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每周一的课结束后, 佩斯利一般会是教室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她需要回答学生们的各种问题,然后整理讲台,拉上窗帘, 把黑板擦干净。今天难得的时间充裕, 她还多了一点闲情逸致, 把所有的粉笔按照颜色和长度依次分类收好, 摆在趁手的位置。在安静且宽敞的空间里做收纳工作有助于她思考, 并且放松身心。
在她做完了这一切,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之后, 她的学生之一提姆·德雷克仍然趴在教室角落的桌子上, 脑袋埋进胳膊,睡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佩斯利其实可以把他留在教室里直接离开, 但提姆是?个有点包袱, 十分注重外在形象的年轻人, 从上课睡到下课还被老师抓包这件事一定?会让他的表情非常有趣——佩斯利思索片刻, 还是?不?打算错过这个精彩瞬间。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 又安静地等了五分钟。似乎在睡梦中有了些许糟糕的预感, 德雷克均匀的呼吸突然停了片刻,随后,他像惊吓盒子里纸折的弹簧蛇那样?猛地坐起来,呆滞地环顾空旷的教室,然后将目光停在邻座的任课老师身上。佩斯利看着他侧脸睡出?来的折痕和被压变形的头发, 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恶劣微笑。
提姆的第一反应是?捂住嘴巴, 不?让老师看到自己可能会有的口水印,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一切都太晚了, 佩斯利早就已经把除了口水印之外的所有东西尽收眼底。等到睡意彻底消失,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我睡了多久?”
佩斯利笑眯眯地问道:“我这节课讲了什么?”
“呃……绿河杀手的性取向分析?”
“那是?头十分钟的话题, 所以你应该睡了两个小时二十分钟。”佩斯利苦恼地叹气,“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对绿河杀手不?感兴趣的人呢……是?我讲得太无聊了吗?”
愧疚感立刻压弯了提姆的腰。他沉痛地摇头:“对不?起,博士……真的很抱歉,这是?我的问题。”
“如果你真的很忙,也可以逃课的。”
“不?要?再说?了……我要?怎么挽回这个错误……”
“我是?认真的。”佩斯利温和地打断他,“人的时间很短暂,要?干的事又那么多,总是?要?试着取舍的——我上学的时候就经常逃课,有些任课老师直到学期末都认不?出?我的脸。”
提姆·德雷克显然对此深有同感:“哇……你逃课去干什么?”
“更有意义?的事。”佩斯利轻轻摩挲桌子上年代久远的划痕,“看书、锻炼身体、翻墙去警校听课,还有睡觉。毕竟我不?想在课堂上昏迷不?醒。”
上课十分钟后就昏迷不?醒的人再一次把背脊弯了下去:“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我相信这不?是?你的错。”佩斯利拿走提姆的笔记本,最新的一页上写着“□□倒错障碍的分类与鉴别”,前面?一半十分工整,后一半则开始扭曲变形,最后一个字母歪歪扭扭地拖到纸页的最底下,显然是?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时留下的痕迹。佩斯利把标题补上,又在下面?写了几个关键词,“毕竟你有一大堆工作,昨天还在满哥谭找松鼠……你成年之前也是?这个作息吗?”
提姆从中闻到了对自己的监护人来说?很不?妙的冰冷气息。他迅速转移话题:“其实我昨天晚上准备早睡来着,但是?出?了点小意外。我的一个……私人网站的防火墙突然被陌生人攻击了。”
有那么一瞬间,提姆甚至露出?某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表情:“即使?是?按照我的水平,那家伙也挺不?错。虽然手段很单一,但是?代码写得很好。今天我应该能查到对方的IP地址。”他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眼佩斯利:“说?到这个,我对那个案子的调查有进展了。”
佩斯利微笑:“什么案子?”
“……戈登警长交给我们的案子?”提姆的眼神变得疑虑重重,“那个关于蝙蝠侠,和分尸案,还有警长全部的职业生涯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啊……”佩斯利点点头,“那个啊,我想起来了。”
“……我觉得你完全忘干净了。”提姆产生了一个十分悲伤的猜想,“博士,你是?不?是?对和蝙蝠侠有关的事情,都不?太上心啊?”
“怎么会!”佩斯利十分可疑地抬高?声音,“我非常关注蝙蝠侠——我还有一个崇拜蝙蝠侠的教会呢。”
“但是?他本人对你来说?好像没什么意义?,而且消失了更好?”
“让我们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好吗?”佩斯利义?正严辞地默认了这个猜想,“看在戈登的份上,你查到什么了?”
提姆纠结地看着佩斯利,最后还是?咽下了想说?的话,默默打开手机,向对方展示相册:“这是?受害者房子里拍到的照片。”
佩斯利看见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一间整洁温馨的客厅,铺着暖黄色的羊绒地毯,正中央有一套绿色的沙发。沙发后面?是?一扇采光很好的窗户,挂着和沙发同色系的窗帘。照片里的窗帘被拉上,露出?了画面?中的主角:用?鲜红的喷漆画在窗帘上的蝙蝠标志。饱和度过高?的红色与其他家具格格不?入,看上去甚至不?在一个图层,把整张照片都印衬得黯然失色,造成了一种?视觉上的恐怖感。
佩斯利对这个配色和这个图案都十分眼熟:“所以,这就是?把蝙蝠侠牵扯进来的证据。”
“这绝对不?是?蝙蝠侠干的。”提姆斩钉截铁地否认,“只能说?,有人希望把蝙蝠侠牵扯进来。”
“你确定?吗?”佩斯利在提姆的笔记本上画了一只小蝙蝠,“我记得蝙蝠侠刚开始在哥谭活动的那段时间,还喜欢在别人的身上烫一个蝙蝠形状的烙印来着?这个类型的作案模式应该挺特?殊的。”
“为什么这种?事反而记得那么牢固啊!”提姆控制不?住地握紧拳头,“……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但是?现?在他绝对不?会这么干了。”
尽管有些怀疑,佩斯利还是?决定?相信对方:“好吧,那是?谁干的?”
“几年前,也有一个犯罪团伙,喜欢用?红色的颜料在案发现?场留下固定?图案。”提姆打开另一个相册,这里的案发现?场不?像刚才那样?内敛,到处可以看见鲜血和人类的残肢,昏暗的台灯照亮一块斜坡,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笑脸。
“他们是?小丑的追随者。”提姆的声音冷冷的,“顶着同一个名字,藏在面?具里发泄自己犯罪的欲望。前不?久他们还在阿卡姆现?身了……鬼知道他们会有什么目的。”
“如果是?同一个集体,改换图腾的原因很容易猜到。”佩斯利画了第二只小蝙蝠,“——他们改变信仰的对象了。”
“……从小丑改到蝙蝠侠?”提姆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家里进了一堆虫子,“为什么?”
“原始时代,部落会在祭祀活动里杀死衰老的神,让它?的力量转移到更加强壮的继承者身上。*”佩斯利慢悠悠地引导对方,“或许,对于小丑的信徒来说?,那个公开宣称杀死小丑的人,也继承了死者的一部分珍贵的特?质?”
提姆打了个冷颤:“这是?无稽之谈。”
佩斯利笑着合上了笔记本,“宗教活动的唯心性就是?这样?——没人在乎事实是?什么,只要?自己相信,并且能说?服别人相信就行……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观也挺有趣的。”
“……”短暂的沉思过后,提姆抬起头,“博士,这也是?你创建教会的目的吗?”
“不?是?。”佩斯利平和地纠正对方,“我没有任何信仰,创立教会只是?为了操纵别人的信仰。”
“……你成功了吗?”
佩斯利的笑容加深了:“我会成功的。”
提姆盯着手机里的照片,疲倦地叹了口气:“那我们要?怎么解决这些……转移信仰的杀人犯?”
“目前为止,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佩斯利缓缓站起身,“不?管睡了多久,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醒的。只要?守在他们身边就好。”
“等待也是?需要?付出?成本的。我更喜欢主动出?击。”
“这也是?一种?好方法,我很期待你的成果。”佩斯利笑着眯起眼睛,“不?过对我来说?,等待本身就已经足够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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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斯利回到酒吧时,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芭芭拉·戈登不?知何时来到这里,和她的笔记本电脑一起坐在吧台上。她的形象和前两次见面?时大相径庭,凌乱的头发扎成一个丸子头,脸上带着一副巨大的蓝光眼镜,外套下面?甚至是?睡衣。听到门?响,她匆忙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投身进互联网的世?界中。
“我马上就走。”
佩斯利注意到她眼镜后面?那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其实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不?行。”芭芭拉的脸色苍白,眼神虚浮,表情却格外坚定?,“我必须半个小时换一次位置,不?然对面?那个该死的家伙就会找到我的IP地址了……”
这个说?法让佩斯利有些似曾相识。她迟疑地转过头,看着芭芭拉的电脑屏幕上一串串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代码:“你这是?在……黑进那个蝙蝠侠粉丝网站放广告吗?”
“这个网站绝对有问题。”芭芭拉恼火地捶桌子,“一个普通论坛为什么能有这么严密的防火墙?这背后一定?有阴谋!但是?没关系,我会把你们肮脏的小秘密一点一点挖出?来的,因为我是?芭芭拉·戈登,是?前来毁灭你们的神谕……”
眼看着对方的背后开始冒出?可怕的黑色精神体,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佩斯利默默后退两步,不?敢打扰这场同时比拼技术和生命力的激烈战争。与此同时,一个让她有些困惑的设想渐渐出?现?在脑中……
红罗宾创建蝙蝠侠粉丝论坛,是?为了倒卖蝙蝠镖吗?
第112章
“我记得你还是个医生。”
芭芭拉抬起头, 眼镜反射出屏幕上的两块荧光:“什么?”
佩斯利轻轻合上她的笔记本:“你现在的身份,是个?医生,对?不对??”
“我?还得……”
“先把IP地址放在一边吧, 被查到了也没关系——相信我?, 说不定对?方查到之后反而不敢阻拦了呢。”佩斯利把电脑推向远处, 有些热切地看着对?方, “你现在还会接收病人吗?”
“我?的确有一张行医许可证。”芭芭拉斟酌着回答道, “如?果这能?帮到你的话……”
“这简直帮了我?大忙了。你瞧,其实我?昨天做了个?梦……”
“等?一下。”芭芭拉小?心翼翼地抬手制止佩斯利继续说下去, “——但我?不是心理?医生, 佩斯利。如?果你对?你的梦或者说心理?状况有什么问题,还是找个?专业的人比较好?”
“这就是问题所在, 亲爱的——没有人会比我?自己更?专业。”佩斯利看上去有些苦恼, 但这种苦恼过于虚浮, 显得她的好奇心要大于求助的诚意, “我?想要的不是专业的建议, 而是更?客观的那一种, 就像医生宣告病情那样客观,这样可以方便我?实施相应的措施。”
“……所以你只是想要一个?‘客观’的评价。”芭芭拉悄悄往后挪了一小?段距离,“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正好遇见?了你。”佩斯利的表情中充满了“一时兴起”的随意感,“而且,如?果我?用相同的问题去问莉莉, 她只会无条件支持我?干坏事。至于杰森, 他自己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需要解决。相比之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芭芭拉继续往后挪:“你让我?的压力更?大了……你需要的答案不仅得‘客观’, 还得‘正常’——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个?正常人?”
“芭芭拉, 这个?世界上没多少人能?达到世俗标准的‘正常’。大家都知道,但是没人敢说。”佩斯利微笑, “我?们都在假装自己正常,区别在于谁装得更?像,谁装得不太像,谁又根本不想装……显然你是第一种。如?果你非要用自己的逻辑给我?咨询对?象的选择找个?理?由?的话,这就是理?由?。”
芭芭拉紧抿着嘴唇,最后无奈地摘下眼镜:“好吧——你做了个?梦,是什么梦?”
“我?梦见?我?在吃人,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芭芭拉·戈登缓缓闭上眼睛,“我?还是建议你去找个?心理?医生,真的。”
“请放心,我?不会透露细节的。事实上,困扰我?的并?不是吃人这个?环节,而是对?象。”佩斯利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动,“我?最近的确对?一些特定群体产生了不太正常的兴趣——我?真的不会透露细节,不用太恐慌——但是,梦境透露出来的潜意识似乎更?有……针对?性。”
芭芭拉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口吻:“你是说,你梦见?你吃掉了一个?特别的人——你认识对?方吗?”
佩斯利的视线移到了酒吧的某个?角落:“我?了解他。”
“……请再稍等?一下——这是感情问题吗?”
“当然不是……”这句话的末尾出现了一个?可疑的停顿,“应该不是?”
芭芭拉笑了一下:“那我?只能?给你一个?最‘正常’的评价——只是梦而已,佩斯利。我?做过全世界最糟糕的噩梦,等?到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的。”
“如?果这不是梦呢?”佩斯利皱眉,“如?果这是即将发?生的事,我?只是提前?做了个?预演……”
“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了。”芭芭拉了然地看着她,“你觉得你真的会吃人,所以希望有人来阻止你,对?吗?”
“……这是我?面临的第二个?问题。”佩斯利趴在桌上,脸上出现了一点真情实感的苦恼,“只要我?想这么干,就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啊……我?不想当医生了。”芭芭拉把她的电脑挪到身前?,“请让我?站在程序员的角度分析一下——你刚刚那句话是个?明显的悖论,或者说无用的假设。”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把这个?吃人的假设看成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必须建立在一个?基本的前?提之上,那就是你根本不想吃人。既然如?此,就一定有人可以成功阻止你吃人的行为。”
佩斯利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自己?”
“没错。”芭芭拉打开电脑,又重新戴上眼镜,“只要不想吃人的佩斯利存在,你的梦就不会变成现实。按照这个?逻辑,或许你梦到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平行世界的可能?性。”
佩斯利并?不想放她回去继续工作:“但是,‘佩斯利不想吃人’也得建立在更?加基础的前?提上。”
芭芭拉的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抬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对?方。
“——佩斯利仍然愿意扮演正常人类。”佩斯利伸出手,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空虚的圆圈,“这样,悖论就会变成闭环了。”
芭芭拉在椅子上坐直,像个?真正的心理?医生那样,用最客观最严肃的语气询问:“那么,你还愿意扮演正常人类吗?”
佩斯利似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我?不知道。非常有趣的一点在于,我?以前?根本没想过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结果现在却因?为这个?困扰起来了。”
芭芭拉平静地捂住半边脸:“相信我?,佩斯利。我?也很想用‘一切都会过去的’这类话术安慰你……但是我?现在很想给蝙蝠侠打电话。”
“你为什么不给你爸爸打电话?他才是警察吧?”
“我?爸爸现在是越狱的逃犯!”芭芭拉的眼睛里射出谴责的利刃(但佩斯利全都忽略掉了),“……算了,反正他还挺适应当逃犯的,据说还卧底进了一个?全是逃犯的组织,准备等?自己平反后把他们一网打尽……”
“哇哦,他还真是闲不住啊。”
“如?果他听到你说这话一定会气死的。”
芭芭拉很确定,佩斯利的眼中闪过了某种期待的光芒,仿佛气死戈登是什么有趣的挑战之类的东西。随后佩斯利扶着桌子站起来,第二次合上了她的电脑:“我?们该走了。”
“……去干嘛?气死我?爸爸吗?”
“什么呀!是去工作——很重要的那种工作,和?警长没关系。”佩斯利拿起外套,“我?在吃人这件事上纠结花掉太多时间,现在得去找点转移注意力的活儿干了……”
芭芭拉坐着没动:“嗯……我?是作为程序员入职的,没必要出外勤吧?”
“如?果你不想和?蝙蝠侠粉丝网站的站长线下搏斗,还是出个?外勤比较好。况且这是有酬劳的。”
“我?不需要赚外快……”
“我?也没打算给钱。和?我?一起走,我?会告诉你一个?完美的藏枪的地方。”
“……”芭芭拉抗拒且警惕地后仰,“这根本算不上报酬。”
佩斯利突然摁住她的肩膀,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从她背后拿走了那把一直被带在身上的手枪。芭芭拉迅速把手探向侧腰,但什么也没摸到,另一把枪也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收缴了。
“你确定?”佩斯利歪着脑袋检查对?方的武器,保险一直是开启状态,“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枪藏在哪,包括蝙蝠侠,这应该很有安全感吧?不需要觉得难为情,你已经很坚强了——红头罩还背着一整个?军火库呢。”
芭芭拉紧盯着佩斯利的动作,身体有些僵硬。佩斯利那种一如?既往的平静愉快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我?说过,亲爱的,没有人比我?更?专业。我?知道你一直生活在由?焦虑引发?的强迫症里,你当医生的时候我?就观察过你的办公室。我?并?不想把这个?症状简单地归纳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失去防身的武器会让你恐惧,而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你变成心理?医生了?”
