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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晚膳时辰已过, 马上就是点寝的时间了。

    宫中今日不太平,虽说陛下已经暂且处置,可御前侍奉的人察言观色, 知道陛下不虞。这会儿内侍省的小太监只敢端着名牒在殿外候着, 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安安静静,风吹可闻。

    沈璋寒负手而立, 站在巨大的雕窗前看天际的月亮,冰冷的秋风一阵阵拂过,让人肌骨微凉, 神志清明。

    后宫倾轧, 明争暗斗之事层出不穷,尚在幼子时期就不知见过多少回了,这些年已经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 对这些伎俩向来是不牵扯朝堂一概让皇后去管。

    今日陶贵人一事牵连到姜氏, 才让他动了替她撑腰的心思。

    姜氏聪慧,并非是一昧温柔贤淑的女子,她即便不需要他亦能从此事中抽身。

    只是沈璋寒一想到昨日雷雨交加, 她在床榻上捏着他一片衣角不肯丢,温柔似水,满眼关切的模样,他就难以遏制的想将她抱进怀里。

    这么多年,能真正抚慰他梦魇的人只有姜雪漪, 就算是丹妃也只能陪伴, 做不到令他慰藉,更别提那些只能也只想看到他表面伪装的嫔妃们。

    身处至高之位, 坐拥一切,可沈璋寒的心永远是冷的。

    即便他永远不可能将女人看得比帝王之位重, 可这也不妨碍他宠着手心那一盏微弱火光。

    除非她虚伪,冰冷,背叛,否则谁也不能将这盏火光熄灭。

    林威拿着拂尘从外面躬身进来,轻声道:“陛下,棠嫔主子求见,此时已经侯在殿外了。”

    沈璋寒收回目光,略带意外的偏头看过去:“请进来。”

    说罢,他又淡淡添了句:“叫内侍省的人回去,今夜棠嫔侍寝。”

    “是。”林威忙不迭的出去迎人,下一刻,姜雪漪便亲自提着食盒娉婷而至,浅浅笑着向他行礼:“嫔妾给陛下请安。”

    她抬手晃了晃手中的食盒,弯眸道:“昨夜剩的桂花,嫔妾方才亲手做出来了,想着这会儿带来给陛下当餐后甜点正好。”

    “陛下晚膳用得香不香?还有肚子留给嫔妾的桂花酥吗?”

    沈璋寒淡笑去伸手牵她:“既是你做的,多少朕都吃的下。”

    滑腻温暖的手进入掌心,方又解释了句:“本答应了今日陪你一起做的,是朕食言。”

    姜雪漪摇摇头,跟着陛下一齐走进太极殿内,轻声说:“今晨还好好的,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陛下相信嫔妾,为嫔妾洗情身上的嫌疑,嫔妾已经很欢喜了。”

    “只是可怜了陶贵人,她虽和嫔妾不和,可到底也是活生生一个人,从此以后都不能再言语,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还不知会多痛苦。”

    她语气很平静,并没有因为今日之事便在陛下身前抱怨或是叫屈,反而温和的替陶贵人表示了不值,足可见她心胸宽广。

    但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她真的有多怜悯陶贵人,而是因为陛下全权接手了今日之事,背后之人一日不查出来,那她和陶贵人就是一样的受害者,如此多说一句,这件事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就重一分。

    背后藏着毒蛇总是让人不安的,姜雪漪也想早点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陛下具体怎么处理,她管不着也插手不了,只要让她知道那人是谁便好。

    沈璋寒牵着她坐到榻上,垂眸看着她,温声:“即便背后之人未能查明,陶贵人和她的婢女也在凤仪宫中认准了攀咬你,你就不生气?”

    “朕听闻陶氏和姜氏如今相看两厌从不来往,入宫后陶贵人也对你多番针对,这样一个人,你竟也怜悯她。”

    姜雪漪低眉轻笑,将食盒中的桂花酥取出来,轻轻搁在案几上,淡淡的桂花味随着夜晚的秋风萦绕在鼻尖,她柔声说:“生气是有的,怜悯也有。她多番针嫔妾,也得罪宫里其她人,今日才酿成苦果。”

    “可嫔妾有陛下怜惜,这才能好端端坐着陪您,不是吗?”

    她就坐在沈璋寒身侧,说话的时候稍稍扬起极美的侧脸,含情脉脉的双眼似盈了秋水碎星一般,美得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秋日晚风带起她乌黑如墨的发丝,碧玉步摇在发髻间轻轻摇晃,生动鲜活,美如画卷一般。

    有美如斯,温柔入骨。

    沈璋寒心头微动,将她牵过来拦腰抱起便吻了过去,爱怜道:“温柔的女子世间不知几何,潋潋最难得。”

    他径直抱着姜雪漪进去内殿,将她轻轻搁在锦被之上,抬手勾掉了床边帷幔。

    姜雪漪藕臂勾着陛下的脖子,细碎的嘤咛:“陛下,桂花酥……”

    春宵帐暖,自是无人回应。

    许久之后,沈璋寒摸着她濡湿的发丝,低笑道:“累不累,朕瞧这会儿是该用桂花酥了?”

    姜雪漪嗔怪一眼,此时的她媚得勾魂夺魄,沈璋寒忍不住深吻下去,又是到了深夜才歇-

    陶贵人被毒哑之后,姜雪漪被陛下晋为嫔位,当夜又承欢于太极殿,一时风头比从前更盛。

    一个月过去,陛下临幸次数最多的嫔妃就是棠嫔,其次是盈美人,再接着才是其余嫔妃的零星恩宠。

    这般恩典,宫中众人品着风向,竟隐隐有越过丹妃的架势。

    只是丹妃失子后身子一直不曾完全养好,陛下也只偶尔才去探望,一时难以分出高下。

    十月中下旬,陶贵人被毒哑一事经过细致调查,终于有了进展。

    殿前司指挥使疾步上前跪于勤政殿门前求见陛下,欲汇报陶氏一案。

    陶氏一案虽只是事关后宫,可涉及的人员范围太大太广,顺着宫人们的交好之人以及进出记录摸下去竟一无所获。

    事情闹得大,已经朝内外皆知,可不仅底下的人没有线索,就连宫门进出的记录里也根本没有。但陛下又严令细查,他不敢有误,反反复复多方打探终于有了结果。

    原是一开始就进入了思维的误区。

    静书是陶贵人的贴身侍女,又在事情发生时就事事为她争取叫屈,所以在一开始搜寻的时候,并没有把静书也纳入排查范围,这才使进度停滞不前。

    可就是前几日再次去丽华堂盘问的时候,却意外发现静书和陶贵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不大对劲,并非寻常主仆的模样,这才让他起了疑心,便立刻将静书平时所有相识之人都摸排了一遍,果真找到一个不同寻常之人。

    那人是宫中侍卫,同静书说过几次话,殿前司又将那侍卫带下去审问拷打,最后果真受不住刑,说他的确和陶贵人的侍女有所往来,帮她同宫外传递消息,这一查就查到了陶家。

    查到这里后,他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马赶来向陛下通报了。

    沈璋寒从头到尾听完他的话,原本就冷淡的神色愈发淡了下去,半晌没说话。

    陶贵人被毒哑,人人皆以为是后宫争斗,谁知紧锣密鼓的查了一个月,竟然查到了陶氏的头上,这结果任谁也是想不到的。

    堂堂陶氏嫡女,陶尚书竟狠得下心毒哑自己的女儿,只为了嫁祸棠嫔?

    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沈璋寒不知道姜陶两家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懒得深究到底是什么原因,可只看眼前的结果便知道此事的确是陶氏授意。

    人常言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沈璋寒早知道此言不真,不曾想陶尚书竟比他的生母更狠。

    不可谓不讽刺。

    指挥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已经严令殿前司之人守口如瓶,绝不外泄,一切只等陛下处置再做打算,他单膝跪地,请示道:“陛下,此事可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沈璋寒曲指敲了敲扶手,发出“笃笃”的闷响,须臾,他淡淡道:“不必查下去了。”

    “陶贵人品行不端,凌虐宫人招致宫女记恨,静书和静棋串通宫中侍卫买来毒药残害主子,事发之后意欲嫁祸其他嫔妃,犯下死罪。处死静书静棋和侍卫,对外该怎么说,朕不希望听到任何别的传言。”

    宫中与她们串通的侍卫一死,陶家就会得到消息,陶尚书自然就知道这件事暴露瞒不住了。

    陶家为何要害自己的女儿沈璋寒不想管,但陶氏位高权重,手却伸得太长。

    他虽然不能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搅得朝堂不安,可该有的敲打震慑却不能缺。

    “是。”殿前司指挥使得令后匆匆退出勤政殿,不出一个时辰,静书就从丽华堂被人拖了出去。

    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可这一个月,她无时无刻都在等着这一天。

    早在陶尚书做了那个打算的时候,她和静棋的命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就连小主也是一样的。

    自小娇生惯养的嫡出小姐,走到哪儿都是金尊玉贵,万人仰慕的存在。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家族放弃,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毒害,甚至于连性命都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静书被人拖行的越来越远,目光却涣散地看向丽华堂的方向,只遥遥见小主踩上板凳,一片白茫茫在视线中飘荡,一切都结束了。

    嫔妃自戕是大罪,可此时的陶姝薇在看见静书被拉走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绝望。

    什么家族荣耀,什么陶氏荣辱。

    原来她刻在骨子里为之拼死守护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父慈子孝,是背后的刀子,是割喉的毒药才对。

    为了父亲,她和姜雪漪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原来到死也不过是冰冷权势中的一个小小蝼蚁罢了。

    陶贵人自缢于丽华堂中,宫里对外只宣称是被身边信任之人毒害后悲痛交加,加之不能言语,这才丧失生志。

    念及她是被人谋害,皇恩浩荡,并未追究她自戕的罪过,甚至还将她的尸身发回了本家,以作恩典。

    陶贵人的尸体被运回陶家时,家中一干人等哭得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唯有陶尚书脸色沉着,一直不曾言语。

    陛下先是处死了他在宫里的眼线,又将陶姝薇的尸体发回陶氏,明面上是恩典,实际上却是无言的震慑,可见陛下已经知道了真相,只是不曾问罪追责罢了。

    本想着一箭双雕,不曾想这姜氏女竟如此有本事,不仅入宫后一路恩宠渐浓,还能从这样一盘局里完整无损的脱身出来,又得陛下怜惜晋了位份。

    姜氏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反观陶姝薇,实在是废物。若非是陛下选了她入宫,他也不必这样谨慎小心,生怕蠢事祸延家族,不曾想还是出了纰漏。

    好在陛下只是威慑,并未直言,那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能在官场上挣表现了。

    身边妻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吵闹的让他头疼,陶尚书铁青着脸不说话,陶夫人拉着他的衣袖哭道:“官人,薇儿入宫半年就死了,你难道就这么薄情,竟连一滴眼泪都不掉吗?”

    “她可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就算你平时不管不问,醉心官场,可这到底是咱们的骨肉……!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娇宝贝一般养到十五岁……我还没能好好抱抱她,没见到她生下孩子,风光的活着,她就剩这么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怎么可能是被静书和静棋联合害死的呢……?静书和静棋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一家子性命都在手里捏着……纵然薇儿是性子高傲,跋扈了些,可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怎么可能会被她们害死……我的薇儿定是被人谋害的,我的儿!我怎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陶尚书皱眉道:“薇儿没了我自然伤心,可哭又有什么用!”

    “薇儿为什么会死,难道你不清楚?”

    陶夫人哭的泪流满面,仰起头道:“我听说事关姜氏,是不是姜氏女害了我儿!”

    偌大的庭院内一遍哀鸿,跪在陶姝薇身侧的女孩哭着仰起头,咬牙问:“父亲,母亲!姐姐可是被姜氏所害?是不是只因她得宠,所以陛下才这样偏心,枉顾了姐姐的性命?”

    陶夫人紧紧抱着她,闭着眼泪如雨下:”妍儿……母亲就只剩你一个女儿了……我的薇儿!”

    陶尚书垂眸看着跪地哭泣的母女二人,僵硬的转过了目光:“姜氏一族皆是巧言令色,诡计多端之人,这才蒙骗了陛下,妍儿必不要忘了今日之仇,时刻记得你姐姐是被何人所害。”

    陶姝妍虽才十二岁,可已经明白了父亲所说的意思,当下哭红了眼睛,跪地叩首道:“父亲母亲放心,三年大选,若妍儿中选入宫,定不会忘了姐姐的仇!”-

    陶贵人死后,尸身被风光发回本家,虽死了人令人唏嘘,可宫里的日子也更加清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冬月的时候下了几场小雨,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冷起来。

    到冬月上旬的时候,丹妃的身子终于调理的差不多,重新挂上了名牒。

    尽管是初冬时节,可今年天冷的早,后宫已经供上了炭火。

    姜雪漪怕热不怕冷的,大冬天呆在屋子里久了总觉得闷,正好今日天晴,干脆带着扶霜出去逛逛。

    冬月里,御花园的新挪来的山茶花开的正好。洁白如雪的花朵个个如碗口大小,在这寒风呼啸的冬天里也算增色几分了。

    姜雪漪抚了抚山茶花的花瓣,却听到另一侧传来清冷的叹息声:“人人都说一到秋冬季节百花杀,可这御花园却是一年四季都有花常开的,不是这一朵,也会是下一朵。”

    “小主,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何苦总说这些伤春悲秋的话呢,腹中的皇嗣若也沾染了您这性子可怎么好。”

    “我不过是随口感叹罢了,他也会跟着我学吗?即便和我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原是柳贵人也在。

    柳贵人的身子如今也有四五个月了,胎象已经坐稳,多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只是姜雪漪听着她十分郁郁寡欢,有了孩子也不开心。

    当初陶氏一事,在凤仪宫中柳贵人是率先替她说话的,雪中送炭难,这份好姜雪漪一直记得。

    左右今日无事,她正准备走过去和柳贵人聊聊,便听柳贵人身后的方向又走来一人,嗓音亦是柔弱清冷,动人心弦的:“柳妹妹何故郁郁寡欢,不如说给本宫听听?”

    第52章

    听见兰昭媛的声音, 姜雪漪没急着出去。

    兰昭媛此人给她的感觉不简单,她虽一贯表现的柔弱清冷,似乎与宫中的嫔妃哪个都不亲近, 可单是上次在太极殿那番偶遇, 足以看出她的心思绝不是那般安分。

    一个想要在陛下跟前站的长长久久的人,失宠了这么久, 又身居高位却无子,如今接触身怀皇嗣的柳贵人,想必不怀好意。

    宫里嫔妃只有到了主位才能亲自抚养孩子, 若不到主位却产子, 要么送到皇子公主所抚养,要么指认到高位嫔妃膝下做养子。

    柳贵人入宫不久便怀了孩子,虽得陛下眷顾却也只是贵人, 离最近的主位还有不短的距离。

    她若平安生下孩子, 那定然是不能亲自抚养的。可按着姜雪漪猜测,她一旦能生下来,陛下极有可能会交给丹妃。

    毕竟丹妃失子后一直郁郁寡欢, 身子也坏了日后再不能有子,即便这孩子不是丹妃亲生,可若能有个孩子在膝下,想来于她也是一件值得宽慰的事。

    唯独一点不确定,那便是丹妃此人出身低微, 言行粗陋, 又浅薄张扬。若她去管教孩子,恐怕这孩子以后难成大气, 转而一想,同样身居高位的兰昭媛却饱读诗书, 情性温柔,更适合做一个好的养母。

    柳贵人听见声音缓缓转过头去,见到是兰昭媛的时候稍稍怔了一下,随即略显艰难地福身道:“妾身给娘娘请安。”

    兰昭媛轻柔一笑,眉眼舒展,关切道:“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天寒地冻,柳贵人怎么这会儿跑到御花园来了?你如今已经显怀,怀着身子最是累人了。”

    “本宫看你方才心情似乎不大好,可是孕中不适?”

