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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姜贵人是陛下身边的新宠, 该来勤政殿的时间却没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被什么耽搁了,尤其还出了昨晚的事。

    宫里嫔妃们风波不断, 林威察言观色, 立刻躬身应下,匆忙甩了拂尘领着宫人出去寻。

    御花园后宫内最大最华丽的花园, 栽种了奇花异草无数,又连接东西六宫,南北两侧, 平时除了嫔妃们喜欢来逛逛之外, 来往经过的宫娥太监每日也不计其数。

    当初荣修仪罚跪陶贵人在御花园便是打着折辱她再给个下马威的目的,如今韶妃罚跪姜雪漪也是这个主意。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被一群身份低贱的宫婢们千人瞧万人看丢人的劲儿, 才越是让她们心中愉悦。

    辰时刚过, 巳时悄然已至。

    今日天蓝风清,微风和煦,这会儿温度也渐渐升起来。太阳晒在人身上温热一片, 时不时便有一列宫娥的视线掠到姜雪漪主仆身上,又匆忙低着头离开。

    姜雪漪神色平静,好看的眼睫微垂,正跪在御花园入口不远处的一条鹅卵石上。

    她在这里已经跪了一刻钟,虽说时间并不算久, 可自小娇生惯养的肌肤哪里受得住坚硬的鹅卵石磋磨, 早就疼得钻骨头了。

    但即便是膝盖已经痛得如同针刺,姜雪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看不出痛苦不堪,也看不出半分凄婉求饶的意思。

    韶妃说让她跪一个时辰, 她算着时间是跪不满的。

    就算陛下忘了她今日还要去勤政殿这回事,此处离凤仪宫不远,消息也迟早传到皇后耳朵里。

    皇后有意招揽,现下不会不管她。

    宫里的坏消息一向传的是最快的,不知是温柔本分的姜贵人被韶妃罚跪的消息太让人意外,还是她近日颇得圣眷惹人注意,没过多久陶贵人就闻着风来了。

    陶贵人朝她步步走来,高傲的头颅扬起,足足绕着姜雪漪转了两圈,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诮:“姜雪漪,你也有今天。”

    姜氏自从初次侍寝后就一直比她得宠,陛下还时有看望,反观自己,不仅短短数日得罪了宫里好几个高位,还被皇后处罚,她自问不论家世样貌都不输给姜雪漪,却一直被她压上一头,心里自然既不甘又不悦。

    虽然昨日因为丹昭容之事她到现在还一肚子火无处宣泄,可对她来说,这世上再没有让她眼看着姜雪漪落魄更痛快的事了。

    姜雪漪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陶贵人心中恼怒,冷哼一声,抬脚碾上了姜雪漪落地的裙摆:“当初我被荣修仪罚跪在御花园中,不知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你也在其中吧?”

    “如今风水轮流转,你觉得滋味如何?”

    守护在小主身边的扶霜见状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她抬手去护自家小主,气得后槽牙紧咬:“陶贵人,还望你自重!”

    “纵然我家小主被韶妃罚跪,却也由不得你在此折辱,若你不依不饶,奴婢这就告到皇后娘娘那去,请皇后娘娘做主!”

    陶贵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脚尖却更用力:“本主一无初触犯宫规,二无对你家小主怎么样,不过是不慎踩到了她落在地上的裙摆罢了,皇后娘娘能怎么罚本主?”

    以前在闺中时,每每相见都是无数人在场,人人都要端着千金的架子,绝不可能撕破脸皮,如今在宫里,她终于不必顾忌这些所谓的面子了。

    陶贵人淡淡觑了眼静书,静书立刻上前将扶霜推到地上,斥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主子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凭你也敢这样对贵人说话!”

    扶霜不防,身子一下被推到地上,掌心擦出一片红血印:“你们欺人太甚!”

    “陶姝薇。”

    姜雪漪淡淡喊出她的名字,却不曾睁眼看她,只是小心地将扶霜扶起来,拿出帕子将洇出的血迹轻轻蘸去,“自我们入宫后,我扪心自问一直对你多番忍让,处处宽容,可你却因为父辈的矛盾步步紧逼,不肯容人。”

    她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如今入了宫,你是要和我不死不休是吗?”

    嘴角勾着愉悦笑容的陶贵人笑意微凝,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认识姜雪漪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姜雪漪的脸上看到除了笑容之外的表情。

    平淡,冷静。

    语气甚至毫无波澜,不带半点情绪,仿佛只是在问她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可陶姝薇隐隐感觉到,这回姜雪漪恐怕是真的生气了。

    陶姝薇的心里莫名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慌张,然而下一瞬她就强硬的压下去了这点异样,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怯,也绝不向她姜氏认输。

    她同样回望过去,冰冷的扯唇:“难道你觉得,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沉默几个呼吸后,姜雪漪为扶霜包扎好手,挺直了腰背。

    姜雪漪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是跪着,也让人无法忽视她的风华。

    “好,我知道了。”

    说罢,她再也不曾和陶贵人说一句话。

    看着她如此反应,陶贵人更加气急败坏。

    然而她还没有接着说什么,南边的宫道口快步走出一列人,为首的那个正是陛下身边的大监——林威。

    大监在这儿,那陛下是不是也在附近?

    陶贵人眼睛一亮,立刻若无其事的收脚迎了上去,面上也带起笑:“大监怎么这会儿不在陛下身边,反而出来了?”

    林威打眼一瞧是陶贵人,福身客客气气地行了礼:“给陶贵人请安,奴才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出来寻人呢。”

    寻人?

    陛下在勤政殿处置政务,听说以前也有得宠的嫔妃去侍奉笔墨,大监这会儿亲自出来接,必定是陛下想见哪个嫔妃了。

    陶贵人的名牒重新挂回去以后还没有侍寝过,她如今在陛下面前也不算得脸,若能想想法子——

    她有心和御前的人打好关系,便立刻从身上取出一个荷包,压低了声音:“不知陛下是要寻谁?”

    “这些小小心意大监拿去喝茶,若日后能帮我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陶氏还有更多好处给你。”

    林威眸光一闪,却伸手推拒了:“小主实在是太客气了,奴才在御前当差,凭的是陛下的心意,实在不敢妄自揣度。”

    说罢,他错了一步,躬身道:“奴才要寻的人是姜贵人,就不打扰小主了。”

    听清楚要找的人是谁后,陶贵人的脸色倏然变得有几分扭曲,攥紧了手中的荷包:“怎么又是她。”

    初次侍寝后第二日陛下又去看她,一同用了早膳,往后也有点寝。昨日韶妃生辰,陛下非但不去陪韶妃,反而去绛雪阁,这才一夜过去,陛下又要她去侍奉笔墨。

    姜雪漪到底有哪里好,陛下究竟为何这么喜欢她?

    同样都是尚书嫡女,她自问容貌才情样样不差,从前在闺中便是姜雪漪美名远播,如今入了宫,为何连陛下也偏爱她?

    陶贵人的脚入宫扎了根站在原地不肯走,眼角渐渐泛起红。

    静书低着头劝:“大监都来了,小主还是快些走吧,姜贵人被你羞辱,等会儿见了陛下定然是要告状的。”

    错开陶贵人往后一看,林威远远就看见姜贵人跪在鹅卵石上,心底暗道一声不好。

    虽知道昨儿个陛下去了绛雪阁,韶妃心里恐怕不痛快,没想到她会这么忍耐不住,次日一早就罚了姜贵人,还正巧撞上陛下要见人的时候。

    姜贵人最近颇得陛下心意,好端端的一个人昨儿还同陛下风花雪月的,今儿就跪了一遭被人羞辱,陛下的心里怎么能痛快,这不是把陛下越推越远吗!

    他快步走到姜贵人身边,垂着眼皮子一瞧,一眼就看见姜贵人的裙摆灰扑扑的,沾了不少泥,连身侧宫女的手也包扎了起来。

    “奴才给姜贵人请安,贵人怎么跪在这儿?快扶起来,陛下正等着见您呢。”

    姜雪漪缓缓掀起眸看向林威,却没动,轻咬着下唇,声音微微有些颤,让人听了便觉得可怜:“韶妃娘娘让我跪足一个时辰。”

    林威忙哎哟了一声,叫苦不迭,主动伸出手去搀扶:“陛下要见您,即便是皇后娘娘也得放人,何况是韶妃娘娘。是非对错,陛下自然会给小主一个说法的。”

    “多谢大监。”

    姜雪漪柔声道谢,搭着扶霜的手慢慢起身。然而她跪了许久,膝盖那层薄薄的皮肤一直硌在鹅卵石上,早麻木了,稍稍用一点力气就疼得撕心,人倒抽一口凉气,险些腿软倒在地上。

    扶霜心疼得不行,眼眶当即蕴了泪:“小主还行吗?奴婢扶着您吧。”

    姜雪漪紧紧握着扶霜的手,面色有些苍白,语气却轻轻柔柔,带着歉意:“都怪我身子弱,耽误了大监的差事。我稍稍歇一下就好,很快就能走了。”

    林威瞧瞧四周,赶紧扶着姜贵人说道:“小主这是哪儿的话,奴才万不敢当。身后头有个凉亭,小主不如先去歇歇脚,待缓解一些再跟着奴才去见陛下,陛下如此宠爱您,定会体谅的。”

    “多谢大监体恤。”

    姜雪漪轻声说着,撑着扶霜的胳膊慢慢挪到凉亭内坐了下去。

    地上的十二花神簪一片狼藉,连锦盒也被打翻滚落在旁边,她低眸静静的看着,红唇不易察觉的抿起。

    这一幕落在林威眼里头,只觉得难怪——

    难怪陛下如此喜欢姜贵人。

    名门之仪,貌美才高,若仅仅如此便罢了,姜贵人的温柔涵养是刻在骨子里的,从不叫任何人心里不舒坦。

    她哪怕不哭不闹,只稍稍一垂眼,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觉得亏待了她。

    “扶霜,把这些好生收起来吧。”

    姜雪漪的语气有些失落,“本就是陛下赏赐的,韶妃娘娘不要了,也该还给陛下。”

    "是。"

    片刻后,扶霜收拾好簪子,搀扶着姜雪漪缓缓起身,随林威一同去了勤政殿。

    一行人缓缓从宫道上离开以后,拱门处的远远看着的芷仪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凤仪宫内。

    皇后坐在榻上不紧不慢翻看着一本账簿,二公主在身侧念书,时不时问两句。女儿陪伴在身边时,皇后的眉眼罕见的柔和。

    芷仪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轻声说:“娘娘,奴婢还是去晚了一步。”

    二公主念书的声音渐渐小起来,用书卷挡住半面小脸,露出一双乌溜溜的杏眼:“母后和芷仪姑姑谈事情,我去偏殿吃点心可以吗?”

    皇后无奈地笑起来,温声道:“机灵鬼。”

    等人走了,她的神色方恢复了人前的雍容沉静,将账簿搁在了身前的小桌案上:“想必是被御前的人带走了吧?也算是早有预料。”

    “御花园离凤仪宫和陛下的太极殿这么近,她如今的恩宠不薄,消息迟早传到本宫和陛下耳朵里头,就算今日陛下不派人去,本宫也会救她。”

    芷仪为皇后添上一杯新茶,笑道:“只可惜今日姜贵人不知娘娘的心意,不然岂不是又送她一次人情。”

    皇后没抬眼:“等姜贵人回宫后,你去给她送些化瘀的伤药,女孩子容色最要紧。”

    “皇后娘娘真是仁善,对姜贵人这样好,”芷仪顿时了然,福身应下后又想起什么,眉头微皱,“只是韶妃这回实在是有些过了。晨起请安时不动声色,一出了凤仪宫的门就加以为难,姜贵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

    “这些日子宫里的嫔妃们屡屡生事,小风波不停,表面对您毕恭毕敬,实际上个个都不安分,娘娘可要敲打敲打?”

    皇后喝下一口雪顶银针,神色淡淡:“韶妃正二品妃位,对低阶嫔妃本就有小施惩戒的权利,她虽是借机发火,却不算逾矩。依着韶妃的性子,她能忍住不在凤仪宫里对姜贵人发难便已经是十足十的忍耐了,既已经是看了本宫的面子,本宫何必不依不饶。”

    "宫里嫔妃每日晨起都要向来本宫请安,本宫明里暗里敲打的还少吗?"

    她再度将账簿拿在手里,一页页翻过去:“人的心思向来是最难管的。”

    话落,芷仪也沉默无言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宫里的风波是永远都不会停止的-

    勤政殿位于宣政殿和太极殿正中,是陛下处理政务,朝后会见大臣所在,除了皇后娘娘和陛下口谕,寻常嫔妃无事不得擅入。

    姜雪漪也是第一次来勤政殿。

    她膝盖疼得不轻,虽然已经缓了缓,没有刚起身那般使不上力气了,可还是每走一步便有些刺痛,步子也快不起来。

    林威走在前头为她带路,刻意将步子放得缓慢,好让她跟得上。

    等好不容易一步一个台阶的登至勤政殿,姜雪漪额上已然出了一层的薄汗。

    林威停在殿门口,客气道:“小主请吧,陛下就在里头呢。”

    勤政殿终日安静,偌大的殿宇稍有些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人的耳朵,门口一传来细微的人声,沈璋寒便淡淡掀起了眸,看了过去。

    林威去寻人已经过了许久,便是从勤政殿走到太液池再回来也是够的,他折子都批阅了一半还不见人来,可见他的猜测不错,姜雪漪的确是遭人为难了。

    他搁下御笔,身子漫不经心的后仰,漆黑的瞳孔幽深。

    下一刻,人果然从殿门外慢吞吞走了过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宫裙,衬得她肤色欺霜赛雪的白,格外温婉清冷。朝云近香髻挽的乌发一丝不乱,玉钗发簪皆未散,可见不曾受人殴打。

    只向他走来的时候稍稍有些跛,虽然竭力掩饰,可还是在细微之处露了踪迹。

    仅一个照面,沈璋寒便知道她被韶妃罚跪了,难怪来得这么迟。

    他并不开口,靠在椅背上淡淡地瞧她。

    姜雪漪走到陛下跟前向他屈身行礼,轻声道:“妾身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她的语气轻柔温和,甚至连一丝哭腔都没有。

    沈璋寒似笑非笑地看她:“为何来迟?”

    姜雪漪敛眸沉默了一瞬,红唇轻轻抿起:“妾身被韶妃娘娘罚跪于御花园,所以耽搁了。”

    几个呼吸过去,殿内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沈璋寒等了半晌就得了这么个回答,不由气极反笑:“没别的说了?”

    姜雪漪这才缓缓抬起头,安静地对视上陛下的眼睛。

    她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

    温婉多情,像会说话,笑时稍稍一弯便盈满春水。

    沈璋寒从前只知道她温柔体贴,风雅识趣,也知道她聪慧过人,最能让他舒心。

    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这么轴。

    她又没做错,韶妃罚她,既来了他跟前也不知道哭一哭?他都问到跟前了,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谁不立刻哭天抹泪的进来向他哭诉,就算罚不了韶妃出气,也得从他这捞点好处。

    姜氏的女儿是善解人意不假,却也不能软得像个包子,谁来了都能捏一把。

    好歹是尚书嫡女,又不逊于韶妃的身世,他宠着她,就是让她受气的?

