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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31章 鹤立鸡群

    被屈云灭这么按着, 萧融有点心慌。

    虽说他不怕屈云灭,可那是清醒的屈云灭, 谁知道喝醉的他会做出什么来,两人的体型差又摆在这,平日是屈云灭让着他,才处处都落于下风,若屈云灭执意以武力解决问题,萧融早就趴地上起不来了。

    定了定神,萧融沉下脸来, 想把屈云灭吓退:“放开我。”

    萧融唬人的时候还是很像那么回事的,然而屈云灭看看他,无动于衷。

    萧融:“……”

    这下他的脾气也上来了, 他就是不回答屈云灭的问题,主要是他也回答不上来, 谁记得他刚才叽里呱啦说的什么,他就能记住最后两个音, 因为发出来以后非常像“云灭”两个字。

    喝醉的屈云灭格外有耐心,他也不知道萧融是在跟他赌气,他还以为萧融在努力思考,于是他静静等着,就是不放开他。

    萧融:“……”

    感觉自己跟一个醉鬼计较, 也有点冒傻气,他把眼睛转回来,微微上抬, 看向这只按着自己的大手。

    他抬起自己的手, 抓住屈云灭的手腕。

    烫伤都已经脱落了, 屈云灭的好体格再一次发挥作用, 连这么严重的外伤都已经纷纷愈合,只在他的手掌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真的不好看。

    但萧融举着它,一个劲地看。

    屈云灭不懂萧融这是在做什么,他感觉这游戏已经结束了,有点失落,于是他想重新坐起来。

    但他这一动,没动成功,因为萧融的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拽上了他的腰带,他勒着屈云灭,让他看向自己。

    屈云灭愣了愣。

    萧融才是躺着、被阴影笼罩的那个人,但他眯着眼,气势比屈云灭还强:“你就想问我这个吗?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吧。”

    屈云灭望着他,声音有一点点的委屈:“我想知道的,你都不会告诉我。”

    萧融轻吸一口气,他松开屈云灭的腰带,五指张开,推着屈云灭的丹田让他起来,因为屈云灭刚刚是撑着身子在萧融上方,所以他身躯都绷紧了,这么一推,萧融还以为自己推了一堵墙。

    “……”

    默默收了收五指,萧融纳闷的看向屈云灭,他又不是没看过屈云灭上半身精光的模样,那时候看着也没这么硬啊。

    而屈云灭一声不吭的坐起来,他不知道萧融在腹诽他,他只是低着头,默默把一边的被子拉了过来。

    萧融看见这个动作,第一反应就是问他:“我弄疼你了?”

    不然你干嘛盖被子?你不是冬天都能穿单衣的主儿吗?

    屈云灭:“…………”

    他还是不吭声,但是脸有点红。

    萧融眉头都皱成了一个疙瘩,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怪异,突然,堵塞的大脑重新疏通,两根常年不联络的弦就这么搭到一起,萧融自己的脸也腾一下就红了。

    这下谁都不用说话了,都是初哥,在这事上谁也不比谁高贵。……

    但见过风浪就是比没见过的强,萧融很快就重新淡定了下来,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他稍微往后挪了一点,然后再次狐疑的看向屈云灭,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喝醉的人还会害羞吗?

    不应该都是遵从本心,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萧融一定会一脚把他踹下去,萧融的原则历来都是那句电影台词,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抢。……

    冷不丁的,萧融问屈云灭:“你以前喝醉过吗?”

    屈云灭垂着眼,不看他,就这么回答:“嗯,十几岁的时候爱喝酒,也没人让着我,他们都灌我,喝不了多少就醉了。”

    萧融又问:“那你喝醉以后都干什么了?”

    屈云灭:“不记得了。”

    屈云灭总是不抬头,而蓦地,他眼底就出现了一张风月无边的脸,萧融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去,从下往上的觑他:“你是不是在骗我?”

    屈云灭又开始露出那种委屈的神色,他对萧融说:“阿融,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伤你。”

    萧融:“……”

    有人喝醉无能狂怒,有人喝醉深闺怨夫。

    萧融直起腰来,看看屈云灭这受尽了委屈的模样,他嘴角一抽,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他似乎是亏欠了屈云灭许多,欺负他、强迫他,清醒的时候他从来不说,如今喝醉了,就全都显露出来了。

    微微一叹,萧融把另外半边的被子也扯过来,虚虚盖住自己的腿:“那你想问我什么呢,给你三次机会,你好好想一想。”

    屈云灭不用想,他直接就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说?”

    萧融一怔,看着他的神色,屈云灭还以为他生气了,他连忙补充:“我不催你,只是……只是当真一辈子都不能说吗?若我有一天快死了,临死前我也不能说吗?”

    说不说……其实没什么意义了,毕竟他们两个都知道说出来的会是什么。

    所以屈云灭问的能不能说,其实是问说了以后的那些变化,他说他要给萧融自由,但他心里还是盼着萧融得到自由以后能去选择他,他想让萧融给他一个明确的期限,若是病榻之前才能说,也行啊,总比一辈子深埋心底强。

    在屈云灭的注视之下,萧融微微挪动身体,跟他面对面的坐着。

    萧融:“屈云灭,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屈云灭盯着他。

    萧融张口,很小声地说:“我是一个妖精。”

    屈云灭微微睁大双眼。

    萧融看他信了,心里倒是有点放心了,看来他是真把脑子喝没了。

    “我们妖精入世以后,都有一个顶头上司管着,那个上司缺德又霸道,我行我素还不顾我的意愿。”

    屈云灭寻思着:“像我。”

    萧融接下来的话顿时卡住:“……”

    他生气道:“别打岔。”

    见屈云灭听话了,萧融才继续说:“他给我下了好多命令,我必须听他的话,但我其实不想听,最起码我不愿意让我的生活里有这样一个可以控制我的人,所以我的首要任务是摆脱他。至于摆脱他之后……”

    萧融顿了顿,突然抬头,用吓唬小孩的语气说道:“屈云灭,人妖有别,妖精不能和人类在一起,妖精会吃你的脑子,喝你的血。”

    屈云灭还沉浸在上一段里,听到这个,他条件反射的回答:“没关系。”

    萧融诧异的问他:“没关系?”

    屈云灭点点头:“嗯,你不是总说我没脑子吗?”

    萧融:“…………”

    我都是在心里说的!

    他讶然的看着屈云灭,几秒之后,他绷不住了,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屈云灭纳闷的看着他,结果萧融笑得更止不住了。

    好不容易萧融才缓过来,而他叉着腰休息了一会儿,严肃下来之后,他对屈云灭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说的没错,你就是没脑子!”

    屈云灭:“……”

    他暗暗磨了磨牙,却还是忍了下来。

    对面的萧融继续指责他:“都说了跟妖精在一起很危险,你居然还说没关系,这不是没脑子是什么?!”

    然而下一瞬,他又蔫了下去,不叉腰了,也不挺直身子了,连脑袋都耷拉了下去,沉沉地叹口气,他重新抬起头,眼神比平时不知道柔和了多少:“我要真是一个妖精,我今天就吃了你,连骨带肉,一点不剩,吃了你,你就是我的了,我也不用再面对这么多难题了。”

    这样子的萧融收起了身上所有的防备,是屈云灭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模样,屈云灭看了看他,突然伸手,他托着萧融的身子,把人往自己身上带,躯体被别人把控的感觉可不好受,本能会让人拼命的扑腾,想要拿回自己的控制权。

    但萧融也没有扑腾的时间,因为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又安全了,他下意识的抱紧了屈云灭的脖子,一双大长腿紧紧锢着屈云灭的腰,像是要给他来个腰斩一样,鼻尖全是浓浓的酒气,熏得萧融头晕脑胀,他的脸上还有点残余的惊慌,而他下意识的看向自己抱着的人,屈云灭也抬头看着他。

    屈云灭对他说:“不是妖精也可以吃,我的血肉骨皮没有一样不是你的,只是你从来都不要我。”

    听了这句话,萧融心弦一紧,连带着他的身子也绷紧了一些,他像一条蛇,缠得屈云灭筋骨发疼,但这点疼还不如此刻他心里的涨多,喝醉的人是屈云灭,眼神清明未曾离开的人是萧融。

    烛火颤动,屈云灭听到萧融问他:“你真醉了吗?”

    屈云灭点点头。

    萧融又问:“你明日还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

    屈云灭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扶着萧融腰部的手都出汗了,但他还是明确的给出了答案。

    他朝萧融摇了摇头。萧融抿唇。

    他身上的标签有很多,例如爱钱、脾气坏、目无尊卑等等,但有一个标签,大家已经很久都想不起来了。

    那就是他胆子特别大。

    他敢孤身面对匪盗,也能独自前往金陵。他怕死,但他不惧危险,甚至他很享受自己主导危险的这一刻。

    于是,他做好了决定,朝着屈云灭微微勾唇,他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不再把屈云灭当成水中的浮木,他任由身体下落,贴贴合合的坐在了屈云灭怀里。

    一瞬间,紧绷的人换成了屈云灭,但他也没有多少紧绷的时间,因为萧融勾着他的脖子,让他朝自己凑近。

    屈云灭的神情先是有些茫然,然后猛地撑大双眼,最后在彻底沉沦进去之前,他只剩下一个想法了。啊。

    原来还能这么玩。…………*

    第二天,庆功宴照常进行,萧融一反常态的没有早起,而是在房间里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感觉别人应该都已经出门了,他才默默走出来。

    确实,别人都走了,但也有不速之客磨磨蹭蹭的刚来。

    萧融还没走出去多远,张别知就兴高采烈地跑来跟他打招呼:“萧先生!外面都已经摆上早膳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萧融:“……”

    庆功宴还管早饭的?!他以为摆个从下午到晚上的流水席就可以了!

    听了他的疑问,张别知笑起来:“宋先生说这是别人家的惯例,镇北军与众不同,为何只摆半日的流水席,当然要整日整日的来了。”

    萧融:“…………”

    好你个宋铄,不是你挣回来的家底你就是不心疼啊!

    但大厨们都已经开工了,这时候叫停不就扫兴了么,更何况人的胃口也就那些,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有人从早吃到晚吧。

    要是真有……那他就!——就忍着吧。

    自己夸的海口,跪着也要忍下来。

    本来萧融还想过去看看,现在他也不想去了,他要处理公务,他要拿公务麻痹自己的神经。

    萧融一脸颓废的往外走,张别知看他脸色有点差,还想问问他是不是病了,而这么仔细一看,张别知又突然惊叫起来:“萧先生,谁打你了?!”

    萧融:“……”

    萧融唇薄,他自己轻咬一下就会破皮,更何况如今这不是破皮啊,这是渗血呢!

    额,好像也不是渗血,就是有一块红色的伤痕,因为他皮太薄了,所以看着跟正在淌血差不多。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正常,因为没人会把自己咬成这个模样。

    萧融赶紧小声道:“你别大惊小怪的——”

    张别知更震惊了,声音也更大了:“你挨了打我还不能大惊小怪了?!谁这么大胆子,敢揍萧司徒!”

    萧融:“…………”

    他脑瓜子嗡嗡的,声音都快没气了:“你先小点声行不行?”

    张别知:“好好好,我小点声。”

    “不对,我为什么要小声?!”张别知一顿,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苦主,我是苦主的下属,我就该大声!来人呐,都给我滚出来,你们是怎么看护的,萧先生受了伤都不知道?!”

    听到张别知的嚷嚷,很快一堆人就围过来了,张别知很满意自己的号召力,他扭过头,刚想跟萧融请功,然后就被萧融骂了个狗血喷头:“闲着没事干是不是?!再多嚷嚷一句我就把你也派去西海郡!既然你这么闲,那你现在就去义阳慰问那里的守军,等庆功宴结束了再回来!”

    说到这,萧融又扫一眼已经全部噤声的护卫们:“谁有意见?谁有意见就跟着一起去!”

    护卫们:“…………”

    他们连连摇头。

    萧融拂袖而走,护卫们也一哄而散,只剩张别知茫然地站在原地。

    关心也有错吗?

    呜——萧融回来以后,对他更恶劣了!好想跟姐姐哭诉,但萧融给他的命令是即刻就去。

    擦擦眼睛,张别知用力的吸吸鼻子,决定都存着,等回来再去找姐姐说。*

    被张别知这么一闹腾,萧融转身就又回了自己房间,打死都不出去了。

    他生张别知的气,不过他更生罪魁祸首的气,坐在屋子里,他用一只手挡着嘴,装作撑头看书的模样,然后他问阿树:“屈云灭去哪了?”

    阿树其实昨晚上就看见了,不过阿树年纪小,平日也接触不到外面的坏小子们,于是他想不到那边去,他以为是萧融跟屈云灭打起来了,而萧融一个劲地挡着,就是不愿意让他知道。

    毕竟自家郎主是个爱面子的人,阿融贴心的不提,然后决定今晚去找高洵之告状。

    添油加醋地告状。……

    此刻这一主一仆是无比齐心的,阿树也看屈云灭不顺眼,所以他不高兴地回答道:“大王一早上就去军营了。”

    萧融听着,捏地手中毛笔嘎吱嘎吱响。

    这是负罪潜逃了啊。

    还是他不记得了?

    萧融也不好判断,不过没关系,等屈云灭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能判断出来了,最多不超过今天晚上,不管心里有鬼没鬼,他都会来。

    他让阿树出去,自己准备当一天的宅男,等到了晚上,他就化身捉鬼师。

    但鬼还没来,另一个人先来了。

    护卫禀报赵典事求见,萧融也不知道赵典事是谁,在他们都走了以后,宋铄一人忙不过来,立了好些小官出来,这个人应当就是其中之一,萧融此时怕见熟人,却不怕见生人,于是他让护卫把人带进来。

    至于让他出去找个花厅坐下会客……免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饶是如此,这赵典事一进来,萧融还是没躲过去。

    赵兴宗本要作揖,一看见萧融的脸,他就惊了:“萧司徒,可是有贼人夜闯王府?!”

    萧融:“…………”

    他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然后指向一旁的椅子:“耀祖,坐吧。”

    赵兴宗:“……好的。”

    他已经习惯了,不想再跟人解释了。

    赵兴宗要是今天没找过来,萧融都快忘了还有他这么一号人了,从看似遥远、其实也就是几个月前的记忆里想起来,他是把这人安排到宋铄手下了,萧融才问他:“怎么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你,你出城了吗?”

    赵兴宗点点头:“宋令尹派我去南阳、汝南、魏兴三郡商讨协同作战的事宜,询问他们在陈留有为难之际能出多少兵,实则是观察这三郡太守的诚意,宋令尹认为这三郡离陈留太近,且夹在陈留和南雍中间,需尽快定夺当地官员的去留。”

    这事宋铄也跟萧融说过,但他没说他派的人是赵兴宗,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看来宋铄还挺信任他的,已经不是一开始那样警惕他了。

    萧融笑了笑:“辛苦你了,那观察的结果如何?”

    赵兴宗也笑了笑:“一开始的结果不如人意,但在大王打了胜仗的消息传过来以后,他们派出信使把我拦住,奉上美酒佳人只求我能为他们美言几句,我想他们应该不敢临时倒戈了。”

    一个呼吸之后,萧融才道:“可惜,有些位置的墙头草可以保留,有些却不成,汝南和南阳的太守该换下去了,魏兴在巴山以北,可以暂且放过。”

    赵兴宗连忙朝萧融拱手:“司徒英明。”

    萧融:“……”

    他有点不适应,因为即使当上司徒这么久,也没几个人会当着他的面恭维他,赵兴宗同他不熟,又一直都在宋铄手底下干活,这才是真正的官场人,跟他比起来,萧融已经算是没规矩了。

    以后这种人会越来越多,所以萧融什么都没说,只让自己习惯,微微一顿,他突然看向赵兴宗:“你来就是向我汇报这些?”

    宋铄才是赵兴宗的上官,越级汇报……感觉怪怪的。

    赵兴宗知道他误会了,但他也没解释,反正等一会儿说完了,萧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站起来,从自己袖子里抽出一卷都已经发脆的纸。

    他双手奉上,萧融莫名其妙,却还是接了过来。

    展开一看,居然是他森*晚*整*理让高洵之贴的通缉令,带韩清大头照那张。

    萧融:“……”

    他愣了愣,一下子,他想起来曾经因为想要打发赵兴宗,结果他晕倒在地的事,萧融看向赵兴宗的眼神都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兴宗连忙低头:“请萧司徒莫要怪罪,通缉令刚贴出来的时候我不在陈留,后来连南阳郡都到处贴着辞画像,我才发现这画像中人有些面熟,只是旁边写的名字是韩清,我就以为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萧融:“继续。”

    弯着腰,赵兴宗脑袋上冷汗都要下来了,他也不敢擦:“思来想去我还是不放心,若此人当真加入了清风教,隐姓埋名也是有可能的。我不确定是不是他,只是秉着万一是他的想法,来告知萧司徒。我认识那个人家住新安,全名韩仲宣,早年在外漂泊,回乡一年后出家为道士,道号济生,他家与我家住在一条巷子中,因此我常常能见到他,还有他在俗世中的妻儿,后来我离家游学,三年后再归家,听他家人说他同其他道士一起云游去了。”

    萧融:“…………”

    他听愣了:“妻儿?”

    赵兴宗点头:“韩仲宣有妻儿,他第一次归家后娶了妻,在妻子有身孕之时,他便出家了。”

    当时他们家人还鄙视过韩仲宣的行为,但那时候赵兴宗很崇拜韩仲宣,觉得他是真的和道家有缘,强扭的瓜又不甜,他妻子要是懂事,就该让他离开。……当然,现在他成熟了,他可不敢再这么说了。

    萧融呆了呆,他大概明白这个时间了,“你说的韩仲宣,他第一次回去应当就是十年前,或是九年前。”

    赵兴宗想了想:“开运元年秋,大约是这个时间。”

    那就是九年前,鲜卑人入侵前夕,他跑了,不知道在外面又干了什么,磨磨蹭蹭一年的时间,他回到了老家,娶了个媳妇,又生了个孩子,然后挥挥衣袖,又出家了。

    嗯,很合理,毕竟之前他是个沙弥,光头呢,他需要两年的时间再把头发养长。

    萧融感觉自己有点凌乱,这人是真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和名字啊,说换就换,一点留恋都没有!该不会这时候他又改名了吧,这回叫什么啊?

    赵兴宗诚惶诚恐的,是因为韩清、哦不,韩仲宣这个人闯的祸太大了,他居然是清风教的大护法,而且还侮辱了整个镇北军,赵兴宗担心只是认识他都有可能引来牢狱之灾,所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坦白。

    但看似他吐露的信息非常重要,可对于一个时时刻刻就能改名的人来说,萧融很难想象他会是个重视老家的人。

    至于他的妻儿,这几年估计也早就被转移了,转移也好,萧融也不想利用旁人的老婆孩子逼他就范。

    这下全对上了,这孩子今年七八岁,二十年以后正好继承皇位,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既不老、也不幼稚。

    之前通缉令刚张贴出去,陈留城就有人前来提供线索,说是在城中见过这个人,还跟他一起喝过酒,不过多的就没有了,他们也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和目的,如今赵兴宗又提供了一点消息,通过这些,最起码萧融知道了一件事。

    这个姓韩的,他不会易容术。

    他要是会,肯定早就连脸一起换了,哈哈哈哈,这可太好了。

    赵兴宗还等着萧融的反应呢,一抬头,发现萧融满脸都写着开心,赵兴宗整个人都沉默了。

    韩仲宣有老婆孩子,你开心什么?

    萧融懒得跟他解释,笑着摆摆手,萧融让他安心,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赵兴宗计较,以后再有什么出差的任务,他还是会交给赵兴宗的。

    赵兴宗:“……”谢谢啊。

    等赵兴宗走了,萧融立刻找人去新安城调查,虽然他觉得韩家人早就没影了,但还是要去看看的,万一能有什么漏网之鱼呢,还有新的通缉令,也该再发一遍了,这回他要写一篇韩清的事迹,同时加上他的大头照,信徒再多,还能有普通人多?普通人可不敢跟这种人走在一起。

    摊开纸,萧融正要往上面写,但他提着毛笔,迟迟都没有动。新安。

    这是他最初刷新出来的地方,也是他遇到萧佚的地方,新安是整个南雍数一数二的大城,三分之一的士人都集中在那边,佛寺道观更是数不胜数,所以韩清的老家在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就是有点巧,怎么这么巧,他也是新安人。

    摇摇头,萧融不再想这些,他快速落笔,打算一次就把韩清的老底揭干净。*

    入夜,萧融写的那篇文章已经送去雕刻了,他自己坐在床上,打算看会儿书再睡。

    但他衣冠整齐,看起来不像要睡的模样,反倒像在等人。

    也没等太久,片刻之后,外面就传来骚乱声,萧融头也不抬,直到几个人撞开了萧融的房门。

    东方进扶着再次烂醉如泥的屈云灭,他和另一个亲兵把屈云灭送到这来,然后擦了擦脸上的汗:“萧先生,大王喝醉之后不愿回房,我便把他送您这里来了。”

    萧融合上书,对他微微一笑:“没事。”

    你个吃外扒里的东西。

    东方进:“……”

    他感觉萧融在骂他,心虚了一瞬,他赶紧招呼亲兵往外走。

    等到房门重新关上,萧融看向床上的人,今晚的酒气比昨晚还浓,不知道的还以为屈云灭掉酒缸里了。

    萧融轻叹一声,他放下书,微微靠近屈云灭。

    而在屈云灭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的时候,萧融高高的抬起腿,膝盖都已经越过耳朵了,他就像一个拉满的弓。砰!——毫不留情的一脚,屈云灭被踹翻在地,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七荤八素的从地上爬起来。

    看着萧融冰冷的脸色,屈云灭默默转身,出去的时候,他还轻轻带上了门。

    萧融冷笑一声,重新把书拿起来,就是拿的动作不太温柔,把书抖得哗啦哗啦响,跟要散架一般。

    外面东方进还没走远,见到屈云灭也出来了,他顿时一愣:“大王?”

