第一七二章龙胆泻肝汤
兵乱
大年初一, 闵霁
季鸿连日纵马伤了肌筋, 当日回来时不显,又带着他的小药仙胡闹了一下午,第二天一觉醒来,才觉浑身酸痛。余锦年嘴上将他骂了一通,心里却关怀得急,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生怕他抻坏了筋骨,留下什么病根。
所以开衙大赏那日余锦年也去了, 是不放心他人, 亲自跟着给季巡按端茶倒水的。他瞧着一队队的士兵打衙堂下走过, 兵似的喊着口号,气干云霄,人人都领了或多或少的赏赐回去,或是托人带回家里,或是与同袍吹嘘侃山,衙内是难得的热闹。
赫连直带来的征北军最没形状,他们是先锋,杀敌最多,也死得最多。死伤
赏到后来,余锦年靠
只见衙下一张草席,用麻布裹着个尸体,旁边站五六个兵卒,一张嘴,咧出一口白灿灿的牙来冲着季鸿笑。一个两个地争着说“头是我的”、“两条腿是我的”
余锦年愣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竟趁乱溜进来,从怀里摸出块自死人身上撕下来的破布,一打开,是三根人指,搁了太久已乌紫
季鸿没说话,转头看了看少年。余锦年走下台阶,雪色刺得他眼前
他退了两步,被季鸿拦腰抄住,揽
余锦年看着下头人把余旭的尸体抬出去,草席一卷,不知要扔去何方,讨逆军不
他不算是四方村余家人,但到底前身吃过余家几粒米,即便日子过得艰辛,也是好说歹说长这么大,如今敛了余旭的尸体,算是偿了他们家的斗米养恩,今后他再也不会与四方村余家有什么牵扯了,也没什么人能够牵扯了。
季鸿看少年伫立
也许,他很珍惜呢
余锦年回视线,一扭头,看到季鸿以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狐疑一阵,才想明白这人又
无愧于心,季鸿
军队继续开拔南下,苏亭跟着医营一同去了,一是为着锻炼医术,二是也有点私心,想混点功绩,做出些名堂,给海棠的
季鸿也启程巡抚,余锦年跟着季巡按跑遍了江南。季大人办公差,他就沿路救治伤患,一把弯刀挂
南越的鹤来春、关北的松雪酿、西南葫城的红华露、江北小潭乡的玫瑰香哪一坛不是千金斗酒,香溢八方。余锦年馋得口水要灌进领子里,却还得忍着,命人一坛一坛地
送什么不好,偏要送酒,这不是难为他吗
季鸿回来闻到院前酒飘八丈,见余锦年面色不善地坐
“小气包。”季鸿揉着牙印,用毛裘衣领遮住。
后来长随小厮替他拾东西,翻出当初余旭认亲时拿来的那个旧医铃来,特还拿到余锦年面前,稀奇地道“小余大人祖上也是行医的啊”
前身的事余锦年也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着父辈有做些药材生意。他了医铃,也没做回事,顺手挂
金光
余锦年自己还是不太敢骑马,尤其季鸿这匹,看着高大凶狠,但他仰慕季鸿,慕得连他的马都觉得似仙马下凡,英俊非常。
“今日无公事,陪你走走。”季鸿到他面前伸出手掌,“上来,我给你牵着。”
天子巡按为他牵马,国公世子帮他擎缰。余锦年坐
余锦年颠着屁股想做铃医,自己也是最风光的
骑马绕了半座城,到了户钱姓人家前,日晖将,墙外黑漆漆的一团裹着夜色过来了,上头还耸着个怪物,悚得院里打盹的门房阴嗖嗖后背
请医的是他家的男人,也是城中一官吏,为的是给家里老人看病。余锦年由季鸿扶着下了马,阵阵医铃
钱大人被人叫一声钱大人,其实也并不大,容州府衙上都排不上号。他是日日去点卯,从无缺席告假,可载的也没混出个存
钱大人见过季鸿奉旨斩人,那是真正的阎王修罗,铁面无私,得罪净了江南大半的官宦,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比仲陵更甚。依钱大人的官职,是八竿子也打不到季巡按脸前去的,谁知这位阎王竟然就这样进了自家大门
不等他真跪下,余锦年就赶紧将人拽起,拉到后院去了。剩下几个丫头小厮,战战兢兢地伺候这位冷面公子,和他的黑脸马。
病的是这家的老太太,说是先开始没食欲,恹了几日就
这两日又突然嚷嚷着腰疼背疼,脸色更差了,钱大人是个孝子贤孙,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老祖母,不敢怠慢。他父亲原也是京中大吏,后来亡于政斗,他于科举上没有天分,脾性软糯,又没了父荫,走哪儿都说不上话,后来兜兜转转就
虽然官微言轻,但好
余小神医并没有想象中难请,一听是疑难杂症,当即就答应下来,转天就亲上门来瞧病,真如传说的那般仁心善意,只是那季阎王着实有些吓人,也不知道和小神医是什么关系,竟也跟来