    堂堂天子在跟前,竟还越不过一个韶妃吗?

    沈璋寒冷嗤了声,偏过头:“林威。”

    候在外头的林威愣了片刻。

    在他的猜测里,这会儿应当正是陛下和姜贵人郎情妾意的时候才对。姜贵人无故受罚本就可怜,又是在陛下跟前,加上偏殿里什么金创药化瘀散都不缺,他在殿外伺候就够了。

    可这才几句话的功夫,陛下喊他做什么?他不敢多想,忙抬步进去,迷惑道:“陛下唤奴才是……”

    沈璋寒冷睨他一眼,嗓音颇淡:“带着姜贵人去偏殿候着,叫个医女过来上药。”

    “这……”林威虽疑惑不解,却不敢违抗圣意,只能低头应下来,垂肘摆手,示意道,“还请姜贵人跟奴才来。”

    姜雪漪定定看了陛下好一会儿,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艰难地挪动脚步向他屈膝,忍耐着撕扯的痛楚,温柔嗓音放得轻缓:“妾身遵旨。”

    她跟着林威亦步亦趋的去到偏殿内,主殿内再度恢复了静谧。

    林威实在想不通,忍不住问:“小主怎么从里头出来了?陛下其实是很关心您的,您未到时就问了好几回呢。”

    姜雪漪长睫半掩:“许是陛下不喜欢我这幅样子吧。”

    听见姜贵人这么说,林威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但陛下的心思一向是猜不透的,更别提是和姜贵人两个人之间的事,他虽是御前首领太监,却也不好问的太过,只能稍稍宽慰几句便退下了。

    扶霜从外头进来服侍自家小主褪去鞋袜坐到偏殿的床上,帷幔落下,隔出一方安静的小空间。

    她跪得虽然不久,但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皮肤何等娇嫩。鹅卵石小路太过坚硬太过凹凸不平,这会儿脱了衣衫一看,皮肤已经红了一片,隐隐有青紫的淤痕,像火烧一般疼。

    医女等会儿就会来了,扶霜不好随便找些药给小主涂上,只能对着膝盖轻轻吹凉风,好歹能缓解一点。

    姜雪漪拦住她的动作,反而摊开扶霜的手,把自己的手帕解开,从旁边的药箱里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细细擦拭:“今日的事,你跟着我受苦了。”

    扶霜的鼻尖骤然一酸。

    她压抑着声音,眼里却有感激和怒火,恨不得狠狠扇陶贵人两耳光给小主出气:“奴婢和旎春自小跟着您,您待我们如姐妹一般好,入了宫以后也是事事优待,哪儿来的受苦?”

    “您受苦是奴婢无能,是奴婢没能护住您。”

    姜雪漪为她撒上止血消毒的药粉,轻声道:“韶妃位高势大,连我都只能避开锋芒,何况是你。”

    “咱们刚入宫,根基不稳,就像走在悬崖边上,事事都要小心,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可咱们不会一辈子都是这样。”

    扶霜含泪点点头,却忍不住问:“小主见到陛下后可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进了偏阁,陛下似乎有些不悦。”

    姜雪漪安安静静地看着膝上的伤势,温声道:“若真不悦,我就不会在偏殿,而是在绛雪阁了。”

    扶霜眼睛微闪,当下会意,不再开口了。

    太医署的位置离太后的长寿宫和陛下的太极殿最近,从小门疾步穿行,半个时辰就能走到。

    姜雪漪安安静静地在偏殿内候了半个时辰,等医女进来细细为她上好药,外头日头已到正南,马上就是午膳的时间了。

    虽说她猜测陛下对她的那番表现并未真的不悦,顶多是有些不虞,可一连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还真让她有些拿不准陛下的心意。

    眼看着这会儿就要用午膳了,陛下若再不来,她要么被撵回宫里,要么枯坐到晚上,都没她好果子吃。

    四月中旬的天儿已经渐渐暖和起来,除了偶尔阴天降温,白天大部分时候都暖洋洋的。

    她坐在偏殿内的床榻上,帷幔垂落裹得严实,时间久了就觉得闷。

    姜雪漪心念微动,伸出一根手指头将帷幔扒开,挂在两侧,微风立刻从敞开的雕窗内涌进来,让人神清气爽。

    医女临走前说了,这药粉要多敷一会儿,所以她两条腿是露在外面的,乖巧的搁在顺滑精绣的缎面被子上,更显得修长圆润,肤若凝脂。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沈璋寒搁下最后一本折子,摁了摁眉心。

    旁边伺候的林威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生生把想说的话放回了肚子里。

    他已经明里暗里提示两三回要到午膳时间了,可陛下就是不作声。那哪儿是没听见,陛下心里可敞亮着呢,故意撂着罢了。

    今日好端端的,又没人惹陛下不悦,朝政瞧着也顺遂,那定然是因为偏殿里的姜贵人了。

    要说姜贵人也倒霉。

    好好一个温柔贴心的绝色美人,先是被嫔妃磋磨,又是被陛下撂在一边,若非姜她性子温和耐得住,放在旁人身上高低得哭一场。

    宫里的主子们有不少想跟他打点关系的,无非是想用钱财买好处,可要知道在御前伺候,他最喜欢的还是跟聪明又有前途的主子打交道。

    有宠爱和有钱财都不是一等一的要紧,毕竟御前的事办不好了不光不得脸,脑袋也时刻是悬着的。

    这些新来的嫔妃里头,他最看好的还是这个姜贵人,明里暗里帮衬着说好话,可惜他们陛下实则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心思太深沉,太难猜。

    林威低眉顺眼的盘算着,心底连连喟叹。

    不知是不是他想的入神,心思都挂在脸上,沈璋寒偏头觑了他半晌,冷不丁开了口:“怎么,是不是心理觉得朕难伺候?”

    林威如梦初醒,忙跪地喊道:“陛下明鉴,奴才绝不敢有如此悖逆的想法啊!”

    沈璋寒懒得跟他计较,淡淡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了偏殿的方向。

    人人都说美人在侧实侍奉笔墨是红袖添香,是风雅之事,他倒觉得这是浑话。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细腰婀娜,香气幽微,人时时刻刻在身边打转,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就如今日,那姜雪漪分明不在身边伺候,都能叫他静不下心。

    总让他想起昨夜,她在夜色窗前,朝自己盈盈一笑的模样吗。也叫他想起她坐在自己膝上,细腰不盈一握的滋味。

    她是美的,新鲜的,难得的。

    有本事叫他食髓知味。

    片刻后,沈璋寒喉头轻滚,从龙椅上站起了身。

    林威有眼力见的停在原地没动。

    偏殿的门被徐徐打开,沈璋寒迈步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半靠在床沿的女人。

    她很大胆的敞着帷幔,任由自己的两条玉腿露在外面,窗外明媚的阳光落进来,她的腿白得透亮,像有血肉的脂玉一样。

    扶霜低着头快步走进去,偏殿只剩下沈璋寒和姜雪漪两个人。

    姜雪漪缓缓抬眼看过来。

    但紧接着,她便下意识的想把腿遮掩起来,声音细若蚊蝇:“妾身觉得闷,并未想过放肆……”

    沈璋寒觉得她今天有些反常。

    似乎格外的怕他。

    怕他责怪,怕他不悦,怕他觉得她僭越,所以处处小心,收着自己的情绪。

    虽然他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有时的确称得上恶劣,但姜雪漪之前却不会这样。

    她就是水做的,像呼吸一样能把柔情无声无息的渗到他心坎里,叫他喜欢。

    今日是为什么?

    是因为韶妃罚她跪?

    沈璋寒眉峰一挑,淡淡道:“别动。”

    他朝姜雪漪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朕何时说过你放肆了?”

    姜雪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临了了却又合上了,乖乖地摇头:“陛下没有。”

    沈璋寒觉得她这模样不好,不知怎的,他还是想看见她以前的样子。

    他坐到床边去,有心安抚她:“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回可愿意说了?”

    姜雪漪低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最终磨磨蹭蹭的伸出食指,很小心地勾住了陛下的尾指。

    她一开口,嗓音就有些颤,像忍耐许久,终于绷不住安静温柔的模样:“陛下。”

    “潋潋没有招惹韶妃娘娘。”

    姜雪漪执拗的没有哭,只是眼眶有些红,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从凤仪宫出来后,韶妃娘娘身边的允黛找到妾身,说请妾身去谈话。”

    “谁知去了以后,韶妃娘娘将您赏给妾身做贺礼的花神簪打翻到了地上,说妾身刻意羞辱。”

    她用力地勾住手指,情绪克制到脸肩膀都在颤抖:“可您知道的,妾身只是想让韶妃娘娘欢喜,从未想过羞辱。”

    这套簪做工精美,放在库房许久他都不曾拿出来赏人。

    一是没合适的人,二也是没那个兴致。

    恰逢韶妃二十生辰,姜氏又来讨,一时兴起便赏了。库房的珍奇宝贝无数,他怎么可能样样记得,倒是不曾想韶妃记得。

    一套簪子而已,再稀罕的韶妃也有的是。说到底是气他昨夜没去甘泉宫,反而去了姜氏的绛雪阁。

    他为什么不去甘泉宫,许多人都懂,但偏偏韶妃不懂。

    这便是为什么聪慧的女子更讨他欢心的原因了。

    沈璋寒敛眸瞧着相互勾缠的手指,不明就以的笑了声:“朕自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韶妃孩子心性,从前就风风火火的,进宫后也被朕惯坏了。你今日受屈,朕会补偿你。”

    说罢,他自然而然的抽回手,抬手抚上姜雪漪的膝盖,轻触了一下:“现在还疼吗?”

    姜雪漪点头,回答得很老实:“疼。”

    两条修长白皙的玉腿本是无暇,偏偏膝上一点红紫的痕迹惹人注意,让人想不看过去都难。

    沈璋寒垂眸看她,点点她的鼻尖:“你今日在御花园被罚,明日就会传遍各宫,等会儿让林威亲自去凤仪宫替你告假,这几日好好歇着,就不必去给皇后请安了。”

    姜雪漪这回倒很老实,没再说出让他不悦的话:“是,妾身多谢陛下体谅。”

    安静片刻后,沈璋寒又问她:“方才进来的时候,怎么不愿意说?”

    姜雪漪有些犹豫地看向陛下,又低头紧攥着被面,半晌后,才轻声说:“妾身怕。”

    “怕什么?怕韶妃知道你告状,改日继续欺负你?”

    沈璋寒不喜欢她今日总是低着头躲闪他视线的样子,他喜欢她朝自己笑。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同自己对视,温声:“嗯?”

    “不是……”

    姜雪漪泛红的眼眶早已盈满了泪水,不知多楚楚可怜,只稍稍一合眼,豆大的泪水便从她那双美丽的眼中滚落,“啪嗒”掉在沈璋寒微凉的手上。

    她去捧陛下的手,分明是哭着,语气却始终温柔小心,怕极了他心里不舒坦:“陛下……妾身是怕,怕您觉得妾身麻烦,怕您觉得妾身不懂得体谅您,更怕您会觉得妾身和那些人一样,明明不是什么过不去的事却偏要作出一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给您瞧。”

    “韶妃娘娘陪在陛下身边数年,妾身不过短短数日,妾身也怕,怕从您嘴里听到妾身本就不如韶妃娘娘。”

    “潋潋是想叫陛下岁岁欢愉的,所以不敢说,也不想说。”

    一口气将想说的都说完了以后,殿内再度安静了许久。

    沈璋寒垂眸看着她落在手背上眼泪,漆黑的眸底暗幽幽的,让人猜不透里头是什么。

    他的指腹缓缓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几下,为她擦去泪水:“你的确跟旁人都不一样。”

    人人受了委屈都只想着自己,她脑子里千回百转想的却是他。

    姜氏聪慧,一番话说的虽言辞恳切,字字合理,可里头的感情真假掺半,他不是听不出来。不过宠了她不到月余,哪儿来的这么多情深义重,情肠百转,他也从不信女人为了博他宠爱说的那些话。

    可姜雪漪说的这些他的确受用,也喜欢她这般把他的心思放心上。

    要沈璋寒自己说,若她真的一开始见他的时候便哭哭啼啼求他做主,和别的女人没两样,他的确不会有任何新鲜感,顶多哄她几句,给些赏赐,把此事翻篇便过了。

    可她如此说,他却不由自主生出许多怜惜来。

    这世间美人如繁花不胜枚举,可能解他千万思绪的人,却只有姜雪漪一个。

    他捧住姜雪漪的后脑,俯身去吻她柔软的唇瓣,交缠吮吸之间,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身体里。

    “名花解语,棠字喜不喜欢?”

    第24章

    当天, 姜雪漪在勤政殿和陛下一道用了午膳,下午又坐在林威搬来的软椅上伺候陛下笔墨,直到晚膳前才被送回绛雪阁。

    入夜后, 隔壁棠梨宫摔碟子摔碗的声音连灵犀宫都清晰可闻, 不用想也知道陶贵人有多生气。

    海棠自古被文人书生所喜,千年来多有诗词赞颂, 被世人称之“解语花”。

    韶妃前脚罚跪了姜贵人,陛下后脚便给姜贵人赐封号为“棠”,又是晚上一顶肩輿从太极殿的方向抬出来的,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新人入侍一个半月, 还有半数嫔妃不曾侍寝过,可棠贵人不仅圣眷颇浓,甚至这么快就得了一个好听的封号, 足可见陛下的偏爱。

    这既是明晃晃的恩典, 也是告诉后宫诸人,后宫美人无数,唯姜雪漪名花解语, 最得陛下心意。

    棠贵人得宠,人又温柔和善,绛雪阁一时成了炙手可热的地儿,流水般的好东西都往处送,前来攀关系的也多了, 姐姐妹妹叫得亲热。

    有人得意有人忧, 自从二十生辰过后,陛下虽说不曾因为棠贵人去处罚韶妃, 可一连近两个月都不曾去过甘泉宫,也足以说明陛下的意思了-

    长安六月已进小暑,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树盖青翠,蝉鸣聒噪,扯着长腔一声接一声,便是在屋里坐着,稍稍动一动身上都出一层薄汗。除了晨起时还能有些许的凉风,其余时候外头连人影都少了许多,都躲在自己宫里贪凉快。

    皇后娘娘体恤宫里人,说入秋之前的请安从每日一去改成了每七日一去,好让大家都松快松快,转眼今日又到了要去请安的时候,再闷燥也得出门了。

    段殷凝端着几件新做出来的夏装掀了珠帘进来,轻笑着问:“尚衣局为小主新赶出来的夏衣,小主瞧瞧今日穿哪件好?”