    屈云灭摇摇头,让他别问,经过东方进的时候,他还嘟囔了一句:“一招只能用一次,这真是我见过最狡诈的敌军。”

    东方进:“…………”

    风一吹,屈云灭脑子清醒了不少,既然没戏了,那他就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了,睡醒了再过来哄人。

    但今晚的霉运还没结束,屈云灭刚走出萧融的院子,就见到石子路上站了一个拦路虎。

    高洵之满面愠怒的在那等着他,不远处的树干旁,阿树看见高丞相真的蹲到了屈云灭,他也冷笑一声,猫着腰跑了。

    阿树如今的身高比屈云灭也就差两三寸,这么大的个头,他想藏也藏不住,更何况如今站在外面吹冷风的都是军中翘楚,大家早就听到那边的动静了,只是顾不上管他而已。

    亲兵跟着出来,见到高洵之还想打个招呼,东方进一伸胳膊,拦住了他的脚步,然后抓着这个亲兵,一连大退好几步。

    亲兵:“……”

    接下来他就知道,东方将军说得都是对的。

    想在镇北军里混,必须要听东方将军的。

    因为下一秒,高丞相就怒不可遏的走到大王面前,啪的打了他一下,接着用更加生气的声音说道:“你——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走!去我那里说!”

    这一幕他俩要是站近了直观,第二天他俩可能就要被流放到大鲜卑山了,感觉自己逃过一劫,亲兵眨着星星眼,崇拜地看向东方进:“东方将军,你怎么懂这么多?”

    东方进看看亲兵:“你知道鹤立鸡群是什么意思吗?”

    亲兵点点头:“知道,一只鹤,站在一群鸡里面。”

    东方进拍拍他的肩膀:“知道就好,现在,回你的鸡窝去吧。”

    亲兵:“…………”

    作者有话说:

    第0132章 牲口

    高洵之那一声吼可不小, 萧融耳朵一竖,就听见了他在说什么。

    条件反射之下, 萧融想要下床,但腿刚放下来,他突然反应过来了,让屈云灭挨顿骂也好,省了他的事了。

    把装样子用的书再次扔到一边,摸着自己下唇上的伤口,萧融沉着脸, 在心里细数新记的仇。

    装醉、装可怜、得寸进尺、甚至一边装可怜一边得寸进尺……

    脸上的伤明显,可还有别的伤令他难以启齿,萧融一生气, 就习惯性的想要抱起双肩,但今天他刚抱了一下, 一擦而过的痛楚立刻让他老老实实地把手臂放了下去。

    萧融:“……”牲口!!!*

    另一边,牲口刚走进房间, 就遭到了腥风血雨般的怒斥。

    高洵之:“你好大的胆子!!!”

    “外人对你有诸多误解,有心人为了抹黑你无所不用其极,但我从不在意那些流言,因为我知你的本性,你同你爹和兄长一般, 都是一个正直的人,如今可倒好!你看看你干的这是什么事!阿树都来找我告状了,阿树这孩子可不是一个爱告状的人, 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他才会来找我做主!”

    屈云灭:“……”

    他瞅瞅高洵之, 感觉这人是真的年纪大了。

    以前只是无条件的信任萧融, 如今连萧融身边的阿树都信任上了。

    那小子还不爱告状?你知道他连你的状都告过吗??你总是把着萧融的服饰冠佩,他几个月之前就有意见了。

    不过以他现在身处的境地,他感觉自己不能反驳高洵之,不然高洵之会更生气的。

    默了默,他问高洵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高洵之:“…………”你居然装傻。

    窜了这么久的个子,阿树终于也长了点心眼,他跟萧融一样,都知道屈云灭今日必定会过来找萧融,不管是赔礼道歉还是再吵一架,反正他肯定会来。于是阿树就占据有利地形,一直在这等着,等看见屈云灭的影子了,他瞬间蹿到高洵之那里,把昨晚的事添油加醋说了。

    比如萧融昨晚回来的时候神不守舍,他就说萧融回来的时候极度失落。

    再比如萧融回来以后不让他近身,自己洗了个澡就睡了,他就说萧融回来以后不让他近身,找他拿了点药,洗了个很长的澡才睡下。……

    阿树本意是让高洵之意识到,他俩打架了,而且自家郎主狠狠地吃了亏,身心都遭受了打击,所以高丞相你一定要为我家郎主做主啊。

    但高洵之听完阿树的话,整个后背都在冒凉气。

    他老人家是单身不假,但单身不代表他没有过男女关系,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想当初高洵之也是一位寒门公子哥,长相英俊、气质温润,也是有过几位红颜知己的。

    后来他被流放了,还有红颜知己哭着来送行呢。

    所以同样的话听在高洵之这里就是不同的故事,高洵之不再管阿树,急急忙忙地跑出去,酝酿出来的怒气一丁点没浪费,全都撒在屈云灭身上了。

    高洵之是又惊又怒,屈云灭这个臭不要脸的居然还想让他再重复一遍,他可张不开口。

    指着屈云灭的鼻子,高洵之气得都哆嗦了,看他这表情也知道,等他读条结束,骂出来的话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连屈云灭都招架不住的那种。

    但屈云灭了解他,越是激动他酝酿的时间越久,而屈云灭摸了摸鼻子,说了一句:“我没有用强。”

    高洵之这个气啊,“你没有用强又如何?!就算阿融愿意你也不该!——”

    突然,他卡了一下,他的眼神懵逼起来:“阿、阿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突然变成哑巴了,信息量太大,就算是阅历丰富的高老头也得缓一缓,偏偏孩子不省心,还嫌他被刺激得不够。

    屈云灭垂着眼,嘴角小幅度的往上挑了挑,即使刚刚他被赶出来了,他也压制不了此刻心中的雀跃。

    就像是小时候逮了一条蛇回来邀功一样,屈云灭小声对高洵之说:“先生,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晴天霹雳,高洵之震惊地看着他,他咣叽一下坐了下去,幸亏后面有个凳子,不然他的尾椎骨就保不住了。

    可怜的高洵之都已经傻成这样了,屈云灭都不放过他,抬起眼来,高洵之看到了他眼中遮不住的亮光,他非常兴奋地对高洵之说:“先生,我想娶他。”

    高洵之:“…………”

    屈云灭走过去,半跪在高洵之面前,可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所以即使是这个姿势,也折损不了他身上的气势,高洵之呆呆地跟他对视,他听到屈云灭这样说:“多谢先生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高洵之听见他这样自称,心里的感情更加复杂了。

    这是屈云灭的乳名,他小时候很讨厌这个名字,如今除了布特乌族人也没人会这么称呼他,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自称,作为屈云灭实际意义上的养父,他真的很难不动容啊。

    高洵之刚刚开始感动,然后他就听到了屈云灭后面的那句话:“求先生帮我,让我能得偿所愿。”

    高洵之:“…………”你他娘的。

    前二十四年从不求我,就是留着给今天用的吧!

    老实说跟夺天下比起来,就想成个亲而已,也不算是顶难顶难的事,况且屈云灭的终身大事,本就是他应当负责的部分。……不对。

    屈云灭求他帮着夺天下,他就真能夺了吗?!他要有这本事,当初干什么到处征集幕僚,更何况他如今有萧融了,自然就求不到自己这个老骨头身上了。

    心里这口气不上也不下的,搞得高洵之肠胃都开始难受了,他没好气的瞪一眼屈云灭,有心想要拒绝他,让他自己折腾去吧,但他又张不了这个口。

    毕竟二十多年,孩子第一次求他办一件事呢。

    高洵之心里乱糟糟的,他又看一眼令他糟心的屈云灭,突然拧眉问道:“你何时知晓,我已经看出你那龌……那心思的了?”

    屈云灭老实回答:“我并不知晓。”

    高洵之一愣:“那你怎么——”这么淡定。

    屈云灭又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他是真开心啊,所以总是笑。

    “因为太明显了,我对阿融始终都抱有别样的情愫,只是最开始我没认识到,想来懂得多一些的人,应当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什么想法吧。”

    高洵之:“……”确实。

    镇北军的环境还是太单纯了,若是在金陵,估计第二天就有人凑上去开下/流的玩笑了。

    嗯,也不是没人开过,黄言炅曾曲里拐弯的暗讽萧融以色侍人,金陵的官员们在萧融离开以后也讽刺他白日军师、夜晚禁/脔,只是一个没说两句就被赶跑了,另一个屈云灭也听不到他们的污言秽语。

    高洵之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就是美人的苦恼了,美色可以为这些人带来便利,但也会为这些人带来桎梏,肤浅的人永远不把他们当回事,心脏的人看见什么都觉得脏。

    所以萧融要么做一个平凡富贵人,要么就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去,前者不沾名利场,后者俯视名利场,总之他不能身处其中,自然,以他自己的能力与心气,他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可日日都跟那些鬣狗般的人缠斗,一年复一年听着他们如何诋毁自己,多累啊。

    高洵之不想让萧融落入那样的境地,所以仔细想想,若真能让屈云灭得偿所愿,未尝不是自己的得偿所愿。

    毕竟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很长时间了,心里的抗拒早就在一日又一日的崩溃中消磨干净了,如今男子与男子成亲才不是他顾虑的地方,他顾虑的是另一样。

    高洵之看向屈云灭,神情有些复杂:“我也想要帮你。”

    “可你应当知道,喜欢二字并非是非你不可,阿融他心思深重,你在其中占其一,这自然是好的,可你能确定,你是占第一吗?”

    在高洵之的注视下,屈云灭的神情渐渐发生变化,他的嘴角垂了下去,眼睛也越发黑沉,“我会的。”

    高洵之皱起眉,紧跟着他又听到屈云灭重复:“我会变成第一,也会是他心里的唯一,先生,只要是我发起的攻势,我从未输过。”

    高洵之愣愣地看着他,他本想张口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而屈云灭的兴奋劲也落了,他沉默的站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高洵之自然知道他扫了屈云灭的兴,他也不痛快,可总要有人点醒他,然而点醒的结果也不如人意,不知何时,屈云灭已经走进了牛角尖,情爱一事如何能与两军争锋相提并论?

    伤他,疼的是你,困他,疼的还是你,唯有他心甘情愿,就如昨夜一般,才能让你感到发自内心的快慰啊。

    高洵之:“……”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老人的经验说再多,都不如自己撞一回南墙管用。

    愁了半天,高洵之总算又把自己那个原则捡起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管了,管不起了。……*

    身在司徒之位,萧融就是想宅,也没有这个条件宅。

    到处都是找他的人,就快排到王府大门以外了,好在休息了一天,萧融也不再这么严防死守了,爱看看去吧,没错,本司徒就是被人揍了。……

    佛子看他一眼,倒是没问什么,宋铄则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他看得萧融都毛了,神色肉眼可见的紧张了一些,弥景见状,微微叹息。

    下午,宋铄来给他送账本,顺便送来了一瓶药油。

    萧融问:“这是什么?”

    宋铄:“我家的祖传秘方,专治肝火旺盛,你这口疮长得也太严重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早晚各涂一次,这些日子吃得清淡些,大约三五日就好了。”

    萧融:“…………”

    他拿着药油,满脸复杂地看着宋铄,这回被看到发毛的人变成了宋铄。

    他警惕地和萧融对视:“做什么?怎么你们总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萧融一顿:“你们?”

    宋铄哼了一声:“还有和尚,他前几日也是这个神情,仿佛在心里骂我蠢一般,不过他们佛门规矩大,他应当不敢真的骂我。”

    话音一停,宋铄啪啪的拍着账本:“别说别人,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

    萧融:“……”

    默了又默,萧融对宋铄叹口气:“遣症啊。”

    宋铄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萧融凄苦地看着他:“你不会真要我等上二十几年吧?”

    宋铄:“……”什么意思?*

    庆功宴还在继续当中,不过比起第一日全城狂欢式的热闹,到了第三日,大家就淡定许多了,这时候他们也体会到了休假的好处,比起之前恨不得把整个肚子都塞满,他们已经不会这么胡吃海塞了。

    饭食的消耗降低,百宝街上又陆陆续续传来好消息,单这几天收的税,就是过去一个多月的总和。

    这也有庆功宴之前,萧融将赏银都发下去的原因在,得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个观念的便利,除了大家族,一般没人会存钱,军汉就更不存了,谁知道第二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呢。……

    萧融坐在议事厅里,最近算账算太多,他悄悄看看四周,发现没人,他火速扯出一张白纸来,拿着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终于又用上阿拉伯数字了,萧融把几个大额的数都算完,然后赶紧像做贼一般,把这张白纸放蜡烛上烧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柴的味道,萧融站起来,把窗户打开,然后拿着大的账本用力扇。

    屈云灭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空气里的味道如此刺鼻,他在外面就闻见了,但他没挑明,只问萧融:“你又偷着干什么坏事呢。”

    萧融:“……”

    他对屈云灭还有气,刷的把账本扔回桌子上,他冷笑道:“今日怎么不喝酒了?”

    屈云灭:“……”

    他默默走过去,拉着萧融的胳膊低声问他:“我看看还红不红……”

    萧融当场炸毛:“屈云灭!!!”

    外面的卫兵听到这一声吼,他俩互相看看,又习以为常的看向了前面。……

    屈云灭已经后退三尺,主要是他再不退,萧融可能要咬他。

    而萧融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心里也开始后悔了。

    不该一看他卖惨就心软,不该认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知道成年人的原则是什么,更不该在他得寸进尺的时候感觉也挺好的、就这么半推半就了,因为屈云灭完全是个贪得无厌的牲口。

    然而后悔也没用,新世界的大门一打开就关不上了,吃过肉的狗怎么可能还愿意回去啃菜叶呢。

    运了运气,萧融回到座位上,他拿起别人送来的新通缉令,推到屈云灭的方向:“你来看看,若是没什么需要修改的,我便令所有城池都张贴出去。”

    因为这上面写的是韩清的事迹,自然就会涉及到他出主意让鲜卑人挖坟的事,他担心会有哪里写得让屈云灭不高兴,所以还是让他先过目一遍。

    屈云灭听话地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他摇摇头:“无需修改。”

    不过看着印刷在底下的那张韩清画像,屈云灭又撇了撇嘴:“你还真是重视这个人。”萧融:“?”

    他缓缓抬头,想听听屈云灭为何会吐出这句象牙来。

    屈云灭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默默把新通缉令放回去,屈云灭说道:“我还未曾见过你对谁如临大敌到了这种程度,不管是韩清,还是这个清风教,都是一群阴沟里的臭虫,连申养锐都不如。”

    萧融:“……”

    他服气了:“申养锐是你手下败将,你如此说他也就罢了,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差点就死在韩清的阴谋之下,就算他是一个臭虫,他也是能害死你的臭虫。”

    听着萧融抬别人,贬损他,屈云灭自觉尊严受损,他为自己辩解:“我不会再冲动了,他们再使同样的招数,我绝不会上当。”

    萧融:“…………”

    他更无语了:“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一招用两次!”

    屈云灭:“……”

    萧融:“在毫无底线的人眼里,什么都能利用!罢了,也不必争辩,反正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抓到手,且,我要亲眼看着他咽气才行。”

    不然的话,他总会担心这人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神通,万一历史上的记录是真的呢,他真能活二百多岁,虽然萧融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很小,但在他一出手就差点害死屈云灭的情况下,萧融不想冒险。

    他问屈云灭可以派多少人出去追查,抓这种大鱼,必然要动用屈云灭手中的精锐。

    见萧融说得掷地有声,屈云灭重新看向那个画像,他又膨胀了:“何必派其他人,本王就能——”

    话说一半,屈云灭看见萧融冒着冷气的脸,他的喉结滚了滚,之后若无其事地改口:“让地法曾领三千中军,去南雍找吧。”

    萧融一愣:“为什么派地法曾?”

    屈云灭感觉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他细心,还在南雍待过那么多年,而且他在各个城池都有接应,旁人不知该怎么进去,他总能知道。从他坚守义阳不回陈留来看,他也想好好地表现一番,我给他这个机会,他会比旁人更加认真地完成。”

    萧融笑了一声,他靠着椅背,一只手高高地撑着自己的后脑勺:“那你就如此笃定,韩清等人在南雍?”

    屈云灭:“不然呢,他们也没地方去了,如今淮水之北哪个城池不想邀功领赏,我打了胜仗,这些官员都不知道该怎么讨好我了,你还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此人,若他们在北边,早就有人把他送到你面前了。”

    萧融抿唇,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的确,他也认为清风教的爪牙们,此时应当都逃到了南雍那边,或许都不用逃,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在南雍发展。

    毕竟人都趋利避害,北边是这几年才安稳下来的,在屈云灭崛起之前,北边一整个都是人间炼狱,清风教又不傻,为森*晚*整*理什么留在这里找死,南边也乱着呢,照样可以发展信徒。

    就是不知道他们躲哪去了。

    在打完鲜卑以后,屈云灭的领土就是南雍的两倍这么大了,即使如此,南雍的城池也多如牛毛,好在除了金陵那一片,其他地区就跟如今的淮水之北差不多,虽然名义上属于雍朝,但实际上都是自给自足,朝廷不给他们发钱粮,他们也不给朝廷纳税,除了有大事的时候意思意思派上一两千人支援一下,平日里几乎全都是自己做主。

    所以只要他们没藏在金陵附近,地法曾就能带人过去查看。…………

    但,自己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这群臭虫不会真跑金陵去了吧!

    平日他们肯定不敢,毕竟正经的朝廷都厌恶清风教,问题是现在南雍也是泥菩萨过江了,他们招兵买马、都在预备着明年的恶战,也顾不上清风教的人跑进来了。

    萧融的脸色一变再变,躲进金陵事小,万一孙仁栾想不开了跟他们合作事大,清风教的人太缺德了,谁知道他们又会出什么阴损主意。

    不对,萧融发现自己想岔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小聪明都不够看的。这也是韩清一开始就从屈云灭下手的原因,他也知道,镇北军是他对付不了的庞然大物,而镇北军由屈云灭支撑着,不把屈云灭弄死,后面他想做什么都做不成。……所以关键还是在屈云灭身上,只要他管得住自己,即使清风教和金陵合作也没关系。

    这么想着,萧融稍微淡定了一些,他看向屈云灭,眼中流露着安心的情绪。

    屈云灭见状,立刻打蛇随棍上:“阿融,有人送了我两坛梅花酒,说是士人都喜欢,你想喝吗?”

    萧融:“……滚啊!!!”

    作者有话说:

    第0133章 五百

    再热闹的宴席也有散去的那一日, 连续七日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美好时光,令许多人都惫懒了下来, 屈云灭是个看不得别人闲着的,他自然不允许自己的兵出现这种情况,因此一连好几日,他都在军营里早出晚归,没他缠着,萧融也松了口气。

    高洵之、萧融和宋铄三人坐在一起对名单,宋铄推举, 萧融分析,最后高洵之拍板,定下了南阳和汝南两郡的新太守。……

    看着这个流程还挺复杂的, 其实宋铄一共就推举了三个人,宋铄有多挑剔, 大家有目共睹,萧融再踢出其中一个, 定夺好剩下两人的各自去向,等那两人的名字送到高洵之手里,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毕竟高洵之非常信任萧融,除非有重大问题, 不然他根本就不会拒绝萧融。

    名单定下了,高洵之就拿着出去找人了,他年纪大、威望重, 像这种语重心长的谈话, 向来都是他负责。

    他们仨这不声不响地就定下了南阳与汝南的未来, 要知道那边的旧太守还健在呢, 他们以为自己把赵兴宗伺候得不错,心中正得意着呢。

    至于得到撤职的命令他们会不会搞什么小动作……陈留重兵把守,两地相邻这么近,他们要是敢来硬的,屈云灭正愁吃饱喝足了没地方泻火呢,相信得到消息以后,镇北王会兴高采烈地跑去镇压他们。

    他们要是敢来软的,那萧融也无所谓,堂堂一地郡守,连这点问题都处理不好,有点事就想着找上面给你出头,那只能说明你也是个废物,也该趁早下来腾地方。……

    只是在写正式的任命公文时候,萧融微微顿笔,然后突然笑了一声。

    宋铄立刻就把脑袋支棱起来了:“你笑什么?”

    萧融:“……”

    宋铄最近十分敏感,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在意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意什么。

    默了默,萧融道:“我觉得今日这事有点意思。”

    宋铄不解:“有什么意思,要依我看,撤他们职的时候就该再送上三尺白绫,连我派的人都敢怠慢,他们就该引颈就戮、以死谢罪。”

    萧融:“…………”

    快半年了,别说进步成七窍玲珑心了,萧融甚至觉得宋铄还退步了一些,每当遇上这种事,他就会变得格外偏激。

    都有点像以前的虞绍燮了,说起来,虞绍燮倒是没再喊打喊杀过了,他还是勇,也特别轴,但在处理类似的事情上他一向恩威并施,从盛乐传回的书信也能看出来,盛乐如今愈发的稳定,战俘和鲜卑人都老实了下来,能让这么多刺头平静,这是多大的本事啊。

    萧融寻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又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萧融忍不住瞅瞅这扇目前看起来还十分一根筋的门。

    宋铄:“……你怎么又看我?”