余锦年背着药箱进了老太太的屋子,房里炭火烧得足,一只八哥儿叽叽喳喳地
“老太太头前儿还好好的,只前一阵子去城外拜了一回佛,回来就不舒坦了,吃不香歇不好。如今疼得夜里也睡不着。”孙媳小声地问余锦年,“该不是这年景兵荒马乱的,回来路上惹了什么不干净的”
钱大人立即呵斥“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妇人忙闭上嘴。
余锦年
妇人喏喏“先生说得是。”
她道“我家老太太脾气最是刚烈,前几日跟厨下婢子生了场气,也闷着不肯跟我们说,如今若不是疼得厉害,瞒不住了,我们也还不知道呢”
余锦年翻着前医开的方子,心道老太太乏力纳差,后又低热数日,却并无外感之象,腰背疼痛难眠,吃了数剂清热解毒药或补虚药也不见好转,又有弦滑脉听这位夫人说起老太太生气的事儿来,他沉思片刻忽地起身,仔细查看了老太太腰痛的部位,这才定了诊断。
钱大人谨慎问“小先生,我家祖母可是什么缘故”
余锦年道“乃是腰缠火丹。”他坐下来,提笔组方,“老夫人年老体弱,有些气血虚本是正常。想着应是先前出门时人多眼杂,沾了哪里的病气,且老夫人脾气烈些,易生肝火,这才化了湿热蕴出毒,导致气血虚而凝滞,经络阻塞而痛。”
“此时大疹还没
“哟,听着怪吓人的”妇人一惊一乍,“小先生您可得好好看看,再好的药我们都吃得起的”
余锦年写着药方,那妇人也是关心,凑头来看,谁知一抬手不小心撞了桌上的药箱。挂
这东西着实响,还带着回音儿,余锦年也被吓了一跳,墨迹都歪了一条,门外季鸿听见动静,快步到了门前“锦年”
医铃滚到榻前,钱大人忙去捡,床上的老太太也不知是被铃声震住了,还是被惊飞了魂,直盯着那医铃看了半晌,忽地道“拿来给我瞧瞧。”
她攥住那医铃,翻来覆去地看,似见了珍宝一般恍然热泪盈眶,钱大人不知所措地团团转。老夫人捧着医铃,使劲睁着日渐昏花的眼,去打量烛光前的小大夫,竟还要强撑着要下床“这、这是你的”
余锦年赶忙凑前去“这是我父母亲的东西。”
老太太激动地握住余锦年的双手“是你父母当真你娘也
“这自然是真的。只是我爹娘早年间就已病故,如今也有十数年了。”余锦年不明就里,被老太太一把攥住,纠缠半晌不得解脱,“老夫人,这医铃是有什么不妥吗您认识我爹娘”
老太太听闻余家爹娘早已亡故的消息,一时有些怔忪,她恍惚着松开余锦年,捧着医铃忍痛到了窗前,又摇头笑了笑,对着长空感怀涕零道“梦仙,梦仙啊你原是逃了出去的好啊,你的儿子,也有你一般的回春圣手,谢家的医术没有失传”
余锦年怔着,似懂非懂,他还没回过神来,老太太又慌里慌张地叫来儿子“快,跪下给小先生磕个头梦仙不
京中
余锦年左右躲避,到底是诚惶诚恐地受了几个。钱家儿郎跪过,老太太也颤巍巍要跪,季鸿进来,及时地扶起了老夫人,又护
老太太被扶着靠
钱大人奉上了茶水,老太太慢慢地饮了一口,才继续说“梦仙人极善,又心软,年纪轻轻便已极负盛名。但凡有病人拦路,她都不畏寒暑亲去诊治,从无顾忌男女之别,走街串巷被人视作三姑六婆之流,也从不抱怨。谁知,正是她心善才招了大祸。”
“荣王府里人生了病,百转千折找到了她,她也并无推辞,上门去诊治。后来我千方百计寻到她,求她为我儿子一家诊治,直至我儿病愈,见街上张了公文追捕她,我这才知,她先前与荣王府上生了些误会,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说到这,老太太叹了一声,手指
余锦年听了好一会,才明白这谢家女医是前身生母,只是他没什么实感,倒像是
老太太摇摇头,长喟道“我钱家愧对梦仙啊”
其实不说也就那回事了,无非是钱家畏惧荣王权势,不敢相助,谢梦君自己逃出京,从此隐姓埋名,或许是继续行医,或许是嫁人生子,总之是再也不曾
谢家的儿子,仍是小神医钱老太太望着余锦年,一时激动,竟连背上疼痛也不觉有多苦楚了。她心里困扰了多年的这个结,也终于是解开。
至离开钱府,余锦年还有些恍惚,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季鸿,指了指自己“我阿娘”
他低头想了想,颇有些崩溃地腹诽道我先前瞎编的故事,竟编到自家亲娘头上去了这天底下还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那天子曾提起的那个铃医,也是她了,这可真是兜兜转转,结果没想都
季鸿倒是一派安然,好一脸“有其母必有其子”的模样,点点头“嗯,我们阿娘。”