    姜雪漪一件件看过去,抬手抚上面料,温声道:“好真都是极好的料子,件件都柔软轻透,色泽明亮,款式也都精巧。”

    她点点其中一件天水碧的云绫锦:“就这件吧,颜色干净浅淡,料子也薄,看了心里凉快。”

    旎春又捧出来一条藕荷色的披帛,笑眯眯道:“小主,配这条吧,像荷花仙子呢。陛下前阵子让匠人把那套十二花神簪修补好了,昨日才送过来,六月荷花,不如您戴上?也算相得益彰。”

    想起十二花神簪,姜雪漪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分,她坐在梳妆镜前看向镜中的自己,嗓音轻淡:“好啊,就按你说的办。”

    这两个月里,除了五月端午的时候有大宴,陛下再没召见过韶妃一次,也不曾召幸过陶贵人,这是都因为她坐了冷板凳了。

    姜雪漪心知肚明,韶妃和陶贵人跟她日后都不是能好好相处的关系,也就不必看她们那么多脸色。

    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韶妃倒不曾再寻过她的麻烦。

    虽说韶妃性子稚气,可她身边不是没有聪明人劝着。这些日子想必自己也琢磨明白了,一味使性子不仅挽回不了陛下的心,还会将陛下越推越远。所以这两个月她虽然偶尔也会在请安时针锋相对几句,可人还算克制,不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反而是陶贵人跟她愈发势同水火,连带着她的两个跟班,每每遇见都要唇枪舌剑,虽让人心烦,却也算得上风平浪静。

    梳妆完毕后,姜雪漪带着扶霜出了门,可刚走到灵犀宫的庭院内,就瞧见杨贵仪站在绛雪阁门前候着她,一见面便迎了过来,语气十分亲昵:“妹妹起身了,咱们一道去凤仪宫吧。”

    姜雪漪拿着团扇柔声笑道:“暑气这样重,稍动一动就要出汗,姐姐好好的步辇不坐,何苦跟妹妹走路受苦。”

    杨贵仪笑着说:“正是知道受苦,我才想和妹妹一道去,路上也能做个伴。”

    姜雪漪弯眸轻笑:“如此就多谢姐姐周全了。”

    灵犀宫住的人不多,只有姜雪漪和杨贵仪两个,已然是十分清净了。何况杨贵仪是宫里的旧人,时而能提点一二,且为人又安分守己,性情敦和,和这么一个人同居一宫,姜雪漪心里其实是很感激皇后的安排的。

    新人入宫本就是两眼一抹黑,衣食住行、人情世故样样都要细心留意。皇后赏识,从一开始就为她做了打算,这三个月内又时常提点恩赏,她心里都记得。

    好与坏,都是要还的-

    凤仪宫内,姜雪漪和杨贵仪一同走进去,宫里已经坐了不少低位的嫔妃,三两谈笑,手里摇着团扇,隐隐听到人说句:“还是凤仪宫凉快,暑气可蒸死人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去行宫避暑呢。”

    她们两个给皇后请安一向勤勉,往往都是到的较早的那一批,可今日时辰与往日相差无几,殿内却已经坐下多半,这就不得不说是暑热的功劳了。

    宫里的供冰虽不缺,可也是有数目的,足从入夏一直供到入秋为止。

    宫里主子们的例冰都有定数,但可架不住有的娘娘怕热些,要的就多,有的小主不受宠,多被刻薄。

    姜雪漪打眼一瞧,这会儿来的早的嫔妃多是不受宠的,亦或是没有什么家世,恐怕夜间也睡不好,倒不如早早起身来凤仪宫吹会儿凉。

    她从小娇生惯养,皮肤又白,格外怕热些。

    好在而今在陛下跟前还算得脸,底下的奴才们不敢慢待,每日供冰都供得格外足,可不得宠的人,就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

    想到这,姜雪漪抬眼看了眼杨贵仪。她们两人一同走路来凤仪宫,晨起虽凉却也闷闷的,这会儿进到凤仪宫里,杨贵仪的神色明显松快了些许。

    底下的人向她们请安后,姜雪漪身子凑过去低声问:“姐姐最近屋里的冰供的足吗?”

    杨贵仪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却还是笑着说:“幸亏妹妹得宠,底下的人不曾慢待我,份例内都是足的。”

    说话的功夫里,几个高位一个接一个到了,又过了约莫半刻钟,皇后娘娘也从后殿走了出来。

    皇后素来坐得定,嫔妃们请安的时辰她从不耽误,可今日不光迟了,连眉宇之间也明显多了几分倦色。

    行礼坐定后,姜雪漪静静地望过去,果然听见皇后娘娘开了口:“夏日雷雨多,二公主昨日染上风寒折腾了半宿,本宫也头疼了半宿。你们有皇嗣的嫔妃们都要照看好皇嗣,其余人也多注意,夏天得了风寒最叫人难受。”

    说罢,皇后淡淡道:“若无意外,今年行宫避暑陛下是要去的,路上舟车劳顿,若谁病得起不来床,必然是要留在宫里了。”

    一众人齐声谢过皇后关切,便听底下不知是谁说了句:“行宫不大,往年避暑咱们都能去,可今年宫里新添了十一位新人,恐怕安置不了那么多。”

    丹昭容扶了扶金步摇,勾唇笑道:“安置不了自然是按着位份和宠爱分了,你半年都见不了陛下一次,岂有你的份吗?说出来也是让人笑话。”

    底下的嫔妃被人捏到痛处,在凤仪宫却怒不敢言,只能看着丹昭容悻悻地闭了嘴。

    丹昭容得宠,在宫里一向拿着鼻孔看人,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不客气。虽说新人入宫后陛下去翠微宫的频率不如以往,可在宫里仍然是数一数二的,就看韶妃生辰宴那次,陛下冷落了韶妃,冷落了陶贵人,却也没见不去丹昭容那。

    陛下登基后,宫中嫔妃不论出身高低,得宠与否,好歹都是正经的官家女子,骨子里是没一个看得上丹昭容的,可她们不比韶妃那般位高权重,只能忍气吞声。

    可韶妃对丹昭容的厌恶与日俱增,如今她心里有火,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丹昭容春风得意,当下便冷声反驳道:“她再怎么不得宠也是正经的官家贵女,你若没了陛下的宠爱又算什么东西?”

    “凭你的出身,给本宫提鞋都嫌脏。陛下宠着你,以你的身份就该谨小慎微的活着,还这般恬不知耻在这招摇过市!”

    丹昭容出身卑贱,最忌讳别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尤其是韶妃还说的这么难听,登时坐不住了,瞪圆了眼睛恼道:“韶妃,你嘴巴也放干净些!我出身再低也是陛下正儿八经册封的昭容,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先帝还曾纳江南名妓入宫,是不是你也要说先帝不知廉耻?”

    “若你再不住口,我这就告诉陛下去!你前阵子因一己私怨罚跪棠贵人,陛下到现在都不愿意搭理你,你心里不清楚是为什么吗?还在这逞什么威风!”

    姜雪漪不动声色的看了韶妃一眼。

    被陛下冷了两个月,虽知道了自己不该明晃晃驳陛下的颜面,可对着丹昭容还是这么冲动。

    丹昭容再卑微,有一点却说的对,她出身再如何也是陛下亲封的昭容,那就代表着陛下的颜面。陛下都不在乎出身,愿意宠着,她们这些为人妃妾的却揪着不放,不还是叫陛下心里不痛快。这话若让陛下听见了,韶妃这冷板凳恐怕还得继续坐下去。

    既然已经进了宫,出身如何都是次要的,陛下的宠爱才是实实在在的。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个没完,皇后只觉得头疼的很,细眉紧蹙,出声斥责:“够了,成日里吵吵像什么样子?你们是天家嫔妃,不是市井泼妇,若再没完没了,便一人罚抄五十遍宫规去静静心,别叫本宫看见你们头疼!”

    见皇后发火,韶妃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皇后的性格沉稳,素来是心中自有成算的,甚少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一来是暑热叫人心里不清净,二也是因为二公主病倒,为人生母难免焦灼不安。丹昭容和韶妃斗嘴本是常态,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今日正是撞到了枪口上。

    贤妃忙出声打圆场,温声道:“暑气重,韶妃难免性子急躁些,还望皇后娘娘宽恕。您照顾二公主想必是心力交瘁,多喝些清心茶去去心火吧,后宫可还指望您主持大局呢。”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兰昭媛掀眸看了贤妃一眼,若无其事的轻笑着说:“我记得昨日二公主是和大公主一道出去玩的,怎么大公主相安无事,二公主却病倒了?是不是贤妃姐姐养孩子有妙招,可要告诉皇后娘娘,让娘娘也省些养孩子的功夫才好。”

    贤妃的脸色顿时变了几分:“公主们年幼,身子自然娇贵,二公主不慎得了风寒,本宫也心中担忧,你何必将矛头转到大公主身上?难不成非要两个公主都病倒,你才心里高兴?”

    兰昭媛笑了笑:“贤妃姐姐说的什么话,妹妹不过是随便说笑的,姐姐何必这么生气。公主健康平安,自然是咱们都想见到的。”

    丹昭容看热闹不嫌事大,摇着团扇悠悠道:“兰昭媛这话说的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你是为了皇后娘娘抱不平还是故意挑拨离间,我记得贤妃也不曾跟你结怨吧?”

    “哎呀,养育孩子的艰难岂是你这个没生养过的人能知道的,胡乱猜测也不怕伤了皇后娘娘和贤妃的心呢。”

    韶妃原本憋着一股气没打算说话了,谁知丹昭容还敢插嘴,当下又快嘴说道:“你不也没生养过?真是笑话。”

    说罢,又偏头低声咒骂了句:“两个狐媚子!”

    高位们唇枪舌剑,底下的小嫔妃们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的,皇后心里牵挂着二公主,脸色一直沉着。

    倒是杨贵仪冷不丁开了口,笑着说:“嫔妾听闻皇后娘娘昨儿得了一筐贡瓜,还搁在冰泉水里镇着呢。”

    “这天气实在是热,不知嫔妾能不能有口福,腆着脸求娘娘疼一疼咱们。”

    杨贵仪平时不轻易不开口,可但凡一开口,总能说到皇后心上去。姜雪漪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不动声色看了眼杨贵仪。

    难不成杨贵仪,实际上是皇后的人吗?

    姜雪漪来不及细想,就见皇后缓了脸色,淡声道:“今年进贡的蜜瓜不少,本宫也有意给各宫都分一分以示陛下恩泽,既然杨贵仪提起了,本宫自然是不吝啬的。”

    “芷仪,将贡瓜拿去小厨房切开,给大家都去去火气。”

    她不咸不淡地扫了眼下面:“有好果子吃,也好堵住有些人的嘴。”

    本以为皇后娘娘已经说到这地步,她们总该明白什么意思住口才是,谁知丹昭容噙着笑说道:“那贡瓜是冰镇的吧?解暑是解暑,就是太凉了些。”

    “臣妾如今有了身子,恐怕承受不了娘娘的美意了。”

    第25章

    丹昭容这话一出, 顿时满殿皆惊。

    韶妃瞪大了眼睛,紧攥着扶手脱口而出:“你是何时有孕的?怕不是浑说诳我们的吧!”

    场内的刘贤妃、兰昭媛,甚至是荣修仪, 脸色都算不上好, 就连皇后都微微蹙眉起来,瞧过去一眼:“可找太医看过了?如今几个月?”

    丹昭容笑容满面, 翘着兰花指捏着瓷杯,先是慢慢抿了一口,方缓声说着:“昨夜找两位太医都看过了, 说是已经有近两个月的身孕, 想来错不了。”

    “从前光瞧着皇后娘娘,贤妃和荣修仪养育孩子,心里也羡慕的很, 如今我也有了, 往后宫里的孩子就更热闹了,”她搁下杯盏抚上自己的肚子,嘴角的弧度怎么都下不来, “宫里的女人啊,不论得宠不得宠,还是得有个孩子呢,今晨已经派人通知了陛下,想来陛下欢喜的很。”

    “你这孩子还没生下来, 你怎么知道你保得住?”韶妃气急攻心, 心中又酸又堵,眼泪几乎留下来, “如今洋洋得意过了头,当心日后哭去!”

    皇嗣是宫里最金贵的, 哪怕是丹昭容所怀,也决不允许嫔妃随意诅咒,皇后虽不喜丹昭容无脑张扬,可韶妃如此口无遮拦,也是万万不能的。

    皇后皱眉看向韶妃,斥责道:“住口。”

    “皇嗣是国之根本,丹昭容侍奉陛下多年才有了动静,本是宫里的喜事,岂容你胡言诅咒?”

    她冷淡地扫了一眼底下嫔妃,知道她们这会儿心里不痛快,恐怕是坐不住了,继续留下去也只会闹个没完没了,干脆拂袖散了她们的请安:“都散了吧,本宫自会让人将贡瓜送到你们各自宫里。”

    起身向皇后行辞礼后,韶妃率先起身要走,连身侧的刘贤妃都没等。

    姜雪漪支颐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杯清茶慢慢抿,乌发间一根纯金打造荷花簪在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经过姜雪漪的时候,韶妃的脚步猛然顿了一瞬。在定睛瞧见那支荷花簪出现在她头上的时候,韶妃心里更是愤怒,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疾步走出了凤仪宫。

    刘贤妃紧跟其后,兰昭媛弱柳扶风地坐上步辇离开,随后则是荣修仪不紧不慢的走出去。

    丹昭容看着她们个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别提心里多痛快,拿团扇掩着唇不住的笑,直笑得花枝乱颤,满头的金步摇抖动起来。

    她伸出一只手,婀娜多姿地站起身来:“红萤,扶本宫起来,回宫去——”

    戏唱完了,嫔妃们也接二连三的走出后,姜雪漪才轻声同旁边的杨贵仪柔声说着:“姐姐,咱们也回宫去吧。再耽误下去日头更大,恐怕要热坏人了。”

    杨贵仪点点头,跟她一道站起身走出去,姜雪漪才弯眸笑道:“皇后娘娘赏赐的贡瓜要冰的才好吃,等送到咱们那,想也不凉了。姐姐不如去妹妹的绛雪阁吧,陛下之前让人抬了个小冰鉴过来,咱们放进去镇一镇,也好聊聊天。”

    请安散后的时间都是自由的,杨贵仪呆在自己屋子里也是绣花。何况今日出了大事,她也猜到姜雪漪想问点什么,倒不如去寻个凉快处:“好啊,就听妹妹的。”

    虽说如今只是贵人的位份,不比高位娘娘们手里份例宽松。可姜雪漪得宠,陛下常来,她自己又怕热,屋子里例冰的量几乎是翻了倍,宽裕的紧,根本不必精心计划着使用。

    所以杨贵仪一进去就感觉到一阵凉意,她这厢房虽精致却不大,猛的进来竟比凤仪宫还凉快些。

    她和姜雪漪坐上软塌,旎春在冰盆旁边替她们摇扇,凉气就一阵阵的送过来,让人神清气爽:“妹妹这屋子里真是舒爽,半点也感觉不到暑气。”

    姜雪漪笑着说:“妹妹有幸,每日的供冰都足足的,其实也用不完,以后每日送来了,我就让宫里人给姐姐也送去些,咱们姐妹也好一同过夏。”

    杨贵仪打着扇面盖住半张脸,受宠若惊道:“如此反倒是我要多谢妹妹美意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妹妹不知,我是从渤州来的,渤州冬暖夏凉,四季皆宜,后来跟着家中来了长安还在真有些禁不住暑热。往常都是在份例内精心分配着用,勉强夜里能睡个囫囵觉,可白日就有些折磨人了。妹妹这样贴心,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妹妹才好。”

    姜雪漪笑着摇摇头,柔声说:“姐姐不必客气,咱们姐妹投契,又在一宫,本就该互相帮扶的。若是不能同气连枝,搭伙过日子,往后还怎么过?”

