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永州城城主府三街开外的驿舍前, 两盏灯笼在倾泻的雷霆和狂风中左摇右晃。
罗青山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刺激的半个夜晚。
驿舍安排得舒适温馨,应有尽有,就是出不去, 温禾安说让他好好歇息一日, 但问题是罗青山怎么睡得着,从她走出结界到现在,他连房间都没进。将灵戒都翻出来倒在桌面上,什么联系外界的术法都试过了,无一例外, 全部石沉大海。
哆嗦着连着点起十张巫山内部的传讯符,符烧起来了, 对面却没半点动静,罗青山觉得自己的性命也跟这纸一样烧到尽头了。他滑坐在竹椅上, 全身力气被抽干, 颓然地抹了把脸,再一次看窗外。
静夜沉沉, 浮光霭霭。
已经是后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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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两个时辰, 天就亮了。
罗青山不该坐在这里,他应该出去, 站在公子面前,不管多要命,至少把情况说清楚, 但他没办法。将驿舍包围起来的不是普通的结界,它将这地方划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等所有手段用完,他心中一片绝望, 深深吸了口气,揉了把脸, 又从袖子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叠纸。
这段时间他扑在妖血上,昼夜不眠,穷尽心血,不是完全没有思路,可缺少非常重要的条件,而且妖血已经催化到吞人神智这一步,可以说是无可挽回,但他在这最后一刻想的还是药方,好像多想一会,就不会那么遗憾。
突然。
一道惊雷在眼前闪过,罗青山于冥思苦想中揉了下眼睛,总觉得今夜雨来得急,闪电更没停歇过,巫山控有如此雷术的,唯有一人而已。但平白无故的,自家公子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只是他的错觉。
然而下一刻,这座被阻隔的孤岛终于被天地捕捉到,门外两颗树疯狂舞动,其中一棵被拦腰折断,罗青山挂着满头的汗才要坐回去,却听到了雨点敲打琉璃罩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时间,他手臂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他被困在里面这么久,只能见月亮渐渐升起,街市上人潮褪去,却听不见外面半点声音,能听到声音,证明并非他的错觉,有人探查到了这里来了!!
罗青山将手中东西一丢,急忙奔到楼下,将脸贴在那层无形结界上,焦急地拍打,生怕外面的人看不见:“!在这,公子,是这里!!”
不敢唤陆屿然名讳,他就大声叫商淮。
永州城碎了无数结界,大多数人的结界在接触到那种力量时就已被摧毁了,还有些厉害的迟疑了会,想撑一撑,可陆屿然这次大动干戈,根本没打算好好说话,但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这天地间的风雨雷电都成了冰冷的眼睛注视过来,随意一瞥,结界毫无抵抗之力,崩散得格外悲壮惨烈。
有胆子小的立马举起手。
有些厉害的同样挨了这么一遭,大半夜的睡意全无,和身边人递换眼神,问:“又怎么了?”
唯一想看热闹的是平时不大能出来,但这次被巫山拉出来的隐世家族子弟,他们饶有兴味,像嗅到了肉味的的食肉动物:“又要打架了?我们这次出来收获很大啊。”
此类言论,陆屿然通通不管,他第一遍没有搜到异常,又搜第二遍。时间化作了粘稠的水,慢慢浸入口鼻,每过一点,窒息的感觉就越清晰逼近,理智被蚕食,摇摇欲坠。
她在哪,准备做什么,现在到哪一步了?
——还,来得及吗。
若是就这样,就这样失去,他要怎么接受?他绝不接受!
陆屿然敛眉,情绪起伏越大就越内敛,但脸色雪白。
商淮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正疯狂翻动四方镜骚扰罗青山,也没劝。
直到某一刻,他操控着灵力和纸傀的手指仿佛被火烧炙般颤了下,消失在原地,商淮抬头,赶紧跟上。
陆屿然在万千个结界中找到了那个最为隐秘的。
结界
忆樺
外夜色深邃,暴雨如断了线的珍珠,落下来时是亮白色,遮蔽了大半视线,但陆屿然和商淮还是一眼看到了结界里焦急万分,又跳又拍的罗青山。
陆屿然闪身上前,手掌落在结界上。
温禾安留下的结界是用来困人的,她决意求死,不会让罗青山轻易半途脱困,动真格的本事绝非城中那些七八境的把戏可以比拟。
两股力道霎时碰撞,争锋相对,承受了如此可怖的攻击,它没有第一时间碎裂,反而如水银般流动起来,须臾,才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陆屿然看到了罗青山的眼神,那样躲闪,那样悲伤,一个字没说,却让人一颗心沉了又沉,兀自跌坠进无底深渊。
结界最终如山脉坍塌般被灵力撕碎,化作黑色灰烬,跌落进地面水洼中。
罗青山一头扎进雨中,听陆屿然哑声问:“她人在哪。”
任谁来都能听出他此刻声音中悬于一线的紧绷,罗青山压了满肚子的话要说,不知道是被雨淋的还是冷的,此刻翻涌到嘴边的唯有一句话,说得哆哆嗦嗦:“公子,泗水湖……你快去泗水湖!女君在那里,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陆屿然的世界完全静寂了一霎,唇抿如锋刃,二话没说丢出道空间裂隙,商淮一把将傻愣着的罗青山拽了进来。
“到底怎么了。”
商淮低头回凌枝消息,告诉她出事了,让她转道去泗水湖,又接连问:“不是,怎么就同归于尽了,他、他们又是谁,多少人?”
陆屿然的视线静静落在他身上,如乌云蔽空,墨色寂无翻滚。
罗青山不敢看他,只看看商淮,他也不敢耽搁,喉咙滚了滚,先回答了后边那个问题:“十,十多个,个个都开启了第八感。”
他看到商淮不可置信的眼神,自己也越说越崩溃,想想那个局面头皮都要炸开:“江无双,温流光,江云升都在。”
罗青山说完,猛的转向陆屿然,语无伦次说:“公子,女君她妖化出现第二道特征,长出耳朵了,神智也受影响了。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但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她是一个人去的,根本没打算回来。”
“……她,她还说留了信,在商淮手中,等她过、”后面那个“世”字在陆屿然的注视下愣是滚了滚咽回喉咙里去了,接着道:“是给公子的。”
商淮已经傻了。
这三句话,他句句都觉得像天书,反应过来后又觉得是炸雷,把他所有的思路炸上了天。
什么妖化。
什么耳朵。
他是和他们在一个世界吗。
倒是听懂了最后一句,他一愣,下意识去摸自己手上的灵戒,这才惊觉灵戒中还放着几个灵戒,是温禾安开第八感时让他代为保管的,后面一直没来要。他将灵戒翻出来,给陆屿然。
陆屿然没有先看灵戒,他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她什么时候走的。”
“酉时。”
现在是第二日卯时,马上天亮,时间相差六个时辰。
对于一个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人来说,六个时辰足够做很多事情了,也足够……让一切尘埃落定了。
不会拖太久的。
陆屿然手指冷得动作比平时慢一拍,转开灵戒,里面什么也没有,唯有两封信。
信上有名字,第一封就是给他的,第二封是给凌枝的。
他捏着那封信,捏得手背青筋直跳,指骨泛白,最终垂下眼睫,没有揭开。
瞒着妖血恶化的事死不松口,默默接受一切,用仇敌的鲜血来祭奠自己的死亡。
而这薄而轻的几张纸,她就拿这些东西,来充作他们故事的全部,最后的诀别?
滔天的惊惧与怒火灌入血液中。
想也别想。
这种结局,他一个字也不会认。
此时商淮的四方镜疯狂亮起来,他看了眼,飞快说:“李逾找我们,问二少主在哪,看样子是也知道了什么。”
陆屿然冷声:“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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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时辰前,江无双被江云升带着回了渝州。
渝州离永州不远,但因城中山多,路窄,土壤坚硬,是不折不扣的“穷乡僻壤”,谁也不要,处于无主的状态。
得知他受伤,王庭的人都赶到了这里。
“镇噩”让他受了不轻的伤,连连吐血,晕了一段时间。
江云升守在他床前,将这边情况告诉了族里,自己则在屋中踱步,愁眉不展。
江无双醒来后第一时间重重捏紧了床沿,江云升走过去,坐下来,望着这一幕劝慰:“医师来过了,伤口处理好了,接下来一段时日,务必好生静养。你觉得如何,好些了没。”
江无双猛的抬头,神情中夹着巨大的仇恨悲恸,再是迷惘,他呼吸急促起伏,发出粗重的喘息,死死抓住江无双的手,一开口,发现声音哑得跟几天没有沾过水一样:“叔父。”
“……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还会察觉不到吗。”
他改而捂住胸口,那里有一根骨头断裂了却没有处理,那是自出生就伴随着他的“剑骨”,是他无双的信念,这事令他难以接受:“叔父,陆屿然能控制第八感的范围和力度了,他可以对人使用了。可是怎么会,他、”
江无双咬牙,说不下去了。
“只是初步掌控。”
“初步掌控,便能在我持有生机之箭时,强行碎我剑骨?”江无双觉得荒谬,看向江云升,雷霆大怒:“都说我四人称雄,可他的第八感现在摆脱桎梏,无所忌惮,还有个温禾安走灵道,修十二神录,帝主对巫山可真是不遗余力。拥有此等助力,还有我和温流光什么事。”
“一时的胜负算得了什么。”
江云升同样有事情超出控制的怒气,但也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否定他,心境若是真出了问题,那可就真叫有苦难言了:“在你们这个年龄,万事皆有可能,他陆屿然有机缘,你也有。”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强大如帝主,死后还能留下几分力?更遑论妖骸才是九州心头大患,他真正想拔除的祸根,就算有心相助巫山,也无余力。若不然,陆屿然为何还没继承他的位置?”
“他无余力,而你有王庭全力相助,两位圣者的情况你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未来王庭的兴衰尽在你一人之身。”江云升笃信:“你将成为九州史上最年轻,最强大的圣者,难道这点风雨都接受不了?”
江无双握拳平复心境。
恰在这时,一封信被送了进来,进来的从侍尽职尽责地禀报:“公子,这信被飞刃钉在了厅中八仙桌后,才被发现,送信人不知所踪。”
江无双将里头信纸折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脑袋里有东西嗡的一下炸开了。
剧烈的情绪起伏让他身体一个踉跄,几乎坐不稳,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怎么可能。”
从什么时候开始,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一次次事件超乎预料,这大半年,江无双都算不清自己说了多少句“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百年筹划,前面顺水顺水,到最后了,事事出岔子。
还都是要命的岔子。
江云升见状抽出他手中信纸,定睛一看,脸色也变了,须臾,闭着眼将纸拍在桌面上:“是谁。”
江无双甚至都察觉不到胸口那根骨的疼痛了,他强迫自己冷静,闭目凝神好一会,说:“不会是天都和巫山,如果
銥誮
是天都,现在就该不顾一切跟我们拼命,也不会是巫山,不然这封信不会到我手上,而应该到天都圣者手上。”
“也不是隐世世家,那些人懒得出奇,跟巫山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发现了端倪也是第一时间跟他们说。”
“他给了时间地址,让我们准时前往。”江无双睁开眼睛:“对王庭摆鸿门宴,散修游侠没这等胆量,那么就只能是世家宗门,不直接捅破这件事,是想和我讲条件,妄想捏着我们的咽喉,要源源不断的好处。”
太天真了。
王庭只会倾巢而出,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死人对他们来说才是安全的。
这种被人猝不及防拿住软肋的滋味不好受,江云升也被这接二连三的事磨得心气不顺,他盯着这张纸上的妖血图腾看了很长时间,最终说:“我带人过去。”
“我也去。”
“你别去,身体要紧。”
江无双从空间戒里翻出一个瓷瓶,面无表情地咽下两颗,说:“一起去,我亲自看着放心些。”
“泗水湖,这地方离我们不远,先让我们的人过去,提前布置。”
“好。”
事实上,提前到的并不止王庭一家。泗水湖地处偏远,四周群山环绕,中间是片空旷的洼地,有几片小湖泊,水并不流动,是死的,面上飘了一层枯腐烂叶,除了蜘蛛爱在这里结网,连鸟都不会来这里筑巢。
还没等到二十八日的午夜,二十七日天黑之后,这里就慢慢有了窥探的视线,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做好所有布置准备之后,江云升和江无双带着王庭一干人现身,站在一颗巨大山石上,眼神厉如鹰隼,审视四周环境。
子时,另一队人马大张旗鼓出现在对面。
月光倾泻,隐隐绰绰照进来,照亮了几人的五官。
两边领头者眯着眼双双对视,看了一眼,均露出错愕纷乱的表情,江无双呼吸都顿住了,手指止不住抽动,惊讶得失声问出来:“温流光?!”
温流光也在看他,王庭说要围杀温禾安,她其实还挺好奇,听说江无双被陆屿然打得要死,费尽心思抽取了四州生命力还被温禾安原样补回去了,看这脸色,靠着药劲强撑着还敢来。这人全无可取之处,但格外会想当然。
“温禾安呢。”她嗤笑着昂昂下巴,一脸俾睨,问:“阵仗倒是挺大。”
“我想知道,你偷偷摸摸给我递信,是单纯请我来看热闹呢,还是笃定我会出手帮你呢?”
“江无双,你是不是太想当然了,我是讨厌温禾安,但她好歹有真本事,我更不待见喊得比谁都响,捏个拳头比谁都软的男人。给我个机会,你们两谁我都要杀。”
江无双听不懂,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有点懵了,来时准备的满腔策论,见机行事的机敏全部飞走了。
他们什么都没准备好,现在绝不是揭发温流光妖血的最佳时机,还有,究竟是谁让他们来的,温禾安,这特么又干温禾安什么事?!
江无双觉得自己伤口和太阳穴一起疼,疼得砰砰直跳,好似下一刻要炸开。
“谁让你来的,谁给你写的信。”他听到自己嗓音发沉,对温流光的恶意置之不理,只问这最关键的。
温流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江无双。
她环胸冷笑:“给我来这一套,是吧?”
