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简候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春昼身后, 李春昼没再抱它起来,脚步却不动声色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卖糖人的小贩面前。
阳光下的糖人泛着琥珀一样的色泽,李春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太久了, 以至于她不记得到底是哪一次轮回。
那时她带着帷帽, 骑马出城,路过桥上时看到了街道上的宓鸿宝, 她正想要叫他, 但宓鸿宝正美滋滋地看杂耍, 所以李春昼干脆放下了刚刚抬起来的手,只安静地停在石桥边看了他一会儿, 她看着宓鸿宝给了卖艺的人一大笔赏钱, 看着他转身去买糖人,最后看着他拿着糖人,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李春昼嘟囔一声“傻子”, 这才继续往前走。
她傍晚时分才回到春华楼, 然后就发现池红正在小院门口等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眼熟的糖人。
池红把糖人递给她,说是北定候家的小世子送来的。
……
现在想起来, 好像都是很远很远的事了。
糖人在李春昼的生命中出现过很多次, 然而每次一看到糖人, 她就难免想起自己的生父生母。
李春昼回过头往某个方向看过去。
她小时候曾经跟着母亲回过娘家,外婆的家就在盛京城里一个偏僻不显眼的小角落里, 而她的父亲并不是盛京人, 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李春昼沿着记忆的路线往前走, 其实小时候在那个贫穷的家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开心的事,她记得父亲有一段时间出去给人做帮工, 东家每天晚上会管一顿饭。
冬天天黑得早,又没有什么好玩的,所以李春昼早早地就睡了,后来迷迷糊糊地被母亲叫醒,原来是出去干活的父亲回来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包得严严实实的蜜饯,自己不吃,笑着让儿女和妻子吃。
李春昼想起那时候烛火的灯光跳跃在母亲眼里,把她的笑容也照得亮晶晶的。
李春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亲生父母的感情好像确实挺好的,只是孩子太多了,在她离开之前,母亲就已经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李春昼排行第五。
略显凌冽的寒风吹拂她额前的碎发,李春昼忽然想,如果他们只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也许就不会活得那么艰难了,或许……就不会卖掉自己了。
尽管就在同一座城里,但是李春昼从来不去看自己的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反而下意识逃避着这件事,因为如果看到他们过得好,李春昼心里会不舒服,看到他们过得不好,李春昼也不会感到开心。
李春昼算了算,自己的母亲现在应该有四五岁了。
想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很奇妙的感觉——阿娘,我很快就要和小小的你见面了。
她走至熟悉的巷口,却有些近乡情怯,不想贸然走进那户熟悉又陌生的宅子里。
路边有一个穿着粉色小夹袄的小姑娘,骑着很旧的小木马,来来回回地晃,突然没踩稳,连人带马摔了个跟头,李春昼一惊,还没来得及过去扶她,就看见那孩子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了,她拍拍手上的灰,跟李春昼遥遥对视一眼,装作没什么事,下了小木马,躲到一边玩去了。
李春昼走近了些,才发现她在扁着嘴掉眼泪,李春昼失笑,心想原来这么大点的孩子就已经到了会不好意思的年纪了。
李春昼蹲下来,问她:“小妹妹,你们这里有没有小名叫‘清伞’的孩子啊?”
扎着两个短短的麻花辫的小女孩吸了吸鼻涕,抬起袖子擦干眼泪,懵懵懂懂地看着李春昼说:“我就叫清伞……你找我吗?”
李春昼微微愣了一下,用两只手扶着眼前这个小女孩瘦小的身体,因为怕吓着她,所以李春昼的动作很轻,只是握着她那一双脏兮兮却格外柔软的小手,认真地端详着清伞的脸,半晌,笑着说:“你长得好可爱呀。”
清伞脸红了,不知道是因为被夸了,还是因为李春昼长得太漂亮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李春昼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你有什么想吃的和想玩的吗?我陪你去好不好?”
清伞犹豫片刻,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腼腆地说:“有,我想吃西市的荷花糕……”
李春昼搂着她小小的、好像一折就断的身子,把她抱起来,说:“好,我带你去。”
在去西市的路上,清伞很兴奋,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时不时还动手摸摸李春昼肩膀上的李折旋。
李春昼的脸贴在清伞的胸膛前,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从前靠在阿娘温暖宽阔的怀里时很安心,如今抱着小小的清伞,李春昼心里居然也莫名其妙地很宁静,她对清伞语气柔和地说:“清伞,以后要是有人像我一样带你走,你可不要这么听话,一定要小心那些拐孩子的人伢子。”
清伞点点头,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李春昼带着她去买了荷花糕,又买了很多其他吃的,霜饼、干豆糕、蝴蝶馓子和豆粥,清伞吃得很开心,李春昼就在旁边看着她吃。
其实李春昼也知道阿娘是爱自己的,但是她的爱带着太多的局限,因为生活实在太累太苦了,她还有那么多孩子要养,又出生在不那么爱她的家里——清伞嫁出去以后,其实娘家就不怎么管她了,家里的土地和房子都是属于她的兄弟的。
李春昼回想记忆中阿娘的生活,觉得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能就是童年时候的现在。
等清伞长大了,就必须离开自己的家,甚至那也不算家,因为在大梁,女性只有嫁了人才算有了家,所以她得去外面重新找一个家,然后为了自己的儿女和丈夫俯下身子,操劳一辈子。
一个是娘家,一个是夫家,其实都不算她自己的家。
李春昼记得许多年前,李三春把她抱走的时候,阿娘没有反抗,只是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麻木疲惫的眼眶里有泪光闪烁,她嘴里不停地念叨:“囡囡……囡囡……”
那时的清伞颤抖着手,想要把手腕上的豆种镯子塞给李春昼,却被李三春拒绝了,一是实在看不上镯子的料子,二是不想让李春昼被这个镯子牵绊住,既然他们已经同意把这孩子卖给自己,那李春昼自然只能是“李春昼”。
刚到李妈妈身边那一年,李春昼总是起身出门到街边坐着看远处的山,她们那时住的宅子跟她以前的家只隔了几条街,李春昼小时候觉得那几条街好长,长街后边是更长的距离,如今看来,其实只是很短的一段距离而已。
李春昼望着一脸懵懂无知,捧着糖瓜吃得很开心的清伞,忽然也笑了,她平静地说:“谢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正是因为你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才能来到这个世界。”
谢谢你生下我,谢谢你给了我生命,然而我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把你当做我的安身之处,毕竟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都居无定所,这并不是你的错。
清伞对李春昼心中的想法一无所知,她吃着各种平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糕点,竟然开心得蹦蹦跳跳,她伸长了自己的小手,拿着手中的糖瓜,一个劲儿地往李春昼嘴里塞,看着李春昼吃了还嘿嘿笑,然后又拿起一块糕点,自己小仓鼠一样一点点啃着吃。
李春昼之前总是刻意地让自己不去想起亲生父母,用“六亲缘浅是福,修的是两不欠”来安慰自己,但心里多多少少其实还是有疙瘩的,如今却忽然有了些释然的感觉。
她牵着清伞的手,低头对她说:“如果以后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把我卖掉吧,我原谅你了。”
清伞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李春昼抬眼,恰好望见之前碰到的卖糖人的小贩。
糖人这种东西,好像总是在她人生中告别的时刻出现。
李春昼轻声问清伞:“你想吃糖人吗?我给你买。”
她认认真真地给清伞挑了一个糖人,然后自己也买了一个,牵着清伞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在跟清伞挥手告别之前,李春昼忽然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她柔软地脸颊。
清伞脸颊红彤彤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李春昼的喜欢,羞涩地问她:“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李春昼沉默片刻,替清伞把她脸颊处的碎发别到耳后,笑着说:“当然了。”
然后清伞就特别开心地抱着各种零食糕点往家里跑,她年纪太小,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姐姐,这个姐姐特别特别好,会给自己买很多好吃的,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场沉默无声的告别。
阿娘,如今我也要甩开你的手往前走了。
第 92 章
李春昼深深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转头拎起在地上走了大半天的简候,转身消失在巷口转角处。
简候对她的动作有点意外,仰起头看着她,李春昼低下头笑眯眯地问:“看我干什么?”
【你还生气吗?】
李春昼轻轻摇了摇头。
简候沉默片刻, 又道:【我觉得还是早做决定比较好, 等副本结束,一旦我消失了或是被祂们回收了, 他们肯定会对这期间的事有所察觉, 到时候不仅是你们要面对追杀, 主神为了斩草除根,恐怕也会彻底抹杀你们这个时空。】
李春昼的目光像一汪泉水, 锋芒全都藏在平静之后, 她垂下眼睛,平静地说:“照你的话来看,我们岂不是一点生路都没有了?”
【也不是一条路都没有, 时兽拥有极高的学习能力和模仿能力, 通过对信息的整合和我们理解不了的计算能力,它所掌握的能力会以一个指数形态提高,接下来它就可以通过已有的信息, 对自己进行升级, 然后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 利用地球上的已有信息达到一个极限,这个极限可能就是神的形态, 再加上我对主神系统的了解, 我们一起躲过祂们的监视逃出去并不算困难。】
“那其他人怎么办?一旦你失踪的事情暴露, 主神系统肯定会找到这里,到时候生活在这个副本世界里的人岂不是毫无反抗之力?”