“我?才不是心理?医生。”佩斯利靠在吧台边与芭芭拉对?视,手臂上搭着她的外套,“我?是让你的症状变得更?严重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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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摩尔。”
一名年?轻的医生带着助理?来到前?台,冷淡地看着值班护士:“我?来见?四号病房的病人。”
护士的笑容变得有些疑惑:“你好,摩尔医生……四号房是监管中的刑事案件证人,我?这里似乎没有你的预约?”
摩尔医生威严且高傲地蹙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得体的怒火:“是吗?我?建议你再看一眼预约记录,我?的时间很宝贵。”
于是护士诚惶诚恐地在电脑上检查了一遍,真的在警局批准的时间表上看见?了摩尔的名字。尽管有些疑惑,但计算机是不会出错的,可怜的医院职工就这么把两个?陌生人放进了平静且安全的病房里,并?且开始质疑自己的专业素养。
医生走路时永远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她身后那位所谓的助理?则总是在东张西望。等?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佩斯利摘下(没有任何伪装作用,纯粹是为了好玩的)眼镜,小?声抱怨道:“以前?进病房是不需要批准的……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严格了?”
芭芭拉也深有同感:“是啊。我?听说之前?有两个?伪装成残疾人的家伙溜进病房绑架了一个?病人,之后整个?医院的管理?系统都被更?新了一遍。”
绑架犯之一立刻变得义愤填膺:“认真的?这家医院被炸过多少次了?怎么偏偏在这种事上反应这么快?”
“或许是因?为,医院没办法阻止自己爆炸,但是能?阻止自己的病人被莫名其妙的家伙绑走……虽然他们的安保系统还是很烂。”芭芭拉走到四号病房门口,“——你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啊……绑架病人。”
芭芭拉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她,佩斯利则举起手:“稍安勿躁,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干的。”
“什么才叫万不得已?”
“这个?房间里的人不愿意配合——可能?性很小?,我?只是问几个?简单的问题,或许一个?问题也不需要问。”
“不!”芭芭拉的态度比正义的戈登警长更?坚定,“佩斯利,哪怕到了万不得已,你也不能?绑架任何人。我?们只能?在暗地里行动,我?不想看到医院因?为我?们再更?新一次安保,好吗?”
“当然可以,你说了算。”佩斯利敷衍地点头,顺便推开房门。病房里的光线暗淡,床上摆着一条凌乱的毯子,乍一看空无一人,走近之后芭芭拉才看见?裹在里面的瘦削躯体。那是一个?沉睡着的女人,头发?稀疏,有着嶙峋的颧骨与凹陷的脸颊。她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口腔中萎缩的牙床与一条苍白?缺水的舌头。如?果不是监测生命的仪器还在发?出规律的运转声,芭芭拉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具尸体。
“……她是谁?”
佩斯利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像幽灵一样的病人。
“一个?艺术家——起码她是这么跟我?介绍自己的。”佩斯利的声音和?冰冷的仪器声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振,“她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了。”
“她还活着呢。”
“留下来的这个?还活着。”佩斯利挑起艺术家的一缕枯黄的头发?,“原来的那个?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
佩斯利不再微笑。她无比严肃,甚至有些沉重地回答道:“因?为我?很专业……至少现在是这样。”
第113章
很久以前, 佩斯利喜欢在黑暗的地方抽烟。
万宝路或者大卫杜夫在指尖燃起一颗明亮的橙红色火星,散发出邪恶的焦油的气息,让佩斯利联想到藏在黑夜里的某只野兽昏昏欲睡的瞳孔。人在盯着一个点不放时会产生模糊的视错觉, 使那枚光点逐渐扩大、分散, 最后变成一层一层仿佛年轮一样的光圈。它们渗透进视网膜、晶状体、视觉神?经?, 最后到达疲倦的大脑皮层, 被这?个永不停息的思想工厂加工重塑, 化作一团毫无意义的冰冷叹息。
身后的门?被推开,格林·拉斐尔走了出来。这时候她还没有因为截肢而被轮椅判无期徒刑, 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警用夹克, 下半身则穿着泛白的牛仔裤。她很高?,或许比整个纽约任何一名警察都要高?, 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生理条件优越的人类所特有的傲慢, 站在其他人身边时充满了压迫感。警长暂时还没被失败者的尼古丁俘获, 她很不客气地抢走佩斯利手上的烟, 扔在脚下碾碎,
“所有释放二手烟的混蛋都该被判谋杀。”
释放二手烟的混蛋一声不吭。她还保留着抽烟的姿势, 颇为留恋地看着眼前消散殆尽的烟雾。
“你什么时候走?”
佩斯利的声音比烟雾更加捉摸不定?:“半小时后……内华达有案子。”
格林恶劣地咧开嘴角:“你的天使同事知道你在纽约做戒断治疗吗?”
“不知道。”佩斯利好脾气地回答她,“什么叫‘天使同事’?我?不是天使中的一员吗?”
“不是。你只是个肮脏的人类。”
佩斯利迟钝地眨眼睛,仿佛在花很大的力气了?解所谓“肮脏的人类”到底是什么意思。香烟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神?经?刺激彻底消失,她很快就把这?个种?族议题扔到脑后,继续用虚幻的语气问道:“你有没有想过, 那些受害者都怎么样了??”
“……”格雷做出嫌弃的表情, “你停药之后更像个神?经?病。”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佩斯利自顾自说道, “活着的受害者, 或者死掉的人留下的家人朋友,还有我?救下来的那些人。他们在我?的人生里一闪而过。世界是永恒运动的战车, 他们却静止不变……现在他们是什么样子呢?”
“当然是继续活着。不然呢?每天睡在坟墓旁边等死?”警长眉头紧皱,轻蔑地看着佩斯利,“但是你猜怎么着?没人在乎那群家伙是死是活!就连你也不在乎,连恩,你只是假惺惺地找个人感叹两句,然后像快饿死的狗一样扑到杀人犯身上。你巴不得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这?样就能抓到更多脑子有问题的罪犯——你靠着他们才能生活。”
“不。”佩斯利平静且坚定?地反驳她,“我?不在乎杀人犯,格林。我?只在乎受害者。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这?是我?能干下去的动力。”
爆裂的怒火在警长的眼中闪烁。她像审问犯人一样,用低沉、残酷的声音嘲讽道:“怎么……这?是你年末的述职报告吗?真可?惜我?不是你的上司,不然我?一定?给你颁一个最伟大探员奖——别?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我?再重申一遍,连恩,你不是天使,只是个肮脏的人类。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货色。”
“天使是没办法抓罪犯的。”佩斯利并不把格林的愤怒当回事,她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又指向对方,通过这?种?动作将两人隐秘地联系在一起,“这?份工作会腐蚀我?,也会腐蚀你。或许我?们最后连人类也当不成?了?。”
“是吗?所以对受害者的道德关?怀会让你被腐蚀的心灵恢复过来?”
佩斯利摇头:“我?只是想汲取成?功的经?验。”
“什么经?验?”
“我?说了?——受害者的经?验。”佩斯利低下头,黑暗轻轻拂过她的眼睛。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被淘汰的受害者……总得提前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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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渡鸦落在医院窗台上。
它缩着脖子,把自己藏在一盆枯萎的满天星后面,透过半透明?的薄纱窗帘看向病房内部。芭芭拉震惊地抓住佩斯利的手腕,压低声音喊道:“不行?!佩斯利,你不能把她强行?叫醒!我?们要考虑到可?能会有的脑损伤……”
“随便吧,我?的时间很紧迫。”佩斯利无情地晃动着病床上的人,还在斟酌着要不要掐一把对方的人中。好在那个瘦弱的女人并没有陷入太深的昏迷,很快就被摇醒了?。
她惊悸地睁开眼睛,但没有喊叫,像一头断腿的鹿一样盯着两位不速之客。佩斯利看着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啊,你好,亚当。”
“我?不是……”她努力挪动僵硬的舌头,“我?不是亚当。”
“我?知道,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
亚当发出困惑的喘息声:“那夏娃在哪里?”
“夏娃已经?被我?杀了?。”
芭芭拉用最快的速度退到门?口锁上了?房门?。刚才的对话让她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是什么宗教隐喻吗?”
“没错,宗教隐喻,但是不重要。”佩斯利坐在床边,体贴地帮亚当把毯子的一角折进去。常年吸毒已经?摧毁了?亚当的大部分思考能力,短暂的清醒之后,她缩进床垫,开始重复一句之前可?能说过很多遍的话:“我?的孩子去哪里了??”
“查理?和爱斯梅过得很好,至少不会饿肚子了?。”佩斯利像个尽职的社区职工,“他们已经?在政府的儿童福利系统登记注册,运气好的话会进入同一个寄养家庭,或者在孤儿院住到十八岁。站在法律的角度,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亚当那点单薄的愤怒就像是被腐蚀研磨的石头变成?的沙砾:“为什么?他们不是孤儿。”
“你忘了?吗?”佩斯利轻声叹息,“你把两个孩子养得营养不良,给爱斯梅喂安眠药,勇敢的查理?主动跑出去寻求帮助,让法院剥夺了?你的抚养权。”
佩斯利看了?眼芭芭拉,注意到她阴沉的脸色,又继续说道:“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故事的真实版本,对不对?”
亚当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她捂住自己的小腹,迟钝地想起了?一些糟糕的回忆。随后她咬紧下唇,脸上带着一种?可?悲的虚张声势:“闭嘴!”
“到‘给爱斯梅喂安眠药为止’都是真的。”佩斯利强硬地扯过对方瘦骨嶙峋的手腕,注视着半透明?的皮肤底下那些乌青的血管,“但是哥谭的孩子不会随便寻求外人的帮助……他们会自己解决问题。查理?觉得你疯了?,你会杀死妹妹,所以先下手为强,率先捅了?你一刀。”
“他没有。”亚当急促地憋出这?句话,像是溺水的人下沉时留下的一串气泡,“他没有,长官。我?还活得好好的,那些血是我?的颜料。”
“你不在审讯室,我?也不是长官,所以把这?些话留给需要的人听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不,你不明?白。”亚当突然羞怯地舒展肩膀,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露出满足而快乐的微笑,“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我?们是不会互相伤害的。”
“只在你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芭芭拉突然做出愤怒的评价,“为什么你——”她意识到居高?临下的道德批判并不合适,所有怒火只能化作无奈的叹息,“……你一直在伤害你的孩子。”
“我?没有……我?只是做得不够好。”亚当傻笑着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没人能当完美的人类,怎么能要求我?去当完美的母亲?难道母亲不也是人类的一个身份吗?”
“哇,真是铿锵有力的控诉……你说得对。”
“不对!”芭芭拉难以置信地看向佩斯利,“不要被她的狡辩骗了?!即使按照‘不完美’的标准,她也远远达不到!最糟糕的妈妈也不会给小孩子喂安眠药……”
“什么是‘不完美的标准’?”亚当歪着脑袋注视芭芭拉,她的眼神?涣散,某种?突如其来的疯狂光芒像毒液一样从眼眶中渗透出来,“谁定?的标准,它设在小数点后几位?它的极限在哪里?‘不完美’和‘完美’之间有没有缝隙,那里面要填充什么?你憎恨给小孩子喂安眠药的我?,又会不会憎恨殴打孩子、体罚孩子、不让他们吃晚饭、不给他们讲睡前故事的人?这?种?恨也是按照你的标准划分量级吗?”
芭芭拉的眉眼中带上一些指向性不太明?确的悲伤:“你觉得你和那些不讲睡前故事的人是一个性质吗?”
“当然不。”亚当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气喘吁吁,“——我?是会讲睡前故事的。”
“你——”
“你没必要和她争论什么。”佩斯利打断了?两人,“芭芭拉,你没有这?个义?务去说服她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那你把我?带过来是干什么?”芭芭拉一脸抗拒,手臂焦虑地环住胸口。“佩斯利,我?不相信你一个人进不了?病房……你让我?跟着你,只是为了?让我?无所事事地旁观你和宗教隐喻讲话吗?”
“你很重要。”佩斯利仍然抓着亚当的手腕不放,“我?带你过来,是为了?让你做出诊断。”
“什么诊断?”
“关?于我?是否要杀了?她。”
“……”
亚当似乎没有理?解这?句危险的警告。她瘫倒在病床上,意识逐渐上升,直到穿透天花板,去往没有人能接触的幻想世界。病房里剩下的两个尚有理?智的人面面相觑,芭芭拉冷静下来,目光放在夏娃枯瘦的手臂上:“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因为她并不是人类。按照规矩,也不能作为人类活下去。”
“……那她是什么东西?”
“用过去的幻影捏造的人偶,一个用来顶替人类的假想生物,一根伸进现实世界的深渊的触肢。”佩斯利的每一句话都冷酷得让人难以理?解,“如果?你想要证据,我?会划破她的手腕。想象一个装满泥浆的气球——她不会流血,只会漏出流动状态的内在。”
“但是她明?明?……”芭芭拉意识到佩斯利不是在骗人,“明?明?就像个真正的人类……”
“是啊,牙尖嘴利,喜欢诡辩。虽然强迫年幼的女儿吃安眠药,但又会努力掩盖儿子杀人的罪行?——即使他杀的是自己。”佩斯利甚至有些感概,“人类就是这?么矛盾……再面目可?憎也总有一些正向的品质。就像你说的,‘不完美’。亚当除了?不是人类之外,简直就是个人类。”
宗教隐喻构成?的名字让芭芭拉灵光一闪:“你说过,那个夏娃已经?被你杀死了?。”
“他的情况不太一样。”佩斯利耸肩,“原来的那个还没死他就顶上了?。事实上,我?第一次遇见亚当的时候没察觉到不对劲,还是夏娃帮助了?我?……而且那时候也没有人告诉我?该不该杀了?他。”
芭芭拉被佩斯利的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震惊了?。在这?个问题滑向复杂的人性抉择之前,她试图挣扎一下:“他们是……故意的吗?杀死原来的,好代替他们?”
“我?刚刚正要问呢。”佩斯利再一次粗暴地把神?游天外的亚当摇醒,“你是故意的吗?”
但对方答非所问:“能给我?一点□□吗?我?的身上开始痒了?。”
见此情形,一个悲哀的设想笼罩在芭芭拉心头:这?个形似人类的生物或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拥有人类的外观、人类的记忆、人类的灵魂——除了?不是人类,简直就是个人类。
“你不能……把这?种?责任放在我?身上。”芭芭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甚至有些羞愧,“这?不公平。”
“这?当然不公平。”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真正公平的是那个夏娃的结局——被我?杀死。放任这?种?生物生活在人类的社会完全是对种?族的亵渎。”
“哎,小芭。即使她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佩斯利有些恶趣味地补充道,“我?们都能看见她的结局,她失去了?孩子,有毒瘾,身上还背着官司,精神?又不正常。哪怕我?们不去管,她也总有一天会死在大街上……”
“她说得对。”芭芭拉的态度变得坚定?起来,“我?的憎恨是分三六九等的。”
佩斯利眨眨眼睛:“……但是?”
“但是我?的怜悯不是。”芭芭拉倔强地看着佩斯利,“你可?以说我?伪善,或者干脆就是虚伪。亚当很讨人厌,但是没必要死,如果?她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诞生的,那她也是受害者……她活着会产生什么不该有的伤害吗?”
佩斯利终于松开了?亚当的手腕:“不会。”
她像是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个答案,连笑容都真诚了?一点:“她唯一会伤害的人只有你。”
“……这?又是什么宗教隐喻吗?”
“当然——宗教隐喻。”佩斯利一脸轻松地站起来,轻轻牵起芭芭拉的手。她将一把枪放进对方的手心,“请原谅,毕竟我?是个开教会的神?棍,喜欢用模棱两可?的鬼话包装自己。”
她牵引着芭芭拉握住枪柄,将她的食指放在板机上,然后捧着她的手一路向上,直到枪口抵住自己的额头。
“砰。”佩斯利小声配音。
芭芭拉的手颤抖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把枪消失了?。
“……它去哪儿了??”
“我?帮你藏起来了?——就像之前约定?好的那样。”
“藏在哪里?”
“就藏在你的手里。”佩斯利愉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迷恋枪械也算是恋物癖的一种?,比如红头罩。现在你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从恋物到自恋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进步。”
“呃、那我?要怎么使用它?”
“你总会搞明?白的。”佩斯利回头看了?眼病床上那个人类的替代品,眼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惆怅:“……我?以前也会说和你一样的话。”
芭芭拉绞尽脑汁地观察自己的手心:“什么话?”
“关?于受害者的那些话……无论如何,活下去永远是第一选择。”
“……你现在不会说了?吗?”