    萧融耸肩:“你好看啊。”

    萧融以为宋铄听完会脸红,毕竟这也是个纯情的主儿,然而宋铄从来都不让他失望。

    点点头,宋铄恩赐一般的对他说道:“也是,想看你就看个够。”

    萧融:“……”

    那话题已经被自信的宋铄岔过去了,萧融默默闭嘴,也就没再解释。

    他笑是因为,他们三人今日处理这件事的办法,有点像分工合作的三省六部制。

    封建社会初期,社会极度动荡,真要论起来的话,现在都比不上初期的时候,毕竟那时人们不是很认同皇帝这个职业,“天子”的概念并未深入人心,皇帝们忙着保护自己、保护自家人,自然也就没时间集中手中的皇权。

    几十年之后,社会相对安定了,但凡是有点心气的皇帝,都在努力回收自己手中的权柄。

    三省六部制只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宰相分权制度,而在三省六部制出现之前,还有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光宰相这个称呼,一千年来就不知道变了多少回,某种意义上来说,萧融如今承担的司徒之位,其实就是分宰相权的一个职位。

    但不成熟就是有不成熟的原因,司徒这位子可大可小,近一步就成了大司徒,跟大司马一样,都能把持朝政,远一步就成了民部尚书,手中职能只剩下财赋,根本无法辖制上面的宰相。

    萧融撑着头,像司徒、司空、太宰、太傅这类官职被淘汰,那都是有原因的,手中权柄太大,即使皇帝很努力的把它们分开,但只要沾着这个名头,而在此位的人又很厉害,那他就有机会压制同级的其他人。

    南雍的溃败就有这个官制的一部分原因在,一品的官太多了,即使是孙仁栾也无法不给那些人面子,大家都能说话,都觉得自己有分量,朝廷里的氛围自然就变得乌烟瘴气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较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们任人唯亲太严重,想办一个人,得连那个人的家族、姻亲、师门、同党一块办,就像当初的羊藏义,为什么他一点事没有,惹了这么大的祸还能继续当丞相,就因为他背景太深厚,除非玩阴的,不然羊藏义和孙仁栾谁也动不了谁。

    想想就头疼,要是当初系统让萧融去拯救小皇帝,萧融怀疑这时候自己已经跟小皇帝同归于尽了。……

    虽然萧融知道,这世上还有更加稳定的官制,但那些都太超前了,跟这个时代比起来,三省六部已经非常时髦了,一个朝廷不可能只有容易接受新事物的年轻人,肯定还有许许多多根基深厚的中老年人,老人的智慧也不可小觑。更何况灭了南雍不等于把所有南雍人都一棍子打死,再烂的朝廷当中,也是有这么几位中流砥柱的,这些人的效忠可以让新朝走得更顺畅,要不是不可能,萧融甚至连孙仁栾都想拉拢过来。

    嗯,就是这样,官制可以慢慢改进,但世家一定要除干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做人还是不能太贪心呐。

    微微敛眸,萧融把写好的公文放到一边,这节骨眼也不用想再将公文送去南雍让小皇帝盖玉玺的事了,都撕破脸了,何必还做这掩耳盗铃之事呢。*

    换太守是第一步,等到那俩不干人事的太守连人带东西被赶出府邸之后,又等了五日左右,萧融才派出一支队伍,由那个特别会赚钱的秘书郎带领,不顾北地的冰寒,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各城池——要债。……

    萧融思来想去都觉得这就是个好时机,冬日,大家都不会乱走,而大部队此时都在陈留休养生息,所有人都知道镇北王也在猫冬呢,肯定不会吃饱了撑的揭竿而起,萧融给秘书郎派了足足一万多人,带够粮草和御寒的物品,还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刀,也就是屈云灭一百多把刀中的一柄,让他拿着去吓唬人,要是真有人这么横,死活不给且想要动手,那他就干脆利落的把人杀了,再修书一封回去,萧融会立刻派人顶他的缺。

    秘书郎:“……”

    哦对,秘书郎如今已经不是秘书郎了,他被萧融从刺史府里提了出来,如今他是高洵之的属下,有个非常风光的名头,叫丞相司直。

    听起来很威风啊,论起来职能也是相当威风的,因为他的任务是辅助丞相。

    但其实这是个特别得罪人的官,从他这名字也能听出来,司直,谁不正直他就要举报谁。

    南雍都没这个职务了,因为太得罪人,而且这个职务是挂在丞相府的,他得罪人,丞相就跟着得罪人,所以雍朝的丞相果断把这个职务撤了,只让御史中尉来干这个活儿。

    也就是赵兴宗他祖上做过的那个职务,做了没几年,就把自己折腾到监狱里去了。……

    一听到有出差的任务,赵兴宗还以为又要落自己头上了,而且新职务就像是宿命的轮回,赵兴宗怎么看怎么觉得倒霉的是自己,等到任命一下来,赵兴宗在家哈哈大笑,差点没把自己笑厥过去。

    第二天他就去找新上任的司直喝酒,热热闹闹的为他送行。

    新司直:“……”我认识你吗?

    有人不喜欢这个职务,有人却是喜欢得紧,从这位在刺史府坐地起价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厚脸皮且狠心的主,毕竟一般人干不出来说涨价就涨价这种事。

    宋铄买房产他都一口气涨了两千,而不是老老实实地按原价卖,可见这人不惧强势。萧融还听说,有人第一天去找他买房,结果犹豫来犹豫去没下手,第二天他就把牌子上的价格翻了一倍,那人下定决心来买,发现涨得这么猛,他也不慌,回家就请出自己八十岁的老母和七十五岁的姨娘,让两个老太太在那哀哀恳求,一个劲地说家里没钱了,前年遭灾去年死人,再不买房她们两个老太太就要露宿街头了……

    换一般人早就动了恻隐之心,但这人始终都没反应,最后气得那个买家出了官府破口大骂,因为实在砍不下价来,他只好用一倍的钱买了。

    萧融:“……”

    所以你还是有钱啊。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人才,卖房太埋没他了,收债才是他的归宿。……

    淮水之北的城池大大小小有三十多座,除了秋收时镇北军去强收过当地的粮草,其余时间一概不管他们内部的事情。而这回萧融命他们去收的是各城池的杂税,按例这些杂税一半归当地官府,一半要交到朝廷,既然没朝廷了,那就交给镇北王好了。

    前有两个太守刚被赶下来,这些人应该正是胆小的时候,他们也知道淮水两岸的大战一触即发,镇北王应当是真缺钱才会找他们要税款。……其实不缺,萧融只是需要一个发难的契机。

    乖乖交了,就说明此人窝囊,还能留一段时间,若是铁公鸡到了一毛不拔、还要悍然动武,那这人就没救了,性命面前都不愿意低头,以后也别指望着他能听自己的话。

    乱世太久,真的有很多人都习惯了拥兵自重,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就在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觉得即使镇北王当了皇帝,天下也还是这个天下,所以还是想用过去那一套打发人。

    萧融也懒得管了,听话的留,不听话的杀或关,他只希望年前能把这些事都处理完。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零几天,萧融给新司直的任务是两天收一城,当天去,第二天就要求他们把税款集齐,能交上一半来就算合格,反之交不上来的话,立刻拿人,一句话都不用多说。

    之所以给的时间这么紧凑,是因为萧融担心这些人自己不愿意出钱,却强抢百姓来给他凑钱,在这时候抢百姓的东西,那就真是逼着人去死了。…………

    新司直带兵走了,高洵之还给他配了一个小将军,另一边地法曾也已经进了南雍的地界,隔两日他就发一封信回来,说说找人的进度。地法曾这人很聪明,他并不一味地只找韩清,而是到一个地方就端一个地方的清风教窝点,走的时候带着那些手里有血债的资深信徒,光天化日之下,不给人吃的饭、不给干净的水,派人盯着他们,时不时就揍他们一顿,若是病了,看着快死了,那就关囚车里养两天,养好了继续拉出来揍。

    路上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地法曾也全然不在乎。……

    资深信徒之间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如此一来自然就有人想要劫狱,能加入清风教的,要么是阴暗批、要么是热血怪,总之都很喜欢动手,他们来一个、地法曾收一个,诚然,有些人的信仰可以突破本能的限制,但显然这些人都还没到那种境界,稍微用点手段,他们就把附近的窝点又招了出来。

    就这样,地法曾不自己找,而是靠着这些人送来的情报,一点点的往清风教大本营逼近。*

    从第一张通缉令贴出来的时候,陈建成就火速带着韩清等人挪窝了。

    如今夏口镇的宅院里住了一群老弱妇孺,不用怀疑,这些人个个都是清风教的爪牙。

    但陈建成他们也没跑太远,先往东到西塞停留了一段时日,补充行囊,顺便打探消息,关于他们清风教的消息不多,关于镇北军的消息倒是不少。

    镇北王的四大部将之一陡然反叛,他带兵投靠了南雍,如今正和大将军申养锐同在梓潼。

    听到原百福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建成茫然了一瞬,虽然原百福是屈云灭的人,但屈云灭手底下的将军有点多,他一时之间也没法把谁跟谁对上号。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他瞬间就激动了:“李修衡曾跟我提过此人,他说此人可用,哈,这居然是真的!”

    但韩清没说话,他也记得李修衡给出的这个信息,甚至还琢磨着以后是不是要跟这个人接触一番,如今却不用了。……十足的蠢货。

    想要背叛屈云灭,处处都是好时机,他可以在李修衡刚死的时候叛变,也可以在大军回旋之后,对阵南雍之前叛变,前者可以说他念旧,后者可以说他不愿做乱臣贼子,但他偏偏在整个天下最感激屈云灭的时候叛变了,而且是在屈云灭给他下了军令以后。

    在高位上行走,每一步都应小心翼翼,仔细斟酌,既然屈云灭这军令是临时下的,那原百福的想法肯定也是临时才有的啊,将叛变当成儿戏,这人不是蠢得要死了,就是脑子已经出问题了。

    韩清不怕恶人,也不怕笨人,但他怕疯子,毕竟恶人能成为他的打手,笨人能听他的指挥,唯有疯子,毫无理智和逻辑可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以及他的队友全都害死。

    因着出了这么一件事,他们就没有立刻从西塞离开,他们乔装打扮,正准备再看看动向的时候,北边的信徒快马加鞭告知了他们一个噩耗,韩清的长相和名讳,都被那个可恶的萧融曝光出来了。

    韩清:“…………”

    不可置信地抢过那张画像,看着上面十分清晰、也十分相似的脸,韩清感觉非常奇异。

    因为这年头的画像都比较失真,就算张贴出去了,除非是非常熟悉的亲朋,一般都认不出来那是谁。……怎么就这张如此神似?

    那种感觉又来了,从镇北王突然迁都开始,韩清就觉得某些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有些人变得极度陌生,明明他笃定镇北王绝对不会离开雁门关,结果他一声招呼不打就带着所有人离开了剑指鲜卑的地方。

    明明他认真地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童谣传遍整个中原大地,令众人都恐惧屈云灭的那一日,结果他的童谣还没传到平阳,就已经变得悄无声息了。

    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份熟知人心的能力,他知道屈云灭是什么人,知道他肯定会打鲜卑,而计划要是进行得顺利,屈云灭一定会暴怒起来,被愤怒和仇恨支配的屈云灭什么都能做,一场大火,区区小事。

    那童谣是他精心策划的,因童谣的出现,屈云灭会受影响,而受了影响的屈云灭,就会做出童谣里相应的事来,等到童谣应验,所有人都惧怕起屈云灭的时候,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如此精妙的计划,为什么每一环都出错了,如今不仅屈云灭没死,孙仁栾也没死,二分天下的情况不仅没有打破,还越来越稳固。

    如今连他自己都被暴露在外,他喜欢在暗中行事,偏偏有人一把将他拉到了太阳底下,以后不管他再换什么名字,只要是见过这张画像的人,都会想起他曾是清风教的大护法。

    一想到这个,韩清下意识地抿唇。

    清风教只是他的跳板,他从未想过真的要辅佐陈建成,更未想过要让世人知道此事。

    他心中恍惚,第一次有了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感觉,而那陈建成还在他耳边大呼小叫,震惊的像是被暴露的人是他一般。

    陈建成质问来送信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萧融会知道韩清的名字和长相,而且还画得如此相似,但送信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陈建成越发激动,甚至要拔剑杀了这个人。

    等到这场鸡飞狗跳过去,陈建成才想起韩清还在这,他连忙走到韩清面前,想要安慰他,并许下一定会把萧融碎尸万段的诺言。

    韩清看他一眼,到底是没有暴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来,他朝陈建成道谢,然后说自己不太舒服,就回房休息去了。

    陈建成心疼地看着他,他也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不管多少钱,他都花得起,他要在清风教内悬赏!谁能拿下萧融的人头,他就送给那人二……二十万金!

    这个数额疼得陈建成倒抽一口气,但他觉得值得,毕竟他离不开韩清的辅佐,需要用这个金额刺激一下韩清,万一真让韩清心灰意冷了,他以后还怎么成就大业啊。*

    这都是之前的事了,因清风教算是地下组织,如今的车马又造成了很大的信息差,再加上陈留众人有意隐瞒此事,所以隔了好长时间,萧融才知道这个消息。

    听到二十万金这个数额,萧融一口茶喷到桌子上。

    他顾不上擦脸,立刻就把手放到了自己脖子上,“二、二十万?!乖乖,清风教这么富。”

    一瞬间,萧融都有点后悔了,早知道他就应该跟韩清一样隐姓埋名,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这样他就可以拿一个死囚的脑袋去换赏金了,为了让清风教信服,他愿意设计一个盛大的死亡现场出来,等过上几个月,他再用另一个身份出现,这回照样不露脸,免得清风教又这么大手笔。……

    高洵之见他摸脖子,还以为他害怕,连忙安慰他:“阿融不怕,陈留日日都在排查生人,根本没有刺客过来,二十万金又如何,他们没命挣、也没命花。”

    屈云灭不吭声,他觉得萧融摸脖子不是那个意思,但他不敢说。

    萧融怪心酸的,想当初为了一万金的噱头,他连为难人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再看看人家,为了悬赏一个大官,一出手就是二十万啊。

    突然,萧融想起来什么,他有些担心地问:“他们悬赏我是二十万,但我悬赏韩清才五百金,这是不是太少了点。”

    高洵之:“……”是啊。

    但我问你要不要加,你一口就回绝了,还说五百金都是给他脸,五百银才是他的身价。

    高洵之没回答,屈云灭却恶声恶气的来了一句:“不少,要是让我定,他最多值五百铜。”

    高洵之:“…………”不愧是你俩。

    萧融摸着自己的森*晚*整*理脖子,还是有点不甘心,他抬起头来,问屈云灭:“原百福的尸身还在吗?”

    屈云灭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萧融很认真地问:“你说要是拿他那个烧焦的脑袋冒充我,他们会信吗?”

    屈云灭:“……”

    有点出息,行吗?

    作者有话说:

    第0134章 不去

    如今的镇北军已经不再一穷二白, 二十万金的话,他们也拿得出来。

    但萧融吃饱了撑的才会把这么多的资金拿出去做悬赏, 治理天下不要钱?养军养马不要钱?别看他们现在手头富裕,匀一匀的话,也剩不下什么了。

    这就是观念的不同,清风教默认所有资产都归教主所有,镇北军虽然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但作为如今管理财政大权的司徒,萧融把公私分得很清楚, 屈云灭只拥有分出来一小部分,同其他将领一样,他也是按着军功领钱, 剩余的则全部收归国库,即使是镇北王, 也不能随意动用分毫。

    听起来挺寒酸,但目前屈云灭的个人资产已经有好几万金了, 银饼、铜钱、宝物更是数不胜数,只是屈云灭自己不在意,每回清点战利品的时候,他都会第一个冲过去,但他的目光只在那些绝世武器当中, 把最好的武器挑走以后,若还要他挑,他便意兴阑珊地点几样金光闪闪的珍宝。

    屈云灭不识货, 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贵重物品, 于是他只拿自己眼熟的。……

    萧融一面管着国库, 一面还要管着屈云灭的个人私库, 他都没跟屈云灭商量一下,也用不着商量,因为至今为止屈云灭还不知道自己有私库这个东西。

    他的脑子里似乎没有钱财这个概念,他张口要钱,那都是替军中要,他自己则没有任何需要消费的地方,他只喜欢收集武器,但他不喜欢花钱买,在他看来可以抢的东西,那就没有花钱的必要。……

    知道他是这个德行,萧融自然没有跟他提过什么,处理公务之余,萧融就把他的私库当消遣,这边投一点,那边买一点,屈云灭大约不知道,萧融还给他置办了一整条街的地产,这条街并非百宝街,而是百宝街与码头之间的一条不足二里长的小巷子,由于路面宽敞,地理位置又好,萧融干脆给它改了个名,叫吉祥巷。

    这一块原本是民居,但没有多少人家,陈留热闹起来以后,人们自然是卯足了劲的往主城内部走,码头的优势一时半会儿显露不出来,那些格外有眼光的商人也还没大批涌入陈留,这就给了萧融一点机会,他让阿树拿着钱去把那零星几户人家的地皮买下来,又找新来的秘书郎商量如何买下剩余的地基,这位继承了上一任的优良传统,别看来买地的是萧司徒,就是大王来了,他也不降价!

    萧融现在阔了,更何况他拿的是屈云灭的钱袋子,吃点亏也无所谓,花了大价钱把整条巷子买下来,萧融继续把阿树派出去,雇佣工匠,拆房子、盖房子,再从牙行买些便宜的仆从过来,一户安排两个,白日这些仆从要负责打扫房屋,检查有没有坏了的地方,晚间则去官府读书,学着认中原的字,以及比较流行的西域话。

    萧融此举,是要让吉祥巷成为日后商人们首选的落脚点。

    城中民居都疯涨到这个地步了,百宝街的客栈更是一夜天价,来游玩的世家子不在乎,哪怕在客栈住一年都无妨,可商人们做不到,更何况一个商队出行,一队里最起码要有十个人,不然路上遇了匪盗,别说保住货物了,就是连自己的命大概都保不住了。

    这么多人,就是住大通间都嫌贵,再说了,出来谈生意的,打手能住大通间,掌柜总不能也住大通间吧,谈个事都不方便。

    来一次还好,来上两次、三次,他们就会寻找更便宜的住处,或是更方便的住处,萧融买下这条巷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单租房间,一租便是一整栋的房屋,租的时间越长,租金越便宜,还给他们配备言语互通、熟悉当地的仆从,不论是让他们帮着打个水、收拾屋子,还是让他们去其他地方找人,他们都能胜任。

    在信息闭塞的时代,人们出远门之后不管是要做什么,到了当地第一件事就是找熟人,因为有熟人才好办事,不然的话,被坑死了也不知情。吉祥巷里有一视同仁的待遇,且背后东家是镇北王,要知道谁都有可能坑他们,只有镇北王不会,毕竟在这些人眼里,镇北王格局大着呢,人家要发展陈留,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这些清粥小菜。……

    而住在一个全是商人的地方,也更方便他们互相认识,要知道愿意在这长租的人,一定是做大买卖的,跟这种人做邻居,就算暂时用不上对方,但多个朋友也多条路嘛。

    于萧融来说,就是另外一层好处了,这些仆从既能让这群商人感到宾至如归,也能第一时间就把生人的信息告知自己,有好东西,萧融可以第一个知情,有人想使坏,萧融也不至于变得被动。

    这么一个类似万国驿站的地方,自然是赚不了大钱的,反正肯定没有百宝街这么赚,所以没有必要一定让官府主持,变成私人的买卖也无所谓。萧融在自己买下和让屈云灭买下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让屈云灭买下。

    毕竟不出意外的话,屈云灭以后就钉死在陈留,不会再挪窝了,可萧融自己么……他觉得他还是有很多选择的。

    在萧融的印象中,置办房产就等于宣布他要在一个地方长久的居住,而萧融认为,他还没到那个地步。*

    清风教的二十万金悬赏在教内引发了轩然大波,在教外也好不到哪去,这回震惊的不止萧融一人,几乎人人都感到匪夷所思,清风教也太有钱了吧?……

    陈建成此举是为了让韩清知道,他很重视韩清,为了韩清他可以散尽家财,但韩清好好地躺着,听到教主发了这样一份悬赏,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像是要自爆了。

    此时本就是清风教危难之际,萧融连他的画像都张贴出来了,这是要跟他们不死不休了,别看镇北军这时候焦头烂额,其实原百福的叛变不过是一件小事,只要诛杀了原百福,镇北军立刻就会恢复过来,没了这个极度碍眼的拦路虎,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这群只会东躲西藏的清风教教众。

    这么节骨眼的时候,陈建成居然还以钱财为诱饵,将自身的富有公之于众,自古财帛动人心,以前只是镇北军想要他们的命,这回好了,怕是连街上的二/流子都想从他们身上啃下一块肉了!

