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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1  ☪ 221

    ◎他吹熄了那盏灯◎

    林滢细细一思, 也觉得这种训练办法果真是巧妙又残忍。

    以往其他邪派,施展这中大逃杀似的筛选办法,一般而言是选出一只蛊王,也就是杀得只余一人。

    可这样筛选出的幸存者固然是最强者, 可同时亦是容易独来独往, 合作能力极差, 对旁人缺乏信任且拒绝团战。

    可莲花教的地宫之杀却能活下整整十人。

    有生存的名额, 于是就有了结盟的余地。

    到最后剩下的十人便是百人之中的最强者。因为大家都有活命机会, 于是在彼此忌惮中就会忍耐, 然后迎来一种靠实力获取而来的和平。

    林滢轻轻说道:“这样一来, 活下来的人便算不能彼此信任,可也学会了审时度势,会合纵连横。”

    苏炼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其实对于莲花教而言, 并不是下地宫的孩子死得越多越好。若活下来孩子有六七个, 便算是一次成功筛选。活下来孩子越少,说明就越失败。这说明地宫之中并没有建立秩序, 活下来的孩子都杀红了眼。”

    苏炼微微默了默,然后他还是说了句公道话:“任天师是个有才华的人, 也深谙人心。只不过他的才华就是恶,一切都为他取悦自己。”

    苏炼下地宫时, 任天师甚至对他鼓励了一番。

    他口口声声说把苏炼当作亲儿子,可如今将苏炼推入地宫玩这种杀戮游戏, 他竟眼皮也不眨一下, 更没有丝毫愧疚。

    他在苏炼面前侃侃而谈,说莲花教敬重的乃是强者, 下一任的教主也必定是强者。故而自己也绝不能偏私, 更想要苏炼明明白白展露自己实力, 使得旁人心服口服。

    也让教中上下都知晓,他这个教主的眼光并没有错。

    这一切,竟被任天师说得这般大公无私,清风朗月!

    他甚至宣称,莲花教里一切都是公平,教中论功行赏,上升渠道畅通无阻。可不似大胤朝廷,有什么世家,又有什么勋贵。

    教中许多人都对任天师推崇备至,乃至于深信不疑,将这位莲花教教主奉为信仰。

    苏炼没有说议论任天师,只向林滢描述那次地宫的经历。

    那一百个孩子带着干粮、饮水,还有灯油。

    那时候的黑,也跟如今密道之中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没人会像那时候苏炼那样的恐惧。

    一个连夜里灯火停歇都会惊醒的少年,却要面对这样的黑暗。

    没人会像苏炼那样一直点着灯。

    因为就像苏炼对林滢所说那样,在黑暗的地宫之中点灯,就是一个活靶子。

    飞蛾扑火,暗中的敌人就会从四面八方这样扑过来,把苏炼当成靶子。

    随身携带的灯油一直烧只能烧两天。可苏炼杀死欲取自己性命的敌人后,就能获取他们身上的物资,他能到死人的食水,还有他们的燃料。

    于是苏炼的灯就能够一直燃下去。

    苏炼说道:“我的灯可以一直点燃,可以一直这么亮。可是有一个问题,阿滢你听出来没有?”

    林滢当然已经想到了,她轻轻说道:“可是你没办法休息。”

    苏炼点点头。

    是,如若这样,他就没办法休息。

    地宫要七日之后才开启,如若他要让灯一直亮着,就一定要不断战斗。

    地宫里一些聪明的少年暗中窥探,却也猜得到苏炼必定是情绪紧绷,所以才让灯火长燃。哪怕苏炼武技极高,也会成为一个失败者。

    这样苏炼坚持到第三天。

    这三日里,他不知经历多少杀戮,他已经开始变钝。

    他知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如若继续点灯,他迟早就会死。

    苏炼将灯举在了自己面前,他闭起眼,就想到李雍死时候情景。

    然后那些恐惧却慢慢离他遥远。

    等他睁开眼,就看到了眼前跳跃的灯火,更使得他直面眼前真实的鲜血。

    如若他困于心魔,被恐惧所扰,那么他只能去死。

    苏炼怔怔瞧着,蓦然笑了笑。

    他轻轻的,轻轻的叹出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活下去。

    然后,他吹灭了面前灯火,使得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之后四日,他与人结盟,于是每天得到了半个时辰休息。

    七日过后,他就成为十人中的一个,从地宫里面走了出去。

    七日七夜,那时间特别的漫长,整个人就好似陷入了一片永暗之中。

    刚出地宫时,他甚至要闭上眼球,以免乍然照着阳光,使得自己眼睛受伤。

    纵然没睁开眼,他也犹自能感受到阳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的温暖之意。

    原来只是普通的晒太阳,都能令人浑身舒畅,是世间至乐!

    太阳是平等的,无论是达官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能享受。可是这最普通的阳光,却是那时苏炼唯一的贪婪渴求。

    而他也没有跟林滢详细描写那时候的残酷,他又是怎么样斗智斗勇,以此换取一线生机。

    苏炼说得很是简略:“后来几日,我吹袭了灯火,与人结盟。再后来,我便顺利离开了地宫,否则你也见不到了我。”

    “从此,我也再不会怕黑。”

    “当然,这也很适合我。似我这样的人,本便不应该被任何的心魔所扰。”

    他没有留下什么心灵创伤,然后就像话本小说里一样,等着这个弱点被一个温柔的女孩子所治愈。

    很多年过去了,他可以冷静的带着林滢在地道里游走,不会再来个什么内心恐惧,瑟瑟发抖。

    人生本就是如此,唯有自渡。

    周围漆黑一片,林滢也看不到苏炼,可是她能够感觉得到。

    她能感觉到的苏炼,是一把锋锐的刀。

    百火淬炼,无坚不摧。

    她听着苏炼对自己说道:“所以,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把我当作敌人或者朋友都可以,但一定不能怕我、畏我、惧我。”

    林滢忍不住笑了笑,她应了声是,又说了一声好。

    当她唇角轻轻扬起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今日唯一一个笑容。

    自己虽看不清眼前男人,可对方有一点是无比真实的。

    那就是永不放弃的斗志以及无坚不摧的决心!

    既如此,林滢也继续问:“那不知晓牟子奇,是不是苏司主特意送他去死?”

    “牟子奇?”苏炼似有些讶然。

    “他不过是不自量力,顺势为之罢了。”

    纵然是一片黑暗之中,林滢也能分辨出苏炼话语里的轻蔑。

    苏炼可以跟她解释云嫔的死,解释跟尹惜华之间的合作,他也显得颇有耐心,并没有因为两人地位悬殊而透出不耐。

    所以如今苏炼口中的不耐,自然是因为苏司主从未将牟子奇放在眼里。

    苏炼说道:“他也有几分本事,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前任典狱司司主看重,本想着立他为继承人以此保住自己退下来后的荣华富贵。不过他眼界心机也不过如此,行事更是老一派做派。”

    “你许是不信,牟子奇私底下也是风雅,极嗜名家字画。他所收藏的前朝名家王氏的快雪时晴帖原本在京城刘孟常手中。本来牟子奇要买,刘孟常也不敢不卖,只是牟子奇给的价钱极为低廉,无非白讨。故而刘孟常赌了一口气不肯卖,结果被牟子奇罗织罪名破家灭门。”

    “他一旦得势,想要的无非也是这样风光。”

    林滢微微一默,平心而论,自从苏炼成为了典狱司司主之后,虽然他的手段颇受人诟病,可典狱司确实也不似从前那般荒唐——

    什么仗势欺人,破家灭门之事也见不着了。

    大胤豪强亦不敢随意放肆,变得战战兢兢。

    其实典狱司的名声也已经好上许多。

    她喃喃说道:“苏司主虽然喜爱玉石,不过也不会强取豪夺。当然,旁人为了讨好你,也会千方百计搜罗明玉送给你。”

    就好似之前在梧州,云华郡主还将飞云岫送给苏炼示好。苏炼转头将那玉雕琢成首饰,又送给了林滢。

    黑暗中苏炼似笑了一下,不过林滢却是看不见。

    苏炼说道:“其实,我对玉石并没有特别的偏好。只是,我总应该喜欢一样东西。”

    林滢不大明白。

    苏炼解释:“我既不好女色,又不好其他。那么别人就会觉得,人无所好不可交。陛下就会觉得,我所有心思都放在权势上,所以方才连个喜好都没有。为使得旁人放心,我不介意别人以为我好玉成痴,甚至特意修玉库以储。”

    林滢心里微微一跳,实则今日这种突兀的感觉有几次了。

    她斟酌词语:“可如若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苏炼坦然说道:“因为我喜欢你,你问我什么,我都不会欺骗你。我永远都会认认真真的回答你。”

    “无论你想要知晓什么。”

    林滢攥着苏炼衣袖,有那么一瞬间,她微微有些晕眩。

    她没想到苏炼会这样跟自己说。

    林滢呼吸有些乱了,她尽力平顺自己呼吸。她甚至微微有些恼,以苏炼敏锐的耳目,说不定从自己乱了的呼吸听出了自己心乱。

    不过林滢却不知晓此刻苏炼微微有些晃神。

    他是个无欲之人,至少从前是如此。

    可是现在,苏炼脑内却浮起了林滢样子。

    婀娜又充满活力的少女,一张俏丽面颊之上,有一双极动人的杏眼。

    苏炼只觉得心头一热!