    她抬抬手,示意扶霜将冰鉴打开:“这里头还镇了一个西瓜,切开咱们也吃一口。”

    杨贵仪顺应着姜雪漪点点头,目光微闪,不经意般将话题说到了丹昭容身上:“说起来,这丹昭容能有孕也实在是不容易。”

    姜雪漪笑意更深了,温声问:“我只知道丹昭容颇得陛下宠爱,又是通房婢子出身,其余还真是一无所知,姐姐可是知道什么?”

    “说起这丹昭容也是奇怪,”杨贵仪喝下半盏段殷凝奉来的玫瑰花茶,缓缓道,“陛下如今二十有七,算起来她跟在陛下身边也有十一年了,她这么得宠,却直到今日才有身孕,这孩子来得可真是不易。”

    姜雪漪问:“若真是如此得宠,再如何不易怀孕也早该有了,可是丹昭容曾经流过胎吗?”

    杨贵仪摇摇头:“不曾,她这的的确确是头一次有孕。虽说她一直在喝养身安胎的药,但长久没动静,大家也都以为她不会生了,不曾想还真的怀了。”

    “至于说她为什么长久不孕,从前在府中我也听过些传闻,似乎是曾经落进冷水里头,伤了身子。”

    若说是曾经伤过身子不易怀孕,那她怀得艰难,姜雪漪也就能够明白了。可丹昭容出身虽然卑微,终究给皇子做通房的,不是侍妾也是半个主子,总会有下人伺候才是,怎么会落到这地步。

    她温温柔柔的说:“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丹昭容也是不易。不过她从前虽说没有正经的名分,可陛下这么宠着她,也总该早派人照顾着才是,为何会——”

    话说到一半没继续说下去,杨贵仪一听也就明白了。

    但事关陛下,有些事说出去始终是忌讳,她也不是全然了解,只好含糊的压低声音提醒了几句:“先帝子嗣甚多,连皇子都有十几位。陛下行十一,生母又出身不高,且无权势,后来还因罪被罚……”

    “陛下从前并不得宠,满十五开府后过得颇为凄冷,还是被指给太后之后,又将皇后赐婚给陛下,那才渐渐势盛起来。”

    杨贵仪自己也是小官之女,当初给父亲塞陛下做侍妾的时间,算起来也就在陛下和皇后成婚后不久。当时府中还没有贤妃和韶妃,更无兰昭媛,只有丹昭容被抬成侍妾跟她平起平坐,府中也有些是从前伺候仍是皇子的陛下的旧人,所以这些陈年旧事她才耳闻了些。

    可这些事关乎陛下最黯淡无光的过往,谁也不知道当初无人问津的陛下过的是什么日子,也不知丹昭容和陛下之间发生过什么。

    所以自从陛下和皇后成婚,又到后面登上太子之位,再后来登基,这些事所有了解一二的都是要烂进肚子里的,谁也不敢肆意传扬,开罪了当今陛下。

    杨贵仪不敢说丹昭容是陛下的心上人,也不敢揣度陛下为何会宠爱丹昭容,更不知道陛下心里究竟如何看待丹昭容。

    可纵使丹昭容的姿容远不胜姜雪漪这般貌似天仙,才情无双,甚至目光短浅,如今身上也带着挥不去的市井气,她却是跟着陛下从最黑暗的日子里走出来的。

    仅凭这一点,她的地位就是特殊的,旁人比不了。

    当初皇子夺嫡的几年长安是如何腥风血雨,她光听着都觉得让人害怕。能从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爬出来,站到日头下面,统管万里山河,江山社稷的男人,心思是如何的重。

    陛下既然宠着丹昭容,她身上自有她的长处,只有后宫里的女人们不在乎,不喜欢罢了。

    若真说起来,如今后宫的贵女们,哪个不是知道了陛下前途无量才跟来的,雪中送炭不离不弃的情谊,即便是杨贵仪自己,那也是做不到的。

    她只寥寥说了几句,并未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可姜雪漪何等冰雪聪明,又有入宫前父亲的一番交代叮嘱,两相结合起来,这下就已经听出来杨贵仪的言外之意了。

    她点点头,感激一笑:“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难怪丹昭容如此得宠,真是多亏姐姐的提点了。不过如今在宫里,我瞧着不喜欢她的人实在是多,几个娘娘们也是各怀心思,恐怕日后艰难了。”

    杨贵仪垂眸笑笑,喟叹着:“妹妹说的是啊。不过各人有各命,宫里失了孩子的女人也不少,能不能保住全凭自己的本事罢了。”

    丹昭容能不能生下孩子,姜雪漪不好说。

    宫里虎狼环伺,她又树敌颇多,且自己也不是个心思周全的性子,恐怕是险之又险。

    不过她生不生,和姜雪漪本身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入宫的是为了得宠,为了权势,更为了姜氏家族兴盛,亲人安康。只要挡不住她往上升的路,不曾得罪过她,姜雪漪都觉得不打紧。

    但丹昭容有孕,对姜雪漪却有一桩好处。

    韶妃和陶贵人厌恶丹昭容已久,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春风得意,诞下皇嗣。只要她们想动手,动了手,亦或是打算动手。

    姜雪漪都不会高高拿起,轻轻放过。

    她说过,人与人之间,好与坏都是要还的。

    说完丹昭容的事,杨贵仪和姜雪漪又闲聊了些别的话题,等皇后身边的宫女将贡瓜送来,两人分食后,姜雪漪才让段殷凝好生带着送冰的宫人,亲自送杨贵仪回了自己的院子-

    与此同时,甘泉宫内。

    所有殿内侍奉的宫女均被赶到了殿外候着,个个低头耷眼站成一排,大气都不敢喘。

    丹昭容有孕的张扬,才从凤仪宫出来就阖宫皆知了。韶妃平素最厌恶丹昭容,底下的宫人们都是清楚的,如今知道她有孕了娘娘岂能不气不急。

    打从凤仪宫出来就已经不知摔了多少名贵瓷器,杯盏琉璃,碎瓷片散落了一地,硬是没人敢进去收拾。

    谁敢在这时候寻娘娘的晦气,幸好贤妃娘娘和韶妃交好,一直在宫里劝着,若不然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韶妃气到几乎失去理智,双手捧起一个玉摆件便狠狠地摔到地上,“砰”的一声巨响,摆件碎成无数碎片四炸开来:“贱人!凭什么那贱人都能有身孕!”

    连贤妃都被吓了一跳,捏着帕子往椅子后瑟缩了下,婉声劝着:“妹妹,你快冷静些吧,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去,再传到陛下和皇后耳朵里就不好了。”

    “我现在还怕被人听到吗?”韶妃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满眼不甘,哗哗流眼泪,“陛下本就许久不曾来我这了,想必是还恼着我,既如此,我还怕他更恼我吗?”

    韶妃孩子心性,嬉笑怒骂都表现在脸上,往往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贤妃平时虽然也总是见她骂丹昭容和兰昭媛那些人,可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动怒,哭成这个样子,像天塌下来似的。

    其实贤妃也不是不明白韶妃心里的难过。年岁渐长,新人辈出,又没有孩子,还被自己瞧不上的人在宠爱上一直压着一头,心里难免憋屈。

    可以前再不开心,她顶多是闷闷的,哄几句吃点好吃的点心就能好,心里对陛下总还抱有少女的期望,但这回丹昭容有孕的事实在是大大的打击了她,让她愈发觉得自己不如人了。

    堂堂副都护的掌上明珠,自小千娇百宠,这辈子吃的苦都是在宫里受的。

    贤妃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可再难过,咱们又能改变的了什么?她终于是从一开始就跟着陛下过来的,没家世却有情分,孩子揣在她肚子里,你该想的是如何争气才对。”

    韶妃哭着起身扑到贤妃怀里,泪流满面:“姐姐,我也想让陛下喜欢我,可陛下的心思不在我身上,我能怎么办?即便是生孩子,凭我一个人也是生不了的……”

    陛下的心思多变,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宫里这么多女人,今日谁得宠,明日谁失宠,不过都在陛下心思一转里头,韶妃性子稚气,人又情绪化,做妹妹尚且惹人头疼,如何讨得了陛下欢心?恐怕连察言观色都是难事。

    贤妃轻轻拍她的背,安抚着她:“陛下不喜欢你,那你就想法子让陛下喜欢,男人喜欢的模样无非是容色和性子两种,以前不也有失宠嫔妃跳了支舞就重新获宠的吗?”

    “你总得让陛下先来你这,才能有机会怀嗣。”

    韶妃一搭一搭地抽泣着:“就算我这么做了,也未必有好的结果,还极可能让丹昭容那贱人嘲笑,我一想到她现在那副得意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撕烂她的脸!”

    “贤妃姐姐,你如今是大公主的生母,陛下无论如何都会来看你的,可我就不一样了,一旦丹昭容生下孩子,不论皇子还是公主,陛下定然会抬举她,届时最低也是妃位,还有可能和姐姐你平起平坐,岂不是稳稳压着我?!”

    贤妃怔了一瞬,在韶妃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抿了抿唇:“她……”

    韶妃哭着抬起头和她对视:“姐姐你也担心,是不是?”

    “她如此得宠,若是生下个皇子,还不知得意到哪儿去呢,日后做了太子也不一定……我真的越想越觉得没指望了!”

    贤妃的瞳孔渐渐幽深起来,她温声问:“那妹妹你打算怎么做?除了让你想办法讨陛下欢心,我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韶妃猛然抬起头,眼中的疯狂像火一样熊熊燃烧:“姐姐,不如我们联手把她的孩子做掉吧?她年纪大了,好不容易怀上这个孩子,若是这个没了,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怀孕了。一个不会生的女人,再得宠又能如何?”

    贤妃被她惊着,忙推开她站起来:“妹妹,你是疯了吗?谋害皇嗣是大罪,轻则冷宫重责赐死,你快快打消这个念头,我今日权当没听见过。”

    “不会的!”韶妃紧紧抓住贤妃的衣袖,颤着声音摇头,决绝道,“姐姐,我是副都护的嫡幺女,我父亲手握重兵,就算陛下再不悦,也绝不会这么对我!就算东窗事发,陛下震怒,那顶多……顶多将我降位,冷落个一两年,到时候就会什么事都没有的!”

    刘贤妃使力挣脱衣袖却没挣开,苦口婆心的劝她:“她若失子,必然要找仇家复仇,陛下也会厌弃你,到时候你还是不如丹昭容,又是何苦呢?”

    “允黛!”贤妃高声唤着,等允黛推开门进来,连连将韶妃推到她身上,焦急道,“你家娘娘气急了,快扶她好好歇息,待她冷静些本宫再来。让你们宫里的人都把嘴闭严实了,不许传出去一个字,不然本宫决不轻饶!”

    允黛赶紧扶好自家娘娘,屈膝道:“奴婢明白,多谢贤妃娘娘了。”

    看着贤妃避如蛇蝎般离开的模样,韶妃自知无人站在自己这边,哭倒在允黛身上,抽噎得连气都险些上不来。

    可她纵然再不甘,心底也知道贤妃说的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她再恨,说得再疯狂,哭累了冷静下来,到底是从未害过人的小姑娘,下不了决心的。

    贤妃急匆匆走出甘泉宫坐上步辇,分明是正午日光毒辣的时候,却让她平白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回眸看着里头的方向,不由得紧紧攥住了扶手。

    她坐定深呼吸了几口气,一想起方才韶妃的话,眼底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回宫去,今日之事本宫不管你们听见了什么,统统都要当没听见,若有出去胡说的,拔了舌头扔进乱葬岗,别怪本宫不客气!”-

    正午时分,外头热得惊人,马上要到午膳时间了。

    掌事太监杨夷带着几个宫人前去取膳食,宫女们则早早就让她们去阴凉地方歇着了,姜雪漪歪在贵妃榻上看一本诗集,扶霜给她摇扇,一阵阵凉风扇过来,十分舒适悠闲。

    旎春快步从灵犀宫外头走进来,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说:“小主,方才奴婢听你的派人去甘泉宫和棠梨宫附近晃悠,果然听见了些消息。”

    “棠梨宫倒是听不出动静,甘泉宫那边可是发了大火了,听派去的人说,贤妃出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急匆匆便走了。”

    姜雪漪搁下书,柔声笑:“果然是有人坐不住的。”她掏出帕子替旎春擦汗:“快歇歇吧,外头热的很。”

    旎春皱皱鼻子,蹭上前让小主替她擦额头,笑着说:“丹昭容这一胎啊,宫里且得不安生一阵呢,小主便能趁乱出头了。”

    姜雪漪点点她的鼻尖,示意她别说出来,从榻上起身坐到桌边,顺手捏了一颗冰凉的紫葡萄。

    葡萄酸甜冰凉,夏天吃了最开胃解暑,姜雪漪将一整盘都镇到了冰鉴里,没事就拿出来剥一颗。

    马上午膳的时间,肚子正好饿了,她下意识就拿起了一颗,两只手撑在梨花木的桌面上,细白的手指头抵着葡萄慢条斯理的剥。

    姜雪漪的动作十分优雅,人也坐得挺直。乌云一般的发髻下接着一截好看的脖颈,葡萄洇出的紫色汁液染到她白皙的指尖,在照进来的光线下恍若透明,平白添了几分清冷又勾人的媚气。

    沈璋寒从外头不声不响的走进来,正巧见她这副模样。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瞧见她那一瞬间便觉得口渴,他下意识喉头轻滚,若无其事的问出一句:“潋潋偷吃什么呢?”

    第26章

    陛下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门口, 姜雪漪剥葡萄的动作一顿。

    这些日子,陛下隔三岔五就会这般不通传就进来,她虽然意外, 却也不算毫无准备。

    她搁下葡萄, 十分自然的先抽出锦帕将指头尖上的汁水擦掉,这才袅袅起身向他行礼:“妾身给陛下请安。”

    沈璋寒抬手虚扶了一把, 姜雪漪顺势起身,笑意柔柔地掀开珠帘,请君入内:“陛下的太极殿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 怎么这么热的天儿来和妾身抢葡萄吃?”

    她嘴上虽然在调侃帝王, 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接着那颗葡萄仔仔细细地剥开,递到了陛下嘴边。

    沈璋寒慢条斯理地将汁水丰盈的葡萄咽下, 不羞不臊地嗯了声:“自然是潋潋剥的好吃, 叫朕总想着。”

    捏着葡萄送来的指尖又细又白,染着淡淡薄透的紫,汁水将肌肤瞧着晶莹, 凑近看,妖气锐减,反增媚气。

    姜雪漪是长安最柔婉端雅的贵女了,往日里一幅仙姿佚貌出尘无暇,泠泠清音动人心弦, 向来同娇媚之色不相干。

    可滟滟一抹白被凡间俗物沾染的模样, 总叫人有冲动狠狠的去将她变得污浊,直让仙子坠尘, 陷为泥沼。

    剧烈的征服欲和摧毁欲在心头徘徊,只这般想想便有些难耐。

    但沈璋寒并未表露出分毫, 略显暗潮的眸暗幽幽的,抬手裹住了她的指尖。

    “你的手倒好看。”

    说完,便将手松开,若无其事的搁在了椅子扶手上。

    “多谢陛下夸赞,虽夸的是手,可连绛雪阁都要蓬荜生辉了。”

    姜雪漪的手柔软微香,从不做粗活的闺阁千金自然养得十分细嫩。她将手搁在段殷凝端来的铜水盆里,用清水细细将手洗净,又用干巾擦拭好,轻笑说道:“马上就是午膳时间了,陛下想必是来陪潋潋用午膳的吧。”

    她转身坐在陛下身侧,抬手一截藕臂托着腮,模样难得的娇慵动人,就那么目光盈盈地看过去:“尚食局知道陛下要来,还不知要送什么好吃的来,陛下平时可有喜欢用的?”