橙色的光圈像海浪一样爬上她的灵魂,但最终消散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焦油的气息、值得奔赴的目的地,和那个高?大的影子一起,成?为了?肮脏的人类所必须面对的面目全非的现实。
“我?走得太远了?。”
第114章
等病房里的这场简单的审判暂时告一段, 蹲在窗台上打盹的渡鸦被风吹得?踉跄一下,差点栽进?那盆被人遗忘的枯草中。
它探出?埋在翅膀里的脑袋,迷茫地?左右张望。蓬松分层的羽毛让它看起来像一颗成熟的黑色松果。羽毛的缝隙间, 那些贴近皮肤的细软绒毛并不是漆黑一片, 而是模糊且柔和的深灰色, 仿佛一部?很有“古典气息”的胶片电影在每一帧画面中间留下的那几毫秒的神?秘停顿。这只漂亮的大鸟用窗台上的瓷砖磨了磨鸟喙, 随后抖动身体, 张开翅膀,逆风在半空中滑翔, 绕着医院大楼转了半圈, 穿过通风用的小窗,轻飘飘地停在一楼厕所的洗手池旁边。
佩斯利在镜子前弯下腰。她捂住脖子, 喉咙、鼻腔和泪腺中不断涌出?青色的冰凉液体, 像是稀释之后的绿颜料, 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在水池边等待了十分钟, 那种控制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才渐渐消失。稍微恢复过来后, 佩斯利默默打开水龙头, 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盯着镜子里的人和鸟发呆。
堂吉诃德安静地?守在她身边:“佩斯利,你?正在一点一点地把人类的本质吐出来。”
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什么是人类的本质?”
“人类作为‘人类’是很难解释的抽象概念,但是作为‘佩斯利’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 你?正在把佩斯利的本质吐出?来。”
佩斯利并不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东西。如果佩斯利的本质真的存在, 那她的占比应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被水打湿的睫毛现在无比沉重, 这让整张脸带上了一点不耐烦:“如果我把佩斯利全部?吐掉, 那剩下的我是什么?”
“一个新生的生物,我的同类。”渡鸦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们都是这么诞生的——彼此倾轧,相互吞噬,不放弃任何支配对方的机会……总有一天,你?会给自己找一个新名字的。”
佩斯利捕捉到一个令她有些好奇的关键词:“除了猫,你?还?有许多同类吗?”
“不多,但是也不少。我们是复杂集合体中各个不同的部?分。”堂吉诃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骄傲地?挺起胸脯,“——当然,我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所以你?代?表哪个部?分?”
渡鸦自恋的气势稍微减弱了一点:“……我不知道。”
佩斯利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的嘴巴里全是“本质”的味道——像是混合着次氯酸、铁锈和一些草本植物的低浓度酒精。这股味道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舌头和口腔黏膜上,怎么也洗不干净。堂吉诃德有些窘迫地?辩解:“我现在对你?毫无保留,如果我知道,你?不也知道了?这绝对不是我的错!一定是那只讨厌的猫在害我!”
“它要怎么害你?,才能让你?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忘记了?”佩斯利收拾好自己,慢慢走出?卫生间。医院走廊上飘来淡淡的药剂的气息,让她又有了种想吐的感?觉。
渡鸦飞到佩斯利的肩膀上,委屈地?贴着她的脖子:“我们去问问它不就好了?佩斯利,陪我去教训它吧,就用你?对付我的办法对付它,那家伙最?近太嚣张了……”
佩斯利并不认为自己能用相同的办法对付猫,毕竟它比堂吉诃德聪明许多。她用手掌隔开渡鸦,敷衍地?转移话题:“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话这么多……我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吗?”
“什么呀!”堂吉诃德气呼呼地?转过脑袋,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你?死我活的瞬间,“我们可从来没有闹过矛盾!”
“你?几天前还?想弄死我呢。”
“我只是吓唬吓唬你?!”它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幼稚的专注,和之前的那个邪恶轻佻的生物截然不同,“我是不会杀死人类的,佩斯利——你?见过我杀人吗?我的职责是保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它停顿了一会儿?,爪子轻轻勾住佩斯利的外套:“现在,这也变成你?的职责了。”
“唉……堂吉诃德,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冷静地?和我交流。”佩斯利欣慰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我还?以为你?还?要再?生十年的气呢。”
“我才没有生气!”又是一段充满愤怒的回忆被拙劣地?消除了,“而且,我认为你?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
佩斯利走出?医院大门,穿过一片平坦的广场,沿着僻静的街道前进?,免得?让别人看?见自己在和鸟聊天:“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又得?到了这么多,但都不是你?想要的。”渡鸦气定神?闲地?缩着脖子,“马西亚·沃克一察觉到异常就躲了起来,毁灭了所有你?能接触的线索——明明拥有更?多力量,却走进?了真正的死胡同,你?正因为这个沮丧不已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的。”傍晚的冷风吹过她的脖颈,佩斯利立刻把渡鸦往脖子边挪了挪,“医院里不还?有一条线索吗……”
“啊……那个女人是你?的诱饵。”渡鸦煞有介事地?点头,“到头来,我们还?是要用最?卑劣的手段达成目标——所以你?其实是在为这个沮丧。”
“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强烈的道德感??”
堂吉诃德歪着脑袋:“佩斯利,这不是我的道德感?,而是你?的。我只是把它表现出?来,而你?选择了忽略它。”
嘴巴里的苦味越来越重,仿佛有一个装满了负面情绪的炸弹正在她的嘴巴里倒计时,佩斯利焦躁地?捂住嘴巴:“无所谓……我得?去找点喝的东西。”
“保持警惕,佩斯利。你?要永远和人类共情,哪怕是装出?来的那种。”堂吉诃德翅膀上的羽毛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你?知道我干坏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找你?当障眼法吗?如果被它们发现我们打破规矩,越过了本职工作……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没人打破规矩,堂吉诃德,除了你?。”佩斯利露出?冰凉的微笑?,“而我只是在帮你?处理干坏事造成的不良影响——其实我现在都没搞明白,你?是怎么和马西亚走到一起去的?那个女人可不会心甘情愿帮你?干活。”
“你?不也一样吗……”渡鸦大义凛然地?回答:“当然是为了人类的存续。”
“不要用这种抽象的理由敷衍我。”
“好吧!……是老鼠介绍给我的。”
佩斯利站在街角,有些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找什么东西压下嘴里的味道:“老鼠……我听说它曾经也是你?的同类。”
“是‘我们的’同类。”堂吉诃德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它是个卑鄙又胆小的蠢货。我不认为它有和我们并肩的权力,所以教训了它。”
“像我教训你?一样?”
“佩斯利,我的手段比你?想象得?更?狠心——我让它退化了。”渡鸦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吞咽声,“从老鼠退化成……真正的老鼠。它本来就不纯粹,只要稍微孤立一下,它就任我摆布了。总之,以前我还?和它玩的时候,看?到它给自己找了一个猎人。那是个很低级的男人,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永远活下去——和老鼠很般配。总之,那个男人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发展不同的邪教,偷取信众的生命。”
佩斯利有些反感?地?皱眉。她从这段描述里看?到了一个模糊但有点眼熟的人物:“……邪教还?可以这么操作吗?”
“这是老鼠给他的力量。”堂吉诃德故意用很轻蔑的语气说出?“老鼠”这个词,“有一天我问它,有没有什么搞邪教的经验,老鼠就把它的猎人介绍给了我。”
“但它的猎人是个‘很低级的男人’。”
“没错——我看?到他第一眼就开始讨厌他了,这家伙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宗教事业上,他只是一只不停蜕皮的虫子,除了活的时间长没有任何价值,最?后还?背叛了老鼠……但是他身边有个助手。”
“马西亚。”佩斯利终于把某个转瞬即逝的人物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所以,我也见过蜕皮的虫子……他是那个船长*。”
“他没有名字,而且很喜欢偷一些名人的名字——这又是我讨厌他的一点。”堂吉诃德的讨厌不是装出?来的,它的小眼睛里散发出?阴冷的光芒,“我在认识你?之前就认识了马西亚……她很喜欢装成迷途的羔羊骗人,总是一副随波逐流的态度。但是我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一个完美的精神?病人……我们俩很快达成共识,要偷偷创造一个真正的邪教。她只是个不显眼的人类,根本不会被发现。”
佩斯利朝着百货商店走去:“接下来,你?只要利用我掩盖你?和她的关系,就可以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假装自己还?是个守规矩的好鸟……怎么说呢,堂吉诃德,只要我和她一直接触,这个诡计迟早会被戳穿的。”
“我这不是……一直在阻止这个发展嘛。”渡鸦心虚地?扭过头,“只是不太成功而已。”
“别难过,堂吉诃德。”佩斯利十分体贴地?安慰它,“按照你?的水平,能布置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的失败完全是因为碰上了我。”
“只要你?找不到马西亚·沃克,我就不算失败。”堂吉诃德破罐子破摔般交代?了最?后一个诡计,“我在被你?控制的最?后一刻已经给她通风报信了——不然她不会跑这么快。”
“……”佩斯利完全不生气,毕竟这的确是堂吉诃德会干的事。只是现在气氛刚好,渡鸦终于放弃用沉默抵抗自己,佩斯利觉得?应该多问点更?有价值的问题。
“为什么?”——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问题——“堂吉诃德,你?为什么要创建邪教,制造新的神??”
堂吉诃德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说过了,佩斯利——为了人类的存续。”
这个答案是真的,但或许没什么意义,渡鸦只是不愿意让她彻底掌控全局。佩斯利笑?着走进?商场,温暖的焦糖气息扑面而来:“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不记得?自己代?表什么,那还?记得?同类的身份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堂吉诃德小声回答:“我只知道那些没我厉害的家伙是什么东西。”
“啊,那太好了——哪些家伙没你?厉害?”
又是一阵沉默:“老鼠。”
佩斯利的心中升起一股糟糕的预感?:“还?有呢?”
“……暂时没有了。”
“等等。”她试图挣扎一下,“你?不是还?和猫打得?有来有回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和我打得?有来有回。”
“……”
佩斯利心情沉重地?点头:“所以它只是在逗你?玩,随时可以揍你?一顿。”
“不要这么说!”堂吉诃德伤心地?大叫,“我和猫的关系比其他任何同类都要紧密!它不敢随随便便揍我的!”
“但是它拿走你?的自我认识——这不是用了更?加糟糕的手段打压你?嘛。”
“可恶!我讨厌猫!”
佩斯利迅速握住渡鸦的嘴巴,因为它的大嗓门已经惹得?一个好奇的小孩转过头来:“小声点……只认识一个也没关系,老鼠代?表什么?”
渡鸦扑棱着翅膀从佩斯利的手心钻出?来,跳到了她另一边的肩膀上:“憎恨。”
“……只是憎恨?”
“没错,随便你?怎么理解。”堂吉诃德晃了晃脑袋,“憎恨从不轻易现于人前。当你?看?见一只老鼠的时候,阴影里一定藏着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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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佩斯利带着罗西南多和一瓶冰镇啤酒爬上了屋顶。
今晚是个阴天,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大片大片暗绿色的云笼罩在头顶。街道对面的一家赌场总算关了灯,犯罪巷迎来了仅剩三个小时的平静。
佩斯利慢吞吞地?把酒倒进?杯子里,再?慢吞吞地?喝下去,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延长小麦发酵后的苦味。可惜酒精饮料也拯救不了佩斯利的味觉,她仍然能感?受到“本质”在口腔里留下的味道。
她在冷峻的气温中思考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本质其实没有味道,只是她一直无法忘记堂吉诃德的话,以至于具现出?了一种难以忘怀的感?知。
佩斯利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自己。
她坐在平坦的屋顶中央,罗西南多则安静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快乐地?眯着眼睛。佩斯利轻轻摩挲着鳄鱼的鳞片,开始想象自己是个玻璃瓶,现在正在慢慢倒掉原来的液体,再?换上新的——黑色的、神?秘的、更?高维度的本质。
风向稍微变了一个角度。一个瘦削高大的影子在她头顶盘旋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面前。
佩斯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毛毛了。这只枪械变成的生物有些警惕地?站在她对面,迟疑地?转动脑袋。毛毛并不像从前那样一见面就亲密地?扑过去,或许它是最?快感?知到佩斯利变化的那一个。
但是毛毛并不聪明。它像一只很久没见过主人的小狗,小心翼翼地?凑到佩斯利身边,试图重新适应对方的味道。佩斯利很少把对小动物的温柔分给毛毛,但今晚她有些难过,不愿意拒绝任何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存在。
佩斯利抬起手臂,第一次正式地?摸了摸毛毛的头顶。它立刻趴在地?上,尖耳朵受宠若惊地?向两?边分开,长长的尾巴左右乱甩。只过了几秒钟,毛毛就抛弃了警惕心,毫不犹豫地?扎进?佩斯利的怀里,把罗西南多吓了一跳。
随后,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不能在这种天气把鳄鱼拿出?来。”
佩斯利转过头,看?见了那个最?年轻的罗宾站在一边,抱胸看?着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气愤和嫉妒交织的光芒。
“没关系。”佩斯利炫耀式地?搂住鳄鱼,“罗西和别的鳄鱼不一样,她喜欢冬天,因为很干燥。”
罗宾嗤笑?:“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的?”
“因为这是我的鳄鱼。”
这个暴躁的男孩明显被噎住了。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但是卡玛佐兹不是你?的!”
“……谁?”
“毛毛!”罗宾攥紧拳头,“毛毛不是你?的。”
“不,毛毛也是我的。”
“你?不能全都占了!”
佩斯利突然产生了一种激怒杰森·陶德时才有的乐趣:“我的意思是,毛毛在原则上属于我——我创造了它。”
“那也不代?表她属于你?。”罗宾很快就恢复了深沉,激怒他的难度好像要比杰森大一点,“她和我生活得?很快乐,我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佩斯利抚摸毛毛的手停顿了一下:“你?觉得?它是女孩子吗?”
“她当然是女性——毛毛自己告诉我的。”
“……”佩斯利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宾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攻击角度:“怎么,你?连毛毛的性别都搞不清楚?我认为你?根本没资格抚养她。”
“我的确没考虑过毛毛的性别问题。”佩斯利捏了捏毛毛的耳朵,“她是我……入门时期的造物。”
“我不在乎她是怎么造出?来的。”罗宾坚定地?抬起头,“但是我知道,只有我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佩斯利自顾自地?回忆着,“根本不明白要怎么把无机物变成活物。所以我用了自创的办法。”
她轻轻抚摸毛毛平滑的面庞:“我在她的身体里放了很少的一点灵魂——我的灵魂,也可以说是本质,无忧无虑、充满人情味的自我……这个实验很成功,唯一的缺陷就是,毛毛总是粘着我,她还?是渴望回到原来的身体中。”
毛毛平静地?舒展翅膀,伸长脖子追逐佩斯利的手心。在昏沉的夜幕中,佩斯利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没关系,毛毛。至少你?会永远留在这里。”
第115章
自西向东, 柳树街两旁的路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这一情景很像某个奇幻系列电影的开篇,晴朗的夜晚、环境优美的高级社区、宽敞的车道,橙黄色的灯光像被风吹过的蜡烛一样按照次序整齐地退场, 直到一切都?陷入不太自然的黑暗。
远处传来两声虚弱的犬吠, 是?那种小型犬尖细的叫声, 大概是?某栋房子里的博美或者吉娃娃。这只敏锐的小狗很快就察觉到潜在的危险, 立刻慌张地缩回了自己的软垫上, 再也不敢发?出?声音。于是整条街道就此变得格外寂静——这已经超越了一般范畴的安静,更倾向于二?流恐怖片在跳吓镜头出现前预留的那两三秒的沉默。
与此同时, 在看?不见的地方, 电流一闪而过。所有监控摄像头、院子里的房屋报警器、电子门锁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不为人知的罢工了。这条历史?悠久的街道短暂地回到了那个靠火把和砍刀守卫家园的脆弱年代。不过这里?的大部分人类都?在熟睡,暂且没人发?现?异常。
佩斯利站在那栋红砖小楼的背面, 盯着二?楼的某扇窗户。私闯民宅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翻窗,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助跑, 通过强大的爆发?力跳上墙面, 再紧紧扣住狭窄的窗台边缘, 顺便腾出?一只手打?开窗户, 翻身进入房间。这个流程大概只需要五六秒钟,而且绝对不会惊动里?面的住户。
可惜佩斯利办不到——从助跑阶段开始就很困难。尽管掌握着强大的力量,随时可以掀翻整栋房子,但她的物理状态仍然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孱弱人类。规律的身体训练和她当探员的那段时光一起?一去不复返,现?在连小学生的滑板车都?可能把她撞骨折。
虚弱的佩斯利颇为不舍地看?了眼那扇窗户, 随后走上台阶, 用一根发?卡撬开后门的纱窗, 径直走进沃克家的客厅。
这里?和她上次造访时没什么两样。沙发?上躺着两个负责看?守的警察, 他们面前则摆着一部电话,随时等待潜在的劫匪打?过来勒索赎金——这里?的“随时”大概不包括佩斯利来访的这一刻, 因为警察和电话都?在呼呼大睡。佩斯利靠着墙边缓慢移动,注意到壁炉上多了一张相片,马西亚·沃克上高中?时的舞会照片,她在里?面穿着一如既往的白裙子。马西亚旁边摆着的是?失踪男孩的大头照,他有一头卷曲柔顺的棕色头发?,坐在在相框里?无?助地看?向镜头外的某个方向,半张着嘴,双眼无?神,大概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可能他一辈子也搞不清楚。
顺着绵软的地毯,佩斯利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左边第二?扇门虚掩着,佩斯利随意瞥了一眼,看?见那个年迈疲倦的家庭主妇独自睡在床上,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安神香薰的气息缓缓飘出?来,冷松和薄荷的味道,像大雨过后的松叶林,让佩斯利有些心动。
但她半夜闯进别人家不是?为了借鉴优秀家居创意的——起?码得等干完正事?再说。主卧对面是?一扇五彩斑斓的门,红色的积木在门上拼出?一个单词:“马丁”。这个名字完全就是?“马西亚”的阳性变体,两者都?代表火星。佩斯利还以为这对教徒夫妻会从圣经里?给自己的孩子找到合适的称呼,但事?实上他们在选择姓名的时候似乎并不是?特别慎重。
佩斯利没能在另外一扇门上找到“马西亚”的标签,或许曾经有过但被移除了。好在马丁的房门没有上锁,她静悄悄地走进去,然后再次关上门。
马丁·沃克今年十七岁,患有自闭症和轻度脑瘫。他在短暂的人生里?大概从来没有踏出?过自家房门,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是?个极度柔软的空间,找不到任何一处尖锐的棱角,墙壁围着一圈和身高相适配的扶手,角落里?有一把儿?童轮椅。整个房间还保留着马丁失踪那天的模样,深绿色的毛毯搭在床上,枕头则落在床脚。现?场没有冲突的痕迹,毕竟被绑架的人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佩斯利蹑手蹑脚地绕过地上的毛绒玩具,来到床边的一张塑料矮几旁。这上面摆着整个空间里?最?坚硬的东西:各种款式的汽车模型,从乐高玩具到造价不菲的收藏用摆件应有尽有。佩斯利甚至看?见了一台形似蝙蝠车的小模型——看?来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在擦边使用蝙蝠侠的版权。
她扫过这些模型,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她见过马丁,那时候这个孩子正坐在一楼客厅中?央摆弄他的收藏,一共五件玩具,马丁当时正用它们复刻公路追逐战之类的场景。佩斯利蹲下?身努力回忆,在桌上挑出?当时的参演道具,两辆红色、一辆黑色、一辆银色……
反复数了两遍,佩斯利站起?身环顾四周,在床上和窗帘后找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唯一的那辆银色汽车。
它被扔了?被伤心欲绝的母亲带到自己身边了?还是?在绑架发?生时和受害者一起?离开了?