倏然,一阵不知从何处起的风掠过,叫这四周群山中树枝颤动,枝叶婆娑,随着这动静,江无双,江云升和温流光同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截枯树桩子。
那里本来空无一物,而就在他们谈话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她穿了身飒爽的红衣,脸上压着半面小巧面具,金丝纹边,像两团熊熊烧起来的火炎。浓烈的颜色衬得原就白的肌肤胜似白雪,朱唇榴齿,神清骨秀,举手投足间有股利落的肃杀之气,可露出的那双眼睛又太温柔,生生将危险的东西都压了下去。
但谁也不敢凭借那双眼睛辨人来意。
温流光终于正色起来,她双手垂在身侧,缓缓与江无双和她都拉开距离,虽然很没必要解释,但还是说了句:“今日设局杀你的可不是我,你死了没事,可别到死还冤枉了人。”
“都一样的。”
温禾安朝前走,胆大包天地走到最中间的包围圈,让自己腹背受敌,她一改从前谨慎小心的风格,也好像撕开了一层面具,似笑非笑,眼神灼热而轻蔑,她看向完全愣住没有防备的江无双,说:“王庭为杀我大费周章,飞刀传信都用上了,我不来岂不是太不给面子。”
她不介意用或真或假的消息绕得这群人死不瞑目。
究竟。
究竟是谁。
谁设了这张网,将他们三条大鱼都网进去了?!又究竟谁知道妖血,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短短一刻,江无双脑子里想了很多,他抿着唇,深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经不起死斗,当即扯了下嘴角,面无表情说:“不是王庭做的。”
温禾安盯着他看了一会,显然不信,轻轻的笑声就是回答。
随着低低的尾音落下,她将一直在手指间灵活转动的飞刃激射出去,它如锃亮的流星飞旋着,笔直插进江无双身后一人的咽喉中,血色奔涌而出。那人是九境,也算小有名气,不至于被一击毙命,但也受了重创,捂着汩汩冒血的喉咙瞪大了眼睛,这突然的发难叫江无双脸色一差再差,才要怒斥她别发疯逼得大家鱼死网破。
哪知他话没出口,就听到了天地间一声锁扣嵌合的清音。
温流光和江无双同时抬头,见整个泗水湖上空出现了一道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结界,他们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瞳孔收缩起来,跟他们进来的诸多九境齐齐变了脸色,乱了阵法,而当事人只是低低垂眸,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样的平静。
温流光一字一句说:“你在找死。”
这不是普通结界,而是需要修士特殊催动的一道术法,作用类似于生死决战台,被锁住之后,施法者要么杀光里面的人出来,要么被人杀死,结界不攻自破。没有决出胜负前,他们谁也出不来。
“是啊。”温禾安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视线有一会停留在江云升和江无双脸上,将他们脸颊腮肉的不自然颤动都收于眼底:“不是你们一路逼我,逼到这一步的吗。怎么,对这局面不满意?”
江无双一字一句道:“温禾安,我再说一遍,今天的事,王庭没有参与。”
“和我们没关系。”
“我也再说一次,都一样。”温禾安不再笑了,她眼眸乌黑透亮,杀意毕露:“既然三番两次要对我赶尽杀绝,不如就这次吧。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长时间了。”
说完,一样接一样东西从她袖袍中飞出来,飞到半空,形成包围状圆圈,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磅礴气息。盘踞得像蛇一样的手钏,破旧石头穿成的珠串项圈,小女孩不伦不类的羽毛披帛,还有被催动到极致的七彩小塔,与此同时,十二花神像毫无余力地催发出来。
如梦如幻的一幕。
死亡的铡刀压在了某一个人的脖颈上。
暴乱的灵力冲天而起,对所有人发起无差别的攻击,而她本人同时出手,随着珠串和玄音塔散发出的光芒直取江无双,江云升与温流光三人。
怒斥声,惊嘶声,威胁的叫骂讨伐声此起彼伏,混乱交错。刀光剑影,疯狂搏杀。
很快,温流光开始懊恼后悔。
她不该来的。
温禾安今天简直不像个正常人,打法好凶,摒弃了一直以来的精妙灵巧风格,不顾技巧,不顾章法,以绝对的战力压制一切,不怕痛,也不知道退,跟见了血就死死咬住敌人咽喉不放的凶兽一样。
所有的底牌都押出来了,好像过了今天,以后真不活了一样。
她想杀温禾安没错,但绝对不能接受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温流光打得来劲了会有些疯,这是九州人尽皆知的事,但现在的温禾安比她更猖狂放肆,让她都觉得心里一阵发毛。
而江无双这个蠢货害人害己,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稻草还是浑水,带伤上阵,第一招就闷哼见血了。温禾安转身避开江云升,径直抓住了江无双,在他禁不住放大的瞳孔中给了他一拳,正打在他胸膛之上,这一下是伤上加伤,他体内剑骨发出泣血悲鸣,手中剑也跟着不稳。
脊背被压迫着弯下去。
她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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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江无双面色呈现出病态的驼红,像发了高烧,他疑惑至极,想不明白:“你也是少年至尊,前程大好,现在要跟我们一起死,你在为、咳你在为巫山铺路?你在为他们扫清障碍?!”
“他们许诺了
依誮
你什么!”
回答他的,是两道呼啸而来的珠串,那些珠子太诡异,攻击力强,不输圣者之器,关键是防无可防,因为根本不是为人所知的九州术法,让人不得不全力以赴。
温流光开始负伤,她不再执着于杀死温禾安,转而想强行攻破结界出去,巫山和王庭大战在即,天都眼看要成为最终获胜者,她得多想不开要在这里丢半条命。可十二花神像死死缠住了她。
战斗开始不到半刻,就开始有人倒在血泊中了。
而江云升为了护住江无双,左右支拙,行迹不再流畅,温禾安和温流光硬拼几招,转身专心轰杀江云升,她唇艳如石榴花,呼出热气:“你太能躲了,我也找你许久了。”
江云升最后是被十二花神像钉穿在空气中,死在那只素白手掌之中的。见到这一幕,江无双目眦欲裂,眼中红血丝密密麻麻,杀意一时浓郁得将云层都击碎,长剑在空中沉浮,猛的钉下,而为了彻底湮灭江云升的生机,温禾安皱眉,愣是没动,长剑落在她的腰腹上,削出血洞。
可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当真是没半点收手后退的意思,一转眼又极快地与这两人杀在一起。
温禾安承受了许多道不同的八感,身上伤越来越多,灵力也在飞速流逝,人一个个死去,半空中的底牌也肉眼可见少了,她仍不退。
江无双最后被她逼得发狂,怒发冲冠,这种时候,第八感施展不出来同样是他的劣势,在半边身体都被打得破烂的前提下,不得已生生祭了自己的骨。那是他无双的信念,从小到大就连跟圣者对战都没动用过,却一次在陆屿然手中受损,一次在温禾安的紧逼下彻底湮灭。
还没辉煌,就已落幕。
他披头散发,呕出血块来。
温流光撑得久一点,但也是汗涔涔,喘吁吁,战至此刻手段尽出,已成强弩之末。这次带来的人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死了十之八、九,从开年到现在,天都的重臣死在温禾安手中的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
她像是收割性命的刽子手,生命力顽强得令人害怕。
怎么都不死。
她偏偏想自己磨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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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到现在,温禾安十指骨节被火燎得露出白骨,血肉模糊,全身上下多处洞穿伤,内伤更严重,胸腹中翻江倒海,最令人感到折磨的是,因为打得太激烈,她身体里熟悉的烧灼燎痛迸发出来,游走在骨缝中,面具下的左脸脸颊肿痛,耳朵已经出来了,被包裹在特制的耳套中,擦出刺痛。
但耳套也撑不住太久了。
人和结界中的一切都到极限了。
但是没关系。
事情发展如她所愿。
这一次,王庭和天都势必遭受重创,他们会像秋后蚂蚱般老实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蹦跶。
温流光不受控地淌下血泪,她看着温禾安,手指撑在膝盖上,抽搐般抖动,一字一句问:“十二花神像没了,玄音塔没了,你的圣者之器也没了,你还有什么手段?”
“如果仅此而已,那么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们死不了。”
说话时,她瞥过身侧血迹斑斑,死狗般气若游丝的江无双:“至少我死不了。”
“我知道天都和王庭宝贝你们,圣者或许在你们身上留下了分身,关键时刻会带着你们遁走。”温禾安声音很轻,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觉得她好说话,温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冒出来,毛骨悚然。
“我不爱说大话。”
“说你们没可能逃出这里,就一定没可能。”温禾安隔着亮起的晨光去看这几人,眼睫微垂,血珠挂在上面,飞快眨落下去,她伸手自怀中取出最后一道圣者之器,慢慢解开画轴上的系带。
这是她为自己设定好的终局。
雪钓图会陪她长眠。
这一刻,她歪了下头,黑琉璃般的眼眸自两人身上扫过,抽离所有仇恨丑陋的情绪,竟如沾血的栀子花,清灵秀美,纯然平和。
下一瞬,温禾安点燃了自己的灵脉。
十二神录专修灵道,燃烧灵脉,就是燃烧自己的生命。
温流光第一次感觉到了惧怕。
她觉得自己会死。
这东西烧到最后,圣者分身都保不下她,神仙来了都是徒劳。
而随着这火燃起来,天都和王庭原本还有气息的两三位,也都轰的一下倒下了。
温流光跋扈半生,从未认输,此刻不得不认了,她看着步步走近的温禾安,说:“放我出去,天都从此不再为难你。”
上一次江无双说这话她还无情嘲笑呢,谁知风水轮流转,报应来得这般快。
温禾安摇摇头,低声说:“不好。”
温流光又退一步,咬着牙关道:“我认输了,你赢了。”
“不要。”
温流光最终憋出一句话:“对不起。”
温禾安笑了笑,说:“不要为难自己,不要说对不起,我铁石心肠,不会对仇敌手下留情。”
温流光不再退,江无双也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冲上去,三人如歇斯底里的困兽纠杀在一起。
晨光破晓时,林间开始冒出蝉鸣和鸟叫。
温流光和江无双被雪钓图和温禾安打得生命垂于一线,奄奄一息,一只脚埋进坟墓中,圣者分身果真出来了,数次想要带着两人冲出结界,被她强行扣下了。
圣者分身的力量也在被消磨。
温禾安灵脉燃烧过了半,面色反而如回光返照般红润起来。
就在这时,结界被人从外面击碎了。
温禾安身体一僵,脚步在原地停了会,以为是自己临死前出现的幻象,确认不是后,才僵着脊背慢吞吞地转过身,见到了大步朝自己走过来的熟悉身影。
与此同时,李逾执箭一言不发朝着结界中的两人射杀而去,气息紊乱焦躁,凌枝跃上半空,揪着江无双狠掼到地面上,娇蛮的声音中蓄着极致的愤怒与后怕颤调:“我一定要杀了你。”
温流光和江无双肉身尽毁,圣者分身最后的力量卷着他们的神识遁逃远方。
他们这次不死也得死一次,就算肉身修复了,修为也会下跌,留下无可挽回的伤势。
陆屿然走到温禾安跟前,扼着她手腕伸手将烧到一半的灵脉生生压下,动作极尽克制压抑。
温禾安刚才面对那么多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跟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被逮到了一样,嘴唇微张,眼睛看着地面,什么都想过了,唯独没想过这个局面。
不知道要说什么。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禾安。”
陆屿然手指惊心的凉,指尖轻轻跳动,声音很轻,每个字里都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意味,风雨将至:“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第 112 章
坠兔收光, 朝阳渐渐从林中树梢上满溢出来,霞光烂漫。
温禾安灵脉燃到一半熄止,因耗支生命而好转的情况一下没了支撑, 不可避免的恶化了, 妖血仍在身体中横冲直撞,烧得沸腾。她脸腮上的红更艳,呼吸破碎,口腔中尽是血液的甜腥味。
像个摔得支离破碎的木傀,即便是技艺最高超的匠人来修复, 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温禾安回答不了陆屿然的话,这种情况下, 她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但这些话对他们来说, 很残忍。
从出现到现在, 陆屿然没有对温流光与江无双出手,此时全部的灵力都透过手掌毫无保留传进她的身体里, 试图以这种仿佛无穷尽的力量来将她的身体修复如初。
同时拿出玉瓶, 将里面的药丸全部倒出来,让她咽下去。
温禾安身上温度很高, 她望着他,身体支撑不住了,但因为那烧起来的一半灵脉, 神智还强行清醒着晕不过去。她艰涩地咽咽喉咙,才张嘴,却有温热粘稠的东西滴落下来, 径直溅在他手背上,而后成片淌下去。
他立时顿住, 乌沉眼瞳叫成片的猩红占据,不可遏制的怒火被另一种心悸封冻住。
温禾安仰头抹了下鼻子
铱驊
,这才慢慢地将另一只手放到陆屿然掌心中,轻轻说:“……没用的。”
根本不是伤的问题。
“江无双剑骨没了,肉、身也没了,就算醒过来,修为也会掉到八境,持续至少一年。”
“温流光比他好些,但几年内都无法动用第八感。”
没办法,世家真正的传承者身上永远有着严实的护身符,他们是家族的希望,比任何人都重要,不容有失,如果继续将他们锁在结界中,温禾安能耗死他们。可就算他们逃了,这次也损了根基。
日后掀不起太大风浪。
巫山要一家独大,还是要彻查妖血,这段时间就是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陆屿然没有停下灵力,可随着这两句话落下,玉瓶在他掌中碎裂。自打他知道这件事,尝了许多种人生头一回的滋味,可真正见她遍体鳞伤站在眼前,他不得不将一切压下,一遍遍告诉自己,现在什么最重要。
他不是来跟她争吵的,他是来带她回去的。
然而这一刻,理智崩弦,忍无可忍。
“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东西?”
陆屿然将碎片往身侧一扬,凄厉破空声霎时在耳边响起,沉黑眼瞳里像盘踞着两簇焰火,隐隐有失控燎原的迹象,让人不敢直视。
他声音沙哑:“我问你在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果我来得再晚一点,如果今天是罗青山来通知我呢。”
他深觉荒谬地笑,深深阖眼:“你让我用第八感,来镇自己所爱之人——这就是、你精心计划这么久,替我做的打算?”