【如果我们顺利逃出去了, 这个副本世界反倒不一定会被抹除,只是你可能永远不能回到这个时间节点了,因为祂们会在这里设好陷阱等你回来。】
李春昼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简候继续说:【人类的肉/体无法超脱时间的禁锢,他们只是活在短暂的涟漪上的物种而已,即便没有主神系统的影响,人类也会有消亡的一天。但是你拥有时兽的心脏,跟他们不一样,命运重新启动,本来就会有所献祭……你总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这一个小小的副本世界里面。】
李春昼抿了抿唇,说:“我想要去外面,是为了摆脱轮回的控制,而不是摆脱这个世界,也不是为了摆脱我在乎的人。”
简候抬头看了看她,李春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夕阳若隐若现,天边的云彩被渲染成一幅深深浅浅的斑斓画卷,离群的孤鸟从他们头上的天际掠过,李春昼要在一条路上走到底,先闯过那片充满荆棘的小径,再来承认命运的多舛。
【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李春昼低下头,“什么问题?”
【笼罩在这个副本世界外面的结界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设下的?我往前翻了一百多年的时间线,这个结界一直在。】
“结界不是我和阿旋设的,是之前的时兽设下的。”
简候了然,成年体的时兽可以做到预知未来,也可以回溯过去,只不过干涉未来所需要的能量远大于干涉过去,在那个成年体的时兽消亡之前,祂肯定看过未来,知道简候会来到这个世界,也知道将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所以才提前替李折旋和李春昼设好了结界,这个结界笼罩的时间段恐怕要追溯到几千年之前,难怪自己没有找到结界起点。
想明白这件事以后,简候的心彻底放下来了,既然祂已经看过未来,却只做了这么一件准备,说明李折旋和李春昼肯定能顺利逃过主神系统追杀,自己也就不用多说了。
李春昼回到皇宫的时候,梁永源已经翘首以盼等了她许久了,一见到李春昼,竟然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连李春昼都被他的哭声搞得有些不明所以,走过去给他擦了擦眼泪,顾辰新有些无奈,俯身在梁永源身边说:“殿下,我不是告诉过您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奇怪吗?”
梁永源时常感觉自己就像撞了大运一样,才会遇到李春昼,所以每次看不到李春昼时都会惶恐于她的消失,看起来患得患失。
尽管一开始李春昼也曾因为以后的事不喜欢梁永源,但是这么久相处下来,李春昼还是心软了,她一边嫌弃,一边忍不住替梁永源谋划很多事。
梁永源仰起脸认真地说:“春娘,我永远最喜欢你,不会喜欢其他人的!”
李折旋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梁永源。
李春昼听了这话反倒不笑了,她前半生遇到过很多声称喜欢喜欢自己的男人,在李春昼看来,这样存有目的的喜欢和善意反倒最不值一提。
她蹲下来,捏着梁永源稍微养出了一些肉的脸颊说:“不,我不需要你喜欢我,我也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不要把所有事都归结于男女之情上。”
简候诧异地抬头望了她一眼,李春昼的睫毛又黑又长,脸颊被夕阳照得发红,看起来热乎乎的,很柔软,他莫名觉得在李春昼脸上看到了一种神性,她的神性不是因为她对人性的了解,而是因为她对弱者显露出了怜悯,“怜悯”才是高等生物和低等生物之间真正的区别。
始终站在一旁的顾辰新倒是不言不语,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李春昼,无论什么时候,李春昼总会对别人很亲切温柔,她的平静归根结底在于她对别人没有任何期待,所以对方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和行为,她都不会被撼动,也不会被动容,更不会感到好奇。
她好像有她自己的“道”,顾辰新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的贪痴嗔怨,这样平静的冰冷让她身上带着股距离感,但是她的庇佑又是悲悯而公允的,平等地向每一个寻求庇护的人伸出双手。
顾辰新理解不了她,但是也不讨厌她。
晚上,李春昼抱着玄猫坐在静谧的楸树上。月光洒落在她们身上,李春昼的面庞泛着微光,她柔顺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亲昵地抚摸着玄猫的毛发,李折旋时不时抖抖耳朵,把脑袋搭在李春昼的肩上。
李春昼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说一句,李折旋就喵一句,她静了片刻,说:“我还是舍不下梵奴她们怎么办?但是一直逃避的话,只会把我们陷于不利之地……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用你的命换回来了一个这么懦弱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折旋打断了,他用柔软的肉垫轻轻捂住李春昼的嘴巴,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不想面对的话,我们还可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不那么早结束副本。】
然后李折旋用嘴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李春昼愣了愣,慢慢把李折旋搂进怀里,轻轻呢喃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
春去秋又来,转眼三年的时光匆匆而逝。
皇宫内外发生了不少事,前头几位皇子斗得太狠,因为党争牵连了不少前朝和后宫的势力,但是这一切李春昼都没有怎么关注。
李折旋在御花园简直是称王称霸了,很多年纪尚小的皇子和公主都知道御花园里有一只形影无踪的玄猫,流言越传越奇怪,李折旋在传说中已经变成一只能上天入地的奇猫,抓住这只玄猫也成了几位小皇子最近日夜惦记的事。
李折旋没有陪小孩玩的耐心,每次吃了人家拿出来的“诱饵”,不仅不让摸,而且不等他们拿出网,转身就要走,气得几个孩子拿石头砸他,李折旋躲过飞过来的小石头,面无表情跳起来朝那小子撞过去,嘴里还说着“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坏!”
他丝毫没有欺负弱小的自觉,因为这些小孩子在辈分上来说都是他的舅舅或是皇叔。
李春昼大部分时间躺在树上睡觉,李折旋越发黏她了,反正整天也没有正事,就在李春昼跟前晃荡,李春昼在树上睡一个时辰他能来来回回晃荡十几次,直到被李春昼不耐烦地一把捞进怀里,李折旋才老老实实地趴在李春昼身上睡觉。
梁永源也越长越高,脱去了孩童稚嫩的外表,渐渐有点点少年人的模样,如今他每次靠近李春昼,都会被李折旋幽幽地盯着,而且还被抓伤过几次。
李春昼只能在梁永源一出现时就把李折旋死死抱在怀里,低声问:“他不是你爹还有舅舅吗?干嘛这么对他?”
李折旋委屈地说:【咱们俩关系才是天下第一好的!你只能喜欢我!】
李春昼笑了下,莫名从没有声音的字里听出来了些宓鸿宝的醋劲儿。
一旁的简候一脸意外地说:【但是之前春娘不是也跟很多除你以外的男人关系很好吗?你不是也……】
李折旋改变不了现实,只能跳下来愤怒地用爪子邦邦打简候脑门,简候一边躲一边疑惑自己究竟哪里又说错了。
李春昼无奈,只能说:“我要上去睡了,阿旋别打了,你来一起睡觉吗?”
李折旋这才停下爪子,别别扭扭回到李春昼身边,三两下跳到她肩上,摇着尾巴说:“好吧。”
李春昼一觉醒来天蒙蒙亮,周围正在淅淅沥沥的下小雨,雨水穿过她的身体滴答滴答敲在树上,李春昼出神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觉得现在的感觉真是人生中难得的惬意。
在收集到足够回去的能量之前,他们在这座一成不变的皇宫里一起经历了春花和秋月,见惯了宫里的新人和旧人,嫩绿和深红,银装素裹和皑皑白雪。
冬装映衬下的宫殿更显庄严肃穆,宫廷内点燃暖炉,赏雪品茗,或者举办冬至宴会,烛光摇曳,宫廷里弥漫着浓浓的年节气氛。
李春昼口中白气,很快又消散在空中,她现在能维持实体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说明李折旋恢复的能量也越来越多了。
顾辰新逐渐接受了李春昼的存在,也不再试图做法驱逐她,只是每次来宫里的时候,都会顺手带给她一个橘子。
有一天顾辰新再一次把橘子递给李春昼的时候,她忽然对他说话了。
“我不想吃橘子了。”
顾辰新愣了愣,“那我以后给你带别的。”
李春昼沉默了,虽然她的本意是让顾辰新以后不要再带这些东西了,但是看着他说这话时认真诚恳的脸,李春昼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从那以后顾辰新就时不时在楸树下留下点新的吃的,有时候李春昼会下来吃,有时候无事发生,他于是也慢慢地知道了她喜欢吃什么,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算熟稔也不算生疏,永远是一个送果子一个收果子,很少交谈,客客气气地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因为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外热内冷的那种人。
某天顾辰新一如既往地把石榴放在树下,然后转身要走,就听到李春昼的声音从上面响起来:“这种水果你之前带过了。”
“是吗?”顾辰新罕见地笑起来,像是天天投喂野猫,本以为不会被回应,某天却突然被猫主动叫住的人一样,他仰起头,眼里带着笑意,淡淡地说:“明天给你带别的。”
第 93 章
自从知道结界是之前的时兽设下的以后, 简候反倒不着急回去了,每天安安心心地做一只猫。
李折旋从前不管长到多高,和李春昼拥抱时都会把头缩着,以一种弱势的、撒娇的姿态靠在她的肩膀上, 从前他高大的身形做起这样的动作来实在违和, 现在成了猫,反倒如愿以偿了。
一场滂沱的暴雨过后, 夏天的气息隐隐要来了, 树梢间吹过来的风还是凉的, 树荫在李春昼脸上投下朦胧的光影,早晨的时候树枝间暗暗的, 隐约有鸟叫声音, 树下的土地已经被水浸泡得泥泞松软。
李春昼带着身边两只猫,在想要不要找个没人住的宫殿躲躲,毕竟她不会淋雨, 但是两只猫会。
梁永源已经过了十岁生日, 个子开始抽条,人反倒是胖了些,带着青春期小孩特有的虚胖, 他每次上骑射课的时候, 李春昼都乐呵呵地坐在树上看, 梁永源不是很聪明的那种孩子,但是好在还算努力。
顾辰新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侧后方, 转弯的时候, 眼看梁永源要从马背上跌下来, 顾辰新眼疾手快地去接,两个人一起跌落在地上。
梁永源被顾辰新护得很周全, 没受什么伤,但是顾辰新肩膀上却隐隐有血迹渗透衣裳。
顾辰新谢绝了骑射师傅要去请太医的意思,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定地说:“没关系,一点小伤,我让身边小厮帮我处理一下就好。”
然后他便跟着小太监离开,梁永源一脸歉疚不安,连忙让自己身边的宫人去取伤药,然后自己给顾辰新送去。
李春昼只是坐在树上远远地观望,没有跟过去看,但是梁永源回来的时候却一脸魂不守舍的神色。
李春昼挑了挑眉,轻飘飘落到地上,来到梁永源身边问:“怎么了?挨骂啦?”