    沈璋寒挑眉看过去:“朕看是皇后赏的贡果太好,将你胆子都喂肥了,今日都敢打趣朕了。”

    他敲敲桌面,一本正经道:“醉人欲之欢则易意志消沉,朕为一国之君,岂会贪嘴?”

    姜雪漪才不在意他假正经,温温柔柔往他肩上一靠,指尖便落在了掌中轻轻描摹:“一国之君当克己寡欲,勤勤恳恳为国为民,方当能做好君主。”

    她弯眸笑,眼中似有春水荡漾:“可潋潋的夫君不用。”

    “您既然来了绛雪阁,那便是不谈国事,不理朝政的。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人间幸事。”

    旎春从外面挑了帘子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碟刚做好的点心,姜雪漪微微扬起脸撞入他眼眸:“陛下,荷花酥喜欢不喜欢?”

    美人在侧开怀解意,声声吴侬软语,在这凉爽的绛雪阁内自然是一件美事。

    夏日灼气重,他顶着暑热来这儿,不正是为此。

    她口口声声言及夫君,听着温柔小意,却是讨巧之语,沈璋寒淡笑,却并不抽身:“绛雪阁没有小厨房,午膳又未送来,你这荷花酥哪儿来的?”

    荷花酥被轻轻搁在桌上,姜雪漪捏起一小块送到陛下嘴边:“妾身的厢房是没有小厨房的,可西偏殿的杨贵仪姐姐却是性子很好的,知道妾身要做点心,便将小厨房借给妾身用了。这荷花酥是妾身仍在闺中时常做的点心,还算拿手,陛下尝尝。”

    “朕来你这用膳,饭尚未吃几口,便喂东喂西给朕。怕是想提前将朕的肚子塞满,就吃不下你这的饭了。”

    嘴上说着,却很不客气的将酥糕咽了下去:“是做的好。”

    说罢,他淡淡瞧了眼外头的方向:“朕都忘了,你这宫里还住着杨贵仪。朕倒是许久没见过她了。”

    姜雪漪面色如常的笑着说:“姐姐知道陛下常来,自然体贴从不打扰,宫里的人若都同姐姐一般好性子,可就真是后宫和睦了。”

    沈璋寒嗯了一声,没应腔。

    等扶霜领着宫人从外头取了膳食回来,两人相安无事的用完膳后,他才淡淡说道:“今年长安热得早,也是该去行宫避暑了,内侍省已经在整备,你也该让下面人替你收拾着。”

    姜雪漪掀眸问:“行宫?”

    沈璋寒颇有耐性地同她解释:“长安夏天不短,若无意外,每年到七八两月最热的时候都会去行宫避暑。行宫虽不比皇宫富丽堂皇,占地颇广,却也是精致秀美,别有韵味的。”

    她眼睛微亮,柔声问:“那若是行宫不大,能容得下宫里的姐妹们吗?”

    沈璋寒沉吟片刻,淡声说:“往年是都带着,可今年入宫的新人不少,恐怕安置不下。”

    又瞧她一眼,似乎猜到她在担心什么,不紧不慢添了句:“既然杨贵仪跟你交好,朕便让她去陪你,也免得你一人路上无趣。”

    姜雪漪果真笑起来:“潋潋多谢陛下体恤。”

    “不过——既是能避暑的好地方,想必离长安不近,恐怕路上车马劳顿,”她搁下银箸,有些担忧:“今晨丹昭容娘娘说才有了不到两个月的身孕,可还去得了吗?”

    沈璋寒淡淡看她一眼:“太医同朕说,丹昭容这一胎坐得很稳,去行宫不成问题。”

    “长安太热,让她独自留在宫里养胎也是受罪,免不了要闹腾。”

    话音一落,他定定看着姜雪漪,漆黑的眸底透着她看不分明的情绪:“怎么,你很关心她的胎么?”

    姜雪漪神色如常的轻笑,摇头道:“女子怀妊是要从鬼门关里走一遭的。妾身虽未怀过,却也知道怀胎不易,所以才多关心了几句。宫里的子嗣不多,妾身也为陛下欢喜。”

    她就是这点聪明。

    不管打着什么主意说出来的话总是面不改色的,让他也摸不准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单是看着,便觉得真心极了。

    沈璋寒抬手去抚她鬓角的细绒绒的发丝,眉眼缱绻,嗓音却又淡又沉:“宫里皇嗣稀少,丹昭容有孕的确是件喜事。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朕的血脉,就连太后知道了也说要赏她。”

    “有孕了就是宫里的香饽饽,不光太后,恐怕陛下也要重重的赏吧?”姜雪漪笑意盈盈,“这份福气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怎么羡慕不来?”

    沈璋寒垂眼看着她:“等你也怀了朕的孩子,朕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姜雪漪的脸顿时泛起微微的红晕,偏头羞道:“陛下怎么在大白天的就说这种话,羞臊人了。”

    沈璋寒淡笑不语,慢条斯理地喝下半盏清茶后起身说道:“朕去看看丹昭容,改日再来瞧你。”

    “六月二十五就要出发去行宫,距今还有几日,你好好整理吧。”

    “是,妾身恭送陛下。”姜雪漪起身屈膝,目送着陛下走出绛雪阁的院子,又坐上肩輿离开,这才重新回到屋内。

    扶霜和旎春正在整理膳后的餐桌,归纳未用完的汤菜点心,姜雪漪进到屋内,瞧见那道并未怎么动的鸡汤,若有所思地问:“你们记不记得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

    旎春手上的动作没停,快言快语道:“小主真是贵人易忘,今日皇后娘娘才说了二公主染了风寒呢。前几日就在断断续续的下了,昨儿个晚上见小些,今日是突然放晴的。”

    “今天太阳这么大,想必是要晴上好一阵子不会再下雨了。正好咱们要去行宫,若是路上一直下个不停可要受罪了。”

    扶霜将要倒的膳食和几乎完好的分开来,平声说着:“那也未必,六月的雨跟孩子的脸似的说变就变,谁知道什么时候雨就下来了?从前还见过几回太阳雨不是?”

    姜雪漪看向扶霜,温声道:“是啊。”

    她缓缓点着桌面,声音柔和的过分:“久雨忽见晴,大雨将来临,恐怕这几日还有更大的雨要下。”

    “旎春,你来。你在宫里广交朋友,认识的人不少,我有事情交代你。”-

    翠微宫内。

    丹昭容坐在软塌上,正看着桌面上一盒珠宝首饰合不拢嘴,她一个个拿出来把玩欣赏一番,又依依不舍地放回去,再换别的看,只觉得每个都是喜欢的。

    这些都是太后和陛下得知她有孕的消息后派人上来的,一整盒的华丽珠钗,价值不止几何,她看了就高兴。

    虽说跟了陛下以后这几年的日子已经过得很舒坦了,可这些东西她是刻在骨子里的喜欢,怎么也是不嫌多的。

    以前穷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整日灰头土脸,穿一身略好些的衣衫都是奢侈,如今却是什么好东西都有了。

    她拿起一根碧玉簪子喜滋滋的看了半晌,刚想戴到头上去,可想了想还是觉得太素净,眼睛又挪到了锦盒里一根纯金打造的步摇上。

    纯金的步摇,光是拿到外头随便掰着花都够她活上一辈子了……玉的还得看行家识货不识货呢……

    丹昭容拿起来就不舍得放下,问着:“红萤,你说是不是这只金步摇更好看些?”

    红萤站在一边收拾瓷瓶,转过来无奈的说:“娘娘,您头上已经戴了很多金首饰了,梳妆也是讲究搭配的,若都是纯金的难免显得俗气。”

    丹昭容虽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可怎么都不舍得放。

    只有没钱人家的才穿那么素净,长安城里哪个尊贵门户不是要多奢华有多奢华的。她既然做了陛下的妃子,又有这些条件,何必为难自己呢,就是要珠光宝气才好看。

    她摸着自己还十分平坦的肚子,噘噘嘴,一声不吭的把金步摇插在了头上。

    现在可是有孩子傍身了,还怕她们怎么说吗!

    有孕的女子屋内不宜过冷,甘泉宫主殿内只供了一小盆冰去去闷气,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模糊的影子,她看着对面墙上的人影,头部一晃步摇就一摆,让她的心情说不出的好。

    红萤一转头,正好看见娘娘带着金步摇陶醉,一时无言。

    本欲开口劝劝,可想想左右是在自己宫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也劝不了什么。

    丹昭容正对着满盒的首饰洋洋得意的时候,殿外扬声传道:“陛下驾到——”

    她骤然一惊,猛然将锦盒扣上,忙说着:“快放起来!”

    红萤即刻会意,连忙将一盒首饰放回了妆奁上。

    丹昭容起身带着红萤一起去院内接驾,陛下正迈进翠微宫的门槛朝她走过来。

    她笑的讨好,娇声道:“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怎么正午时候过来了?外头可是热呢。”

    “太极殿的那群奴才也不知道劝劝您,怎么让您大中午还来看臣妾。”

    沈璋寒同丹昭容一并往宫里走,淡声道:“朕来瞧你,你还不乐意了?”

    丹昭容有些畏惧,不敢叫陛下恼了她,赶紧解释:“怎么会,臣妾巴不得陛下常来翠微宫来陪臣妾才是。”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笑着说:“您能来,肚子里的孩子才是真的高兴。”

    沈璋寒垂眸扫了一眼她的肚子,温声道:“孩子还小,知道什么是高兴。”

    进到殿内后,红萤放下门帘,示意宫人们都在殿外伺候,里头就只剩下陛下和丹昭容两个人。

    待落座后,沈璋寒说着:“过几日就要去行宫避暑了,朕会安排随侍的太医跟在有子嗣的妃嫔马车周围,也能一并照应着你。”

    丹昭容怔了一下,眼底立刻涌上欣喜:“陛下实在是最疼臣妾和孩子的,臣妾起先还以为……”

    沈璋寒瞧她:“以为什么?”

    他语气平静到近乎漠然:“以为朕不会喜欢与你的孩子?”

    “臣妾不敢这么想……”原本瞧着神色还算温和的人转瞬就换了副神情,丹昭容心底的那一点庆幸霎时被冲散了,她有些委屈,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敢小心翼翼的迎合,“臣妾和陛下多年没有子嗣,陛下也从未表现出想要的样子,臣妾担心……”

    “担心什么?”他看过去。

    她低下头,紧张得抓紧了帕子,“担心陛下并不想要臣妾生下子嗣。”

    沈璋寒并不吝啬向她解释,姿态却仍然高高在上:“没有便没有,有也无妨。”

    “你既然已经是朕的昭容,这孩子便是朕的皇嗣。既是皇嗣,他该有的待遇便都会有。”

    虽然没有听到自己期待的话,可这个孩子没有被陛下不喜,这已经让丹昭容感到安慰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勉强扬起笑脸:“多谢陛下,都是臣妾想多了。”

    沈璋寒抬手捏住丹昭容的下巴,并未用力,只是迫使她看向自己,嗓音淡沉:“朕知道你一直想要个孩子,也知道你这些年怀嗣艰难,心中苦楚。”

    “朕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平安生下皇嗣,朕就晋封你为妃位。”

    “真的?”陛下允诺,丹昭容喜上心头,“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见她喜不自胜,沈璋寒淡淡一笑:“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

    丹昭容心中喜悦,娇媚地往陛下身边靠过去,想要同陛下稍作温存。

    可她刚一靠近,就见陛下眉头不悦地蹙起,将她头上的步摇摘了下来,声音也生硬冰冷:“朕跟你说过多次。”

    “不要总是如此艳俗,朕最厌恶粗鄙陋俗的平民做派。”

    沉重珍贵的纯金步摇被陛下重重地撂到桌上,丹昭容才浑身微颤,忙说着:“臣妾方才只是在试戴首饰,不小心忘了摘下来,并非是臣妾真心喜欢这么戴的!”

    她吓得眼眶几乎盈满泪水,忙不迭的起身跪下向他请罪,颤声道:“您说的臣妾时刻记得,半点不敢忘的,还请陛下饶恕臣妾无心之失吧!”

    沈璋寒看着她被吓坏的模样,冰冷的神情才渐渐缓和起来,片刻后,他甚至伸出一只手将她亲自扶了起来:“怀着身子的人,何必还动不动就跪,朕也不是真的生你的气。”

    “你在朕心里始终和旁人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你心里清楚,对吗?”

    丹昭容定定的看着陛下,泪水终于绷不住从眼眶滑落:“是……陛下待臣妾是与旁人都不同的……”

    沈璋寒轻轻摩挲着她如今养的乌黑顺滑的头发,动作乍一看亲密,却让丹昭容忍不住的脊背发寒,幽幽道:“朕可以不计较你的出身,你只要好好陪在朕身边,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的。”

    说罢,他收回手站起身,玄色龙袍将他那张人前温润如玉的脸映照得的格外阴冷漠然,好似灼夏也不能为他添上一分暖意。

    “二公主病了,朕去瞧瞧皇后和公主,你好生歇着吧。”

    沈璋寒大踏步离开翠微宫,丹昭容才脱力一般软倒在了殿内,心中止不住的心悸。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即便她怀着他的孩子,情况也不见得好上半分。

    小心讨好,卑微赔笑才能换取他给的荣华富贵和些许恩宠,那种被他打骨子里瞧不上的卑贱感,永远都在她身边挥之不去。

    人人皆旨她丹昭容荣冠六宫,宠眷不衰,出身低贱却是陪在陛下最久的人,情分不同与众人,所以张扬刻薄,后宫里的嫔妃哪个都敢不敬几分。

    然而又有谁想得到,她和陛下之间是这般相处。她求不来真正的宠爱,所以只能拼死抓住陛下,抓住陛下给的一切荣华富贵来装点可悲的自尊心。

    丹昭容的眼睛空洞洞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吓坏了进殿侍奉的秋叶和红萤。

    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其实她只是想有尊严的活着,体面的活着,和宫里的其他女人一样……

    可她永远都配不上。

    第27章

    七日后, 又到了去凤仪宫向皇后请安的日子。

    天灰落雨,空气中带着湿漉漉的潮气,清晨起来虽不那么热燥, 却闷闷的, 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因着即将要去行宫避暑,所以这回的请安即便是下着小雨, 嫔妃们也不曾有一个告假不来的,到了个十足十。

    这会儿人已经都坐齐了,满满当当的, 没一个位置空缺。

    之所以来得这么齐全, 其实也是都想知道这回跟着陛下去行宫的人选里头有没有自己。

    毕竟从前宫里的旧人都是跟着的,今年新人一来必然会剩下一部分。长安酷热不说,被撂在宫里又是丢人事, 摆明了是不得宠, 因此谁也不愿意自己是被陛下选剩下的人。

    嫔妃们早上都是起身后直接盥洗更衣,向皇后请安后才回去用早膳的。若是昨夜用饭少的,早起难免有些饿, 所以皇后都会在桌上配些小点心垫肚子。

    姜雪漪昨夜晚膳用得少,这会儿倒有些饿了,悄悄捏起一块云片糕咽下去,轻声同旁边的杨贵仪笑着说:“皇后娘娘宫里的云片糕很好吃,姐姐也尝尝。”