说这些话时,陆屿然捏她捏得很紧,灵力一时也不敢收,她觉得没有吃药的必要,他就用手指叩开她齿关强行将药丸送进去,雪白的衣袖和襟领上沾了许多血点,前所未有的心惊与狼狈。
温禾安怔了会,药味将腥甜驱散,舌尖萦绕着涩意:“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为什么不和我说。”
“……不想让你们看到,不想伤害你们。”
温禾安一直垂着头,此刻却抬了眼去看他,陆屿然满腔话语戛然而止,他看到她的眼睛,像蘸着颜料描出了两抹红,藏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难过得好似在下一场窒密的雨。
他深深吸口气,徒手划开一道空间裂隙,不再说其他:“走,回去。”
温禾安不动,她伸手慢慢把脸上的面具摘了,又牵着他的手到自己鬓发边,摘了破破烂烂的耳套。一双黑间红的狐狸耳朵倏然出现在视野中,弹出来时有绒毛扫到他指尖,他手指不受控地僵在原地,袖片长垂。
“你看,已经很严重了。”
困乏和疲倦排山倒海袭上眼前,温禾安眨了眨眼,与他四目相对:“我这样,去不了别的地方。”
她轻轻说:“没救了。”
“谁说的。”陆屿然挑过商淮抛来的一段素纱,将她的头与脸皆蒙住,弯腰将她横抱起来,他音调冷硬,难以忍耐地打断她:“是你给我的时间太短。”
“但我绝不会就此放弃。”
这时候跟着一起进来的凌枝,李逾,商淮和罗青山清理完所有可能会暴露妖血的战斗迹象后也匆匆过来了。身边多了几道呼吸和灼然视线,温禾安不会不知道,她抓了下陆屿然的袖子,良久,动唇:“阿枝,阿兄。”
李逾头疼欲裂,冷汗浸了满背,现在还没干,心砰砰跳得要蹦出来,天知道这半个时辰他是怎么过来的,他这辈子没觉得自己这么胆小过。
这时候乖了。
知道有个阿兄了。
他重重摁了下眉心,深深吐出一口气,哑声说:“你先歇着,等你好了,我们慢慢聊。现在说,只能激烈地吵一架。”
他将那个“慢慢”和“激烈”咬得尤其重,不难听出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同时对自己和温禾安的相处模式有清楚的认知。
凌枝倒是不情不愿地嗯了声,她现在不跟温禾安过不去,但逮着王庭没放。信她已经看过了,看的时候气得跳脚,现在见温禾安还能说话能思考,虽然情况不好,但至少还活着,冷静了些,说:“江无双的神识被我的空间刃片削了一刀,剑骨也没了,如无意外,这辈子没可能到圣者。”
她刚下了命令,从此阴官家与王庭交恶,双方不再往来,如此一来,王庭被困在溺海两道主支之中,进不了退不了,进出作战只能用消耗巨大的云车,而拥有雄厚经济实力的林家已经投靠了巫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现在只等两位圣者咽气,无数双手自然忍不住伸向王庭。
凌枝捏了下拳,冷笑:“我倒想知道王庭这次又打算扶哪根葱上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禾安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流散,劲一卸,眼前彻底黑下来。
陆屿然抱着她动作一顿,孤拔脊背僵住。
商淮看他紧绷的侧脸,凛然反应过来。
他在害怕。
他立马低声说:“只是晕倒了。”
陆屿然紧抿的唇线微松,揽着她的双臂慢慢拢紧,疲惫地颔首:“嗯。”
一行人挤进裂隙里,商淮和罗青山大眼看小眼,都没说话。李逾是圈外人,对妖骸的认知停留在短浅的常识和他们方才语焉不详的介绍里,他了解不深,帮不上什么,但不守着温禾安,他浑身冒冷汗。
凌枝问陆屿然:“你怎么打算的?这是去哪里?”
“妖骸山脉。”
陆屿然低眸看了看怀中的人,妖血到后期,随时会有失智吞噬的危险,九州不能再爆发一次妖骸之乱,这是他短时间内能想到最为稳妥的方法。
他平静地告诉商淮:“族中一切事宜照旧,肃清妖骸山脉,只我一人进去,余者止步。”
“妖骸山脉在大家眼皮底下,你这次不走神殿直接进去,还带着她,太兴师动众了,万一引起别人怀疑就麻烦了。”凌枝拧拧眉,不赞同,须臾开口:“去我那,渊泽之地,妖眼里。”
妖骸山脉和妖眼本身是一个性质,里面都是溺海中的妖气,就算温禾安后面真活不下来,也不会让妖气泄露蔓延九州。
但至少渊泽之地在阴官家深处,隐蔽至极,非凌枝与她钦定的人不能进入。
就算要查。
也没人敢查到那里去。
凌枝凑近了些,用手掌小心翼翼托了托温禾安滚热的脸颊,像她平时待自己那样,咬牙道:“我回去后开一次血眼,看看她身体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解症状才更好想办法。”
“你把罗青山留下来。”
被突然点名的罗青山不敢吭声。
陆屿然点头,继而深深看了她一眼,喉结滚动:“多谢。”
“轮不到你谢我,我还是更想听她好了自己来说。”凌枝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发尾,又从袖子里翻出那封吓死人的信,折在手中拍得哗哗作响,不满地嘀咕:“并且来忏悔这种极其不讲义气的行为,保证不再犯。”
从永州去阴官主家,走空间裂隙,再有凌枝神出鬼没的空间术全力加持,这种赶路方式可谓是奢侈。
然而里面的几个人只觉得压抑,时间越久越压抑。
罗青山恪尽职守,处理好所有现在能处理的伤口后,时不时上前替被陆屿然抱着的温禾安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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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每当这个时候,几双眼睛总是齐刷刷看过来,好像要看穿他的每一个表情。
不紧张都要被他们看得紧张,更遑论他本就紧张。
凌枝靠在紊乱的空间气流边上,站一会,又蹲一会,时不时出手往外一拽,他们行进的路程就跟霎时要上天一样快得出离。她同时给信回阴官本家,让他们将渊泽之地腾出来,任何人不得踏进半步,而他们的目的地就设在了渊泽之地正中间。
“陆屿然。”她突然偏头喊了站在侧边的人一声,见他静静抬睫,问:“如果好不了,怎么办。”
商淮真想求求她别提这种假设火上浇油了。
陆屿然久久静默。
他甚至觉得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半晌,哑声:“我不知道。”
他没法想。
李逾顿时紧张起来。
两个时辰后,二十八日正午,空间裂隙出现在渊泽之地,渊泽之地有两三座竹院,一座是她师兄玄桑一直在住,一座用以待客,有时候阴官家几位执事会留宿,剩下一座是凌枝的。
因为提前下了命令,他们到的时候,偌大的渊泽之地只能看到竹林,果树和扑棱着翅膀从天空这边飞到那边的不知名彩色鸟类。
温禾安躺在了凌枝的床上。
退烧的药一直在用,沁了冰水的手巾也一直压在额心,但她仍浑身滚热,温度一直下不去,这等情况让罗青山也傻了眼,他对陆屿然道:“女君体内的情况太复杂了,高烧不退不是伤的原因,是妖血在发作。”
“我来。”
凌枝走到床前,她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条白布,束在脑后,蒙着眼睛,双手飞快拉出术印,玄妙的匿气聚到她的手指上,聚成一轮悬浮的黑色泉眼,刚好床榻那样大。
她环着温禾安半坐起来,同时将手指往眼前一抹,刹那间,一颗不见眼白,唯有黑仁的眼睛出现在头顶,轻轻眨动。
这只眼睛出来时,屋中鸦默雀静,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它给人一种强烈的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在它的注视下,一切无所遁形,任何人都没有秘密可言,连心中所想都要被洞悉。
心虚的人立刻有所察觉,商淮第一反应就是背过身去。
同为为九州镇守妖气的“功臣”,凌枝不如陆屿然,有望得到“帝位”这样的香饽饽,她也不想被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吊着走,而作为回馈,她拥有着空间术与一双雪亮的眼睛。
寻常生活中,她总是最快发现端倪的那个,而这样的眼睛,一但以秘法激发,舍得付出些代价,就能看到更细,更深的事。
泉眼环绕着黑眼,凌枝将温禾安扶着半坐起来,美人鱼般展臂拨开那捧无形之水,矫健地带着她沉进去。
罗青山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前一亮。
传闻阴官家家主拥有一双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
温禾安的情况太复杂了,他把脉也只能探得个大概,而且她表现出的状况与他诊断出来的结果也有着差异。
他不觉得是自己医术的问题,更倾向于温禾安体内有着别的力量,如果能知道血脉天赋,妖血力量和她本身得到的传承,灵力的状态,有没有纠缠在一起,究竟是谁克谁,那就再好不过。
能让他更好的突破极限去想办法。
而不是根据几本翻烂了的医书干着急,纸上谈兵地做假设。
陆屿然站在床沿边,他衣裳上还带着血,臂弯里好似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灼热温度,李逾也没好到哪里去,沉默地蹲到一边,两人各有各的寒洌气场,屋里气氛压抑到极限。
半个时辰后,凌枝带着温禾安游了回来。
她大大方方解开发绳与脑后的系带,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失去焦距,站在床沿摸到柱子站着,商淮看出不对,伸手去扶她,问:“怎么了。”
“暂时瞎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来,凌枝便放心地松开了抚着木头的手,扭头偏向床榻里边,说:“我看到了。”
罗青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严阵以待。
陆屿然喉咙干涩,一握掌心,问:“什么情况。”
“她体内有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凌枝面色凝重,比了个手势,一口气说下去:“它们死死地缠在了一起,交缠得严密,像三条绞死在一起的蛇。其中两股对峙了很多年,我在上面感受不到熟悉的气息,一股与九州相克,一股戾气横生,我猜是你说的溶族血脉与妖骸之力,它们的本质说白了都是吞噬,有异曲同工之妙,谁也不让谁,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分出胜负。”
“她父亲之前说她的血脉之力弱得都快没有了,其实并非消失了,相反,她的血脉之力很强,能够拖住妖血。”
罗青山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女君能撑到现在,我当日便说,妖血暴烈,用在活人身上,根本不会受人操纵,短则三五年,长则十五年便会彻底失控。而且属下还听说,异域‘相’由心生,血脉等级是一回事,心性的坚毅也是决定血脉之力强弱的一大因素,而女君在乱世中长大,心性如何不必多说,所以她撑到了现在。”
说着说着,凌枝开始不受控制流眼泪,带血的眼泪,她用手指揩去,又对陆屿然说:“妖血代表着妖骸之力,强大霸道,这么多年,溶族血脉之力也只是勉强牵制它,它仍然占据着绝对的上风。而就在前段时间,妖血之力莫名增强了,情势失控,血脉之力正在被它大口蚕食,我想跟归虚那条支流突然沸腾是不是同样的原因。”
陆屿然眯起眼睛:“王庭在归墟丢下了另外的妖血,妖血之间彼此吞噬,她是活人,自然会吸收极大一部分妖力。”
“是。”
所以她说,今年妖化发作时间越来越短,来得迅猛,且毫无规律征兆。
凌枝恨得咬咬牙,又说:“就在血脉之力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第三股力量加了进来。”
“萝州城中那座传承,她吸收了帝主之力。帝主是昔日九州之主,掌山河之力,你的血液,我的眼睛能够镇压妖气,都是因为山河之力,这股力量一加进来,加上她晋入半圣,本身又修灵道,修十二神录,灵力与帝主极其契合,所以局面又慢慢拉了回来。”
“但妖血感受到危机,不愿再蛰伏保留,全面爆发了出来,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局面。”
凌枝缓缓吁出一口气,脸色并不轻松,她皱眉,说:“如今的情况是,帝主之力主动示弱,被她的血脉之力一口吞下,但局势仍然很不好,妖血始终占上风。”
如果让妖血吞噬了血脉之力,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现在我们也插不了手,只能看她自己。”
陆屿然转头看向安静躺着的温禾安。
难捱的死寂中。
罗青山吞了吞口水,朝前挪了一步,盯着压力闭眼低声说:“公子,属下有个冒险的方法,可搏万中之一的机会。”
所有视线顿时落到了他身上。
而这位从出现开始就一直在妖血上跌跟头的当世第一巫医只敢悄悄看商淮:“我们可以用这个方法,干预女君体内血脉之力与妖血的博弈。”
“一旦成功,血脉之力吞噬妖血,那女君以后便能调动妖骸山脉与溺海的所有妖力。”
“她将成为,妖骸之主。”
第 113 章
自打知道妖血, 罗青山一头扎进了巫山巫医留下的各种药经医经和手札中,说到这,他这个人有一点好。就算根据所有过往结论来看温禾安已经没救了, 但他仍会不死心地作各种假设, 不遗余力地上各种“猛药”。
按他的人生经历来说,如果一个医者遇见难题绕开了,那么下次一定会再遇见同样的问题,且情况更为棘手。
原来罗青山在陆屿然身边是最轻松不受责罚的一个,因为基本上没有伤药毒方面的事能难倒他, 而今年因为这件事,他的头和腰在公子面前是越弯越低, 话是越说越结巴。
现在终于稍微松一口气。
“属下之前想到的唯一一线生机,是在女君尚未出现第二道妖化迹象前, 将女君藏于妖骸山脉之中, 每年换一次血,接受公子第八感镇压的同时用劲烈的药刺激, 如此百年, 或许削弱妖血的力量,之后再想办法。但在此过程中, 女君会非常痛苦,修为不得寸进,终生不能踏出山脉, 也随时面临死亡。”
一直没说,是因为这劲烈的药,罗青山不一定能配出来。
其实说来说去, 怎么都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受再多的苦也只是拖着时间, 活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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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样活着,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还不如死了。
“现在情况不同,女君体内有真正能牵制住妖血的力量,我们要做的,是增强这股力量。”罗青山顿了顿,说:“除了血脉之力和帝主之力,其实还有一道力量可以为我们所用。”
陆屿然开口:“她的灵力。”
罗青山重重点头:“女君晋入半圣,本身就是助力。属下想的是,让女君的灵力加入进来,融合血脉之力,进而压过妖血,吞下它。”
李逾终于能插上一句话:“但灵力游走全身,和传承,秘法,血脉不同,它根本与别的力量融合不了。”
听起来,溶族血脉也是个霸道的,怎么会轻易相让。
这还没跟妖血打呢,就先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
李逾想象力贫瘠,理解不了那种局面。
罗青山脸上露出点当世医术第一人的傲气,说:“我有药引,可以让两股力量强行相融。”
凌枝皱眉,眼睛无神,在小木屋里走了两步:“我听说过,早些年有异域人想改修九州术,但尝试者都死了。”
罗青山点头:“药引只是辅助,关键还在女君自身。这个方法十分凶险,不论是将灵力与血脉之力相融,还是后期吞噬妖血,稍错一步就会死亡,因此属下说,只是搏万分之一的机会。”
千年前的妖骸之乱死了多少人啊,其中难道没有强者?