“不……不是,”梁永源脸颊微微泛红,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他仰头看着李春昼,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嗫嚅着吐出来三个字:“没挨骂……”
“那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不高兴?”李春昼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看着梁永源为难的一张小脸。
梁永源左右看了看,把手圈在嘴边,靠近李春昼,在她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春娘,顾侍读好像是……姑……姑娘。”
李春昼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什么?”
梁永源又犹犹豫豫地复述了一遍,李春昼沉默片刻,盯着他问:“你确定吗?”
梁永源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春昼,李春昼心里的震惊同样天翻地覆,她一瞬间回想起很多事,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顾辰新不管在宫里待到多晚都不肯宿在重华宫。
怪不得顾首辅成亲二十多年,始终没有孩子,反倒和夫人养了一府的猫。
怪不得顾首辅和邻家的田小姐相识这么多年,偏偏要等她被夫家休弃,无法生育的流言蜚语传遍京城以后才去提亲,风风光光地娶人回来。
这一切,皆是因为顾辰新是一个女人。
李春昼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难言,她望向身边因为太过震惊,显得格外迷茫的梁永源。
李春昼忽然用柔软的手掌抚摸上他的脸颊,声音温柔地说:“阿虎,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但是不管我在不在,顾辰新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所以你应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吗?”
自从梁永源身上脱去孩童的稚气,李春昼已经很少对他做这样亲昵的举动了,梁永源入神地看着李春昼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只是看她对着自己笑,就感觉好像在云端一样,他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用保证的语气说:“我知道!我会好好保守秘密的!”
那副认真的小模样看上去就差对天赌咒发誓了。
李春昼脸上笑容更大,满意地摸了摸梁永源圆圆的脸颊,轻声说:“好孩子……”
李春昼对于顾辰新的性别究竟是男是女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她只知道“顾辰新”这个名字,注定会作为大梁第一首辅名流千史。
刚上好药,甚至没来得及换身衣裳的顾辰新脸色苍白地追出来,看着站在一起的李春昼和梁永源,脚步却慢慢停下了,她眼中罕见地有了几分忐忑的神色,抿了抿唇,闭口不言。
李春昼远远地望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顾辰新”这个人一样认真地打量着她。
大梁能够成为天朝上国的一大原因,就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总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地为了这个国家,把自己燃烧殆尽。
顾辰新的出身和性别注定了她所走的路要比寻常的世家官宦子弟更难走一些,因此越是向往高处的一切,她的努力就越要深深地埋进地下黑暗的深处。
待在这里的几年,李春昼时常感觉大梁真是要完了,但是她现在却觉得,只要还有仰望星空的人,这个国家的未来就不会没有希望。
清风徐徐,吹落了满树的楸花。
“去吧,”李春昼在梁永源身后推了一把,她低头对他笑着说:“去吧你的想法告诉她。”
梁永源在楸树花的味道中走向顾辰新,这一走就是往后三十多年的时光,两个人顶着朝廷中的风风雨雨,一直站在一起,从微不足道走到权倾朝野。
直到突厥人打进来,王朝覆灭的那一天。
***
回来以后的第六年,皇帝因为长时间纵欲,又常年吃丹药,死在了床上,这下朝廷彻底乱了,几位年纪稍大一些的皇子愈发争得你死我活,眼看彼此都闹了个两败俱伤。
顾辰新就是这一年的冬天,借着太后的势成功推梁永源上位。
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顾辰新也掌握了权柄,所有的资源,军队,贸易路线规划,明面上虽然还是由梁永源裁定,但是明眼人都清楚,实际决定的权力其实都在顾辰新手里。
顾辰新作为小皇帝身边的年轻近臣,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因此,虽然顾辰新已经年近二十还未成婚,但是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反倒越发想把自家的女儿塞给她。
然而对于这些世家抛出来的橄榄枝,顾辰新全部都一一回绝了,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盛京城里渐渐有了顾辰新不举的流言蜚语。
但是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这些小事顾辰新懒得去管,她和太后一拍即合,各自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李春昼在他们上朝的时候去看过,所有人对现状都很满意,唯有梁永源反倒更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当大臣们讨论的时候,梁永源只是像一个孩子一样端坐在皇位上看着。
他现在除了功课还要忙国事,脸颊上残存的婴儿肥都累没了,而且明显变得越来越不开心,李春昼注意到了,但是她没做过皇帝,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梁永源真的开心,只是在他又一次垂眉耷眼时主动问:“阿虎,今天下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放风筝?”
梁永源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一些,很兴奋地答应下来。
这一天,李春昼从中午就开始观察风向,准备风筝了,然而还没等他们把风筝放起来,李折旋就急匆匆地窜到她肩上对她说:“春娘,我们得走了。”
李春昼愣了愣,问:“为什么?”
穿梭时间的能量其实早就攒够了,只是她不想走,也不想提前面对以后必须告别的一切。
简候也跑过来,皱着不存在的眉头说:“有能量阵在催我们回去……已经开始了。”
李春昼抬起手一看,自己的指尖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了,她下意识望向奔跑在小路上,试图把风筝放得又高又远的梁永源,李春昼喉咙干涩,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好歹让我陪他再放一次风筝……”
李折旋消失的速度比她更快,只来得及安抚性地舔舔李春昼的脸颊,就被迫回到了她身体中。
李春昼忽然有种强烈的窒息感,不仅仅是简单的恐慌和害怕,在她身体里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不舍。
她望着扯着风筝的阿虎,看着他脸上久违的笑意,眼眶突然酸涩起来,一开始李春昼留在他身边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梁永源能够当上皇帝,她来到这里不久时,就明明确确地告诉过梁永源——你以后会当皇帝的。
因为只有他当上皇帝,往后四十年的事才能按照李春昼记忆中的模样按部就班地发生。
但是这段时间真的好久好久,已经足够让她改变想法了。
如果这一切让他不快乐,如果这一切……
李春昼忽然大声疾呼起来:“阿虎!你不想当皇帝也可以!”
梁永源拉着风筝,茫然不解地朝李春昼看过来,好似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李春昼的眼泪冲出眼眶,她笑着说:“如果你不开心,逃避也没关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声音也变得缥缈,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什么也没留下。
李春昼最后看到的,只有梁永源茫然无措、惶然的脸。
第 94 章
李春昼有很长很长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她突然想,阿虎往后三十年里,是不是有许多个夜晚疑惑于她的不告而别,李春昼小的时候就曾听闻过不少关于当今圣上荒诞昏庸的流言蜚语, 那时只觉得他是一个不尽职的君主, 现在的心态却全然不同了。
在她消失的这三十多年,梁永源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走过来的呢?他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吗?还是说怨恨于李春昼的不告而别呢……坚持不懈寻找李春昼这个“梦中人”的二十年里,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这六年来的一切, 又算是什么, 浮生一梦吗……
打断了李春昼胡思乱想的是简候的声音,他不带任何情绪的平坦语调直接在李春昼脑海里响起:“马上就要到……不对, 坐标好像出现了一点误差。”
李春昼眼前剧烈的白光闪过, 她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看到的是熟悉的窗框,透过这扇窗, 外面是小湖畔, 层层叠叠翠绿的荷叶像一片苍郁的海,盛满了露水倾斜下来的荷叶,歪向一边带露珠的花上, 直到躁动的夏风吹到李春昼脸上, 她才回神。
李春昼起身走到铜镜前, 看到自己头上带着一朵明艳的白牡丹,斜斜地簪在脑后, 千真万确是她自己的身体。
“池红!”李春昼忽然跑出屋子, 朝着小院外面大喊, 心里浮起淡淡的紧张和激动,“你在吗?!”
池红依旧神出鬼没地出现, 淡漠的目光定在李春昼身上,像是对她今天莫名其妙的行为有些疑惑一样,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才问:“我在,姑娘怎么了?”