    那时一种陌生的,无与伦比的热情。

    直到此刻,他似才可肯定,自己跟任天师是两种不同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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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2  ☪ 222

    ◎那场战争结束于一个十六岁少年之手◎

    当年苏炼从地宫之中爬出来。

    地宫之试是莲花教的一桩大事, 周围之人看着活下来的十人却不觉有些讶然。

    那时苏炼不明所以,不过之后任天师却向他解释。

    任天师拍着他肩膀,说道:“这地宫之试虽有十个可以活下来的名额,但其实在这之前, 没一轮能活足十个人。在你之前, 活下来最多一次, 也不过八人。”

    “可是这一次也不直到怎么一回事, 也许是因为阿炼你也入了地宫, 这一次竟足足活下十人。你今年才十二岁, 难道就这么长袖善舞, 善于布局,以此取得最大利益?”

    当任天师这么说时,这位莲花教教主眼底顿时迸发出一缕精光, 这样子灼灼生辉。

    也许这一次炼狱般的考验, 已经开始体现出苏炼某种才能。

    十二岁的怕黑少年居然能有这样的天赋,也使得任天师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

    可苏炼却是一脸茫然, 仿佛并不清楚任天师言语中意思样子。

    任天师这才收回了目光,唇角亦不觉泛起了浅浅的笑容, 说道:“这可有意思极了。这一次地宫之试活足了十人。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曾经也有过一次。不过那一次, 却并不是活足十人。”

    “那次,有一百个孩子入了地宫, 可是最后却只有一个孩子活下来。其他孩子都这样死了, 那些孩子在第四一天,都已经死了个干净。于是这个胜利者呢, 便无忧无虑度过了剩下三天。这个聪明又厉害的孩子, 就是你眼前的莲花教教主。”

    那时任天师眼睛里带着笑意, 是真心实意的自恋。

    他觉得苏炼这个少年郎纵然有些古怪,也绝不能及得上自己。

    任天师只会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宠儿,是世界的主宰,是无所不能且不可战胜。他不但如此向信众传道,且他心里亦是这样想的。

    彼时苏炼容色也是平静而恭顺。

    可一个念头却已经在苏炼的心底浮起。

    他要,弑父!

    他的父亲不是李雍,而是任天师!

    血雀藏于鞘中,似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隐有凶煞之气。

    苏炼手掌按住这绝世名刀,使其不要煞气外露。

    他感受得到林滢扯着自己衣袖,哪怕并未握住阿滢的手掌,却也给苏炼心底添了一丝异样之情。

    说来似也有些想要感慨,苏炼认识林滢也有几年了。可就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两人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

    就仿佛过去一切真的已经过去,而现在却终于多了几分温柔踏实的真实。

    如今这个令苏炼砰然心动的女子就正巧在自己身侧,使得苏炼蓦然生出一种渴望。他想要握住林滢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肢——

    少女的唇瓣如花瓣般柔软。

    那双美丽的杏眼如春水般动人。

    他虽然看不到林滢的样子,可是脑海里却浮起了林滢倩影。

    他本就深深记住了林滢模样。

    不过大敌当前,且苏炼又恐惊到了林滢,于是也压下了心头一缕火热的绮思考。

    地道再长,终究也走到了尽头。

    这时前方已经透出了一股子的血腥气,除开这血腥气,空气中还有一股子的硝石之气。

    散在地上的浸油火把犹自烧得劈里啪啦,林滢已脱离黑暗,重见光明,所以也松开了拽着苏炼衣袖的手掌。

    只不过此刻自己重见光明,见到的却是一派修罗之景。

    地道出口便是明宫内部,如今短短百米距离,竟已经是横七竖八躺了若干具尸体。便算林滢见惯了死人,此刻也不由得心头发怵。

    之前林滢上报了玉妃死因,抓出南姑,想来明德帝亦有所戒备。

    这地道入口本已封住,又令兵士把守。只不过匆匆封塞,玉辰王又动用了火药,竟也仍炸出一道入口。

    林滢低身翻开一具尸首,扯起衣襟。

    但见死者这衣服角上,却绣了一朵十分精巧的血莲花!

    林滢窥见了这莲花教的标记,一时不觉有些震惊。

    她脱口而出:“怎会如此?”

    不错,玉辰王确实是心狠手辣,为人极凶残。但当年可是他出兵剿灭莲花教,与莲花教结下了血海深仇。

    可未曾想到,事到如今,玉辰王有意夺位,竟在玉辰王的追随者中发现了莲花教教徒。

    林滢也不觉得想起了一些传闻。

    十二年前,因为玉辰王的缘故,任天师的银鬼面具重现京城。因那面具可怖,也因此惹来一些惊慌,流出一些任天师魂魄不灭,得以永生的说法。

    如今竟当真好似神魂附体,恶灵再临。

    不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而林滢也只说道:“你说任天师,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这些年,林滢也踏遍了大胤的山山水水。

    每至一处,那些诡异的血案之中,仿佛总有十四年前奉天之乱的影子。就好似有什么幽灵,这样阴魂不散,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世间到处都有任天师的传说,于是仿佛任天师就当真没有死。

    可苏炼却缓缓说道:“不,任天师已经死了。”

    他略顿了顿,然后补充:“他是我亲手所杀,不是什么替身,死的是货真价实的任天师。”

    那一天,苏炼的刀从任天师后背刺入,一直到刺穿了胸口,露出了那截沾血刀尖。

    夕阳的光辉照在两人身上,照着刀尖儿上的鲜血。

    任天师没回头,只微笑说道:“阿炼,你很好——”

    他身躯颤抖着,更多的血流淌出来,一滴滴的淌落在地上,在他胸前衣衫晕染了一大片。

    任天师双手发抖,吃力将两片手掌举在胸口,捏莲花法印。

    他如神明降世,一张脸孔浮起了一种高高在上的空灵之感。

    “吾,将永生不灭,已有化身留于世间。”

    任天师喃喃轻语:“会回来的!”

    戴着面具的苏炼却狠戾凶残,他呸了一声:“这些个装神弄鬼,你把自己都骗了!”

    任天师继续说道:“你也不过是一副躯壳,甚至在你心中,我也无处不在——”

    然后伴随一声闷哼,任天师的嗓音戛然而止!

    苏炼那把刀将任天师穿胸而过后,又抽了出来,生生将任天师头颅砍下来。

    任天师那张嘴唇,也再也说不出什么蛊惑人心的话。

    那颗头颅滚在地上,转了几转,裂了发冠,散出头发。

    一颗头如若沾染了地上的泥土,便也是瞧不出平日里的圣洁与高贵。

    苏炼攥着这颗头颅的头发,将这颗头颅提起来。

    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了,纵然任天师跟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血缘关系,却是一直占据了他心中父亲的位置。

    当他提起了这颗头颅时,血水还一滴滴的往下淌。

    本来任天师身边有许多心腹,苏炼这么杀了他,便很难活下去。

    甚至苏炼动手之际,心底也抱着必死无疑的念头。

    然而没想到最后他却活了下来。

    当他提着任天师的人头时,本来追随在任天师身侧的青红二莲使竟崩溃的跪在地上,好似受到了莫大惊吓!