    这会儿皇后娘娘还没出来, 底下的人也有三两低声交谈的, 杨贵仪捏了一块,笑着说:“二公主这几日风寒好了, 听说怕喝药,总闹着吃甜的, 这云片糕就是二公主最爱的点心。”

    姜雪漪了然的点点头:“小孩子都喜欢吃甜食,皇后娘娘果然是疼公主。”

    “是啊,公主机灵可爱,宫里的嫔妃也有不少都很疼她呢。”杨贵仪笑笑,用帕子轻轻擦拭嘴唇,虽然面上不显,却频频看向后殿的方向,心中惴惴不安,“想必今日皇后娘娘就要公布去行宫的名单了,也不知能带去几位。”

    她侍奉陛下已经许多年了,位卑言轻,不得宠爱,一直是寂寂无闻。

    但从前宫里的嫔妃不算多,统共就十一位,好歹什么好处自己也能轮上些许。只是即便是这样日子都已经过得艰难了,若是今年自己被剩在宫里,宫中的奴才们最会见风使舵,往后的生活恐怕就更难了。

    棠贵人虽和她还算和睦,又同处一宫时有照应,可终究交情浅。底下的宫人们最是势利眼,必然不会一直看着棠贵人的面子,终究她自己得立得住才行。

    若是……若是这回陛下带上了她,那即便她无宠,底下人也知道她在陛下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也就不敢随意克扣给气受了。

    但太难了。

    杨贵仪扫视一周,难掩失落地敛眸。

    十一位新人个个年轻貌美,风韵不一,又都是官家贵女。她们入宫三个月,将将轮着侍寝过一次,在陛下眼里正是新鲜的时候,她有什么能比?恐怕是一定会被剩下了。

    正在这时,皇后搭着芷仪的手腕从后殿缓缓走出,坐在了正中间的主位上。

    姜雪漪和杨贵仪忙闭上嘴,随着众人起身向皇后行礼问安,然后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二公主病愈后,皇后明显没有上次疲倦易怒,恢复了往常的沉静端庄,温声道:“这几日雨水多,今晨起来还都下着,你们回去后熬点姜茶去去寒,别受了冷气。”

    一番嘘寒问暖后,皇后从芷仪手上拿出一张单子,缓缓说着:“二十五就要出发去行宫了,想来你们也一直盘算着陛下会带谁去。昨夜陛下已经将名单定好交给了本宫,本宫念一念名字,点到的嫔妃回宫后就可以好好琢磨带谁去行宫伺候,需要带什么东西,这两日就可以收拾起来了。”

    最重要的时刻就要公布,不少嫔妃连呼吸都放轻了,期待着自己从皇后嘴里被念出来。

    几个高位是肯定要去的,她们倒不担心,最忧心的便是那些不上不下还有想要得宠的新人了。

    姜雪漪又捏了块云片糕慢慢咀嚼,半点不焦急。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要去行宫伴驾的,板上钉钉的事,没什么好琢磨的。

    倒是对面的陶贵人屏息凝神的盯着皇后,直把人脸上盯出一个洞的架势。

    不过她焦急不安也是理所应当,陶贵人从初次侍寝后陛下几乎不怎么去她那,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一个重大的打击。

    何况进宫已经快四个月,姜雪漪得了陛下赐的封号,在身份上比她高半级,她怎能不着急。行宫再去不了,那就又是两个月,这半年的时间一日日熬过去,对她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皇后展开宣纸,从上到下缓缓念着:“贤妃、韶妃、丹昭容、兰昭媛、荣修仪、杨贵仪、棠贵人、陶贵人、柳才人、还有一位刁才人。”

    前头的人都在意料之中,倒是最后的柳才人和刁才人,姜雪漪有些许意外。

    柳才人是新人中最先得幸的,身上自有她的长处。可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也很少去她那里,这回怎么会想着带上?

    而那个刁才人则更是寻了个好时候,姜雪漪倒是耳闻了。

    听说前天晚上刁才人在寻芳亭弹琵琶被陛下瞧见,当夜就进了太极殿,想来是要打着主意做新宠的。

    这就有意思了。

    陶贵人有两个跟班,在掖庭做秀女的时候就时常围绕在侧,一个是刁才人,还有一个是钱常在。

    能和陶贵人混迹在一起的岂有什么聪明人,都是因着家世才巴结的,可这个刁才人之前不声不响,临近行宫避暑却突然有这么一手,怎么看都不像是她自己的脑子想得出的,像是得了谁指点似的。

    这陶贵人都不温不火的得不到陛下喜爱,她却偷偷想了法子进到了陛下的眼里,陶贵人一向眼高于顶,这下心里岂能痛快,这三人行怕是不日就要分崩离析了。

    姜雪漪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刁才人,果然见她眼中欣喜之色,却是避开陶贵人的眼色的,像是心虚。

    皇后淡淡道:“这就是陛下给本宫拟的单子了,你们几个回宫就安排起来,不然等到了行宫可就来不及了。”

    姜雪漪起身跟着其余嫔妃齐声说谨遵娘娘教诲,皇后又添了几句行宫事宜,交代了有孩子的嫔妃和有孕的丹昭容,就让众人都散了。

    姜雪漪不慌不忙的地落在后头,等前头人都接二连三散去,杨贵仪忙主动说:“妹妹,咱们也走吧。”

    她并不意外的笑着点头。

    等到了无人之处,杨贵仪才掀眸怔怔地看向她,眼中很有些不可置信:“妹妹,我竟也在去行宫的名单里。”

    “宫里不得宠的嫔妃有一半都留在宫中,我能去,定是妹妹和陛下说了什么,是不是?”

    姜雪漪尚未说话,杨贵仪便十分笃定地握住了她的手,眼中感动之色一览无余:“你如此待我,姐姐实在是感激,多谢妹妹提携了。”

    “姐姐入宫后对我多加照顾,我心中都是记得的,”姜雪漪嗓音温柔,言辞恳切,“若没有姐姐时常提点着,教导着,妹妹在宫里就如盲人夜行,终日惶惶不安。我只盼着姐姐能一直这般待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不需说多,一切尽在不言中。

    姜雪漪是需要杨贵仪的,需要她的经验和提点,杨贵仪也需要她提携一二来过上更好的生活。

    互相成就,相辅相成的关系,彼此都能得到好处,同盟才能初步稳固。

    两人撑着油纸伞缓缓走在宫道上,回灵犀宫的路上经过御花园的宫门,正巧远远看见陶贵人和刁才人在说什么。

    雨丝缠绵,淅淅沥沥,溅起一个又一个小水洼。

    宫道上虽安静,却有雨声,她们远远看着,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只隐约见刁才人低着头,陶贵人面色并不好,像是发生了争执。

    杨贵仪打量了一眼姜雪漪的脸色,轻笑着说:“刁才人倒是命好,要去行宫前叫陛下记住,这下可不用在宫里枯等两个月了。新人嘛,花一样的年纪,谁甘心在宫中枯耗年华呢。”

    姜雪漪收回视线,柔声道:“是啊,人各为己,刁才人想得宠也没做错什么。陶贵人何须这样疾言厉色,我瞧了都害怕。”

    “还有几日就要去行宫了,陶贵人和刁才人也不知能不能和好如初。”

    她缓缓说着,语气有些可惜:“我记得和她们交好的还有一位钱常在,这钱常在自己被留在宫里也是孤单,不知道九月圣驾回銮的时候,钱常在还能不能融入进陶贵人和刁才人里头,宫里的好姐妹可是难得的。”

    杨贵仪笑笑:“妹妹最是心底纯善,总为旁人想着。不过宫里的姐妹情谊一向寡淡,若不能彼此信任,事关荣宠,反目成仇的也不少见。”

    “好在咱们不会如此,往后也是要互相帮扶着过的。”

    姜雪漪柔柔颔首,撑着伞同杨贵仪一道回了灵犀宫。

    雨丝不停,越发让人觉得闷燥。刚走到绛雪阁的院内,天际突然响起一道惊雷,轰隆隆的,让人心惊。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天际,招手让旎春过来,略略耳语了几句-

    小雨在午膳后渐渐歇止,天边的闷雷却一声接着一声,乌云滚滚,震耳欲聋。

    因着快要出发前去行宫避暑,内侍省那头备了不少要用的物件,皇后娘娘还让太医署备了可以清心止晕的香囊,防止嫔妃们路上不适。

    近些天连日的下雨,走在宫道上裙摆都要湿透,脏得很,宫人们都是趁这会儿雨停了赶紧带着人去取,免得再下起来弄脏了衣裳,怕是连换洗的都要没了。

    旎春带着两个小宫女先是去了太医署,一路上遇见了不少眼熟的宫女,都是替自家主子取东西的。

    她性子伶俐,嘴也讨巧,和宫里不少相熟的都能说上几句话。且因着姜雪漪得宠,性子又好,愿意和旎春搭话的便更多了。

    等着太医署小太监一个个分发东西的空隙,旎春正站在太医署门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和柳才人的宫女闲聊,说说笑笑好不亲热。

    正说得欢喜,余光瞥见陶贵人身边的静书领着人进来,旎春勾起唇角,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我家小主和你家小主也算是交情好了,等到时候去了行宫咱们也能多见面,听说行宫处处秀美,十分清凉,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模样。”

    “是啊,不过行宫虽不比宫里,定是也不小的,你家小主得宠,想是住得离陛下也近,我家小主这段日子都没怎么见陛下,恐怕咱们想多说说话也难了。”

    旎春哎呀了一声,笑着说:“我家小主性子温柔,人又貌美,陛下确实多疼着。方才还派人传消息来,说傍晚要小主随着去紫竹林那边赏雨景呢。紫竹林可是个好地方,我家小主也说了,夜色渐浓,微雨翠竹,可是一绝。”

    “紫竹林?那边景色是好,可躲雨的地方倒少,离宫道也远。不过这也不怕,跟陛下一块赏景岂会淋着,定是在亭子里的。”

    旎春弯眸笑,同她又闲说了几句,前头分派香囊和药丸的小太监扬声唤棠贵人的来取,旎春这才同人告别,往前头去了。

    在经过静书的时候,她特意留心瞥了一眼,果然见静书藏在柱子后面偷听。

    旎春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低声嘀咕着:“晦气晦气,这都被听去了!”一边疾步上前取了东西,头也不回的带着人走了。

    静书急急忙忙上前将东西取完,一路小跑的回了丽华堂。

    将偷听来的话悉数转达给了陶贵人后,陶贵人登时便坐不住了,蹭得站起身道:“你可确定没有听错吗?”

    静书忙不迭地点头:“奴婢绝没有听错,正是棠贵人身边的旎春和柳才人宫里的内侍宫女说的,不会有错。她瞧见奴婢偷听可是生气,还啐了奴婢一口呢!”

    “真是天助我也!”陶贵人喜不自胜,攥着帕子在宫里不住地走来走去,口中低声盘算着,“那两个贱人自以为得宠要越过我去,我难道还会坐以待毙吗?我必然要重新回到陛下的视线里,今日便是个好机会。”

    “只要我今晚截住陛下,陛下就能重新注意到我,往后也不至于在姜氏跟前矮半截了!”

    陶贵人受冷落已久,刁才人还背着她偷偷献媚于陛下,心里早已是坐不住了。眼下天大的机会就在面前,绝对要牢牢抓住,陶贵人敲定主意,快速走到了梳妆镜前抽开了妆奁:“快,帮我梳妆!必定要一眼就能叫陛下注意到我!”

    细细梳妆完以后,天色已经不早了。

    陶贵人急急忙忙提裙要出门,刚一走到檐下,天边又响起一道滚雷,将她吓了一跳。

    静书也被吓着,担忧地看了眼天气,连忙劝着:“小主,这天恐怕是要下雨的,咱们要不……”

    “您若是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到时候行宫若是去不成,可是亏了。”

    陶贵人犹豫了瞬,可一想到陛下和姜氏都能去,她凭什么不能去?再说了,她身子又没有那么孱弱,何至于吹会儿风就得了风寒,只要回来喝碗姜汤驱寒就是了。

    御前的消息是越来越难探听了,时不我待,她好不容易得到这么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下回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陶贵人咬咬牙,从门前抽出一把油纸伞,厉声道:“怕什么?这不是带着伞吗?”

    她将伞丢到静书怀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快些,别耽误了时辰!”

    灵犀宫门前,旎春悄悄看着陶贵人盛装带着静书离开棠梨宫,偷偷缩回了脖子。

    她连忙回到屋内同小主汇报此事,唇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小主算无遗策,陶贵人果然中计了!”

    姜雪漪闻言,抬眸淡淡笑了笑:“快去将门窗关紧,今晚是要起大风雨的。”

    从太极殿去紫竹林的必经之路上,陶贵人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

    紫竹林在后宫的东北方向,离她的棠梨宫十分不近,光是一路走过来,傍晚刮起的狂风都叫人有些冷,如今站在这边,风也是不停,吹得人骨头寒丝丝的。

    虽说已经进了夏天,可终日下雨,又是晚上,吹得久了还是有些受不住。

    陶贵人咬牙坚持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路尽头,期待着陛的御驾会从里头出来。

    可紫竹林这边安安静静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闷雷轰隆隆的在头顶翻涌,倾盆大雨转瞬便下了起来,陶贵人忙撑开伞遮住自己,神色有些不甘。

    天色渐晚,静书连忙从附近的宫室里取了一盏宫灯过来,豆大的雨珠哗啦啦砸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响,连烛火都在风中摇曳,仿佛马上就要熄灭了。

    静书觉得实在不妥,只得高声劝着:“小主,雨下得这么大,陛下估计是不会来了,咱们还是回宫去吧!”

    “住口!不准说这种晦气话!”

    陶贵人等这个机会等了许久,实在不想就这样轻易的放弃,何况那旎春不是说了,陛下本就和姜氏约的是晚上。

    这会儿是用晚膳的时间,说不定等会儿雨停了,陛下就会出来的,如果等她一走陛下就来了,她岂不是又和机会失之交臂?