圣者都死过。
这本就是在与天争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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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与败,没有谁能保证。
屋里气氛仍然不好,几人锁着眉,久久没有出声,陆屿然转身看放下了帷幔的床榻,问:“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罗青山:“今夜就会醒,但还会断断续续睡几日。”
他定了定,又说:“公子,若要用此法,需早做决定,女君这次烧了一半灵脉,正是灵气想要迫切汲取力量填充自身的时候。”
陆屿然站了会,说:“好。”
“你去准备。”
凌枝眼睛实在是不舒服,一直流眼泪,擦都擦不干净,决定去边上小屋子里躺着休息会,商淮怕她摔倒跟着一起,罗青山在陆屿然的示意下也去了。
陆屿然和李逾守着温禾安。
罗青山抓紧时间眼睛也不敢阖,伏于小桌前,将整个过程中她会面临的险境,什么时候用的什么药,外面需要做什么布置,凡是他能想到的都列了下来,并在天黑之前站在了大家跟前。
温禾安此时处于妖血爆发期,又大战一场,受伤不轻,按理说该用尽世间奇珍滋养,可她体内情况复杂无比,妖血猖獗,贸然用药反而不妙,所以罗青山只给她用了些疗愈伤口的温和药。
妖血感受到威胁,只会有更大的反应,所以在开始之前,所有人都要撤出渊泽之地。这意味着后面这场苦仗只有她自己打,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怎样痛苦,她都要掌控自己的身体,留得一线清明。
罗青山会留下药和药方。
这次方法分为两程,上半程融合灵力与血脉之力,最好是灵力为主,血脉之力为辅,在这时会遭遇到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还有个妖血虎视眈眈,不会老实,商淮光是听着就露出了牙酸的不忍表情,无声拍了拍自己的腮帮。
下半程温禾安操纵由三种力量融合而成的灵力对决妖骸,妖眼在外运作,如果失败,立刻抹除妖气。
用时大概一个月。
渊泽之地下了场雨,天气更显得闷热,蒸雾腾腾,两座小竹楼里都点了灯,某种气氛粘稠闷窒得宛若从檐下滴滴答答漏进地里的雨水。
待罗青山说完,书房中凝然静默。
人被逼入绝境中再窥见生机,会发自本能的往好处想,但他们没法往好处想。
他们只看到了两条绝路,一线天险,万米深渊,怎么都是死。
明知如此,因为那一点渺茫至极的希望,梦话般的未来,温禾安还要多受多少罪?当真值得吗,对她不残酷吗。
李逾单手捂了下眼和脸,凌枝很烦躁,她拿不定主意,将罗青山的话挨字挨句连带语气都在脑海中咀嚼过几遍后,她两只肩膀泄气地撇下来,觉得痛苦,好一会后轻声说:“等她醒来,问问她的意见吧。如果她觉得太痛,那就……”
她咬唇,不甘心。
“她不会的。”
陆屿然打断凌枝,话是对罗青山说的:“除了增强她体内灵力,适当压制妖血也能帮助到她,是不是。”
罗青山偷偷瞥他,不敢说谎,无奈如实颔首,欲言又止:“但是公子,妖血到这种程度,您的血和第八感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了,频繁动用,会损伤自身。”
陆屿然仿佛根本没听到种种提醒,对他来说,得到了回答,这就够了。
“届时你们出去,我留下。”
就知道是这样。
罗青山心中叫苦不迭:“可是公子,我若不在,你流血过多无人处理,会很危险。”
妖血发作起来,只想毁天灭地,那种时候,还记得自己是个人都算情况乐观了,哪里会手下留情。
面对温禾安,陆屿然心疼都来不及,怎可能还手。
“多留点篓榆粉。”
“……”
罗青山没辙,郑重道:“前半程公子可以留下帮女君,但到后半程谁都可能被吞噬,您得出来。”
陆屿然点头。
他很久没有休息了,眼睛里密布血丝,此刻看了看远处昏暗天色,吐出口气,道:“等天亮,我走一趟九州防线。”
商淮一听,精神噌的一下紧张起来。
凌枝反应过来,她现在看不见人,索性只看脚底下,闻言挑挑眉思忖一会,说:“你要进异域?这些年他们倒是说有了对付妖骸方面的进展,但进展都掌握在灵漓手中……她手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好拿。”
商淮头都大了,补充了句:“而且是真是假都说不准。”
陆屿然双掌撑在窗棂边,沉声说:“是真是假,去了才知道。”
他不能放弃任何的助力。
他做不到尽人事,听天命,做不到看着温禾安受折磨,看着她死在眼前。就算现在知道了全部真相,想到那种可能,他的遗憾,惊惧,一点也不比知道她要独自赴死时少。
他害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赌不起。
深夜,陆屿然单独守在温禾安床前。李逾原本不肯走,但渊泽之地妖气重,他初来乍到,又不修匿气,待了半天下来头重脚轻,被罗青山以后面还有硬仗要打给劝走休息去了。
从惊觉出事到现在,陆屿然除了开始的慌张,初时与她见面对峙的失控恼怒,后面很快恢复冷静。
冷静地听罗青山说唯一的方法,说她将承受的一切,说最后仍然大概率糟糕的结果,再做出决定,决定去异域,决定陪她受一程。
直到现在。
小小一方天地,雨声淅淅,他们两人独处。
陆屿然伸手探进薄衾中,握住她热烘烘的指尖,不敢太用力,因为她手上有不少深可见骨的伤,但不握着,他无法确认她的存在,尤其在这样寂静的时刻,心中的空洞越扩越大,惶惶难安,得不到半刻安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原本坐在床榻一边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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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静静看她,看着看着,又觉得她的温度太热,呼吸又太轻,于是捧着她指尖弯身凑近,矮身半蹲,洁白衣摆凌乱地交叠在床沿前。
温禾安身上有淡淡的花香,躺在阳光下晒太阳一样,眉眼灵动纯美,狐狸耳朵乖乖藏在发丝间,只露出两点毛绒绒的尖。
陆屿然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她的腮,动作轻缓,久久未离。而就在两人彻底靠近之后,他从来挺拔的脊背与双肩慢慢折下来,眉宇间不可撼动的冷锐强硬悉数散去,脸色变作雪一样惊心的白,后颈跟着弯下来,露出一段从不会示于人前的脆弱弧度。
他几次想和她说话,喉咙动了好几下,最后却先抓着她的手,从自己袖摆中抽出一封信来。
信是她留给他的,没有拆,褶皱也被抚平了,整洁如新地躺在两人掌中,轻得出奇。
“我不想看。”
陆屿然低声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把它烧了。”
无人应答。
“温禾安。”他突然喊她一声,引她的手去抚自己的眼睛,两只眼皮都在跳动,像没有节奏的鼓点,毫无章法地牵动着人心,也扯着脑海中的神经,一下松一下紧,他静默很久,轻轻告诉她:“要我放弃,我做不到。”
“但我很害怕。”
此时,商淮敲敲门,步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四方镜,见眼前这一幕,怔了下,没说什么,尽职尽责地说正事:“外面闹翻天了。”
天都和王庭确实闹翻了整个九州。
第 114 章
这次江无双和温流光侥幸捡回一条命, 身边的人全军覆没,这消息和他们两人岌岌可危的神识一起抵达族中,顷刻间掀起轩然大波。
死在泗水湖的那些人, 没一个是弱的, 全在九境之上,开启了第八感,是家中花费了大量时间与资源培养出来的中流砥柱,死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现在一死几乎死绝。
但他们现在顾不上这个。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还是温流光与江无双二人的现状, 肉、身皆毁,只剩神识回来, 连个实形也没有,医师一排排杵着均束手无策, 还是两家的圣者纷纷出关, 亲自将人接进族地,闹得一阵人仰马翻后方得了一霎沉寂, 滔天怒火在这两个伫立在九州千余年的庞然大物腹中酝酿着, 一发不可收拾。
温家圣者从温流光的神识中抓出一团记忆,片刻后, 阴云沉沉的腮肉抽动起来,怒到一定程度,再也无法保持圣者的气量和风度, 嗓音沙哑尖细:“早知今日——”
她不再说,从前的事已经过去,咬牙切齿念多少遍也不过是提醒自己当初的愚蠢, 除此之外,再无作用, 她成圣许久,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气急败坏过。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安安静静,好似谁都可以欺负一把的小姑娘,最终成为了整个家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妪拄着龙形拐杖,干枯手掌摩挲着拐杖上嵌着的那颗翡翠珠子,三角眼睛中杀机毕显:“无论如何,再留她不得。”
温禾安现在是半圣,尚还稚嫩,在真正的圣者眼中终究不够看,上次不过仗着他们被中心阵线绊住手脚无法自如来去,用些圣者之器投机取巧才过了关,但等她真到了圣者,局面无疑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等到那时,天都才真的危险了。
圣者以下的人,怕是连门都不敢出。
思及此,圣者下了决心,招手唤来身侧从侍,又扭头瞥正在榻上恢复的温流光。她的身影在纱帐后朦胧漂浮,浮在一团巨大的灵源中,虚虚实实,这个状态至少得持续好几个月,方能长出肉身来。
“去,让三长老过来。”温家圣者挥了挥手:“传我的命令,巫山与天都叛徒勾连,内外接应,设伏杀我少主,三番五次主动寻衅,意欲挑起战乱。故今下战牒,昭示九州,与巫山从此势如水火。”
侍从躬身出门,而没过多久,又跟在几人身后面色匆匆地折返回来。
“老祖。”为首一人鬓发花白,沉不住气地急慌慌往里探,急得双手一拍,道:“战牒我压下来了,出大事了老祖!”
天都圣者眼皮一跳。
“王庭对我们出手了。”
天都圣者觉得荒唐,听了笑话似的渐渐眯起眼睛:“王庭江无双伤得比流光更重,剩了一口气,他们不朝巫山发难,反而来找我的麻烦?”
真乃人间滑稽事。
“是,是,老祖。”当先的那个抬起袖子擦擦汗,眼中带着莫大的恐惧:“王庭江召出面正告九州,说三少主体内藏有妖血,当年他在天都为质时便察觉到了端倪,直到这次九州风云会,他负责安置宾客,才证实了心中猜想。”
天都圣者脸上所有表情戛然而止,她猛的推开手中拐杖,逼视着眼前之人,携着极其可怖的威压,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老祖。”身后的人道:“江召用了王庭家的传讯符,如今整个九州都知道了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没什么人信我们,有许多势力已经打着为九州安宁的幌子往主城来了,还有圣者也派了身边人前来询问情况,说是询问,实则是围困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传言是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真,温流光跋扈,之前受双感影响,做出了不少荒唐事,这些事现在都被翻出来,成了她被妖血影响了心智的佐证。
另一人去看纱帘后的床榻,低声说道:“老祖,当务之急,我们得确认三少主身上究竟有没有妖血啊。若是没有,我们自然可以与王庭对峙,若是有、这盆脏水就这么栽在身上,从此我们在九州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天都圣者身体摇晃了下,引得接二连三的惊呼。
她是当家人,她比谁都知道王庭这个罪名扣下来,有多阴险。
温流光的妖血若是假的,王庭不过死个江召谢罪,而疑虑的种子一旦埋下,一遇风雨,就能生根发芽,天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观察,被孤立。而且在这种节骨眼上,王庭这是让天都乖乖待着动弹不得,插手不了任何事,就算巫山和王庭打得你死我活,有天大的好处能捡,她也不能去捡。
若是真的。
……
天都从里到外,每一个人都得被查个底朝天,偌大的家族,将没有任何一丝秘密可言,同时,他们会失去一个培养百年的继任者。
她大意了。
“流光由我一手带大,她身上有什么我最清楚。她身上绝不会有妖血。”
温家圣者斩钉截铁,迅速想好了当下的对策:“这次我们态度不能太硬,太硬则有鬼,也不能太软,否则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往天都钻。告诉他们,天都可以从他们送来表示‘关怀’的医师中挑选十五位,搜身验明后分三次进殿给流光诊脉。天都问心无愧,也望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要欺人太甚,别真闹得鱼死网破,对大家都不好。”
天都人仰马翻,实则这出大戏的始作俑者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温流光受伤之后,族中有稳得住心神的已经将家中拿得出手的年轻人数了好几遍,奈何良莠不齐,想找个天赋,实力,头脑,谋略都在上乘的跟大海中捞针一样,不得已放弃。
而王庭是怎么着都得咬牙认下。
江无双的第八感注定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除了肉身没了,江无双神识上被砍的那一刀也很棘手。王庭之主枯坐在床榻边许久,在刚开始的雷霆大怒后再没发一眼,身边心腹尽职尽责地复述着天都那边阴阳怪气,暗指明骂的愤懑谴责,骂他们不择手段,信口雌黄,为争权夺势脸都不要了。
听得出来,也是气急败坏了。
王庭之主想的却是今年的屡屡受挫,原本从容不迫的计划现在一赶再赶,两位圣者吊着口气说能撑到明年,然风云会上接了水链后只得苟延残喘,能不能到年底都还是未知数……禁术损失两道,江无双又遭遇这样的事。
噩耗接踵而至。
江无双的伤寻常人处理不了,赶来疗伤的是王庭另一位圣者,待情势稳固之后唤出王庭当任家主,说:“给他用禁术。”
王庭之主心中暗叹,问:“情况那样危险吗。”
百年来,他们一直在搜集最强的那八道禁术,期间试验了许多次,大多失败了就没了,有一些还能用,效力跟那八道没法比,但毕竟沾了无数条性命,关键时候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江召七境桎梏能破开也是依赖这些东西。
但,能走正道,谁会想沾上这些东西呢。
“危险的不止是他,还有整个王庭。”圣者压着怒火道:“他鲁莽自负,将事情闹得无法收场,若想靠自己恢复,三年五载都算少。他第八感一日不恢复,我们就只能一日干等着,两位圣者还能等多久,啊?!”