    但韩清不是一个喜欢动怒的人,艰难的局面之前,他第一反应是如何解决这个局面,然后他才会清算那些给他带来麻烦的人,所以在屈云灭他们还逗留梓潼的时候,韩清已经做了不少事。

    第一,他先把陈建成安抚下来,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既然悬赏已经下了,那就别想着再把它收回去,左右这是不可能达成的事,毕竟镇北军和镇北王都不是吃素的,若真有人能突破重重铁骑取了萧融的项上人头,那韩清也不会把钱交给此人,他只会立刻下令杀了此人。

    他都不能容忍屈云灭存活于世,更何况是一个能胜了屈云灭的人。……

    第二,他放出消息,说镇北军之所以要清缴清风教,就是因为清风教财力丰厚,镇北军即将攻打金陵,他们需要资金支撑大军的行动,所以他们盯上了清风教。什么为镇北王复仇,那都是他们瞎编的噱头,鲜卑与中原是死敌,他们怎么可能听从一个中原人的话?教主天人之姿、最为深明大义,怎么可能为了某个人就将所有财产都用于悬赏?真正的原因是,这不是悬赏,这是教主保护清风教、保护所有信徒的办法,只有杀了这个出主意的萧融,清风教才能存活下去。

    其实韩清还是想把目标直指屈云灭,但陈建成说的就是悬赏萧融,所以韩清不得不把言辞都对准萧融,他还用上了清风教的教义,清风教的存在就是为了肃正风气,每个阻挠他们的人都是身负浊气的恶魔,显然,这个萧融更是恶中之恶。

    一番颠倒黑白之后,害怕的信徒变成了愤怒的信徒,舆论发酵需要一定的时间,一开始还没什么人注意到,等人们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这些清风教的人仿佛都疯了,光天化日之下行刺他们眼中的狗官,不管有没有成功,都要大喊清风教的教义,然后再带上萧融的大名,说天下必乱、萧融必死、镇北军必败、苍生必毁于烈火,在山河破败中取得重生。

    这些话都是在南雍发酵的,短时间内传不到淮水之北去,而整个中原,最战战兢兢的百姓都住在南雍,他们本就害怕,看着和自己长相差不多的同胞一个个悍不畏死地说出这些类似预言的话,想不震撼都难。

    人们迷信,任何事都能变成玄之又玄的东西,比如一个人天生眼盲,在大众眼中这就是他能通灵的体现,明明前一日还是一起为生计奔波的穷苦人,第二天因对方性情大变,其余人就觉得他这是受了神仙的点拨、有了神通。

    眼看着韩清把信徒的情绪全部调动起来,还让每个听过这些话的百姓都陷入怀疑的境地当中,陈建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就是他为什么离不开韩清的原因,同样是靠着忽悠人发家,陈建成永远都达不到韩清的水平,这样一个人愿意效忠自己,他可真是捡了大便宜了。

    一日又一日的过去,百姓们的情绪越来越忐忑,这时候的他们极其脆弱,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的刺激,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出来领头,南雍就要乱了,新的起义军突起,本就岌岌可危的和平更是一瞬间就能破裂。

    陈建成以为韩清的下一步就是引导农民起义,历史上同样的事也发生过许多次,清风教对这一套已经很熟悉了,虽说过去每一次都失败了吧,但这回有韩清在,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韩清根本没想过要率领起义军,也没想过要继续留在清风教里面了。

    没人知道他的时候,清风教是他最大的助力,陈建成这个还算听话的傀儡也帮了他不少忙,可如今他的身份被人叫破,再留在清风教,也不过就是跟着他们一起去死。诚然,他能靠着言语蛊惑起一大片的起义军,可在生死面前,言语算个屁。

    当真刀真枪横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脑子再糊涂的人也会瞬间清醒过来,痛哭流涕地跪下去求饶,农夫不是士兵,他们当中也没有会行兵打仗的将军,没人负责将这些人的身份转化,那再庞大的起义军,也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连镇北军的小股部队都打不过。

    所以,韩清是不可能做这些的,他调动起教众的情绪,也是想利用这群人的最后一点价值,让他们闹,闹得越凶越好,水越浑,他越能找到机会逃走。

    而逃去哪,也是一个问题,镇北军和南雍都不是他中意的地方,一个太强、另一个又太弱,他原本的计划被打破了,徐徐图之已经不可能了,屈云灭是急性子,真等他把南雍打下来,那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他要尽快,尽快找到一个可以弥补自己短板的人,跟他合作,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镇北王真的平定天下。

    韩清的短板很少,也很致命,那就是——他没有自己的兵。

    而纵观整个天下,谁有自己的兵马,谁又远离陈留与金陵两个重兵把守的地方,更重要的,谁会不在意他曾为清风教大护法的身份,只在意他能不能帮自己逐鹿中原?

    渐渐地,韩清心里出现了一个名字,得到答案了,他却没有立刻就兴奋起来,而是往后一靠,继续细细思索着此人的品性,以及他在天下大势中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韩清的想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连陈建成都沉浸在韩清即将帮他打天下的幻想当中,那些中下层的教众就更不知情了。

    越往南走,地法曾越发现周围百姓的不对劲,刚出义阳的时候,百姓们见了他只是绕道走,而近两日的百姓是飞跑着离开,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惧怕,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地法曾觉得奇怪,他在某个地方停下来,然后独自一人前去打探,他长得跟中原人差别那么大,在这种时候反倒是让人放心,毕竟异族人跟镇北军没什么关系。

    带着打探到的消息,地法曾迅速回营,他不知道南雍已经乱到了这个地步,作为一个政治嗅觉很灵敏的人,他自然也以为清风教这是要玩一把大的,直接煽动民众起义,顾不上别的,他赶紧写了一封信,将各种细节都记录下来,然后派人火速送回陈留。

    当晚萧融就收到了这封加急信,他愣了一下,趁着大家还没歇下,他把所有人都请到了议事厅。

    几个人围着那张信纸,看完以后,宋铄第一个发言:“无耻!!!”

    萧融:“……”

    弥景的神色也严峻了起来:“清风教罔顾人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日的围捕让他们想出这种策略来逃出生天,借用教众与百姓的力量对抗镇北军,若百姓当真起义,在有心人的操作之下,怕是要伏尸百万了。”

    高洵之双手背后,心里也十分生气,看看,这就是清风教,手段一如既往的龌龊。

    千言万语,都化成跟宋铄一样的两个字:“无耻!!!”

    萧融:“…………”

    还有一个人没发言,萧融不禁看向他:“大王?”不说句话吗?

    屈云灭默不作声地拿起那封信,短短一页纸,地法曾复述那些人的话,写了好几遍萧融的名字,淮水之北平和且安宁,但一河之隔,萧融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画面。

    他望着信纸,低声问:“为何他们句句都针对你,却不是针对我。”

    另外三人微愣,他们都在想该怎么回答,只有宋铄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直接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因为这是萧融下的命令,因为柿子要挑软的捏,因为你是所有百姓心中的大英雄,而萧融出了陈留,就什么都不是了。”

    三人:“…………”

    屈云灭抬头看向宋铄,趁着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萧融一把从屈云灭手里把信纸抢了回来,他抢先说道:“这不是针对谁的问题,清风教此举给我一种他们打算鱼死网破的感觉,不管是我还是别人,此时都是一个借口罢了,地法曾这封信发回来之前,陈留也没出现什么骚乱,刺客的排查日日都有,截至目前也就抓到了一个,身手还不怎么样,若他们当真觉得我才是问题的关键,这些人就该涌到陈留来,既然他们没来,那就说明他们意不在我。”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意在萧融倒是简单了,保护住萧融就行了,但人家现在是铁了心要从百姓下手了,而南雍是朝廷的地盘,屈云灭只有打完了朝廷,才能干涉那边的事情。

    这简直是个无解的问题,打过去,世道乱了,更容易滋生起义,不打过去,任凭他们发酵,起义军还是会出现。

    镇北军倒是可以坐山观虎斗,但真有这么简单么?别人也不傻,百姓的催命符是某些人乘风而起的好机会,观望,说不定能观望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怪物,而参与进去,那就更乱了。

    在这商讨的几人都有一个默认的前提,他们不想对百姓举起兵戈,这也就是他们家大业大,所以有底气做这种仁义之事,要是镇北军缩水一点,即使对面是农夫组成的起义军,他们该打也还是要打。

    情绪一旦被煽动起来,再想灭下去就难了,别人觉得棘手,萧融同样如此,但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一些。

    清风教先发出对自己的悬赏,而且一口气拿出二十万金做赏金,没过多久流言便四起,说这赏金不是为了大护法,而是为了整个清风教。

    一般人或许就信了这个说辞,但萧融总感觉后面的说法是强行为前面的行为解释,一个冲动且粗暴,另一个则缜密且娓娓道来。

    一个是韩清,另一个肯定就是教主了,能背着韩清下命令的人,非教主莫属。

    两人风格不一,还闹出这种一人闯祸一人跟着擦屁股的笑话来,可见韩清在清风教里也不是完全的一手遮天。正史上的韩清抹去了自己的过往,老老实实待在贺庭之身边那么多年,就算得到了皇位他也没自己上去,这样的一个人,他会领导起义军?

    不管是正史上,还是在这里,萧融见到的韩清都不是这个风格,他根本不沾打仗的事,只像个花蝴蝶一样周游在各个皇帝、军阀的身边,他的手段单一且有用,就是出主意,影响那些能量巨大的人,达成自己想做的事。

    要说韩清是打算让清风教在前面冲锋陷阵,然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那萧融觉得更合理一些,但还是有违和的地方。

    就像今日他们开会,所有人的重点都是不希望平民百姓去送死,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起义军的出现会阻拦屈云灭称帝的步伐,毕竟临时组起来的部队,一打也就散了,算不得什么威胁。

    他们知道的道理,相信韩清也知道,他总不能是真的盼着起义军能把镇北军拿下吧。

    萧融陷入沉思,不知过了多久,萧融突然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我知道了,他这是要跑!!”

    屈云灭看他一眼,然后嗯了一声。

    萧融见他这么平静,恨不得揪着他的衣服告诉他:“不能让这个人跑了,你也看到他的手段有多缺德了,等他跑了,找到一个愿意庇护他的人,咱们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萧融真的服了,他本以为抓住韩清是手拿把攥的事,毕竟他那张脸已经红遍天下,没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旦南雍大乱,有些人就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百姓自然不会庇护韩清,那军阀呢?战火四起的时候,有点能力的人都想试试水,一个差点杀了镇北王的人,别管他是不是大护法,反正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这时候萧融想起自己刚贴出去没多久的第二张通缉令,上面还写了韩清的各种事迹,一下子,萧融的脸就绿了。

    他好像无意中的,给韩清写了一份如假包换的简历。……

    萧融急得想要上房:“不行,绝不能让他再次隐匿行踪,地法曾那三千人还是太少了,必须多派人手。偏偏南雍还夹在中间,好好好,我被利用进去了,南雍也被利用进去了,他们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此人身前的城墙。”

    萧融六神无主之下,甚至想让屈云灭出手:“不如你亲自带兵……”

    说一半他就觉得不妥,毕竟韩清这人太没底线,屈云灭亲自去抓他,搞不好第一天就把自己折进去了。

    萧融正要收回这句话,屈云灭却抬起了头:“不去。”

    萧融:“……”

    这两个字把萧融噎了一下,同时他还觉得有点稀奇,因为以往遇上这种抓人的事,屈云灭都相当积极,只是碍于萧融,他不得不留在原地。

    发现屈云灭一反常态,萧融还愣了愣:“不去?”

    屈云灭垂眸,再次嗯了一声:“让别人去,我要留下,亲自守着你。”

    作者有话说:

    第0135章 游玩(食物中毒小修一下)

    听完屈云灭的回答, 萧融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曾经他最苦恼的事情就是屈云灭不听话,他想让屈云灭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 却又怕束缚了他骁勇善战的一生。

    吵过了,闹过了,也妥协过了,无形当中萧融已经后退了好多步,他甚至都接受了如果万不得已之下,屈云灭会带着他一起丧命这种可能性。

    萧融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他努力地让自己平静, 不去想最坏的结果,现在他把自己哄得差不多了,然而一转身, 他才惊愕地发现,原来后退的人不止自己啊。……

    但后退也有后退的区别, 萧融是逼不得已,屈云灭却是主动转身, 生活虽然已经恢复如常,可阴影不是那么容易去除的,甚至它可能会伴随屈云灭一辈子,对于这个,萧融再了解不过了。

    怔了怔, 萧融也低下头去,室内变得安静,远在南雍的韩清等人似乎也变得不重要起来, 萧融想了一会儿, 然后抬起头来:“既然你不想去, 那就派别人好了, 王将军如何?我看他的伤养得也差不多了。”

    屈云灭拧眉:“他?在宁州时他追原百福,把原百福放跑了,后来他去追申养锐,结果又把申养锐放跑了。”

    话音一落,屈云灭用鼻子喷了一股气出来,就差明着说“那个废物”了。

    萧融:“……也怪不得王将军,他受了伤,又将近半个月都没休息过,更何况申养锐有大军断后啊,他追不上不是很正常吗?”

    屈云灭愠怒道:“我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他,但我生气的并非是他放跑了申养锐,而是原百福就在他面前,他居然还把人跟丢了。”

    又想起那一日的情形,屈云灭放在桌子上的手掌攥成拳头,即使他根本没动,萧融都有种这桌子马上不保的感觉。

    盯着桌上的青釉茶盏,屈云灭尽量压制自己的脾气:“若不是他大难不死,我非要撤了他的职不可!”

    萧融:“…………”

    屈云灭手臂紧绷,袖子宽大,萧融看不见他胳膊变成什么样,但他能看见屈云灭手背上的青筋越发明显,默了默,萧融伸出手,轻轻把他的拳头掰开。

    屈云灭下意识就把力道松开了,萧融像是有强迫症一样,把他的五指一个个摆好:“说话便说话,别动手动脚,我这桌子可是今年新打的,被你劈碎了还要再做一张新的。”

    屈云灭:“……”

    他看看两人中间的桌子,桌子能有什么宝贵的,不都长得差不多。明白过来萧融的真正用意,屈云灭不高兴道:“你怎么总是向着他。”

    萧融:“……”

    要是放在往常,萧融非得跟屈云灭理论一下不可,要不是屈云灭总不讲理,他当然不会向着别人。

    可自从雪原一夜,萧融面对屈云灭就没有这么理直气壮了,他身上的伤靠着系统养好了,可屈云灭的伤再也好不了了。

    他这满手疤痕总是在提醒萧融,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他的生死未卜又给屈云灭带去了什么。

    默了默,萧融放轻了自己的声音:“王将军对你忠心耿耿,我自然是要向着他的,因为向着他,便是向着你。四位将军如今只剩下三个,屈云灭,你的老部下以后只会越来越少,就算再有新的可信之人出现,个中情谊也不会再是一样的了。”

    屈云灭想说自己不需要这些情谊,原百福之后,他再也不会全心全意地信任这些人了。

    但看着萧融圆溜溜的眼睛,屈云灭抿了抿唇。

    他不该让原百福影响他对别人的判断,也不该为了那个奸诈小人就让萧融担忧。……

    想通之后,屈云灭停顿片刻,虽然他不懂自己跟王新用之间能有什么情谊,但他还是对萧融点了点头。

    终于等到了他的回应,萧融笑了一下:“既然你觉得王将军不好,那……让公孙将军去怎么样?”

    屈云灭:“……还是王新用吧。”

    王新用只是追不到人而已,公孙元却是连路都找不着。

    萧融闻言,微微一笑,然后不再提这件事了。

    王新用就是去找人的最好人选,因为他出身南雍。刚刚着急的时候,萧融一门心思就想把韩清抓到,但后来冷静了,他发现这人还真是不好抓,滑不留手的,像个泥鳅。也许他们说话期间,韩清就已经跑远了,王新用可是四大部将之一,派他去追原百福这个级别的叛徒,或是申养锐这种南雍大将,他自然义不容辞。

    但韩清说破大天去也就是个邪/教高层,他连教主都算不上,让王新用专门去追他,旁人听说了,或许都会觉得屈云灭这是在故意埋汰王新用。

    萧融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引导屈云灭这么做,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他不能再这么被动了。

    韩清出招,他接招,韩清动作,他跟着补救,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况且这人已经体现了他的本事,在鲜卑那种虎狼环伺的地方他都能顺利逃出生天,南雍是他的主场,那他不是更如鱼得水了。

    通缉令发了,地法曾也已经过去了,屈云灭有一点说得对,王新用他真不怎么适合找人,所以萧融没指望过他能把韩清抓回来,他要拜托王新用的是另一件事。

    用抓捕韩清的借口,进入南雍的地界,然后联络那些跟他曾为同袍的人。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的王新用不适合出现在南雍人面前,因为不论是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还是两边打生打死的时候,他的出现都会非常尴尬,前者让南雍感到没面子,后者让南雍感到异常愤怒。

    但还就是这一段时间,王新用很受南雍人的欢迎。两边已经撕破了脸皮、战争虽然一触即发,却也没到那个火候,南雍人招兵买马,筹备着守城之战,百姓慌,官员们其实也慌,纵使孙仁栾、羊藏义等人不停地稳定军心,但总有人眼睛是雪亮的,知道南雍不过是垂死挣扎,面对两个月就大灭鲜卑的镇北军,他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打算跟南雍一起共存亡的那些人就不必管了,萧融的目标是那些识时务的俊杰,俊杰们肯定也想要一条活路,问题是朝廷对他们看管得很严格,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根本无法偷渡,那么这个时候,贴心的王将军就派上用场了。

    萧融都不需要这些人递上什么军令状,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南雍就行,萧融要他们做的,就是在镇北军打过来之后立即投降,只要照做,等到新朝建立,自有他们的一份好处。

    萧融想加速南雍的灭亡,因为他看出来了,韩清这是贼心不死,不然的话他完全可以在清风教的庇护之下悄悄溜走,那些信徒都能因为他的几句说辞搞出来自杀式/袭击,难道还不能拼出命去把他送走么。

    无论是走西域,还是坐船去天竺,到时候天地任他逍遥,萧融反而成了那个受桎梏的,因为他不可能为了抓韩清就跑这么远的地方。

    活路唾手可得,但韩清不要,他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来,也不可能只是为了逃走,他还想要破除镇北军独一无二的龙头地位,他要逃,而且他要反击。……

    天大地大,萧融真的无法确定他到底想怎么反击,他是打算带着清风教的人一起逃?还是独自逃?他是打算去投奔正史上的选择贺庭之,还是打算换个别的人选?

    除了韩清,没人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所以如果萧融一心只想分析这个答案,那他就钻牛角尖了。

    韩清的优势只在天下大乱的时候出现,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做法,引鲜卑人入中原、用毒计刺杀屈云灭、写童谣令百姓心惶惶,这是萧融知道的,萧融不知道的部分还有联系羊藏义、刺杀孙仁栾,同自私自利的世家联络、偷偷买卖金陵粮草,令金陵守备空虚。

    即使萧融不知道后面这些,那他也能看出来,韩清这是想浑水摸鱼,把拔尖的人都削掉,自己做那个拔尖的人。

    换句话说,只要天下平定,镇北军一枝独秀,那韩清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也找不到一丁点拔尖的机会了。

    复仇,始终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维持屈云灭如今的地位,保证那帝位乖乖的掉进他手心。

    想到这,萧融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真是一个消停的时候都没有啊……打完这个打那个,处理完这边又要处理那边,打天下已经如此艰难,不知道治理天下又是什么样的感受。……累,想撂挑子。*

    第二日,数封军令从王府发出。

    养伤多日,王新用从一开始的不愿进王府,到现在的不愿出王府,他带着一脸忧愁去找萧融,在萧融的房间里待了近半个时辰,再出去的时候,他脸上就没这么难看了,仔细看的话,还感觉他有点意气风发。

    能不意气风发么,他这是要以救命稻草的姿态衣锦还乡了。……

    第二封军令则发往西海郡,屈云灭召简峤回王都,并派张掖郡的太守接管西海。

    张掖和酒泉都是离西海郡比较近的城池,但张掖的太守是中原人,而且特别有骨气,把西海郡交给这个人,最起码不用担心他突然带着本族人自立为王。……

    第三封军令则发到盛乐,在萧融举荐之下,屈云灭把上党的太守提了提,让他担任并州刺史,盛乐也归为并州的一部分,新刺史得到的第一份任务,就是赶紧去盛乐把虞绍燮换下来,接下来大家有得忙了,萧融也不想逮着宋铄一只羊薅羊毛,所以他找了屈云灭,要他把另一只羊叫回来。

    传令兵骑着最快的马,将这些军令送到了该送的地方,得到命令,简峤和虞绍燮自然是立即就整队动身。

    而此时盛乐城里不仅有虞绍燮,还有带着大批战俘一起过来投奔哥哥的虞绍承。

    眼看着他哥都已经去收拾东西了,虞绍承扭头问传令兵:“有没有给我的信?”

    传令兵眨眨眼,摇头道:“大王未曾提及虞将军。”

    虞绍承不死心地盯着他:“连个口信都没有?”

    传令兵:“……”

    他再度摇摇头。

    虞绍承沉默下来。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也罢,盛乐这么冷,阿兄回去也好,陈留的冬日总比盛乐温暖一些。

    况且阿兄一直都念叨着陈留的诸人,回去以后他应当会很开心吧,他会问候高洵之、关心萧融、提点宋铄……

    他还会照顾这些人,就像过去照顾自己那般,对了,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年节,阿兄最喜欢过年了,今年热闹,他说不定还会喝酒,再给萧融包上一个红包,以前只有自己能收到阿兄的红包,但他知道,他已经不是阿兄心中唯一的弟弟了。

    真好,阿兄又有了其他在意的人,比起以前,他开怀了许多、也平和了许多。……真好。真、好、啊。

    传令兵就这么看着虞绍承的神情从怅然若失,逐渐进化成面目狰狞,他惊恐地望着虞绍承,下一秒,虞绍燮从后面出来了,他叫道:“承儿。”

    虞绍承瞬间扭头,脸上又是灿烂的笑:“阿兄。”

    虞绍燮把包袱放到桌子上,然后安慰他:“大王让我回去,却没有让你同我一起离开,应当还是不放心这城中的战俘,新刺史即将到任,没有你来帮他的话,他也难以管理这些当地人。如今盛乐城中你是最高的将领,大王也是有意锻炼你,并非是要冷落你,我走之后,你不要闹脾气,我观大王这些时日的举措,南雍那边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他把简峤都叫回去了,等这边安稳了,应当也是会把你叫回去的。”

    虞绍承默默垂头,一副有些委屈、但他不说的模样,“阿兄,去岁我便是独自一人过了年。”

    虞绍燮面露心疼,可他也没办法,毕竟屈云灭没发话。

    思索片刻,虞绍燮抬手,一边摸了摸虞绍承的头发,他一边保证道:“好好表现,我争取让大王在年关之前把你召回去。”

    虞绍承比虞绍燮高一些,为了不让虞绍燮累着,他还弯了弯腰,在虞绍燮把手拿走之前,虞绍承蹭了蹭他的手心,然后一脸阳光地抬起头来:“嗯,我听阿兄的话。”

    见状,虞绍燮放心了,他朝虞绍承笑笑,然后出去安排别的事。

    一旁的传令兵也陷入了沉思。

    明明是兄友弟恭的一幕,为什么他觉得眼底像针扎一样的疼?…………

    当天下午,虞绍燮便离开了盛乐,盛乐早就下雪了,但今年的雪没有往年那么大,今年大雪都集中在秦岭与不咸山一带,草原上受到的影响不多。

    雪路难走,为了照顾这位虞先生,其余人都放慢了脚步,因此虽然盛乐离陈留更近,但虞绍燮和简峤几乎是前后脚地踏入了陈留的地界,半路上两个队伍还撞见了,自然就合并到一起,一同走上归家的路。

    城门处,有人在等他们。

    还是找了一个茶坊,萧融等人坐在里面慢吞吞地喝茶,等到张别知过来报信,他们才连忙走了出去。

    张氏穿着冬衣,还有厚实的斗篷,看到自家夫君的那一瞬间,她便红了眼睛,而简峤本来慢悠悠的,看见张别知,他也就是抬手招了招,等看见那个婀娜的身影之后,他似乎是不确定,先用力的往前伸了一下脖子,确认那真是自己夫人,他才瞬间提速。

    一路狂奔到城门口,简峤翻身下马,先半跪在地,对一旁陪同的屈云灭抱拳喊了一声:“卑职幸不辱命,得以回见大王!”