见到池红的一瞬间,李春昼呼吸一窒,胸膛微微起伏,她在袖子下面的手极力掐着自己,把情绪全部压下去,然后才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有点想你了。”
池红没说话,但是李春昼看到她嘴角带着笑意,冲自己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太久没有见到池红了,李春昼竟然莫名地感到她的笑容里带着股久违的感觉。
简候的声音在李春昼脑海里消失了,李折旋也不在,李春昼猜测他们的意识可能已经各自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但是她知道简候一定会来找她。
李春昼想起刚刚简候的话,坐标出错了,她环顾四周,好像确实是从皇宫突然回到春华楼了,想完了空间以后,李春昼又想起了时间,她腾腾腾几步跑到池红身边,问她现在是哪一天。
池红没有感到奇怪,只是平静地回答她。
李春昼松了一口气,现在还是轮回第一天,怪不得没有看到红豆和名娘,只是不知道上一批玩家,丽丽和明香他们还在不在。
有小丫头跑进院子里来喊她们去吃饭,李春昼抬眼望向不远处楼上,白天的春华楼远不及夜晚热闹喧哗,但是还是让李春昼觉得心安,她提着裙子往前面楼上跑,沿着再熟悉不过的路线上楼,一路上楼里的下人全都笑着朝她打招呼,李春昼一一声音清脆地回应了。
李春昼敲了敲门,没等里面应声就推开了门,小声喊了声“娘”。
李三春放下烟杆,像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笑起来,对李春昼招招手,把她一揽,跟小时候一样,一把把女儿揽进自己宽大的怀抱里。
“怎么了?好孩子……”李妈妈特别高兴地搂着她,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拍着李春昼的肩膀,脸颊贴着她的头顶,口中吐出的云烟模糊了李春昼的视线。
李春昼陷进李妈妈怀里,忽然觉得好疲倦。
她已经无力去向李妈妈再解释一遍自己为什么突然愿意喊她“娘”了,也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消除了心里的芥蒂。
一切都重新开始了,李春昼又陷入了轮回里,但是这一次李春昼却开始对这枯燥重复的一切感到不舍,以往恨不得匆匆跳过的每一天,每个场景,每个对话,李春昼都恨不得深深地把它们刻进脑海里。
明明知道应该按部就班地按照原来的方式跟李三春相处,但是李春昼还是不由自主地躺进李妈妈的怀里,埋下了脑袋。
李妈妈身上有淡淡的皂荚味,但是更多的还是脂粉味,李春昼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再熟悉不过,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抱着李三春的胳膊,小声说:“娘,我好想你……”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在李春昼没有看到的地方,李妈妈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
面对突然愿意亲近自己的女儿,李三春下意识柔和了声音,慈祥地说:“好孩子,娘知道你累了,没关系,好好睡一觉吧,不管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李春昼蜷缩在李三春怀里,心里忽然泛起铺天盖地的难过,她强忍着泪意说:“娘,我特别高兴能当你的女儿,真的特别特别高兴……但是我……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对不起。”
因为我必须要舍下你们离开这个世界了,下次相见究竟又要时隔多久呢……
看着李春昼失落的小模样,李妈妈有些心疼,她着急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沉默片刻,很快又恍然地说:“春娘,我当然爱你了,没能让你知道,其实是我的错,毕竟你没有当过娘啊,所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她轻轻抚摸着李春昼的脊背,一边亲吻她的额头一边说:“春娘,妈妈要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来我身边,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的小春娘……”
李春昼一下子就懵了,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妈妈,眼泪冲上眼眶,泪水汪在眼眶里,可怜又可爱。
豆大的眼泪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李春昼忽然想起十多年前,李妈妈也是这样抱着她,那时候李妈妈也才二十几岁,春华楼甚至算不上二等妓院,李妈妈不仅要经营这个小作坊,有时候自己都要豁出脸面去陪笑接客,一天下来累得不行,晚上还要面对一个叽叽喳喳爱哭的李春昼。
每次李春昼一哭,李妈妈就把她这样抱进怀里,低头看看女儿哭得像小花猫一样的脸,紧绷了一整天的心情就会突然松懈下来,然后轻声笑起来。
李春昼有很多次说要离开李三春,有时候是发自真心,有时候是赌气,但是每次遇到遇到实在走不下去的情况时,还是李三春毫无怨言地承接住了她。
搬到后面的小院子里以后,李春昼有一次夜里发高烧,当时她连叫侍女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借着昏昏沉沉的意识去看窗外的夜晚,天色已经昏暗,乌云密布,星辰的微光在雨幕中渐渐失去了色彩。
雨点簌簌落下,打在尘封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灰蒙蒙的雨雾笼罩着整个春华楼,树木在狂风中摇曳,不停地发出噼啪的声响。
李春昼那时都快要烧糊涂了,望着朦胧的景色,感到脑海中一片迷茫,她努力想睁开双眼,看清楚外面的一切,但是高烧使得她的意识更加模糊。李春昼浑身冰冷,却又在炽热的发烧中颤抖。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境,看到的景色如同水墨画般模糊,整个夜晚都笼罩在一层模糊而阴暗的色彩之中。
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周围一股中药味,头上也顶着湿毛巾,再往旁边一看,是李三春轻轻摸着她脸颊的手。
李春昼用嘶哑的声音问她怎么过来了,李妈妈说晚上做梦,梦见她一直在哭。
那时候烧得迷迷糊糊的李春昼真的怀疑李三春和自己其实才是血脉相连的母女。
病了之后也一直是李妈妈在照顾她,李春昼心情灰暗地躺在床上,谁知道李三春总是突然走进来,打开窗户说要给屋里通通风,那时冬日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李三春站在阳光下笑得特别灿烂。
平时李三春在李春昼眼里,一直是个能上酒桌能赚钱,能镇场子能吵架的人,但是那一刻,李春昼就像突然看到了她的另一面一样,见到了另一个幼稚开朗、爱说爱笑的李三春。
“娘……”
李春昼把低声的呢喃说出口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简直像是在撒娇,她从前心里对李三春的感情既有依恋又有排斥,同时还带着小小的叛逆,如今却只剩下了不舍。
跟很亲的人在一起总是莫名的安心,李春昼每次在李三春屋里睡,总是很安心很快就能睡着,对她而言,跟李妈妈待在一起就像是冬日晒太阳,暖洋洋地犯困,倦意一阵阵袭来,李春昼忍不住打个哈欠。
她把眼泪蹭在李三春的衣服上,睡意朦胧间只听到李三春带笑的声音:“我们春娘怎么这么爱哭了……是受委屈了吗?”
李春昼抿了抿唇,把头在她怀里埋得更深,原本还好,李妈妈这么一哄她,她反而更想哭了。
“没关系,娘永远是你的后盾,难过了就回到娘的身边……”
***
李春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时间,或许是一个时辰,她带着迟钝的意识回过神来时,就听见李妈妈低声说:“春娘,二爷来见你来了,一直在雅间等着你呢……晚上寒露重,多穿件衣裳。”
李春昼含糊着答应了一声,恍惚间还以为现在和以前的轮回一样,等李妈妈身边的侍女开始帮她梳妆打扮了,李春昼才想起来二皇子现在已经是李折旋了。
侍女替她把头上的白牡丹摘下来,换了朵开得更艳的簪上去,然后李妈妈又从压箱底的柜子里找出一件轻薄的苏绣披风给李春昼披上。
然后扶着李春昼的肩膀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李春昼不知道现在穿得严严实实,像个鸟笼罩子一样的样子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李妈妈却拍了拍她的手,闪烁其词地说:“二爷固然是贵客,可要是你不高兴了,就推说身子不舒服也好……”
李春昼没有想到能从李妈妈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她低声答应下来,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这一次,李春昼还没走进那个熟悉的房间就看到了二皇子,他闲闲地把手撑在朱红色栏杆上,一张恣意妄为的脸上笑意不达眼底,眼角眉梢一如既往地挂着些不易察觉的傲慢。
在两人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他就笑起来,脸上依旧带点狂妄,但并不惹人讨厌,那股不易近人的距离感却是立马被这个熟悉的笑容冲淡了。
第 95 章
从前的二皇子只会招招手, 像是招呼小猫小狗一样叫她过来,但是如今的李折旋会为了李春昼走过来。
李折旋注意到李春昼微红的眼眶,笑意淡了淡,走过来牵她的手, 用一种惊人的直觉判断道:“怎么哭了?因为不想走吗……?”
他把李春昼的手捏在手里, 垂眸看着她因为午睡而酡红的脸颊,眼神里闪过欲望, 然后又压下去, 李折旋牵着李春昼的手往嘴巴上贴了贴, 忍不住低头吻了一下。
时隔许久再次回到这具身体里,李折旋还是一下子就回忆起了肌肤相触的感觉, 他克制着身体里一阵阵潮汐一样涌起的欲望, 露骨的眼神上下扫着李春昼浑然不知的酡红脸颊,把玩着自己心里的欲念——是色欲吗?还是因为饥饿浮起的食欲?亦或者是一种保护欲,或者掌控欲?