王庭之主低首,圣者话音落下最后一字时,已经有黑衣从侍端着瓷盏到了江无双的床边,浓重的腥气弥漫开。
不多久,响起男子痛苦的闷哼,而床榻上那具虚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视起来。
圣者负手看着,脸上不辨喜怒:“一月之内,他能恢复过来,可惜剑骨碎了,终究回不来。”
王庭之主应和他的话:“以后,无双也不需要剑骨了。”
圣者不置可否,静站一会,问:“妖血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一个月后将它们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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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溺海主支。”圣者瞭望王庭湛蓝的天空,居高临下,生死在握,言语中志在必得:“百年已过,是时候收网了。这个月,趁九州视线都聚集在天都身上,调王庭半族之力前往萝州。”
王庭之主没想到是这个地方:“萝州?”
圣者瞥了他一眼,颔首轻飘飘地说:“我们当年花多大代价得来了探墟镜,到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
渊泽之地中,商淮将天都和王庭精彩的隔空骂架,风度尽失的互相抨击转述了遍,又说:“有几位圣者忧心妖血,可从未接触过此物,寻常医师连它是什么都弄不清楚,遑论辨别,而当时医者以巫医为首,他们的意思是,能否请巫医出山辨别。”
“我们要不要出手。”
陆屿然握着温禾安的手没放,早料到会有这一出烂戏,眼神依旧在她脸上,声音淡漠:“为什么不。”
“天都怕是不会同意。”
“嗯。”不过一会功夫,温禾安额上又冒出一层汗,陆屿然短暂放开她,取手巾放在铜盆的清水中,绞干,给她擦拭干爽,又用绵芯沁灵露给她打湿双唇,这才又说:“但现在,容不得他们不同意。”
商淮默了会,询问他的意思:“那巫医看过之后,该说有,还是没有。”
陆屿然终于抬眼:“妖血不能成为排除异己的手段。”
“——但温禾安如此痛苦,我见不得天都好过。”
他将手巾轻轻放到床头的桌子上,声音也轻:“盯紧王庭,凡是出了云封之滨的,能杀则杀。”
商淮心头一凛。
温禾安出事之后,陆屿然一直守着,可下达至巫山的命令不下十条,先前还与他们看形式周旋的王族爪牙一夜之间人头落地,少说也有千余个,且风暴仍在不断扩大。
他从未见他杀心如此之盛过。
商淮抓着传讯符轻手轻脚出去了。
罗青山说温禾安晚上会醒一会。
后半夜,烛火跃动时发出“啪”的一声小小炸响,她的手指果真也在陆屿然手中轻轻跳了下。
片刻后,温禾安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鲛纱帐,垂了床尾半面,上面浮动着光点,波光粼粼,身侧紧挨着人,她似有所感,眼睫眨动,侧首看过去,落入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瞳中,他亦在深深看她。
见她醒来,陆屿然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心,道:“罗青山给你用了镇痛的药,还疼吗?”
温度褪下去不少,但温禾安脸颊仍是红的,像在被衾中闷闷捂了好一段时间,她看见陆屿然怔了下,坐起来,摇摇头后想说什么,却先弯弯眼睛,唇角上翘,慢慢露出个真挚笑容来。
看见陆屿然,她的眼神就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往别处转过。
他看了一会,问:“笑什么。”
温禾安倚身靠过来,两人肩头隔着衣物紧密挨在一起。体内妖化时的热意无时无刻不在骨缝里钻,这让她知道事情没有出现转机,可对她来说,能再多得一段时间跟他坦诚交流,已经是意外的惊喜。
她很高兴。
他们霎时离得很近,她身上有浓重的药香,那些药让她好好睡了一觉,所以眼睛里恢复了光泽神采,近看像两块纯净的宝石,笑起来熠熠生动,晶莹剔透。她没问他们在哪,现在是什么情况,只如絮语似的问他:“还在生气吗?”
陆屿然道:“你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而不是推开我。”
“我不是别人。不可能不护着你。”
“我去泗水湖的时候,好几次想回去找你。”温禾安声音低得温柔,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都做过之后,现在哄人的意思很是明显,可看着那双眼睛,就知她说的都是真话:“没有想到会发生永州的事,分开时我们还吵了架,我想了许久,觉得难过又不甘心。”
她主动将脸颊贴上来,眼中有着笑意:“其实我知道。”
“从得知妖血到做出决定,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会不站在我身边。”
“陆屿然要为九州安危着想,遏制妖气,但他也一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陪着我,直到我死。”
陆屿然现在格外听不了这些:“别说这个字。”
见过她站在血泊中气息奄奄,躺在床上毫无起伏的样子,想到罗青山那个万中之一的几率,纵有再多的怒气都消了。他扣着她的手指,理了理头绪,把他们现在在哪,她体内的情况以及罗青山说的话都告诉了她。
温禾安没想到还会牵扯到血脉之力和帝主之力,听完安静了好一会,先问:“阿枝的眼睛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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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几个月看不见东西。”
“对日后有没有影响?”
“没有。”
陆屿然在昏暗的光中看她,问:“你觉得罗青山提的这个方法,怎么样。”
温禾安感觉到,他有些紧张。
陆屿然确实紧张。
他回答凌枝时斩钉截铁,笃定她不会放弃,可人生来复杂,想法多变,她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妖血在她的身体里接近百年,一生过得艰难,她如果不想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再尝尽痛楚,去闯那条九死一生的路呢。
屋里恢复安静。
温禾安与他对视:“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陆屿然别过脸,平复了下呼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我会陪你一起。”
温禾安的眼睛又开始笑,她对自己在意的人和外人中总是很不一样,闻言说:“看来帝嗣已经帮我做过决定了。”
“我以为我可以接受。”陆屿然眼中晦暗:“我想过,如果你不愿意,就让罗青山用药压制,剩下多少时间我都在你身边,我们可以在渊泽之地建一座别院,在院里晒太阳,在檐下听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我接受不了。”
“我永远无法与此事和解,我将无数次后悔,可到那时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有反悔的机会。”
陆屿然抚了下她的长发,抵着她鼻尖,哑声:“ 我可以陪你死在渊泽之地。”
“但无法接受被丢下。”
修士一生那样漫长,晋入圣者后可活千年,太孤寂,也太遗憾。
温禾安心头一动,眼睫颤起来,摸到枕边的信,低眸一看,拿起来问:“你看过了吗?”
“没。”陆屿然不看那封信,垂眸看她包裹着白棉纱的手指:“不想看。”
“真不看?”温禾安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支了支身体,喇叭花状的袖片堆下来,堆在他小臂上,像一团被揉散开的云彩,轻轻说:“不是劝你以后好好生活,也不是道歉。”
没得到答复,陆屿然缓不下来,他扫了信纸一眼,依然心生抵触,不为所动。
“我方才醒来,觉得很高兴。”温禾安看得出来他的疲惫,妖血依旧在她的身体里冲荡,疼痛山呼海啸般袭来,但她仍笑得出来:“高兴是因为有机会可以改改我们不欢而散的结局。”
“我有很多想改变的事。”
“我和李逾说了要吃一顿团圆饭,还欠阿枝两个愿望,答应过她会到阴官家陪她玩,还有——”
她凑近了些,温柔道:“我是不是说过,等日后琅州发展好了,要为你凑许多珍宝,等下一次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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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会,要和你一起登台夺魁。我也想告诉大家,我们已经和好了,在一起许久了。”
“我还答应过你,等这些事情结束,带你去看看祖母,她一定也同样喜欢你。”
商淮说每年除夕是他最难过的时候,温禾安当时便想,以后每一年除夕,她都会在妖骸山脉外等一人回家。每年端午,他们二人团圆。
陆屿然似有所感地抬眼。
“我日后可能在琅州待的时间长,所以打算在城中修一处院落,书屋大一些,要放两张桌案,厨房也要大一些,一定要请个很会做甜点的膳夫……毕竟我说过,一定会好好待帝嗣。”
说到这,温禾安朝他笑起来。
“我很高兴,万中之一的概率对我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生机,它或许能让我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挥霍,陪伴想陪伴的人,实现更多的愿望。”
“我不是胆怯的人。”
她倾身上来,用唇触了触他的眼睛:“有你之后,就更不是。”
陆屿然倏的将她圈揽进怀中,双肩放松下来,半晌,喉咙滑动,哑声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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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安将脸腮靠在他颈侧,安抚地顺了下他的后背。
第 115 章
温禾安只醒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拉着陆屿然的手睡着了, 他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沉沉吁出一口气,就着这样委屈的姿势潦草阖眼, 在她身边短暂眯了会。
待天亮起, 他便替她盖好被子,唤罗青山进来守着,交代好一切后离开了渊泽之地,赶路回巫山,经由巫山转向异域。
七月初五, 黄昏,晚霞漫天, 陆屿然带着商淮跨进异域。
进来之前,他们提前联系过灵漓, 但第一程去的却是溶族领地。
异域王族类妖, 有很强的领土意识,每个种族都盘踞着极大的面积, 将它营造成适合自己族群居住生活的样子, 因此他们经过的几个王族建筑风格,习性礼仪皆不相同
此番加急赶路, 好在他们携带了奚荼给温禾安的信物,没有受到刁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抵达溶族之后,陆屿然先见到的不是接管了溶族, 成为溶族之王的奚荼,而是灵漓身边近使。那位女使双手交叉欠身行礼,传达旨意:“奉陛下之命迎帝嗣, 陛下身有要事,无法亲自前来, 请帝嗣见谅。”
陆屿然和灵漓没什么交集,却很了解当权者的秉性,他道:“说吧,她此次条件是什么。”
女使抽出个半臂长的盒子,捧在掌心中,一板一眼地道:“若成,陛下要您道侣为异域清妖瘴,若不成,陛下要帝嗣的血。”
“这是我域数百年来研究妖物得来的成果,它可遏制妖气。”
“好。”
陆屿然没有犹豫,干脆得令女使都为之一愣,才将手中之物交给商淮,又奉上一枚龙鳞:“陛下之物,持它可畅行我域,帝嗣还有人要见,我等便不叨扰,这就回宫复命。”
说罢,一行人捏气成云,腾云驾雾朝西而去。
商淮没觉得异域哪里好,但对这神奇的架云之术很是眼馋,转念一想,如果温禾安这次活下来了,也是个王女,日后能将溶族当娘家回,要掌握个架云之术还不是轻而易举。
过一会,奚荼到了,两人一见,没空寒暄,立刻带着人去了自己的居所。
门一合上,奚荼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样了。”
陆屿然简明扼要说了下现在的情况,直白道:“很不好。”
奚荼万万没想到温禾安体内血脉之力越来越弱竟是这个缘故,脸色极其难看,在屋里踱步:“灵漓知道这件事,她在妖血上吃过亏,虽准我二人见面,但不许我离开溶族,怕带回妖祸让惨案重现,而开启血脉之力要废九州术,回祖地洗髓,现在是肯定不行。”
“这样。”
奚荼推门出去,吩咐心腹几句,又翻箱倒柜地准备特制的琉璃瓶:“我命人去取祖地中的魇火,你带着它先走一步。魇火有温养我族血脉的效用,到了灵力与血脉之力融合的关键时刻,你让安安用上这个,能让暴动的血脉之力温顺下来,能争取一时的机会。”
“还有。”
奚荼拉开袖子,露出结实的臂膀,稍一用力,皮肉上鼓出游动的青筋,而他伸出另一只手隔空抽取什么似的,渐渐的开始出汗,额头青筋搏动,慢慢还真从血肉中抽出一只扭动的小火凤,同样拍进瓶子里,塞到陆屿然手中。
不论看多少次,商淮总是会被异域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溶族血亲的血脉,或许会增强一些她的力量。”
“你拿着东西先走,我把这里的事处理下。”抽出的那只火凤对奚荼应当有些影响,他抚了下额,扫了眼外面,飞快说:“灵漓对王族的把控越来越强了,甩开她的人需要一些时间,我脱身后立刻就来。”
“情况特殊,前辈无需来。”
“不行,我必须到,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日后还指望她继承我溶族王位。”
陆屿然将自己的腰牌解下给他,不再说什么,直言道:“前辈到了巫山出示此令牌,会有人护送您去该去的的地方。”
奚荼重重拍了下他的肩:“拜托你了。”
“我该做的。”
时间紧迫,陆屿然和商淮拿到东西就即刻折返九州防线,还没到呢,四方镜就先按时亮了起来。商淮见陆屿然盯着镜面看了会,面无表情地伸手点开,心中不由暗自叹息。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消息,说的都是什么,为什么每次看之前陆屿然都要站一会才点开,跟做心理建设一样。
罗青山这次留下,被陆屿然勒令一日几次事无巨细禀告温禾安的情况,而他在这方面一向做得特别好。
尚未正式融合妖血和血脉之力前,罗青山这几天都在慢慢给她加药,让她的身体能够初步接受。
但之前死在这上面的人不是白死的,这件事确实危险,她则是险上加险,因为还有个妖血从中捣乱。
反正,都不是好消息。
商淮见陆屿然放下四方镜,眉头蹙起,心中大概就有数了,他再单独去找罗青山打听情况:【怎么样了。】
【昏睡,高烧,惊厥,吐血。】
罗青山战战兢兢,他是医师,冒着天大的压力,也得如实说情况:【女君反应特别厉害,两股力量抵触融合,我刚和公子说了,这件事的成功率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低。】
还低。
那不就是死路一条么。
商淮收起四方镜,走到陆屿然身侧,低声问:“还好吗?”