    信则迷,不可解。

    与那些心照不宣诈骗教徒的骗子不同,莲花教的高层竟是真相信任天师乃是真正神明,而这样的神居然被苏炼一手斩杀。

    神本不死不灭,有无上神通。

    当苏炼拽着任天师头颅轻轻提及时,于他们而言就是整个世界的破碎。

    当苏炼提头从他们身边走过时,红莲使蓦然抽出了刀,把刀一横就此自刎。一蓬鲜血飞溅,有几滴落在了苏炼的鞋上,苏炼却是瞧也没多瞧一眼。

    也许是因为任天师平日里被宣传得神乎其神,连带斩杀任天师的苏炼也渲染得自带魔神治理。

    于是,他就这么平静的提着任天师的头颅,从那些莲花教的教徒身边走过。

    旁人皆被他所震慑,动也不敢动。

    那时苏炼抱着必死之心,然而他居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换做别的组织,纵然杀死领头之人,亦未必能摧毁这个组织。首领被杀之后,二把手就会顶替首领的位置,成为新的领导者。

    然而于莲花教而言,教主任天师却有着非同寻常意义。任天师善于权术,深谙人心,教中下属无一人能有威望代他发言。

    整个莲花教都是围绕一人存在,这场叛乱也是。

    任天师死后,纵然有几个渠帅先后跳出来说自己受先教主召感有神谕要讲,却终究无法挽回这崩溃的人心。

    莲花教崩溃得很快,胜利也来得比想象中更早。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席卷大半个大胤战争的结束竟是因为一个十六岁少年刺客。

    这个年轻的刺客隐匿在大胤的历史洪流之中,轻轻掩住了自己身影,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苏炼没有去描绘当年这一切的惊心动魄。

    他只是沉定、平静描述:“任天师必然不会活着,当时我亲手割了他的头颅,将这颗头颅放在了玉辰王的案几之上。”

    “那颗头,并不是传说中的血肉模糊。他五官清晰,可以很轻易检查出是否有易容。死的那个人,就是莲花教匪首任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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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3  ☪ 223

    ◎恶鬼复生◎

    虽然任天师死前微笑说自己会不死不灭, 但苏炼绝不会相信他能当真活过来。

    不过林滢听到的故事却并不是这个样子。

    据说任天师头颅是被万马践踏,面孔已经是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原本模样。不过林滢稍稍想想,心中也已有答案。

    “那颗头能证明任天师死了, 可是玉辰王却盼望任天师能够活着。如今朝廷已经取得了胜利, 所谓狡兔死, 走狗烹。若玉辰王一心为公, 当然就希望天下安宁, 再无战乱。可是玉辰王显然也是有些不乐意。”

    苏炼轻轻一点头:“到了奉天之乱结束时候, 其实他已经开始私下收罗莲花教余孽, 威逼利诱,收为己用。”

    “甚至当年他凯旋回京,还特意戴着银鬼面具。别人都道他因立下不世之功, 所以不免举止轻狂。又或者因为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故而惹来别人嫉恨。其实玉辰王为人颇有心机, 那些轻狂之举,不过是他特意为之。”

    “是他自己放出风声, 说任天师的鬼魂已经附身于银鬼面具,夺舍玉辰王。他借自己被任天师附身的传言, 以此收拢那些莲花教教徒。莲花教中有人愿意信,有人不信。可便算有人不信, 也没有更好选择。”

    “那个被夺舍的故事, 不过是玉辰王计划之中一环。”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这些话, 只听得林滢心惊胆颤。

    苏炼脸上倒是并无异色。

    他轻轻一拂衣袖, 淡然前行。林滢瞧着他的背影, 也是匆匆跟上。

    如今整个世界都因玉辰王的叛乱沾染血腥之气,林滢只觉得自己好似身处惊涛骇浪之中。

    她暗暗的捏紧了手掌,握成一个拳头。

    等到了出口,林滢亦不觉吃了一惊。

    此地居然颇为熟悉,她没曾想到,自己居然会现身于玉棠宫。

    如今杨臻已逝,偌大的玉棠宫也已是一片狼藉。

    叛军并未在此停留,此地空无一人,只地上有几具宫娥太监的尸首。

    林滢目光逡巡,竟瞥见了熟悉之人。

    只见流樱衣衫凌乱,胸口被刺了一记,已经气绝身亡!

    林滢将她翻过来,还能看见流樱面颊上的惊恐之色。

    林滢上次见到流樱时,她还是个活生生的姑娘,还为贤妃娘娘的死哭泣不止。如今再一次见面,这个年轻的少女已经是香消玉殒。

    林滢蓦然眼眶微微一热,生出了几分想哭冲动,却不由得生生止住。

    她蓦然发现流樱手掌里捏着什么,眉头微皱。

    离流樱尸首不远处,有一具叛军尸首。对方身躯尽数掩在斗篷之下,衣角缝了一朵血莲花。

    和地道中其他战死尸首一样,此人乃是莲花教教徒,随同玉辰王兵马一道攻入皇宫。

    这原本没有什么奇怪,可这莲花教教徒死得可谓十分诡异。

    林滢眼尖,窥见这具尸体太阳穴光芒一闪,竟有一缕宝石光华略过。

    她因而留意,仔细检查。

    一枚金簪从这死去的莲花教教徒太阳穴刺入,那簪极尖极细,刺的人亦直刺没入柄,只留个簪头在外边。

    如今皇宫生乱,死个把人亦不足为奇。只不过这发簪并非常见杀人武器,使得林滢心尖儿微微生出疑窦。

    正在这时,殿内一侧传来咚咚声,惹得林滢猛然抬头。

    苏炼亦向发声之处望去。

    这隐匿于暗处之人尚未见其人,便已闻其声。

    “我是永安公主侯瑶,苏司主不必惊疑!”

    那女郎嗓音年轻,反应也是很快。

    因为此刻皇宫生出骚乱,处处皆是敌人。如此一来,难保苏炼身为典狱司司主不会杯弓蛇影,闻声便杀人。

    她清晰的道出自己身份,也是为自己安全着想,可见思维清晰,纵然身处危地,亦是丝毫不乱。

    林滢才来京城,竟也听过这永安公主的名字。

    卫馥就是永安公主亲卫,曾跟林滢提及永安公主,对之也颇为赞赏。

    永安公主是明华帝爱女,诸子女中最为受宠,当初给永安公主挑选夫婿,那也是千挑万选。

    可惜驸马王重光英年早逝,使得永安公主十九岁便守寡。

    明华帝对这个女儿疼惜之极,特意将女儿接回宫中,一应待遇皆如未嫁时。

    永安公主归来皇宫三年,犹自过着尊贵耀眼的生活。她还特意搜罗会武功的女子,组成宫中女侍,以此维护内宫治安,算是个颇有能力又喜揽事的公主。

    只是林滢来京之后都忙着查案子,还未来得及见这位颇为有名的永安公主。

    如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林滢已经留下一个对方颇为冷静机敏的印象。

    接着一道婀娜的身影从箱柜之中翻出。

    永安公主发髻散乱,模样有些狼狈,一双眸子却甚为镇定。

    她容貌姣好,生一张极美貌面孔,出落得极高挑白皙。

    林滢第一印象,就是永安公主生得十分高挑,身材也是纤浓合度,匀称敏捷。

    永安公主目光逡巡,瞧过了林滢,然后落在了苏炼身上。

    她自然觉得苏炼是主事之人,故而对苏炼说道:“今日宫中骤然生乱,后宫妃嫔皆去皇后招去,齐齐聚于坤元宫中。我走得慢些,故而暂且在此地暂避。在此期间,我曾听贼人提及,令众叛军不可在别处逗留,齐齐前去太乾殿。”

    “父皇正在那处!”

    永安公主不愧是出名聪慧,如今也是临危不乱,三言两语就将宫中局势清晰道出,说出有利情报。

    苏炼也轻轻一点头。

    永安公主手指一拢发丝,话也说得飞快:“卫馥也在宫中,只要传讯给她,我也愿带宫中女侍随苏司主奋力一搏,以尽绵薄之力!”