    屈云灭张嘴,刚要让他起来,但他还没发出声音,简峤看见他的动作,就已经抢答完毕:“多谢大王!”

    紧跟着,他爬起来,蹭蹭蹭跑到张氏面前,激动地看着她:“三娘!”

    屈云灭:“…………”

    以前他也没出来迎接过简峤,所以他根本不知道简峤还有这样的时候,感觉很不爽,他扭过头,阴恻恻地盯着简峤的侧身,但简峤已经注意不到他了,他眼里就只有他夫人。

    他这一路风尘仆仆,浑身又脏又凉,他都不敢碰碰自己的夫人。

    张氏却是知道他的心思,又一次等到了郎君归来,张氏忍不住落泪,她主动握起简峤的手,对他说道:“多谢夫君,不曾伤了妾身的心。”

    张别知倒是对这场景已经熟悉了,以前他跟在简峤身边的时候,姐姐哭完姐夫,就会过来再哭一哭他,不过他的待遇没那么好,姐姐只会揪着他的耳朵说,你个不省心的,可算是回来了。……

    虽说夫妻感情和睦是一件好事,但太和睦了,有时候感觉挺烦人的,张别知才不承认自己是羡慕,他只朝着萧融挤眉弄眼,那意思是,你也觉得他俩肉麻吧?

    萧融:“……”

    他看看一旁的年轻夫妻,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来,收回目光,他正要避嫌地看向别处,结果猝不及防,他撞到了屈云灭的视线。

    屈云灭没有朝他挤眉弄眼,他就是垂眸看着他,明明同样没有任何表情,但萧融居然能体会到他的意思。

    ——若那一日你没去找我,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也会如此么?

    萧融:“…………”

    他本想偏过眼睛,用一个比较冷酷的表情告诉他,不知道,没有发生过的事,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屈云灭的眼神太深重,望着这双眼,萧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骗不了他了。

    既有屈云灭越发势强的原因在,也有自己越发势弱的原因在。

    眸光闪了闪,萧融垂下头去,他还是躲开了屈云灭的注视,但须臾之后,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大概会吧,毕竟你走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担心那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面。……

    心里冒出这样一句话,萧融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以为他那时候天天担心,是担心屈云灭死了连累自己,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原因在么?

    萧融的感觉瞬间复杂起来,仿佛有些丢人,但又不止是丢人,他浑身都不自在,既想抬头看看屈云灭什么反应,又怕他的反应会让自己更丢人。

    没纠结多久,他还是抬头了,毕竟面子虽然重要,但好奇心更重要。

    然后他就看到屈云灭扯着嘴角,笑得比旁边小别胜新婚的简峤还开心。

    萧融:“……”

    左边是屈云灭和萧融,右边是简峤和张氏,这四个人没一个说话的,但就是让人感觉自己没法插嘴。后面的队伍已经到了,但因为没人发话,他们只能在城外等着。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老实,有人直接下马,看着眼前这略显诡异的一幕,虞绍燮的声音都迟疑了:“……融儿?”

    你跟大王做什么呢?

    虞绍燮这一声融儿把萧融吓了一跳,因为他不知道虞绍燮跟简峤一起回来了。萧融瞬间转头,同时一巴掌把屈云灭推远了两步。

    他十分惊喜地走过去,完全忽略了虞绍燮那奇怪的语气:“虞兄!你竟和简将军一起回来了,我还以为黄昏才能迎到你呢!”

    萧融抓住了虞绍燮的手,这辈子虞绍燮也没见过萧融对自己这么热情,他半点不上当,反而眼神越发狐疑。

    心虚的萧融自然不会任由他打量,萧融立刻招呼所有人都进城,然后他拽住虞绍燮,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虞绍燮人是走了,但脑袋时不时的往后看,而后面,屈云灭已经开始冒黑气了。

    萧融为了虞绍燮推他,而虞绍燮死性不改,竟然还敢叫萧融为融儿。

    屈云灭气笑了,行,新仇旧恨,都一起算吧。

    这时候屈云灭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十四岁以后他就是老屈家的一根独苗了,没亲戚,也没有亲家,所以他根本不清楚亲人相处当中的弯弯绕。

    因此他也就不知道,大舅哥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一种生物。……*

    萧融出去迎人,高洵之自然就只能留下替他处理公务,所以高洵之并未察觉到虞绍燮的异样。他正琢磨着屈云灭拜托他的那件事。

    根据他这些天坚持不懈的观察,他意识到一件事,屈云灭不是想美事想疯了,他那天说的大概是真的,因为萧融对屈云灭的态度确实不一样了。

    即使他去哪屈云灭都要跟着,萧融也没发过一次火,都这么纵容了,这不是有情是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高洵之是既开心又嫌弃,想踹屈云灭一脚,但更想自己献出一份力,早日让屈云灭美梦成真。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自打被流放,他就再也没接触过男女之事了,这讨男人的欢心,和讨女人的欢心应该差不多吧?

    作为一个经常带兵上战场的老年军师,高洵之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于是听说萧融回来,他立刻就找过去了。

    “阿融,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应该多多休息,这些日子你都没睡过一个好觉,这样吧,明日还是由我暂代你的职务,你同大王出去转转,游玩一番,如何?”

    萧融还没开口说什么,一旁刚净了手的虞绍燮走过来问道:“没睡过一个好觉,那为什么不让他休息一日,多睡一会儿?”

    出去转转算哪门子的放松,还有,游玩?两个大男人一起游玩?

    虞绍燮看看卡壳的高洵之,再看看默不作声的萧融,他忍不住眯眼。

    总感觉他们有事瞒着自己。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医院打点滴中……食物中毒了,晚上就觉得头晕不舒服,以为没啥事我就写了一章赶紧睡觉,结果半夜上吐下泻把自己干医院去了……

    打到一半人清醒了,闲着没事干所以我把这章改了一下,只有后半段改动比较大,食物中毒时候状态不好,剧情没连贯上另外害我食物中毒的是一杯柠檬茶,仔细想想上回喝了他家的柠檬茶,我就精神抖擞到了早上六点,属实是吃一堑又吃一堑了()

    第0136章 放松

    没人回答虞绍燮, 整个房间都是安静的。

    出师不利,最终的结果是高洵之来的速度同他走的速度一样快。

    出门之后他还遮掩住自己的半边脸, 让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充当媒婆,还没成功,唉,真是羞煞老夫!……

    相比之下萧融就淡定很多了,从意识到屈云灭对他的心思那天起,萧融就知道,知情人不可能只有他一个, 屈云灭的脑袋是条直行道,一点拐弯的余地都没有,萧融只盼着看出来的人能少一些, 免得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其实高洵之的提议没什么问题,萧融以前也经常拉着屈云灭在主城里晃悠, 虽说每次晃悠都是有他自己的目的,但某种意义上来讲, 也算是一起出去游玩了。

    本该是水到渠成、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如今被瞧出一点苗头的虞绍燮一语道破,这下好了,大家都尴尬了。……

    虞绍燮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毕竟他只是瞧出一点苗头来而已, 以他的思维,即使看出来不对劲的地方,他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猜。

    萧融神色如常, 他给虞绍燮倒了一杯茶, 然后对他说:“大王急召, 是因为最近南雍不太平, 有人在百姓当中兴风作浪,一个不慎,说不定还会影响淮水之北的安宁,我已经派了许多人在城中巡逻,但眼下这个情况,日日都有流民逃到北边来,数量太多,根本查不过来,有人提议暂关码头,但有人不同意这个做法。”

    一听正事,虞绍燮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过去,他坐下来问萧融:“是宋铄提议,佛子不允吗?”

    萧融捧着茶盏,他忍不住乐了一下:“知众人者,虞兄也。”

    虞绍燮:“……”

    选项本来也没几个,而每个人的性格都如此鲜明,他就是想猜不到都难。这几人当中,佛子是当之无愧的心怀大爱,永远都在为苍生考虑,其他人则或多或少都会犹豫一些,毕竟百姓重要,镇北军却也同样重要。

    而宋铄就是他们当中锋芒最盛的那个人,有时候他比萧融还胆大,萧融不敢做的事,他却毫不犹豫的就去尝试。宋铄有全局观,但不知道是他性格使然,还是受了北地民风的影响,他如今的原则也是该杀就杀、该弃就弃,认为阵痛总比长痛好。

    宋铄依然是个士人,就是他这手段……略彪悍了一些。

    宋铄激进,佛子求稳,虞绍燮居中,他们每个人性格都不同,却说不上来谁最厉害,毕竟大家都有弊端,没人是完美的。而这也是一个朝廷应当有的场景,不能所有人都说一样的话,更不能一个人的锋芒压过了所有人,针锋相对、良性竞争才能让一个朝代越来越好。

    纵观史书,每个被人称赞的时代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能人扎堆登场,一个个的生平让人看得目不转睛,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这就要看每个人自己的理解了,但最起码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时势与英雄必然同时出现,这样才能留下一个波澜起伏、令无数人着迷的时代。……

    虞绍燮正在说着自己的看法,他不认同宋铄的意见,把码头关了,那也太无情了些,这不就是明着告诉南边的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吗?即使关闭码头是为了自保,百姓也不可能体谅他们。

    更何况关了码头,别人就过不来了么?想过来的人总有办法过来,这一举动防得住流民,却不见得防得住有心人。

    不过也不能大敞四开的,什么都不做,虞绍燮斟酌了一下,然后对萧融说,不如派人过去在河岸边上建立一个流民营,将他们集中看管起来,每日施粥,只是不许他们进城。

    虞绍燮说完了,萧融却没反应,因为他还在走神当中,虞绍燮又叫了他一声,他才缓缓眨眼,回过神来:“嗯……施粥应当不行,人太多了,每日都有几千上万的人涌入,高丞相已经派了人过去看管,但也只能管束这些人不要作乱,至于其余的,大家实在是有心无力。”

    虞绍燮从盛乐回来的,又没经过淮水,自然是不知道淮水边上已经热闹成了这样。

    听到成千上万这个森*晚*整*理数字,虞绍承满脸都写着震惊:“这么多人?!南雍朝廷不管吗?”

    萧融耸肩:“不管。义阳如今属于我们,这些流民也多数都是从义阳码头涌入,金陵城门紧闭,据探子回报,如今连庐江郡都没人管了,淮阴、历阳、吴郡这三地全都被重兵把守着,有人看到有数万大军进入历阳,然后再也没出来过。”

    虞绍燮愣愣的:“数万大军?”

    不怪他这么吃惊,金陵的守军才几个人啊,历阳是金陵西南边的城池,与金陵紧挨着。历阳太守由孙家人担任,在义阳被攻打下来之后,镇北军想前往金陵已经不必过河了,本来南雍只要在淮阴城排兵布阵就好,如今连历阳都得安排上。

    虞绍燮理解孙仁栾会派人过去加强防备,但,数万?

    萧融听着虞绍燮的语气,他还笑了笑:“不仅是数万,这些人还是从西边过来的,并非是金陵派出的部队,如今外面风言风语,说孙仁栾从苍梧等地召来了精兵,还有人说,小皇帝得天神授,这数万精兵是上天派来的天兵天将。”

    虞绍燮更愣了,他呆滞地眨了眨眼,然后微微前倾,小声问萧融:“他们当真能请来天兵天将?”

    萧融:“…………”

    你怎么也迷信了!

    还有,你这么认真地问我有什么用,就算是真的,我也看不出来啊!

    萧融脸上的无语太过明显,虞绍燮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果真是风言风语,此事过于匪夷所思,外面自然会胡乱猜测,既然天兵天将是假的……”

    虞绍燮挑眉:“那这数万精兵是真的吗?真有人见到了数万精兵?”

    萧融摇头:“传得邪乎,说得跟真的一样,但没人说得上来这些精兵到底是从哪出来的,如今南雍地域之上,手里有些许兵马的人就剩下建宁太守、苍梧太守、还有南康王,但我不觉得这几个人会如此好心,拱手将自己的兵送入历阳。”

    勤王,那是冤大头才会做的事,聪明人才不干肉包子打狗一般的行径。历史上东阳王贺庭之就去勤王了,但他慢悠悠地走,从得知屈云灭攻打南雍开始,他就动身了,结果整整两个月之后,他才终于到了地方,东阳和金陵才离着多远啊?两个月的时间,就是乌龟也该爬到了。

    贺庭之后来脑子出问题了,晚节没保住,所以即使他开创了一个新朝,文人也都不怎么看得起他,史书上对他的记载明褒暗损,说他一心为了保住雍朝,刚出发就病倒了,身边的人为了照顾他,不得不放慢脚步,半个月之后他终于好了一些,便赶紧骑马赶路,但他真的太着急了,所以刚吹了一个时辰的风,他的旧疾就又发作了。

    唉,贺庭之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天地可昭啊!…………

    总之等小皇帝头七都过了,屈云灭人都走了,贺庭之才终于到达金陵,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满目疮痍当中哭丧,三十来岁的人给小皇帝戴孝,凭着一副好演技,他得到了百姓的支持,还收拢了雍朝最后的那些死忠粉,从此拉开了他崛起的序幕。

    贺庭之勤王是为了自己,萧融之前想着勤王,也是为了自己,只要不是愚忠的人,这时候就不可能去掺和金陵的浑水,自保都来不及呢,谁有工夫管金陵人的死活。

    其实若是所有世家集中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世家谱系上好几十个姓氏,居然只有两个姓氏愿意把自家的私兵贡献出来,一个是孙家,另一个就是羊家。……

    孙仁栾和羊藏义斗了一辈子,到这时候居然团结起来了,老实说发现对方愿意出兵的时候,他们都有点惊讶。

    有句话叫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即使是孙羊两家,他们不出兵的话,别人也无法把他们怎么样,皇后世家如何,一等世家又如何,没了雍朝,还有别的朝。

    孙仁栾自己都是力排众议才把私兵派出来的,羊藏义是为何做出了这种举动,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人活一世,也不必事事都需要知道答案。

    两家私兵加一起也有一万多人,孙仁栾再次派人游说其他家族,这回就石沉大海了。

    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还在观望当中,想知道雍朝能挺多久,而镇北王又愿意给他们提供什么样的条件。

    这一幕不可谓不冷漠,一个人快死了,周围站着一群人好奇地看着他,思考他什么时候死、死了以后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好处。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无情,所以特别讽刺的,金陵最近出了好多传世佳作,每一篇都充满了对南雍的怜悯。

    萧融也看过几篇影响较大的,居然还有人写檄文抨击屈云灭,言辞之华丽、感情之饱满,真是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但萧融没哭,因为第三段当中,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人形容自己是屈云灭的爪牙,气得萧融连下午茶都没吃。……

    现在想想还是感觉很不爽,因为那人文采真的不错,他说雍朝覆灭之日,天地当同哭,而萧融这种小人会受身披业火,以自身的哀嚎为雍朝送葬。

    萧融:“……”奶奶的。

    你怎么不这么写屈云灭?他才是主谋啊!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烧死?!

    心里气得要命,但萧融根本不敢把这篇檄文送到屈云灭面前,不仅仅是这人诅咒了自己的缘故,还因为他这个诅咒的方式属实是精准踩雷了。……

    不能给屈云灭看,但可以给虞绍燮看,萧融把那篇檄文拿出来,看到一半,虞绍燮就笑了:“好拙劣的手段。”

    萧融疑惑地看着他,见他这样,虞绍燮越发怜爱了。

    融儿平日里很聪明,但他对士人的了解着实太少。

    虞绍燮把檄文放在桌子上,他点了点上面的内容:“此人看似深恨大王,但他并未运用辱骂的言辞,将愤恨都对准你,是因为他既想用这篇檄文博得一个好名声,又想用这好名声日后同大王换取一个官职,有气节的人,即使他批评过大王,我们也不能回击过去,日后为了新朝的安稳,还得三请四请的让他出山。因他写过这样一篇文章,那些同样顾念雍朝的人就会集中在他身边,你是大王身边的首席文人,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个身份,旁人都会第一眼便看到你,用批判你的方式,来引起他人的兴趣。”

    萧融:“…………”

    他心情有点微妙,因为这套流程听起来好耳熟啊,好像这是进局子的规则吧,想在监狱里吃香喝辣,那进去的第一天,就要找到监狱里面的老大,把他揍个半死,然后自己当老大。……

    但文人之间的竞争也没那么激烈,毕竟有人诋毁萧融,就有人巴结萧融,党争就是这么慢慢演变出来的。

    萧融默了默,摇头道:“罢了,也就这段时日而已,等天下安稳了,宋铄会替我挡在前面的。”

    宋铄说萧融走出陈留以后,就没人认识他是谁了,其实萧融如今知名度还挺高的,反倒是宋铄自己,没什么厉害的事迹,所以除了金陵那边,几乎没人听过他的大名。

    宋铄自信又膨胀、挑剔且绝不畏惧吵架,简直是应付这些事的最佳人选,而且宋铄很喜欢出风头,相信他会将这些事处理好的。……

    想起宋铄那个叽叽喳喳的性格,虞绍燮也笑了笑,此时城门之处的异样已经被虞绍燮忘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但他舟车劳顿,也该回去休息休息,虞绍燮本来都要走了,突然,他想起什么来,问萧融道:“既然如今我回来了,城中又来了许多的世家文人,若他们还来烦你,那我就替你去打发了他们。”

    一听是这个事,萧融连连摆手:“不用,前些日子我宴请了一部分人,结果大王当场发火,将所有人都吓了个半死,这消息传出去之后,就没几个人再来找我了。”

    虞绍燮愣愣的哦了一声,他慢吞吞转身,突然,他身形一顿,又转过身来问萧融:“大王为什么发火?”

    萧融:“…………”他又卡壳了。*

    虞家两兄弟之前都是跟高洵之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虞绍燮回到自己的房间,高洵之立刻就听到了动静。

    虽说虞绍燮已经回来了,但高洵之一时半刻也不敢再去找萧融了,他要脸,而且他有种感觉,找萧融不如去找屈云灭。……

    离开城门之后,萧融就带着虞绍燮回去说话,屈云灭想跟上,他还客客气气的让屈云灭去军营看看。

    不过回来了一个虞绍燮而已,屈云灭的地位便直线下降,他站在军营里,对着眼前的木桩子拧眉。

    以前他只觉得虞绍燮无趣,现在他还觉得虞绍燮碍眼。

    他都后悔了,就不该萧融说什么便是什么,萧融让他把虞绍燮叫回来,他就把人叫回来了,萧融让他暂时别把虞绍承叫回来,留在当地配合新刺史,他也乖乖地照做了。

    虽然隔着一千多年,但屈云灭突然就无师自通了一个道理,轻易得到的都不被珍惜,他以后就该卡一卡萧融的要求,让他知道,自己不会始终都听他的,想要他听话,萧融就得争取!……

    高洵之便是这时候来到了他身边,看着屈云灭这个对着木桩子发呆的傻样,高洵之还愣了一下:“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屈云灭听到高洵之的声音,他微微一顿,然后换了个站姿:“没做什么,先生有事?”

    高洵之沉默地看看周围,附近有不少人,他便说得模糊了一些,没有单刀直入:“大王日理万机——”

    屈云灭打断他:“你说的是哪个大王?”