    柳贵人下意识摸向小腹,潜意识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兰昭媛是宫中高位,平时和柳贵人又并不熟稔,这样贸贸然的搭话,她很难不警惕。

    孕中的女子总是难免多思,柳贵人这样想也无可厚非,兰昭媛垂眸看向她的手,仍然微笑着,若无其事的说:“妹妹别紧张,本宫也是出来散心,偶然瞧见你来聊几句,你不用害怕。”

    “本宫出身不好,在宫里没什么朋友,也就这时候能找人说几句话罢了。”

    兰昭媛总是穿着冷色调,多是蓝青紫这般的颜色,加之她肤色白,模样很美,生得又弱柳扶风,身量纤弱,轻轻笑着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攻击性。

    她身位高位,却能将自己出身不好轻轻柔柔的说出来,既不怕柳贵人笑话,又是主动示好,柳贵人见她笑意,稍稍放下些戒心,再次福身道:“娘娘恕罪,是妾身失礼了。”

    “妾身孕中少同人来往,今日也只是出门散心而已。”

    兰昭媛颔首轻笑,说着:“本宫听太医说,孕中的女子胎气坐稳后应当多走动走动,这样生产的时候不至于太艰难,你这是头胎,更要格外注意。”

    柳贵人缓缓点头,兰昭媛方又说道:“方才本宫来的时候,似乎听见柳贵人对着山茶花感叹,似乎在说御花园有花常开,可是?”

    不过是随口叹息,不成想也被人听了去,柳贵人垂眸颔首,轻声道:“妾身只是一时有感而发,不敢高谈阔论。”

    兰昭媛抬手捻下一朵山茶,清泠道:“有感而发亦是事实,若非时时感受着,又怎么说得出这般话。”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御花园是最钟灵毓秀之地了,集天地名种于一地,何时何地都有花可赏。这朵败了也有下一朵,供人欣赏采撷。”

    文人墨客往往是用花比作女人的,柳贵人是这个意思,兰昭媛也是这个意思。

    宫中的女人正如这些开不尽的花朵一般,凋谢了过季了,可还有下一种新鲜。

    一年四季,时时刻刻都有不同的风景。

    正如同她们一般,盛放也不过是短短一瞬,转眼就被忘怀了。

    她性子寡淡疏冷,在宫里也没有什么知心朋友,更是一腔心事无人可诉说,不曾想她的一时伤感之语竟也有人听得懂,不由对兰昭媛心生几分好感。

    只是眼下这场景,听闻此话更加悲戚,柳贵人一时垂着眼睛郁郁,抿唇不语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入宫会是一生的枷锁,没有自由,亦不得所爱,再无人能懂她的满腹诗词,高山流水。

    不曾想陛下懂。

    还记得那时候的陛下待她温润体贴,同她谈论诗词歌赋,敞论古今,让她以为自己在宫里也能如愿。

    她曾以为自己是有些不同的,即便身处美人如云的后宫,可陛下对她的表现却让她觉得,或许她会不一样。她不奢求自己多么特别,只要陛下心里有她,偶尔得闲来看看她便好。

    不曾想陛下只是一开始懂,渐渐的,他甚至不怎么来了。

    柳贵人猜测,陛下应当是腻了。

    他的枕畔在每个的夜晚都睡着别的女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以陛下的温润多情,想来那些夸赞和体贴,也同样会分给别人。

    所谓的情分,所谓的契合,原来是更深的一层枷锁。

    她就是御花园里早早就开败了的花,就算是新人中最早承幸的那个,就算陛下曾对她说过什么动情的话,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一时新鲜罢了。

    兰昭媛回眸看她,歉意道:“本宫听闻你的话心中伤感,一时多说了几句,倒惹你愁思,是本宫的不是了。”

    “只是宫里能和本宫想到一处去,又感同身受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

    入宫大半年了,宫里的一些事柳贵人还是知道的。

    兰昭媛从前很得圣宠,在陛下跟前十分得脸,和丹妃都是宫中宠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失宠于陛下,如今也已经许久不曾承幸了。

    连她们的境遇都如此相似,柳贵人禁不住情绪红了眼眶,轻声道:“宫中这么多人,能明白妾身心中所想的,也就只有娘娘了。”

    兰昭媛轻叹一声,柔柔道:“你我有缘,今日聊得也投契,以后若有什么情绪难以排解便来找本宫,本宫跟你说说话也是好的。不如以后你就唤本宫姐姐吧,咱们也好亲近。”

    “只是你孕中不宜憋闷,总是愁思对皇嗣无益,可莫要再多思多虑了。即使心中所愿不能达成,但有孩子可牵挂,日子也总是盼头。”

    柳贵人缓缓点头,福身道:“妾身多谢娘娘关怀,妾身感激不尽。”

    虽未叫姐姐,可兰昭媛也知道想同人打好关系是不能急于一时的,尤其还是柳贵人这般忧郁疏离的性子。

    今日能叫她放下防备,让她生起几分好感就很不易了,操之过急反而不好。

    兰昭媛颔首轻笑,柔声说:“本宫素日里怕冷,今日出来的时候不短了,本宫也该回了。”

    “你身子笨重,快些回宫取暖吧。本宫记得库房里有一支上好的参,左右本宫也用不到,等会儿就派人送到你宫里去,你如今用着最好。”

    柳贵人新生感激,再度屈膝道:“妾身何德何能,多谢娘娘厚待。”

    兰昭媛又安抚了几句柳贵人便乘上步辇离开,待人走后,姜雪漪才从山茶花树后绕出来,叫住了正要走的柳贵人。

    “柳妹妹。”

    柳贵人没想到今日会有这么多人叫她,转过身看过去,惊讶道:“姜姐姐?”

    她不敢忘本,即刻朝姜雪漪走过去,搭着竹筠的手向她行礼:“妾身给嫔主请安。”

    “您也在此处赏景吗?今日倒真是巧了。”

    姜雪漪轻笑道:“其实我刚刚就来了,只是远远看着你和兰昭媛在交谈,不好中途打扰。”

    “你素来和宫中不甚来往,兰昭媛可有刁难你吗?”

    宫中这么多人,柳贵人也就对棠嫔较为亲近和信任了。

    当初分宫第一日陛下就叫她侍寝,又在凤仪宫外看见丹妃掌掴陶贵人,她惶惶不安时,只有棠嫔在身边开导她。

    棠嫔虽得宠,照理说柳贵人应该不喜她,可像棠嫔这般温柔良善之人,柳贵人即便是怪自己无能,无法在陛下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也不会责怪她人的。

    她摇摇头,柔声说:“姐姐多虑了,兰昭媛性情温和,只是和妾身聊了几句,并未刁难。”

    姜雪漪颔首笑道:“没有就好,怕你应付不来。”

    “不过我记得兰昭媛从前和你并无什么交情,今日倒这么有雅兴,聊得投契吗?”

    想起方才,柳贵人的眉眼有些涩然:“都是些伤感之语罢了,难得娘娘能明白,反让姐姐见笑了。”

    姜雪漪知道她的猜测恐怕是真的了,只是柳贵人单纯,心思简单,恐怕难以区分。

    她有心提醒一二,可又怕提点不到位,反而致使柳贵人过度反应惊了兰昭媛,那就不好了。

    思衬几许后,姜雪漪温声道:“人人心中都有难念的经,我当然明白你。”

    “不过你现在是怀着身子的人,万事万物都要留心留神才好。”

    “你入宫不久就有了身子,宫里许多人,就连我也是羡慕的。可宫规森严,位份不够不能亲自抚养孩子,你更得事事多想一步了。”

    柳贵人掀眸看向她,轻声问:“您是怕兰昭媛想抚养妾身的孩子吗?”

    姜雪漪意外于她的的问题,却还是缓缓点头:“兰昭媛身居高位却无子,想来膝下寂寞。”

    谁知柳贵人只是落寞的摇摇头,清冷的嗓音愈发淡了:“若孩子生下来能给兰昭媛抚养也没什么不好,他本就是不能留在妾身身边的。”

    “兰昭媛性格温和,才情俱佳,妾身的孩子若能得她亲自抚养,想必也比送去皇子公主所要强上一些。”

    一想到以后母子分离的模样,柳贵人忍不住泪水涟涟:“终究是妾身无用罢了。”

    见她这般,姜雪漪就知道自己劝也无用,只好宽慰了几句,派人将柳贵人好生送回宫。

    为人生母却不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这般痛苦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

    柳贵人看似不防备兰昭媛,可若细想想,也许她也根本没得选。

    姜雪漪虽自知宫里的前途全靠自己,可她也是幸运的。

    出身姜氏一入宫就得封贵人,一开始就比许多人起点要高,又费心经营挣来了嫔位。

    若日子久了,她再怀嗣,摸到主位也不是不可能,届时孩子就能在自己身边抚养。

    可柳贵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

    她是本好心提醒,可孰知人的命数本就不同,本就是强求不来的。

    回到灵犀宫的时候,刚一进到庭院里,就看见赵宝林身边的雯兰捂着脸在躲在院内一角哭泣,见是她回宫,忙低着头抹眼泪,红着眼睛站起来:“奴婢给棠嫔主子请安。”

    “好端端的怎么在这会儿哭?是不是你做错事情,被你家小主罚了?你们小主性子最和顺,好好说她定会原谅你的。”姜雪漪柔声说。

    雯兰摇摇头,委屈地落泪下来:“奴婢并未被小主处罚,只是不敢回明熙馆,怕被小主看见。”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抬起了头,待瞧见脸颊上的红肿,姜雪漪就知她恐怕是在外面受欺负了:“原是因为这个。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雯兰犹豫了一瞬,跪地哭诉道:“我们小主自从搬进灵犀宫,连带着奴婢们在外头也得了嫔主的光,不说到哪儿都是客客气气的,亦是无人敢给脸色看的。”

    “可今日奴婢去司服司为小主取新裁好的冬衣时碰见了盈美人身边的柔安,硬是将小主的衣裳扔在地上踩脏了,还说奴婢目中无人,不分卑贱。”

    “小主最是安静寡言的性子,奴婢即便是受气了也不敢和小主说,怕小主心情不好。可那柔安实在是过分,奴婢满腹委屈不知跟谁能说了,还请主子莫怪。”

    姜雪漪并未责怪她,反而问着:“柔安和你同为宫女,从前又无嫌隙,她为何突然这般针对你?可是你们争执起来?”

    雯兰忙哭着说:“主子明鉴,奴婢跟着小主入宫这么久,向来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从不敢惹事的。那柔安不过是看了盈美人的脸色,这才敢在无人之处这般对奴婢,可盈美人只是装作柔安不受管教的模样随口呵斥了几句便扬长而去,奴婢只能将小主的衣裳赶紧送到洗衣房,诓骗小主说是没做好……”

    闻言,姜雪漪笑意稍敛,又问了一次:“你说事发当时,盈美人就在不远处?”

    面对主子雯兰岂敢撒谎,只能哭着说:“奴婢看得真真的,柔安是先看了盈美人的脸色才发难的,绝不会有假!”

    第53章

    姜雪漪若无其事地浅笑, 安抚着雯兰:“此事我知晓了,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柔安既然今日这么做,想必仗势欺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虽是盈美人的侍女旁人教训不得, 可日后难保不会得罪了旁人。”

    “到时候她受的罪过,可就不止你今日这么点了。”

    雯兰自知柔安身份不同, 盈美人又得宠,只能咽下这口气,可这话能和棠嫔主子说说总归是好受了些。她哭着点头, 说道:“奴婢多谢主子宽慰, 奴婢这就洗把脸伺候小主去了。”

    姜雪漪颔首轻笑:“去吧。”

    待回了东偏殿,姜雪漪的笑容才渐渐淡了下来,旎春从外头端着一盆玫瑰汁水过来给她净手, 扬眉问着:“小主这是怎么了?奴婢瞧您似乎心情不大对劲。”

    扶霜冷声道:“主子得宠, 有人看不下去,竟想着敲山震虎来挑衅,真是得意忘形。”

    姜雪漪细细净了手, 淡声道:“自从陶贵人死后,我恩宠比从前更甚,自然碍了不少人的眼。”

    “那日凤仪宫对峙,盈美人明着帮我说话,实则是想拉我下水, 足可见她对我的忌惮。如今宫里在我之下就是她最得脸了, 背后又有太后撑腰,她怕我什么?”

    “恐怕早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忍到今日才这样对赵宝林的宫女,已经算是她沉得住气了。她就是算准了宫女之间的小小龃龉不至于拿到台面上说, 明摆着恶心我罢了。”

    扶霜轻哼了一声:“若论得宠,盈美人入宫短短两个月,跟主子比还是差了些,也就是因为不如主子,才总不甘心想压您一头。”

    盈美人会这般,跟她近日来的恩宠太盛招人眼红是分不开的,姜雪漪心里盘算着事情,没应声。

    那日陶贵人被毒哑的事闹得人尽皆知,陛下安抚陶贵人这个苦主都只是复了她贵人的位份而已,对她这个中秋才晋过位份的人反而更偏心,不顾皇后劝阻再晋一阶,本就让宫中嫔妃不少微词了。

    陛下对位份不是大方的人,她宠眷不衰又接连晋位,人多的地方最忌讳“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就看那日贤妃、刁才人和盈美人都明里暗里希望她能被陶贵人顺着踩下去便知道了。

    人爬得太快太高难免遭人嫉妒,这是人之常情。但姜雪漪从一开始就认准了要站到高位去的。

    她若是怕了,为了守拙自保将恩宠生生让人,便与一开始的目的背道而驰。

    待旁人爬上去了,更是只能任人鱼肉。

    宫中从来都不是什么岁月静好的地方,手段和心机才是常态,姜雪漪更不是什么怕事之人。

    她要站得高,更要坐得稳。

    区区一个盈美人,既然想打擂台,那尽管来便是了。

    姜雪漪懒懒歪在窗边的软塌上,淡淡道:“去向内侍省告假,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能侍寝,叫人把我的名牒摘下来。”-

    华灯初上,暮色降临。

    长乐宫云眉居内,盈美人娇慵地正坐在楹窗前让宫女为自己涂新调出来的蔻丹。

    她姿态丰盈,娇柔妩媚,纤纤素指染了胭脂色后更添几分魅惑,柔安端着一杯刚沏好的安神茶过来,笑着说:“小主染这个颜色真好看,陛下若见了一定喜欢。”

    盈美人轻轻吹着才涂好的左手,举到灯下细细端详,神色却淡:“陛下最近很是宠着棠嫔,十次里有五六次都是她,谁知道今夜会不会来。”

    “陛下的心思多变,人又那么多情,我可猜不到。”

    柔安把茶放在桌案上,小声说:“进宫前就听说过咱们陛下是最风流多情,怜惜美人的。想来那棠嫔得宠也不过是姝色过甚罢了,怎及您懂风情。等日子久了,陛下还不一颗心都放在您心上?棠嫔眼下风光不假,谁知道会不会过阵子就失宠了。”

    “不过……”柔安低声问,“奴婢今日这样对待赵宝林的贴身宫女,您说棠嫔会不会知道?若是知道了,日后寻您的麻烦可怎么办啊。”

    盈美人觑她一眼,红唇轻勾:“赵宝林跟她同住灵犀宫,那宫女又是赵宝林的贴身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还怕她不知道呢,最好知道后大大发一通脾气,向陛下抱怨惹人厌烦,人在生气的时候容易犯错,不犯错我怎么有机会。”

    柔安虽不怕棠嫔,可她终究还是很得宠的,一时也有些惴惴:“可棠嫔在宫里向来温柔待人,有口皆碑的,那日陶贵人一事那样惊险,也未见她有半分惊惶,奴婢总觉得她不简单。”

    “宫里哪个女人简单?”盈美人不以为然,“你瞧瞧皇后,贤妃,荣修仪,亦或是丹妃,喻嫔,再要么是底下那群虎视眈眈的女人们,哪个那么好对付?我到底是太后选中的人,虽然来得晚,也不怯她们。”

    等一双手都细细涂上蔻丹,盈美人左瞧右看颇为满意,摊平了手等着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让柔安派人去打听陛下今日点了谁。

    不出一会儿,柔安迈着步子小跑进来,急着报喜道:“小主,陛下今日选了您侍寝,这会儿已经快到了云眉居了!”