    她言语平添了几分凛然:“若皇宫当真被逆贼所占,别人也还罢了,我这陛下爱女必会不幸,既然如此,何不放手一搏?苏司主不必惜我,我并不是那等弱不经风之人!”

    苏炼没有说话,此刻已有数道黑影聚来,赫然正是典狱司密骑。林滢乍然一惊,瞧清楚来客之中有几张熟悉面孔,方才安心下来。

    苏炼步步为营,行事十分的周全。他在此地现身,自然早安排了典狱司人马接应。

    只见苏炼手指摇摇一动,一缕真气流转,拂中永安公主穴道,使得她就此昏迷。

    然后苏炼吩咐:“留下两人,好生看顾永安公主,其余随我来吧。”

    永安公主虽有意并肩作战,愿尽绵薄之力,然而苏炼却并没有应。

    此刻苏炼看着也并不愿意跟这位性子要强的皇族多言语,故而将她生生弄晕。

    林滢眼瞧着苏炼并没有让自己留下了意思,故而匆匆跟上。

    不知怎的,林滢并不喜欢这位永安公主,连林滢自己也生出了几分惊讶!

    她一向对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容易生出好感的,可这次却并没有。

    也许,是因为死去的流樱手心握住的那枚彩珠?

    永安公主衣饰华贵,饰以彩珠。

    流樱手中所握之物,是从永安公主衣裙上扯下来。方才林滢匆匆一瞥,就窥见了松脱之处。

    流樱确实是被莲花教的乱贼所杀,胸口刀伤与死去逆贼兵器兵刃相吻合。

    林滢却想起了那被杀死的莲花教教徒太阳穴上钉入的那枚发簪。

    而永安公主呢,偏巧也是劈头散发出现在自己跟苏炼面前。

    发簪并不是一件常见武器,瞧着是临时取用。可是对方既然武技并不娴熟,甚至没有随身佩戴兵刃,又怎么能击杀一位武技娴熟的莲花教教徒?

    林滢大概也已经猜得出几分。

    彼时二人躲在了玉棠宫,不好离去,却偏巧被那贼人听见。

    所以永安公主推出了流樱,以此吸引对方注意力。

    当对方的刀刺入了流樱的胸口之时,永安公主趁机将手中发簪刺入这贼人的太阳穴。

    一击击杀!

    这不需要多高深的武技,却是需要极冷静心思。

    苏炼能随意拂中永安公主穴道,足见永安公主武功并不怎么样。

    公主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她十分果决。

    林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也不能说永安公主穷凶极恶。且不说阶级分明的古代,就算放在现代,也有紧急避难法。

    两人齐齐落水,木板只够一个人求生。那么另一个人推开对方抢过木板活下来,便也不算有罪。

    永安公主如若犹豫半分,那么两人只怕会齐齐身亡,就如地上其他尸首一样。

    只是林滢思及于此,背脊亦是隐隐生寒。

    咚的一记,太乾殿的大门终于被轰开。

    玉辰王踏入其中一霎那,一缕亢奋之情顿时涌入了他的心头,使得他万般激动,甚至口干舌燥!

    就好似跋涉已久的旅人,如今却终于品尝到了可口的果实。

    这一切如何不令人心驰神摇,万般的亢奋!

    大门轰开瞬间,明华帝护驾亲卫纷纷退至明华帝身侧,以此相护。

    明华帝人在宝座之上,却也是一派傲然之姿。哪怕是大敌当前,却也不失一国之君的气度。

    他面颊微凉,不觉透出了几分寒意,显得甚为恼怒。

    玉辰王衣袖拂去了破门时升起的烟尘,踏过一具具血泊中的尸体,如此面带微笑,踏入太乾殿。

    足下青玉砖上有一滩滩的血泊,就如玉辰王这一路走来蜿蜒至足下的累累白骨。

    这血肉之躯,铺成了玉辰王前进的道路。

    这其中有敌人的,亦有他麾下属下的。

    可是玉辰王却是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自己。

    玉辰王手指磨蹭着宽大衣袖中的银鬼面具,不知怎的,就顿时想起了十多年前事。

    十四年前,任天师发动了奉天之乱。如此危时,玉辰王奉命前去平乱。

    一个人若要战胜一个敌人,便需了解这个敌人。

    那时他是平叛主帅,自然是要去了解莲花教的组织构造,任天师又是怎么驱使他那些下属,这位莲花教教主又有着怎么样的权力。

    他收罗了“血蝶”这个密探,听着苏炼向他描述任天师又是怎样的玩弄人心。那恶魔运用种种手段,使得旁人落入彀中,为他所驭。

    了解得多了,玉辰王内心之中浮起的居然不是厌恶——

    他内心深处竟隐隐有些羡慕

    羡慕任天师在莲花教中权力,莲花教上下更视任天师如神明一般。

    皇兄哪怕做了皇帝,恐也没这份无上尊荣。

    大胤以儒术治天下,于是便有许多讲究,更使得那些读过书的臣子有许多发挥余地。

    如若罢黜儒术,以神学治国,那才是集一国权力于一身,可谓风光无限。

    任天师并不是玉辰王的敌人,而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玉辰王内心深处极可怕的欲。

    任天师已死,可邪恶的欲就像是死去任天师的灵魂,又这般死灰复燃。

    玉辰王举起那张任天师生前戴过的银鬼面具,如此戴在脸上。

    面具狰狞,宛如莲花教教主任天师死而复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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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4  ☪ 224

    ◎杀人诛心◎

    今日玉辰王发动叛乱, 这本就是一桩猝不及防的事情。如今这样的叛乱中,玉辰王又戴上那张当年轰动京城的银鬼面具。

    于是在场御前侍卫纷纷面露异色,只觉得今日种种可谓不可思议。

    玉辰王蓦然低笑一声,缓缓说道:“皇兄, 我可是许久未曾踏入这太乾殿!我虽是侯氏血脉, 可是离开京城权力中心也太久太久。久到我以为自己是个庸才, 所以这么不堪早就。”

    那些言语从面具后道出来, 也许是因为这张银鬼面具确实是可怖, 连那些话语也似微微变调, 透出了些诡异之声。

    联想到十多年前传闻, 众人更心生寒意,竟隐隐觉得好似真有一个恶灵隐藏在这银鬼面具之后。

    这银鬼面具后的一张眼却微微猩红。

    很多年前事情涌入了玉辰王的心头,使他不由得心火焦灼, 甚为愤怒。

    十四年前, 明华帝刚刚继承皇位时,曾经拉着玉辰王的手许诺。

    说什么他若生出不幸, 还要自己这个弟弟挑起这大胤江山。

    那时明华帝三十来岁,长子夭折, 最大的儿子才刚刚十二,根本还是个孩子。

    国有少主, 必然容易生出动荡,更不必说那时大胤风云飘摇, 危机四伏。

    如若京城危急, 明华帝战死。那么一个手握重兵的弟弟,总比一个十二岁的儿子要强。

    彼时明华帝说得情深意重, 感人肺腑。

    可是实际上呢?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玉辰王面颊流淌了一抹恼意, 心下更是愤恨之极!

    他立下不世之功, 结果换来了十多年来的投闲置散。

    所以如今,他要将别人欠了自己的东西一一讨要回来!

    他不觉怪声说道:“皇兄可还记得,当年发生奉天之乱,弟弟前去平乱时候,你这个哥哥跟我是怎么说的?你说兄死弟及,这大胤的皇位应该落在我的身上,而不是给旁的什么人。”

    如今双方已成僵持之势,杀戮暂停,空气中却尽数是紧张的气息,所谓一触即发。

    明华帝绷紧了脸蛋,面颊之上亦生出了一丝冷怒:“侯宣,你这么些年,想来也是将这些记在心上,故而早就心生叛逆之意。”

    “要做一国之君,德也非常重要。你瞧瞧你如今,和莲花教的邪徒混迹一处。这些难道是一朝一夕的事?早在十二年前,你便已经有意收罗莲花教的势力。你如此品行,我如何能将大胤江山交在你的手下?”