    高洵之:“……”

    哦,忘了,自家的大王跟别人家的不一样。

    轻咳一声,高洵之从善如流地改换说法:“阿融日理万机,这些日子为了公务忙得吃不好、睡不下,大王应当多多体谅他。”

    屈云灭拧眉:“我还不够体谅他么,我连虞绍燮都叫回来了。”

    高洵之:“公务是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别说一个虞绍燮回来,就是十个回来了,以阿融的性子,他也不会让自己闲下来。这时候就需要大王来帮他,带他出去走走,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放松一番。”

    比如游个湖啊,看看花啊,放个灯啊。

    反正他年轻的时候就流行这些,虽说如今不是春夏季节,但看雪也可以啊,风花雪月嘛。

    高洵之已经很努力地暗示屈云灭了,而屈云灭不解地看了他好久,终于,屈云灭恍悟道:“我明白了。”

    高洵之这才松了口气,他朝屈云灭笑道:“只守着他的安危,虽说阿融也会感谢大王,但不声不语的陪伴,终归是有些乏味,如今不懂没关系,慢慢学就是了。”

    屈云灭认真点头,他也发现了自己的不足,所以在高洵之走了以后,屈云灭背着手,抿唇思索了一会儿,立刻就转身回王府去了。

    听到屈云灭要带自己出去,萧融一愣,想起之前高洵之的话,萧融当即就明白过来,这大约是高洵之的手笔,小老头还挺执着,从自己这碰了钉子,他便去找屈云灭。

    高洵之无非就是想让他们一起出去玩一玩,增进一下感情,说实话萧融也确实有些日子没有放松过了,他是忙,又不是喜欢忙,有时候他也想放下笔,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只是这公务处理起来就没个完,而且待在王府里,总有人来找他。

    因此屈云灭拉上萧融的手之后,萧融没有拒绝,而是默默地跟上了他的步伐,他甚至还有点期待,不知道屈云灭会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会不会有提前安排好的项目。

    屈云灭在前面走,没有看到萧融脸上露出来的浅浅微笑,但等到地方之后,他看见了萧融脸上凝固的神情。

    屈云灭带他来了军营。

    还来了演练场。

    而此时站在萧融面前的,是一根万分熟悉的木桩。

    屈云灭指着那跟木桩,对萧融说道:“来,我教你怎么放松筋骨。”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关心,早上七点到家,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错过两顿饭,好心痛确实是柠檬茶引起来的,因为我昨天下班就买了一杯柠檬茶,超大杯,十一点多都没喝完,也不用送去检测了,家人去找商家,商家道歉了还补偿了急诊的医疗费(可能因为去店里找,他们不敢闹大)

    第0137章 误会

    屈云灭可不是开玩笑。

    他是非常认真地想要教会萧融拳脚。

    毕竟萧融身体不好, 可看病吃药又没法让他痊愈,萧融一再的跟屈云灭强调, 不用管他,只要时间长了,他自己就会好,若非要给他诊脉开方,他也不会拒绝,反正开什么他喝什么,喝的时候一脸平静, 仿佛这就是他让旁人安心的方式。

    是药三分毒,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和震撼之后,屈云灭大概也懂了, 萧融不是在骗他,普通的治病手段对他根本没有作用。那他还能做什么呢?本来他是不知道答案的, 但在高洵之暗示他之后,他就知道了。…………

    习武既能强身健体, 还能缓解压力,最起码屈云灭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心情最舒缓的时候,就是来这虐木桩的时候。

    至于萧融愿不愿意学……怎么可能不愿意呢,世上有多少人排着队的等他指点一二啊。……

    屈云灭等待着萧融的反应, 三个呼吸之后,萧融总算是看了他一眼。

    看完以后,他无情地扭头就走。

    屈云灭:“……!!”

    这时候正是晚饭时间, 将士们都分散开来, 正三五成群地找地方吃饭, 许多人都看见他们最为敬佩的大王, 步伐急迫地追上萧司徒。

    离得远,他们也听不到这俩人在说什么,但他们看到,大王伸手去拽萧司徒的胳膊,萧司徒猛地一甩他,朝他不假辞色地说了句话。

    将士们:……噫。

    端着饭碗,他们还一起打趣。

    将士甲:“读过书就是好啊,连大王都礼待有加。”

    将士乙:“我看大王是被他那张脸弄得五迷三道了,以前哪个先生能有这种待遇。”

    将士丙:“呵呵,萧司徒的脾气就跟我家那婆娘差不多,都是说了没几句就开始急。”

    发言完毕,三个人对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是最普通的镇北军将士之一,平日跟大王说不上话,跟萧司徒也说不上话,调侃大人物就是他们的娱乐活动之一,调侃完,他们就继续找地方吃饭去了,因此谁也没发现,他们居然还无意中的真相了。……

    而那边两人的对话,其实是这样的。

    屈云灭:“怎么来了就要走,你是不是怕累,放心,我知道你跟那些泥腿子不一样,不会让你累着的。”

    萧融:“……”

    听着屈云灭这贴心的话语,萧融一把甩开他的手:“我、要、去、吃、饭,你自己练吧!!”

    屈云灭:“……”*

    一刻钟之后,萧融坐在百宝街最大的酒楼当中,一脸冷漠地吃着伙计刚端上来的冷碟。

    屈云灭没有留在军营,而是默默坐在他对面。

    这家酒楼是这个月新开的,东家不是陈留人,而是同样姓贺的一位皇亲贵胄。

    有人去调查了一番,发现这位皇亲贵胄是小皇帝的远远远远远亲,比贺庭之还远的那种,他爷爷是开国皇帝贺夔的远房表弟,因为沾了一个贺姓,被封为乡侯,按理说皇帝都迭代了那么多,他应该早就沦为平民了,但谁让他们家人活得都挺长呢……他爷爷十年前才去世,父亲还健在,所以他本人还捞着一个XX世子的名头。

    这也侧面说明了皇族那一支是多么的命途多舛。

    总之,这种皇亲贵胄的威胁力基本为零,而这人应当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所以他遮掩了身份,只让仆人过来办事。

    他花大价钱从五位掌柜那里买下租约,后来又派人到官府跟人商谈,最后达成协议,他自己掏钱重新盖房子,房子虽然不属于他,但只要他能交上定额的商税,那这房子未来十年都是他的。至于十年以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相信法律已经变得十分完善,到时候就让看这人有没有本事继续保留这家店面了。

    如今陈留的房价涨成了这个样子,好多人咋舌的想,这应该就是极限,不会再继续涨了。但也有聪明人知道,这才哪到哪,王都和京城能是一个级别么,陈留现在最多达到了王都的级别,却远远比不上真正的京城。

    所以这位姓贺的东家眼光是真不错,在最繁华的城池里、最繁华的地带上,起一座独树一帜的大酒楼,不说未来几百年,最起码几十年之内,这都是一只天天下金蛋的金母鸡,要不是萧融知道不可争利于民,他都想把这个东家踹了,自己来干了。

    但是不行啊,他不能看到什么好处都扒拉到自己人这边来,这不是一个游戏,他也不是真正的守财奴,平心而论,他此时的生活水平,已经是整个淮水之北最好的了,缺钱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吞金无数的国库,所以制衡、调控,这才是他应该干的事。……

    冷碟上完了,热菜很快也端了上来,萧融一出手就是一块金子,还指名要最好的雅间,酒楼的人自然是紧着他伺候,伙计马不停蹄地上菜,基本没有闲工夫做别的,等终于把最后一道菜也上完,伙计没出去,而是继续站在这,等着萧融的吩咐。

    也是这时候,他才纳闷地看了一眼萧融对面的人。

    这个雅间布置得十分气派,角落里摆着落地花瓶,还有瓷人提灯,靠墙的位置还有一张长榻,一套会客用的桌椅,吃饭用的方桌不过占了雅间的一半,他和屈云灭各坐一边。

    萧融进来以后点了十个菜,还要了一锅茶,但他让伙计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他的这半边,而对面那人眼前只有空气。

    本来是还有一副碗筷的,但中途萧融看了一眼那边,让他把碗筷也撤走了。

    屈云灭:“…………”

    他不敢跟萧融发火,但发现这个小伙计一个劲地打量自己,他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什么,还不出去?”

    伙计哪敢惹他,讷讷两声,他连忙退了出去。

    等他走了,屈云灭才一改冷若冰霜的面孔,默默看着还在吃菜的萧融,他问道:“我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同样的话,不同人说出来就是不同的意思,若是一般人问这话,估计听起来就跟挑衅差不多,但屈云灭他是真不懂,所以他问得很是心虚。

    可能他觉得,他不懂,所以这就是他的错。

    萧融咀嚼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屈云灭是为他好,他将自己认为的好东西送给了萧融,那萧融就算不喜欢,也应当为了这份心意对他说声谢谢,然后再跟他讲清楚,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习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耗费精力当中放松身心。

    他知道正确做法,但他没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开始讨厌这种正确的做法了,一想到他应当对屈云灭说谢谢,他心里陡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我凭什么要对他说谢谢?他本就应该对我这么好啊。

    萧融:“…………”

    这想法把萧融吓了一跳,还把他膈应了一下,一口饭就这么噎在他的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萧融一把捂住自己的脖子,开始猛烈地咳嗽。

    屈云灭还等着他的回答呢,见状,他先是懵了一下,然后猛地站起来,他抬起巴掌就要拍向萧融的背,萧融看见他那大巴掌朝自己扇过来,他惊恐地瞪大双眼,但又说不出话,他赶紧站起来,然后在屈云灭懵逼的表情当中,一下子靠进他的怀里。

    屈云灭不至于这时候还想那些废料,他就是不懂萧融这是什么意思,而萧融憋着一张脸,拽着他的手,往自己腹腔上指了指。

    萧融打着手势,幸亏屈云灭这人虽然听不懂人话,但他对肢体语言的理解能力极其高,反应过来萧融的意思,他立刻抱住萧融,然后猛地冲击他的腹部。

    就一下,噎着萧融的东西就被他吐了出来,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呻/吟,萧融像是没骨头一样靠在屈云灭身上,他自己没力气,脑瓜子还在嗡嗡当中,他脑袋往下滑,上半身跟个面条一样挂在屈云灭的手臂上,还是屈云灭往上抖了一下,才把萧融又抖了回去。

    屈云灭:“……”

    他怕萧融还有事,赶紧掐着他的脸让他看向自己:“萧融,萧融?”

    萧融有气无力地转了一下眼珠,看着屈云灭紧张的神情,他咂咂嘴,说了一句:“噎死我了。”

    听到这句话,屈云灭终于是放心了,然后他的表情就变得生气起来:“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吃饭还能噎着!”

    疾言厉色的同时,他还收紧了环着萧融的手臂。

    萧融的腰是真细,屈云灭感觉自己能同时抱住两个他,但想到那种场景,屈云灭完全没有感到心猿意马,反而是后背一凉。

    算了算了,一个萧融他都招架不住,再来一个,那就真是要他的命了。

    萧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身上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脸色也没之前那么红了,他掰了掰屈云灭抱着自己的手,力气不大,就是传递个“你该放开我了”的意思。

    屈云灭回过神来,却没有松开他,他继续锢着萧融的腰,只是放开了掐着他下颚的手:“你先说我又做错了哪里,然后我就放开你。”

    萧融:“……”

    行啊,还学会趁火打劫了。

    萧融才不惯着他,他又掰了一下屈云灭的手,屈云灭皱起眉头,一看就不情愿,但还是放开了他。

    呼吸又顺畅了,四肢也自由了,萧融揉了揉里面有点疼的嗓子,他瞥向神色不虞的屈云灭,抿了抿唇,然后说道:“你没做错什么,是我期待错了东西。我以为你要带我出去玩,谁知道你是又交了一份任务给我。”

    屈云灭愣了一下:“大人……也会出去玩?”

    萧融看着他这傻样,不禁笑了一下:“大人怎么就不能玩了呢,金陵的那些销金窟,不都是几十岁的大人在玩吗。”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怕自己的话有歧义,引得屈云灭再次打开一扇新的大门:“额,我不是说那种玩物丧志的做法,人活一世遍尝喜怒哀乐,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喜事呢,想要高兴,就得去做令自己高兴的事。活不下去的时候,人们的目标是让自己活着,活下来了却活不好,人们的目标就会改成维持温饱,如今温饱也不成问题了,那人们就会想要活得快乐,屈云灭,你难道不想活得更开心一些吗?”

    屈云灭望着他,稀松平常地说:“看你在我眼前活蹦乱跳,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萧融:“……”

    猝不及防的大实话让萧融噎了一下,这回的噎是形容词,不再是动词,但他的脸还是变红了一点。

    他小声道:“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未来的几十年我都还能活蹦乱跳,但你不可能就这么心满意足了,你总会有新的想要的东西。”

    屈云灭心想,对。

    我想你能不再敷衍我,不再发出模棱两可的保证,我想你明确地告知我,未来的几十年,你都会“在我身边”活蹦乱跳。

    只要在意某件事到了一定程度,每个人都能化身列文虎克。在意识到自己喜欢萧融之后,一夜之间,屈云灭就把萧融对他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想了起来,曾经他感到熨帖、感到满意的话语,重新想起之后,他才发现句句都有漏洞,萧融是个滴水不漏的人,他用花言巧语欺骗自己,用他的话术蒙骗每个他想要利用的人,而最初的时候,屈云灭也是其中的一员。

    若是那个时候,屈云灭发现了萧融的小心思,他一定会暴怒异常,而如今的他其实也是生气的,但生气的点完全不一样了。

    他不气萧融是怀着别样目的接近自己,他只气过去了这么久,萧融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

    他森*晚*整*理松动了许多,也慷慨了许多,有些屈云灭从未奢望过的,萧融都愿意给他了,那为什么还是不愿给他一句诺言呢?

    他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只是他不愿意去想。

    就是……在萧融眼中,那种事情也只是“玩玩”、“放松”,它的意义并不深重,那夜过后激动地去找长辈、宣布雄心壮志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在他幻想洞房花烛、相伴一生的时候,萧融可能只是打了个呵欠,然翻身就睡了。

    这个可能性真的好残忍,屈云灭不愿去想,却架不住它像个怪兽一样,张牙舞爪地闯入他的脑海,砸烂拿些美好的幻想,然后在一地狼藉当中,对他狞笑着耀武扬威。……

    屈云灭垂下眼来。

    萧融:“……”

    他看着屈云灭眼皮一点点的往下耷拉,眼皮越低,他的情绪越失落,搞得萧融心惊肉跳,不住地反思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

    没有啊,他的语气很和善啊。

    萧融不解,他正要问问屈云灭在想什么,然后他就看见屈云灭抬起头,像是孤注一掷般的对他说:“我想要跟你喝酒。”

    萧融:“…………”很好。

    虽然屈云灭没有玩物丧志,但他已经跟那些世家子弟有一个共同点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萧融才觑了一眼屈云灭:“你应当知道,喝酒与……亲热并非是必须同时做的吧。”

    他本想用个比较婉转的词,但这里就他们俩,而且做都做了,难道还怕说么。

    听他这么直白地把那件事说出来,屈云灭笔直地站着,然后嗯了一声。

    但在萧融开口之前,他又说了一句:“可要是不喝酒,你也不会同我亲热。”

    萧融一愣,他看向屈云灭的眼睛,但后者把目光转到了一边的窗子上。

    窗外人来人往,叫卖和说笑不绝于耳,但热闹是别人的,百姓尚有安心生活的那一日,他们两个却只能见缝插针的享受人生,萧融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享受过,虽然他住在最好的地方、用着最好的器具,可他也操着最多的心、担着最多的惊。

    屈云灭比他还惨,十年来没放松过一刻,被迫一夜长大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怀念过童年的时光,玩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就是变强、打仗、变强、打仗。

    要么他打死别人,要么别人打死他。

    他的奢念和贪婪都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因为这人仅此一个,且毫无代替的可能,所以他的底线也是跟着这个人忽高忽低,萧融对他好一些,他就奢望更多,萧融对他差一些,那他就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人还在他眼前就行了。

    但萧融其实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看到屈云灭变得如此卑微。

    心里感到憋闷,也感到恨铁不成钢,萧融说出来的话,都带着这么一股失望的狠劲:“屈云灭,你就不能硬气一点吗?”

    屈云灭听到他的声音,就把头转了回来,萧融的话语钻进他的脑子里,但他一时半会儿分析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愣地看着萧融,后者被他看得脸热,语气也越发恼羞成怒:“就是因为你总这样,所以我才生气。你觉得我会喜欢打木桩么?我不喜欢,但你认为这个对我有用,所以你就把我带到军营里去,你对我好、你尊重我、你关心我,这些你全都做到了。可是你知道我根本不想看到你这样么?这会让我感觉你在为我牺牲,可我又没有想要剥削你、折辱你,这不是我的本意!”

    屈云灭的神情渐渐变化,他沉默下来,突然问萧融:“所以,你还是不想欠我吗?”

    萧融:“……”

    这回他是真炸了:“到了今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么?再说欠不欠的,那就是掩耳盗铃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再事事以我为准,你想顾及我的意愿,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心情也是我的意愿之一,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我想让你对你自己好一点。”对自己好。

    屈云灭觉得怪,因为他从未对自己差过,他想杀谁就杀谁,谁欺辱过他,他都一笔一笔记着,早晚都要还回去。

    一辈子都在过苦日子的人,是意识不到他到底缺了什么的,萧融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其实这也是安全感缺失的一种表现,他怕萧融离开,所以绝不踏过雷池一步。

    就算那个晚上,他也是真喝醉了,后来慢慢清醒,发现萧融对他态度有些奇怪,他便听之任之,可他从没想过要引诱萧融做点什么,他只是冲动之下把萧融抱在了自己怀里,后面便是萧融主动的了。

    他今年二十四岁,是最为血气方刚的时候,说句不太好听的,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要是从来都没开过荤的话,看见一头眉清目秀的羊走过去可能都会有点反应。他尝过甜头了,但除了第二天想要故技重施之外,他就没再做过别的,后面的那么多天还是一如往常,即使是萧融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异样。

    不是他如此君子,而是他实在太能忍了。

    能忍疼,也能忍自身的欲/望。

    他以为那一夜就是昙花一现,如果想再来一遍,或许得再等一年,甚至更久。这么离谱的事任何人都接受不了,但他接受了,甚至觉得挺好的,反正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一年就一年。

    直到现在,在萧融的提醒之下,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以为萧融对自己的喜欢,就那么一点点,小指甲缝这样的一点点,所以在酒的作用下、心照不宣的前提之下,他愿意和自己春风一度,但现在萧融亲口、咳,反正在屈云灭耳朵里是这样的,亲口告诉他,萧融对他的喜欢不仅只有那么一点,而是一只手能捧起来的这么多。

    屈云灭望着萧融,眼睛眨了眨,这回他是真明白了。

    气氛变得安静,他直勾勾地看着萧融,把萧融看得心脏怦怦跳,他的眼神告诉萧融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事,萧融有点紧张,所以他飞快地低下了头,但他还站在这,所以这不是拒绝,而是默许。

    然而下一秒,屈云灭突然走了。

    萧融:“…………”踏马的。

    这回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管了,萧融憋气地抬头,他看向屈云灭离开的方向,谁知原来屈云灭没出去,他就是走过去,把那两扇木窗子都关上了。

    咔哒,是木窗卡上的声音,紧跟着,他的眼前一花,屈云灭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不是公主抱,而是托着他屁股、像是抱小孩的那种抱法。

    屈云灭是真的很喜欢抱着他,萧融把头抵在他肩窝上,抿着唇,没再出声。

    作者有话说:

    第0138章 败者

    华灯初上,百宝街的热闹不减反增,连那些蓄着大胡子、穿着羊皮袄的异族商人都出来玩乐了,白天要谈生意,晚上就随心所欲,为了招待这些喜好粗俗的客人,有好些店家都雇佣了年轻女子。

    正常小店的伙计肯定都是男人,用女人是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屈云灭明令禁止了行院一类的买卖出现,但架不住有人偷偷干,好在城中日夜都有人巡逻,这种偷着来的并不多,尤其是那些大店,当初他们能得到这好机会,便是萧融逼着他们过来的,后来意识到萧融这是送了他们多好的一个买卖,他们就一改当初的态度,全都来巴结萧融。

    违背官府,令上面的官员不快,他们自然是不敢的,但商人逐利的本性又不会消失,看着那些人大把大把地赚钱,他们也眼热,于是就开始各种打擦边球。

    聘用女伙计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按日给钱的酒娘、曲娘、舞娘,以及最受文人们欢迎的——士女。

    士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要长得好看,要认字,还得有一技之长,以前倒是也有这种才女,不过她们一露面,稍微出名一点,就会被大户人家买回去藏起来,百宝街上的士女却是可看不可买,因为一旦涉险了人丁买卖,巡逻的官兵就会上来询问情况。

    乱世开始之前,贵族们是有家奴的,乱世开始以后,许多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几乎年年都会颁布新律法,礼崩乐坏之下,就导致每个城池的规矩都不一样,有的允许家奴存在,有的只允许雇佣家仆。

    陈留曾经是可以买卖家奴的,萧融目前还没明确过能不能买卖,因为这条法例要推行下去,干涉的人员太多,他还是谨慎地用了试点推行,第一个试点就是百宝街,这条街上不准进行人丁买卖,无论伙计还是酒娘,一律用雇佣制,银钱可以每个月一结,也可以一年一结,而每份雇佣的合约都不准超过五年。

    此时这条法令对多数店铺影响都不大,因为开得起店的人,家里肯定都有早就买来的仆役,倒是这些士女,只能从外面找。

    萧融此举是为了避免这些苦命人被当成货物一样卖来卖去,但也架不住有些人就是铁了心的想跟着客人走,他总不能下令禁止赎身吧。

    阴阳法则到了哪里都适用,越是光鲜亮丽的地方,背着光的那一面就越肮脏凶险,而此刻,他站在拱桥上,望着眼前的长街灯海,他不得不承认,正是在这些女子出现以后,陈留才越发有了繁华不夜城的感觉。

    看来某些事情不是他干涉了就一定能得到结果,毕竟事物的发展阶段自有其规律,不管萧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

    萧融的眼睛微微转动着,他站的这个拱桥刚修建起来没多久,上面的石头还有打磨的痕迹,拱桥栏杆上还有一坨坨的雪摆在上面,风吹动萧融的披风,披风边缘就沾上了一点雪色。

    披风上带着萧融的体温,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一会儿雪化了,萧融的披风也该湿了。

    于是屈云灭伸出手去,先把那点雪渍从萧融的披风上扑下去,然后再抬起无情的铁掌,一巴掌过去,至少三根栏杆都惨变秃头。

    萧融:“……”

    他不禁看向屈云灭。

    同样的风景,萧融能在这看到他努力的成果,也能看到变革当中的无奈,还能看到江月年年望相似一般的哲学,但这些屈云灭是get不到的,他最多能看见这条街上人真多,好吵,好烦,天都黑了,这群人都不需要睡觉吗。

    ……

    虽然觉得烦,但他又没有动,因为萧融还站在这,在把他安全送回王府之前,屈云灭绝不会离开他超过一个小臂的距离。

    萧融的感觉十分奇妙。

    明明屈云灭连建立这条街的意义在哪都不知道,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条街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心血结晶。萧融负责内务,而屈云灭负责外务,一个卯足了劲地忙发展,另一个则像定海神针一样稳坐城中,震慑那些想要捣乱的宵小。

    夜色里,萧融轻笑一下,屈云灭耳朵动了动,他刚看向萧融,就见萧融朝自己抬起头,很认真地问他:“屈云灭,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屈云灭:“?”