    陛下今日来云眉居,盈美人顿时喜上眉梢。

    她提起裙摆走进庭院内,正好看见陛下趁着月色进来,盈美人软着腰肢向人请安,一口甜嗓掐得娇柔:“妾身给陛下请安。”

    沈璋寒淡笑着抬手示意她起来,垂眼看见她有意展示过来的指甲,并不吝啬夸赞:“今儿的指甲倒是涂得好,衬你容色。”

    盈美人牵唇笑着,主动去揽了陛下臂弯,娇嗔道:“今儿个内侍省送来的,说是长安时兴的花样颜色,妾身看着不错,便想着涂了给陛下瞧,方才您夸了,妾身就高兴了。”

    初冬风冷,沈璋寒同盈美人一道走进室内,屋内的暖意顿时涌了上来。

    得宠的嫔妃屋里炭火都供得足,盈美人又怕冷,现下小小的一间厢房里竟比太极殿还热些。

    沈璋寒不大喜欢屋子里热气腾腾的,一进来就微微蹙了眉。

    身侧的盈美人亲自为他端茶倒水,侍奉点心,外面天气虽冷,她穿的却衬得上单薄。每每弯腰侍奉,隐隐可窥得傲人曲线,十足十的撩拨。

    她虽刚至选秀年纪不久,可身段却颇好。细腰丰臀,舞姿曼妙,虽说她是太后选来侍奉在侧,沈璋寒绝不会对她用什么心思,但既是颜面上要过得去,她也自有她的好处在。

    后宫的女人本就不值得他花什么心思,能让他觉得顺眼识趣,就已经合格了,左右是逢场作戏纾解心情罢了。

    沈璋寒勾住她的腰,温和道:“朕不过刚来,怎么就这样殷勤?”

    “怕朕走了?”

    盈美人娇媚地笑起来,主动往陛下怀里凑:“陛下难得来,妾身当然想好好侍奉陛下,叫您喜欢。不然若是来了这回又要好久,妾身可是会伤心的。”

    沈璋寒挑眉淡笑:“朕来你这云眉居的次数还少?偏你会胡说,每每朕来都撒娇撒痴。”

    陛下本就年轻英俊,又向来会哄着美人的,虽说宫中嫔妃都知道陛下不会只对一人特别,可每每听到这些,还是会让人脸红心跳。

    盈美人脸颊微红,轻哼道:“不够,妾身觉得怎么都不够。”

    她仰起头细细看着陛下好看的眉眼,婀娜的腰肢轻摆,就想主动吻上去,谁知还没碰到陛下,就听到林威敲了敲里屋的门,请示道:“启禀陛下,灵犀宫的旎春来报,说棠嫔主子身子不适,想请您去看看。”

    听见是棠嫔,盈美人的脸色顿时变了变。

    棠嫔在宫里的形象一向是温柔爱笑,宽以待人的,在人面前从来都是坐得定的贤德形象。

    盈美人以为,棠嫔这般的人,也许会暗暗生气,也许也会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将此事放在眼里。

    更想过她会不会委屈着向陛下吹枕边风,说自己目中无人,主动挑衅。

    可她唯独没想过棠嫔的报复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果断,简直不像她平时表现出来的模样能做出来的事情一般。

    这是明晃晃要打自己的脸,让她明日在凤仪宫成为阖宫的笑柄。

    盈美人当然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当下搂住陛下的脖子,婉声说:“陛下……外面天黑风冷,您出去不安全。若是吹了冷风着凉,棠嫔姐姐岂不是又要多背上一重不顾圣体的罪过了?”

    “不如请太医来好好诊断,陛下明日得空再去看姐姐吧。”

    天色已晚,外面又冷,即便是宫人进了屋也不愿意轻易出去,本以为她都开口挽留了,陛下会顺理成章的留下,谁知陛下却皱起了眉头,将她拂开站起了身:“棠嫔有恙,朕去瞧瞧,改日再来瞧你。”

    “可外面!“盈美人尚没说完,陛下便已经起身推门走了出去,只剩渐行渐远的背影。

    承宠两个月,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自己和棠嫔的差距在哪里。

    人人都说自己的恩宠仅逊于棠嫔,可陛下在她这里,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便趁夜去了灵犀宫,浑然不顾及自己的感受。”陛下……”强烈的不甘和屈辱感涌上心头,盈美人站在门沿,看着陛下消失在云眉居,几乎抠断了精心保养的指甲。

    第54章

    圣驾到灵犀宫的时候夜色已深, 四下都静悄悄的。

    东偏殿的院门一直有人提灯候着,就等着陛下来,一见到着人立刻迎上去请安, 轻声说着:“奴婢给陛下请安, 主子方才喝了安神药,这会儿正在里头躺着呢。”

    棠嫔身子一向好, 前几日也无碍,怎么会病就病了。沈璋寒微蹙了眉,沉声问:“怎么好端端病了?”

    小宫女摇摇头, 恭谨说着:“具体情况奴婢也不清楚, 陛下还是亲自问主子吧。”

    沈璋寒心头一沉,疾步走进寝殿内,一撩帘子就发现姜雪漪躺在床榻上, 身侧的旎春正端着一杯安神茶。

    鼻尖传来的安神茶清苦味清晰可闻。

    姜雪漪见是陛下来了, 急忙要起身下来行礼,可她那柔弱的身子如今像蒲柳一般支棱不起来,软塌塌的, 只能伏在床沿,像是病得不轻:“嫔妾给陛下请安。”

    “嫔妾身子不适不能亲自相迎,是嫔妾的罪过。”

    沈璋寒坐到床沿,将她的身子扶起来靠着,那股清苦味更重了:“无碍, 怎么好好的就病了?朕记得你前两日还好好的。”

    姜雪漪垂下眼睑, 轻声说:“原本是无碍的,只是这几日常出去散心, 许是吹了冷风。”

    旎春忙在旁边插话道:“才不是呢,主子分明是听了那些子腌臜话听出的毛病!”

    姜雪漪忙抬头看了她一眼, 制止道:“旎春,不得妄言。”

    沈璋寒瞧她一眼,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似笑非笑道:“什么腌臜话这样难听,叫你家主子能气病了?”

    旎春自然看不出陛下的脸色变化,气鼓鼓的低头说:“这几日陪着主子在宫里散心,每到一处都能听见些闲言碎语,说……”

    “说下去。”

    “说主子进宫后半年多便接连晋位,比许多宫中旧人都位份高了,说陛下太宠着主子,冷落了旁人,还说主子暗中狐媚,勾住陛下,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

    沈璋寒长嗯一声,淡淡道:“这些话朕倒是没听过。”

    旎春唯恐陛下不信,又说着:“陛下堂堂天子,谁敢在您面前嚼舌根,难听话都是下面偷偷说来的,主子好性,她们自然不避讳。”

    “那群人明里暗里不喜欢主子受宠,连带着许多地方给脸色,寻绊子。今日在司服司听了好大一通排揎,主子又受了寒,这才一时气病的。”

    “哦?”沈璋寒看向姜雪漪,温声道,“今儿怎么亲自去司服司了?”

    姜雪漪勾住陛下的手指,软声道:“左右无事,等着旎春去取东西的,谁知听见盈美人身边的婢女辱骂赵宝林,掌掴于她,还说……”

    沈璋寒眉眼幽幽。

    “还说嫔妾不过是入宫早才得陛下宠爱,盈美人……”

    沈璋寒很有耐心的问下去:“盈美人说什么。”

    姜雪漪靠在陛下怀里,柔声可怜道:“说日后定能比嫔妾得宠。”

    见状,旎春欠身后悄悄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她眉眼柔弱,万分可怜的缩在自己怀里,这画面沈璋寒还是第一次见。

    虽然明知她是装的,核心也只是盈美人得罪了她,可这么一番编排大半夜将他请来,倒也是新鲜事。

    一向是温柔懂事的人突然生了小性子要把他想法子请走,定是算准了他如今会纵着她,沈璋寒虽明知实情,也的确对她生不起气来,只觉得娇憨可爱便是了。

    潋潋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不想他去欺负了她的女人房里,区区小事,并不打紧。

    沈璋寒揽着她淡笑,并不急着揭穿小把戏:“朕宠着你,跟你入宫时日久不久没关系,你觉得朕是看重你什么?”

    姜雪漪仰头看他,眸中秋水潋滟:“她们说,陛下宠着嫔妾,只因姝色过甚罢了。”

    “姝色过甚?”沈璋寒低笑,“棠嫔的确仙姿佚貌,貌似嫦娥。可宫中最不缺美人。”

    “若美人只有美色而无内秀,只懂逢迎而无情致,那也是无用的。潋潋可是色香味俱全的美人。”

    姜雪漪攀着他的领口小声说:“陛下把嫔妾说成一盘菜了。”

    沈璋寒莞尔轻笑:“那也是宫里最好吃的一盘菜。只要你好好的,朕能一直吃下去。”

    说罢,他轻轻拍她的肩头,温声问:“你向来温柔宽和坐得定,盈美人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样不满?竟也做出半夜截宠这样的事来了?”

    姜雪漪知道陛下早就看透了,只是愿意纵着她罢了才同她胡闹几句,当下也坐直了身子。

    “盈美人不是那么愚钝之人,所以陛下知道她不会直面上来挑衅嫔妾,盈美人也的确不曾那么做。可她的确指使柔安掌掴欺辱赵宝林身边的贴身婢女。”

    她垂眸轻声,模样有几分哀婉:“赵宝林是可怜人,陛下信任嫔妾才将她带到灵犀宫。可盈美人却想利用赵宝林来让嫔妾心里不舒坦。”

    “这是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嫔妾自知深得皇恩,难免招人眼红,可赵宝林那般无辜,嫔妾心中实在愧疚,久久难以平息。”

    姜雪漪端过来床头的那碗漆黑的安神茶,委屈道:“太医来看过了,说嫔妾焦躁难安,心火旺盛,可见俗事扰身,这才开的药方子。”

    沈璋寒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缓声道:”嗯,朕知道了。”

    “盈美人入宫不久,难免气盛,此事是她做得不好。朕会好好安抚你和赵宝林。”

    “嫔妾替赵宝林多谢陛下恩典。”

    能将陛下从云眉居请来就已经足够让盈美人生气了,何况明日还要去给皇后请安。宫里的女人常日无聊,最喜欢的就是在请安的时候对着别的嫔妃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盈美人入宫后一直得意,难得在她这里吃瘪,明日定是不好受的。

    她既然敢如此挑衅,自然要承受相应的代价,不然岂非让后宫人都觉得她姜雪漪是人人都能欺负的面团子,那宫里还有人谁敢追随她?

    入宫大半年,姜雪漪一番苦心经营,早已过了起初那个需要明哲保身认清局势的阶段了。

    姜雪漪从碗里捏起一小块饴糖填进自己的嘴里,又捏起一块准备递给陛下:“嫔妾喝了这一碗苦苦的药汁,连嘴巴里都是苦味,定是不好闻吧?这饴糖是梅子味的,陛下也吃一颗。”

    沈璋寒俯身去吻她刚刚沾了饴糖的唇,哑声道:“吃你的就够了。”

    寒风呼啸的冬日,寝殿内却浓烈如春,旖旎缱绻-

    次日一早,陛下晋了赵宝林从七品常在的位份。

    姜雪漪起身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特意到了比从前稍迟了些,她姿容绝色,今日面上却难掩疲倦,一瞧就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好事。

    杨贵仪和赵常在一同进来见礼后坐下,当时就有人说了:“赵常在真是好福气,自从搬到灵犀宫是瞧着脸色也好了,话也多了,全然和以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一样了。”

    “可不是吗?灵犀宫那可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啊,谁去了谁晋位呢。”

    “那跟灵犀宫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沾了棠嫔的光了。”

    宫里言语上冲突常有,何况她们说的也没错,赵常在是得了嫔主恩惠的人,安安静静的坐着没出声。

    另一头,盈美人神色淡淡的从外面走进来,给几个高位行了礼,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姜雪漪将手里的提神茶放下,柔声笑着说:“盈美人来了。”

    “昨儿我身子不适请了陛下过去,是我想的不周全,还望妹妹莫要见怪。”

    盈美人勾唇笑道:“棠嫔真是说笑了,陛下去哪儿都是陛下的心意,妾身有什么介意的。倒是棠嫔也是怪了,身子不适该请太医才是,陛下可会治病吗。”

    “妾身听闻昨夜陛下留宿在灵犀宫,真是有些不明白,从来都听闻棠嫔温柔知礼,善解人意,怎么自己身子不适也不知道劝阻陛下莫要同寝,反而眼巴巴的凑上去呢?也不怕过了病气给陛下吗?”

    “要是陛下因你再身子不爽快,这狐媚惑主的罪名,您背得起吗?”

    姜雪漪淡淡笑道:“盈美人多虑了,陛下英明神断,自然知道本嫔身子不过微恙,只心郁难解罢了。不过盈美人看看赵常在也该知道,本嫔如今心郁已解,可见陛下是灵丹妙药。”

    这时候,丹妃从外面走进来,冷冷地看了一眼她们二人:“一大清早吵吵嚷嚷什么。”

    昨日陛下被棠嫔请到灵犀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这下谁都知道谁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更重。

    盈美人背后是太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丹妃自然不喜欢她,可棠嫔在她养身子这阵子里风头太盛,她也不喜欢。

    但要说最不喜欢的,还是背靠太后的盈美人,好歹棠嫔温顺,对她还算毕恭毕敬。

    丹妃看着盈美人嗤笑道:“留不住陛下在这说什么酸话,言之凿凿的,还不是找借口给自己脸上贴金?宫里争宠的手段多了,既没争过,老老实实呆着,何苦出来当人笑柄。”

    盈美人原本还算装的镇定,被丹妃这样当众挤兑,顿时十分没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攥着帕子,看向丹妃皮笑肉不笑的:“娘娘教训的是,妾身自知是不如棠嫔手段高,能这么冷的天将陛下请去,妾身自问不如。只是丹妃娘娘怎么还帮着棠嫔说话呢?您养身子的这阵子,宫里人人都说您的恩宠渐薄,恐怕要受不住这宠冠六宫的名号了,这会儿倒是先挤兑起妾身来了。”

    自从喻嫔被降位禁足,凤仪宫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棠嫔、盈美人和丹妃争执起来,这出戏倒是从未见过。

    棠嫔性子是最温婉和顺的了,之前也从不做截人恩宠的事。这盈美人到底怎么了,居然能让棠嫔发难,截宠给她气受。

    可见这盈美人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不过能靠着太后亲自提携,刚满年龄就破格入宫做美人的,又岂是那种老实巴交等着陛下临幸之人?还是有些手腕才是。

    宫里的是是非非多,她们这些人不知道的隐情可多了去了。

    盈美人笑面虎一般,说起话也是夹枪带棒的不客气,直往人痛楚上戳。

    这几个月来,丹妃失子,身子不好,现下好不容易将养好,可毕竟过去这么久,自然恩宠不如以前。

    她自知出身低微,以后也不能有孩子,恩宠就是她如今最大的倚仗,可若是恩宠也没了,那她的未来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想她也知道。

    丹妃怒道:“本宫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美人来过问?放肆!”