    “你做下如此勾当,我废你权势,让你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甚至饶了你□□之罪,那已经是仁至义尽。”

    当年大胤的江山风雨飘摇,先帝急怒攻心,就此匆匆去了。

    明华帝匆匆即位,到手的也不过是个烂摊子。

    一个国家动荡不安时,掌舵人应该是一个成年人。

    那时明华帝说这些话,未尝不是真心实意,可能他并不是在画饼,而是当真想过兄死弟及。

    可是人心易变,到了后来,叛乱被平,大胤越来越安稳太平,明华帝的儿子们也开始长大。

    那么明华帝心里想法自然会生出一些改变。

    加之玉辰王私底下网络莲花教余孽,又虐待府中婢女。

    他这个陛下连最后一丝愧疚也是荡然无存。

    非他背诺,而是玉辰王不配!

    他也念及旧情,只削玉辰王手中权柄,并未将这个立下大功的兄弟落罪下狱,那已经是天大的宽仁!

    可未曾想到,事到如今,玉辰王居然举事反叛,甚至杀入宫中!

    他只听着玉辰王侃侃而谈:“这五龙卫五万余人,历来皆是大胤皇族亲兵,由皇兄你一手掌握,如今拱卫京畿重地。皇兄只需两日便能召唤回京城,更是大胤京城最后一处屏障。可你未曾想到我三千兵马化整为零,攻入京城,接着就掌控大局!”

    “现在你不正在我手中?难道你要这太乾殿中染血,搞得天下大乱?臣弟倒是于心不忍,所以提出了一个于国于民皆有好处建议。那就是皇兄应当年之诺,写下一旨诏书,将皇位传给我!”

    明华帝闻言,蓦然嘿嘿冷笑,眼中利光吐露:“朕确实资质平庸,这些年治理大胤,只求天下平顺,也未曾开疆拓土,立什么不世之基业。”

    “这朝廷之事,我多取中庸平衡,并无新奇建树。后宫之中,确实也贪新有一些年轻内宠。”

    “我不是什么值得大胤史书歌颂称赞的明君,终归还算勤勉,还算要脸。”

    “可朕这样的国君,要比你这样的人强上千倍万倍!”

    “勾结邪魔外道,面似恶鬼,手段残忍。你若为君,只怕大胤百姓要坠入这炼狱之中!”

    “朕绝不会写下这样诏书,更不会在这张诏书之上落盖印玺!你大可将朕杀死,让朕做个无头天子!”

    明华帝这些言语掷地有声,连同身边亲侍都似受其鼓舞,不觉流露出视死如归之色。

    玉辰王那张银鬼面具之下却似发出一声轻笑,似是嘲讽。

    只见玉辰王轻轻一挥手,一人被五花大绑,这样子押上来。

    这落入玉辰王手里俘虏,竟是六皇子侯宣!

    只见侯宣面颊苍白如纸,脸色十分难看!

    玉辰王嗓音里亦不免添了浓浓的嘲讽:“皇兄,你既得了典狱司消息,想来定会知晓六皇子做过了什么。诸子之中,你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六皇子。你悉心栽培,有意立他为储。我这个皇弟被投闲置散,不就是为了给你亲儿子铺路?”

    “你要自己这一脉,承袭大胤正统,想受亲儿子香火。当然宣儿亦是十分上进,整日里结交朝廷,结党营私。这些关系经营,自然要花数不清的银钱。你知晓你这个亲儿子为了多拢银钱,究竟做了怎么样勾当?”

    侯宣身躯一颤,不觉垂下头去,竟似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玉辰王却是带着满满恶意刻意讥讽:“刚才陛下说我这个皇弟勾结莲花教,这样子结党私营,是怎么样的十恶不赦。可是你的亲儿子呢?他为了区区银钱,就私卖逍遥散,戕害无数大胤百姓,何尝不是与莲花教勾勾搭搭?”

    “怎么你便想将他立位储君,我却不配?”

    明华帝面颊之上终于流转痛楚之色!

    六皇子侯宣乃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他确实也寄以厚望,乃是明华帝最中意的储君人选。

    而侯宣感觉自己有希望,那也是十分卖力,竭力争取!

    然而这一切被玉辰王看在眼里,自然使得玉辰王心底升起极深不甘以及恼恨!

    他布局相诱,倒要看看这六皇子能有多清高!

    六皇子被利益所诱,为图财帛,便与莲花教合作,一并贩卖逍遥散。彼时他并不知晓,这隐藏在莲花教之后那人,赫然正是玉辰王。

    如今六皇子被押了出来,明华帝面颊之上好似被啪啪打了两巴掌,颇具威仪的面孔之上终于透出了几分难堪。

    众侍卫不知内情,有些面颊之上也平添几分惊疑。

    玉辰王甚至轻轻侧身,对一旁的尹惜华说道:“尹惜华,你牵涉其中,想来对六皇子所犯之罪甚为清楚。”

    尹惜华轻轻欠身,然后和声说道:“六皇子与世族之中的杨瑾、温元恕等勾结,以锦州为中心,贩售逍遥散。他不但勾结莲花教,还以自己显赫皇族的身份拉许多贵胄子弟下水。如此作为,简直是令大胤皇族蒙羞。”

    尹惜华如此言语,简直是当中撕破六皇子体面,使得侯宣十分尴尬。

    虽沦为阶下囚,侯宣却蓦然抬起头,大声说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事是我侯宣一人所为,父皇并不知晓。且知晓此事之后,已经将我投闲置散,你休得——”

    他话语未完,接着便蓦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只见一条胳膊离身,跳落在地,手指犹自轻轻颤动!

    玉辰王不是一个能听得进别人废话的人,此刻他抽出佩剑,利落一挥,竟生生斩断了六皇子一条胳膊。

    那剑锋上沾染了斑斑血迹,宛如猛兽的利齿,好似可以随时能择人而噬。

    侯宣已经疼得额头冒汗,面颊极白。他养尊处优,何事受过这般痛楚,也是再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

    玉辰王面颊后一张面孔目不转睛的盯着明华帝,并未错过明华帝面颊上一缕不忍之色。

    这世间帝王,也终究是人。哪怕明华帝已经知晓这个儿子在外害了无数性命,此刻见其断臂,也不由得心生不忍。

    玉辰王心头不由得升起了一缕快意!一时之间,他只觉甚为畅快!

    明华帝面露不忍,旋即面色转沉,口中只说道:“正如这逆子所言,他犯下大错,朕已将他投闲置散,以后更是要好生追究——”

    只是剩下来的话,明华帝好似就卡在了喉头,竟说不下去。

    因为他看到一道明晃晃血淋淋的剑尖从六皇子的胸口透出来。

    玉辰王已至六皇子的身后,一剑透心,从后背刺透胸前,露出了血淋淋的剑尖!

    六皇子已双眼发直,喉咙发出咯咯声音,已经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玉辰王抽出了剑,六皇子身躯便软绵绵的瘫倒在地,宛如一团烂泥。

    玉辰王手握沾血之剑,然后一脚将六皇子的尸体踢开,冷笑说道:“臣弟已经替皇兄追究了,不必再如何的麻烦。”

    他说出这样的话,做出了这样的事。

    此时此刻,玉辰王看着明华帝面上震惊、痛苦,只觉得心中极畅快,好似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他带着笑意的嗓音亦是越发的尖锐张狂:“皇兄若不肯写下这退位诏书,臣帝便会替你好好审一审你的那些儿子,再便是你女儿,接着就是这后宫妃嫔,从皇后杀起,让她们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最后,你若再不肯写,我便取你性命,拿着玉玺,自己写一份。”

    “因为你纵子行恶,又嫉贤妒能,你根本不配为帝!因为我才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你怎配为帝?”

    此刻玉辰王占尽上风,极之张狂。

    却偏有一道年轻锐气的嗓音反驳:“那王爷,你又怎配为帝?”

    说话的赫然竟是杨炎!

    杨钊面色大变,意欲阻止,杨炎却不管不顾,竟走出队伍,转身对着玉辰王。

    杨氏战队,本也是迫不得已。杨钊本无谋逆之心,可牵涉太深,也不得不为之。

    事到临头,这鄞州杨氏也只盼玉辰王能成功,杨氏尚能得几分气运。

    然而到了此刻,杨炎面颊却泛起一抹怒意,甚为恼恨!