    他满脸都写着疑惑,从酒楼出来之后,是萧融要来这里看看夜景,怎么看个夜景,还能扯出这么高深的问题。

    默了默,屈云灭还是给了萧融一个面子,他慢慢思考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信。”

    萧融一愣。

    这个答案他还真是没想到:“不信?你、我……不是,一点都不信??”

    他其实想说的很多,但真到嘴边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实力的确是人们走向成功的基石,但你总应该承认,世上这么多人,只有你够到了那九五之尊的边缘,那你肯定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啊。

    还有我,我一个现代人,经历了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到你身边,还有一个破烂系统逼着我去帮你,这还不叫命中注定吗?

    萧融脸上的错愕太明显了,屈云灭拧了拧眉,然后才解释道:“命中注定的意思是,那东西本不该属于我,但上天可怜了我,便把那东西给我了。我不觉得我手里的东西有哪一样是被施舍来的,是我拼了命地去抢,才把它们都抢到手中。”

    萧融听着,心里有点微妙,他把半张脸扎进披风,被一层厚厚的布料遮掩,萧融的声音小了许多:“那我呢?”

    我也是你抢来的?

    ……

    萧融的一双眼睛往上瞧,冷空气让一切都变得更加鲜明,于是屈云灭就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萧融的眼睛越发晶莹剔透了。

    被那双眼睛盯着,屈云灭张口回答道:“你不是。”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是拼了命地把你自己送到我身边来,这也不能算是命中注定,你我能走到一起,前九十步是你的功劳,后十步才是我的努力。”

    萧融沉默下来。

    屈云灭说得好像也有道理,破烂系统只充当了机票的作用,后面的所有事都是他和其余人一起办成的,命中注定四个字看起来玄妙又浪漫,其实轻飘飘的就否定了他们的作用,就算命里注定他们要有这么一遭,那后面的深深浅浅、喜怒哀乐,不都还是他们自己去经历、去定夺吗。

    想到这,一股成就感从心里油然而生,但很快,萧融又把自己翘起的嘴角压了下去,他把下巴从温暖的披风里扥出来,靠在栏杆上,他支着自己的脑袋,歪头看向屈云灭:“别乱说话,我可没有跟你走到一起,此时也不是一百步都已经走完了,这才刚刚是第九十步,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问题,那我可真要呕死了。”

    幸亏屈云灭不知道拔x无情这几个字,不然他肯定要当着萧融的面说出来。

    不过屈云灭感觉还好,他不觉得挫败、也不觉得郁闷,因为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一个道理,萧融这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哪怕他觉得自己在说实话,那也不一定是真的。所以若想看清萧融的心,别听他说什么,只看他做什么。

    嗯……想起萧融刚刚做的,屈云灭扯了扯嘴角。

    萧融:“…………”

    他被屈云灭这表情弄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而这时候,屈云灭自己又把嘴角放平了,他说道:“不会出事,就算真的出事了,我也会出手解决,只要你别再被人抓走就行了。”

    萧融脸一垮:“那是我愿意被抓走吗?世上小人太多,干我什么事!”

    萧融一共被抓走两回,第一回因为王宫是个大筛子,第二回因为他们不熟悉陌生的城池,而原百福又占据有利地位。

    虽然萧融清楚这些理由,但他也被抓得有些暴躁了,再来一回的话,不用屈云灭,萧融自己先黑化了。

    屈云灭看着他无意识地跺了两下脚,他抱起肩膀,眉头也紧紧地拧着,一副十分烦躁的模样。

    屈云灭没说什么,反正他心里有自己的一套章程,谁也别想再让萧融身入险境。

    ……

    *

    虞绍燮刚回来,萧融就心安理得的翘班了,此时虞绍燮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得知萧融真的跟大王出去玩了一个晚上,虞绍燮虽然心里觉得不合适,却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他们又紧急开会了一个上午,总算是商量好了如何对待那些涌入的流民。

    施粥,也让他们进城,但不让他们去更往北的城池,只让他们留在汝南城。

    汝南的压力急剧增大,新上任的太守一天三封信的要钱,如今管钱的人是萧融,他给了两次就再也受不了了,天天都是挑费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而且这时候是年前,人们坐吃山空不说,还需要官府发放取暖补贴,因为人太多了,柴火都不够捡。

    就这城外还天天都有冻死和饿死的,弄得萧融就是想狠下心不给钱都不行,他抹了一把脸,立刻召集城中所有的神棍。

    他要叫神棍们来占卜占卜,哪边才是风水最好的地方,他要把那块地圈出来,然后一窝蜂地把这些流民全部轰去伐木、采石,不准再伸手要钱了,通通都去给我干活!

    …………

    占卜是道家的看门本领,一听说官府有意寻找风水宝地,城里的知名道士们全都激动了,有他们在,那些野生道士和术士哪还有施展的余地,几个道观联合抱团,就能把那群人全都排挤下去。

    收到了道士们的拜帖,萧融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陈留城里的道士翻了好几番,而且一个个都大有来头,这个出自某某山,那个是某某观第多少代直系弟子,还有人说自己神游天境,结果在天上看到了屈云灭的名字,他就是神仙们拟定的下一任天子。

    看着这人的说辞,萧融撇了撇嘴,他不是嫌这人拍马屁,而是嫌这人拍得不够响。

    又看过几封,直到又一个马屁精出现,萧融顿时眼前一亮。

    这人说他也在天上看见屈云灭了,但不是神仙给屈云灭拟定的名单,而是屈云灭本身就是神仙,他的本名是继天功德敬仁紫薇大帝,下凡来人间,就是为了结束人间的苦难,以后等他死了,他就要回去继续做神仙了。

    好!

    说得太好了,萧融用脚趾扣着地,一边丢人一边高兴地想,这人真是太会来事了!

    萧融满意了,他挑了几个会说话的,又挑了几个民望很高的,带着这群道士开了个小会,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知道以后该怎么站队怎么说话,又许下一大堆的好处,包括等屈云灭称帝之后,要建立一个皇家道观,年年捐银子。

    毕竟屈云灭都被他们抬成神仙了,这道观肯定是要建的。

    当初萧融让道士们贡献配方,并在整个淮水之北宣扬是谁做了这个好事,最初献出配方的几个人,已经有了天师的名头,佛道两家原本都是一个起点,都是讲讲经,收收钱,偶尔再做点好事,但因为佛门的规矩比较简单,画的饼又大又看不见,所以百姓们趋于选择信仰佛教。

    来世的事,谁讲得清楚呢?这样的教义令人们临死的时候还能憧憬美好的未来,不管这是不是骗人,反正人们确实都得到了心理上的慰藉。

    而另一边,道家虽然不骗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不了这种现实,此生无法成圣,那就全都完了,问题是平庸的才是大多数,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萧融替道家宣传了一把,令两边出现了一些差距,佛门没有拿得出手的发明,而道家的小发明却真真实实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百姓对道家的好感度上升了一些,而且有些人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拿到手里的、才是真正的好处。

    现实的人变多了,道家的信徒也就变多了,如今他们揽过了勘察风水宝地的任务,有些人觉得自己占卜本事比不上别人,便非常聪明地改换赛道,他主动提出要帮萧融对付清风教,揭露他们丑恶的嘴脸。

    看着这群道士,萧融笑了一声,立刻爽快地应了。

    但送走他们之后,他扭头就去找弥景,明里暗里地提醒他,城中道士越来越多,行事也越来越高调,你们佛门没什么意见吗?我之前说的捐钱建立孤独园、养病院,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弥景:“…………”

    萧融期待地看着他。

    是,佛门没有发明。

    但他们有钱啊!

    一个受官府庇护的佛寺,每年收受的香火钱足够养活一个村庄,像弥景待过的遵善寺那种级别的寺庙,一年香火钱就能有万金之余了,哪怕是最苦最穷的年头,也能收到几千金。

    而且这都不是个例,所谓“四百八十寺”,真正的情况只会多不会少。

    弥景不是住持,他本人名下也没有任何资产,他没徒弟,也没房子,吃住都在王府,唯一算是个人财产的东西,那些国王王后送的礼物,他还早早地就送给萧融,让他处理了。

    但弥景身上最值钱的向来都不是那些外物,而是他自己。

    只要他开口,无数的人抢着给他送钱,他不要的话,对方得抑郁三年。

    ……

    全天下的人都是这样尊待佛子,偏偏这里有个人把佛子当成提款机。

    ……偏偏佛子还逆来顺受了,他找个时间去了一趟城中最大的寺庙,跟那里六七十岁的住持坐了一会儿,他说明了此时佛门的困境,以及百姓的困境,此举既可救世、还能把道家抢走的风头夺回来一些。

    弥景不疾不徐地说着,对面的干瘪小老头就像是他的学生一般,一边听一边点头,等把弥景送走,这个小老头立刻振臂一挥,孩儿们,去把其他寺庙的住持都给我请来!

    佛子又有新指示了,咱们得赶紧照办呐!

    *

    萧融要道士们算风水宝地,是为了明年动土盖皇宫。

    萧融本人并不信风水一事,但此时的所有人都信,胳膊拧不过大腿根,更何况为了这点小事,萧融也不想跟他们拧着来,只要不是特别离谱的地方,这皇宫盖哪都行。

    这时候的人们崇尚攀比之风,炫富成了流行,小民小户要炫,高门大院也要炫,连皇族都不能幸免。

    每个推翻了朝廷的新皇,都要盖一座比上个朝廷更大的皇宫,最离谱的是,雍朝他们是南迁逃命,但南雍在金陵的皇宫,比在长安的那座还大、还豪华。

    萧融永远都无法理解光嘉皇帝那个脑子是怎么长的,你盖这么大的皇宫,大家就不觉得你丢人了?更丢人好不好,真不想承认你也是灵长类!

    ……

    不过光嘉皇帝本人应该是不觉得丢人的,因为他还没开始逃命,但勘探的官员就已经出发了,而他开始逃亡的时候,金陵刚刚开始动工,耗时两年、砍秃了几座山,累死不知道多少的劳力,最后光嘉皇帝也就住了半年左右,然后他就归西了。

    哦对,因为皇宫迟迟没建造起来,光嘉皇帝还让人提前建了一座比较小的行宫,由于现在的小皇帝太年幼,所以那行宫一直都是空着的,没人住,还天天都要人打理,一想到这俩地方跟个吞金兽一样的耗费着南雍的财富,萧融就感到十分心痛。

    他们花的不是南雍的钱,而是未来的镇北军的钱啊!

    …………

    孙仁栾不知道萧融这就已经开始心疼上他们的资产了,他这些日子几乎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一日只能睡两三个时辰,他的精神气还好,但衣衫却是一日比一日宽。

    他努力的为南雍延长生命线,连他的死对头都不再搅扰他,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乖觉,总有人看不清如今的形势。

    孙仁栾命下面的人收购粮草,全部堆积在金陵城内,如今金陵粮价飙升,甚至还干扰到了淮水之北,但在镇北军雷霆般的手段之下,他们严格把控着粮草的去向,而且不准淮水之北涨价。

    一旦发现有人顶风作案,或是偷着高价卖粮,没有网开一面这种好事,哪怕只高价卖一斤,也会被就地处死。

    在处置了一批胆大妄为者之后,淮水之北的骚乱就被迅速镇压下来,比较讽刺的,有个世家的旁支家族想要把粮草卖到金陵去,被抓住之后还盼着本家能来人救他们,处理这事的人是宋铄,他假意想要放这些人一马,但随后又叹了口气,说自己碍于陈留尹的身份,不能直接放走他们。

    于是他帮这些人写了一封信,送到南雍那边,那个本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还真派人过来了,而且地位不低,是嫡系的长子,就是宋铄这个身份的人,在家族中十分重要。

    宋铄当着这个嫡系的面,把旁支从老到小全部一刀咔嚓,把人吓得都快疯了,然后才告诉他,你也写信,让本家用粮草来赎。大战当前,你们家族的人胆敢违抗镇北王的命令,被抓到之后不忏悔自戕,竟然还想用本家来压他们,律法何在?镇北王的威严何在?你们同姓,你也不是好人!

    ……

    此时还只是处理这个家族的事,又过两天,这事情性质就变了,世家站在朝廷一侧,哪怕是旁支、哪怕身处淮水之北,竟然都一心想着要给金陵输送粮草,真是太可恶了,简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杀了,敢这么干的都杀了!赶出去,所有跟世家有关的人,通通赶出去!

    那些世家子来到陈留,就是担任了家族的任务,要给家族留一条后路,或是观望一会儿,看看自己究竟要加入哪边,但现在镇北军从上到下都是一个态度,他们觉得世家全是雍朝的走狗,不能信任,也不想信任。

    得知这件事以后,南雍的那些家族都觉得镇北军是在逼他们站队,有些小家族沉不住气,甚至还让子弟去求镇北王的人,大家族则冷笑一声,法不责众的道理他们最清楚,杀鸡能儆猴,但不能儆人,他们这些钟鸣鼎食之家可跟别人不一样,等镇北王成了新皇,他也不会有什么两样,还是要跟其他皇帝一般,仰仗着他们这些大家族行事。

    虽然萧融没听到他们这么说,但毫无动静,就已经代表了他们的态度。

    萧融坐在议事厅里,跟数钱一样的数那些递上来的拜帖,还有别人送来的信函,有底气的家族终归还是少数。

    宋铄噘着嘴坐在一边,他还是对萧融突然拦住他,没能把那个本家的饭桶也杀了感到不高兴。

    萧融数完拜帖,看着宋铄这个模样,他不禁摇摇头:“我真怕你以后变成一个酷吏。”

    闻言,宋铄诧异地看向萧融,之后他哼笑一声:“是不是酷吏,端看是什么人来评说,我可不觉得寻常百姓会对我恨之入骨。”

    萧融:“寻常百姓的言语记不到史书上,新朝建立之初,的确需要一些雷霆手段震慑下面的人,但也没必要非得出自你之手,你难道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吗?”

    宋铄对着萧融眨眨眼:“在意。”

    萧融:“那……”

    宋铄又道:“但我不认为杀几个人,就会影响到我的名声。前些年有个术士说我这辈子能活四十岁,那就是还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后,官场上便换了一批人了,况且萧融,不止是寻常百姓的言语记不到史书上,一落千丈的败者,还不如寻常百姓呢。”

    第0139章 三个粮仓

    在两个势力争权夺利的时候, 世家的态度是添头,却算不上大头, 毕竟人人都知道,世家这东西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

    哦对,也有例外,有些家族想要从龙之功,就会卯足了劲帮助他们选择的那一方势力,但人家不傻, 空头支票没有任何用处,他们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之后,才会付诸行动。

    其中不乏重任他们家族的人、将重要城池交给他们管理、军中也必须要有出身他们家族的将军……

    要是镇北军此时式微, 老实说,他们还真得被这些家族拿捏住, 但如今离天下平定只剩一步之遥,镇北军闲着没事干才会给自己找一堆大爷回来。

    别说萧融等人不同意, 就是他们同意,军中也会强烈反对,毕竟眼看着就能封官加爵了,谁也不愿意突然跳出来一个分蛋糕的。……

    萧融因厌恶世家的垄断才打算铲除他们,而宋铄在意的点不是这个, 他是觉得世家的存在大大削弱了朝廷的力量,他不想以后都正式的当官了,头顶上还有一堆人管着自己, 就算他官拜一品, 也少不得处处受制, 在金陵的那段时日他已经看得十分透彻, 世家还像如今这样只手遮天的话,那他这样的人,就永远都出不了头。

    况且宋铄是个有骨气、同时还有远大理想的人,在这世上几乎就没有他看得起的人。即使他欣赏一些人,但要让他在心里比的话,他还是觉得自己最厉害。

    就比如国舅孙仁栾,对于孙仁栾能保住南雍,宋铄感到十分敬佩,当初家里让他去金陵当官,能亲眼见到孙仁栾、并接受他的赞美和赏识,就是宋铄答应这件事的真正理由。

    哪知道到了那边以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当年挥斥方遒、死守淮水的大司马已经老了,他执掌着整个朝廷,却对朝廷当中的乌烟瘴气视而不见,这人一点血性都没有,失败得太彻底了。

    宋铄这想法有些想当然,孙仁栾也不愿意让朝廷变成那个样子,但没有重大危机出现的时候,那些世家子就是这个德行,孙仁栾也改变不了什么。

    未曾与萧融相识的时候,宋铄已经动了回家的心思,而且他想好了,只要世家还这么势大,那他宁愿在家赋闲一辈子;只是意外比计划来得更快,等宋铄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陈留了,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没法再停下,代替萧融成为陈留尹以后,宋铄接触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他要一面担忧萧融的身体,还要一面紧张前去鲜卑的大军,更要一面焦头烂额地应对城中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

    人在极端忙碌的时候,其实都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宋铄也是过了一段时日才回过味来,原来行动强势之后,好处有这么多。

    世上的人都是欺软怕硬,不管士人还是军汉,大家在本质上并无区别。……

    有一件事宋铄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回的表现跟正史上可是完全不一样。萧融曾经十分疑惑这样的宋铄为什么后来会是那样的性格,被称为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人缘还从上到下都这么好,连家庭都是相当美满,看起来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萧融猜测过他是受了刺激,也猜测过他就是这么晚熟,别人十几二十岁就成熟了,他要等到四十岁才行。

    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装的。……

    正史上的贺庭之晚年滥杀无辜,先把他老婆一家弄死了,后来又弄死了几个权臣家族,好巧不巧,这些权臣全都是效忠于他的顶级世家,在韩清、也就是韩良如的指挥下,贺庭之跟个狗一样到处啃咬,把整个朝廷啃咬到千疮百孔之后,韩良如才撕开自己伪善的面孔,趁虚而入。

    顶级世家全都被他搞死了,即使有剩下的,也是独木难支,二等三等虽然还在,却没有了跟朝廷抗衡的能力,宋家就在二等三等行列,宋铄是家主,还带着全家远离权力的漩涡,所以就算新皇要清算,也清算不到他头上。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宋铄出山了,当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甚至还感到十分委屈的时候,他再行事极端就不合适了啊,人们需要一个善良的权臣,抚慰他们在贺庭之时代留下的心理阴影。

    要说宋铄有没有性格上的变化,还是有的,年轻时候他看不起所有人,即使偶尔出了一两个让他看得上的,他也会捉弄人家,等老了他就不这样了,他开始捉弄所有人了。……

    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宋铄就是在逗弄所有人当中度过,白日他是慈祥又明理的高官,晚上他就自己在书房里偷偷乐,一想到这些人有多笨,他就感觉特别开心。

    这样的宋铄成功名垂千古,即使江山代代才人出,他也在其中一枝独秀,不过要问宋铄自己的话,其实是有点无聊的。

    前几年还好,他感到了许多乐趣,后面他就骑虎难下了,装了好几年,突然不装的话,皇帝首先就会有意见,其次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经历留下污点,再次就是家族,宋家已经钟鸣鼎食,即使是他也无法再像年轻那般随心所欲。

    他给自己立的人设,最后他困在这个人设当中,连结局都是累死在公务上。

    装到这个程度,宋铄的确是戏弄了好多人,但他似乎把自己也戏弄进去了。…………

    这一次是和正史上完全不同的选择,宋铄发现他不用等了,甚至他自己就可以做这个铲除世家势力的人,不同的皇帝造就不同的朝廷,不同的命运也指向了不同的方向。韩家皇帝给了宋铄朝中第一人的地位,尊他为帝师、并保障了他们宋家将近两百多年的荣光,屈云灭和萧融给不了他这些,但他们可以给他任性的资格、最强大的军队后盾、以及快活一生的机会。

    他不用再装了,最起码萧融他们都知道宋铄什么德行,他不用假意和别人交好,也不会在说了真话之后,却收获一大堆异样的眼光。

    这两种人生到底哪个更好呢?没人知道,也没人能比较。

    反正此生的宋铄认为自己过得挺好,在这场变化当中,唯一受伤的人大概就是萧融。

    他还在盼着宋铄早日觉醒,变成宋铄2.0,七窍玲珑心特别版,但很遗憾,他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宋铄揪住世家的小辫子就悍然出手,生怕错过这个机会还要再等一段时间,萧融虽然拦着他,没让他把那个嫡系也杀了,但他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他只让宋铄留了一条人命而已,至于宋铄想做的事,萧融还是十分配合的。

    一时间淮水之北清算了好几个在谱系上的世家,有些被抄没家产,有些族中子弟被处刑,发现他们是来真的,南雍那边的世家们自然也会做出反应,不过碍于两边都是封锁期间,即使反应了,用处也不大。

    本来应该是没人敢把这事拿到孙仁栾面前去说的,毕竟凡是榜上有名的世家,都应当是站在雍朝那边的,两边本就该是死敌,到孙仁栾面前抱怨镇北军行事荒唐,这不就是直接告诉孙仁栾,自己想要投敌了吗。

    但在镇北军动作越来越大以后,隐隐透露出一种态度来,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尊重世家,也不想要世家的帮衬,有人拿着世家的谱系去警告镇北军,结果那个叫简峤的将军冷笑一声,走到大街上,把记录了谱系的册子扔到地上,一把火就把它给烧了。

    街上还有许多愚民,见到这一幕,无不拍手称快,而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最近淮水之北又出了一个新的戏折子,叫《万里银》。

    《万里银》没有《裹尸还》那么长,这都什么月份了,《裹尸还》还没演完呢,而《万里银》一共就三折戏,讲的是一个叫李万里的人,他无意中发现棉花在被弹开之后,就会变得蓬松还保暖,于是他弄了一堆柔软的棉花出来,做成衣服打算卖到城里,结果刚走出去没多久,就来了一群家丁把他暴打一顿,说城中所有保暖衣物都是X家在卖,一个升斗小民也敢和X家作对,再卖就杀了你!我们家主可是官府的人!