说完,他就想咬自己的舌头,谁遇到这种事能好得起来。
陆屿然却只是说:“回巫山。”
有些出乎商淮的意料,他以为陆屿然会直接去渊泽之地。
而接下来的半天里,他都处于茫然摸不着头脑的状态。
陆屿然见了族长与大长老,大长老夫人,也就是他的伯父与父母。陆屿然跟这几位见面,要看谈什么事,以及用怎样的身份,若是论各自职位,那还好说,若是讲亲情血缘,那就相当不愉悦了。
陆屿然一般不会主动见他们。
面对对自己毕恭毕敬,张口闭口称殿下的双亲,想来谁都会不知所措。
但今日破天荒的,商淮远远看着,朦朦胧胧的,竟看到了大长老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画面,毫不夸张的说,他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怒火,族长也大为震惊,指着陆屿然说不出话来,而他的母亲白着脸愣怔在原地。
商淮心想不好,顾不得其他,赶忙往那边去要硬着头皮解围,以往每次都是由他充当给双方台阶下的角色,然而这次他才靠近,便见陆屿然弯腰略拜,只听见一截冷淡强势的尾音:“……但这本是我与它之间的事,谁都没有立场插手干预。百年来,不论为人君为人子,我自认事事尽善,无可指摘,父母若因此事认定我不忠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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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请随意。”
说罢,他转身出门,与商淮对视,抿唇颔首:“去神殿。”
商淮心中立刻咯噔一下,结合方才的话,意识到了什么,不详的预感直往脑门上冲。
巫山占地十分广,相当于十数个城池,族中处处另有乾坤,巫山,画仙,纸傀,族里有族,一个个秘境与结界相连,如巨大的悬浮之城伫于天,潜入海,隐于山,灵气馥郁,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泽,美轮美奂。
神殿在巫山最深处,在巫山人眼中极为神圣,不可亵渎,自塘沽计划对神殿下手后,族中经历一波肃清查整,而今百里之内无人可进。神殿分内外殿,外殿隔断时日便有人打扫,内殿被屏障隔绝,只有陆屿然能无视一切,来去自如。
商淮本来想劝劝他,觉得太可惜了,可话到嘴边,最终憋出来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陆屿然进了内殿。
内殿横梁之上悬着彩绦,一张蒲团,一盏常年不灭的灯,走进来时感觉却尤为玄妙,像一脚踏进深不见底的纯黑漩涡,随着步伐向前,渐渐有荡漾的水声涌在耳边,陆屿然习以为常,径直走到内殿正中。
从小到大,他进过许多次神殿。
可以说,从出世起,他的命运就与神殿休息相关地绑在了一起,在这里,在他尚不知道九州有多大,人性多复杂,责任与坚守究竟为何物时,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今生不可推卸的使命。
为此流了数不尽的血,磨灭了少年人会有的骄狂恣意,鲁莽冲动,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只有神殿,帝嗣之名和未来帝主之位。
还是老样子,陆屿然用纸傀术招来一张供桌,供桌上有贡果和香案,他弯腰,娴熟地点一根香,立于香案中。
烟气在眼前缭绕。
陆屿然站在原地静默,似乎能透过这层朦胧的烟看到曾在这殿中挣扎痛苦的自己,半晌,他开口:“我不要帝位了。”
“交易仍然作数,妖骸山脉我进,妖气我守,为九州,义不容辞。”
“给我一个完好的温禾安。让她摆脱妖血,活下来。”
说罢,陆屿然将手中四块十二神令也一一摆在案桌上,声音轻缓,但足够清晰,回荡在内殿之中:“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陆屿然知道帝主有力量尚存于人世,他的血,凌枝的眼睛,中心阵线的布置,都有这股力量的手笔。
那香突然烧得又猛又急。
陆屿然明白它什么意思,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接受因此产生的一切结果。”
香断了。
陆屿然闭了下眼,离开神殿。
他们没在巫山停留,直接从巫山赶往渊泽之地,商淮这几天从渊泽之地跑到异域,又马不停蹄从异域回来,就没正儿八经休息过,他感觉自己再进空间裂隙都要吐了。
七月初十,晌午,两人终于赶回渊泽之地。
这段时间,温禾安大多数时候都昏睡着,凌枝和李逾帮不上别的忙,但出手将这周围圈了起来,结界一层接一层,围得固若金汤。陆屿然带着从异域拿回的两样东西大步走进去,问罗青山:“现在是什么情况。”
罗青山跟上他的步伐,端着个药碗边跑边说:“公子回来得正是时候,属下的药加了两回量,已经无法让女君入睡了,妖血已经在蚕食她的理智。”就算没出这个事,妖血发展也是这么个顺序,药能让她安安稳稳睡上这么段时间,已经实属不易。
“融合灵力与血脉之力的药属下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用。”
“再去检查一遍,今晚就开始。”
罗青山止步:“好。”
温禾安喝了药,吐了一场,现在正在休息,李逾和凌枝实在不能放心,就将窗户敲掉,趴在窗边看。
李逾是看,凌枝看都看不见,拿着根削得尖尖的竹竿在地面上敲得叮叮叮,铛铛铛,心情之烦闷,隔着老远都能感知到。
见陆屿然进来,两人齐齐站起身,凌枝往他身边一探手,商淮捏着她的竹竿扶住她。
“有收获没有?”
“嗯。”
陆屿然先进屋,商淮留下来说了说异域的事,略去了神殿那段,又说不出意外今夜就要开始。
凌枝和李逾都没说话,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都皱着眉。
小竹楼温馨简单,屋里没有太多杂乱的摆设,她盖着床薄被侧身睡着,陆屿然坐在床边椅子上,视线落在她乌黑发丝和雪白后颈上,这些天来回奔波,尖锐悬着的心才慢慢往回落。
温禾安睡得断续,醒来后见他就在床边,有些讶异,他这才上前仔细检查她伤势的恢复情况,确定情况不错,以三指触她额心,又抚了抚她乌发,温声问:“等会就开始,好不好?”
温禾安点头,慢吞吞地说:“我想,不然你和阿枝他们一起,在外面等我吧。”
陆屿然平静地拒绝这个提议:“不行。”
过了半个时辰,他出房间,门外罗青山将成摞的药给他,将什么时候用什么药说清楚,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到时间了一定要出来。
凌枝和李逾最后进去看温禾安。
温禾安这会精神不错,她看着凌枝的眼睛,牵牵她的手,又替她理了理辫尾,轻声问:“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凌枝慢慢抓紧她的食指,抿抿唇:“冬天。冬天渊泽之地下雪,妖眼和溺海结冰,树上会挂许多雾凇,很好看。”
温禾安知道她想说什么,含笑说:“若是有机会,我日后陪你一起看。”
凌枝歪歪头:“那你说,你一定会出来。”
温禾安摸摸她的脸,好笑地道:“我答应你,一定努力,尽全力,成不成。”
罗青山端着一碗药进来。
陆屿然看向凌枝和李逾,示意他们出去,李逾一直沉默,这几天该说的话他都说了,两人相处方式经年如此,强行扭转反而别扭,此刻喊了她一声,目光深深地告诉她:“在这世上,我就只剩一个亲人了。”
夜雨敲窗,万籁俱寂。
温禾安喝下了那碗浓稠苦涩的药汁,喝下去后的半个时辰没什么别的反应,只觉得眼皮重,昏昏欲睡,陆屿然见她实在困得不行,便只在屋里点了支灯烛,扯下帐子,揽着她合衣躺下。
后半夜,温禾安醒了,身体里的灵力在往一个从前不会流经的方向逆行,钻进神识中,寻到了才吞了帝主之力,正艰难抵御妖血的血脉之力,那是一尾长长的翅羽,燎着朵朵火炎,这两果真不可能和平相处,甫一相遇,就打得天翻地覆。
不到一会,她汗湿了后背,双肩细细颤起来,陆屿然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劲,睁眼坐起来。
“开始疼了?”
温禾安低低嗯一声,这样折腾下去,反正是睡不着,她跟打坐似的在床上曲起腿,说:“打起来了,血脉之力很蛮横,不肯让。”
她分析现在身体里乱七八糟的情况,竭力说得轻松:“想让它们顺利融合,看上去好难。”
陆屿然掌了掌她的肩:“慢慢来,不着急。”
温禾安也知道这事不能着急,两个都称王称霸惯了的存在,短时间内接受不了入侵很正常,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接下来两天,她没有擅作主张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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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灵力,但随着药效的催动,两股力量开始大规模冲撞。
那是足以能让人失去理智的疼痛。
不止身体,神识中也在翻江倒海。
怕他们这段时间难捱,屋里暗格中准备了好些东西,从有理有据的九州史,药经,医理到妙趣横生的话本,戏文,温禾安前头一两日还能静下心翻一翻这些东西,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变得焦躁,易怒,情绪起伏很大,尤其是在夜里,经常将书一摔,环膝坐着,很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
她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两股力量在摧毁她,妖血吞噬她。
陆屿然开始给她做各种吃的。
厨房里的冷窖里放着许多新鲜的蔬果,一应俱全,他做樱桃煎,姜蜜水,杏酥饮,温禾安看得新奇,也很给面子每次都吃了,发现味道很不错,弯着眼说:“原来你也会做糕点。”
“不怎么好吃,跟商淮学的。”
“好吃的。”
温禾安没在陆屿然面前发过火,突如其来的火气都是莫名对着自己来,陆屿然知道她这是在极力控制,人已经很不舒服了。
她很能忍,之前受伤能做到面不改色,这次才开始,有一天半夜他手无意间往床上一探,探到一个捏得紧紧的拳头,被他一触就很快松了,他被一种巨大的情绪击中,慢慢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
第四天。
七月十五,深夜,月满。
温禾安不想吃任何东西了,她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屋里走了许多圈,努力平复之后用指尖压着自己的眼皮,露出转动的瞳仁,说:“你看,我的眼睛好像红了。”
陆屿然发现了。她眼睛里的红并非太过疲累而熬出来的红血丝,更像一圈细细闪闪的红宝石缀在瞳孔外围,整整一圈,因为这一变化,将她脸上温柔纯净之色压下许多,显露出张扬来,直直看着人时,显得妖异。
她现在是真像只妖,而非人。
“是有些红。”
温禾安看着他,抓了抓手腕,问:“是不是等全部红了,我就完全没有理智了。”
“怎么会。”陆屿然慢声哄她:“我们还有很多镇痛药,有灵力和你父亲给的东西,这些都可以帮助你。”
温禾安又在屋里走了一圈,半晌,转到他跟前,咬咬唇,指甲陷入掌心,问:“现在可以喝吗。”
陆屿然心跟被什么剧毒蛇蝎狠狠咬了一口一样,酸胀麻涩,他抚了抚她的背脊,抚一下,她的耳朵就动一下,他道:“好,我去拿。”
至天明,彻夜难眠的温禾安第一次对他发脾气,将碗盏摔碎,说这药根本没用。
陆屿然收拾好地上的碎片,看着她说:“我的错。”
情况愈演愈烈,快速恶化下去。
而那日一语成真,温禾安的眼睛一日比一日红,镇痛的药哪有那样神奇,能应对这种程度的痛苦,她开始克制不住地破坏院子里的东西,将郁郁葱葱的竹林扫荡一空,灵力紊乱暴戾,所过之处根本没一处好地方。
每次混战结束,陆屿然将结界中的东西恢复原样。
最为严重的时候,温禾安连药也不记得喝,唯一能记得的就是陆屿然,但也仅限于不对他主动出手。她有时候不太许他靠近,尤其是端着药过来的时候。
罗青山的药引诱血脉之力与灵力相融,让她一看就觉得暴躁,排斥。
七月十六,温禾安找陆屿然要异域的东西,她脸色惨白,脸颊上鼻尖上闷红,睫毛上挂着悬悬欲坠的汗珠,她伸出手,说:“你给我。”
陆屿然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沉沉垂眼。
他不能给。
这才六天,后面还有十天,那两样东西要在她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候拿出来,跟妖血抢一线清明。
温禾安看出他的无声拒绝,抿紧了唇,陆屿然想用自己的血帮她。
他朝她走了两步,却见她突然挥手重重挡开他。
她手中还有没卸掉的灵力,手指跟刃片似的抓在他锁骨前一点的位置,伤口霎时涌出来。
陆屿然愣了下,温禾安凝着那片鲜红色,缓慢眨眼,好像也有点懵。
他立刻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捧了捧她的脸颊,语气极为温柔:“没事,没关系。”
“喝一点。”他引着她将注意力放在鲜血上,清冷的霜雪将她浑身包裹在内,手掌安抚地抵着她后背,说:“会好一些,或许不会那么疼了,你试一试?”
他的血液让肆虐的妖血稍微安静了些,温禾安恢复了点神智,在远处盯着他的衣襟看了许久。
结界中度日如年,陆屿然从出世起,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能为力过。
他知道。
温禾安很努力了。
她很克制了。
自从抓伤他之后,她总是会在觉得自己又要迎来一波不清醒的时候将门一锁,离他远点,几次眼神里想说的都是让他出去。
而他只能看着她痛苦。
七月二十,灵气与血脉之力彻底对撞,温禾安遭受重击,连着吐血,妖血嗅到机会趁势而上,陆屿然拥着她,对上她完全被红色占据的眼睛,用了灵漓给的药,浓雾般的白色被她的身体吸收,她浑身冷汗,艰难寻到一个契机让灵力缠上血脉之力。
两股力量初步融合。
七月二十三,他们用了奚荼从身体里抽出的那只小火凤,温禾安趁此机会,狠狠心用灵力完全裹住血脉之力。
下了一计猛药。
只要她留有一半的清醒,长期以来的本能的战斗预判和直觉会让她做出最冒险也最正确的决定。
几个时辰后,陆屿然在柜子后面找到跌跪在地上的温禾安,他走过去,牵她的手,温禾安眼睛此时已是深红色,她匀了匀力气,推开他,说:“不要血、你先走。”
镇痛药不管用,管用的只有他的血。
而除了灵漓的药和奚荼的火凤被他严格控制着,其他的事,他对温禾安没有原则。自从真实感受过他的血能减轻混沌撕扯的疼痛后,每当她实在受不了,又很控制着朝他投来目光的时候,他都纵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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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一袭长衣后,尽是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用篓榆粉草草压着,两个人的身上都是夸张浓郁的药味。
“不用血。”陆屿然将她扶起来,说:“我的第八感,现在可以对一个人使用。”
他拨开她鬓边发丝:“它也有压制妖气的效果,我跟你说过的,记得吗?”