    杨炎一张面孔年轻,带着几分锐意。杨钊虽跟他道明这其中种种利弊,杨炎却终究不能领受。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心中已存必死之意。

    然后杨炎说道:“六皇子勾结莲花教,私贩逍遥散,这固然是极不堪的死罪。可是堂堂玉辰王呢?此时此刻,我只见你带着死人的面具,领着莲花教余孽,在这大胤京城犯上作乱,不知害死多少百姓。”

    “说到底,王爷所求,便是如任天师那般,大权在握,全天下的百姓皆为你牛马。逍遥散的流毒,难道你未曾加以掺和?只怕六皇子不过是名义上主事之人,真正占据这桩生意利润的人便是玉辰王你。”

    杨炎道出这些,眼底蓦然浮起了一抹嫌恶之色。

    其实这些缘由并不难猜,只是在场之人多为玉辰王之党羽,又怎会横加指责?

    玉辰王恬不知耻的如此指责,竟无一人反驳!

    说到了此处,杨炎不觉想起了杨锦之死,想到了那血色的夕阳轻轻落在自己妹妹身上样子。

    他蓦然嗓音微微哽咽,不觉涩声说道:“你若为帝,必定也是恣意妄为,就像是死去的温妍那般,随你□□折磨。这大胤只恐会沦为人间炼狱,毁在你这疯子手中!”

    杨钊更大惊失色,不觉厉声:“阿炎,你给我住口!”

    他飞快转身,向玉辰王告饶:“王爷,阿炎年轻气盛,故而说话不知轻重。而我鄞州杨氏,一直便是站在王爷这一边,且是对王爷忠心耿耿!”

    杨钊只说道:“还盼王爷饶了炎儿一回!”

    玉辰王只说了声好,话语未落,便一剑刺入了杨钊心口!

    杨钊眼珠子瞪得大大,似还有几分的不可置信。可玉辰王执剑之手再多用劲几分,利剑更刺入了杨钊心口数寸。

    玉辰王面具后那张面容平静里带着讥讽。

    可能杨钊以为能游说女儿,遮掩温妍之事,已经显得是站队自己,大家已经是分不开的一路人。可实则于玉辰王而言,杨家从前加以奉承,之后又避之不及,早就该一死了之!

    转瞬之间,玉辰王已经连杀两人。他的剑就这样抽回,上面染遍了鲜血,显然也还会沾染更多的血。

    杨炎所有的指责声就好似掐在了喉咙里,他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自己父亲就这么惨死,仿佛也消化不了这个事实。

    杨钊为自己求情,转瞬间就被玉辰王所杀——

    杨炎本做好了自己殒身的盘算,但万万没想到已经依顺了玉辰王的父亲会死。

    玉辰王说了一声杀,二十多个随行的杨氏从属纷纷被杀,做了刀下鬼,这其中甚有杨炎的两个族弟。

    今日杨氏被迫附逆,露脸依顺玉辰王逼宫,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此时此刻,活着的居然是方才大胆指责玉辰王的杨炎。

    玉辰王嗓音杀意里带着恶意:“杨炎,你以为拼着自己一死,便可大胆指责本王?如今你父亲死了,随行亲眷以及亲信也死了。等本王登上皇位,也会尽诛杨氏一族。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方才之言语!”

    “你不过是个被亲爹庇护的毛头小子,配在这太乾殿上逞英雄?”

    “你对我无礼,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杀人诛心,玉辰王暂且留杨炎一命,可谓恶意满满。

    杨钊已死,玉辰王蓦然一挥剑,生生斩下死者头颅,向着杨炎踢了过去。

    那颗头颅就这般滚在了杨炎足边。

    杨钊眼珠子瞪得大大,眼睛里都渗出血来。

    玉辰王厉声:“是你轻狂无知,犯下大错,害死父亲,连累家族——”

    “杨炎,你还不跪下认错!”

    短短几息,杨炎心神已受重创。

    他目光从父亲头颅上移开,抬头时就瞧见了玉辰王那张十分狰狞的银鬼面具。

    杨炎知晓自己并没有错,可一刻,他却微微有些恍惚。

    这血海地狱之中,仿佛自己当真错了。

    仿佛他当真应该跪下,依顺眼前的地狱之景!

    尹惜华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他蓦然负手而立,不觉心忖:这世上任何人的心防,都是可以被击溃的。

    可这时候,一道本不该有的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却是响起:“杨公子说的话很对,何错之有?”

    那道少女嗓音响起了,这漫天的血腥里仿佛也平添了几分清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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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5  ☪ 225

    ◎苏炼蓦然厉声道:“杀了他!”◎

    此刻太乾殿已经被围绕得水泄不通, 开路的是小晏。

    一旦沉溺于杀戮里,小晏面颊之上也浮起了一缕淡淡的笑容。他手中的刀一记快似一记,刀柄上的铃铛叮叮咚咚作响,发出了诡异的血铃之音。

    莲花教教的教徒皆知晓苏炼身边有这么一员大将, 善杀莲花教各地渠帅。

    如今小晏率典狱司密骑前来, 便像那一柄极锋锐的刃, 生生劈开包围圈, 杀出一条血路!

    林滢也算是见过大场面了, 此刻小心翼翼跟随其后, 竟一步步踏入了太乾殿中。

    玉辰王面色一沉, 眼底竟泛动几许的异色。

    他手掌慢慢握紧成拳,冷冷凝视这些突然杀入典狱司密骑,心思越发凝重。

    骤然生变, 亦打断了玉辰王对杨炎如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方才说话的正是林滢, 如今她掠至杨炎跟前,不觉重复方才说过的话:“杨大哥, 你并没有错。”

    她很少用这种较亲近称呼唤杨炎,可心里确实将杨炎和温青缇当作亲近的朋友。

    当林滢这样说时, 她心底骤然生出了一缕悲伤。

    她瞧着杨炎身躯在发颤,这个世家公子蓦然伸手捂住了面孔。

    杨炎是个悍不畏死的人, 他为人热枕,也并不那么爱惜自己的性命。可是现在, 他父亲的头颅就在地上, 而且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这样的痛苦,也并不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够开解。

    林滢蓦然转身, 她眼珠子眨也不眨, 盯着面前的这张十分可怖的银鬼面具。

    这张银鬼面具曾经掩着任天师的面孔, 如今这面具之下,却是藏着玉辰王那张脸。

    这张银鬼面具做得十分可怖,旁人多瞧一眼,都会心生恐惧。

    可林滢这样的妙龄少女却毫无惧意。

    顾公曾言,只要心存正气,便无惧鬼神。

    林滢如今这一双杏眼亦不觉闪闪发光。

    她这纤弱的少女站在恶鬼面前,竟不见丝毫畏惧。

    然后林滢清清脆脆问道:“玉辰王,温妍是你所害?”

    玉辰王倒是微微一愕,却不屑回答。

    他知这个林家姑娘是顾公弟子,亦是苏炼情人,可能还会些验尸断狱的本事。可是,终究不过是个小女子。

    杨炎那样的世家公子他还有些兴致折磨,却根本未曾将林滢放在眼里。

    玉辰王只目光逡巡,冷冷巡视四周,心忖苏炼必定也是到场!想来这位典狱司司主也知晓这皇宫密道,所以方才能避开自己麾下三千兵将,竟来到了太乾殿。

    可林滢说话却颇不中听:“温妍二八年华,容貌绝世,岂会看上一个年龄大他许多又极自私阴狠的人。王爷,那些漂亮单纯的女孩子是不会喜欢你这种人。她的情郎是云长龄,是一个待她极好的温柔少年。”

    “你大约也没看过她写给杨臻的信,自从遇见云长龄,她的信里满是柔情蜜语,画的画中尽是缤纷绚烂。她跟你在一起,却无半分快乐。”

    “你自然绝不肯承认自己杀了她,你岂能承认自己已是这般可厌,不讨女孩子喜欢。”

    那些言语入耳,玉辰王终于冷冰冰呵斥:“住口!”

    “区区一个温氏送来讨好本王的玩物,本王将她折磨至死,不值一提。”

    说及此处,玉辰王那冷冰冰言语里赫然流转了几分欣喜!

    林滢的心却不由得往下沉!