佩斯利打?算去妈妈的房间确认一下?——终于,她找到理由看?一眼那个香薰品牌了。就在她转动门把手时,身后的窗户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冷风吹了进来。佩斯利转过身,和一个戴着面罩的人面面相觑。
这位新访客单手挂在窗沿上,穿着一身奇怪的红色紧身衣,面罩上有两个巨大的护目镜。这副打?扮在黑暗里?显得很有视觉上冲击力。对方显然也被房间里?的佩斯利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腕。佩斯利的反应和他一样快,但动作更加迟钝。转瞬间,某种白色的不明?物质把佩斯利的手掌和门把手牢牢地捆在一起?,紧接着窗户上的人也消失了。
某个体型很小的东西落在窗台上,随后摔进房间,在地毯上滚了两圈,发?出?短促细小的哀嚎声。
事?发?突然,佩斯利把这个陌生的袭击者变成了一只金棕色的博美犬。
博美躺在地上奋力舞动四肢。可惜从两足变成四足行走需要适应时间,小狗只能跌跌撞撞地又滚了一圈,正好滚进佩斯利的活动范围。佩斯利用仅剩的一只手迅速把狗捞起?来,无?情地圈住它短小的嘴巴。即使作为小型犬对方的力气也很大,在佩斯利的怀里?奋力挣扎。佩斯利的下?巴被狠狠踹了一脚,差点让狗挣脱出?去。
就在他们两个进行无?声的搏斗时,窗户上又多了一个黑影。佩斯利在百忙之中?抬起?头,看?见一身黑衣的夜魔侠正爬上窗户。
第三位访客沉默地面对被绑在门把手上的佩斯利,以及那只炸毛的博美,然后非常严肃地抬起?手,抵住自己的侧脸,同时咬紧牙关,缓慢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在笑。”佩斯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巴上还带着狗爪子挠出?来的红痕。
夜魔侠又迅速抬起?头,还是?那副严肃的面孔。他爬下?窗户,快步走到她面前,首先把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狗从佩斯利手底下?解救出?来。小狗呆滞地耷拉着耳朵,用一种困惑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
“他不是?敌人。”夜魔侠小声说道。
“我?看?出?来了。”佩斯利冷笑,同时拽住被困的手腕,意味不明?地自言自语:“真好啊,大家都?会爬窗户……这东西怎么解开?”
“狗应该知道——他是?蜘蛛侠,我?们上次聊过的。”
“啊……”佩斯利眯起?眼睛,“还有蜘蛛侠草莓旋风——你们现?在是?一起?行动吗?”
“我?是?偶然碰到他的。”夜魔侠露出?诚恳且愉快的笑容,“只是?正好有同一个目的地。”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因为你在这里?。”
“……”
佩斯利莫名其妙就不太生气了。她瞥了一眼那只胡乱转动眼珠的小狗,轻轻叹了口气:“我?口袋里?有一把刀。”
虽然她自己也能把刀摸出?来,但有人乐意代劳也挺好。博美犬对这种解决方式嗤之以鼻,毕竟蜘蛛侠的丝由特殊材料制成,非常坚韧。但是?那柄细长的刀上闪着血红的光芒,像切割丝绸一样轻松地割断了蛛丝。夜魔侠掂量着那把刀,有些若有所思:“这是?我?从法院偷出?来的那一把吗?”
佩斯利捂住发?红的手腕:“原则上来说是?的。”
“‘原则上’?”
“反正还能当刀用,可能比以前锋利一点。”佩斯利下?意识略过了这个话题,“——小狗又是?来干嘛的?”
目的不明?的小狗立刻将希望的目光投注在善良的夜魔侠身上,对方把狗举到两人中?间:“恐怕你得自己问问他了……你打?算把他变回去吗?”
佩斯利平静地笑了一下?:“有点不想。”
博美气恼地瞪着佩斯利,随后可怜兮兮地抬起?脑袋,明?显把夜魔侠当成了自己人。但夜魔侠本人则用更平静的语气回复:“那好吧。”
博美的心灵立刻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他又开始自立更生地挣扎,但夜魔侠十分娴熟地握住他的嘴巴和后腿,像个专业偷狗的那样毫不费力地制服了他:“我?们该走了。”
佩斯利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汽车玩具:“我?想再去主卧看?看?……”
“改天再说,好吗?据我?所知,这户人家惹上了不小的麻烦。”
“除了小孩被绑架还有什么麻烦?”
就在这时,楼下?穿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叫道:“把门打?开!”
“……因为这个绑架案,FBI来纽约了。”
佩斯利迅速从地上弹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窗户:“我?明?白了,赶紧跑。”
夜魔侠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还是?紧紧跟着佩斯利,小狗在他的手中?悲伤地扭动着。他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是?狗?”
佩斯利扶着窗户向下?看?:“……因为街对面有户人家养了条狗——你听?见它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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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副武装的探员破开了房门。
沙发?上的警察这时才被惊醒,呆滞地看?着一队训练有素的特警冲进来。领头的男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急匆匆地冲上楼梯。沃克夫人穿着睡袍走出?房间,脸上带着神经质的惊恐,还有一种隐晦的仇恨。确认对方安全后,探员们打?开了马丁的房门。
正对着门的窗户敞开着,阴冷的风轻轻拂动窗帘,仿佛是?闯入者刻意留下?用来嘲讽他们的证据。除此之外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任何改动,此刻留在这里?的只有风。
探员将枪放低,慢慢走到窗边,凝视窗外浓稠的黑暗。
几秒钟过后,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随后是?通讯器的震动、楼下?警车的鸣笛。紧随其后的是?光,失灵的路灯一盏一盏重新亮起?,再一次照亮宽敞的道路以及路边停放成一排的私家车。寂静逐层退去,整片住宅区又回到了灯火辉煌的人间。不知名的访客没有留下?任何细微的痕迹,退场时却高调得出?人意料。
对面的房子里?,一只小型犬中?气十足的叫嚷声飘到所有人耳边。
“看?看?这个。”
另一位探员关上房门。门板背后的地上藏着几片白色的东西。头顶的电灯被打?开,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蜘蛛的丝。
第116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回忆”对佩斯利来说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在这之前?她习惯使用图像记忆,像照相?机一样,把所有眼睛能看见的信息事无巨细地保存下来, 必要的时候还会加上三维空间关系。这种信息储存方式让她的记忆宫殿越来越臃肿, 最后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那块荒原的边际在哪里。
在那个“回忆交换知识”的游戏开始后, 佩斯利不?得不?给?自己的图书馆进行断舍离:清空一部分书架, 把一些久远的画面删除。与此同时, 难以控制的副作用也渐渐显现出来,那些幸存下来的也都不?再完整, 变成了形状不?一的碎片。如果佩斯利想要“回忆过去”, 就必须把模糊的拼图重新拼凑起来——这一过程对时间不必要的浪费让她有些沮丧。
在耐着?性子还原主要画面后,佩斯利重新回到了沃克家的客厅。
客厅的边缘破碎不?堪, 像被打碎的镜子留下的一圈碎片。佩斯利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右手?边是?沙发、落地台灯, 坐前?方?是?壁炉, 壁炉上方?的十?字架闪闪发光。那是?个温暖的午后, 周围很安静, 阳光从水波纹的热熔玻璃外照进来,打在她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马丁·沃克盘腿坐在那里,距离佩斯利的鞋子大概三英尺。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这个男孩见面。
马丁背对着?她,穿着?米黄色的羊绒衫、淡蓝色的睡裤、有点过于厚实的毛线袜。他细软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瘦弱的肩膀一高一低, 轻轻耸动着?。他的动作很迟缓, 但是?也很坚定, 似乎人生中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摆弄他面前?的那一排汽车模型。
佩斯利绕到他身?前?, 仔细观察他的汽车。两辆红色,一辆黑色, 一辆银色。他把银色的那个放在手?心,十?分温柔地拨动它漆黑的轮胎。这件事对他来说大概很神圣,仿佛他畸形□□中的灵魂已经被压缩收紧,透过眼睛大小的车窗塞进了驾驶座,以至于他需要检查座驾的每一个零部件,确保自己在以四百码的速度驰骋在环山公路上的时候不?会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困难。
佩斯利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手?心的车,小小的车轮转动时会发出一种令人愉悦的细微声?响。很快,那声?音被另外的响动取而代之——某个尖锐但不?够锋利的东西正在以固定的频率迅速摩擦厚实光滑的塑料。佩斯利轻轻皱起眉头,这个声?音有点干扰她思?考了……
随后,人类的声?音也传到耳朵里:“……你?的冰淇凌化掉了。”
佩斯利眨眨眼睛,男孩和他的汽车立刻迸裂成碎片,像流星一样消失在脑海深处。她从回忆中走出来,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张似曾相?识的长椅上,对面是?法?院,身?边是?那位耐心得有点过了头的律师。
她张开嘴,吐出几块红色的塑料碎片,她刚才?不?小心把挖冰淇凌用的勺子咬碎了。佩斯利低头看?着?手?中那碗冰凉的奶油,十?分困惑地发问:“为什么钢铁侠巧克力拼盘要比蜘蛛侠草莓旋风好吃?”
“……因为这是?他们的招牌?”马特也不?由得困惑起来,“据说钢铁侠本人很喜欢他们的巧克力口味,之后才?有了钢铁侠巧克力拼盘,其他的都是?另加上去的。”
“纽约人真会做生意啊……”佩斯利受到启发,开始偷偷思?考蝙蝠侠冰淇凌应该是?什么口味。
“的确是?这样——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商业化。”
刚才?那个摩擦塑料的声?音并?没有消失。那来源于两人中间的宠物航空箱,一只悲愤欲绝的博美?犬正在里面疯狂越狱,但他的努力全是?徒劳,因为没有任何小狗能战胜加厚抗压双锁扣航空箱。
佩斯利暂时不?想处理?小狗的问题。她很自然地忽略了博美?求生时发出的噪音,用只剩一半的勺柄搅动冰淇淋:“我要找一辆车。”
“……”马特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回答:“我没偷过车。”
佩斯利笑着?靠在对方?肩膀上:“没关系,这个不?用偷——我又不?是?为了让你?帮我偷东西才?和你?在一起的!”
“你?不?是?吗?”
“……”
佩斯利迅速拿起手?机转移话题:“让我找找……银白色,流线型,黑色车轮,一看?就很贵的那种……”
但是?律师并?不?生气。佩斯利能感受到他的肩膀在轻轻抖动:“这辆车是?用来干什么的?”
“模型——那个小孩很喜欢它。如果他还带在身?边,或许我可以试着?定位一下。”手?机屏幕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银色汽车,佩斯利很快就翻到了那一辆。她对汽车不?怎么狂热,只觉得它像一台精致的外星飞碟。
“阿斯顿·马丁。”佩斯利放大图片,“啊……他们是?同名呢。”
一个叫马丁的小孩喜欢一辆叫马丁的车。佩斯利的眼前?再一次出现马丁轻轻拨弄轮胎的样子,他的意志、思?想和寄托都藏在等比例模型的小零件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
“警察现在还没收到索要赎金的电话。”马特缓慢地转动膝盖上的折叠盲杖,“佩斯利,你?已经知道是?谁带走了他吗?”
“受害者的房间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虽然窗户很好爬。自闭症患者有交流障碍,但是?马丁对妈妈的指令回应得很迅速,所以假设他的智力正常,稍微有一点刻板行为。如果有人打算强行掳走他,他是?不?会轻易顺从对方?的,况且父母的房间就在对面。”
佩斯利试图找到更多角度的汽车图片:“他是?被熟人悄悄带走的……考虑到这个孩子狭窄的社交范围,有条件安抚他的人很少——我只能想到四个,三个家人和一个心理?医生。”
“三个家人?”
“马丁还有一个姐姐。这个角色大概已经被父亲藏起来了。”佩斯利有些颓废地放下手?机,“不?行……光看?照片没有用,我得亲手?摸到它。”
“佩斯利,这恐怕有些困难。”律师深吸一口气,“就像刚才?说的,纽约是?个商业化的城市——商业生活的关键在于,如果你?不?消费,是?很难摸到真实的商品的。”
两个贫穷的人(和一只贫穷的狗)默默坐在资本主义创造的阶级社会中间,不?约而同地开始幻想那辆虚假的阿斯顿·马丁。佩斯利打开购物网站,发现即使是?模型也标着?一个让人望而却步的价格,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无产战士的灵魂悄悄震动了一下。
她收起手?机,平静地点头:“其实偷车也可以是?一段重要的人生阅历……”
律师面色凝重:“你?确定?”
“又不?是?真的偷,我只是?摸一下,确认一些细节。”佩斯利义正严辞,“这种价位的车都是?有特殊编号的,即使偷过来也很难销赃。”
“……已经到销赃这一步了吗?”
“我只是?说一嘴!”佩斯利的语气中带着?可疑的兴奋,“其实我的酒吧对面就住着?一对偷车发家的兄弟……马特,你?不?知道偷车有多好玩儿,我和邻居聊天?的时候,他们还跟我讲了一个偷蝙蝠车的传说——全哥谭偷车贼的最高追求就是?偷蝙蝠车!”
“好了,我明白了。”马特微笑着?下结论,“你?想偷蝙蝠车。”
“这是?个遥远的计划,只有在蝙蝠侠惹我生气的时候才?会实施。”
“所以他什么时候会惹你?生气?”
佩斯利停顿一会儿,意味不?明地回答道:“应该快了。现在我们要偷的是?阿斯顿马丁。”
她把冰淇凌扔进垃圾桶,扫到手?边的航空箱,立刻开始思?考偷车过程中小狗的安置方?法?。律师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他没戴墨镜,浅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恍若透明:“这算是?约会吗?”
佩斯利的注意力还停在博美?身?上:“什么?”