李折旋分不清楚, 也没必要分得太清楚, 反正只要拥有人类的身体,他就会不断产生对李春昼的欲望。
若是一个人忍受欲望,那是一种痛苦, 但是两个人就不一样了。
李春昼踮起脚亲了亲李折旋的嘴角, 因为不想面对一个月之后就必须离开这个世界的现实, 李春昼几乎有些迷恋嘴唇相互触碰的感觉了,接吻产生的多巴胺让她暂时忘记了所有烦心的事。
世界上除了李折旋, 还有谁能做任她摆弄的玩具?
李折旋把李春昼单手抱起来, 接吻时的姿态却不算主动, 反而带点欲拒还迎的意味,引诱着李春昼自己来撬他的唇舌。
李春昼抱着李折旋的脖子, 气息不稳地说:“去屋里。”
李折旋乌黑的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苍白的肤色被衬托得更加白了,简直像白骨一样,因此也就对比得那张唇更加红艳,像是血染成的一样,他脸上带着静谧的笑意,轻轻答应下来,“好啊……”
放在李春昼背后的那只手却紧紧地禁锢着她的腰肢,并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
李折旋一寸寸地用目光描摹李春昼的身体,先是头发,然后是漂亮的五官,阳光下微微缩放的瞳孔,垂下眼帘时纤长的睫毛,再是锁骨的形状,手指划过胸口时微微战栗的肌肤,那双纤细的手,十指相握时微微浮起的青筋,接吻时眼底浮起的快乐与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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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仅作背景补充,可跳过,不需详细阅读。
盛夏时节,大梁的气候炎热,阳光炽烈。古籍《岁时广记》记载:“五月居首,六月紧跟,七月炎热,万物焦烁。”这种高温天气对百姓生活产生了诸多影响。夏日里,人们减少外出,避免阳光直射。日常生活多在清晨和傍晚进行,如劳作、买卖等。此外,夏天的降雨量也较大,百姓们时常面临着潮湿与洪涝的困扰。
在大梁,人们夏日的生活习惯独具特色。清晨,人们会在河边或者庭院中进行梳洗,以清凉的水分驱散夜晚的炎热。午后,人们会选择在树荫下乘凉,或者在室内铺设凉席,借助扇子驱散热气。傍晚时分,市井喧嚣渐起,百姓纷纷外出纳凉,街头巷尾弥漫着欢声笑语。
夏日的宫廷生活同样充满了乐趣。皇室贵族们会在清凉的宫殿中举行宴会,欣赏歌舞表演,品尝美酒佳肴。为了消暑,他们还会前往避暑胜地,如长安的翠华山、华清宫等。此外,皇族贵戚们还热衷于骑马、射箭等户外活动,以尽情享受夏日时光。
市井生活中,商人们忙碌于买卖,吆喝声不绝于耳。百姓们则在街头巷尾聚集,谈论着时事、家常。夏日的市井文化生活丰富多彩,如斗蟋蟀、猜灯谜、唱曲子等娱乐活动。此外,人们还会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如婚嫁、寿诞等,喜庆的氛围弥漫在整个市井。
大梁的夏日饮食文化丰富多样。人们会品尝各种时令水果,如西瓜、甜瓜等。冷饮也成为了夏日消暑的必备品,如冰镇酸梅汤、蔗糖水等。此外,夏日还流行各式凉菜、糕点,如凉皮、薄荷糕等。这些美食不仅美味可口,还能清热解毒,为夏日生活增色不少。
夏日宗教文化活动盛行。庙会、祭祀和信仰习俗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夏日里,寺庙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们纷纷前来祈祷平安、消暑。同时,各种祭祀活动也纷纷上演,如祭天、祭地、祭神等。这些活动既体现了人们对神灵的敬畏,也充实了夏日的生活。
炎炎夏日,阳光照射着大梁这座古老的城市,随着夜幕降临,这里的人们开始迎来清凉的夏日时光。在这个时间段,大梁的夜晚显得格外繁华喧嚣,充满了生活气息。
夜幕降临,大梁的夜市便开始热闹起来。商贩们摆满了各种商品,有服饰、饮食、玩具等,琳琅满目。人们穿梭其中,挑选着自己心仪的物品,欢声笑语不断。在此时,街道两旁的酒楼、茶馆也迎来了大批食客,他们品尝着美食,畅饮着美酒,交谈着天下大事,享受着夏日的惬意。
为了应对炎热的夏天,大梁百姓们也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消暑方式。一些人在街头巷尾搭建起了凉棚,傍晚时分,便来到这里乘凉,闲谈家常。有的人会选择在河边散步,感受着河风带来的清凉。还有些人则会选择在夜间沐浴,利用井水或河水降低体温,进入梦乡。
夏夜是大梁百姓享受文艺活动的时光。街头艺人纷纷出动,有的人表演杂技,有的人演奏乐器,还有的人吟唱诗词。围观的人们为他们的才华欢呼鼓掌,感叹着美好生活的来临。与此同时,民间戏曲也在这个时候上演,《红楼梦》、《白蛇传》等经典剧目轮番上演,让观众们如痴如醉。
在宫殿里,皇室成员和贵族们也有着独特的夏日之夜。他们会在庭院中摆上宴席,欣赏着精美的歌舞表演,品尝着山珍海味。与此同时,宫廷乐团在一旁演奏着悠扬的乐曲,为炎热的夏日带来一丝清凉。
大梁城的百姓在夏日夜晚也会参加各种宗教活动,寻求心灵的慰藉。寺庙里的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们纷纷前来烧香拜佛,祈求平安度过炎热的夏季。此外,还有一些人信仰道教,他们在道观里举行法会,祈求上苍赐予清凉之风。
夏夜是大梁邻里之间互动和情感交流的好时机。人们会聚在一起,分享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谈论着时政民生。在这个过程中,邻里之间的感情得到了加深,形成了紧密的社区氛围。
大梁人民对天地神祇的虔诚信仰,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敬畏自然,尊奉天地,祭祀山川河流,以求五谷丰登、家国平安。在这种信仰的驱使下,大梁人民修建了众多的寺庙、道观,如著名的龙亭、铁塔等。这些宗教场所成为了人们祈求神灵庇佑的精神寄托。
大梁人民信仰的多样性,也体现在对儒、道、佛三教的包容。儒教讲究仁爱、忠诚、礼义;道教崇尚自然、无为、养生;佛教倡导慈悲、智慧、彼岸。这三教在大梁地区相互交融,形成了独特的宗教风俗。如春节时的舞龙舞狮、端午节的赛龙舟、中元节的祭祀鬼神等,都是古代大梁人民宗教信仰的具体体现。
在大梁,婚丧嫁娶、节庆礼仪等都有着独特的风俗。婚礼讲究明媒正娶,遵循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些环节既体现了对婚姻的严肃认真,也彰显了家族的地位和声望。
节庆礼仪方面,春节是大梁地区最为隆重的节日。除夕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春联,守岁。正月初一,男女老少穿新衣,见面互致祝福。元宵节则有猜灯谜、赏花灯的习俗。此外,端午节的赛龙舟、吃粽子,中秋节的赏月、拜月等,都是大梁地区独具特色的节庆礼仪。
大梁地域特色美食丰富多样,背后的故事更是引人入胜。如开封狗不理包子,传说是清朝名厨狗不理创制而成,皮薄馅嫩,味道鲜美。还有著名的洛阳水席,源于唐代,以鱼跃龙门为象征,寓意着吉祥如意、步步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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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昼一边愣神一边喃喃着说:“还是手和嘴更舒服一点。”
李折旋的长发垂在脸颊测,显出一种精致静谧的美感,他听了这话便柔柔地转过脸,用帕子沾着茶水把李春昼的脚心擦干净,平和地答应道:“好,那我以后就只用手和嘴……”
他又笑了一下,脸颊因为刚刚的剧烈活动还微微泛着红,在李春昼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伺候你,好不好?”
李春昼侧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精致眉眼,“但是那样你不就……”
李折旋神色餍足,用一个吻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第 96 章
李折旋叫来剑一, 让他去唤龟公抬热水,然后又起身亲自点了灯。
李春昼突然睁大眼睛,问:“阿旋,你身边的暗卫一直在吗?”
“放心, ”李折旋看着她有些慌乱的小表情, 闷笑出声,帮李春昼披上衣裳, 说:“我已经屏蔽他们了, 而且不该看的他们不会看, 也知道不能听。”
李折旋这时候才谈起正事,牵起李春昼脸颊处一缕汗湿的长发, 慢斯条理地说:“简候和齐乐远如今都在皇宫里呢, 春娘,你要去见吗?”
李春昼脸色严肃起来,沉吟道:“有新的玩家进来吗?”
李折旋姿态慵懒地支着脑袋, 缱绻悱恻的目光落在李春昼身上, 他回答道:“没有。”
李春昼低下头思索,所以这次的轮回其实是在上一次轮回的基础上重启的,那么副本世界里现存的游戏玩家应该也是之前那些玩家, 只不过被李折旋吞噬掉的人不会重新回到原位, 因为他们的意识体并不会随着副本重启从李折旋的身体中分离出来。
“好, 那我们去见见他们吧。”李春昼不假思索地说。
李折旋有些意外,撇了一眼外面沉沉的天色, “现在吗?”