    盈美人见激怒了丹妃,心里那口气也畅快了些,端起茶盏悠悠道:“是,妾身放肆了,还请娘娘莫怪。”

    贤妃看着盈美人如此举动,不动声色的抿了口茶。

    到底年轻气盛,有点小聪明也不是沉稳之人,和棠嫔还是差了些许。

    棠嫔……倒是个需要多留心的,小小年纪入宫不久,却这样沉得住气,又懂得怎么把握陛下,不可小觑。

    皇后出来主持请安事宜后,和很快就各自散去。

    姜雪漪和杨贵仪以及赵常在一同回灵犀宫,路上,杨贵仪笑着说:“今日起来的匆忙,还没恭贺妹妹荣升常在,真是可喜可贺。”

    赵常在怎么担得起杨贵仪这样客气,忙低头说:“都是嫔主抬举,妾身实在愧不敢当。”

    “昨日之事妾身也是后来才知道,不曾想次日起来就升了位份,这样的恩典,妾身受之有愧。”

    姜雪漪温声道:“陛下恩典,这就是你应得的。盈美人目中无人,故意纵了婢子羞辱你身边人,这不光是欺辱了你,也是在欺辱我。”

    “宫里谁不知道你同我亲厚,又得陛下厚待迁到我的宫里,既然觉得咱们沆瀣一气,也就不难理解了。”

    赵常在一心跟着棠嫔,棠嫔便施以恩惠,杨贵仪看在眼里,不禁有些眼热。

    她和棠嫔本是最早亲近的,可她终究和赵常在这样的新人不一样,不可能做她的附庸。

    只是若不能真正走到一处去,当自己人,棠嫔肯定也不会将这些好处无缘无故的散给她。

    她坐在这个贵仪的位置上已经多年,日日都是靠着份例生活的,又要贴补娘家,日子过得实在紧巴。

    虽说有棠嫔的颜面撑着,不至于短缺了,可若想拼一拼以后,晋位、生子,按着如今的场面却不可能了。

    她也得想个法子,让棠嫔知道她的心意才是,最好能提携一二,这样明面上还是姐妹相处,也不至于落了架。

    杨贵仪笑着说:“咱们灵犀宫当拧成一股绳才是,和和睦睦扶持着,外头的人见咱们铁板一块,想使什么手段也得掂量掂量。”

    “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尽管来告诉我,我虽不得宠,可皇后跟前也说的上几句话。”

    姜雪漪轻笑:“杨姐姐是最疼咱们的了。”

    赵常在和杨贵仪并不算熟悉,只是跟着棠嫔颔首摆笑脸,算是客套过了。

    从宫道上回灵犀宫的路上,迎面看见林威领着李太医过来,正要进长乐宫。

    林威瞧见是棠嫔等人的步辇,忙上前行礼:“奴才给棠嫔主子、杨贵仪、赵常在请安,您万安。”

    姜雪漪笑道:“大监怎么领着李太医出来了,可是太后娘娘身子不爽快吗?”

    林威忙说着:“太后身子康健,奴才是奉陛下之命来给盈美人诊治的,说盈美人身子不适,需要好好调养,这才格外恩典,请了李太医来诊脉。”

    姜雪漪笑意更深,客气道:“原是陛下的恩典,大监和李太医都辛苦了。”

    说罢,林威再次福身,领着李太医亲自进了长乐宫的门。

    杨贵仪笑道:“这盈美人真是好福气啊,不光住着离太后最近最好的长乐宫,连身子不适也有陛下亲自派人来请太医,这份恩典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只是不知这身子要养多久才好,虽是恩典,可陛下的恩宠恐怕要便宜旁人了。”

    待三人行渐行渐远,宫道另一侧的仪仗才重新动起来。

    红萤在丹妃身边问:“娘娘,这会儿陛下恐怕正在处理政务呢,您真的要这会儿去勤政殿吗?”

    丹妃紧紧抠着手心,咬牙道:“去!若是再不去,本宫往后还有什么立足之地?等喻嫔出来,本宫还怎么给孩儿报仇?”

    “现在就去勤政殿!”

    第55章

    丹妃到勤政殿门前的时候, 正有大臣在里头议事,事关朝政,很是让她在门口等了一阵子。

    好不容易等到臣子出去, 陛下召见, 已经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了。

    丹妃虽说来得急,可候了这么久已经让她冷静下来了, 这会儿心中惴惴,一点底细也没有。

    一连数月不能承幸,陛下也只偶尔看望, 这在她身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虽说她很清楚自己在陛下心里始终是不同的, 这一点难以在短短几个月内改变,可眼看着宫里新人们一个比一个得宠,风头又这么盛, 还是让她十分不安。

    出身低贱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后宫子嗣又少,陛下真的能答应吗……

    沉重的殿内被从里头拉开,林威迈过门槛走出来迎人, 躬身笑道:“丹妃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丹妃闻言急急忙忙提裙走进去,先是到跟前给陛下行了礼,一时又想起许久不见,这些日子的委屈, 不由得眼睛微红, 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沈璋寒抬眼瞧她,淡淡道:“你身子才好, 怎么这么急着跑到勤政殿来。”

    “朕从前跟你说的,都忘了?”

    丹妃自知陛下不喜欢她去勤政殿, 可仍然低头抽泣道:“臣妾记得,可臣妾今日来,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还请陛下成全。”

    她失子后心情郁郁寡欢,又调养了许久才好,如今难得来一次,沈璋寒也不忍过多苛刻,再怎么说,也是陪在身边近十二载的情分。

    “坐吧。”沈璋寒搁下奏章,声平,“是谁又多说什么了,还是身子没好利索?”

    丹妃拿出帕子擦眼泪,抽抽搭搭哭着说:“陛下……臣妾陪在您身边这么多年,一直得您恩典,享荣华富贵,地位尊崇。可臣妾最想的,还是有一个和您的孩子。”

    “喻嫔害得臣妾小产再也不能生育,臣妾心里有多疼多恨,您肯定能明白!”

    “可臣妾出身低微,走到今日全靠您的恩宠。眼看着宫里的新妹妹越来越多了,臣妾却渐渐年老色衰,以后还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等再过些年,若陛下不再宠爱臣妾,那臣妾是不是会落得个老死宫中,无人问津的下场?臣妾实在不敢想。”

    她起身跪在陛下跟前,哭得可怜:“还请陛下看在臣妾和您从前情谊的份上,成全臣妾这桩心事吧!”

    看着丹妃跪到在自己面前,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沈璋寒皱眉:“只要你仍在宫中活得好好的,朕就会顾全你的荣华富贵,怎会让你落得无人问津,老死宫中的地步。”

    丹妃哭着去攥陛下的衣摆,哀婉道:“陛下厚待臣妾之心,又怎同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陛下,深宫寂寞,臣妾只是想有个孩子,就想有个孩子而已……”

    话说到这份上,不再说下去沈璋寒也知道她的意图了。

    宫中子嗣少,如今的孩子都是其余高位所出,只有柳贵人的孩子仍在腹中不曾降生,柳贵人位份不足不能亲自抚养皇嗣,那这孩子若平安降生,要么送去皇子公主所,要么交由高位暂为抚养。

    为柳贵人生的孩子寻个高位抚育不是难事,可丹妃想要这个孩子,兰昭媛亦想要,一个孩子只能有一个养母。

    丹妃失子可怜但粗鄙,兰昭媛才情俱佳却过分喜欢探究他的心思。

    一个会是没有内秀的慈爱母亲,一个会是心思深重的漂亮话母亲,且都出身不高,选了谁都会让另一人失望。

    要紧的是孩子交给谁抚养才最合适。

    柳氏出身不低,其父在朝勤谨,若她的孩子生下来交给不妥当的人手中有个闪失,虽是皇嗣,恐也伤了柳氏怜女之心。

    究竟选谁,一时难以抉择。

    沈璋寒将她扶起来,缓了语气:“朕明白你心中苦楚,只是柳贵人的胎还有数月才能生下来,届时如何安置,朕还得好好想想。”

    “宫中嫔妃不少,总会有人怀子,何必急于一时?”

    丹妃簌簌落泪下来:“臣妾实在是想念那个没出世的孩子……”

    沈璋寒虽知道她不好受,可还是被她哭得有些头疼,淡声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外头又冷,你回去歇着吧。”

    “你想的这件事朕会细细思量,莫要多思多虑。”

    丹妃知道陛下需要考虑,也不敢多耽搁怕惹了陛下厌烦,只要委委屈屈的起身行礼,退出了勤政殿。

    等坐上步辇,丹妃左思右想,始终有些不放心,身侧的红萤问:“陛下可应允娘娘了?”

    丹妃抹抹眼泪,叹气道:“陛下说此事还需细细斟酌,让本宫不要操之过急。可本宫也不想急,若是本宫的孩子还在,想必再过一些时日就要出生了吧,何必再惦记旁人的孩子?”

    红萤示意起驾,劝慰着:“娘娘别想了,太医交代过您不可太过分伤心,沉浸在过去。如今要紧的是怎么将柳贵人的孩子要到身边来抚养才是。”

    “奴婢觉得,陛下拿不定主意的原因无非是那几个,您不如往柳贵人那用用劲儿,若是皇嗣的生母喜欢您,也许陛下也会更放心些。”

    丹妃闻言愣住,抹泪的动作都顿了顿:“你说让本宫去柳贵人那使劲儿?”

    红萤点点头,低声说:“柳贵人话少忧郁,成日安静,您不如投其所好。送些诗词话本,再不济就是补品钗环什么的,库房里不缺宝贝。”

    投其所好,是个好法子。

    丹妃眼睛微微亮起来:“快,回宫去!这就去库房里挑些好的,本宫亲自送去柳贵人那。”-

    五日后,冬月十七,长安下了初雪。薄雪落枝头,晶莹剔透的冰珠儿映着红梅盛开,红墙白雪,煞是好看。

    冬月十七这一日也是姜雪漪的生辰。

    主子入宫后的第一个生辰,灵犀宫重视的很,提前一天就筹备了起来,厨艺好的都打算在小厨房里做几道好菜添席上,要给主子好好庆祝。

    况且主子如今得宠,陛下是一定会来陪着过生辰的,阖宫眼红的事,更是不可怠慢了去。

    屋子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姜雪漪嫌热气太重,坐在支开半扇的楹窗前托腮看雪。外面迎面吹来的冷气叫人浑身舒畅,她看着雪花簌簌飘落,一时出了神。

    眼下才从凤仪宫请安回来,皇后娘娘也提及了她生辰替她庆贺,还让掌事宫女芷仪亲自送了贺礼来。

    皇后娘娘都放在心上,这下阖宫都知道她今日生辰了。

    宫里嫔妃多,能叫人记得生辰的不多,能被陛下陪着过的更不多,如从前的喻嫔那样二十寿辰大操大办的便是凤毛麟角了。

    姜雪漪入宫第一年,到轮不到她开席摆宴庆祝,可就能让陛下金口玉言陪着她过,已经足以说明她的能耐了。

    同宫的杨贵仪送来一只累丝缀珠石榴花金簪,做工精巧别致,听说是入宫时带来的陪嫁,寓意珍贵。

    她起初是坚决不要的,可杨贵仪一定要送,说除了这个旁的物件再不能表示心意了,石榴花是多子的吉祥花,唯愿她早日生下皇子。

    杨贵仪这般心意为了什么她不是不清楚,姜雪漪只是有些唏嘘,短短数月,地位便能天翻地覆。

    赵常在相对礼薄,送了她一个亲自绣的香囊。上好的缎子,在她自己身上都没见过,想来是初封那日六宫同赏时给的,一直珍藏着没用。

    这两件礼皆心意贵重,姜雪漪命人好生收起来,没打算戴在身边。

    什么人该是什么时候用她心里有数,不是送什么礼能决定的。

    今日灵犀宫算是门庭若市了,不管是想巴结她的不喜欢她的都遣人送了贺礼来,一件件堆的小山一般,段殷凝和扶霜在廊下一件件清点。

    等单子清点完,姜雪漪问:“可有谁没送?”

    段殷凝福身道:“启禀主子,盈美人没送。”

    姜雪漪笑了笑,也算意料之中。

    自从那晚盈美人被她截了恩宠,次日陛下就让林威去请李太医给她诊脉看病,说是她身子弱,需要好好调养。

    明面上是恩典,可实际上是借着恩典的由头下了她的名牒不许她侍寝。

    这是敲打她呢。

    盈美人自从入宫来就顺风顺水,风头出尽,宠爱不缺,又有太后做靠山,如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心里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旁人都给她送礼巴结,生怕面上跟她闹僵了,可盈美人偏不,这样才显得她不怕她。

    这些贵女哪个气性不高。

    喻嫔是,当初的陶贵人也是,越是高贵被人捧着就越是没吃过挂落,猛的受点绊子都自尊心受不了。

    可宫里的日子就是这么冷酷,你受不了也得受。

    若再冲昏头做出什么来,喻嫔和陶贵人就是前车之鉴。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膳将至的时候,陛下的仪仗停在了灵犀宫门前。

    院内的雪一直有人打扫,时刻都得腾出一条干净的道路,陛下已至,姜雪漪亲自出门去迎,落雪薄光下,她肌肤胜雪,温婉多情,格外剔透动人。

    沈璋寒看着她淡笑,就见她弯眸笑着迎上来,温言软语的问:“陛下给潋潋带了什么贺礼?”

    第56章

    外头落雪不停, 雪花纷飞,灵犀宫却灯火通明,张灯结彩, 人人脸上带着笑, 叫人看了心里舒坦。

    沈璋寒的眼睫都沾了细碎的雪点子,愈发显得他孤高清冷, 可面上却是带着淡笑的,牵着姜雪漪的手往殿内走:“这贺礼你定然喜欢。”

    林威甩了拂尘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太监跟上来,等在陛下和棠嫔在屋内坐定, 两个端着托盘的小太监便跪了下来, 将手中锦盒高举,放在主子面前。

    姜雪漪笑着看向陛下,眼中带着期待。

    林威亲自将两个锦盒挑开, 其中一个里面是件衣裳, 另一个是支垂丝海棠花样的精雕宝石簪子。

    沈璋寒身上的雪气被暖意消融,这会儿轻笑起来,倒有些丰神俊秀的倜傥:“猜猜哪个是朕准备的?”

    姜雪漪好奇:“有一件是旁人的贺礼吗?”