    手中的伞柄被她攥得极用力,用力到连指尖都褪去了血色,好像如果她不抓紧,这把伞就会和她此刻的希望一样被风雨刮走一般。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雨如注,陶贵人的半边身子都被打湿了。夜色渐浓,连静书手里的宫灯也被风雨扑灭,周遭黑暗暗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陶贵人终于彻底绝望下来。

    静书已经冷得微微发颤,却抖着牙不敢出声,直到小主轻轻说出走吧,才赶紧上前扶着她往回宫的方向摸索前行:“天黑路滑,小主千万小心些!”-

    六月二十五,圣驾启程前往行宫。

    长长的车马在宣政殿前的空地上按着身份高低一路停驶着,两侧的侍卫个个手持兵械,一身银白盔甲凌厉整肃,守卫着帝王的仪仗。

    姜雪漪的马车就在杨贵仪后面跟着,再后面是陶贵人的,行李包袱已经都整理好来了,就在马车边上,只要等时辰一到便能启程。

    连日下雨终于在启程的这一日放晴,大太阳这么一照,就连出行的心情都变好了些许。

    姜雪漪和杨贵仪是一起从灵犀宫出来的,一路说说笑笑,心情尚好。

    嫔妃们一个接一个的到了,再过半个时辰便要起身,姜雪漪也该和杨贵仪分开坐上各自的车马。

    在经过陶贵人的马车时,只有零星两个拿行李的宫人,冷冷清清的,一点也不像是要出行的样子。

    杨贵仪啧啧两声,喟叹着:“这陶贵人也是可怜,马上要去行宫却得了风寒,还又快又急的高热不退。她也是倔,昨儿个还派身边人去求皇后,说她一定能好,去得了行宫,可这会儿人还没来,想必是来不了了。”

    姜雪漪温声说道:“是啊,听说是吹了冷风,又在雨中摔了跤,这才风邪入体的。夏日风寒最不好治,这才过去三天,身子怎么好得了?恐怕是不成了。”

    杨贵仪着重看了她一眼,斟酌着说:“人各有命,这也是没办法。不过她本就和妹妹你不对付,时常寻衅,如今她不来了,你也能清净些。”

    姜雪漪柔柔笑了笑,神色仍然带着一丝怜悯:“是啊,陶贵人虽可怜,可她来不了,我心里却还是松了口气的。”

    “姐姐,咱们上车吧。”

    段殷凝指挥着宫人将她的行李都放好后,旎春仔细的扶着她登上马车,然后跟着也坐了进去。

    贵人位份的马车中规中矩,不算非常舒适华丽,但得益于她得宠,里头的东西也是用了心思的。

    裁缎面缝了厚厚的软垫在里头,一应物件都是全的,能免去不少行程之苦。

    旎春拍拍屁股底下的软垫,轻哼了声:“这陶贵人也是真倔,都病成这样了还跟皇后娘娘说想来,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恩宠。”

    姜雪漪坐在车窗前,指尖缓缓撩起帘子,看向了外头,神色淡的不能再淡:“来?”

    “只要我在,她这辈子都来不了了。”

    第28章

    时辰一到, 队列准时从皇宫正门出发启程。

    芷仪从车马后方快步走到凤驾的窗下低声道:“娘娘,陶贵人病重应是来不了了,奴婢已经命她的马车回宫, 还吩咐了太医署好生照顾, 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皇后掀开窗帘,淡淡嗯了一声:“本宫知道了, 就让她在宫里好好养病也好。”

    陶贵人性子虽然不讨喜,她家中却是朝廷如今当红得用的,就算这几天染上风寒不能侍驾, 行宫也来不了, 人也要好好诊治,别再病出什么毛病才好。

    车驾缓缓动起来,走宽阔的御街一路出城, 姜雪漪和旎春坐在马车里头掀帘看向外头熟悉的街道, 心里平生出许多感触。

    再也回不去了。

    入宫之前,她还是姜尚书家金尊玉贵的嫡女,长安的雅集诗会不少, 她经常能带着旎春和扶霜出门踏青、礼佛赏景,不知多自在。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些无忧无虑的青葱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新帝登基后,下旨往后选秀只从官家女子中择选,适龄者皆要参加, 除非圣意开恩, 不许随意许配人家。

    姐姐早已嫁人,幼妹尚小, 陛下选秀时她正当妙龄。其实父亲母亲是不舍得她入宫受苦的,还曾同她说想请求陛下为她指一门好亲事, 不必在后宫苦苦挣扎。

    是姜雪漪自己拒绝的。

    自先帝在时皇子们夺嫡惨状后,陛下登基,这几年表面看起来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可她从父亲口中和每每出去时听到的闲言碎语里头,不难猜出如今其实朝堂的局势并不是表面那般一团和气。

    父亲是纯臣,一心为江山社稷,颇得陛下信赖,哥哥们也如日中天。可如今虽春风得意,父亲为人却太过刚直,得罪的仇家实在不少,难保有朝一日遭人陷害。

    说来奇怪,她姜氏一家子都为人刚正,从不会耍什么心机手段,唯有她自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像她这般的人,入宫才是最好的出路。

    入宫做陛下宠妃,不仅能延续家族荣耀,若有危机,也能在陛下跟前说上几句话,起码可保全家人性命。

    这天底下也不会有哪个男子,能比陛下更能护着姜家了。

    去行宫的路要走上三天,时至傍晚,先在京郊官道上整军修整,待歇一歇脚再前往前头的皇庄住上一夜。

    这条官道旁边的风景很好,临近小溪树林,微风习习,天上悬着一轮弯月。

    段殷凝取了一壶小溪的溪水来煮茶,从宫里带出来的雨前龙井,配凌冽的山泉水,别有风味。

    马车两侧的帘子都被打开,浅浅的月色打进小小的车厢里,姜雪漪坐在窗里小口小口的啜饮温茶,正瞧见刁才人抱着琵琶从她的马车前经过。

    舟车劳顿一天,她却还有心思重新梳妆了一番。

    在经过姜雪漪的车驾时,刁才人停下来,抱着琵琶朝她微微欠身:“妾身给棠贵人请安。”

    她长相精巧可爱,眼中却总是透出一股子精明的意味,叫人看不出尊敬。

    姜雪漪并未因为她从前和陶贵人来往便冷脸以对,仍然柔柔笑道:“好不容易停下来歇歇,怎么不好好喝口茶水看看风景?”

    刁才人再度屈膝,微微笑着说:“陛下点名要听我弹琵琶,我怎好不去,便是没有贵人这样品茶赏景的好福气了。”

    “陛下传召的急,眼下就不多聊了。等到了行宫,妾身一定专程去拜访贵人。”

    姜雪漪轻笑着点头:“好,我等着你。”

    等刁才人走了,一直侯在马车边上的扶霜才皱着眉头说:“不过才得幸了一日,得意什么!竟还跑到小主这边炫耀来了。”

    旎春也有些不痛快,低声道:“若不是陶贵人来不了,她这行宫之途怎么可能痛快得了,恐怕要被折磨死,偏生还不懂得低调些,得了几分颜色就想来开染坊。”

    姜雪漪慢吞吞把茶喝尽,温声道:“能和陶贵人整日混迹在一起的人指望她聪明到哪儿去?不过她的确是比陶贵人强些,起码知道良禽择木而栖,也知道什么时候能张扬,什么时候该收敛。”

    旎春嘀咕道:“小主就是性子太好,她分明是欺软怕硬才是,怎么还帮着她说话呢。”

    闻言,姜雪漪笑而不语。

    她让陶贵人留在宫里,有几重考量。

    一是不想让她得宠,二是不想让她好过,三是为了将她们三人彻底离间开。

    刁才人投靠了宫中高位偷偷得幸,若是两人一同来了行宫,难保刁才人会不会将陶贵人也拉入背后之人的阵营里,到时候只有一个钱常在被落下,也不成什么气候。

    可若是让陶贵人被落在宫里,她心中必然极恨自己和刁才人,那和刁才人之间才是真的不可能好了。

    陶贵人和钱常在两人里头,一个是险些去了,一个是去都没得去,两个落魄的人凑在一处,心里头必然是各有盘算的。

    人心最复杂,只要心里头有了计较和裂痕,可被利用之处可就太大了。

    若是人人都姐姐妹妹情比金坚还有什么意思,就得是彼此忌惮,彼此嫉恨,她才能踩着她们爬到上头。

    至于陶贵人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更加厌恨她,她一点都不在乎。

    夜色渐浓,没过一会儿,果然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铮铮琵琶声。

    弯月如弦,小溪流水,琵琶乐声伴着晚风轻拂,的确是一桩美事。

    御驾内,沈璋寒合眸半靠着宽敞的软枕,胳膊撑在一侧的桌上闭目养神。

    车外传来林威和女子低声说话的声音,片刻后,车门被轻轻打开,走进来一人。

    刁才人怀抱琵琶,娇声道:“妾身给陛下请安。”

    沈璋寒眼都不睁,仍然慵懒的合着眸,淡淡嗯了一声。

    见陛下闭目养神,刁才人识趣地坐在了一侧,抬手调着琵琶的音准,笑着说:“妾身方才经过棠贵人的马车,停下同她说了两句话这才来迟了,陛下不会责怪妾身吧?”

    沈璋寒懒得吭声,并不搭理她。

    刁才人受了冷落,见陛下并不应声,圆圆的杏眼微微一转,轻声道:“棠贵人真是好雅兴,让身边人取了山泉水来煮茶,方才经过的时候她正在品茗,若不是陛下在这,妾身还真想讨一杯喝呢。”

    舟车劳顿,沈璋寒叫了她来本就是想听个曲儿解解闷,谁知这样聒噪,沈璋寒终于开了口,却有些冷淡,耐着性子说:“她自然是懂风雅的。”说完就再也没同她说一句话。

    刁才人试探了一番,便知道自己在陛下心里的位置还是比不上棠贵人,略显失望地撇撇嘴。

    她识趣的不再多说,指尖拨动了几下琴弦,应景地弹了曲《月儿高》。

    晚风幽幽,外头又凉快,嫔妃们也有几个从马车里走了出来透气的,丹昭容也是其中一个。

    她刚怀了两个月,虽说有太医随行,内饰也尽量安排的舒适妥帖。可再怎么也是六月,这么一整日坐下来难免腰酸屁股疼,喉间也哽住似的,闷着气不痛快。

    这会儿可算能停下来喘口气,脚踩在实实在在的地板上,踏实多了。

    陛下的御驾那头隐隐传来乐声,丹昭容皱眉嘀咕了声:“谁这么闲,这会儿还弹琵琶呢?”

    秋叶扶着她的手腕,轻声说:“娘娘,是陛下传召了刁才人,这会儿刁才人正在陛下的马车里呢。”

    听见刁才人的名字,丹昭容思索了一番:“本宫记得她前几日也是弹琵琶叫陛下听见得宠的,她是和陶贵人经常在一起的那个,是不是?”

    秋叶点点头:“娘娘说的不错,刁才人和钱常在都是往常老跟陶贵人在一起的,这回陶贵人病了没来,刁才人倒是趁机得宠,也是让人唏嘘。”

    丹昭容并不在意谁跟谁交好,只是讨厌陶贵人那副眼睛长到头顶的高贵样儿,也厌恶她看不上自己,所以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刁才人。

    再说了,这会儿随行的宫女太监、侍卫太医,乃至将军近臣都在队伍里,她还凑到陛下跟前现什么眼,就显得她会弹一手琵琶了似的。

    丹昭容抬手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突然得意的笑起来,晃着步摇说:“陶贵人是个没福气的,刁才人倒是比她强点吧。”

    “这会儿风景正好,咱们也陛下实在是会享受。看看景听听曲,还有美人在侧,本宫也觉得惬意,是吧?”

    秋叶有些不大明白自家娘娘在说什么,只能应合道:“听曲赏景确实是风雅之事,谁能不喜欢呢,娘娘若是想听,等到了行宫找两个乐伎来供您赏评就是了。”

    丹昭容得意的笑着不说话,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茶水喝了半盏,心情转瞬开阔,说不出的通畅。

    她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跟肚子里的孩子说:“和母妃一起吹吹风真是舒服,是吧?等再过两天,你也能和母妃一起听曲儿了。”

    前头不远处,韶妃在允黛的搀扶下走出马车透气,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外头笑吟吟的丹昭容。

    她瞧着心情好的很,不知嘴里在说些什么,手抚在小腹上轻轻摩挲。

    真是说不出的碍眼。

    第29章

    六月二十七, 御驾长长的车马停在了行宫正门处。

    刚一下马车,姜雪漪便立刻感觉到了行宫与长安的不同之处,不仅建筑和园林都十分不同, 就连晨起的风都格外清凉些, 难怪年年都要来行宫避暑。

    旎春和扶霜也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抬眼环视一周, 怎么都觉得稀罕。

    皇宫已经集天下之雍容大气了,这行宫则钟灵毓秀,少些敬畏端肃, 多些风情自在。

    嫔妃们的车马是紧跟在陛下和太后后头的, 这会儿后面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的进来,跟嫔妃所呆的区域隔开,便见芷仪带着一列宫娥过来, 朝她们福身笑着说:“皇后娘娘已经将住所都安排好了, 还请各位娘娘们小主们跟着行宫的指引宫女走,自会有人将行李送去的。”

    姜雪漪笑着颔首示意,跟着走来的小宫女往行宫里头走, 边打量着周身景致边问着身侧的段殷凝:“姑姑从前来过行宫吗?”

    段殷凝微笑着说:“奴婢从前是司服司的人,没有什么机会能到行宫来,如今也是沾了小主的光。”

    行宫不比宫里,一应是衣衫首饰都是自己备好带来的,这边不设六局二十四司, 也难怪。

    行宫的构造和造景都颇有江南风韵, 处处都是假山流水,亭台楼阁, 还引了一条湖水作景。

    沿水的鹅卵石路蜿蜒曲折,两侧柳树依依, 水中荷花开得正好。

    嫔妃们的住所都在一片区域内,所以这会儿她们都在同一条路上走,不光是姜雪漪饶有兴致的打量,即便是身后的柳才人和刁才人,也能隐隐听到她们和身边人谈话,处处露着新奇。

    正走着走着,牵引宫女的步子却停了下来,畏畏缩缩地看向前头,转身同她说:“小主,前头的娘娘们似乎闹起来了,那是咱们去住所的必经之处,娘娘们若不能散开,咱们也过不去。”

    “闹起来了?”姜雪漪扬眸看过去,果然瞧见前头正在吵什么,周围乌泱泱挤着一大群人。

    今日是来行宫的第一日,一众嫔妃宫女和搬抬行李的小太监都跟着呢,一长串的可有不少人。

    即便是要闹,也不该在这个时候闹起来,传出去了像什么样子。

    小宫女似乎察觉出了姜雪漪的疑惑,低声说:“小主有所不知,这前头就是一枝春了,是离陛下所居的凌波送爽最近的几处住所之一。一枝春周边视野开阔,临水近花,院内还有一架秋千,实在是一个好去处。”

    “只是一枝春往年都是让韶妃娘娘住的,今年皇后娘娘原本也是分给了韶妃……”

    姜雪漪看着前头,温声道:“但今年,丹昭容想住那,是不是?”

    小宫女低下头:“丹昭容前几年住的七里香其实也蛮好的,只是没有一枝春这几座离陛下近罢了。”

    丹昭容站在一枝春门前看了看牌匾,摸着肚子笑着说:“皇后娘娘,臣妾瞧着这一枝春实在是喜欢,春意临头也是好兆头,不如今年咱们也换换地方,让臣妾住在这吧?”

    “七里香虽然也好,可那边不如这边风景秀美,臣妾私心想着,若是养胎的时候能日日心情愉快,想来对皇嗣也有益处。”

    此话一出,周遭的人皆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该怎么说,就连皇后都蹙起了眉头,没说出拒绝的话。

    韶妃柳眉倒竖,扬声道:“什么?你想住一枝春?”

    丹昭容将碎发捋到而后,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的,神情颇为自得:“是啊,这居所本就是皇后娘娘分派的,谁住哪儿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

    这几日,韶妃每每看到丹昭容便觉得心里堵得慌,成日里连个好觉都没睡过。她那日虽然气恼极了,可到底没有那个害人的胆子,刘贤妃也不住的劝她,冷静几天下来后,她也没之前那般冲动了。

    本想着只要丹昭容安安分分的把孩子生下来,她可以当做没看见,可以活吞了这只死苍蝇,可这贱人偏偏得意忘形,一而再的蹬鼻子上脸,如今竟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踩到自己头上来了!