李春昼点点头, “还有很多事得跟他们确认一下——关于丽丽他们还有没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副本结束以后现在还活着的玩家会不会顺利离开这个世界;还有简候究竟是不是跟着我们一起走……这些现在都还不能确定呢。”
李折旋私心里还想跟李春昼单独呆一会儿, 不想提前见到这么多人,但是既然这是李春昼的想法, 他当然也不会反对。
看着松松散散披着衣裳的李春昼,李折旋忍不住屈起两根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欺身在李春昼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赤/裸着冷白色的上半身,修长有力的手臂绕过她腰际和腿弯,把李春昼抱了起来。
他的皮肤被昏黄摇曳的烛光照耀着,背部肌肉线条流畅又清晰,毫不在意地裸/露着白玉一般的身体。
李折旋抱着李春昼去清理身体,然后又用丝绸帮她细细地擦头发,等李春昼头发上的水分被吸得差不多了,两人才换了衣裳出门。
门口已经有剑一安排好的马车在提前等着了。
盛京城中有宵禁,但是二皇子的马车没人敢拦,两人进宫的过程很顺利,只是在正门前遇到了正带着金吾卫盘查来往人员的顾简西。
负责驾车的侍卫把代表着二皇子身份的令牌交给这位顾小将军,但是顾简西见了二皇子的令牌,不但没有放行,反而得寸进尺地走上前来,毫不犹豫地掀开车帘,借着火把的光,将探究的目光望向马车内。
李折旋冷冷的目光定在顾简西扶着马车框的那只手上,声音漫不经心地问:“顾将军如此作乱犯上,有事?”
顾简西的目光最终定在同在马车上的李春昼身上,她没有梳妆打扮,浓云一般厚重的长发堆在肩上,恰如清水芙蓉,却又带点暧昧难明的风情。
顾简西扯了扯嘴角,莫名带点促狭,他锋利的目光盯着李春昼,像是要把她一层一层地剖开,故意问:“这位小姐是……”
李春昼对视上顾简西玩味又带点遗憾意味的眼神,想起这时候顾简西应该还不认识自己,于是她懒得多说,只是往李折旋身后躲了躲,做出一副害羞内向的模样。
李折旋已经不愉地眯起了眼睛,顾简西赶在他耐心耗尽前的最后一秒放下了帘子,然后用别有深意的声音说了一句:“放行吧……两位……一路顺风。”
顾简西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李春昼听到,不过她没有在意,因为随着他们乘坐的马车往前走,皇宫的全貌已经渐渐展现在李春昼面前。
她下了马车,走起路来还是感觉大腿内侧有点异样,李折旋挑了挑眉,轻笑着把李春昼背到了自己身上。
李春昼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宫廷内处处华丽的装饰无不昭示着皇权的富丽堂皇,琉璃宝瓦映衬着月色光芒,但却无法掩盖其中蕴含的种种晦暗与隐秘。
在这个地方待了六年,李春昼怎么会不知道宫廷内外激烈的尔虞我诈,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可能都伴随着权力博弈和局势改变,李春昼趴在李折旋背上,脸颊肉被挤得鼓起,问:“在这里长大,很累吧?”
李春昼可以陪着梁永源一起长大,却没有办法再陪梁长风一次。
“也还好……”李折旋的声音很平静,只是把李春昼往上颠了颠,背得更牢固了一些。
李折旋突然变得惜言起来,只是在心里想——杀死云霄以后那段日子确实挺难熬的,但是也还好。
因为如果不忍受着这些长大,我也不会遇见你,痛苦其实是我走向你的必经之路。①
李春昼从后面抱着他的脖子,感觉晚风吹动树梢浓密的叶子,四周都是沙沙的风声,很宁静,折腾了这么久,路上又耗费了一些时间,现在其实已经快到黎明时分了。
李春昼把脸颊贴在李折旋后颈处微凉的皮肤上,问:“那棵楸树现在在哪里呢?”
李折旋抬头看了一眼,说:“还在那里,不过皇上很久以前就把那个宫殿封起来了,不许人进出……大概还以为你某天能出现在那里吧。”
李春昼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她突然想起以前梁永源无论有什么事,都会跟自己和顾辰新说,或许对于他而言,只有她们两个人是真的单纯为他考虑的。
梁永源前半生中所有重要的选择,几乎都是李春昼替他做的。
或许正因如此,小时候的梁永源才会真的以为春娘是仙女,又点击了这么多年,因为在他人生中短暂出现过又不告而别的李春昼实在太完美了,漂亮而且无所不能。
而李春昼对他也确实很好,在梁永源身份低微、籍籍无名时,只有李春昼愿意帮他找回公道、从城外给他带糖葫芦、把很多道理掰碎了讲给梁永源听……这些事以前从来没有人为他做过。
李春昼走了以后梁永源就只有顾首辅了,直到现在五十多岁了,他还总是像没长大过一样,有事没事就问问顾首辅怎么办。
因为梁永源其实不算太傻,他知道,李春昼离开以后,只有顾辰新是他唯一真正的靠山。
顾辰新担起了李春昼的责任,撑起了照顾梁永源的担子,但是或许就是因为偏袒太过,顾辰新很少苛责他什么。
故而梁永源从来不会主动承担什么责任,越发像个任性长不大的孩子,整天只想着吃喝玩乐,不务正业,面对后宫的妃嫔和孩子,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面对朝廷和国家,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理智上李春昼对这种人感到厌恶不喜,但是在情感上,她又忍不住下意识地宽容他,因为至少他对自己亲近的人是很好很好的,而且仔细想想,这里面其实也有她亲手种下的因果。
在见到简候和齐乐远之前,李春昼先见到了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梁永源。
他们走进御前会议的宫殿时,有司礼监的太监主动上前,但是看到二皇子那张脸后又默默退了下去。
为首的内阁大臣们群情激愤,几乎要上前去跟皇上动手,顾首辅沉默地坐在一旁,只字不言。
这幅场面实在太荒唐了,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遵守御前礼仪,就算梁永源再没有威严,身为臣子,敢上前对当今圣上动手的,也很难不被当成是疯子。
李春昼隐隐觉得奇怪,但还是在一堆疯子中沉默地走上前去,在梁永源从惊愕到欣喜,再到惴惴不安的视线中——抢先打了他一巴掌。
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下面的内阁大臣一下子就全部安静下来了,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小姑娘,他们刚才确实是想要上前对皇上“死谏”,但也只是想要而已,还没有来得及动手,李春昼突如其来的动作就把所有人都打蒙了,只有一直平静地注视着刚刚那场闹剧的顾首辅嘴角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笑意。
李春昼这样做之前,便料想过梁永源被打之后反应,他这么多年过着养尊处优、万人之上的生活,十岁时的梁永源或许能够坦然接受李春昼的一巴掌,但是在位三十多年的大梁皇帝又会怎么做呢?是生气,还是不满?
可是梁永源却只是弱了声势,捂着脸,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他抬头望着李春昼那张与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的脸,怀念又忐忑不安地说了一声:“春娘……好久不见……”
他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颤巍巍的目光让李春昼找到了几分梁永源小时候的影子。
对于梁永源而已,李春昼是不告而别后又突然出现的人,她一点都没有变老,一如从前;但是对于李春昼而言,她跟梁永源其实只是一天时间没见而已,仅仅一天的间隔,他就从那个笨拙的孩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昏庸的皇帝。
李春昼盯着梁永源的脸,失望地说:“你要么不做皇帝,把这个位置让给其他人;要么就好好承担责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个无德无能的酒囊饭袋。”
李春昼心里其实也清楚,时隔三十余年,在皇帝身上寻找从前梁永源的影子和痕迹,无异于刻舟求剑……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
梁永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怔怔地望着李春昼的脸,眼里的神情说不清是羞愧还是委屈……亦或者是悲伤。
李春昼沉默地跟梁永源对视片刻,然后她的手缓慢地抚上梁永源因为岁月流逝和纵情享乐变得沧桑疲惫的脸。
“阿虎。”她轻轻叫了声,这是她三十年后第一次这么叫他,副本重启之前,病得回光返照的梁永源就小心翼翼地问过她,能不能再叫他一声阿虎。
当时李春昼心里对这位身形臃肿、喜好享乐的皇上只有嫌弃和厌恶,所以听到梁永源莫名其妙的话以后,并没什么反应,当然也没用“阿虎”这个名字喊他。
明明她知道那时候梁永源已经时日无多,明明知道他看起来真的很期望着自己能叫他一声“阿虎”,但是李春昼直到离开,都没有用这个名字喊过他。
如今想起这件事,李春昼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愧疚,觉得自己该早早地满足他这个小愿望的。
“阿虎,”李春昼的大拇指轻轻蹭过他脸颊下方的皮肉,那里早就因为肥胖和衰老变得松弛,但是她仍然做着跟从前一样,给那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抹去眼泪的亲昵动作,轻声说:“……对不起。”
梁永源眼眶慢慢红了,时隔多年,他还是在这样一个瞬间,突然回到了自己压抑痛苦的童年。
“还有,”李春昼回过头,笔直地站在御座前方,像三十多年前一样,挡在身后的梁永源前面,对下面目瞪口呆的所有大臣抬了抬单薄的下巴说:“你们不许欺负我的小孩。”
我已经打过他了,所以你们不能再打了。
她偏袒的姿态跟三十多年前如出一辙,梁永源失魂落魄地看着李春昼的背影,眼泪流了满面。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月光下,紫色的花海好似瀑布一般欲要倾斜下来,李春昼长长的黑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歪着头,轻声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第 97 章
顾首辅主动走上前来, 安排司礼监的人带诸位内阁大臣离开,李春昼注意到有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探究、怀疑甚至还有一种隐秘的期待。
李春昼不明所以地跟李折旋对视一眼,看到他眼中同样浅浅蒙着一层不明所以, 李折旋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懒洋洋地仰起头,闭上眼睛开始从世界本源检查所有的运行规律。
顾首辅转身看着李春昼, 忽然说:“跟我来吧。”
李春昼心情复杂地看着她风烛残年的外貌, 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顾首辅上唇的胡子上。
顾辰新注意到她的视线, 好笑地主动解释道:“是贴上来的假胡子。”
他带着几人来到另一间宫殿,里面简候和齐乐远正等着她。
齐乐远一看到李春昼出现, 就极为激动地跳起来, 迈着两条小鸡爪子飞速奔跑过来,大喊道:“春娘!你回来了!我都快想死你了!”