“我们这算是?约会吗?”马特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某种算不?上特别积极的情绪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不?积极,但是?很热烈,就像佩斯利强压在心底的无产战士之魂那样热烈。人类的情绪会因为克制而产生增幅。
“当然不?算。”佩斯利盯着?他的眼睛,“——以后偷蝙蝠车的时候才?算约会。”
啊……他的笑脸变得真诚了。真好哄。
佩斯利还想说些什么,一个夺目的影子突然在她的眼角一闪而过。她转过头,看?见法?院对面的马路上,一台银白色的外星飞船平稳地停了下来。
世界上的某些巧合就是?这么有趣。就在佩斯利打算去偷车时,那辆漂亮的阿斯顿马丁竟然就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像一位跨过荧幕朝她款款走来的好莱坞巨星,身?上穿着?闪闪发光的亮片舞裙,弯腰递给?她一个飞吻。佩斯利瞪大眼睛,目睹车门缓缓滑开,某个西装革履的大人物从驾驶座上矜持高贵地走了下来。一堆仿佛从下水道钻出来的记者迅速迎了上去,但都拘谨地和今天?的主角隔了一段距离。透过人与摄影机的缝隙,佩斯利得以看?见那个男人凌乱的头发,刺眼的镶钻墨镜和下巴上的胡茬。他漫不?经心地整理?领带,然后抬脚朝着?佩斯利的方?向走来。
被困在航空箱里的博美?突然格外激烈地扑腾起来,就像被拐走的小狗透过坏人的车窗看?见了曾经的主人——他甚至开始用小狗的方?式尖叫,用尽浑身?解数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在狗叫声?中,佩斯利听到那些记者呼唤那位有钱的小胡子:“斯塔克先生!”
斯塔克先生目不?斜视地走过来,略过佩斯利,径直走进那家起名方?式非常糟糕的冰淇凌店。佩斯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等到对方?消失在店门后面,又转向了停在路口的好莱坞巨星——这一次更加热切一点。
很快,斯塔克先生捧着?钢铁侠巧克力拼盘走出店门。他第二次经过佩斯利身?边时脚步一顿,随后拉下墨镜,好奇地看?着?那个不?停挪动的航空箱。
“那里面是?什么?”有钱人发问了。
“博美?,先生。”佩斯利殷勤地把航空箱拎起来,“你?想要吗?”
斯塔克先生嫌弃地翻白眼:“我才?不?要养狗——等一下。”
他转动眼珠时佩斯利简直能幻听到印钞机运转的声?音:“我确实还少一份送人的礼物……”
“这是?只健康又聪明的小狗。”佩斯利叹气,“但是?很可惜,我男朋友狗毛过敏。我们正想着?把它送回犬舍呢。”
斯塔克先生根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听人推销上:“多少钱?”
“我们不?要钱,只想给?跳跳找一个好归宿。”
对方?矜贵的鼻子上又出现了嫌弃的皱纹:“什么蠢名字?不?好意思?小姐,我身?上除了钱什么也没有——如果你?男朋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请你?吃晚餐。”
“我很介意。”男朋友坚定地插嘴。
“唉……他很介意。”佩斯利继续叹气,就在斯塔克先生准备放弃时又继续说道:“——这样,如果你?让我参观你?的车,我就把跳跳赠送给?你?。”
斯塔克先生有些惊讶,他看?向路边的座驾:“那辆车?这可是?我车库里最普通的一个。”
无产战士的灵魂几乎按耐不?住了——佩斯利庄严地捧着?狗:“我喜欢它的……颜色。”
有钱人的世界不?需要等价交换。斯塔克先生十?分自然地接受了佩斯利的理?由:“车门没锁,劳烦你?把狗放到副驾驶上——它的名字太糟糕了,我以后要换的。”
“随便你?换什么。”佩斯利露出感激的笑容,“顺带一提,今天?晚上你?最好把小狗放在空旷一点的地方?。”
“怎么?它有幽闭恐惧症?”
“或许吧。”佩斯利开了个愉快的玩笑,“说不?定它今天?晚上会变成人类呢?”
“哈哈——那它就没用了。”斯塔克先生把墨镜推回鼻梁上,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佩斯利,随后意气风发地离开了。他穿过记者,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走进了那栋白得发光的法?院。
佩斯利目送那位新鲜出炉的狗主人,慢慢眯起眼睛:“那家伙是?股东。”
律师也站了起来:“什么股东?”
“冰淇凌店的股东。”佩斯利冷笑,“他今天?大张旗鼓地走进去,简直是?零成本打广告……纽约人果然很会做生意。”
“我认为这种人的特质大概是?不?分地域的。”马特咳嗽两声?,“其实他和你?在查的东西有点关联。”
“是?吗?跟我说说。”
“就是?斯塔克起诉沃克议员私贩武器——他认为沃克的儿子就是?被军火集团绑架的。”律师很擅长把阴阳怪气藏在真诚而温和的语言中。“斯塔克先生首先和记者朋友分享了这个消息,第二天?FBI就找上门了。”
“这不?是?联邦调查局的管辖范围。”
“的确不?是?——那个失踪的男孩才?是?。”
佩斯利径直走向“车库里最普通的汽车”。她打开车门,把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悲伤的小狗放了进去。然后蹲下身?观察黑色的车轮。
马特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如果你?不?想和FBI碰面,我们也可以用别的办法?透露消息。这件事情牵扯的东西太多,即使找到马丁也很难结束……”
“他们找不?到。”
“……为什么?”
佩斯利用手?指关节敲击引擎盖:“我不?会让他们找到的——蜘蛛侠在那个房间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接下来他们会把时间精力花在他身?上,那只狗今天?晚上就会变回去,再加上斯塔克这个原告……等他们找到正确的方?向,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所以你?打算自己去找马丁?”
“我不?打算找到他。”佩斯利跪在地上观察车底盘,“我只需要确定他在谁手?上……事实上,现在他可能已经死了。”
律师陷入了一阵沉默。等佩斯利检查完所有的细节,扶着?膝盖起身?,看?到对方?的笑脸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我找不?到他,马特。我试过了。”佩斯利突然觉得有些疲倦,又有点莫名的怒火,“他太渺小,我没办法?看?到他。”
“你?可以看?到一辆玩具车,却看?不?见一个人类吗?”
“是?的。因为你?没有办法?靠肉眼观察身?体里的一个单独的细胞,我只能——”佩斯利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她迷茫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世界简单地碎裂开,又被本能地拼了回去。
她低下头注视自己的手?掌,缓慢地闭上眼睛:“你?想去找他吗?”
马特迟疑了几秒,最后握住佩斯利手?:“我必须去。一个孩子的生命危在旦夕。”
“……那我们就去找他。”佩斯利的语气中带着?某种置身?事外般的如释重负,或许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可是?你?说过你?找不?到他。”
“我可以再努力一把。”佩斯利回握住对方?,“——为了你?。”
但是?她皮肤的温度过于冰冷,律师几乎感知不?到任何情绪。
第117章
芭芭拉正在等电梯。
不知为何, 今天?医院里的人流量很大。即使站在电梯间,她也能听见大厅外面一辆接着?一辆的救护车呼啸而过,仿佛大家都约好了在今天生病。她很确定市里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 连环车祸或者爆炸案之类的——起码今天?没有。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静祥和的午后, 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运行着?, 所以这个关于医院繁忙程度的疑问只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随后就像电梯门旁的楼层数字一样悠闲地?跳走了。
终于, 电梯来到一楼,挤在里面的人鱼贯而出。芭芭拉习惯性?地?把口罩往上拉, 默默挪到一边。她这?几年很少出现在热闹的场合, 甚至很少同时看见那么多人脸。曾经和朋友们一起去看露天?演唱会的时光如今恍若隔世,自由的热情?已经消失, “格格不入”的感觉取而代之, 让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芭芭拉尽量不去思考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
她被身后的人推挤着?走进电梯。这?让她不得不伸长胳膊, 越过一位矮小的护士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中年男人的肩膀, 摁下“六”这?个数字。橙色的按键亮起来。在这?仅存的与其他人的交互结束后, 她轻轻松了口气, 沉默着?缩在电梯的角落里。
与此同?时,又一阵冰凉的错觉滑进她的衣领,顺着?脊椎一路向下,让她打了第二个冷颤。这?不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类似畏惧的第六感——佩斯利·连恩领着?她走进某间病房,抓着?一个女人的手让她参与一场诡异的审判时, 她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
芭芭拉认为自己在害怕那位病人, 那个被叫做“亚当?”的人。她干枯的头发、发黑的牙齿和高?高?耸起的颧骨都令她颤抖不已, 把她变成了站在祖母床前, 第一次接触死?亡和毁灭的孩童。这?个莫名其妙的宗教隐喻仿佛是在递给?她一些抽象的警告,但她读不懂。
恐惧使人产生难以控制的求知欲。所以她决定再一次拜访亚当?——病人真正?的名字是西莱斯特·阿诺德, 三十岁,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与一段漫长的毒瘾,目前正?在与严重?的器官衰竭作斗争。
她甚至为西莱斯特准备了一束鲜花。明黄色的郁金香。佩斯利曾经就送给?她一支郁金香*,她一开始以为这?其中有什么深意,等真正?买花的时候才知道,在这?个苦寒的季节,郁金香是最吸引眼球的品种,像一朵朵平静的火焰。
电梯在六楼缓缓停下。芭芭拉护着?花,顺着?身前的人的肩膀留下来的狭窄通道挤出去,来到西莱斯特的病房门口。一个年轻的护士与她擦肩而过,但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连那束温暖的郁金香都没办法吸引对方的目光。
西莱斯特今天?没有躺在床上。她正?透过微微敞开的窗户观察楼下的人群。她歪着?脑袋蜷缩在轮椅上的背影像极了某部恐怖电影里的干尸道具。芭芭拉轻轻推开门,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把窗台上枯萎的满天?星拿走,换成自己带过来的植物。花朵的颜色让她紧张的感觉稍微缓和了一点。
“下午好,阿诺德女士。”
西莱斯特迟钝地?眨眼睛:“我?不再是亚当?了?”
“对我?来说不是。”芭芭拉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尽管心里藏着?那么多的胆怯,但从外表上看,芭芭拉是个面容淡漠,目光锐利的年轻女人,带着?一丝不苟的学者气质。长时间的离群索居替她培养出一层冷酷的外壳。西莱斯特看着?她,畏缩着?侧过身,不敢与她对视。
近距离接触后,芭芭拉明确地?感知到,这?个女人已经是一只将死?的萤火虫。她曾经放纵的美丽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模糊的轮廓,与轮椅上这?具枯萎的□□。芭芭拉之前的恐惧不知不觉地?消散了——这?让她心生愧疚,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比对方强大许多,绝不可能在对抗中处于下风。对弱者的关怀只是一种表演,本?质上则是建立自我?的优越感。
“你想干什么?”虚弱的西莱斯特环抱双臂,试图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芭芭拉的脸侧生出一层很淡的红晕,似乎是在为自己无厘头的拜访感到抱歉,“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西莱斯特目光闪烁,斜觑着?她,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病房里回荡着?她艰难的呼吸声。过了几分钟,西莱斯特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很久没有人想和我?聊天?了。”
芭芭拉也笑?了一下:“佩斯利没有和你聊过吗?”
“她?”西莱斯特缩起脖子,“她是个傲慢的生物,芭芭拉。在她眼里我?和渺小的微生物没什么区别——她连我?的名字也懒得记住。”
神?秘的、目的不明的连恩。芭芭拉短暂地?与西莱斯特产生了共识。她还?记得爸爸对佩斯利的评价:“为什么蝙蝠侠还?没抓走她?”
佩斯利究竟想要什么呢?芭芭拉知道那个人对自己有着?奇怪的关注。佩斯利任由自己接近她和她的教会,一定是想从芭芭拉的身上得到什么——不仅限于在各个网站投放非法广告。
就在这?时,芭芭拉忽然?得到了问题的其中一部分答案:“……她是故意让我?见到你的。”
西莱斯特无意识地?抓挠手臂两侧,眼神?涣散地?盯着?她。芭芭拉则看向窗台上的郁金香:“她知道我?会再来找你——她希望我?们见面……为什么,西莱斯特?我?们之前从没有过交集……”
她话说到一半,又打了一个冷颤:“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西莱斯特正?在神?游天?外:“什么?”
“你刚才说了我?的名字。”芭芭拉的语气变得僵硬而冷漠,“是佩斯利告诉你的吗?”
“当?然?不是,芭芭拉——我?说过了,她不会和我?聊天?的。”西莱斯特像跟一个孩子说话那样语重?心长,“我?们都知道你的名字。”
“‘我?们’是谁?”
“‘我?们’就是我?,以及和我?信仰相同?的人。”西莱斯特认真回答对方的问题,“很久以前,我?们是个很小的社团,我?是那里面唯一的画家。我?们在努力建设属于自己的信仰——你毁了这?一切。”
她抬起枯枝一样的手臂,仰起脖子,温柔地?拥抱住某个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之前不知道是你……后来我?修改了图腾,但事?情?没有变得更好。直到马西亚告诉我?,你才是那个人。”
“……马西亚?”
“她找到我?们,因为她需要一个新的信仰。”西莱斯特似乎对“马西亚”这?个名字充满了鄙夷和畏惧,矛盾的情?绪让她的脸上泛起病态的血色,“唉……我?们被骗了,你知道吗?她是个寄生虫,就是她把我?变成了这?副样子。”
芭芭拉此刻出乎意料的平静。她不知道那个马西亚是谁,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或许这?不是她应该考虑的问题。她脸色苍白,但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恍然?大悟,因为她突然?想明白了西莱斯特身上那种辗转反侧,吸引她必须搞清楚的诡异特质。
“你信仰小丑。”芭芭拉缓慢地?叹气,“……还?有这?种信仰吗?”
“我?信仰纯粹。”西莱斯特纠正?道,“上帝不存在,纯粹的善也不存在——只有纯粹的恶……我?憎恶小丑,芭芭拉,但是他的确存在着?……毫无杂质的灵魂,没有需求,没有是非,如此坚定地?代表混乱与邪恶——这?难道不是和神?一样的东西吗?”
“他已经死?了。”芭芭拉冷静地?宣判,“而神?是不会死?的,西莱斯特。”
“耶稣也曾死?过。正?是死?亡让他的纯粹更加完整。”西莱斯特并不像传统的邪-教徒那样狂热,反而像是狂欢过后昏昏欲睡般冷静,“我?曾经相信,等他回来,世界就会恢复原状,我?可以继续拿起画笔——纯粹是那么稀有,芭芭拉,只要有那么一点,就足够我?组织线条了……”
“我?完全搞不明白你的逻辑……你病了。”芭芭拉面色苍白,“你们想干什么?复活他吗?”
西莱斯特没有说话。她彷徨失措地?凝视着?与她说话的人,眼睛里没有任何疯狂的痕迹。在虚弱的沉默过后,黑色的液体从她的泪腺中涌出,这?些不同?寻常的泪水让芭芭拉回忆起佩斯利说过的话——亚当?不是人类。
“顶替人类的假想生物”、装满泥浆的气球。
“他已经复活了。”西莱斯特悲伤地?回答她,“但是我?错了——你说得对,芭芭拉,只有疯子里的疯子才会崇拜小丑。我?的疯病却已经好了。我?是摔下马的堂吉诃德,可惜醒悟得太迟……我?的孩子们弃我?而去,我?的艺术止步不前,我?把毒品和酒精当?成所谓的救赎。现在我?成了一次性?的工具,很快就会被扔进垃圾堆里。”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呢,芭芭拉?”西莱斯特黑色的泪水滴在她的领口,“你还?不明白吗?你害怕的不是我?,也不是小丑,是你自己的命运。傲慢的生物相互斗争,而我?们都是其中的牺牲品。”
可怕的声响猛地?拍在门板上。芭芭拉听见一个女人在门外短促的尖叫。她惊惧地?起身,刚进门时逐渐消散的恐惧如今成倍地?翻涌上来,让她几欲作呕——所有的疑惑在此刻消散。整整两年零四个月,八百五十天?,两万零四百个小时,那些躲藏、沉默与自我?保护都在此刻化作泡影。佩斯利·连恩让她与西莱斯特见面,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审判,因为西莱斯特不重?要,芭芭拉·戈登才重?要。她是杀死?小丑的那个人,如果小丑复活,他会迫不及待地?敲响她的房门。她是负责引蛇出洞的诱饵,而身为诱饵的关键就在于走出巢穴,主动暴露自己的行踪。
芭芭拉迅速抽出背后的手枪,全神?贯注地?盯着?病房门口。她听见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仿佛某种超自然?的存在,渗透进墙面,像蛇一样缠绕着?她的身体。芭芭拉需要拼尽全力才能抑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房门被推开了。
西莱斯特静悄悄地?站了起来。她用最后的力气向前走去,打开窗户,然?后抬起头。淡蓝色的天?空像一块美好的画布。身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眼前只有一个如此辽阔又干净的世界。她撑着?窗台缓缓向前倒去,笨拙的动作带动了旁边的那束郁金香,明黄色的花枝与她一起坠落。
命运因为未知而恐怖,好在属于西莱斯特的那一份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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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斯利也把头抬了起来。
遥远的高?空中,一只飞鸟一闪而过,除了她之外无人察觉。
“你知道吗,”佩斯利轻声说道,“特定的死?亡会加固人与人之间的链接。”
马特转过头:“什么?”
“想要找一个人,首先得找到属于他的因果关系。”阳光刺眼,佩斯利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过去、现在,或者未来。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只有死?亡是最真实最简单的状态——如果我?杀了你,我?们就会变成关系最紧密的人。”
“比血缘关系更紧密?”