陆屿然对温禾安用了镇噩。
用的时候极为小心,紧盯着她的神情,不敢重,也怕轻了没效果。用完后,温禾安终于靠在他的肩上睡了一会,陆屿然用自己的气息安抚她,手掌抚着眼睛。
他不敢闭眼。
最后三四天是最凶险难捱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了,而血脉之力与灵力已经完全混合在一起,正在生死对决,温禾安所有的精神不得不放在引导灵力上面。
但她能控制自己无视疼痛,却不能无视妖血。
有时脑子完全昏沉,神智如风中残烛,一吹就灭。
每当这个时候,陆屿然将自己的手臂送到她唇边,又或者从身后环着她,镇噩毫无预兆将她笼罩。
这个时候,什么血不能用太多,第八感与第八感之间必须有时间间隔,完全都顾不上了。
温禾安这才慢慢明白,他那句“我可以陪你死在渊泽之地”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频繁放血与动用第八感,没人吃得消,即便强如陆屿然,也遭到了严重的反噬,气息萎靡许多。
他极其疲倦,又极尽温柔包容,唯独不允许她露出任何一点放弃的意思。
到最后关头,陆屿然也实在撑不住了,他的身体发出警告,不准他再做任何损耗自身的行为,可他仍然在温禾安眼睛完全被红色占据的那一刻将她粗暴扯到身边,这时候才露出一点忍无可忍的意味。
他在她耳边粗重呼吸:“说喜欢我。”
“说你爱我。”
他也急切的要汲取一些力量,这力量来自于她。
温禾安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转了一圈,随着他的话语重复:“……我爱你。”
“好。”陆屿然抬了抬下颌,划破自己的指尖送到她嘴边,同时再一次动用镇噩,做完这些后他身体顿住,拥紧她,狼狈而虚弱地阖眼,又道一声:“好。”
七月二十五,子夜,天穹上月牙悬于一线,光芒皎洁。
温禾安体内血脉之力与灵力的融合到了尾声,成与不成,就在这个深夜,这两个时辰中得到答复。
妖血好似也在观望,难得没有出现捣乱,温禾安得以保留清醒意识,但看着陆屿然,她眼神难过压抑到极点,眼皮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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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落下来的好像不是汗珠,而是眼泪。
他的憔悴肉眼可见。
温禾安被他牵着坐在竹林间的空地上,她看天上的月亮,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握住他的手。
时间在指缝中溜过去。
不知从何时起,又好似突然之间,两人身边聚起绿色的漂浮的光点,那些光点如振翅的灵蝶,接二连三落在温禾安身上,继而消失不见,陆屿然感受到熟悉的力量。
——这是帝主之力。
来得并不多,只有一些,不是主力,只能算做辅助。
它来了。
意味着神殿那场无人得知的交易,它听进去了。
这一刻,陆屿然心中想的不是自己真正失去什么了,反而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留下温禾安的可能。
第一缕晨光乍现时,温禾安睁开了眼睛,瞳孔中一半黑一半红,这回呈现出真正势均力敌的对峙状态。不必刻意说成与不成,他们都知道,唯有灵力与血脉之力完成融合,才能如此对抗妖血。
她站起来,眼神恢复平静宁和,视线落在陆屿然身上,好似能透过那层轻薄衣物,看到那些密密麻麻,不曾完全结痂的伤口,露不出半分胜利的笑,她将结界撕开一道门出来,道:“你出去,让罗青山帮你包扎伤口。”
剩下半程,只能她自己来。
陆屿然没有立刻离开,他用眼神描摹勾勒她的轮廓,半晌,轻轻喊她一句,说:“你承诺过我许多东西,都还不曾实现。”
温禾安将灵力渡一些到他身上,温柔地顺着话应他:“是,我答应过你,要好好待你,好好爱你。”
“那么。”
陆屿然要个承诺:“十五天后,我在结界外等你。”
四目相对,温禾安不忍心给他别的回答,她心软成一片,又慢慢坚定无比,道:“好。”
片刻后,陆屿然从结界中走出来,罗青山和商淮等得心急火燎,一见他人,立马迎上去,然还未开口问话,只见他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凌枝认识陆屿然这么多年,虚弱成这样,还真是头一次见。
她用匿气感应了遍,眼皮一跳,忍不住问:“你这是要把自己抽成干尸吗。”
罗青山围着陆屿然,又是关怀又是惊呼,要扶他到隔壁小院里休息静养,但陆屿然只接过商淮递来的手帕,擦拭干净唇边的血迹,又面不改色咽下几颗丹药,眼神静静落在结界上,推开罗青山,声音冷淡:“我哪都不去。”
他就在这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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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落,时间倥偬而过。
眨眼就是十五天后。
第 116 章
八月酷暑, 渊泽之地闷热,蝉鸣都透着股声嘶力竭的意味。
十五日之期逼近,在结界外等着的几人纷纷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紧张, 焦灼, 煎熬,罗青山一计让人从头清凉到脚的消暑药也没能缓解这种现象。
这些人要么靠着树干,要么搬把椅子一坐,就这么从早到晚,话也不说。
商淮是其中最忙的一个。
凌枝眼睛看不见了, 觉又睡不好,心气不顺, 看什么都不顺。她每天天不亮就气鼓鼓地去找罗青山,让他再算算情况顺利的话最早什么时候能出来, 最晚又什么时候能出来, 罗青山跟这位家主只能大眼望小眼。他是医师,又不是占师, 这不是摆明了难为人么, 实在没办法,只得给好兄弟使眼色让他救命。
商淮有些无奈, 就算是好吃的东西都吸引不了现在的她,经常等着等着,就哼的一声, 跃进妖眼中,掀动起来的裙摆像人鱼有力的尾巴,在半空中一抛, 拍出半人高的浪花。
除了这位,他还放不下心另一个, 每天都要去陪陆屿然坐一阵,同时汇报外面的情况。
帝主故去后,巫山和王庭的明争暗斗从来不曾停过,只是这两家在九州影响力太大了,一动就生灵涂炭。巫山不愿起战事,特别是在帝主之力制定了安排要彻底清除妖骸的关头,许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怕是年前的刺杀,扒出了塘沽计划,也只是回击,夺城以作警告,没有起大冲突。
但最近不一样。
永州事件至今,一个月的时间里,陆屿然连下七条命令,巫山精锐与隐世世家齐齐出动,驻守在云封之滨的四个方位,大有兵临城下围困的意思,剑拔弩张的情势让九州惶然侧目,猜测不休,而作为三足鼎立中的令一巨头,天都现在是鸡飞狗跳,焦头烂额,腾不出心思和手脚管别的事。
商淮坐在陆屿然身边:“那些进天都搜查温流光身上是否携有妖血的医师出来后,将她的伤势情况大肆传扬,说她伤到根基,日后修行怕是难以登顶。”
“天都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三位圣者都出面了,对王庭放了狠话。说江召若再拿不出确凿证据,医师也找不出妖化的迹象,那么别怪天都对王庭动手。”
说到这,他压低声音,丢出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才得到的消息,江召死了。”
陆屿然的视线终于从那层结界上移到他脸上:“说说。”
事情要从十天前说起。
温流光的事让王庭知晓内情的人难以理解。
天都圣者喊话一日比一日有底气,也一日比一日愤怒,从义正严词的声明到现在近乎宣战,全因一件事——医师在温流光身上查不到妖化的迹象。
江召也拿不出证据。
他们之所以信誓旦旦,是因为妖血就是他们下的,只要医师一查,根本瞒不住。届时温流光一定会死,而这事一旦敲定,天都撇不干净,是龙是虎从此都得收起爪子夹起尾巴做事,不敢张扬,更不会卷进巫山与王庭的这场纷争中来。
而巫山。
他们现在来势汹汹,圈围王庭,但并不被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被滴进溺海两道主支的妖血拖住,整个九州的圣者都会被拖在中心阵线上动弹不得。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只唯独温流光这边出了差错。
怎么会查不到呢。
百年过去,妖血就算没完全爆发,也一定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些什么无法遮盖的痕迹。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连巫医都过去看了,以巫山对妖的痛恶程度,必然查得仔细,但凡是有一点端倪,当场就发作了,可他们只是似是而非,说还不太确定啊,再等等看看吧。
这种话,都无需深想,一听就是在故意给天都添堵。
王庭深信自己的眼睛,疑惑不解但将原因归结到妖血上,或许妖化现象不是时时刻刻都出现,他们现在咬死了再拖一段时间看看。江召没那么乐观,他心思重,想的多,至今都记得王庭几位医师是怎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的,现在明显是出问题了。
将一切细细捋过无数遍后,他脑海中出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温流光身上没有妖血。
但妖血他们肯定是下了,下给了……当年天都其他的小孩。
凭借相似的五官画像,贴合的年龄,当年随行掳掠的下属,赶来接人的天都圣者来断定这人是温流光,乍一听很是靠谱,因为天都没有第二个符合全部条件的人。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可江召就是觉得不对,这种不对在知道温禾安是真的要与江无双同归于尽时达到了巅峰。
他和温禾安毕竟在一起过,她身上有着不屈不挠不张扬的生机,她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活着,绝不会自我放弃。
——除非没活路了。
江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打听温禾安的消息了,那句“救你是因你似故人”成了他这段时间的梦魇,睁眼闭眼浮现的都是她冷漠的样子。期盼她回心转意成了件不可能的事,他不敢再招她反感,也不敢不让自己活着,即便活着已经成了件无趣的事。
一个可怕的念头成了型。
江召知道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
温禾安与温流光年岁几无相差,天都对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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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她十三岁才回天都,之前都在清净之地养着,可实际上,她十岁就被带回了主城,放在圣者身边教养。
他似被一道闪电劈中,将自己锁在房间中一整日,第二日清晨,破天荒地换下了他那身宽大不合身的黑衣,穿了件水蓝色袍服,腰际压着七彩丝绦,羽冠束发,镜中露出郁郁而显温和的脸庞。
江无双重伤后,许多事情都是他在管,不急的自行处理,紧急严重的则由他告知王庭之主与两位圣者。
他面不改色声称有要事要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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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进去禀报,很快请他进去。
“父亲,老祖。”江无双一如既往朝王庭之主与两位垂垂老矣的圣者拱手行礼,问:“兄长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
“他无事,过几日便能恢复。”
王庭之主问:“外面又出什么事了?天都,还是巫山。”
“没什么大事。”江召从容地展了展衣袖,见到王庭之主皱起的眉,说那时迟那时快,他的气息在一息之间暴涨,伴随着不冷不淡的话音:“不是天都也非巫山,是儿臣想与您了结一桩事。”
他断脉自燃,提升了战力。
可能是他的神情太平静了,完全想象不到,也完全没有理由骤然发难,王庭之主怔了下,直到他一瞬间步伐如游蛇般逼上前来,两柄玉叶刀银光闪闪,直朝两位圣者而去,瞳孔才蓦的缩紧,胡须抖动着沉了脸色。
两位圣者身经百战,反应速度很快,可他们为了接下来的大计,封锁了全身灵力,尽量不让生机和力量外泄。
王庭之主自然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他横步过来挡住江召,因为太过匆忙,只能挡,但没时间出招。这正中了江召的下怀,他手势一边,径直将两柄玉叶送进了王庭之主的胸膛,王庭之主察觉不对,往下一看,发现伤口立马渗黑血。
毒。
能对这种修为的修士起作用的毒很少,往往劲烈无比。
王庭之主既惊且怒,急促地呼吸,立刻将江召执刃的手一折,蛮横将人横甩出去,与此同时传讯符燃起,数百道强横气息闯入,王庭之主咄咄逼问:“为什么,你可是王庭的人。”
江召低喝打断他,额心青筋直跳:“我不是!”
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如愿成事后坐在殿中绒毯上,整整发冠和衣裳,等待性命终结之时。他仰首盯着王庭之主,下巴削尖,颧骨凸起,形容陌生可怖,已经不是当年少年的模样:“此毒以至亲血脉为引,无形中致命,由巫医研制,也唯有巫医可解。我要这毒药时,那边很痛快就给了,但我想,要解药恐怕很不容易。”
王庭之主怒不可遏,用掌力拍碎了江召的肺腑。
江召并没有露出狰狞痛苦的神色,只觉终于结束了。
他因塘沽计划被当做弃子之一送往天都,命中注定遇见了温禾安,彼时二少主大权在握,声名斐然,九州侧目,视线曾短暂停留在他身上过,那样明煦温和。为了留住她,为了私心,他愚笨地代表王庭和温流光联手,陪着演完了天都内部那拙劣无比的收权断翼之戏,他回王庭接管塘沽计划,接管妖血计划,此时却得知。
妖血不在别人身上,妖血在温禾安身上。
整整百年。
阴差阳错,因果轮回。
温禾安与王庭是死仇,跟接管了妖血计划的自己亦是死仇。
甫一开始,他们的人生就注定被王庭与天都完全摧毁,肆意玩弄,难以逃脱。他对待外岛那些虏来的村民时何其漠然,如今才知,自己不过也是权势争夺中注定被牺牲的蝼蚁,是千千万万条性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尘埃,他是,江无双是,温禾安也是。
所有他喜欢的,厌恶的,痛恨的,都深困在由利益交织的宏图霸业之中,烈火烹油。
太荒诞,太可笑了。
被逼急了的蝼蚁,也会向这既定的命运恶狠狠刺上一枪。
殿外,一只傀儡送信鸟混在无数只展翅而飞的鸟雀中悄悄往出了云封之滨,趁兵荒马乱之际飞向巫山的方向。
……
“他死的时候说,根本没有妖血,自己就是王庭选出来推给天都赔罪的冤死鬼。”商淮觉得这事不同寻常,但也说得过去:“他这是看事态不对,以为自己被王庭坑了,所以先发制人要把自己父亲拉下马?”