    他笑而不语, 姜雪漪先看向左手边的衣裳,拿起来细细看了一番。

    华贵轻软的面料,是她从前在家中是最喜欢的缎子,上头还绣着她最喜欢的海棠,就连颜色, 也是她平素爱穿的木槿紫。

    姜雪漪的手微微一颤, 在扒开针脚细瞧的时候,连嗓音都哽咽了几分:“这是……是母亲亲手做的衣裳……”

    她拿起来就舍不得松手, 转眸看着陛下,柔和的声音带着颤:“陛下……”

    沈璋寒见她情绪这般, 就知道这件贺礼他带的不错,温声道:“嗯,这就是你母亲为你裁制的衣裳。”

    “你入宫近一年,唯有重阳大宴见过双亲一次,朕想着你会想家。姜尚书是极疼你的,每每来勤政殿议事,末了总会忍不住问你情况可好。朕感念他怜女之情,便恩准你母亲为你裁制衣衫悄悄送进来,再由朕亲自转交。”

    嫔妃入宫后若想见到家人,只有几个渠道。省亲,大宴,怀嗣,可每一项都是难上加难。

    姜雪漪为了家族是自愿进宫的,可她还是时常会想父亲和母亲,家中亲人。

    若无恩准,外头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带进来的,更不好堂而皇之开这个先例让其余臣子和嫔妃心中不快,如今在宫里能再穿一件母亲亲手做的衣服,何其不易。

    此时此刻,她无比感念陛下待她的用心,更庆幸自己这些日子煞费苦心才争取到这一份用心。

    宫里的东西再好,也比不上母亲一针一线,这件贺礼,姜雪漪实实在在是喜欢。

    她忍不住眼眶蓄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福身道:“嫔妾多谢陛下恩典。”

    沈璋寒每每见她都是一幅温柔沉静的模样,极少见她情绪失控或是掉泪,虽说他早有预料她会喜欢,可这样喜极而泣却是意外。

    他抬手去揩她湿润眼角,嗓音淡沉,却带着哄人的味道:“怎么哭了,有这么欢喜?”

    姜雪漪软软嗯了一声,闷着说:“欢喜,今日最欢喜。”

    沈璋寒淡笑起来:“朕的贺礼都没瞧,就说最欢喜,朕可是要失望了。”

    姜尚书夫妇疼爱女儿,女儿亦眷恋家人。这样父慈子孝的画面,这些年他还是第一次有实质的感受。

    总以为世人皆自私刻薄,唯利是图,不成想这世间父母对子女的情感原不是没有纯挚的,只是他恰好没碰见这样的父亲和母亲。

    哪怕如今他登居高位,坐拥天下,可惜这份缺憾和恨意永远都会在,会刻在他心中的每一寸和骨髓里。

    姜雪漪身上有他当初渴望却没得到的一切,有他深陷污秽时,唯一的一份幻想泡影。

    只要她的温柔体贴能一直暖着自己,就好像他也拥有了这一份纯白无瑕的美好。

    沈璋寒收回冷淡阴暗的心思,看着姜雪漪转身去拿簪子的模样,重新带起笑。

    “朕知道你喜欢海棠花,这是尚功局用今年进贡来最好的宝石打造的,栩栩如生,价值不菲。”

    姜雪漪依依不舍的将衣服放下,拿起那只宝石雕琢的海棠簪,细细看了一番。

    夜间烛光下,这只簪子仿佛自带流光,稍稍一动就熠熠生辉,美轮美奂。

    这簪的工艺和材料,非短短几日能完成的,可见陛下准备这份贺礼时间不短了。

    她摸索着将簪子插进发间,缓缓转眸回来,嫣然一笑:“陛下,好看吗?”

    沈璋寒抚掌而笑:“潋潋容色,当属后宫第一人。”

    段殷凝从外头掀帘子进来,福身道:“陛下,主子,偏阁的晚膳已经备好了,可以去用膳了。”

    今日是姜雪漪的生辰,陛下晚膳前来,就是要多陪她一段时辰,一道用了晚膳后入夜就直接安置在灵犀宫。

    那支海棠簪用晚膳的时候她也没摘下来,既然是陛下精心准备的心意,自然要欢欢喜喜的受着才让陛下心中愉悦,以后有这样的好事更加想着她,推三阻四装贤德在这方面是不受用的。

    晚膳后,姜雪漪和陛下坐在软塌上摆了棋盘下棋,楹窗半启,一抬眼就能从屋子里看见外头的雪景。

    暮夜白雪,红梅金瓦。

    初雪向来是好意头,又正好逢姜雪漪生辰,灵犀宫上下同沐恩德,这会儿吃了饭在外头堆雪人,陛下也不会怪罪,反而觉得热闹。

    外面簌簌飘雪,屋内拢着炭盆,一室盈春,只看此情此景,也觉得无限温情了。

    一盘棋下到一半,院外却突然嘈杂起来,隐隐能听到女子急切的说话声,格外招耳。

    林威赶忙过去查看情况,不出一会儿便赶了回来,在窗下请示着:“陛下,云眉居的宫女来报,说盈美人身子不适,请您前去看看。”

    这才刚过去几日,同样的招数就想再来一次?沈璋寒和姜雪漪都觉得愚蠢,但姜雪漪没说话,反听陛下淡淡道:“身子不适就去请太医,找朕做什么。”

    今日是姜雪漪的生辰,盈美人恐怕是记恨上前几日自己截了她的恩宠,这才想在她生辰这日将陛下请走,让她也心里难受。

    可时间隔的太短了,陛下又知道了前因后果,这才让李太医去给她把脉“养身子”,盈美人就这么急不可待,非要将一个手段反复的用,那也太不聪明了些。

    谁知林威说道:“来报信的宫女说盈美人浑身起满了红疹子,疑是中毒的症状,这会儿已经去请太医了,连太后也惊动了。”

    红疹子?中毒?

    预料之外的发展,姜雪漪心头微沉,看向了陛下。今日是她进宫后的第一个生辰不假,可盈美人若是如此严重,还惊动了太后,陛下是不可能不去的了。

    与其这般,还不如主动开口,多少能换回一些怜惜和体谅:“盈美人的身子要紧,陛下还是去瞧瞧吧。只是如今外头下着雪,千万要仔细着身子。”

    沈璋寒将手中的白子搁下,嗓音淡沉:“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答应了会陪你。你跟朕一起去看看盈美人。”

    姜雪漪稍稍一怔,随即下榻福身:“是,嫔妾遵旨。”

    灵犀宫和长乐宫只隔着一条宫道,距离并不远,等陛下和姜雪漪的步辇到云眉居的时候,太医也正好到了。

    盈美人意外突发,即便下着大雪,可宫中伺候的宫人还是都起身候在了屋内外,一方庭院内明晃晃的,亮着灯。

    姜雪漪略带担忧地看了眼陛下,跟着走进屋子里,还没掀开保暖的棉帘就听见盈美人痛苦难耐的嘤咛声。

    竟有这么严重?

    盈美人一看见陛下来了,立刻泪水涟涟地向陛下请安,却呆在屏风后不肯出来:“妾身如今样貌有损,无颜面圣,还请陛下宽恕妾身不能相见之错。”

    沈璋寒看着屏风后的身影淡淡蹙了眉:“起些红疹子有何不敢见人的?太医已到,好好诊脉开方就是了。”

    看着自己满身的红疹子,盈美人哽咽道:“妾身爱惜容貌,不想陛下瞧见妾身如今难看的样子。”

    “可还请陛下替妾身找回公道,一定是有人暗中加害妾身才是。”

    柔安跪在屏风侧赶紧低下头说:“启禀陛下,小主昨日还好好的,谁知今日晨起就有些皮肤红肿发痒,本以为不打紧,谁知晚上一褪衣裳就起了满身的疹子,此事并不寻常,若不当心,恐怕小主容颜有损,还请陛下严查!”

    “好大的胆子,竟有人如此心机,胆敢谋害宫中嫔妃。”

    柔安话音一落,太后的仪仗不知何时到了,正掀帘从外头走进来。盈美人入宫后不久就遭遇此事,太后看重她,往常慈祥和蔼的面上此时也有些不虞。

    沈璋寒转身向太后请安,缓声道:“儿子给母后请安,这么晚了,外头又大雪,何须惊动了母后。”

    此事,一直没说话的姜雪漪也跟着向太后请安,柔声道:“嫔妾给太后请安。”

    盈美人这时候才知道棠嫔竟也来了,原本还有几分高兴她能在棠嫔生辰的时候将陛下请来,也算是扳回了一局,谁知陛下来云眉居也没将棠嫔丢下。

    本就浑身不适的心情愈发沉了下去。

    太后瞧了姜雪漪一眼,温声说:“哀家记得今日是棠嫔的生辰吧,这么晚了还陪着皇帝一道来云眉居,也是苦了你了。”

    姜雪漪福身道:“妾身的生辰是区区小事,怎及盈美人的安危要紧,后宫和睦安宁才是最要紧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懂事又漂亮,太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淡嗯了一声,便扶着自己的贴身宫女韵竹的手绕到了屏风后。

    盈美人一见太后便凄凄艾艾的哭了起来,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她将自己身上的红疹子扒开给太后看,太后紧皱着眉走了出来。

    “盈美人身上的疹子实在是骇人,太医速去瞧瞧。”

    候在门口的太医立刻躬身提着药箱去给盈美人诊治,不出许久便走了出来,向熬药的宫女要了今日的药渣。

    可验完药渣神色便更古怪了,只能前去回禀道:“启禀陛下,微臣方才为盈美人诊脉后,发觉她的确脉象异常,不该是喝了补药之后的状况。但脉象并非中毒,药渣亦没有异样,不曾增减药物。”

    “以微臣之见,这症状应当并非是药物所致,不是药中下了毒。”

    沈璋寒平声:“既如此,盈美人情况如何?可好医治?既不是药物所致,那就将盈美人今日所用所食和接触过的东西都查验一遍,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微臣领命。”

    太医下去给盈美人开方子,盈美人在屏风后委屈的哭诉道:“就算不是中毒,也定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妾身一直好好的,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怎会莫名起了一身的疹子?定是有人要毁了妾身的容貌,让陛下再也不宠爱妾身了。”

    太后开口道:“盈美人入宫时间短,在宫里并无什么仇家,谁会在这几日害她?”

    她语气淡淡的,十分平静,可话中的意思却无一不是针对姜雪漪的。

    盈美人入宫不过短短两个月,这几日和她起了冲突的只有姜雪漪,盈美人是太后的人,她又是陛下的新宠,这是在点她呢。

    可太后话中并未明着说她的名讳,即便是想分辨几句,眼下也不是开口的好时机。

    太后和陛下明面上是母慈子孝,可实际上却各怀心思。太后一手提拔了陛下坐上帝位,也可时刻提防忌惮着他会不会翅膀硬了将自己和家族抛之脑后。陛下靠着太后一步步走上来,没有亲情却有恩情,若不遵孝道必遭群臣不满,上书谏言,也会让人觉得皇帝刻薄寡恩,薄情冷血。

    彼此忌惮,却又都要记着对方的好,这对表面母子,既互相成全,也是互相权衡。

    姜雪漪站在陛下旁边没说话,这场合也轮不到她说话,就听陛下温声开口:“盈美人入宫两个月,并未听说过和谁有龃龉,又怎会是旁人蓄意陷害。朕知道母后喜欢盈美人,定是希望盈美人好好的,待太医查验完,想必会给个说法。”

    听完这话,不光太后,就连姜雪漪都有些咂舌。

    虽说截宠只是区区小事,从前宫里也有不少次这般情况,不值当特意拿出来说嘴,这也是太后并未直言的原因。

    可陛下不是听不出来太后的意思,只是听出来了还装聋作哑的本事,姜雪漪也是自愧不如的。

    等太医将宫女拿出来的一应物件都查验完毕后,上前复命道:“启禀陛下……微臣查验了盈美人所用所食,皆无毒无异常。只是今日的膳食中有一两道菜是盈美人以前并未食用过的,许是过敏也未可知。”

    盈美人一听,眉头紧皱起来:“过敏?我自小到大从未有过这般迹象,怎么会好端端的就过敏的这么厉害?太医可确保查清楚了,没有错漏?”

    太医再度深深弓腰了下去:“微臣在宫中数年,自问医术尚可。小主的药渣和衣食皆无异样,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过敏了。再者,人在心情积郁时易伤五感,风邪侵体,有时接触平时无碍之物也会皮肤受损,这亦不是不可能。”

    沈璋寒淡淡道:“如此说来,没有中毒一事了?盈美人是饮食不当,抑或是风邪入体所致浑身起红疹?”

    太医忙说道:“回禀陛下,盈美人的红疹虽看着厉害,可只要好好调养,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且不抓不挠就不会皮肤有损。微臣已经开了方子,只要连续喝上一段时日,再涂上药膏即可。”

    虽说这是太医的诊断,可盈美人的心里是一万个不信,定是有人害了她才是!

    此人居心如此歹毒,想让她破相,更让她不能承宠,宫里与她有仇怨的除了棠嫔还会有谁?

    这样密不透风的好手段,连太医都查不出来,可真是好心机!

    只是盈美人实在百思不得解,怎么也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若衣食住行都没问题,是哪里漏了可乘之机?

    一想到棠嫔这样的心机手段,竟然能不知不觉的对自己动手,盈美人就觉得背后发凉,出了一身冷汗,就连身上的瘙痒红肿似乎都减退了几分。

    可越是感受到她的可怕,如今看着她得宠站在陛下身边就更可恨了,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越过她,取代她的位置,将今日受的苦统统还给她。

    太后淡淡嗯了一声:“既然你说盈美人无碍,那哀家也就放心了。”

    “盈美人是个好孩子,年轻貌美,人也乖巧懂事,皇帝该多疼些才是。眼下她身子不适不能伴驾,等盈美人好了,皇帝可别冷落了她。”说罢,太后缓缓起身,恢复了和蔼的笑容,“哀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希望你事事顺遂,心情舒畅,身边有可心人陪着。”

    “只有皇帝事事都好,哀家才能放心颐养天年。”

    沈璋寒笑着恭送太后,温润道:”母后苦心,儿子心中感念。外头天冷地滑,母后回宫万分仔细些。”

    太后温和的笑了笑,搭着韵竹的手缓缓走出了云眉居。

    深夜将人折腾了一通,连太后都闹得不得安宁,却什么都没查出来,反而闹得阖宫不宁。尤其今日是姜雪漪的生辰,好好的夜晚被打断,沈璋寒隐隐有些不虞。

    但念及太后,他仍是给了颜面的,缓声道:“盈美人身子突发状况,想必是底下的奴才怠慢了,伺候的不够周全。从内侍省再拨来两个得力的伺候着,好生照顾盈美人。”

    林威即可会意,颔首道:“是,奴才明白。”

    说罢,沈璋寒又添了句:“盈美人身子接连不适,近日需要安心静养。既如此,就在宫里好好养身子,等到明年开春好全了再伴驾吧。”

    明年开春……那岂不是要明年元月以后了?

    她才刚入宫两个月,就要失宠这么久吗?

    盈美人自然不愿意被冷在宫里这么久,正要开口撒娇,可还没来得及说话,陛下就已经带着棠嫔离开了,甚至连对她多几句宽慰都不曾。

    难道陛下是在怪她不懂事,深夜惊动了他陪着棠嫔吗?可是分明浑身不适遭人暗算的是她,棠嫔风光无限的过着生辰呢!