“差不多吧。”
“我?搞不明白……”律师露出温和的笑?容,“这?有点抽象了。”
佩斯利闭上眼睛,阳光透过她的眼睑,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赤红的光芒:“我?干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有多糟糕?”
“简而言之,我?试图操纵人类,而且我?成功了——成功了一半。”
“……这?和你说的死?亡有关系吗?”
“很有关系。一切都建立在这?个逻辑上。无辜的人被我?带进了危险中……”佩斯利感受到眼球开始被照得发烫,“你平常会去哪个教堂?”
马特沉默了一会儿:“我?很久不去教堂了。”
“但你总认识一个教堂吧?”
“佩斯利……即使你认为自己犯了错,去教堂也是无法赎罪的。”
佩斯利惊讶地?睁开眼睛看他:“天?主教有这?种教义吗?”
“没有。”天?主教徒回答,“……这?是我?自己的教义。”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赎罪。”佩斯利只是有些怀念教堂的彩窗,“或许大家去教堂也不是为了赎罪的。”
“的确是这?样。”马特的笑?容变得有些沉重?,“我?们只是……不希望自己的罪孽无人知晓。”
第118章
《一个关于虔诚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也不是特别?久, 大概也就是十几年前,一个人开始思考自己的?信仰。
让我们略过那些千篇一律的家庭背景分析或者成长经历溯源,只关注她到底干了什么。人类的?信仰体系和?他们的?战争史一样复杂又冗余, 大家都知道他们存在, 但大概不会花费时间把每一个细枝末节弄清楚, 毕竟只需要了解一小部分就足够架构属于自己的?世界观了——但这个故事的主角很不一样。我相信她一定?能把圣经或者和圣经差不多的东西倒背如流, 但那里面?的?每一个段落都无?法触动她, 就像看一部无?论是题材还是剧本都没什么意思的?电影,演员的?演技也很一般。现有的信仰没什么意思, 所以她决定?自己创建一个宗教……
一阵克制但有力的咳嗽声传来。年迈的?神父坐在另一边, 用一种?沉稳且和?蔼的?声音说道:“孩子,我认为这不是关于虔诚的故事, 而是关于亵渎。”
佩斯利趴在桌上, 像个认真听祷告的?唱诗班学徒:“亵渎什么?”
“亵渎一切。我们的?告解室、教堂。或许还有整个世界, 包括其中的?所有人。”
告解室是个狭长的?小房间, 像买香薰蜡烛时随包装赠送的?火柴盒。佩斯利的?左手边是羊毛织成的?紫色幕帘, 面?前则有一扇涂着桐油的?折叠木门, 中间镂空,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遮住彼此的?脸庞。教堂是比告解室更加精致的?火柴盒,拥有美丽的?壁画和?黄铜吊灯,每一件银器都被擦得发亮。佩斯利能听到几个年轻的?女孩在祭坛旁边窃窃私语, 大概在讨论几盆鲜花的?最佳摆放位置。
单纯站在观赏的?角度, 这些美好的?东西的?确不应该被亵渎。
“这恐怕算不上亵渎。”佩斯利平静地?反驳, 不是为了激怒对方, 而是抱着一种?充满好奇心的?学术态度,“毕竟她没有反对任何宗教。我见过在圣母像上涂羊血的?人, 这两种?行为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如?果这个故事的?主角不赞成现?有的?宗教,那她应该去追寻无?神论。”神父似乎又画了一个十字,“宗教不是被某个人‘创建’出来的?。它属于集体的?意志。”
“无?神论并不是信仰的?对立面?——无?神论也是信仰。”
“我们在争论的?或许是更狭义的?信仰。”
“不。我们争论的?本质是二?元论的?有效性。”昏暗的?光透过棱形的?窗格照在佩斯利额头上,“在二?元框架之外,世界并不是非此即彼,对一边虔诚不代表对另一边亵渎,这两个词或许都不是正反义关系……我好像不是来说这个的?。”
“没关系,佩斯利,你可以畅所欲言。”
“那我继续讲刚才的?故事了?”
“请随意,我不会再打断你。”
——但是话?说回来,宗教的?确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变出来的?东西,即使你有规划,最后得到的?可能也就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传销组织……信仰体系需要长久的?积淀,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是人类的?时间又是如?此短暂,所以我们的?主角选择了一条捷径。她要把已经存在的?信仰嫁接到新的?神身上,就像一只吸血的?蚂蟥,用别?人的?血肉填充自己的?身体——好吧,这里面?的?确是有一点亵渎的?因素。总结一下就是,她要用假的?东西代替真的?,用影子代替实体。这的?确是捷径,但也仍然是一条艰苦卓绝的?道路。不用担心,她所挑选的?目标没有漂亮的?教堂和?告解室,只是一些小众宗教,共同点在于,它们信仰的?东西在物理意义上是存在的?,而不是寄宿在漂亮的?教堂和?告解室里。
佩斯利停了下来,特地?给对面?包容的?倾听者留下了一小段插嘴的?时间。神父憋了三?秒钟,有些无?奈地?开口:“佩斯利,我不想讨论神的?存在方式。”
“为什么?因为这个问题太模糊,不像二?元论?”
“因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争辩。我们已经在这上面?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但永远也说服不了对方,只会衍生?出更多难以解决的?矛盾。”
“你说得对。”佩斯利点点头,“况且这个故事的?确和?上帝没什么关系,你们是被遗忘的?边缘势力。”
神父友善地?笑了一下:“嗯……这还是我的?信仰第一次被当成边缘势力呢。”
“这不是好事吗?反正你们当主角也当得太久了。”
回到真正的?主角身上。她的?第一个受害者来自大海,某片海域里有一个庞大的?种?族,信仰着比上帝的?年纪还要大一点的?神——这就是拥有□□的?弊端,在这个能量守恒的?世界上,活得越久就意味着身体越衰弱,也就越容易被捕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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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芭芭拉失踪前的?位置。”
红罗宾把一张巨大的?地?图放在屏幕上。在错综复杂的?交通线与建筑俯视图中间,一颗红色的?小点在角落里快速闪烁着。醒目的?红光印在忧心忡忡的?义警的?眼底:“周边的?监控都失灵了……”
“蝙蝠侠已经在路上。”达米安背着一柄长刀,正在调整自己的?臂甲,“我们会找到她的?。你留在这里。”
“嘿……现?在是轮到你指挥了?我要把红头罩叫回来。”
“我认为他只会添乱——还不如?毛毛。”
“这种?时候多一个人总是好的?……”提姆话?说到一半,突然产生?了一阵短暂的?警觉——毛毛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似乎上升得有些太快了,已经隐隐有了超越杰森·陶德的?趋势,大家都欣然让它加入了夜巡的?队伍,毕竟一个永远保持沉默而且无?条件服从命令的?队友比蝙蝠侠的?氪石收藏还珍贵——这份警觉只维持了几秒钟,因为芭芭拉·戈登目前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他抬起头,试图在蝙蝠洞的?穹顶上找到倒挂着的?毛毛的?踪迹,但只能看见一排排圆锥形的?钟乳石,像巨型生?物嘴巴里的?牙齿。
这是很不寻常的?事,因为毛毛并不喜欢乱跑。除了追着提图斯玩,大部分时候它都会默默地?停在某个角落睡觉,或者好奇地?观察那群住它隔壁的?蝙蝠。毛毛永远随叫随到,仿佛跟在罗宾们身后惩恶扬善是它天生?的?使命。
提姆打开了电脑上另一个窗口,这块屏幕显示着所有被毛毛吞进肚子里的?三?十九个定?位器和?四枚蝙蝠镖的?位置,按理来说会有四十三?个重叠的?红点。但所有的?红点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块空白的?地?图。
“……毛毛去哪儿了?”
——毛毛在哥谭上空低低地?飞翔。
一只长着翅膀的?巨型生?物掠过头顶时的?冲击力已经足够引起十分强烈的?恐慌。沉默的?毛毛连振动翅膀时都不会发出声音,唯一能揭示它行踪的?只有被吓到的?路人留下的?一连串尖叫。
冰冷的?风与它同行。它落在犯罪巷的?某间建筑的?屋顶,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它认真地?竖起耳朵,似乎在感受某种?气息。很快,它下定?决心,抬高身体直冲冲地?飞向天际。它的?速度很快,合拢翅膀俯冲的?样子像一条海中的?旗鱼。
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穿过天空。一个趴在窗台上的?孩子恰好目睹了这一幕。他张开嘴巴,用短短的?手指兴奋地?比划着:“是蝙蝠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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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牺牲了许多无?辜的?生?命后,她的?实验最后还是失败了——故事的?第一部分就此结束。”
多余的?部分实在太长,佩斯利有些怀疑对面?的?神父会因为年纪太大而中途走?神。但神父的?精力似乎比佩斯利还要旺盛许多,他认真地?听完了这个信息模糊的?故事,期间一直在不停地?画十字,仿佛是要代替故事的?主角忏悔。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说,她还没有放弃。”
“她当然不会放弃。毕竟这是个关于虔诚的?故事,虔诚的?人是永远不会放弃的?。”
悲哀与怜悯通过神父的?声音传递过来:“但是我看不到任何虔诚……只有疯狂的?执念。”
“……”佩斯利默默移开视线没有说话?。她的?欲言又止通过这一阵沉默也传递过去,让神父和?蔼地?开口:“如?果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不想说。”佩斯利开始摆弄手指,“你是马特的?朋友。如?果我被你赶出去,他应该会很尴尬。”
“所以你藏在心里的?话?已经激进到会让我把你赶出去了?”
不仅如?此。如?果这位和?气的?老先?生?了解到佩斯利在哥谭搞的?“传销组织”,说不定?会直接给教堂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消杀工作,并且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毕竟没有几个邪-教组织的?首脑会跑到天主教堂里和?神父聊天……
倒霉的?神父又开口了:“我的?意思是,虔诚并不能成为她作恶的?理由?。”
“为什么?”
“因为人类真正的?驱动力在于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是有私心的?。她的?‘虔诚’下面?,一定?包裹着别?的?东西。”
“你是说动机。”佩斯利微笑道,“唉……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怎么关注她的?动机了。等到了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我们应该就能搞清楚。”
“那就继续讲吧。”
“我讲不下去了。”佩斯利慢慢坐直,“她找到了新的?目标,一个规模更小的?信仰,但是故事走?到这里就是最新的?进展。”
神父没有询问这个古怪故事的?真实性,也没有因为佩斯利无?所谓的?态度而生?气。透过隔栏,佩斯利可以看见对方衣领上白色的?罗马领在轻轻晃动:“那么,我认为你的?主角还是会再一次失败。”
“……我不想太早下结论。”佩斯利盯着墙角的?一小片污渍,“毕竟她在这项工作中很有经验。”
“她的?经验并不会指引她找到正确的?道路。”神父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在胸口画十字,“在上神学院之前,我在大学里修的?是生?物学。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和?信仰或者虔诚没有任何关系,更像是对生?物演化的?一次失败的?人工干预。”
佩斯利立刻就注意到对方在试图规避一些神学相关的?问题,但是她对这个角度更加好奇。进入另一个科学至上的?领域后,对方的?语速都变快了:“就像你说的?,被选中的?目标都是真实存在的?生?物,那么篡夺它们的?地?位也就是顶替它们在生?物圈中的?位置——这是几乎不能实现?的?。毕竟不是两头狮子在打架,而是一个种?族倾轧另一个种?族……”他停顿一下,声音变得有些沉重,“除了人类,还没有别?的?存在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佩斯利缓缓眯起眼睛:“泰特斯神父,从你的?职业身份来说,你本人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
神父这次没画十字:“孩子,只有认识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我不是悲观主义者,我只是希望能足够客观。”他很坦诚地?笑了两声,“我们聊了这么久,你一直在讲别?人的?故事。”
“因为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当你走?进这个房间,就必须交出真实的?自我,佩斯利。这是对彼此的?尊重。”
佩斯利的?目光再一次回到墙角的?污渍上。那块灰色的?痕迹落在脚边,很难被发现?,大概是之前的?人坐在这里,将?鞋跟抵在墙角时留下的?。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僵硬:“我不能说。你真的?会把我赶走?的?。”
“我保证不会。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保存在你、我与上帝之间,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你确定?吗?我有点怀疑这个保密制度。”
“你觉得这中间有哪个环节不对劲吗?”
“只有一个很小的?部分。”佩斯利趴在桌子上凑近两人中间的?隔门,用说悄悄话?的?语气说道:“你也是个无?神论,泰特斯神父。所以你根本不确定?上帝会不会帮我们保密。”
神父立刻就生?气了,但他生?气的?时候依然很平静:“佩斯利,我在这个教区当了四十年的?神职人员,你不能——”
“——虔诚不是驱动力,你自己说的?。”佩斯利已经准备好被扫地?出门了,“不过,我相信你很虔诚。虔诚的?人不会怀疑神,只会怀疑自己——任何一丝怀疑都是在让无?神论有机可乘,先?生?。我想找的?是真正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希望能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一些别?的?启发。虽然我更喜欢你这种?神父,但是很可惜,你的?建议对现?在的?我来说没什么作用,毕竟我们两个的?世界观差不多……”
她站起身,轻轻掀开紫色的?幕帘:“况且我自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很无?趣的?人,泰特斯神父,和?我接触的?时间越长,你的?怀疑或许就会越多,我还是不给你徒增烦恼了。至少我讲了半个故事。”
幕帘外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佩斯利的?眼睛差点没能适应外面?明亮的?光辉。她带着欣赏观察这个美丽的?教堂,身后传来神父疲倦的?声音:“佩斯利……我生?活在一个充满了混乱和?罪恶的?街区,在这四十年里听过太多故事,它们中的?一半很丑陋,另一半很悲哀。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信仰。”
佩斯利回过头微笑:“你的?怀疑不是因为这些故事而产生?的?。”
神父沉默了许久。那些布置教堂的?女孩在远处窃窃私语。直到最后,这个老人也没有走?出告解室,他端坐在昏暗的?角落,似乎想要鼓起勇气寻找一个答案:“有一天,也是像今天这样,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发现?我对一切都感到麻木。他者的?喜怒哀乐再也不能感染我。我的?口中只能说出无?用的?安慰,却看不到任何指引。”
“或许是因为你听了太多别?人的?故事。”佩斯利甚至有些感同身受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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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找到了它的?目标。
蝙蝠侠——真正的?那个蝙蝠侠正在无?人的?巷子里游荡。他满心担忧,但仍然沉着冷静,试图找到莫名失踪的?芭芭拉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毛毛靠近他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蝙蝠侠反应迅速,像是能感应到幽灵一般迅速侧身。
他只躲过去一半。毛毛像一颗炮弹压在他身上,尖锐的?爪子勾住他的?右臂,随后猛地?前冲。蝙蝠侠差一点被对方绊倒,他稳住身形,借着惯性把轻飘飘的?毛毛顺势甩脱。黑色的?怪物的?身体砸在墙上。毛毛摇了摇头,四肢着地?站在蝙蝠侠面?前。
在一开始,蝙蝠侠有一点疑惑,因为毛毛没有展现?出丝毫的?攻击性。它像一只玩得过火从而不知轻重伸出爪子的?小猫,即使被恶狠狠地?扔到一边也只是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茫然无?措地?四处乱转。
但是很快,毛毛巨大的?翅膀竖直着伸展开——这就是典型的?攻击前的?示威了。它瘦削的?脊背高高耸起,耳朵下压,身后的?尾巴烦躁地?摆动。只不过它无?法发出声音,蝙蝠侠也不会浪费时间和?它交流。很赶时间的?义警试图通过耳机向罗宾询问情况,他打开耳朵里的?装置,却只能听见一阵刺耳的?信号干扰提示。
在一瞬间,蝙蝠侠的?耳机大概接通了全城的?广播信号,难以计数的?信息如?同海水般灌进耳朵里。在蝙蝠侠摘掉耳机的?前一刻,一切又重归寂静,一个模糊脆弱的?声音单独响了起来。
声音来自一个小女孩,大概十岁左右。她稚嫩的?声音有些沙哑,隔着一层厚厚的?电波干扰,还多了一点天真的?伤感:“你应该停下来。”
某种?冥冥中的?感应击中了蝙蝠侠。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只张牙舞爪的?生?物。
是毛毛在耳机里与他说话?。
“……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停下来。”它说话?的?逻辑也很像个小孩,“我希望你停下。”
蝙蝠侠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软一点:“不行。有个女孩失踪了,我要找到她,她现?在很危险。”
毛毛歪着脑袋,花了几秒钟理解这段话?。随后蝙蝠侠的?耳机再次运转:“你要停下,做一个选择。”
“不是现?在。”
“就是现?在。”毛毛焦急地?跳了两下,“就是现?在。”
蝙蝠侠冷峻地?盯着毛毛:“是佩斯利在给你下达命令吗?”