    这人被打了一顿,当然不敢再卖了,他决定离开这个城池,去其他的城池,而且这回他不卖衣服了,他决定卖棉花,这下就不能有人说什么了。

    然而他刚把摊子支起来,当地的官差就来了,说棉花这东西不准进入这个城池,因为城中某某世家是专门养蚕和售卖兽皮的,棉花又脏又不保暖,他就是一个骗子,要是他还敢卖,那这些官差就只能把他抓起来,送进牢房了。

    那人不能接受这种理由,他拿起白花花的棉花,跟官兵解释这东西很干净,而且真的很暖和啊,但官兵听都不听,眼看着又要挨打,他赶紧跑了。

    接下来就是这么重复,衣服不能卖,棉花不能卖,工具不能卖,还有人想要抓他壮丁,把他带回去当家奴,三折戏里这人最起码经历了十次危机,他越走越远,等他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把手中棉花卖出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都已经不在中原了,而是到了西域。西域的商人美滋滋地看着他手中的棉花,说这是好东西,他们当地都在用这个做被子和衣服,但没人能将棉花变得如此松软。

    这人以为自己终于要苦尽甘来了,顿时开心起来,然而下一秒,那个商人只给了他一小块的散碎银子,那个商人还很遗憾的对他说,虽然你加工的不错,但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棉花田,卖不出多好的价钱,这就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

    结局的一幕,这人拿着一角散碎银子,他离家万里,奔波了整个四季,最后就落了这点东西,他满脸茫然地望着台下,差点把台下的观众气死。……

    很简短的戏本,伶人也不需记太多台词,所以三折戏是一起上的,如果有钱有闲,那一天就能把整部戏看完。

    看完的人就记住两件事,第一,世家不是好东西,第二,棉花是个好东西。……

    陈留本就已经被萧融扭改了观念,《裹尸还》火了以后,镇北军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是噌噌往上涨,再加上城池的建设、工钱的发放,现在陈留百姓就是镇北王和镇北军最忠实的拥趸,虽然萧融叫戏园里的那些剧目为折子戏,但在这些没见过戏剧的人心中,它们应该被称呼为新闻纪录片。

    好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假的,他们还以为这些都是真人真事呢。

    在这种气氛下,世家在普通人心里的尊贵程度自然就打了一个折扣,镇北军要驱逐世家子,大家全都特别开心。

    萧融也感到很开心,不枉他紧急找人写戏本,又赶紧把这出戏抬上来,如今棉花被宣传出去了,世家的名声也臭了,而且还有一件比较微小的好处,那就是异族的就业方向又多了一个。

    他们如今能报名当伶人了,只要会说中原话就行,长得好看不好看的没关系,反正一切都刚开始,大家还没有挑剔的意识。……

    一直以来异族除了跑商和当雇佣兵,就没有别的出路,当家奴都没多少人要他们,因为异族吃得多、而且经常逃跑,有些人还担心他们突然大开杀戒,所以在牙行当中,异族的销量始终惨淡。

    而不管跑商还是雇佣兵,前提都是必须要有一个好体格,这应当也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中原人对异族的印象始终都是茹毛饮血、身体强壮,实际上人家也有小鸡仔一样的同胞,只是这些同胞有自知之明,所以都留在老家没有出来。

    如今好了,消息都是慢慢扩散出去的,能当伶人,就能当伙计,能当伙计,自然也能当掌柜。

    外貌虽然有差异,但心智都是差不多的,又不是只有中原人才愿意拼搏,人家异族也愿意呢。……

    萧融有多开心,那些世家就有多愤怒,偏偏那戏本子只在淮水之北出演,他们也管不着那边的事,看似这东西还传不到南雍来,但当初《裹尸还》也是在陈留起步的,如今连南雍都有地方排这个戏了,金陵倒是没人敢这么干,可是戏本已经偷偷流传到了这里,那些士人更是几乎人手一部。

    关于这一点,虞绍燮还感觉有点尴尬,他以为用语粗俗的话,士人就不愿意看,但士人喜欢赶流行,也喜欢这种跌宕起伏的故事,对外自然是持批评态度,但家里那本都快卷边的书册已经说明了一切。

    萧融又不是宋铄,他才不会故意走到别人面前,贱兮兮的来一句“我说的没错吧~”,他满脑子都是商机来了,让工匠刻出雕版以后,萧融一口气印了几千册,他派人偷偷运到南雍去,分散给各大书商,接下来这些书商会帮他完成后面的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裹尸还》彻底流行起来,而眼看着《万里银》也要开始流行了。

    有人坐不住,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阻止,最后他脑袋一拍,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去找国舅啊。……

    他对孙仁栾说了淮水之北如今的态度,还有那出《万里银》是如何抹黑了世家的颜面,大司马,你也是世家之人,还是世家之首,你不该就这样看着自己人被欺负啊,再说了,大司马,您也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此次我们没有抵御住镇北王的报复,您身为孙家的家主,难道想要活在一个不尊重世家的天下里吗?

    孙仁栾:“…………”

    他对这个人发了有生之年当中最大的一次火,要不是身边有人拦着他,他必定当场把这人斩杀。

    这段日子他本来过得就够烦的了,还总有这种蠢货来干扰他的心神。

    把所有人都轰出去,孙仁栾难掩疲惫地坐回原位。

    他已经累得无以复加,但从小的规矩让他依旧坐姿挺拔,捏着自己的眉心,他想着如今金陵的境况。

    兵不够,将也不够,攻打宁州让他们损失了几万人,如今勉勉强强凑到了二十万人,但他知道,其中一半都是没法上战场的。

    宁州失利,申养锐成了这件事的牺牲品,明明当初攻打益宁二州是羊藏义一派的主张,孙仁栾听了小皇帝的话之后不过是提了一嘴,羊藏义得知陛下有这个想法,却是老怀大慰一般,一个劲地拿小皇帝说事,撺掇整个朝廷都同意攻打。

    鬼使神差之下,孙仁栾也同意了,因为他也想看看他们到底还有没有一线生机。

    结果已经出来了,这是真没有啊。……

    孙仁栾这几天正在协调各方,他想让申养锐起复,因为在南雍,申养锐的确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更重要的,他是孙仁栾唯一能信任的将军。

    让别人领兵的话,他总是不安心,担心对方会突然叛国投敌。

    他这个担心是对的,因为王新用已经到这边好一阵了,不管认不认识王新用,反正好多人都在偷偷给他送信,有些人表示愿意听王将军差遣,还有些人表示愿意散尽家财、只要王新用能在镇北王面前给他美言几句。

    然而重新启用申养锐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朝中阻力很大,主要是人们都不信申养锐了,他上一场仗可以说是惨败,一丁点的胜算都没有啊,人们宁愿让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上去试试,都不想再把大军交给他了。

    羊藏义也是这么想的,这回他不是为了拖孙仁栾的后腿,真要说的话,他们两个当中,孙仁栾才是更有私心的那个,因为他放心不下其他人。……

    虽然阻力很大,却不是不可促成,再过几天,申养锐应当就能回来了。

    这应该是近一个月以来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孙仁栾的脸色刚刚好看一点,外面就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

    “大司马,大司马!”

    孙仁栾一听这动静就头疼,因为每回别人这么叫他,就代表又有哪里出事了。但即使是孙仁栾也想不到,这回出的事居然这么大。

    来人跪在地上,一副慌到极致的神情:“大司马,城中粮仓……粮仓里的粮食都是坏的!外面是好的,里面却是发霉的,这几日要搬运粮草去历阳,底下人才发现这件事,而且不止一个粮仓有问题,三个、三个都这样!”

    他怕的发抖,像是要哭,却又因为太激动哭不出来,也不怪他变成这样,因为金陵内部的粮仓一共就六个,每一个都巨大无比,且重兵把守着,这六个粮仓里保存着足够整个金陵加上大军吃上好几年的粮食,要是单纯一个库房出事,这人不可能害怕到这个地步。

    三个粮仓都出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能坚守的日子少了一半,意味着关键时刻城中百姓要被放弃,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会抛弃朝廷,王公贵族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心思定是更加活跃了。

    孙仁栾的身形晃了一下,噗的一声,他吐出一口淤血,一时间整个大殿里面都是惊慌的叫声,有人连忙去叫御医,更多的人则是围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孙仁栾,低低地哀哭。

    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森*晚*整*理哭孙仁栾,还是哭未来的自己了。

    第0140章 不够格

    天下大势, 瞬息变换。

    这道理许多人都懂,但真的有这种感觉, 还是最近才出现的事。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日日都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南北两边都不安定,南边是乱,北边则是紧张,就算是住在最北段的代郡百姓也不能睡一个安稳觉,因为不止是南雍有流民往北逃, 淮水之北的人其实也有害怕的,他们想往更北边走。

    要不是鲜卑刚被打下来没多久,当地人仇视中原人, 他们恨不得直接搬到鲜卑去。

    年关将至,这本应是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好好休息的时候, 可眼下这个境况,仿佛一夜之间天就变了, 有人在世界的进程上按下加速键,于是不论老人还是少年,不论贵族还是平民,全都被卷入了这个无形却血腥的浪潮当中,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毫无价值的牺牲品。

    孙仁栾吐血的消息没有传出去, 南雍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仅仅有几个人知道此事,不过, 要是孙仁栾就此醒不过来了, 那这事也是瞒不住的。

    守着孙仁栾的人六神无主, 他自己主不了事, 但他又不敢告诉别人这件事,在孙善奴和羊藏义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最后他派人去请了孙善奴。

    在他看来太后是孙仁栾的亲妹妹,而羊藏义处处跟孙仁栾作对,要是得知孙仁栾出了事,羊藏义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所以,还是去请太后比较好。……很讽刺吧,于此世中,加速南雍灭亡的导火索既不是原百福伙同申养锐绑架萧融,也不是城中粮仓被人偷偷盗走,而是在孙仁栾倒下以后,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角色,做了错误的决定。

    他真的不该去请孙善奴,但可惜,谁又能提前料到后面发生的事呢。*

    这些暂时都跟淮水之北没什么关系,但也就是在同一天,萧融得知了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

    “瘟疫?!”

    报信的人点点头:“说是从兴宁传出来的,如今晋宁和建宁都被染上了,染病的人发高热,身上起红疹子,多数在三到七日内便毙命。”

    萧融:“……”

    兴宁、建宁、晋宁,这三个地方都是挨着的,都很偏远,属于中原人眼里南蛮的地区。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这三个地方气候宜人,并非是人们想象当中的瘴气横生,只是气候再好,它离京城也太远了,所以不管是谁被发配过去,都一心想再回到富庶的地方。

    本来就穷,这回还爆发了瘟疫,而且瘟疫夺人性命的水平比战争也差不到哪去,他刚听说那边出现了瘟疫,但此时的那边可能已经是尸横遍野了。

    离得远,此时的车马又这么慢,萧融就是着急也没用,而且他也不用担心,此时人们应对大疫已经有了经验,虽然这办法十分残忍,但至少保障了其他城池的安全。

    愣了许久,萧融重新坐回去,高洵之见他这样,有些担心地问:“阿融,你没事吧?”

    萧融摇摇头,但是随后,他又点了点头:“丞相,如今天寒地冻的,也会有大疫出现吗?”

    怎么感觉这么莫名其妙呢,书上可没提过会爆发瘟疫,而建宁就是黄言炅的地盘,正史当中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起来的,如果有瘟疫,他怎么可能起来得这么迅速。

    高洵之眨了眨眼,他回忆了一下,然后也点了点头:“是比较罕见,但疫病这东西哪有什么道理可言,这是天灾啊,人一犯错,天就降灾。”

    萧融:“……”

    他没有自讨没趣的跟高洵之科普天灾的形成原理,还有,疫病也不一定是天灾,也有可能是人为的。

    高洵之还在絮絮叨叨:“说起来,上一次出现疫病,仿佛是去年刚入夏的时候,只是规模不大,等消息传到雁门关,这场疫病也结束了。”

    说到这,他突然看向萧融:“阿融原来不是就住在新安?”

    萧融从没提过自己过去在哪,他只会说自己游学的时候怎样怎样,萧佚也不会说,但既然萧佚和陈氏都是被张别知从新安接过来的,那大家就默认他们出了临川以后,一家人全都住在新安。

    好久都没遮掩过自己的身世了,因为大家认识了许久,也没人会再问他这些了。一时之间萧融还有点不适应,愣了愣,他啊了一声:“对。”

    高洵之笑了一下,他念了句道君保佑:“你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人染上疫病,这可真是不容易。”

    萧融:“……”

    有一个染上了。

    想起萧佚原本的大哥,萧融抿了抿唇,跟高洵之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就回自己的院子找萧佚去了。

    此时萧佚正在读书,萧融急匆匆地走过来,不等萧佚叫他,他便问道:“佚儿,去年新安的那场疫病,你还记得是都有什么症状吗?”

    萧佚一惊,霍然起身:“可是城里有人得了疫病?!”

    萧融:“……没有,在兴宁,你先说说新安都有什么症状。”

    一听是兴宁,萧佚老实下来:“症状就是发高热,起疹子,疹子到后面会流脓水,到了这个阶段,人就没救了,官兵看见谁变成这样,就把谁拉出去等死。”

    萧融当初是拿了钱就走,完全不关心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但萧佚有亲人死在这场瘟疫里面,那他当然会打听更多,他越说越低落,想起当初自己是怎么到处打听兄长的下落,吃了多少闭门羹,而最后他什么也没拿回来,兄长的物品有些被烧了,有些被别人偷了,他想给兄长立衣冠冢,都找不到一样能放进去的东西。

    萧佚低着头,因此也就没发现萧融脸上的心惊肉跳,症状居然一模一样,可这俩地方隔着四千多里啊。

    这病毒是会瞬间移动吗?一下子从这边跳到那边。

    当然,不排除是病毒携带者不远千里跑到兴宁避难去了,但……会有这么巧吗?

    萧融无法想象会有人用瘟疫当武器,而且,为什么啊??都是中原人,为什么要用这么可怕的手段?

    兴宁等地爆发了瘟疫,对其他人又有什么好处,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想看到这一幕——想到这,萧融突然愣了一下。不,不对。

    不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这一幕。

    正常人不想看见、过得好的人不想看见、过得还行的人不想看见,但要是走投无路的人、不被接纳的人、心理阴暗的人,那可就不好说了。

    社会的灾难是道德低下者的狂欢。

    突然,萧融扭头就走,萧佚听到脚步声便抬起了头,但他只捕捉到萧融的残影。

    萧佚:“……”大哥真厉害。*

    萧融出去以后,立刻就把所有人都叫了过来,他将两地疫病症状相同的事情讲了一遍,意识到这可能是人为的,大家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至于谁会干出这么缺德的事,那自然是连引狼入室都不怕的清风教了。

    清风教的搅风搅雨就没停过,没想到他们还有时间去散播疫病,宋铄的表情都扭曲了:“真是一群畜生。”

    萧融心说,可能不是一群畜生,而是就一个。韩清是新安人,这事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

    萧融现在甚至都开始怀疑,新安这个疫病是不是也是他折腾出来的,但他问了一圈,不管是年纪最大的高洵之,还是见多识广的虞绍燮,他们都摇头,说新安之前从未听说过这种病症。

    这样也好,至少新安的人们不是死于有心人之手。

    虞绍燮却是不懂:“清风教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高洵之:“他们都能逼信徒起义,害人染病,令局势更加混乱,他们也是做得出来的。”

    从听到这个事开始,弥景的眉头就皱成了一个疙瘩:“怕是没这么简单,若想令局势混乱,为何不在腹地便使出这个办法,夏口查到了清风教的窝点,若他们在夏口投/毒,此刻连金陵都要受到影响。”

    但在兴宁兴风作浪,也影响不到几个人啊。

    见大家都沉默了,似乎是想不通为什么,萧融便要张口,但他还没发出声音,他就听到另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屈云灭:“黄言炅。”

    几颗脑袋全都往他那边转过去。

    屈云灭抱臂坐在上首,以往都是过来凑数的他,今天终于也参与进来了:“兴宁、晋宁、建宁三地,只有建宁的黄言炅有几分本事,他之前带来的那些兵马,是所有援军当中最像样子的。”

    而且他带了很多,一个人顶别人十个。

    能带这么多,就说明他老家还有更多,当初萧融让他防备黄言炅,他就差拿鼻孔看此人了,但真的看到了黄言炅的队伍之后,屈云灭才意识到萧融并非危言耸听,这人居然当真成了点气候。

    不过还是不够跟自己比,当时屈云灭便想,自己能打十个黄言炅,所以不必担心。

    但,这只是他不必担心而已,南雍还是需要担心一下的,因为屈云灭也能打好几个南雍,如果黄言炅有了跟南雍一较高下的本事,那这局势可就不止是爆发了一场瘟疫这么简单了。

    听完屈云灭的话,在场人安静了数秒,然后轰的一声,全都炸了。…………

    要知道屈云灭可是从来都不夸人,能被他夸一句,那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黄言炅居然得到了屈云灭都认可的评价,那他岂不是已经很厉害了?!

    虞绍燮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什么?!所以清风教这是同黄言炅勾搭到一处了,那他们散播疫病……是为了、为了让黄言炅顺理成章地离开建宁?!”

    敏感时期,黄言炅贸然行动会让周边的城池都对他产生戒备,金陵虽然抽不出手管其他地方了,但要是黄言炅在这时候反了,他们肯定还是会派兵镇压他的,但若是当地出现瘟疫,太守决定举家避祸,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父母官与城池共存亡,那是太平年才能有的事,乱世期间还是别想这么多,黄言炅能不下令把所有染病的人都杀了,这就算是仁慈了。……

    他跑了,没人拦他,也拦不住他,而他要去哪,那就更不是别人管得了的了,借着这个机会,去攻打那些毫无防备的城池,或是一路朝着腹地进发,这都是有可能的。

    令人扼腕的是,建宁真的太太太远了,哪怕派最快的斥候前去打探,一来一回也至少十几天,这一路连驿站都没有,估计真正的时间还得再翻一倍。

    折腾这么一出,只为了能让黄言炅带兵脱离建宁,高洵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真心狠啊!

    弥景看上去没什么反应,但他是被刺激得最严重的,清风教的举动和鲜卑人有过之无不及,世上的恶人太多,令他感到十分的悲戚。

    但在一片压抑的氛围当中,有一个人格格不入。

    宋铄一直都没吭声,直到大家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小声说了一句:“好厉害。”

    萧融听到动静,扭头问他:“你说什么?”

    宋铄眨眨眼,然后抬起头来:“我说,这个人好厉害,地法曾和王新用都在南雍,咱们派出去的兵马也有小一万了,他居然还能逃出生天,而且让黄言炅如此信任他,纳了他的计策,如今咱们鞭长莫及,他又能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既然还有时间,那就等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其余人都一言难尽地看着宋铄,就算这人厉害,你也用不着这么夸他。

    高洵之甚至都有点警惕了,他想起宋铄当初是怎么跟着萧融走的,他担心宋铄认为韩清厉害,也会跟着韩清走。

    但他其实不用担心,因为韩清长得不够好看。……

    萧融没想这么多,他只问宋铄:“你怎么知道这事是韩清的手笔,而不是整个清风教的计划。”

    宋铄看看他,突然脾气又犯了,扭头不看萧融,他不高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萧融笑了一下,还真没再问他。屈云灭看看这些人,发现他们都一副已经明白的意思,他感觉自己被排挤了。

    左右转了两遍脑袋,最后,屈云灭默默地看向萧融。

    萧融:“……”

    他抿了抿唇,低声对屈云灭说:“因为那份悬赏。”

    刚暴露了二十万金的财富,清风教此时应当属于是谁都不敢投靠的状态。而以清风教的名义去合作,黄言炅又不傻,怎么可能听他们的,来个黑吃黑,吞了他们所有的资产还差不多,唯有以个人的名义去合作,立下脱离清风教的保证,黄言炅才有可能相信这个人。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屈云灭其实还是没听懂,但他不愿意再暴露自己的短板了,于是他默默点头,装自己懂了。……

    萧融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明白,但这个时候,他也懒得计较,于是他扭过头,继续对其他人说:“韩清此举看似是要一心扶持黄言炅了,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看未必。瘟疫这种手段太过残忍,且十分明显,只要知道症状,很快就会怀疑这场瘟疫究竟是怎么来的,韩清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没有替黄言炅留后路,便是不想给他留,他只是在利用黄言炅,等利用完了,他就该去找别人了。”

    比如贺庭之,这个专爱拍马屁的家伙。

    是不是他,萧融也不敢肯定,反正肯定不会是黄言炅,不管在谁眼里,黄言炅都不是一个明主,韩清不可能看得上他,就算是当跳板,黄言炅都不够格,他太残暴,残暴的人总会造成许多变数。

    看着萧融这么淡定,别人渐渐也淡定下来了,虞绍燮问他:“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去打黄言炅?”

    萧融张了张口,想到什么,他没说话,而是突然扭头,看向屈云灭。

    接触到萧融的目光,屈云灭先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以后,他赶紧压住自己的嘴角,用十分威严的姿态对其他人说:“不,还是先打南雍,南雍覆灭之前,黄言炅最多能发展出一倍的兵马,收拾完了南雍,我再去收拾他,或许都不用我去,派你弟弟去就是了。”

    虞绍承是屈云灭心里仅次于自己的将领,地法曾不算,那人还没迈入高级将领的行列。

    在屈云灭看来,他十分的重用虞绍承,能立功的事情都交给他了,虞家兄弟应当十分感激才是,但虞绍燮听着屈云灭的话,嘴角有点尴尬的抬了抬。

    以前是原百福,现在是他弟弟。

    大王这用一个人就往死里用的习惯,还是半点没改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