    没有棠嫔的时候,陛下待她也是十分温存的,可有了棠嫔压在身上,随便吹吹枕头风陛下就不再宠着她了。

    盈美人满身的红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站在门口看着陛下携棠嫔越走越远,又看到她发间流光溢彩的宝石簪子,咬紧了后槽牙。

    她一定,一定会越过棠嫔,不辜负太后的期许,也为家中争光。

    绝不会输在今日这一步上-

    棠嫔生辰当晚盈美人浑身起红疹子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各宫,她需要调养身子不宜见风,直接告假到了年关之后,所以给皇后请安也就不必来了。

    虽说陛下和太后都去看望她了,还额外多拨了两个人伺候,可她满身疹子短时间内都不能再伴驾了,比之前陛下让她调理身子更彻底时间更久,总是让人心里痛快。

    宫里的宠妃越少越好,这样其余人才有机会,她们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从凤仪宫请安回来后,姜雪漪虽面上不说什么,可心里也一直对盈美人这件事心里有个疑影。

    尽管太医那样说了,可事情发生的这么巧这么突然,谁也不会全然相信。

    她没做过的事却有人做了,还做的这么滴水不露,那就说明不是为了栽赃陷害给她,而是想替她再出口恶气,以表善意。

    宫里想与她亲近的人不算少,只看昨日的贺礼单子就知道了。

    可有这份心机,又这么急着向她投诚的人,会是谁呢?

    第57章

    昨日下了一宿的雪, 今日起来就停了,化雪的时候可比之前冷多了。

    即使姜雪漪不那么怕冷,可今日也有些受不住, 不肯往外头走动了。她闲着没事, 坐在软塌上看闲书,眼睛却没落在书卷上, 心思都在盈美人昨夜起红疹子的事里。

    这事情做得缜密,下手分寸也把握的好,不像这一批新人能做的出来的。

    宫中旧人不多, 不得宠的数得过来, 姜雪漪盘算盘算品出些门道,端起杯盏抿了口清茶,重新看向了书本。

    诚心给足, 能力也不差, 既是有求于人,自然会主动上门叫她知道的。

    果然,尚未到午膳时间, 旎春就来报说杨贵仪来了。

    姜雪漪笑意深了几许,并不觉得意外,温声道:“快把杨姐姐请进来。”

    杨贵仪揣着手炉进来,先向姜雪漪见礼,笑着说:“今儿的天实在是冷, 左右无事, 嫔妾就斗胆来嫔主这取取暖了。”

    身份高低分得这么清楚,连姜雪漪都不禁唏嘘了。

    刚进宫的时候, 她事事小心,处处留意, 一直仰仗着杨贵仪凡事多提点着,和她之间都是姐妹相称。可宫里排资论辈一向先位份再资历,就算杨贵仪是跟了陛下许多年的旧人,如今位份比她低,有事相求,亦要守着规矩。

    从姐妹相称到现在,也不过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

    姜雪漪放下书坐直了起身,扬起无害的笑脸:“都说了姐姐何必和我客气,哪儿就如此生分了?”

    “刚入宫时若不是姐姐多提点着,告诉我不少事,我哪儿能走得这么顺呢。旎春,快给杨姐姐奉茶,陛下新赏的六安瓜片。”

    杨贵仪摘下大氅递给身后的宫女,坐到了软塌另一侧:“就算妹妹不在意,一直惦记着我,可宫中该有的规矩却是不能少的,免得被有心人瞧去说闲话。”

    “外面化雪这样冷,妹妹的东偏殿可比西偏殿暖和多了,一进来暖融融的,像春天似的。”

    姜雪漪不动声色的笑着问:“姐姐那的炭火供的不足吗?”

    杨贵仪捧着手炉不丢,不好意思的摩挲两下,就见那手炉外面缝制的套子都是陈旧的布料了,颜色黯淡无光,皮毛发涩,远远不如姜雪漪搁在桌上的轻软华丽,色泽明亮。

    “内侍省那边倒没克扣我的,只是用的紧巴些,不如妹妹这儿充足。”

    这是有准备过来的,虽不明说,却让她知道杨贵仪如今的处境,也让她知道她想再上一层。姜雪漪便如她所愿,轻讶了一声:“姐姐的手炉套子怎么这么旧,底下的奴才们没缝制新的?”

    杨贵仪轻叹了口气:“我多年无宠,在宫里仰仗着妹妹不受克扣就很好了,送来的新料子刚好做几件还算得体的衣裳,里衣什么的,可若想匀出来做些香囊和手炉套子,就没多的了。今日让妹妹笑话了。”

    姜雪漪忙唤着旎春道:”从咱们那拨出些炭火和用度给杨姐姐和赵常在。连姐姐日子都不好过,赵常在恐怕更不好过了,也怪妹妹不细心,平时没能周全到。”

    “妹妹平时贴补的也够多了,怎好让你一直用自己的用度贴补我?”杨贵仪实在难以启齿,“宫中日子不好过的人多了,都是自己没本事罢了。怎能这般理直气壮的用妹妹的东西,若说出去了,恐怕说我活像个只田里的蚂蟥似的,趴在妹妹身上吸血。”

    姜雪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柔声道:“咱们本就是同居一宫的,又平素要好,互相帮扶本是应该的。若日后我落魄了,姐姐不也一样帮衬我吗?”

    “只是姐姐说的也是,宫中的女人,终究要自己立得住才是根本。若没有宠爱,也得寻个靠山,若无靠山的,总要有个子嗣才好互为依靠。可若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在这宫里便是最最可怜的了。”

    “今日去凤仪宫请安,那些子嘲笑盈美人起红疹子不能侍寝的嫔妃,有多少是不如盈美人的?盈美人家中虽是只是高位闲职,但好歹背靠着太后,迟早还会有恩宠,到时候还嘲笑的出来吗?”

    说罢,姜雪漪喟叹着:“宫里都是如此,你羞辱完我,我再羞辱你,日复一日。可这些口舌之争都是无用的,只有手里实实在在拥有的东西才是真的。”

    杨贵仪身子一顿,低头道:“是啊,什么都没有的人,便是最可怜的了。可她们也想为自己求一求,只是没这个能耐罢了。”

    “只是盈美人身子起红疹子这事倒也蹊跷,好端端的就遭此灾祸,听皇后的意思,恐怕要修养到年后了。不过也怪她自己不不安分,在宫中行事不端,如今算是给妹妹出气了。”

    姜雪漪不动声色抿了口茶,柔柔笑道:“是啊,也不知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总归我出了口气。若是有人做的,我该好好谢她才是,杨姐姐,你说是不是?”

    闻言,杨贵仪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缓声道:“妹妹都猜到了?”

    姜雪漪笑笑,抬手示意殿内的人都退出去,轻声说:“我不过是猜着肯为我做到这地步的人不多,又得是十分熟悉宫中,有些手段的人,这才想到了姐姐身上。”

    “姐姐为我这么做,我心中很感激。”

    杨贵仪问:“妹妹不怪我自作主张吗?此事我虽做的隐蔽,可不曾想动了手脚的那包药会这么快被盈美人喝进去,间隔的时间短,她难免将此事赖在你头上,更加记恨你。”

    背后靠着太后的人,和姜雪漪本就不是一路。

    再说了,盈美人入宫后是最忌惮她的,一个原本就想跟她争个高下的人,不是今日生嫌隙就是明日生龃龉,如今只是提前了些,倒也无妨。

    姜雪漪反过来安抚她:“姐姐一心为我,冲动之下也是有的,只要日后别这般就好。害人的事无论大小多少会留下痕迹,若日后姐姐因此被抹上嫌疑,我反而心中不定了。盈美人不喜我比她得宠,以后发生冲突也是难免的,又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怪罪姐姐。”

    “姐姐在宫里艰难,若有机会,我一定拉姐姐一把。”

    同样是想要投诚,姜雪漪对赵常在和杨贵仪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的。

    她能对赵常在撕下伪善的模样把丑话说在前头,可在杨贵仪面前,她绝对不会做真实的自己,只用漂亮话应付推拉。

    入宫这段时日,她对杨贵仪自然是万分感激的,虽是表面要好,互相汲取,可她同样给了不少相应的好处。杨贵仪心思太深太多,背后又像是皇后,虽说皇后如今看重她,可形势并不明朗,若把后背完全露给这样的人,无法让她感到安全。

    她会提携杨贵仪,但仅限于你来我往的利益输送,表面交好,再多的交心便没有了。

    后宫水深,她不曾主动得罪任何人就已经走得步步小心,往后更是如此。

    姜雪漪是最会隐藏自己心思的,她语气温和,说得也真诚,杨贵仪虽然知道她向来聪明心里有主意,可见她说得这么干脆果断,还是松了口气。

    杨贵仪惊喜的站起来,福身道:“妹妹若真愿提携姐姐,姐姐定不会忘记今日之恩,事事以你为先的。”

    姜雪漪唤门外侯着的段殷凝进来,笑道:“姐姐太客气了。我宫里的段姑姑从前是司服司的女官,有一双极巧的手,梳妆打扮样样在行。即便只有三分颜色的女子,亦能装扮成五分,不如就让段姑姑去西偏殿为姐姐好生收拾一番,姐姐日后就让身边的宫女按着这个样式给你打扮,女子颜色好了,才能抓人眼球,陛下也会耳目一新的。”

    “那就多谢妹妹割爱了!”杨贵仪喜不自胜,段殷凝颔首应下,一同出了房门。

    待人走后,旎春进来问:“杨贵仪是不是看您抬举赵常在眼红了,这才来这么一出的?以前奴婢还以为杨贵仪真的没争宠的心思呢,一直老实巴交的。不过杨贵仪的手腕也着实厉害,不声不响就让盈美人起了一身红疹子,也不知怎么做到的。”

    姜雪漪不紧不慢的说:“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得宠?就算对陛下没有情谊,可好处且多着呢,有了机会自然是要牢牢抓住。”

    “至于她是怎么做的,殷凝回来自然就知道了。”

    临近午膳前,段殷凝回来将她从杨贵仪嘴中得知的都告诉了姜雪漪。

    原是杨贵仪知道盈美人最近要喝补药,所以在太医署抓药的空隙支开了配药的药童,在其中一包里头加了些药粉。

    那药粉是夏日里的一种驱蚊草,晾干了做成香包挂在床头正好,只是无意间发现食用易起红疹子,这才想到要把干草磨成细细的粉加进盈美人的药里。何况抓药哪里不剩细小渣子的,区区一点细末煮成汤水再沥出来根本看不出什么。

    若加多了太过显眼,也怕出现差错,所以只在其中一包里添上少许即可,不论在喝补药的过程中任何一日饮下,都会让她浑身起红疹子吃尽苦头,却又因症状不重不会因她细查。

    但不管一天喝进去,她都会因这红疹子无法承宠,继续把药喝下去。

    这招数不是为了害人性命,又症状轻微不会彻查到底,可一旦做好了却恶心,能让人吃苦失宠。

    杨贵仪为了她这份提携,连自己的手都不那么干净了,也是诚心。

    姜雪漪娇懒的哂笑,偏头问:“可有交代杨贵仪平时不必细细梳妆,等必要时再一举惊人?”

    段殷凝福身道:“奴婢都交代了,也同杨贵仪说此事就烂在心里,只记得盈美人是过敏就好。”

    她抬手将段殷凝扶起来,柔声道:“姑姑同我是越发心有灵犀了,以后若没了姑姑可怎么好。”

    段殷凝颔首应着:“奴婢多谢您抬爱,这些不过是奴婢分内之事。”-

    盈美人告假在长乐宫中养病以后,宫里的风波总算是停了。

    平时尖酸刻薄的丹妃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孩子,仿佛这孩子已经是她的似的,动不动就往柳贵人处走动,不是送礼就是拉着柳贵人说话,虽说柳贵人不胜其烦,倒让后宫安宁了好一阵子。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一直临近年关才重新热闹起来。

    姜雪漪接到家中送来的消息,说她哥哥已经从边疆回长安了,陛下今年特恩准他们今年留在家中过年节。

    边疆频发小规模的战事,又荒僻苦寒,哥哥已经两年不曾回长安了,父亲母亲记挂的很。如今回来,这本是一件阖家团圆的好事,可有一条消息是不容人忽视的。

    哥哥在边疆被调任到喻副都护手下当差,如今喻副都护也回来了。

    喻副都护掌着兵权,驻守在边疆最要紧的一座城池,已经三四年不曾回来了,如今突然带着手下的得力将士一道回长安回复圣命,除了事关社稷,极有可能还为着喻嫔之事。

    姜雪漪听说过,喻嫔是家中幺女,自小极受宠爱,是喻副都护的掌上明珠,这才养得她无忧无虑,心思简单,总是高高在上。

    当初也是因为喻嫔心慕陛下,喻副都护才把女儿嫁给陛下做侧妃,又成了陛下的一大助力。

    这样的背景和身世,做父亲的又为了女儿不远万里赶回来,想必是要为喻嫔求情了。

    陛下极看重江山帝位,朝纲稳固,喻嫔眼下又被禁足许久了,十有八九是会放出来的。

    到时候这宫里,恐怕又不能平静了。

    姜雪漪和喻嫔之间的那点龃龉不足挂齿,她也不担心喻嫔出来后会向她寻仇报复,可哥哥现在被调任到喻副都护手下当差,于日后总归是麻烦事。

    姜氏一族都是从文,唯有哥哥心怀天下百姓想要从武以镇守边疆,宁可从最低做起,这几经辗转……

    她得给家中写信询问哥哥情况,不然如何能安心。

    扶霜在旁边磨墨,猜出主子是担心家中公子,低声道:“奴婢记得去年年后不久,谢家公子不是也去边疆从武了吗?他和咱们公子自幼交好,必是会有照应的,主子不必太担心了。”

    听到谢家公子这几个字,姜雪漪提笔的动作一顿。

    第58章

    姜雪漪怔了足足几秒, 笔尖的墨水蓄到一处滴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上,洇出一大块乌黑的墨点来。

    她将这张白纸揉成一团扔在桌边的纸篓里,淡淡道:“边疆那么大, 哥哥又升迁调任, 所谓照应也是困难。我如今入宫为嫔为妃,日后谢家的任何事都不要再提。”

    扶霜知道主子在担心什么, 声音放的越发轻了:“奴婢知道主子现在身份不同往日了,只是猛地想起来这号人,心中难免有些感慨。您既然不让提, 那奴婢也会告诉旎春, 将这话烂在肚子里的。”

    “宫里行差踏错就会引来杀身之祸,我现在得宠,更是在风口浪尖上, 多说多错的道理你是知道的。”姜雪漪提笔写家书, 问及哥哥情况和家中亲人安好,待墨迹干透,才折好让扶霜送出去。

    等扶霜一走, 身边再无一个人的时候,姜雪漪的神色才变得些许复杂。

    当初陛下下令大选,以她的姿容家世一旦参选必会入选,所以父亲原本有意向陛下请求开恩不让她参选,而是让她寻个好人家嫁了, 不必入宫受苦。

    那时候父亲中意的人便是这位谢家公子, 谢君琢。

    谢家和姜家交好,两家常有往来, 又在一起上学塾,谢君琢和哥哥亦是至交好友, 志趣相投。日子久了,她们这些晚辈自然也彼此熟识。

    谢君琢待她——虽从未直言,可即便是家中父母,或是姜雪漪自己也察觉的出来并非兄妹之情那么简单。

    也正因此,父亲才想为他们争取这门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的亲事。

    但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只当是哥哥。

    可一旦心知肚明这层感情不纯粹的时候,再看见他深深望向自己的眼神,姜雪漪就再也没办法和他坦然相处,时有逃避。

    待后来她向父亲表明心意,她要进宫以后,两家再没有了亲密往来,等再次听到谢君琢的消息,就得知他也去边疆从军,跟随哥哥去了。

    现在想想,也不过一年的光景。

    姜雪漪知道他和哥哥是一般无二的志向,停留在长安这一年,就是为了娶她为妻的。

    他坚持不娶,跟着哥哥一起在边疆守卫江山社稷,险些气坏了谢大人和夫人,如今两家不如从前亲厚,虽不影响什么,但可想而知谢家也是有些责怪自己的。

    姜雪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然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可谁知他这般执拗,竟坚持不娶。

    幸好这段过往从未放在台面上说过,只是两家心照不宣的一段插曲,不然又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来。

    哥哥今年回长安过年,除夕夜许会跟着父亲母亲一道入宫赴宴,也不知他回来了没有……

    姜雪漪收回心思,喝下半盏清茶平复心绪,没过多久就听见有人疾步走过来,掀开帘子说:“主子!”