“佩斯利……”毛毛用更忧伤的?语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佩斯利希望我停下?”
毛毛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选择。”
“什么样的?选择?”
毛毛看上去更加焦虑了。它没办法组织出太复杂的?语言,只能努力张开翅膀,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慑力:“狮子,在打架。”
不知为何,蝙蝠侠和?毛毛的?交流异常顺畅。他迅速领会到对方的?意图:“我们需要像狮子一样打架?”
毛毛松了口气,继续补充:“一个杀死另一个。”
用小女孩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确令人心惊。如?果不是寻找芭芭拉的?任务过急迫,蝙蝠侠真的?很想把佩斯利·连恩揪出来严肃地?审问一下。可惜现?在他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式告诉毛毛:“我和?你,没有必要打架,也没有必要杀死对方。”
“不是我和?你。”黑色的?怪物认真回答道,“是蝙蝠侠和?蝙蝠侠。”
第119章
五月六日, 一个叫谢利·欧文的男人在地狱厨房南侧一家小酒吧里喝到了凌晨。
直到酒吧打烊,全世界最疯狂的酒鬼也沉沉睡去,他才?缓缓站起身, 拿起粘着酒水和呕吐物的外套, 像一头冬眠期被叫醒的瘦熊, 踉跄着走到街道上。
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 想从里面?掏出仅剩的一根香烟, 但没有摸到预料中的东西?——他找到了更好的,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被反复折叠, 看上去皱巴巴的,但印在中央的汉密尔顿头像仍然是如此和蔼可亲。
欧文昏昏沉沉的大脑完全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保留了这样?一份惊喜。如果放在往常, 欧文走出酒吧时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一分钱, 这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给?他准备了十块钱一样?。后?来警方调查发现, 这十美元并不是他的, 只是他和另一个坐在一起的酒鬼搞混了衣服, 错把?别人的钱当成了自己的。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如果想把?所有的过错都放在命运身上, 它就会给?你各种巧合组成的安慰剂。欧文后?来就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有拿错外套就好了”。
拿错外套的欧文第一反应是重新走进酒吧,用汉密尔顿交换一些美好的饮料。但他刚转过身,酒保就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初夏的晨风带着凉意,把?醉醺醺的欧文吹得更加头昏脑胀。他茫然地站在街头,花了五分钟时?间发呆, 然后?凭着本能朝家的方向走去。
欧文住在地狱厨房最拥挤的角落里一栋逼仄的公寓内。每次一想到“家”这个单词, 他都会短暂地脱离崩溃的情绪, 产生一种虚幻的期待, 仿佛酒醒之后?他就会彻底戒掉这些不良习惯,和家人流着泪拥抱在一起, 对彼此发誓要?努力工作,直到有足够的钱离开地狱厨房,去过更体面?的生活。
此刻他扶着墙角,心怀感动地前?进。只是他记得回家的这条路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走进店门左拐,柜台上面?的玻璃柜里摆着蜜色的酒瓶,以及花花绿绿的香烟。他的手里正好攥着十块钱,足够他的感动再一次消退,让他重新开始逃避现实。
一切都按照计划中进行。他走到商店门口时?已经昏昏欲睡,不知为何?精神却出奇亢奋。千篇一律的酒精和烟草其实不会让他这么期待,但是偏偏在那个早上,欧文把?钱花掉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克服了身体的疲倦,强撑着一口气走到终点。
他走进店门,命运在此时?又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突然忘记要?朝哪个方向转了。
十块钱几乎要?在他的手心发烫。他只能继续凭借本能行动,选择了向右转。这是错误的方向——“如果我?没有转错弯就好了。”
在店门口左拐,会看见一排整齐的货架,上面?全是欧文不感兴趣的日用品。他模糊的视线一扫而?过,却突然被一片闪亮的光辉吸引住。
那是一套银色的厨房用具,精钢打造,在货架上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或许是酒喝得太多,欧文总觉得其中某个东西?仿佛有着不一样?的魅力:一把?尖刀,大概是剔骨用的,刀身上刻着流线型的凹槽。被酒瘾压下?去的感动再次涌上心头,他突然决定不买酒,并发誓这辈子不再喝酒,要?把?钱攒下?来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就从这把?刀开始。他记得几天前?(或者是几年前?)妻子正好对他抱怨家里的菜刀不够锋利。没有多余的思考,欧文开始期待这个礼物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好的发展。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买刀,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怪罪给?命运也没什么用了。明明有更加实用且无害的礼物,他却只选中了刀,似乎这东西?并不是买给?别人,而?是买给?自己。
他花掉十块钱,怀揣着尖刀继续前?进。没走多久他就来到家门口,却找不到自己的钥匙——因为他拿错了别人的外套。于是欧文只能用力敲击门板,把?整栋楼都敲得焦躁不已。透过薄薄的房门,他听见尖锐的婴儿哭声。被吓到的小孩叫嚷起来起来简直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即使这个恶鬼是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他敲了很?久,敲得满心怒火。按照他在法庭上的说法,这时?候他完全忘了自己身上带着把?刀。欧文就这么固执地敲着门,总算把?那扇门敲开了。
在最开始,欧文甚至没能认出开门的女人是谁。她脸色蜡黄,眼?圈青黑,嘴唇像两块干裂的石膏。她看上去既年轻又年老,门一开就能闻到她身上旧衣服的味道和奶粉味混合在一起。酒醉的欧文有些怀疑,他真的会和这样?一个人结婚吗?
直到这时?,他仍然坚持自己不记得身上有刀。
在婴儿的哭声中,这个陌生的女人冷漠地说道:“我?报警了。”
欧文呆愣愣地看着她,僵硬肿胀的舌头抵住口腔上颚:“什、什么?”
“你忘了你的限制令吗?”女人缓缓合上门板,“我?们已经离婚了,欧文。”
那把?锋利的刀终于开始在他的手中颤抖。
在案发之后?,警察们在婴儿床旁边找到凶器。他们把?它装进证物袋,送进鉴证科,后?来当成谢利·欧文谋杀前?妻和儿子的证据呈上法庭。等到审判结束,它立刻被送进法院的证物室,等待灰尘将?它彻底覆盖。然而?七个月后?,一名律师找到它,将?它交到佩斯利手上。
一把?杀过人的刀,直到此刻尚在履行不属于它的使命。
在带着芭芭拉·戈登去医院之后?的那天,佩斯利把?刀重新取了出来。
她并不想了解杀人犯的故事,只是简单地观察刀刃。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打磨它。
怀抱着某着漫无目的性质,佩斯利花了一晚上,将?刀变得更加锋利,甚至还在上面?增添了一些触及到原始概念的标记,确保它能在物理意义上切开所有东西?:从水果到人的身体,再到木板、钢铁以及各种无形的魔法——再重申一遍,这对她来说完全是无目的的行为,或许只是单纯为了打发时?间。
最后?,她获得了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一把?非常锋利,非常致命的刀,刀身流转着冰冷黯淡的光芒,连罗西?南多碰到都会退避三舍。或许放在几千年前?,这会是一件拥有神秘力量的传奇武器,是历史上某些重要?的死亡时?刻必不可少?的主角。在代代流传的过程中,它将?获得一个气势恢宏的名字,直到它本身的收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但在佩斯利手上,这仍然只是一把?价值十美元的菜刀,唯一杀死的只有一对没有防备的母子。
至少?到目前?为止,佩斯利还没能搞清楚这把?刀真正的用途——尽管她已经把?它握在手里了。
————————————
对于马特·默多克来说,教堂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一样?喧闹。
尽管有些惭愧,但他实在感受不到美好崇高的宗教气氛能给?这栋建筑带来什么格外圣洁的气息。人类是原来的人类,混凝土也是原来的混凝土。他坐在教堂边缘的长?椅上,能听见砖石和家具缝隙里面?的虫子啃噬木头的声音。佩斯利正在某个角落里和神父窃窃私语,几个年轻女孩难掩兴奋的笑声盖住了告解室里的响动。
她们正在布置教堂,因为花束和帷幕的颜色而?愉快地争执着——在圣诞节之前?,这里即将?举行一场备受期待的婚礼。
人类的幸福有时?能够相互感染。马特安静地抬起头,由衷地为几天后?的庆典感到高兴。正在他试图从别人的对话中搞清楚什么是“靛色和浅粉色相互映衬”时?,所有的声音突然间消失了。
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空虚,令他汗毛倒竖。他身体紧绷,意识到某个体型巨大的东西?刚刚掠过他身后?,留下?一阵冰冷柔和的风。随后?,千百个不同的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凑到他耳边:“你好,马特。”
他没办法判断对方与自己的距离,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在念自己的名字时?既礼貌又温柔,但是第六感正在给?他传达前?所未有的巨大警报。他侧过头,感受到佩斯利的气息正在离他远去。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交流呢。”那个诡异的存在似乎正在他身边转圈,“我?是堂吉诃德,是佩斯利的朋友。她迟迟不把?你介绍给?我?,我?只能主动一点了。”
“……或许她只是不想让我?们见面?。”
“怎么会!你难道不会介绍你的两个朋友相互认识吗?”堂吉诃德的声音里有一种努力掩藏着的急切和紧张,“我?们别傻坐在这儿了,马特,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吧?”
马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云淡风轻:“怎么,你不希望让佩斯利发现你的‘主动’吗?”
“唉,她迟早会找到你的……”堂吉诃德思索一会儿,抛出了另一个诱饵,“反正佩斯利现在也懒得管你——你想找到那个叫马丁的男孩吗?你可以把?他带回来,把?纠缠着佩斯利的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情解决掉。”
“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对所有的人类都了如指掌。”
这个借口简直是漏洞百出,还有点自相矛盾。如果佩斯利真的有这样?一个朋友,就不会为了找人大费周章了。但马特仍然愿意保持和善,因为他没忘记这里是教堂,人们进进出出。即使大家看不见一只扭曲的怪物坐在长?椅上聊天,也不代表他们能够远离对方的威胁。
律师缓缓站起身,展开盲杖走出教堂。堂吉诃德忽远忽近地跟在他身边,他能听到它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嘀咕声。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堂吉诃德开始喋喋不休,“我?也曾有过盲眼?的朋友。在更久远的年代,盲人被视作先知与历史的见证者。他们无法看见生者的世界,是因为眼?睛的维度要?高于大脑的维度,导致处理视觉的那部分神经出了点问题——你听说过盲眼?的女巫吗?她们简直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而?且充满了天赋……”
马特走出教堂,在街角转身。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堂吉诃德在他身侧,原来的世界则空无一人,让他丧失了方向感。
“事实上,我?并不是先天的盲人。”
“的确如此。你能看见许多东西?,只不过更喜欢假装弱势群体——这已经是你的生存策略了,对不对?”浓稠的恶意从某个被磕破的缝隙里流淌出来,又被敷衍地遮盖住。一走出教堂,堂吉诃德明显自在了许多,连说话都有了底气。
马特的语气正和他的情绪一起慢慢冷下?去:“你想让我?去哪里找人?”
“啊,关于那个,我?骗了你。”堂吉诃德十分干脆,“我?只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和你探讨一个重要?的难题……相信我?,马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绝不会找上你的。你的人生不该和我?们这些家伙产生交集。”
“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是这样?——我?们通过人类的眼?睛彼此监视,那些黏糊糊的小球相当于是我?们的摄像头,但仅限于视力正常的眼?睛。所以我?才?说,眼?盲是个珍贵的天赋……它会帮助如你这般渺小的存在脱离掌控,争取到一点个人隐私。”堂吉诃德做作地叹了口气,“瞎子是最适合保守秘密的——真不容易。”
一片光滑干燥的东西?触及马特的手背,大概是鸟类的羽毛,或者其他哺乳动物的皮毛。真实存在的触感令他稍微镇定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想让我?替你保守秘密。”
“没到那个程度呢。我?只是在帮你脱离掌控。”
“谁的掌控?”
“还能有谁的?”堂吉诃德发出古怪的笑声,夹杂着一种热水即将?沸腾时?的响动,“我?注意到,你一直在关注我?们亲爱的佩斯利……或许一些冲动的情感干扰了你的小脑袋,让你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你一直在观察我?吗?”
“我?当然得观察你,搞明白你是什么人,但是这不重要?。”堂吉诃德用一种优雅的语调继续道,“想想看,马特。从什么时?候开始,威胁你的敌人全都销声匿迹,想要?杀死你的匪类也渐渐消失……那些黑手党、毒贩、杀手,都变得如此孱弱,以至于你都不怎么受伤了?”
——这是事实。而?且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的事实。城市与街区并没有变得更好,但针对夜魔侠的恶意却被刻意抹去了一大半。新的伤口不再出现,曾经的伤口也都渐次愈合。和平的错觉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麻痹了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是金并因为不明的原因退出纽约的那天。
“你才?是被注视的那个,默多克。你能了解的仅限于她的心跳,她说话的声音,但她能接触到的则是你全部的生活,以及未来的人生。保护,换一个说法就是监禁。每一次,你追寻着她的踪迹找到她时?,都忽略了扣在你脖子上的项圈——再怎么擅长?飞檐走壁,你也已经住进她的笼子里了,可怜人。”
堂吉诃德当然不是真的可怜他。正相反,它说话时?充满了嘲讽,仿佛这并不是为了阐述事实,而?是借着机会发泄自己作为旁观者的情绪。在这种时?候,马特选择保持沉默。他能从堂吉诃德忽远忽近的声音中听出来,反驳对方可能会变成一种危险的冒犯行为。
“让我?再替你揭穿一个谎言吧,马特。”堂吉诃德甚至有些兴致勃勃,“——佩斯利不是为了那个男孩来到这里的。那孩子的行踪我?们自有定夺……她是为你而?来。”
“我?也是为她而?来。”
“但你们追寻的东西?可大不一样?。”不知为何?,这一次堂吉诃德带上了一点真心实意的同情,“困扰着你的是转瞬即逝的激情,是虚幻的寄托,或者你可以称为爱情的感觉——人类那一套。不过佩斯利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更加本能,也更加顽固。
“你知道她随身带着一把?刀,对吧?那是用来猎食你的,亲爱的。她想要?的是你的血肉,你的肌腱和内脏。”
一股湿润的味道扑面?而?来,大概是长?着苔藓的黑土地。堂吉诃德已经和马特靠得很?近,它的声音和它的气息一起钻进他的大脑。
“像我?们这样?的生物,所有的欲望都会转化成最原始的食欲。正因如此,她才?希望你完整而?健康,毕竟没有人能容忍自己圈养的小羊受到外人的伤害——这种保护会一直持续到你上她的餐盘为止。”
“已经很?快了。”堂吉诃德绕着马特转了一圈,“我?冒着很?大的风险才?来警告你,马特。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佩斯利·连恩走上吃人的道路——你瞧,这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佩斯利。哎呦,我?真是太善良,太爱操心了……”
马特笑了一下?:“看样?子的确是这样?——请问你为什么这么操心呢?”
“当然是因为这和我?的利益相关——和所有人的利益相关。”堂吉诃德十分体贴地换了角度劝说他,“即使你一时?脑热,甘愿为她献出生命,也得明白一个重要?的道理——你不会是最后?一个。捕食同类是会上瘾的,比毒瘾更加顽固……说到毒瘾,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已经戒过一次了?”
“别岔开话题,堂吉诃德。吃人会有什么代价?”
“这会加快转化的进程,而?且是快一大截……想象一下?,那具年轻美丽的身体变成另一个东西?的容器——这就相当于死亡了,就像你死去的父亲一样?,从鲜活的人变成静止的回忆。啊……我?只能说这么多,我?们已经进入一个你无法理解的领域了。”
“我?见过你。”
“……”堂吉诃德终于停止自我?陶醉般的诉说,“你见过我??”
“我?记得你的味道。”马特后?退两步,“在我?是一只兔子的时?候,你擅自把?我?带走,又扔到了下?水道里……你是那只猫。你真的叫堂吉诃德吗?”
自称堂吉诃德的存在沉默了。随后?,它轻快地笑了两声,似乎在斟酌身份被戳穿后?的应对措施。但没等它进一步动作,那股冰冷的气息在顷刻间退去了。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捂住他的耳朵。他隐约听见猫愤怒的嘶吼,和另外一个东西?扑腾翅膀的声音。很?快,这些响动又被别的东西?所替代。
佩斯利在他身边,很?苦恼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总是会被同一个家伙拐跑?”