    韶妃气急,数日积攒的怨气霎时喷涌而出,一时怒火攻心,冲上前便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混账东西!本宫的地方你也配住?!”

    这一巴掌力度可不轻,丹昭容被她打的往后跌了一个踉跄,面子上也挂不住了,恼道:“你竟敢打我?”

    “我如今身怀皇嗣,若皇嗣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吗?!”

    红萤和秋叶连忙上前扶好自家娘娘,允黛也忙上前将韶妃扶住,皱着眉摇摇头。

    皇后疾步上前,冷声道:“韶妃!你太放肆了!”

    韶妃心中委屈,流着泪看向皇后,睁大了眼睛:“皇后娘娘,一枝春自陛下登基以来您一直是分给臣妾住的,难道就因为丹昭容有孕了,臣妾堂堂妃位就要让着她吗?”

    “周围尚有这么多人在,她堂而皇之的如此摆明了是故意羞辱臣妾,难道臣妾还要忍气吞声不成吗?!”

    皇后脸色沉下来,环视了周遭,语气不容置喙:“丹昭容纵使行为娇纵,可到底是和本宫好好说的,本宫尚未开口,你上来就在这么多人面前掌掴丹昭容,可有把本宫放在眼里?可有把她肚子里的皇嗣放在眼里?”

    “你们身为宫中高位,本应做新人的表率,如今却因一件屋舍当众起了争执,像什么样子!你入侍多年,如今也已经二十了,不再是当初才入府的小姑娘。若还不懂得成熟些,岂非让底下人耻笑你为尊上者却心性不全吗?”

    贤妃瞧了眼皇后,急忙上前拉住韶妃,低声道:“妹妹,你何苦要和皇后娘娘顶撞呢?”

    被皇后这样疾言厉色的斥责,没有给她留分毫颜面,韶妃眼中悲戚,一时泪流满面。

    皇后收回视线,淡声道:“一只春今年就分给丹昭容养胎住,韶妃住在七里香,再罚抄宫规二十遍,不抄完不准出门。”

    说罢,皇后径直牵着二公主向国色天香走去,长长的仪仗跟随其后,消失在众人眼里。

    丹昭容站在一枝春门前瞧着韶妃的样子,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这么多年,韶妃仗着自己的出身和位份比她高,一直对她言辞尖酸刻薄,动辄阴阳责骂,每每开口往她的心窝的痛处上捅,可皇后偏偏向着她,总是申斥自己。

    她出身低微,自知不如韶妃家中得用,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可如今怀了身子,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然是更重视她的。

    现在终于轮到韶妃吃瘪,体会体会当初她在众人面前被责骂,丢脸的样子,即便脸上火辣辣的,可心里却舒坦。

    丹昭容掏出帕子覆上脸颊,冷哼了一声:“咱们走!”

    一枝春的大门被拉开,丹昭容身后的宫人跟在她身后接二连三进了门里,又将大门重重合上,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

    小宫女远远瞧着没事了,轻声说:“小主,咱们走吧。您住的地方是凌波仙,虽不在陛下周遭,可夜间景致是极美的,院落也宽敞。”

    姜雪漪笑着颔首:“有劳你了。”

    韶妃此时仍在原地被刘贤妃搀扶着哭泣不停,对于她来说,也着实是颜面尽失了。姜雪漪跟着牵引宫女走小路的边沿绕开她们,路上一直微微垂着头以示毫不相干,等走出范围,她往前一看,杨贵仪也是如此。

    高位之间的纷争哪儿是她们掺和的了的,要是看过去被瞧见,免不了又被当成落井下石,便更麻烦了。

    丹昭容一心只想着借着有孕扬眉吐气,可韶妃怎么甘心咽的下这口气,她这一胎,恐怕是还有得险。

    凌波仙位处一片小竹林旁边,竹林旁有荷花池,池上有水榭,风景秀美。

    虽说离陛下的凌波送爽不近,可胜在清净,院内还有一颗不小的桂花树,长得郁郁葱葱。

    牵引宫女将她们带到以后离开向皇后复命,段殷凝便赶紧指挥着底下的人将行李一一归纳,各自寻了住处歇下。

    三日的舟车劳顿,虽说夜间也有地方可歇脚,但长途跋涉的疲惫不是那么轻易能洗除的。这会儿一到住处,人就昏昏沉沉的,疲倦涌上心头。

    姜雪漪半躺在竹编摇椅上摇扇,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屋内的楹窗全都大敞着,自水面上吹来的晚风微凉舒适,竹影沙沙,宫灯摇晃,实在是很惬意的。

    旎春从外面端着一盘西瓜进来,笑着说:“小主醒啦?您这一睡就是一个下午,吃几片西瓜解解渴吧,马上就是晚膳时间了。”

    姜雪漪笑着说好,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发觉身上盖着一张薄被,微怔了瞬。

    旎春说是段殷凝进来替小主盖上的,姜雪漪方又轻轻笑起来。

    一片西瓜下肚,凌波仙门前传来熙攘的脚步声。

    林威在门前客客气气通传着:“陛下有令,请棠贵人去凌波送爽一道用晚膳。”

    第30章

    到行宫的第一个晚上陛下就请她过去一道用晚膳, 着实是有些惹眼了。

    毕竟不出意外,晚膳过后她理所应当是会留宿的。

    带来这么多嫔妃,她却拔得头筹, 也足见陛下跟她在一起相处时的确是舒心的。身处后宫, 能叫陛下时时舒心,总念着她的好处, 仅凭这一点便足够立足了。

    带来的衣衫首饰在她睡着的时候就已经归置好了,段殷凝心思细,她半点也不用操心。这会儿坐在菱花镜前梳妆的感觉, 和在宫里竟没什么区别。

    行宫偏江南风韵, 姜雪漪便选了件豆绿色素罗纱绣荷花宫裙,飘逸出尘,温婉清冷, 叫人看了心中清凉。

    段殷凝为她簪上一支玉钗, 笑着说:“小主素来不爱金首饰,这只玉钗正合衬您今日的衣裳。”

    “姑姑巧手,果真相得益彰。”姜雪漪笑着站起身, 臂上挽一条深绿色的轻纱披帛,带着扶霜出了门。

    她如今身边得用的人不算少,可每日出门带谁却是有讲究的。

    段殷凝聪慧圆滑,旎春伶俐逢迎,扶霜则一心冷面护主。

    姜雪漪一向以温柔面孔示人, 许多话不便亲口说, 扶霜便能替她张开这个嘴。

    今日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她担心夜间还会出别的事情, 身边若带上扶霜,说不定能少受些气。

    从凌波仙一路临水而行, 踏着石子路蜿蜒至尽头,便是陛下所居的凌波送爽。

    御前之人率先进去一人通传,门被缓缓拉开,林威亲自笑脸迎上来:“给棠贵人请安,陛下正等着您呢。”

    姜雪漪柔柔一笑:“有劳大监。”

    凌波送爽果真不愧其名,是行宫最大最雅致的宫殿。甫一进来,就觉得周身萦绕着丝丝凉风,不同于冰块扇出来的风让人吹久了寒津津的,却温和凉爽,如春日一般。

    她面上带起笑意,轻步走进偏殿内,便看见陛下垂眼半靠在软塌上看一本书,神色专注,跟前的沉木圆桌上已经摆满了珍馐,正等着她用膳。

    “陛下是不是等急了?”她走上前盈盈朝人福身,温柔之余又带些俏皮,“若是陛下饿着,那就是妾身的罪过了。”

    “给陛下请安。”

    听到姜雪漪的声音,沈璋寒终于将书卷放下来,抬眼看向她。

    “朕原以为你是睡不醒,谁知是梳妆久了,”他直起身子,将书顺手搁在一旁,走到了桌前,“过来,让朕瞧瞧。”

    姜雪漪乖觉地起身坐到他跟前,美人如斯,烛光下的眉眼更添柔和,格外楚楚动人。

    她平素不喜穿艳色的衣衫,也不爱用金银首饰,若无重大场合,即便是见他,也总是天然去雕饰的清灵模样。

    便是这样出尘淡雅,才愈发衬得她仙姿佚貌,不争不抢。

    沈璋寒轻抚着她的脸颊,指尖传来温暖细腻的触感:“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潋潋是不是?”

    问这话的时候,他漆黑的眸子格外幽深,带着姜雪漪看不懂的情绪。一时间,即便是聪慧如她,也猜不到陛下想听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姜雪漪身子往前凑,将一张闭月羞花的脸近近的放在陛下跟前,弯眸问:“潋潋好看吗?”

    沈璋寒不动,任由她大着胆子上前来:“姜氏嫡女名满长安,姿容胜雪,自然是美的。”

    “说别人做什么,妾身要听陛下自己说,”她温言软语,鼻尖几乎蹭到陛下的鼻尖,语气带上丝不易察觉的娇嗔,“比之之前如何?”

    沈璋寒轻笑一声,指尖抵着她洁白的额头将她推远了些:“越发大胆。”

    “嗯,”他沉吟半晌,似笑非笑的,“虽瞧着素净,确实细细打扮了的,可见古话是真的。”

    姜雪漪重新在位置上在坐好,柔声:“陛下既然知道,还刻意多嘴问一次,便是心眼坏了。”

    说罢,她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其实她知道陛下从来不信她说的那些舌灿莲花的好听话,可她也知道,纵使陛下不信,也不妨碍他喜欢听。

    沈璋寒笑而不语,愉悦地拍了两下手。林威赶忙从外头进来为他们布菜,姜雪漪才动起筷子来。

    “妾身瞧着这菜式不像长安常有的,”她温声问,“是行宫的厨子特意做的吗?”

    “你是会享受的,”沈璋寒淡笑,“行宫的厨子有好几位,有长安来的御厨,也有从江南请来的名家。知道你心向往,朕今晚让江南的厨子做了一桌子江南风味,让你尝个新鲜。”

    姜雪漪属实是没想到陛下今晚叫她来会是为了这个,不禁怔了片刻,红唇轻抿,“妾身不过从前随口一提,陛下便记在心上了吗。”

    沈璋寒垂眼瞧她:“朕多疼你些反是错了?”

    她眸光盈盈,微微偏头过去,轻声道:“陛下这样用心,妾身觉得意外。”

    其实她既觉得意外,也觉得不意外,因为陛下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

    有兴致的时候能比谁都知道怎么该宠着一个女人,薄情的时候也比谁都要狠心,皆在帝王一念之间罢了。

    就像如今宫里的娘娘们,哪个曾经没有得宠过又淡下来,便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须得平常心对待才好。

    沈璋寒夹起一筷子送到姜雪漪碗里:“龙井虾仁,比旁的江南菜好入口些,试试。”

    姜雪漪吃相很文雅,小口小口的将一筷子虾仁吃下,清甜的茶香在口腔四溢开:“是好滋味,妾身多谢陛下体贴。”

    “陛下可有最喜欢的菜式吗?”

    沈璋寒笑而不语,下巴稍稍一抬,尽头指着一道西湖醋鱼。

    姜雪漪会意,伸出筷子夹过去:“是这道吗?”

    她夹起一小块放在嘴里,刚咀嚼了几口,面色就变得精彩纷呈,实在忍不住偏过头吐在了帕子里。

    沈璋寒忍不住低笑。

    “陛下这是故意哄潋潋玩呢。”姜雪漪喝下绿茶清口,故作不满的板起脸,轻哼了声,“原以为真是陛下疼着潋潋,谁知道是磋磨人来了。”

    “这位江南厨子做什么都好,唯独这道西湖醋鱼始终不得要领,每每都让朕不能下咽。朕今日叫林威去通知他的时候,他请求再做一回,说一定要朕尝到最正宗的口味,不过这会儿见你脸色,朕觉着他是又失败了。”沈璋寒一本正经的诓骗她,面不改色道,“下回再不让他做了,如此可好?”

    姜雪漪才不信他鬼话:“恐怕是陛下早想好了这一环,故意让妾身吃的。”

    沈璋寒不否认也不承认,慢条斯理夹了一筷子醉蟹:“嗯,还是潋潋聪明。”

    一顿晚膳用罢,凌波送爽内的气氛格外好。

    姜雪漪坐在书桌侧面的椅子上陪着陛下看书,时不时磨墨,殿内清清静静的。

    清风徐来,陛下翻阅书页的声音沙沙作响,将近半个时辰后,姜雪漪轻轻揉了揉略显酸痛的皓腕。

    沈璋寒看书的时候十分专注,轻易不会被分心。但姜雪漪就在身侧坐着,虽动作放得很轻,可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累了?”

    姜雪漪揉着手腕浅笑:“嗯,有一点。”

    她是很坦诚的,该温柔就温柔,该示弱的时候也懂得示弱。

    就像现在,他在对她表现出怜惜的时候,便很诚实,不会和旁人一样装模作样的假贤惠。

    他搁下书,温声说:“过来。”

    姜雪漪顺从的起身走过去,被熟悉的冷香抱了个满怀。她身量纤纤,被陛下从背后抱着的时候,恍惚有种身子都要陷进去的错觉,却并不讨厌,反倒觉得挺有安全感的,像窝在舒适熟悉的被窝里。

    只是这被窝不那么老实罢了。

    沈璋寒从背后圈着她的腰肢,握住了那只不适的手腕为她揉捏,动作明明是在照顾她,嘴上还不饶人:“闺阁千金,磨个墨都要酸痛,这样娇气,嗯?”

    姜雪漪微微扭头看他,分明是极温柔的语气,却也能噎得他没话说:“陛下这样细心体贴,妾身实在不胜感激,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她身子软软地往后靠,顺势依偎在陛下怀里,好看的侧脸同他对视:“若是陛下没长嘴就好了。”

    沈璋寒不恼反笑,抬手轻拍她臀上一寸:“今日胆子大了,连朕也敢编排。”

    姜雪漪柔柔的笑,偎在他怀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问:“陛下。”

    “刁才人的琵琶弹得好吗?”

    沈璋寒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语气懒漫:“精湛算不上,解闷尚好。”

    他低下头问:“醋了?”

    姜雪漪怔了瞬,摇摇头,却又将头往他怀里钻了钻。发丝隔着锦袍在身前轻蹭,略略有些痒:“妾身没有醋,只是不知刁才人的琵琶是有多好,叫陛下这几日这样想着,好奇而已。”

    沈璋寒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坐起来,淡淡道:“既然好奇,那便将她叫过来弹一曲吧。”

    闻言,姜雪漪的呼吸顿了一瞬。

    她和刁才人同为新进宫的嫔妃,且都是官家贵女,怎好自己在的时候传她过来弹琵琶取乐。刁才人虽拜高踩低,性子里却也有几分傲气,难免让她觉得自己刻意羞辱。

    陛下此时传刁才人过来,是不悦她方才说自己不醋,还是为了让她知道刁才人不过尔尔,亦或是两者皆有?

    眼前人的心思一向深,姜雪漪猜不明白。

    但权衡利弊,她福下身,不动声色的温柔轻笑:“陛下以前不是想知道妾身擅长什么吗?不如妾身与刁才人合奏,愉陛下一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