    就好似沉入了一片冰水之中,四周漆黑一片。

    也许是她执念,事到如今,她也非要将案情问清楚。纵然她心里觉得绝不会是苏炼,可犹自要确定事情真相。

    可能玉辰王万万没想到,时值江山易主之刻,眼前的妙龄女郎居然“不顾大局”的在意这两桩人命案子。

    林滢蓦然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是他了!

    玉辰王嗓音里流淌的情绪并非是负气恼恨,而是憎恶,以及得意。

    他竟觉害死温妍,是极之快意之事!

    玉辰王自然注意到林滢秀丽面颊上那缕悲愤,故而愈加恶意满满。

    “连同她那情郎,我都剁成肉碎,抛散京城。”

    “无人可辱我!”

    眼前少女恼恨的眼神如此的倔强,竟使得玉辰王一些旧日里回忆被勾起。

    他想到了温妍临死前的眼神,平日温妍十分温婉可人,对自己也是三分惧怕里带着三分柔顺。

    可就是在温妍死的那一天,温妍就好似变成另一个人,甚至对自己姿态也是十分强硬。当然正因为这样,温妍方才因而没命,早早在八年前香消玉殒。

    林滢容貌气质与温妍大不相同,可有那么一瞬间,玉辰王却是恍惚间瞧见了温妍临死前看着自己的眼神。

    于是他心越怒,亦更恼。

    他手中握剑,沾染鲜血的利剑犹如野兽的獠牙,这一刻他生出恶意,想要将眼前女郎斩于自己剑下。

    可这时候,一道身影却是出现在林滢身后,赫然正是苏炼。

    这位典狱司的苏司主就好似一片幽云,如此来到了现场,又这样站在林滢的身后。

    也是,林滢能如此无礼,本就是因有人支持,所以方才生出如此放肆。

    然后他见苏炼转身,袖中一枚令牌如此滑出,恭顺奉至明华帝案前。

    “依陛下之令,已调五龙卫回护京城,如今已至,正可剿灭京中三千逆贼。”

    明华帝面沉如水,取出令牌,瞧着地上六皇子尸首,亦不觉生出几分苍凉。

    暗调兵马乃是绝密,知晓的人也并不多。六皇子已然失宠,明华帝又对他颇为戒备,故而绝不可能告知此事。

    只是未曾料想六皇子犯下大错,倒似有几分亲情之念,在亲生父亲面前也是颇为惭愧。

    他眸中蓦然绽放几缕厉色:“苏卿来得正是时候!”

    夜来风冷,可今夜下了大半夜的雪却是停了。

    玉辰王手底下心腹兵士又被称之为辰卫,如今这三千人,更是玉辰王之心腹。武德门经历了上一场的杀戮,本已经安静下来。

    然而这时,从天边却传来如雷般声音,那雷声滚滚,由远及近!

    如此声势,怕不有千军万马!

    夜里行军,队伍中点了火把。那浸了桐油的火把烧得劈里啪啦做响,赫然可窥旗帜之上所绣五爪金龙。

    此为天子近卫,大胤陛下历来心腹之兵五龙卫方才能用旗帜。

    如此声势,使得几道身影如轻烟一般从城楼上掠下,有意向玉辰王报信示警。

    然则这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几道雪亮刀光掠过,接着就是几蓬鲜血喷落,竟生生将这几个探子斩杀。

    与此同时,若干训练有素黑影掠上城墙,赫然是典狱司精心训练杀手,以此里应外合,助力城外军队。

    那几个被杀传讯探子自然已经气绝身亡,有一人腰间囊袋鼓鼓,似有什么活物扑腾。

    过不了多时,竟有一只鸽子飞起,展开翅膀,竟自向皇宫飞去。

    那鸽子飞入皇宫,有人取下信鸽所系消息,一直掠入了太乾殿中,将讯息送入了玉辰王之间。

    玉辰王匆匆一窥,面色大变!

    此刻太乾殿的典狱司密骑亦是越来越多,源源不断从密道涌入,悄无声息润入宫中各处,却已对太乾殿形成合围之势。

    玉辰王耳边更听到了苏炼略含讥讽话语:“王爷可知,从贤妃娘娘殿中残肢出现,便是算到你会如此。若非陛下宽仁,你早便万劫不复——”

    玉辰王眼底却是戾色越浓,他冷笑:“皇兄宽厚?他笑里藏刀,最富心机,又最擅长隐忍。他忍了这么些年,无非是为了一点一点的削弱我的实力,千方百计毁我名声,如此便是除了我,也是没有什么风浪动荡。”

    当玉辰王这么说时,林滢却蓦然微微一怔。

    因为她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慢慢的,一点点的很自然的靠近玉辰王。

    玉辰王现在很是激动,而那人又正是玉辰王自己人,故而也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那人是莲花教教徒,正是林滢之前在梧州见过的黑莲使者。

    彼时赵愈联合莲花教欲杀苏炼,就是被这位黑莲使者这样刺了一剑。

    林滢眼皮跳跳,突然有点儿小激动。

    玉辰王犹自在厉声言语:“纵然我安分守己,我怕也难逃一死。于此如此,不如奋力一搏!你们休想让我束手就擒!”

    事已至此,玉辰王也生出了同归于尽之心。

    但他不知晓这一切好似本来就安排好了,比如这场意料之中叛乱,引蛇出洞后又一网成擒。

    苏炼蓦然厉声道:“杀了他!”

    就好像林滢预料到那样,一抹雪亮的剑光就如毒蛇一般,刁钻且巧妙从玉辰王备厚刺取。

    下一刻,却是血花飞舞。

    剑刺入身体时候,玉辰王也看到了苏炼蓦然翘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就好似当年苏炼替玉辰王做间谍。

    而如今,苏炼在莲花教中也收买了一个奸细。

    这个奸细正是黑莲使者。

    苏炼微微一笑:“最好的棋子总是要在最巧妙的时候使出来——”

    这个道理,还是玉辰王你教给他的。

    那时候,玉辰王曾和苏炼说过这样的话。

    而如今,苏炼一双眼深沉得像是海,看也看不到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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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6  ☪ 226

    ◎血蝶重现◎

    黑莲使者手中的剑并未如上一次一般顺利刺中赵愈的要害。

    玉辰王毕竟也是常年征战沙场, 武技精纯,加之这几年他心有不甘,纵然投闲置散,也并未松懈。

    玉辰王虽并未回头, 可听风辨位, 亦是察觉不对。

    故而关键时刻, 玉辰王身躯亦是轻轻错开, 避过致命一击。

    黑莲使者手中那柄细长的剑顺利的刺穿了玉辰王的肩头, 这样刺了个对穿。

    不过虽是如此, 玉辰王却也尚不至于就此殒命。

    甚至他反应极快, 被刺中身躯瞬间,就不顾痛楚反手回击。

    那剑风极快!

    一击便退,黑莲使者本来并未过多流连。刺中玉辰王后, 黑莲使者身躯已然宛如一团烟雾般轻盈的往后弹去, 却犹自险些被玉辰王那极猛烈剑势击中!

    若黑莲使者稍有迟疑,说不准就玉辰王一剑刺中, 这样死于非命。

    幸好其反应极快,只见这一瞬间黑莲使者踩着身后玉辰王一名随从, 借力一跃而起。

    玉辰王剑势未尽,一剑将黑莲使者用做踏脚石的下属刺了个洞穿。

    误杀下属, 玉辰王眼珠子也不眨一下,嗤一声抽回了剑, 再往黑莲使者身上一刺, 却只来得及刺中对方小腿。

    黑莲使者再无迟疑,忍痛几个纵跃, 施展轻功, 落入人群之中。

    空中却有一道黑色的斗篷飘摇。

    黑莲使者似善于化妆隐遁, 落入人群之中后顿时已无身影。

    玉辰王恼怒之极,剑锋一挥,将空中缓缓落下的黑斗篷搅个粉碎。

    这一切打斗发生得极快,不过几瞬之间,玉辰王与黑莲使者已经对弈生死。

    玉辰王侥幸未死,可是他肩膀却是实打实的挨了一记。

    伤口痛楚,更削弱了玉辰王的战斗力,亦搅乱了玉辰王玉石俱焚的锐气。

    此时此刻,玉辰王内心之中也已然萌生退意。

    只要顺利撤出皇宫,再趁乱逃出京城,依玉辰王想来,自己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机。