第120章
如果, 从最客观最冷酷无情的角度思考,毛毛似乎真的比蝙蝠侠更适合当蝙蝠侠。
作为无机物组成的永动机,它不会受伤, 也不会力竭。由幻想?和概念构筑的躯体可以抵御一切攻击。无论是?子弹、刀剑还是?蝙蝠镖, 都会被?它当成食物吃掉。它的移动速度很快, 不需要造价不菲的交通工具或者未成年助手?, 自己就能用一个晚上穿梭整个哥谭。
甚至——更冷酷无情一点——毛毛不属于任何?社会结构, 唯一和它有关?系的人是?这座城市目前最不能招惹的神秘邪教头目,所以根本?找不到软肋。蝙蝠侠坚硬的外壳底下是个柔软的人类, 而人类一定有属于人类的顾虑, 而?毛毛则永远不会有这种烦恼,它只?有形状, 没有内容;只?有轮廓, 没有填充物。从任意角度观察, 它呈现出来的也只会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无法被?触碰也无法被了解。蝙蝠侠用漫长的时间塑造出来的那个非人的偶像, 最理想?的形态就是?毛毛。
更何?况, 毛毛甚至还会严格遵循蝙蝠侠不杀人的原则。即使是?蝙蝠侠本?人,都会在职业生涯的某个时刻产生杀人的欲望,而?毛毛只会努力避免任何可以避免的暴力行为?,它不需要施加痛苦就可以让敌人恐惧。如果有心统计的话,毛毛的出现让违法人员的伤残程度都减轻了一部分。唯一的副作用是?, 因为心理疾病进阿卡姆的人好像变多了。
这并不代表毛毛的攻击性不够高。如果它稍微认真一点, 完全可以靠爪子刺穿坚硬的铠甲——在冲突发生的五分钟后, 蝙蝠侠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现在, 他的胸前有一道长而?深的划痕,从左胸一直延伸到腹股沟的位置。双层钛合金胸甲和凯夫拉内衬变成了破碎的鸡蛋壳, 再深那么几厘米,毛毛就能把他身体里的大部分内脏掏出来了。
世界上只?能有一个蝙蝠侠,但再怎么打下去都不可能说服第一个退位让贤。尽管双方都不太乐意,但是?他们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毛毛下手?毫不犹豫,它对待所有分配给自己的任务都十分认真,并且在这种可以见血的活动中表现得格外兴奋。作为?那一爪子的代价,它的身体被?一截通电的金属棍刺穿。银色的细长武器像某种枷锁一样?横亘在下腹,但很快就被?彻底吞噬,没能给它造成任何?影响。
在所有已?知的战争中,负责冲锋陷阵的人基本?上都搞不明?白战争的缘由。毛毛当然不在乎这些,但蝙蝠侠不一样?。即使是?在生死关?头,他也要抓住一切机会追根究底。再一次把四处乱飞的敌人压制住后,他冷静地提问:“为?什么?”
毛毛会通过他的耳机与他交流。它的声音像个懵懂且智商不高的小女?孩,但这一次说出来的话却流畅许多——流畅,并且十分僵硬,仿佛是?在文艺汇演上用最呆板的表演形式背诗:
“这是?提供给你的选择。”毛毛趴在地上挣扎,长而?有力的尾巴迅速勒住蝙蝠侠的脖子。耳机里的声音模糊不已?,没有形状的电子幽灵在似乎隔着一整个世界与人类交流。
蝙蝠侠死死握住尾巴末端:“什么选择?”
“承认吧,布鲁斯。”耳机里的声音轻声叹息,“你早就干不下去了。你希望出现一个继任者,一个替你承担责任的蝙蝠侠。”
“……”
或许是?因为?窒息,蝙蝠侠的手?指在恍惚间放松了一点。身下的怪物抓住机会从他手?中挣脱,它长着倒刺的尾巴像蟒蛇一样?缠绕着他。随着它张开翅膀,蝙蝠侠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着向?前倒去,像绞刑架前的死刑犯。
“你的家庭,你的孩子,你所爱的人。他们都因为?你深陷其中。趁早退出,一切都可以挽回。你会成为?幸福的,普通的人类,布鲁斯,而?你的事业依旧会被?延续。”
毛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它穿过无数电磁波的干扰,将冰冷的吐息送到对方耳边。
“但是?,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布鲁斯——你突然对你所做的一切感到畏惧?”
蝙蝠侠跪倒在地,鲜血从他脖子和下巴上的伤口?中缓缓溢出。他抬起头,露出平静淡漠的眼睛:“这是?佩斯利让你代为?转达的内容吗?”
毛毛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它独立思考的能力微乎其微,只?是?在机械地念诵早就准备好的台词——不过这也是?最直观的回答:“我们的合作不是?早就开始了?”
“我或者你,我们之中有一个会在今天死去。但蝙蝠侠永远不会死——你创造了一个神,而?我会让祂变成现实。”
————————————
“你知道吗……”佩斯利低头看着脚下,“现在,就是?现在,我干的坏事都开始生根发芽,许多人的日常生活被?我搞得一团乱。我还在这里和你谈情说爱……那几个哥谭人知道后绝对会追杀我。”
她?仍然捂着马特?的耳朵。律师现在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能听见佩斯利的声音隔着身体传递到耳边。他试图开一个简短的玩笑:“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过谈情说爱这个环节了?”
“马上就有了,亲爱的。吊桥效应会让你彻底爱上我的。”
佩斯利的手?松开了。短暂消失的现实世界重新回到他身边。冰冷陌生的风差点把他吹倒。马特?站在原地稳住身形,他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栋过于高的大楼楼顶——高度足够所有从原地摔下去的东西从三维变成二维。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边缘,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即使看不到也能体会出一种缺氧的危机感。
“再差一点,那只?猫就可以杀死你了。”佩斯利的声音顺着风飘到高空中,“我本?来还相信你的防骗意识应该没什么问题……所以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马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他的表情变得一片茫然——是?很彻底的那种茫然,差点让佩斯利以为?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好在他还是?十分艰难地拼凑出了被?拐到楼顶的这段时间所听到的只?言片语。
“它告诉我……你会杀死我。”
佩斯利眨眨眼睛:“所以它要先我一步弄死你?果然是?猫才会有的逻辑。我承认我有偏见,但它们就是?一群喜欢咬自己尾巴的小毛虫。”
两个人在万丈高楼之上同时笑了起来。律师轻轻摇头:“你难道不应该先反驳它的指控吗?”
“这里没有什么指控。”佩斯利拉着他慢慢坐了下去,在半空中轻轻晃动小腿,“‘想?杀人’并不犯法。谋杀的意图脱离社会规训,但是?没有超出人类的本?能……即使是?你也一定有过杀人的构想?。”
“佩斯利,你在模糊我的重点。”
佩斯利沉默不语。从此处的高度向?下看,一大块纽约城都变成了渺小的积木玩具,一切都是?黑色和灰色,遥不可及,而?且索然无味。橙红色的太阳往地平线的方向?缓缓下落,阳光已?经照不到高楼的顶端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武器,那把杀过人的刀,锋利的刀尖反射出黄昏之上深蓝色的天空。佩斯利握住刀柄,随后把它塞进马特?手?中。
“我最近一直在做梦。”她?转过头看着对方。马特?琥珀色的眼球倒映出刚才的所有景色。他面色平静地接过刀,嘴角还带着笑意,似乎比佩斯利更加享受眼中那个不对他开放的世界。
“同一个梦吗?”
“同一个梦。”佩斯利的头发在风中飘浮着,“我梦见,我用这把刀杀了你。从喉咙捅进去,竖着向?下,一直划到肚脐——在这之前我还做了准备工作,在地上铺很厚的塑料膜,然后把可能会渗血的缝隙用毛巾塞起来。顺带一提还得把你的衣服脱掉,因为?沾血的衣服很难处理。”
马特?听得非常认真,不自觉地摆弄手?上的武器。这个针对他的谋杀计划简单粗暴,但似乎没什么漏洞。
“我能问问动机是?什么吗?或者你没有具体的动机?”
“我取出了你的心脏。”佩斯利的梦境万分清晰,她?像是?在心理医生面前倾吐苦水:“一杯动脉血,半块肺,右上角的一小块连着肉的肋骨,左侧大臂的肌肉——还有眼球。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烹饪方式……我的动机是?吃掉你。”
“啊……这也是?猫说过的话。”
“但是?,我知道我的胃口?没那么大,也不打算保存剩下的部分。”佩斯利继续说道,“所以我还思考过怎么毁尸灭迹。最便捷的办法是?让一群老?鼠处理剩余的尸体,但你是?我的食物,不是?老?鼠的……我只?能准备一个足够大的塑料容器,用强酸溶解皮肉和软组织,大块的骨头火化后磨成粉,和生石灰一起重新倒进酸液,等反应结束后把所有的东西扔到海里。分解尸体的成本?很低——你应该也见过相关?的案子。”
马特?真的开始斟酌这桩出现在梦里的杀人案。作为?被?处理的尸体本?人,他抱着最严谨的态度指出了其中的漏洞:“但是?你没办法抹掉我在进行社会活动时留下的痕迹。”
“我了解你的社交范围。”佩斯利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话题正在滑向?深渊——并且她?乐在其中,“你有两个相熟的朋友,也是?律所的合伙人,剩下的熟人只?有几个客户,在加上我今天见的那个神父。如果你失踪了,最先反应过来的就是?合伙人——但是?你总是?会失踪那么一两天。根据你上次变成兔子的经验,超过四十八小时后他们才会意识到不对劲。这段时间足够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要怎么安排?弗吉和凯伦都是?聪明?人,他们不找到我是?不会罢休的。”
佩斯利轻轻点头:“他们会找到你的。活着的马特?·默多克,和以前别无二致,不会有任何?错漏……我见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如果其中一个有机会顶替你,那它就会拥有和你一样?的皮囊,和你一样?的记忆。它甚至会去当夜魔侠,在地狱厨房惩恶扬善,完成所有你想?要做的事。”
“……但是?它不是?我。”
“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存在?”佩斯利笑着看他,“一副碳基的身体,还有储存在大脑里的记忆,这就是?全部了。我们的思想?、人格和品质都建立在这两样?基础之上”。原则上来说,只?要复制这两种东西,就可以制造一个完整的‘我’——虽然你被?我吃了,但是?你没有死,你还是?你。”
律师用手?指捏住刀刃,笑容十分和煦:“佩斯利,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的这套说辞,那杀死我或者吃掉我就没有意义了。”
“我填饱了肚子难道不是?意义?”
“你要怎么证明?你填饱了肚子?”他用最冷静的态度咄咄逼人,“你要怎么向?我证明?,现在的我还是?原来的我,而?不是?被?杀死之后冒出来的替代品?如果我假设,你的梦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你已?经把你的吃人设想?全部实施过了,你会选择否认还是?承认?不管你选哪一个,我都可以用你刚才的逻辑反驳你:我的身体和记忆都不曾改变,因此你的行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你就不会大费周章地干这些事。只?有一个解释才能让你逻辑自洽——在你眼里,现在的默多克和死去后复生的那一个是?不同的,前者是?你的猎物,后者是?你掩盖罪行的工具。而?且你一定知道怎么区分两者……因为?人不只?是?由身体和记忆组成的。”
佩斯利认真地盯着对方:“你觉得还有什么?”
“灵魂。”
“你能证明?吗?”
“我不能。”马特?坚定地回答。“我无法证明?灵魂存在,但你也无法证明?灵魂不存在。”
“既然如此,灵魂又有什么价值?反正它存不存在都是?一个样?。”
“不。佩斯利,灵魂是?最关?键的东西。它让我成为?我,而?不是?一堆可以被?酸液轻易溶解的细胞——你会对我的替代者产生食欲吗?”
“……不会。”
“所以你亲口?承认了两者的区别。”律师露出一个非常没心没肺的笑容,“或许你想?吃掉的也只?是?我的灵魂。”
佩斯利打了个冷颤——纯粹是?被?天台上的风吹得发抖。夕阳彻底下沉,她?情不自禁地靠近马特?,试图从对方身上取暖。马特?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但佩斯利摁住了他的手?:“其实我已?经证明?过了。”
“证明?灵魂存在?”
“我不喜欢‘灵魂’这个称呼。”她?做了个深呼吸,冰凉的空气深入肺腑,“我们一般叫做‘本?质’。但是?和你理解的灵魂差不多……那只?猫想?杀死你,是?因为?它害怕我真的吃掉你。我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本?质,在那之后,或许我会把猫也吃了——和猫有关?的魔法师也在我的食谱上,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里面的原理。”
“……”
“……”
尽管此时的气温已?经有些难以忍耐,但这两个人暂时还没去思考下楼取暖这件事。马特?突兀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佩斯利能通过他紧握住的手?指感受到那种深沉的沮丧。
“为?什么我谈到猫的时候你反而?开始难过了?”
“……是?我让你留下来的。”他轻声说道,“我把你留下来,你不得不去处理更多问题。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你留下来后要付出的代价。”
佩斯利又打了一个冷颤——不是?因为?气温,而?是?因为?马特?突如其来,且毫无必要的自责。他正紧紧握着一个想?要吃掉他的人的手?,自始至终都未曾对此感到不快或者疑惑,仿佛他早就已?经做好了自我牺牲的准备。
“每一次,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干点好事,却总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种救世主类型的反思实在太过沉重了,把佩斯利砸得一阵恍惚。在意识不清的几秒钟之间,佩斯利甚至想?带着他直接从楼顶跳下去,一举解决所有该死的哲学思辨和没完没了的自我认知,让所谓的□□记忆包括灵魂都回归简单美好的虚无。随后她?迅速找回理智,从口?袋里掏出一顶红彤彤的毛线帽,有些粗暴地套在马特?脑袋上,打断了他悲哀的情绪。
“我不会让事情变糟!”佩斯利近乎是?无奈地大声保证,“我也不会再做坏事,也不打算吃了你,可以吗?从现在开始我要珍惜我的灵魂……求你了,马特?,别再这么思考问题了,你会让我永远也睡不着觉!你把我们的谈情说爱变得非常复杂,搞得我现在都想?写论文了!”
律师呆滞地摸了摸自己的新帽子:“……我们刚才在谈论爱情吗?”
“谈论你就是?谈论爱情,理解你就是?理解爱。”佩斯利再一次捂住他的耳朵,“只?要你爱我,我也会爱你,马特?。我的确是?为?你留下来的,但那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因为?被?需要才能让我完成自我价值的升华——你不相信吗?”
马特?笑得十分开心:“我知道……但是?你不会爱我,佩斯利,你不相信爱。”
“谁说的?我相信广义的爱。”
“我指的是?狭义的那种。”
“那又如何??你不是?也没找到答案吗?”
“什么答案?”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佩斯利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飘渺,她?在复述一段很久之前的记忆,“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教堂了。关?于上一次,我向?你询问的那个问题,你至今未给我解答,我想?我得自己去寻找答案。”
“——你找到了吗?”
马特?没有回答。他愣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佩斯利慢慢凑近他,在此刻的水平线上,整个高空只?有他们两个人。
“如果有人不相信上帝,却坚持成为?信徒。那么我不相信爱,也依然可以爱你。”
她?低下头亲吻他的额头,同时拿走了他手?里的刀:“我祈求你的原谅,我会按照你的意愿行事,即使这不是?我的本?意——回头见。”
呼吸之间,佩斯利在他身边消失了。仿佛一场明?白无误的梦境。
————————————
蝙蝠侠从毛毛的尾巴中挣脱出来。
毛毛的重量只?抵得上一把手?枪。稍不留神,它就被?举起来朝着远方扔去。它摔在一辆车的车门上,身体和钢铁相互碰撞,在空旷的街道上留下令人惊惧的回音。
它越来越焦躁不安,而?蝙蝠侠则一如既往地冷静——哪怕他才是?比较狼狈的那一个。犹豫了片刻后,毛毛再一次冲了过去。蝙蝠侠迅速抓住它伸过来的手?臂,与此同时,毛毛那具漆黑的身体中传来一阵急促尖锐的警报声。
刚刚被?吞进去的金属棍终于开始发挥作用。毛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下一秒,强烈刺眼的火光爆裂开来,一场小型爆炸在它体内诞生,白色的光芒透过它身体的裂缝照亮了街道。蝙蝠侠毫不留情地扯下了它的手?臂。毛毛身形扭曲,像应激的猫一样?从蝙蝠侠手?中跌落。它的小半边躯体和翅膀的一角都被?炸碎,仿佛被?摔碎的玻璃花瓶。蝙蝠侠看向?自己的战利品,那截手?臂脱离主人后迅速萎缩消散,只?留下最开始的形态——一块手?枪零件。
毛毛在地上止不住地翻滚。它试图飞向?半空,但身体早就失去平衡,最后只?能被?蝙蝠侠摁在原地。这只?破碎的生物并不害怕,也不伤心,只?是?用黑色的脸庞自下而?上凝望着对方。
“你赢了,蝙蝠侠。”
蝙蝠侠喘着气,手?上的力道却很稳。他单手?摁住毛毛的胸膛,另一只?手?则摘下了带血的面具。
“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输。”布鲁斯·韦恩宣判道,“我们都会活下去。”
“……请代我向?佩斯利·连恩传达一条信息——我不会做你的选择题,永远不会。”他蓝色的眼睛不再平静无波,冷峻的怒火已?然浸透一切。他的声音像是?一只?野兽在低声咆哮。
“因为?我,才是?那个制定规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