    她抬眼看过去,旎春急急忙忙道:“主子,方才奴婢得到消息,说今日下朝后喻副都护在勤政殿待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双目微红。这会儿陛下已经下令解了喻嫔的禁足,说喻嫔罚这么久也该够了,念及她已经受罚,又安分反省,看在她侍奉陛下已久的份上就罚到这里。还命内侍省好好收拾甘泉宫,准备这两日过年呢。”

    “喻副都护战功赫赫,为国为民,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提前这么久放喻嫔出来,丹妃恐怕不乐意,而有的人心里更是难受吧了。”姜雪漪放下杯子,“宫里是越来越热闹了。”

    见主子这么坐得定,旎春轻声问:“喻嫔这回重新出来,想重新回到妃位也是指日可待的,您之前和喻嫔也不和睦,就不担心她挨个寻您的麻烦?”

    姜雪漪轻轻笑起来:“我怕她什么?说白了不过是高位处罚低位,她从前那样的性子,得罪过多少人,生过多少人的气,哪儿能一一记得?真正让她恨的,另有其人。”-

    与此同时,甘泉宫。

    紧闭了数月的大门被重新打开,随着沉重的“吱呀”声,终于得见天日,陛下有令,守护在甘泉宫门前的近五个月的侍卫终于如潮水般尽数撤去。

    喻嫔站在庭院内看向天上洒落的太阳,得知自己期盼已久的自由就这么突然来了的时候,分明是好事,却竟然有些想哭。

    允黛知道她心中难过,急忙上前来替她系上一件披风,轻声道:“主子别哭,陛下终究还是宽恕了您的。”

    喻嫔将头埋进允黛怀里,忍不住低声哭泣:“陛下是念着父亲,不是念着我。”

    憋了这么久的心情一下子爆发出来,喻嫔越哭越止不住,简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和复杂心情都宣泄出去似的。

    允黛也知道主子熬这一遭不容易,轻轻拍着她的背哄:“没事的,都过去了。您长大了,都护也会为您欣慰的。”

    “父亲不会怪我吗?”喻嫔仰起头看着允黛,眼眶还挂着泪水,“我这样没用,入宫多年还信别人的虚情假意,让自己变成这幅模样,父亲和母亲会不会觉得我没用?”

    允黛被她问的也有些伤感,忙抽出帕子替她擦眼泪,柔声说:“都护是最疼您的,如今不远万里回长安,虽说是回来述职,可焉知不是为了替您求情呢?您可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啊!再过两日就是除夕,您若还这幅模样,让都护瞧见了,更要心疼了。”

    她展展喻嫔的披风袄裙:“瞧瞧,您今年冬天,如今连一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冬日天冷,喻嫔身上的冬衣还都是去年的。虽然能避寒,可颜色黯淡,早就不是从前尊贵雍容的韶妃该有的气派了。

    自从中秋禁足以后,虽然陛下还让她住着主殿不曾搬离,可用度和宫人都裁剪了许多,她是犯了事被陛下责罚的,底下的奴才们又最会见风使舵,好东西自然不会往这送。

    就这么将就了快半年,喻嫔几乎都要习惯这样的不得志的自己了。可也是有了这段经历,才让她知道人心险恶,宫里不得宠的女人竟是这样难过。

    她擦擦眼泪,抽泣着说,语气坚定了几分:“你说的是,我不能沉浸在这段日子里,必然是要好好的走出来,让父亲瞧见我开心的样子。贤妃那样坑害我,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傍晚,宫灯初燃。

    甘泉宫庭院内,宫人正在扫积雪,外头传来纷纷杂杂的脚步声。

    喻嫔喜甜,禁足时期饭菜都将就,她许久没吃过好吃的甜食了,今日好不容易解了禁足,尚未到晚膳时间她就弄了两盘以前最爱的糕点吃着。

    外头通传陛下驾到的时候,她刚把一块奶糕咽下去,急急忙忙去庭院内迎接。

    刚一照面,就又忍不住哭了出来:“嫔妾给陛下请安,陛下……长乐无极。”

    沈璋寒抬手将她扶起来,温声道:“哭什么?朕不是来了?”

    喻嫔知道自己不该哭,可她怎么也止不住,紧紧抓着陛下的手哽咽道:“嫔妾已经数月不曾见过您一面了,嫔妾……嫔妾……”

    沈璋寒知道她的心情,抬手替她将眼眶的泪水抹去,语气颇为温存:“朕知道你思念朕,这不是一解了你的禁足就来看你了。”

    她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奶糕粉末,沈璋寒也一并拂去,淡淡笑着:“还是这么还吃甜的。”

    这段日子以来喻嫔的日子有多难熬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肯放开陛下的手,同人并肩进了殿内,偌大的寝殿还是凉凉的。

    允黛是掌事宫女,这会儿是跟在身边伺候的,见陛下看过去炭盆的方向,忙屈膝道:“这些炭火刚点燃不久,所以殿内还不算暖和,奴婢去给陛下先灌个汤婆子吧。”

    沈璋寒淡淡蹙眉:“就算朕没有解除禁足,喻嫔是嫔位,炭火也够平日使用,怎会才拢上炭盆?”

    允黛垂头跪着不说话,他就猜出是底下克扣,淡声道:“不必去了,朕不觉得冷。”

    说罢,他又看向喻嫔,发觉掌中的手凉凉的,袖口的颜色格外陈旧些。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大宴,他转头沉声,吩咐着林威:“让司服司给喻嫔赶制冬衣出来,这两日就送过来。”

    林威躬身应声:“是,奴才这就去交代。”

    陛下一来就替她这样做主,喻嫔虽然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可她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

    她摆摆手,示意允黛和其余人退下去,等人一走,就紧紧抱住了陛下不肯松,抽抽搭搭道:“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嫔妾真的知道错了,您原谅嫔妾了吗?”

    沈璋寒拍拍她的肩头,温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岂会不宽恕你。”

    听到这句话,喻嫔心里便好受多了。只是她终究从前做错了事,就算陛下原谅了她,丹妃也不会原谅她的。

    想起丹妃,喻嫔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轻声问:“陛下……您说丹妃会不会恨极了嫔妾?”

    失子之痛,谁能轻易原谅。

    沈璋寒虽心知肚明丹妃定是恨死了喻嫔,可眼下仍然宽慰道:“你既已知错,丹妃也有意抚养柳贵人的孩子,想必时日再久些会渐渐淡忘的。”

    “你性子简单冲动,日后无事不要再和她起争执就是。”

    喻嫔闷声道:“这些日子以来,嫔妾每日静心思过,深深知道从前许多错处,日后定会一一改正,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嫔妃。”

    “不过……您说丹妃有意抚养柳贵人的孩子吗?”

    沈璋寒淡声应了声:“柳贵人位份低,孩子出生后或送去皇子公主所,或交由高位暂为抚养,丹妃失子,想抚育也是情理之中。”

    喻嫔对丹妃一直心怀愧疚,若能弥补一二,她是很愿意做的,当下就仰起头问:“那陛下不如就把柳贵人的孩子交给丹妃抚养吧?她那么喜欢孩子……想必会是一个好母亲。”

    沈璋寒弹了弹她的额头,并不打算谈这件事:“朕会好好考虑,准备用晚膳吧。”-

    翠微宫,冷风呼啸,四下静悄悄的。

    喻嫔提前结束禁足,娘娘一听到消息就在宫里不出门,自下午开始,偌大的宫殿内无一人敢高声说话,生怕惹了娘娘不快。

    丹妃趴在床榻上,不住地流着眼泪,恨到不能现在就冲进甘泉宫去杀了喻嫔,给她的孩儿报仇。

    可她不能……

    喻嫔今日一解除禁足,陛下晚上就去了甘泉宫,她只恨自己出身为什么这么低微,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好家世!

    红萤伏在床头轻叹了声:“娘娘……您别过度伤身了,还是仔细身子吧。陛下做什么决定自有陛下的理由,喻嫔她……”

    “好歹您现在还能盼着柳贵人的孩子,这才是要紧的。至于报仇,咱们徐徐图之吧?”

    提起柳贵人的孩子,丹妃更伤心了:”我对柳贵人那样好,她还是对我淡淡的,一幅不愿靠近的样子,陛下也一直不松口。这孩子究竟能不能到我身边来?红萤,你说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要不是喻嫔……我又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只能眼巴巴的求别人的孩子……”

    丹妃恨得浑身颤抖,恶狠狠的想,等日后寻到机会,她一定一定要为自己失去的孩儿复仇!绝不让自己的孩子枉死!

    红萤替她掖好被角:“娘娘,快别想了。您首先得好好活着才能有孩子,才能有机会报仇,一味伤感只会让旁人看笑话。您是陛下亲册的妃位,以后新人多了,孩子一个个的出生,您何愁没有子嗣呢?”

    道理她明白,可心中的痛和恨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放下的,丹妃不住的流着泪不说话,红萤见状暗叹了声,吹熄床头灯后退了出去-

    两日后,除夕夜宴,天降大雪,是瑞雪兆丰年的好意头。

    一年一次的守岁除夕,阖宫同庆,因为结冰路滑,皇后特意免了这两日的请安。

    不必请安,这两日陛下又都歇在甘泉宫,姜雪漪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晨起一醒来,她就让段殷凝领着旎春和扶霜给底下的宫人发早就备好的赏钱,金银纸包着的银子人人都有,自然阖宫欢庆,连午膳也备的比平时还丰盛。

    姜雪漪让底下的人在小厨房包饺子,比尚食局的用料还扎实,咬一口汁水四溢,满满的肉香。

    肉食金贵,宫人们平时哪儿有这么多荤腥,也就在灵犀宫人人有份,主子也宽厚惦记着他们了。

    临近傍晚,段殷凝给姜雪漪梳妆打扮,第一次穿上了她母亲给她裁制的冬衣。

    这衣服她没事就会拿出来看几眼,里头一针一线都是母亲的关爱。她怕穿多了就旧了,一直没舍得上身。

    今日除夕,父亲位高,和母亲都是能入宫跟陛下一同贺岁的,她想穿上让母亲也看看。

    木槿紫云锦绣海棠花宫装,每一寸都裁剪的比司服司更合身,华而不妖的一身裙装,更衬她肤色胜雪,气度华贵,一颦一笑盼然生辉。

    外头雪下得大,走路会湿了裙摆,只能传小轿过来。小轿不比步辇离地那么高,雪地走起来更稳当些,可即使如此走的也比平时更慢更小心。

    除夕宫宴的地点在丰元殿,距离后宫各处宫殿都不算近。

    从灵犀宫出发,要经过凤仪宫门前一道最长的宫道,再穿过东六宫到玄清门,所以她出发的比较早,担心天黑了更难走。

    杨贵仪和赵常在的小轿也跟在她身后,三个人一起去的。

    这会儿是嫔妃们出行的时间,且都要经过玄清门,谁知还未到玄清门门口,就看见前头堵着,一时竟过不去。

    旎春前去打探了一番,回来悄声说着:“是丹妃娘娘说轿子坏了在玄清门口堵着,身后就是喻嫔的轿子……丹妃是妃位,她若不走喻嫔不能越过她去,这会儿正僵持着呢。”

    第59章

    喻嫔解除禁足后接连承宠两日, 且皇后娘娘又取消了这两天晨起的请安,丹妃自然而然没了能见到喻嫔的机会。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春风得意,丹妃却什么都不能做, 这两日想必过得抓心挠肝吧。

    她对喻嫔的恨意远超对宫中的其他人, 且从前就一直被喻嫔死死压着一头,如今不仅是恨, 更是要将以前受的屈辱和窝囊统统找回来才是。

    一个妃位,一个嫔位,本就是天壤之别了, 所以就算眼下这时机并不合时宜, 丹妃也忍不住轻飘飘的放过喻嫔。

    姜雪漪淡淡笑起来:“不急,咱们就停着等,丹妃不敢耽误了晚宴的时间的。”

    丹妃的轿子停在玄清门前不走, 说是娘娘的轿子出了点小问题需要整理, 有正当理由做借口,门前值守的宫人岂不敢说什么,只能面面相觑。

    轿子的帘子掀开半面, 丹妃连忙问:“喻嫔可知道是本宫在前头堵她的路了?”

    红萤低声说:“咱们堵了好一会儿了,喻嫔的宫女都来问好几回了,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除夕夜宴在即,天色渐晚,后头又来了好几位主子, 娘娘可莫要停留太久, 以免闹到陛下和皇后跟前去。”

    丹妃红唇勾起,轻哼了一声:“本宫心里自然有数, 不过是给喻嫔一个小小的教训,叫她知道现在宫里谁该向谁低头。”

    “今日只是小施惩戒, 本宫跟她的仇且往后算呢!”

    红萤有些无奈,只好点头说:“是。”

    一门之隔,轿子内。喻嫔着急的扒着门框问:“允黛,丹妃还没走的意思吗?”

    分明是除夕夜宴这样的大事,偏偏要在这时候找麻烦,允黛虽知道丹妃和自家主子的恩怨,可还是有些不高兴,压低了声音说:“丹妃一直不肯走,奴婢去催了一回还被骂了回来,说是丹妃娘娘的轿子出问题,正在收拾呢,让咱们别催。”

    “喻副都护思念您,今日定是早早就到丰元殿了,少去一会儿就少见一会儿,这丹妃可真是会寻麻烦。”

    喻嫔思念父亲,这会儿正急着进丰元殿里去,谁知偏偏遇到丹妃,被挡着路不给过。她自知对不住丹妃,这些事终究是她理亏,可眼下明知道父亲就在里头自己却过不去,还是让她心里焦急难过。

    而今自己只是嫔位,可丹妃却是妃位,位份之间差了不少。若丹妃不开口,她自己一声不吭越了过去,难免在嘴上吃亏,被说一个不敬上位的罪名。她刚解除禁足,这般行事不仅太过招摇,还会把丹妃得罪的更狠了。

    她私心是不愿意这般的。

    从前目中无人,娇纵跋扈,被人当枪使,喻嫔也知道丹妃是不会原谅自己的了。

    可这段日子以来,她静思己过,改变良多,时常觉得良心不安后悔不已,经历过低谷,她长大了不少,内心是再也不愿意做之前那个娇纵无脑的自己的。

    何况她昨天也答应了陛下,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嫔妃,不再惹是生非,若今日为了早些进丰元殿又落人口舌,她在陛下心中岂不是丝毫未变吗?