妙手回春的神医梦仙,如昙花一现般出现
余锦年虽不记得前身的许多事,更不记得他这个神医阿娘,但人对自己血亲总是有些天生的好奇和亲近,便每日凑着去钱家治病的机会,听老太太讲些梦仙的旧事。故事真真假假,但余锦年听得喜滋滋,仿佛自己真有个阿娘一般。老太太与他聊起来心情舒畅,病也好得快,二人颇有些祖孙的乐子。
季鸿也不再跟他去,只每日看他乐呵呵地去,乐呵呵地回,仿佛走亲访友一般勤快。
钱老太太的火丹到底是
季鸿一行巡期也将,返程那日,钱家老小特来相送,钱老太太身子刚好一些,颤颤地攥着余锦年的手,两眼朦胧,恋恋不舍,只差没认个干孙子。这别的季鸿也就纵他了,若是青天白日地他给自己认个祖母回来,季鸿怕是难能认同,忙
别了,江南。
车马队伍一路向北,一座一座地穿过大小城池,南方的驿报快马加鞭地送来,一封一封全是“大捷”,踢踏的马蹄扬起大夏新春的慷慨激昂。闵雪飞的来信也充斥着豪情笑意,倒是连枝的附信里多了几句抱怨,道他这位大将军伤了这伤了那,总也好不透彻,要让余锦年好好地骂他一骂。
也是奇怪,这一群的人,各个儿都是达官贵族,有通天的本事,拗起来谁也不信,连天子都只能对他们摇头笑叹的主儿,却都害怕受了伤挨余锦年的骂。闵雪飞更是栽他手里太多回了,回回疼得撕心裂肺的,还要一边被扎针灌药,一边听小余大夫喋喋不休的念叨。
再加上个热衷给余锦年告状的连大人做监军,闵大将军是真真的心有余悸。
回到久别的京城时,天气回暖,百草复春,飞燕衔新泥,润雨酥绿意。金幽汀的听月居久无人住,屋檐下结了三两团燕子窝,瞧着是个新意思,遂没人敢去侵扰,只有才回来的猫儿作威作福,上蹿下跳。
一群小厮们百无聊赖地守着燕子做窝,忽地门房处热火朝天地欢涌起来。
诸人被封过府查过房,吓得一个激灵,才跳起脚来要冲进屋里去抱小小姐,就听门房那群杀千刀的后知后觉地喊“主子公子回来了主子公子回来了”
才睡下的穗穗蚂蚱似的蹦老高,衣裳也来不及穿就冲出去,清欢提着双小绣花鞋,追出门来只见一道飞掠出去的白影,后头紧跟着嗷呜一声的胖猫,一大一小撒了欢儿似的跑。她提着小鞋急得直跺脚,冲一群目瞪口呆的小厮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追呀”
马车卸了装载,半晌才露出个软绵绵的少年来,他钻出马车仰头看了看,“金幽汀”三个字依旧辉煌。门房挑着灯蜂拥而出,澄红的光星星点点地缀满了园子。从盛夏到初春,雪化作雨,润物无声,足足半年光景过去了,余锦年感怀万千,敞开手臂大笑“回家啦”
咕咚一声,一直胖猫从天而降,落
他两手托住小叮当,把它从头上摘下来,还没瞧仔细,忽地脚边又传来细细的一声“咪”
余锦年低头一瞧,一只毛茸茸的纯白小猫坐
碧瞳白猫可不是寻常猫,一般人家养不起,这是富贵种,
侍猫的小僮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把小白猫从人来人往的脚下抱起来“这这是小公子的猫带回来的,我们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大人家里的,京中也四处派人问了,都说没有丢猫儿的。我们也只好养着,哪敢怠慢了,生怕人家主人哪一天就找上门来讨要”
余锦年稀奇道“你说小叮当带回来的”
小僮傻里傻气地点点头“是啊,公子的猫为了它,同别的大猫打了好几架,还被咬伤了一条腿,这才把它带回家来的。小叮当的腿伤养了好久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小的好险以为它腿被咬断了,可是担惊受怕了好久哪”
余锦年抱着小叮当使劲揉了一把,笑说“猫随主人形我抢了个天下最美的人回来,你就也要抢只天下最美的猫嗯,是不是呀,你这耍心机的小家伙,都学会英雄救美啦”
季鸿自他肩旁擦过,那只碧瞳白猫也跳下来,到季美人脚边蹭了蹭,又细细地“咪呜”一声,后就迈着高贵的零碎小步走
余锦年抱着厮玩打滚弄了一身灰的小叮当,乐得前仰后合。
“小叮当,看看,他们两个像不像一个季美人,一个白美人,妙呀”
小僮嘴上不敢说,心里却犯嘀咕“你们两个也挺像。”天不怕地不怕,浑然一身胆,敢把世上第一拐回家,这无端的痴傻勇气简直一模一样。
余锦年一声“美人”,两个齐齐回头来,笑得他一宿没睡着。
季鸿反手将橘猫提着后颈扔下床,自己却搂着白美人捋毛,他眯着眼睛看傻乎乎
余锦年笑怔住。
要了老命了,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