陆屿然对江召的死并无表示。
如果不是因为温禾安,他根本关注不到这号人,从前在意,知道温禾安的心都在自己身上后,对他的兴趣又不大了。
他现在没心思关注别的事。
“云封之滨怎么样了。”陆屿然说:“那两位即将老死的圣者也该用禁术了。”
“没呢。”商淮点开四方镜看:“咱们的圣者都亲自到了,盯着呢,他们哪敢啊,看他们什么时候实在憋不住了选择铤而走险吧。”
陆屿然做好了安排。
所谓趁人病,要人命,王庭大规模动用禁术,搅出这么多事,无非是想为两位圣者续命。禁术本是逆天阴邪之术,几道融合,必有不一般的动静,他们选择融合之时,就是巫山出手之时。
现在迟迟不动手,也是怕两位圣者得知续命无望,狗急跳墙选择燃烧灵脉拼命,若是那样,死的人会非常多。
除此之外,他们手中的妖血终究让人忌惮。
一位发狂的圣者带着一滴妖血随意往拿一扔,后果不可想象。
“知道了,紧盯点。”
陆屿然又看向结界,商淮心中唉声叹息,这几天,死在天纵队手上的王庭将领尤其多,尸骸遍野,隔着四方镜,只听文字汇报都能嗅到血腥味,而天纵队直属陆屿然,听他一人调遣。
商淮感觉到他的情绪已经到极限了。
如果温禾安出不来,说实话,他都有点想象不出陆屿然会变成什么样,王庭又会是什么样。
除此之外,商淮还负责安抚另外一个格外暴躁的人,奚荼。
对陆屿然的岳父,商淮比对自己父亲还客气。这位溶族之王都走到九州防线了,最后一步,被灵漓派的人捉了个正着,好言好语地“请”回去了。他心急如焚原想打过去,哪知云边上的九彩琉璃光中,静静停着架龙纹车辇,里面端坐的薛呈延放下茶盏,投来似笑非笑的一眼。
也因此,商淮每日得用难用的异域宝石耐心回奚荼好几十遍,告诉他,结界还没动静。
这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
先别着急,稍安勿躁,吉人自有天相,温禾安不会有事的。
“对了。”回完消息,商淮扭头看向另一个很紧绷的人,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稍微缓和了点他和李逾的关系,当然,也就一点。他将镜面往这人跟前一怼,说:“九洞十窟以为你横死在天都和王庭的争斗中了,你那个叫巫久的师弟辗转托人问我,该不该为你建衣冠冢——毕竟他们也捞不着你的尸体。”
李逾抹了把脸,魂不守舍。
太阳下山了,一天要过去了。
温禾安没有出来。
八月十日过去了,子夜到来,林间风声飒飒,虫鸣不绝,又是新的一天。
陆屿然招来罗青山,忍耐地问:“怎么回事。”
“是啊。”凌枝扯着自己的头发,走来走去,扬高声音:“怎么回事啊,这不是十五天了吗。”
罗青山又开始给商淮递眼神求救,他真的快顶不住了。
商淮张张嘴,才要说话,却听风声突然大起来,月光有着绸缎般的光泽,如瀑布倾泻下来,温柔落在枝头,肩头与衣裳上,闪闪发亮。
凌枝猛的抬头,和陆屿然几乎同时看向妖眼的方向。
妖眼中原本沉寂的妖气群魔乱舞起来,翻涌出凄厉的鬼哭狼嚎声,压出一层厚厚的乌云。
商淮和罗青山对视一眼,心里一颤,想这是什么意思,妖气是感知到里面失败了,产生了一团新鲜的妖气,所以激动吗。
结界毫无变化。
但半晌后,他们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脚步声,踩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罗青山后颈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凌枝是第一个转头过去的,熠熠银流中,她与一双璀然明亮的眼睛安静对视,一头乌发披散的女子朝她弯弯眼睛,轻轻笑起来。
她看不见温禾安,但对这声笑是再熟悉不过了。
凌枝顿时去拍陆屿然,又拍李逾,而后提着裙子往那边急匆匆小跑过去,冲了几步,被一双手拉住了,温禾安好笑地半拥着她的肩,点点她脸颊,轻诶一声,道:“在这里呢。”
商淮和罗青山双双对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狂喜。
李逾和陆屿然也回了头,温禾安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右侧那人
依譁
身上,又去看李逾,唤他:“阿兄。”
这一个月,李逾经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倒霉的人。哪有他这么倒霉的,百年前回家一趟,祖母没了,现在和妹妹吵一架,妹妹也要没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全程被蒙在鼓里。
现在被她这么一喊,扶额撑了撑额头,又很快抬头,走过去,问:“都解决了?”
温禾安含笑点头,又朝罗青山和商淮道谢,罗青山也露出一个月以来最为真挚的笑,一边摆手一边认真道:“女君言重了,太客气了,您能出来,已经是最大的好消息了,真的。”
他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商淮也道:“真的。”
凌枝摸摸温禾安的袖子,感受了下,说:“你现在好强啊。是不是到圣者了?”
“不算。”温禾安想了想,回她:“但是认真打起来,好像也不怕圣者。”
她看向陆屿然。
凌枝撇了撇嘴,但知道他们现在是有不少话要说,和如释重负的李逾,罗青山和商淮一起走了,并说等明天来找她。
他们一走,结界外恢复了安静。
温禾安朝陆屿然走过去,从她出现起,他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眼中情绪压抑炽烈,引而不发。
这十五天里,他见过很多次,她踩着炫目的日光从结界中出来。阳光被云一遮,她就随之消失。
他哑声喊她。
温禾安在他面前站定,水色长带飘到他衣摆边,她牵住他的袖子,又牵他的手,捉着冰凉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脸颊,先应了他一声,声音轻而柔软,动听得像是月亮在唱歌:“你看,脸上的疤好了。”
被她虚虚扣住的手指动了动。
温禾安不停,又带着他探进浓密乌黑,自然散开的乌发中:“耳朵没有了。”
她踮起脚,将眼睛送到他眼前,明亮杏眼睁得圆,里头漾起笑意,带着眼尾也扬起小小的弧度,像和他说隐秘的悄悄话:“眼睛也不红了。”
“我答应你的,好好回来了。”
陆屿然眼皮撩起又垂落,他像一柄时时保持出鞘状态的锐利刀剑,杀意燎盛,此时才随着她一句接一句的话归于鞘中。
他反扣着她的手,低眸粗暴地亲她。
==
温禾安真正回到身边后,陆屿然才终于睡着了。
她在身边轻轻地翻他的袖子,又趴在身边仔细看他的颈子,最后一看天色,轻手轻脚准备起来,被他抓住:“去哪。”
“去罗青山那拿药膏。”她用指腹压了压他颈侧依旧可怖的淤青齿痕,说:“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没管自己,身上伤都还在。”
陆屿然失笑。
人都快疯了。
哪顾得上这个。
“很久没有睡了是真的,再陪我躺一会。”
“你睡。”温禾安用手遮了遮他眼睛,说:“马上就回来了。”
陆屿然不放人,他清醒了点,坦然说:“你不在,我睡不着。”
温禾安与他对视,心软得很快。
但也没睡多久,不到正午,院门口就有人拜访,还不止一个,片刻功夫,就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两人洗漱收拾好推门出去,果真见到齐整整的熟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或深或浅的笑容,商淮一高兴,说今天午膳做顿庆功宴,凌枝坐在小秋千架上开始报菜名,罗青山终于攻克了妖血的难关,感觉腰板都挺得直了些,也点了两个菜。
李逾招来温禾安跟她说话,把那信拿出来兴师问罪,一说这个,凌枝也揪出来一封,加入讨伐的队伍中。
温禾安只是笑,不还嘴,全盘接收。
陆屿然也不帮她,倚在一边看,想起自己还有一封。
倒是罗青山想到什么,跑过来解救温禾安,叮嘱她道:“女君,如今你才吞了妖血,但短时间内最好不要动用它的力量,让身体适应一阵。贸然吸取大量妖力,若是心性疏漏,可能会出现反噬,不是大问题,但总归难受的是自己。”
知道这群人冒险惯了,不将这点小小的伤势放在眼中,罗青山仍忍不住操心,嘀咕劝说:“不为自己,您也为我们想想,万一有个伤着碰着,公子又不给我和商淮好果子吃。”
还有幕一和宿澄,这段时间偷偷摸摸都在问陆屿然是怎么了,是要他们的命啊。
陆屿然不置可否。
他没觉得自己有苛待下属的行为,但要温禾安多爱护自己这话,听着觉得没问题。
吃饭时,说到外面情势,陆屿然说过两天要回巫山,温禾安在听到温流光被指身怀妖血,现在正被一波波医师轮流“照看”时,忍不住有些诧异,在听到江召死时倒是没有表现出来。
陆屿然坐在她身侧,听到这个名字时偏头看过来。
见他这样,大家都笑,连罗青山都忍不住跟商淮嘀咕,只有温禾安面色如常,但看着他,最后忍不住也眨着眼睛勾勾唇,从桌下牵他的手。
凌枝听到他们要离开倒是没觉得怎么,吃到一半反应过来,抬头对陆屿然说:“你总得留个人给我吧,商淮不能走,他走了我怎么办。”
商淮挺直了背。
“阴官家伺候你的人少了?”
“那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凌枝将筷子一放,才要和他讲讲道理“挟恩以报”,但话到嘴边,先皱了眉,和陆屿然对视一眼看向西南西北方,温禾安也意识到了什么,睫毛上下动了动。
凌枝和陆屿然是感觉到了中心阵线的变故,温禾安是感觉到了庞大紊乱的妖气。
商淮手中四方镜开始疯狂闪动,他看了几眼,马上站起来,撑着桌面说:“幕一就在阴官家门外要见你,外面出事了,情况很糟糕。”
陆屿然已经感知到了这种糟糕,他站起来:“让他进来。”
凌枝摆摆手示意阴官放人进来,一刻钟后,幕一大步走进来,手里抓着一只徒劳拍动翅膀但没一根羽毛掉下来的傀儡鸟。
这鸟脚上绑着一个信筒,里面的纸条现在在幕一手中。
他连礼都顾不得行,先将纸条递给陆屿然,气没缓匀就接着道:“公子,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守着云封之滨,日夜盯梢,出则杀,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带着妖血离开,可就在半个时辰前,族中近溺海主支的地方开始有异动。”
“在察觉到不对的第一时间,我们就查看了别的地方,同时收到许多家族的传信,不止我们,凡是靠近溺海的地方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去晚了。”陆屿然得出结论:“又或许从一开始,妖血就没放在云封之滨主殿里。”
“家主与大长老也是这样说。”幕一接着道:“妖血下得猝不及防,来势汹汹,半个时辰里就引动海水,在海面上形成了无数个海眼。海里妖气千年没有被引动过了,现在一遇上妖血,倾巢而出。现在除了王庭那几个,所有圣者都在中心阵线上守着了,我们的圣者也从云封之滨外围赶回来了。”
商淮知道王庭疯,没想到这么疯,当即气笑了:“他们放妖血,还不守阵线,这是想让别人替他们守?”
“说对了。”
温禾安不由皱眉:“中心阵线上必须有那么多圣者才能抵御妖气,王庭那三位一空,就需要从别的地方匀出顶上,他们这一招,是想拖住九州所有圣者
䧇璍 。”
“为了不打断那两位动用禁术延长寿命?”商淮觉得荒谬,舔了下唇,不知道是自己和王庭哪边认知出了问题:“不是,难道还有谁不知道?长生绝不可能,就算禁术都没可能,天都早就得知王庭想用这种办法,却不伸手阻拦,是在等着看笑话啊!”
温禾安陷入沉思。
这是她一直疑惑的地方,就算是王庭病急乱投医,想死马当活马医,也不至于将事做绝。
就算王庭两位圣者都死了,他们家还有偌大的家业在,家族根基在,还有一位圣者撑着脊梁,怎么也不至于要鱼死网破。
不合常理的事情,一定有其真正解释得通的理由。
陆屿然看向幕一:“一月前被王庭追杀至永州的那些长老呢,前天说他们有醒来的迹象了,醒了没,都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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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趁王庭内乱深入王庭,被江无双和江云升追杀成那样,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
“属下就是来禀报这件事的。”幕一一抱拳,急促道:“有两位长老醒了,他们叫属下赶紧告诉族内与公子,王庭的妖血和禁术根本不是为了给两位圣者续命!王庭的真正意图还是塘沽计划。”
塘沽计划究竟是什么,它最初让温禾安和陆屿然接触,又成为他们后来联手的理由。温禾安和陆屿然都以为,这是针对巫山,针对他的行动,现在看起来,根本没有那么简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屿然将手里纸条递给了温禾安:“看看这个。”
他没问幕一这纸条是哪来的,因为落款已经自报了家门。
视线在“江召”二字上滑过,温禾安展开看内容。
两行字,写字人当时的状态不算从容,因为有手抖,虚浮的情况,又好似在反复犹豫,尤其是落款,晕开一团黑墨,最后仍决定留下姓名。
【王庭最终计划确定在萝州实施,探墟镜乃王庭所有之物,满城血祭可开启真正的探墟镜,天降异象,糊弄众生。】
【两滴妖血将放于溺海。】
温禾安在看到满城血祭时瞳孔收缩,手指忍不住将纸条捏紧,深深吸了口气。
她捞起四方镜,发现小一刻钟前萝州城城主赵巍给她发了消息:【萝州危矣!盼驰援!】
她和陆屿然对视了一眼,眼底幽深。
大概能猜到王庭究竟在做什么丧心病狂的打算了。
“不惜一切,守好中心阵线。情况紧急时,去请镇守九州防线上的圣者出来,就说是我的命令。”巫山四位圣者,对外一直称是三位,是因还有一位负责着九州防线,只震慑异域王族,不管外界的纷争。
陆屿然在前方洞开一道空间裂隙。
凌枝已经跺跺脚,将发辫绑了起来,不等温禾安与陆屿然开口,就道:“我知道,去萝州打架是吧。”
她是继陆屿然和温禾安之后第一个稍微琢磨明白了整件事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主要现在王庭三位圣者,大部分精锐以及手中几道禁术,还有该死的血祭探墟镜。
这股力量真的很强啊。
但她转念一想陆屿然的实力在得到传承后明显又精进了许多,若是不保留不压制全部放出来,尤其是第八感全面爆发,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和眼球。
而且萝州。
那个地方,靠近归墟,那段溺海分支一向活跃,里面妖气相当充盈。
凌枝不由转向温禾安,他们这里,可是有位才吞吃了妖血的“妖骸之主”。
溺海——也是阴官的主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