    喻嫔左思右想都只能在这硬等着,不由得心急如焚。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丹妃的人手在轿子旁边摸摸这个,敲敲那个,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眼看着天色渐晚,日头落山,长长的宫道上终于来了另一乘轿子。

    湖青站在轿子前看着前头排成一长串的队伍,淡淡蹙起眉,扬声道:“贤妃娘娘仪仗,还不速速让路通行?”

    寂静的宫道上,这一声格外空旷悠远,传出了很远。

    姜雪漪掀开帘子往后瞧了一眼,笑道:“贤妃娘娘来了,快起驾挪开,让娘娘的轿子过来。”

    她们三人的轿子往左挪开,给贤妃的软轿让路,从窗子里能清晰的看到贤妃的仪仗一直走到喻嫔身后,停了下来。

    湖青提灯疾步上前,了解了一番情况,喻嫔的轿子缓缓挪开,便是贤妃的轿子直直顶在丹妃后头。

    贤妃温和的声音从轿子里不疾不徐的传出来,恰好前后都能听见,虽不趾高气扬,却明明白白是要和丹妃杠上:“除夕夜宴在前,本宫和几位妹妹都急着赶去丰元殿,不知丹妃还要堵在玄清门口多久?”

    “若是轿子坏了,那就让奴才们先把你挪开,重新传一顶来,别碍着本宫和妹妹们的路。”

    贤妃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传来,丹妃不高兴的捏紧了帕子,她还没品够这滋味,贤妃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红萤掀开帘子劝:“贤妃娘娘位份比您高,娘娘,今日就作罢吧。再闹下去,面子上也说不过去了,若是陛下不高兴,柳贵人的孩子还能交给您抚养吗?”

    一听说孩子,丹妃再不满也得起身了,轻哼了声,扬声道:“贤妃娘娘莫急,臣妾这就走了。”

    丹妃的轿子起身扬长而去,贤妃才掀开帘子看向了一侧的喻嫔,柔声道:“喻嫔妹妹急着见副都护吧?本宫已经撵走了丹妃,你快些去吧。”

    话音一落,贤妃的轿子竟是往旁边挪开,给喻嫔腾出了位置。

    喻嫔面对丹妃可以退让,那是她欠她的,可对贤妃这个伪善之人,她却是连一点好颜色都不愿意给的。

    一想到那日她轻飘飘推开自己的模样,喻嫔就觉得心中又痛又恨,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死死扣着手心让自己平静下来,示意允黛直接过去,冷冷撂下句:“贤妃娘娘实在不必在这装好人,嫔妾不稀罕!”

    喻嫔的轿子急匆匆消失在夜色里,贤妃的笑容才在轿子内缓缓淡去。

    湖青命令宫人起驾,担忧地说:“娘娘,看喻嫔这模样想来是已经想明白了,恐怕以后要恨上咱们了。”

    贤妃冷淡道:“喻嫔性子简单,如今一时之气罢了,本宫只要耐心哄一哄,同她讲讲道理,久了她就会乖乖回到本宫掌心的。”

    等前头的人都走干净,姜雪漪才命人启程。

    贤妃、丹妃和喻嫔之间的龃龉逐渐激化,还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一场,她们就只管看戏就是。

    等高位陨落的多了,底下的人就有机会顺理成章的上去。

    左右自己入宫才短短一年,她一点都不急。

    丰元殿内,处处张灯结彩,红红火火。窗花红结高挂,红梅盛放,偌大的殿内温暖如春。

    此时席位已经坐满了大半,宗室大臣们觥筹交错,嫔妃们三两闲谈,满殿的欢欣热闹。

    姜雪漪一进门就开始寻找自己父亲母亲的身影,果然在重臣的区域瞧见母亲看着她偷偷抹泪,身侧的哥哥也对她含笑示意。

    一别两年不见,哥哥黑了也瘦了,从琢玉公子变得满身锋锐刚毅,可看着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和。

    她忍住自己的情绪不哭,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可不远处一道灼热视线直勾勾的看过来,滚烫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好似她不看过去,他就会一直这样看下去,让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谢君琢。

    姜雪漪还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偏执,深沉,压抑,仿佛一座寻不到出口喷发的火山,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长安贵公子中,哥哥和谢君琢之名向来美名远播。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他也的确应了父母起名的期许,生得人品贵重,才华横溢。

    可一年不见,他给她的感觉竟然变了这么多。

    是边疆苦寒,见了太多百姓流离失所,还是见了太多生杀予夺?

    姜雪漪攥着帕子不敢去想另一重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她。

    丰元殿人多眼杂,任何一个多余的对视都是危险的,她淡淡挪开目光,不愿意再看谢君琢。

    正在此时,门口宦官唱礼,说陛下和太后、皇后一齐到了。

    除夕大宴,天下欢聚,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日子。姜雪漪跟着众人起身行大礼,得闻陛下朗声免礼,君臣同聚,才缓缓坐下。

    陛下说了几句让大家不必拘礼,只当家宴的客套话,便神色自若的笑着看向了喻副都护,赞他守护边疆有功,今年回朝,当与陛下不醉不归才是。

    姜雪漪本以为喻嫔生得那样一幅骄纵性子,喻副都护想必也不是什么知人善任的好官,谁知他竟是个爱将如子之人,不仅极力赞赏了哥哥和谢君琢,还替手下亡故的将士讨封赏,并未一人邀功。

    于社稷有功之人,陛下自然无有不应。开恩封赏,抚恤遗孀,顾全了身后哀容,又夸赞哥哥,不愧是姜尚书之子。

    陛下夸奖姜氏,同样等同于夸奖姜雪漪,她仰头看向陛下弯眸浅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陛下抚掌而笑,赐他们御酒,笑道:“朝中唯有多出年轻才俊,江山社稷才可保千秋万代,百姓安康,朕听闻姜氏和谢氏的两位郎君都已经到了许婚的年纪,却一直在边疆报效朝廷,恐怕要急坏家中父母了。”

    “古人云成家立业,为朝效力要紧,可若耽搁了婚事,便是朕的过错了。不如朕今日便为你们指一门好亲事,你们年后成婚,亦是一桩美事。”

    姜雪漪怔了瞬,只见哥哥尚未开口说话,谢君琢便抱拳行礼,云淡风轻的婉拒了陛下的好意:“微臣只愿平定边疆之乱,无心娶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第60章

    天子赐婚是何等的荣耀, 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得的殊荣,这谢家郎君竟然就这样婉拒了。

    说来实在是可惜,长安好儿郎虽不少, 可如姜氏和谢氏这般门第高, 才貌双全又力求上进的郎君却是凤毛麟角。

    若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女儿以后定是一生顺遂, 衣食无忧的,不曾想这两位都有鸿鹄之志,竟都不娶妻, 非要去边疆熬着。

    谢君琢婉拒圣意后, 哥哥也笑着拱手:“臣多谢陛下美意,臣不胜荣幸。只是有了家室就有了牵挂,战场上刀剑无眼, 臣只愿心无旁骛。待何时天下皆安, 臣便寻一良人终老,届时再来求陛下赐婚,岂不更名正言顺。”

    年轻人志向高远是好事, 何况边疆不定,邻国虎视眈眈,唯有忠臣良将多了,江山方能安稳。

    沈璋寒并不在意,反而朗声笑道:“好, 不亏是副都护这般目光锐利的老臣都看重之人, 二位郎君果然是名门之材。既如此,朕便等着你们做出一番功绩, 再主动来求朕的赐婚。”

    哥哥和谢君琢行礼谢恩后坐下,陛下又和臣子们对饮几盏, 宴席如旧。

    除夕大宴,如姜雪漪这般的高门之女都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家人,虽然只是遥遥相望,可哪怕只是看着彼此安好,也是心满意足的。

    就像喻嫔,就坐在她右手边看着喻副都护偷偷抹眼泪,想必是想念极了自己的父亲。

    姜雪漪今日原本也是非常欣喜的,可每次她朝对面看过去,谢君琢的席位就紧邻着哥哥,让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其实她不太明白,谢君琢待她的情谊哪儿有这么情深义重,虽然相识很早,两家又时有往来,可碍于男女大防,他们二人之间相处再正经不过,平时称呼也是兄妹这般,一应随着自己哥哥叫的。

    从未热烈过,又怎会情根深种?

    再说了,她入宫已经近一年,这一年里也发生了太多事。若不是扶霜提起,她甚至不会主动想起这个人,他怎么再一见面还能这样沉不住气?

    对于谢君琢,姜雪漪待他只有兄妹般的情谊,最多是亦兄亦友的关系。何况她已经入宫为妃,实在担不起他的爱慕,更无法对他的不娶负责。

    陛下是那样一个敏感多疑又阴晴不定的性子,近来待她又格外亲厚,若是这个节骨眼让陛下知道了什么,会是什么后果,姜雪漪根本不敢去想。

    越是思量就越是觉得不安,姜雪漪无法再忍受谢君琢的目光,亦担心会被人发觉什么,便让旎春跟着自己一同出去透透气,对外只说是去更衣。

    丰元殿外无人之处,携风带雪的冷意扑面二来,肺腔里顿时灌满了冷气,让人浊气顿减。

    姜雪漪深深舒了口气,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

    不光是主子,就连旎春都发觉了不对劲,压低了声说道:“主子,奴婢觉得谢公子他……”

    “他瞧着仿佛对您旧情难却,总是盯着您看。”

    虽然身侧安静无人,可毕竟是宫中,姜雪漪不得不事事小心些,声音放得极轻缓:“连你都发觉了,便知我为何非要出来不可了。”

    “我本以为他对我即便是有些感情,也只是未曾萌芽的情愫罢了,谁知一年不见,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旎春叹了口气:“其实主子当初没能和谢公子结成姻亲,包括奴婢在内的许多人都觉得十分惋惜。您和公子郎才女貌,又是青梅竹马,在咱们看来再般配不过了,后来得知您要入宫,大人和夫人也尊重您的意愿,只是心里还是觉得可惜。”

    “想必谢公子也是这样觉得的,这才许久不见,一时难以克制。”

    姜雪漪的声音异常的冷淡,只是紧攥着帕子的手,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并不平静:“我感激他对我的看重,可焉知在宫里,走错一步都是要人性命的。我要的是亲人安稳,家族兴盛,是保全姜氏一族的能力。这世间能让我实现目标的人只有陛下一个,谢君琢做不到,那些侯爵高门也做不到。”

    “今日回去后我要再修书一封,你将信件交给暗线,务必要亲手交给哥哥,不让经过第二人的眼睛。”

    “如今能去劝一劝他的人,也只有哥哥了。”

    旎春颔首称是,二人正要转头,谁知身后传来句:”有话不妨直接同我说,不必麻烦你兄长了。”

    他的嗓音清冽干净,温润如玉,语气仍同之前一般不紧不慢,十分温和,可落在姜雪漪的耳朵里,却平白带着几分克制和压抑。

    姜雪漪浑身一僵,竟不知他是何时走到自己身后来的,也不知她们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谢君琢许是猜出她的紧张,淡淡道:“自去边疆从军,脚步习惯放得轻缓,想是唐突了你。”

    “我来时没有旁人,你不必担心。”

    谢君琢来的突然,她甚至不知道这一路有没有人盯着他们。姜雪漪自知自己不能回应他的心意,从前不能,如今更加不能,就算是心有些歉意,可身份使然,她也不允许自己陷入这样的危险境地之中。

    她不欲同他多说,转身就要带着旎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丰元殿内去。

    谁知谢君琢看出她的躲闪,上前一步攥住了姜雪漪的手腕,声音急切又低哑:“阿漪,你是自愿入宫的吗?”

    “当初是不是姜伯父改变了心意,不愿意将你嫁给我,所以你才只能入宫参选?”

    这样贸然的动作吓坏了旎春,她忙伸手去掰谢君琢的手腕,提醒道:“谢公子,主子如今是陛下的棠嫔,你这般不合规矩!”

    姜雪漪亦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皱紧了眉头,用力挣扎道:“谢公子,你僭越了。”

    谢君琢是成年男子,力气比姜雪漪这样柔弱的宫妃大了不知多少。他清楚自己和她的身份,也知道不合时宜,可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今日一别就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他便无法那么干脆的松开她的手。

    哪怕只是手腕,哪怕这手腕之上还隔着数层华丽的锦缎,这也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几个呼吸后,看着她蹙眉不悦表情,谢君琢终于缓缓放开了手。

    他喉头轻滚,压抑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弄疼你。”

    “我只是……只是想听你心里的真心话。”

    姜雪漪揉着手腕后退了一步,素来温柔的她沉了声道:“入宫是我自愿,父亲从未逼迫,我更是只拿你当兄长,不曾对你有过任何男女之情。”

    “谢公子,我是陛下的棠嫔,你见到我应当行礼问安,保持臣子的距离。我们早已不是从前了。”

    眼前的姜雪漪满身华服,沉稳冷漠,像极了一个宫妃该有的样子,和谢君琢记忆中温柔聪慧,善解人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除了她的容貌和从前一样美丽,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

    短短不到一年,天翻地覆。

    是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她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故意和他打开距离?

    谢君琢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痛的,让他无法清醒的分辨:“我——”

    他话尚未说完,姜雪漪便生硬的打断了他:“你若真心为我好,日后就要和我保持距离,不要再如今日一般僭越,即便是眼神都不要有。”

    “回不去了?”

    她转过身,淡淡道:“回不去了。”

    姜雪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夜里,谢君琢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紧抿着唇不出声,眼底有些阴翳。

    不远处,贤妃搭着湖青的手从廊下走过来,往外淡淡瞧了一眼:“是谁在哪儿?外头雪还下着,也不怕冷。”

    雪夜亮堂,丰元殿内的烛光远远的照过来,依稀能看见几个人的身影。

    湖青扬眸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离得远的有些模糊,离得近的这位似乎是个年轻的郎君,远些的像是女子。”

    贤妃玩味的笑起来:“岂有年轻的男女能在宫中私会的,你可看清楚了?”

    湖青的目力一向不错,轻声说着:“那两个女子奴婢看不清楚是谁,但那男子仿佛是陛下赞赏过的谢家郎君,他皮相好,好多年轻宫女偷偷盯着瞧呢。”

    贤妃笑了笑,并未在原地没逗留,更衣后就带着湖青回丰元殿内去了。

    湖青稍微在门口一打听就知道有谁出去过,忙在贤妃身边附耳说道:“娘娘,方才出去的只有棠嫔和她身边的旎春,听说棠嫔也是才回来,时间对得上。”

    贤妃轻笑了声,举起杯盏抿了口:“还以为棠嫔真的是无懈可击呢,原来还有这般过往。”

    丰元殿内欢歌庆舞,主仆二人的声音不会被外人听去。湖青知道娘娘的意思,低声道:“娘娘可要将此事告诉陛下?棠嫔现在正是得宠的时候,这件事若暗中告诉陛下,即便没有证据,可天子也是男子,男子在这方面的疑心是最重的。”

    贤妃摇摇头,笑意不减:“本宫和棠嫔又无仇怨,眼下告发她做什么?无用的事,本宫不做。”

    “你派人去宫外查查,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有何过往,知道的越多越好。”

    “这把柄捏在本宫手里,那就是捏住了棠嫔的七寸,至于想什么时候打出来,那得看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