看着仍是一只鸡模样的丽丽,李春昼无声微笑, 同时心里第一个问题也有答案了——玩家和自己一样, 同样保留了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
梁永源被两名宫人扶着走过来,依依不舍地跟在李春昼身边,好像有雏鸟情节一样。
两名宫人眼观鼻鼻观心, 闭口不言, 扮演木头。
齐乐远飞上李春昼肩膀, 看到梁永源这幅样子有点意外,在李春昼耳边小声地说:“你认识他吗?”
李春昼点了点头, 把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简单复述了一下。
齐乐远听完以后, 一副很唏嘘的模样, 用翅膀拍拍李春昼的脑袋,安慰似的说道:“你也别太生气, 看给这小……老胖墩吓得,谁长成这样都不好受。”
听了他的话,梁永源看上去更难过了,顾首辅叹口气捂住自家陛下的耳朵,李春昼看着齐乐远,幽幽地说:“你也没放过他。”
齐乐远看了一眼梁永源,不是很诚恳地道歉:“不好意思哈。”
李折旋在一旁淡淡地说:“以后不好意思的事你少干。”
顾首辅主动对李春昼解释说:“你回来之前,我们跟这位齐先生一直待在一起。”
“谢谢你帮忙照顾丽丽。”李春昼感激地说,顾首辅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简候又回到了之前那具人类身体里,脸上平淡没有表情,但是一双眸子微微泛着金色,道:“把我们从过去的时间线上召唤回来的阵法就是他们设下的。”
李春昼有些意外,看向顾首辅,刚要问点什么,顾首辅就看出了她的意思,主动用手示意她看自己肩上的小土鸡。
丽丽觉得自己立了大功,挺起胸膛,骄傲地说:“没错,多亏了我!还有玩家里幸存下来的几个懂阵法的老手。”
“那他们人呢?其他玩家不在这里吗?”李春昼问。
“这个嘛……”齐乐远像是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已经准备好了答案,“加上我在内还剩十五个玩家,他们现在已经分别前往大梁的其他地方了,哦,对了,这个巨大的结界还在,但是对于技能和道具的限制好像消失了,不然也没办法在三十天内分别到达边境。”
简候对李春昼说道:“这应该也是以前那只时兽计算好的,所以不用担心。”
李春昼对这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只是点点头,又问:“为什么他们要去边境?”
“因为我们需要做一些准备,”齐乐远无奈地说:“为了保证副本结束以后我们也能在这里活下去。”
李春昼把丽丽抱到自己面前,齐乐远目光游移地说:“其实……我们现在的身份没办法在这个副本世界长久待下去,因为玩家不是原住民,所以会被世界意识排斥,等三十天一到,你走了,我们也会被扔回主神系统里。”
“但是我走了以后,主神系统就会发现这个副本世界出bug了,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记忆也会被读取……所以你们才要留在这个世界上?”
“对对对!”齐乐远一个劲儿地点头。
“可是就算你们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主神应该也有能力把你们找出来。”李春昼考虑得很细致,而且隐隐觉得这个做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齐乐远闭上嘴巴,好像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不用担心,”简候接过话头,“我会帮他们改写标志程序的,主神认不出他们。”
李折旋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
“奥……”李春昼将信将疑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她又问:“那么明香也……?”
“对,她去了北边,走之前给你留了一封信。”齐乐远飞到桌上,用嘴叼过来一封信。
李春昼拆开看了一下,信里的内容确实是明香的口吻,李春昼仍旧有些遗憾地说:“这么早就走了吗?我们还没来得及见面呢……”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齐乐远善解人意地用脑袋贴了贴李春昼。
李春昼有点怅然若失地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李折旋用修长的手牵起李春昼的手,却忽然被顾首辅叫住。
顾首辅的目光称得上和蔼,说:“二殿下……或是说‘世子’?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永莹公主一直在等你回去,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回去见她一面吧。”
李折旋抬起头,眼神动了动,上次回溯时间时他所支付的代价除了一部分意识,还有宓鸿宝那具完整的身体。
也就是说,宓鸿宝的□□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已经彻底消失了。
宓鸿宝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粒子,已经全部都不存在了,只有基因信息和意识还保留在李折旋身体里。
所以从大梁六百一十四年回来以后,他才把意识放进了二皇子的身体里。
尽管如今的李折旋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宓鸿宝”,但是他确实有责任去看望一下自己母亲。
虽然是顶着梁长风的脸,但是如果想要让宓夫人再一次见到宓鸿宝,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只要用个幻术就好了。
李春昼仰起头对李折旋说:“阿旋,你去吧,我跟丽丽还有简候一起回去。”
李折旋用乌黑的眸子看了李春昼片刻,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点点头,说:“好。”
李春昼则扭头叮嘱了梁永源两句,说了一些要他以后勤奋一点,做个好皇帝之类的话,临走了却又被顾首辅叫住。
顾首辅微笑着,对李春昼说:“能否借步单独聊一下?”
李春昼自然答应,她肩上的齐乐远想要浑水摸鱼跟过去听听她们聊什么,顾首辅笑着给了周围宫人一个手势,几名长相姣好的宫女便走上前来,动作客气但又巧妙地把齐乐远从李春昼肩上抱了下来。
李春昼肩膀一轻,自然没有意见。
顾首辅亲自将李春昼引至御花园亭中,两个人相顾片刻,顾首辅笑了笑,“春娘,你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上次在春华楼一见,看你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还以为是搞错人了。”
“所以你也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是吗?”李春昼立马抓住她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其他人也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吗?”
“你是说那段奇怪的记忆吗?”顾首辅摇了摇头,“我和陛下有记忆是因为那个名叫‘简候’的术士昨天做了法,至于其他人……我想应该是没有的。”
李春昼不置可否,接受了这个说法。
顾首辅很快又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因为我看你好像有点迷惘,要跟我说说吗?”
李春昼抬起头看着她,顾首辅温和地笑了一下,说:“我现在可不是三十年前的我了,如果你不想把我当做朋友,把我当做长辈也可以。”
望着她包容的眼神,李春昼下意识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我……我不想走。”
她胳膊肘撑在石桌上,用两只手捂住眼,说:“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想离开你们,可是……”
“可是你不得不走,”顾首辅了然地说,“而且还不一定能顺利离开,我听简候说了,你们现在的能量不一定能保证你们躲过主神的追杀。”
顾首辅注视着李春昼,面容慈祥,三十多年的光阴在她脸庞留下了痕迹,但是她眼中依旧一如从前带着智慧和世事洞察的微光,顾辰新望着李春昼沮丧的脸,忽然说:“春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李春昼怔住了,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不要动摇你的想法,逃吧,逃出去,”顾首辅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李春昼,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她脸上决绝的意味让她看上去一瞬间年轻了十几岁,“这本来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至于其他的事,你不用担心,”顾首辅脸上的神情又一下子温和下来,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李春昼有好一阵缓不过神来,也想不明白顾辰新为什么这么相信自己,明明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一定能顺利逃到外面去。
从御花园往回走的路上,李春昼抬头看到那棵楸树,花早已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葱葱郁郁的枝叶,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脸上,李春昼冷不丁地说:“之前不告而别,对不起……”
“没关系,因为我也给齐先生他们帮忙了,”顾首辅扭头对她笑起来,“让你不告而别的责任里面,也有我应该承担的一部分……尽管我知道会让那时的你突然消失,但是这样做是必须的……也只能对不起从前的陛下和我了。”
李春昼看着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顾首辅却像变戏法一样,很自然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色芒果来,李春昼抬头诧异地看着她。
顾首辅说:“这是海南那边的官员上贡送来的,三十年前那里还是没有被收复的荒蛮之地,所以这种水果没有给你尝过。但是现在可以了,春娘,拿去吃吧。”
直到出了宫门,李春昼都低着头,沉默地抚摸齐乐远的羽毛,三十年来,发生改变的何止是顾首辅和梁永源的年纪与容貌,大梁的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马车在春华楼前面停下,李春昼从马车内扶着简候的手跳下来,隐隐听到有唱曲的声音,大抵是因为没有任何伴奏,声音清浅而悠扬,李春昼循着声找去,终于远远望见梨香院屋檐下站着一个人。
他唱得入神,李春昼也看得入神,却没有再近几步,怕打扰了他。
六月雪的花瓣被风吹落下来,咿咿呀呀的声音随着清风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你回来也算是重圆破镜,休要在觅封侯辜负香衾。粗茶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长相守怜我怜卿……”
等到一曲终了,李春昼脸上才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扬起皎洁的脸,一边挥手一边大喊道:“雁哥儿!”
第 98 章
徐雁曲拢了拢袖子, 在阳光下,他的眸子像琉璃一样清澈透亮,站在疏影里,浅浅地朝李春昼望过来。
李春昼朝着他迈开腿跑过去, 徐雁曲不顾脸上的妆和身上的衣裳, 张开怀抱接住她,用力地把李春昼抱进怀里。
李春昼搂着他纤细的腰肢, 感觉徐雁曲好像比她记忆中还要更瘦一些, 但是那双环抱着她的胳膊却异常结实。
这个拥抱不掺杂男女之情, 仅仅就是因为久别重逢激动到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情而已。
齐乐远熟门熟路地溜达进梨香院的大门,去厨房偷吃稻谷去了。
李春昼没有解释自己的唐突, 徐雁曲便没有去问,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片刻,下一秒都轻轻笑了。
“雁哥儿,我想问你要一个丫鬟。”李春昼说。
徐雁曲没有惊讶也没有追问, 只是柔柔地点了点头, 说:“叫什么名字?我让人帮你去找。”
“红豆。”李春昼说,她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因为自己昨天没有插手, 所以红豆应该还没有跟着父母上山, 所以现在应该还在梨香院里。
徐雁曲眼里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带李春昼走进戏园子,让她在这里坐着休息, 他去找班主商量这件事。
李春昼环顾四周一圈, 感觉今天梨香院里的人好像不怎么多, 她有些意外,之前只要有徐雁曲的戏, 梨香院里可是场场爆满的,今天怎么一副人影寥落的景象?
存在感很低的简候默默在李春昼左侧的位置坐下,或许因为他是一副生面孔,李春昼注意到院里有不少戏子和端茶送水的下人们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瞟,那种目光不算冒犯,但确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副本结束以后你怎么办?”李春昼问,“要跟着我和阿旋一起走吗?”
“嗯,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简候想到自己的身份即将从“公务员”变成“在逃通缉犯”,脸上的神情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别这么不甘愿好不好?”一道阳光照进院子里来,把李春昼的耳朵照得红白透亮,微风拂起她鬓角的细碎短发,简候扭头看过去,看到她的笑容在光影下很淡,背后的蓝天一片宽阔,李春昼说:“跟我待在一起你难道不开心吗?”
简候没有回答,他不动声色地捂住自己的心脏,心想人类的身体就是这一点很麻烦。
红豆跟着徐雁曲来到李春昼面前,低着头没有看她。
再一次见到红豆,李春昼疲惫又怀念,她一边思索着怎么让红豆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走,一边想起往事——她一次次来到这里,看着红豆一次次逃离,一次次想起痛苦的回忆,一次次崩溃,一次次在她面前哭泣。
上次还以为终于是最后一次了,结果现在还是要把过往再次重演一遍。
这是第几次来着?一百二十一次?还是一百二十二次?
“你叫红豆是吗?”李春昼笑得很漂亮,漂亮之余也有一丝悲哀。
悲哀在于她明明已经和红豆认识许多年了,然而当下一次轮回开始时,“李春昼”这个名字对于红豆而言,也不过是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所以她们之间的感情要一次次重新开始,只有李春昼保留着徒劳无功的记忆,李春昼轻轻垂下眼:“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给我当侍女?”
她等着红豆再一次言辞毫不客气地拒绝自己,但是红豆只是看着她,片刻后才轻轻说:“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我身上还牵扯了案子没有解决,恕难从命。”
李春昼诧异地抬起头,睁大了乌黑的眼睛问:“什么案子?”
简候压低声音对李春昼说:“她的【子副本】已经被玩家解决了,案子应该就是她父母和那个江湖先生的案子。”
李春昼慢慢反应过来,没错,既然玩家都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那么他们解决子副本的速度也会大幅度提升。
只是不知怎么,李春昼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红豆不需要自己帮忙了,那么自己也的确没有强留她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李春昼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比起开心,更像是难过,她掩饰似的匆匆站起身,撂下一句“好,那我先走了”,就不回头地往梨香院外面走。
她不敢回头,也没有回头的理由,因此也就没有看到在她身后,红豆脸上复杂又坚定的神色。
徐雁曲抱起刚刚吃饱,从厨房溜达出来的齐乐远,快走几步跟上李春昼,说:“春娘,你忘了把丽丽带上了。”
李春昼回过头,眼眶微红,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丽丽,徐雁曲却捧起她的脸,动作轻柔至极地用大拇指摩挲了两下她的脸颊,“你别难过,只要……你在一日,我就陪你消遣一日。”
李春昼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摆出来,于是微微笑了笑,点头答应下来。
她回到春华楼里,看着飘零在池塘边的一片叶子黏上枯木,又随着活动的水流被带走,引出去的水沟直通护城河,形形色色的树叶也被带进同一条河流。
她把丽丽放在地上,又开始找不用的布料给丽丽重新做屎兜,忙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一忙起来,李春昼脸上的悲喜就全部都被掩埋下去,只剩下一种永恒的、死水般的平静。
简候在前面的楼上订了一个房间,原本其实是想在李春昼住的院子里将就一下的,但是简候的想法被池红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二皇子从前送给李春昼的那只五彩鹦鹉是晚上回来的,一回来就朝李春昼打招呼:“你回来啦?欢迎回家!”
李春昼匪夷所思地抬头看着这只鸟,有些不记得它之前难道会说这么多话吗……?
晚上李妈妈让小丫头喊李春昼去楼上一起吃饭,整个大堂里都是人,但是几乎没有客人,反而是姑娘们三两成群地坐在同一桌上吃饭。
李春昼下午的时候就注意到不仅仅是梨香院,就连春华楼好像都没什么客人了,原本她以为是玩家造成的蝴蝶效应,但是李妈妈看上去却全然不在意,于是李春昼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提了一嘴另一件事,让李妈妈替自己找一个叫“名娘”的艺伎来当自己的侍女。
她在有空位置的一桌坐下,晚饭吃了没两口就被身边姑娘们的交谈声吸引走了注意力:
“青晴,你还跟那个穷书生来往呢?这么多次了,他一个月就那么点钱,你还给他垫了不少吧……”
“啧……现在的男人那啥不硬,嘴倒是挺硬。”
……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李春昼感觉今天晚上听到的话题都不像姑娘们平时会说起的,她从一开始的兴奋和震惊,逐渐变得麻木、不起波澜。
李春昼被哄着劝着也喝了不少酒,楼里的姑娘们好像一下子放下了身份之间的差距和距离,对李春昼格外感兴趣,恨不得每个人都过来摸她一把。
酒意上头,李春昼望着对面桌边谷夌凡的背影,心想真好,重来一次真好,只要梵奴还活着,大家都活着,就算她们不记得自己,重启也不算亏。
谷夌凡注意到李春昼的视线,慢慢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李春昼的大脑被酒精拖住,一时之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竟然僵在了那里。
而谷夌凡竟然也没有出言嘲讽她,只是又静静地垂下了目光,她低头的动作把后颈处雪白的皮肤裸/露在外,借着烛光看过去,像一片积满了白雪的小山丘。
李春昼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借着酒劲腾的一下站起来,微微摇晃着走到谷夌凡身边,拉了个没人的座位硬挤在谷夌凡身边,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很在乎你!”
“你是个特别特别坏的人,”李春昼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眼眶又红了,“明明你就算不冷落我,我也会一辈子在乎你……”
她细细地数着记忆中谷夌凡对自己做的狠心事,最后却只是睁大了眼睛,像个牛皮糖一样,抱着谷夌凡痛哭,一边抽噎,一边追问:“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不管你去哪里,是不是孤身一个人,不管我死了还是活着,我都永远记得你’还算不算数?”
姐姐,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会一直记得我吗?还是说会很快把我忘掉……?
谷夌凡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几次想要抬手都忍了下来,直到李春昼因为喝得实在醉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才把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了李春昼身上。
简候跟齐乐远坐在一桌上,皱起眉头说:“我怎么感觉春娘回来以后完全不快乐了?”
齐乐远坐在桌子上啄葡萄,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懂人类啊!她不是不快乐了……是终于可以不用假装很快乐了。”
晚上,谷夌凡没有让侍女把李春昼送回她自己的院子里,而是把李春昼扶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让李春昼倚在自己身上,从侍女手里接过湿毛巾,温柔地帮李春昼擦拭那张酡红滚烫的小脸。
李春昼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拔步床顶,冷不丁地说:“姐姐,其实你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对吧?不只是你,妈妈也有,其他人也有……你们都在瞒着我。”
谷夌凡给她擦脸的动作顿了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像是挪动一只小猫一样调整李春昼的姿势,让她枕着自己的大腿,垂下眼睛问:“是我演得太差了吗?还是我有什么行为看起来跟之前不一样?”
“没有,”李春昼被一种温暖馨香的味道包围着,浑身像是被完全抽离了力气,她蜷缩起来,闭上眼睛,轻轻说:“但是你们的目光停在我身上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原来是这样啊……”谷夌凡低头抚摸着李春昼的脸颊,喟叹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