    这些年,莲花教私贩逍遥散,亦是累积了若干财富。

    如此这般,他总不肯轻易认输,心下总觉得尚有东山再起之机。

    故而玉辰王伸手比出指令,令在场下属退出太乾殿,护送自己离去。

    纵然此刻自己好似离皇位不过咫尺之遥,又离明华帝极近,仿佛可以俘虏这位大胤天子。

    然而苏炼已至,对方援兵渐多,玉辰王也是知晓自己只怕再无机会。

    他当断则断,再无犹豫,竟就此撤离。

    之前玉辰王跟黑莲使者那几下缠斗时,苏炼不知怎的,并非插手。

    彼时这位苏司主手掌握住了刀柄,呈蓄势待发之势,如今眼见玉辰王溃退,他方才哗啦抽出了血雀。

    刀锋如寒水浸泡,森森生寒。

    苏炼面泛异,向玉辰王溃退方向追击。

    而这时候,一双妙目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苏炼背影之上,那一双盈盈杏眼之中亦平添了几分担切。

    林滢十分留意苏炼,故而她亦是觉得苏炼方才离去之时,面色甚为古怪。

    那时苏炼面颊如覆盖了一层霜雪,并不似平时对林滢的温柔客气,也不像是平日里对下属的不怒而威。

    林滢蓦然唤道:“小晏——”

    今日苏炼本就嘱咐小晏护好林滢,故而小晏灵巧凑在林滢跟前,应声:“在呢!”

    林滢秀眉轻轻一皱,飞快说道:“我担心苏司主,我想你带我去追他瞧瞧。”

    若换做往常,小晏怕是要调笑几句了。不过今日这般光景,小晏也没心思开玩笑。

    小晏也皱了一下眉头,苏炼并未令他看守太乾殿。眼见留下了叛贼死得差不多了,场面也已然得以控制,小晏便说了声好。

    他还半真半假埋怨:“想来林姑娘平时就是这么使唤卫小郎,我敢不从命。”

    小晏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是对苏炼甚为关切。

    于玉辰王而言,从皇宫撤离最好离去方式便是宫下密道。这些年里,玉辰王早便将这地下的前朝密道摸索得清清楚楚,而这个地下秘密对于大胤朝廷而言,只怕还十分陌生。

    玉辰王府那处的宫外出口大约已颇为危险,恐早有旁人设伏。

    既如此,玉辰王心下已盘算别的离去方案。

    他决意从苏府离开。

    苏炼大约绝想不到,自己能冒此奇险。

    最危险的地方总是最安全,换做别处,苏炼只怕早就处处设防。

    苏炼,苏炼,他就是这般的心机深重,狡诈可恨!

    想着自己数年谋算今朝尽毁,玉辰王不觉眼皮跳跳,只觉得太阳穴火热,面颊升起了火辣辣烫意。

    不是羞,而是恨!

    只不过玉辰王此刻尚未脱险,他也无暇多想什么,只专心逃命。

    在逃跑期间,玉辰王不断令下属跟自己分路,分股逃走,以此搅乱身后追兵追踪。

    纵然他身边之人少些,却也愈发显得安全。

    而这时苏炼亦是在地道之中,匆匆跟上玉辰王逃走步伐。

    直到这时,他才放纵自己的情绪,任由自己想起一个人。

    他脑海里浮起了云长龄样子,是云长龄少年时候十分爽朗,意气风发时候模样。

    至于八年后的云长龄生什么模样,却无法在苏炼脑海里勾勒出真实的影响。

    因为,他还未来得及看到云长龄八年和样子。

    也许直到这时,他才任由心底翻腾的悔意就这般翻上心头。

    他是个绝少后悔的人,唯有一事,却问心有愧。

    八年前,因为自己成为了典狱司司主,陈川府旧部多有不满,于是便有人抬出了云长龄,劝苏炼将陈川府的掌事之权交出。

    然后,他就告诉了云长龄真正的身世,如他所愿,云长龄从此便离开了京城。

    想到这件事,黑暗中苏炼蓦然深深呼吸一口气。

    ——其实你知晓长龄是真正的君子!

    ——其实你本来打算一生一世都瞒着他。

    可那时候他看着云长龄年轻无知的面孔,听着他说那些天真的话语,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他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有自制力。

    云长龄离开第一年,他告诉自己没有错。两人分隔两处,岂不是很好。如若让云长龄继续的留在了京城,说不准有一日就会反目成仇。

    更何况云长龄离开后,温妍也是失踪,他以为那个温家女郎随云长龄一并私奔。因为云长龄曾求温妍随他私奔,却被温妍所拒。他以为,温妍最后还是应允。

    他以为云嫔是念及陈川公主旧恩,所以甘愿自尽,以守秘密

    既然云长龄淡薄名利,又有心上人在身边,想来这一世必然也是会欢喜。

    直到,有人将温妍的残肢送到了苏炼面前。

    黑暗中,苏炼双颊蓦然微微发热,如生了病。

    这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

    苏炼手抖了抖,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面具,这样戴在了自己面孔之上。

    那是当年,他身为“血蝶”潜伏时,日常在莲花教戴的那张面具。

    十六岁那年,苏炼将这片面具摘下来,以翩翩贵公子的姿态回到明都。

    而现在,苏炼又将这张面具重新戴回了脸上。

    杀意在他心头沸腾,仇恨在他心头滋生,使得苏炼黑暗中的双眼好似开始染上了猩红。

    苏府还是很安静,就像苏炼之前离去时那般安静。

    玉辰王从密道出来时,天空竟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虽未大亮,却已经有些光亮透出来。

    玉辰王的面颊很是苍白,好似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微微晕眩,自己的满怀希望筹谋这一切,如今却是被人生生击碎。

    如今离开皇宫,玉辰王心底方才微微一松,此刻方才体会到那种巨大的落差,一时竟微微晕眩。

    然而就在这时,玉辰王耳边似听到了嗡的一声响,就好似蜜蜂轻轻颤动了一下翅膀!

    他蓦然背脊一寒,那是机簧扣动的身影。

    大清晨的苏府很是安静,可屋檐、树梢,却悄悄隐匿若干暗影,且手握利弩——

    伴随一声尖锐短促的惨叫声,清晨苏府的平静就是被生生打破!

    锐利的弩刺入人体,发出了古怪发闷的夺夺声。

    玉辰王此刻身边随行不过几十人,竟落入此等的陷阱之中!

    第一轮的利弩发射完毕,玉辰王这些随行心腹竟已折了大半,剩余小半亦是收创非轻。

    不知为何,玉辰王竟未曾被这轮利弩所创。

    多次被反转压制,玉辰王终于近乎崩溃,他咬着牙根,厉声叫道:“苏炼!”

    当年的少年已是成熟的猎手,如一只残忍的猫,而自己这个旧主不过是猫爪下被折磨的老鼠。

    玉辰王眼睁睁见着苏炼戴着当年面具,现身于自己面前。

    苏炼:“我自然在此。”

    玉辰王因忿怒而通红的脸此刻竟微微发青,他深深呼吸几口气,竭力使得自己能维持些许体面。

    纵然不能成事,玉辰王也自诩枭雄。

    他忍耐着,满含讥讽说道:“当年我误你前程,难怪你如此恨我,处处与我为敌。”

    苏炼答道:“不,八年前你被毁去名声,那么这件事情我已经原谅你。”

    “你误我前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可你杀我陈川府血脉,那是另外一回事。”

    他说得很平静,平静到玉辰王也看不出他心里有那样的仇恨。

    “王爷,今日我单独于你一战,你可要试试,能不能赢我?”

    玉辰王厉声:“我若胜了,你可会放我走?”

    苏炼失笑:“那如何可能?留着你祸害苍生?无论如何,你今日一定要死。不过你若肯与我一战,说不定能将我这个仇人杀了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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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7  ☪ 227

    ◎林滢的手捧住了苏炼的脸◎

    云长龄是玉辰王亲自捕杀!

    温妍已经死了八年, 可当年的耻辱以及怨恨却是迟迟未消。

    他若不能将云长龄亲自斩杀,寸寸碎剐,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彼时云长龄骤然遇袭,本来负伤, 玉辰王却特意唤退众人, 自己提剑虐之。

    他本可一剑杀了云长龄, 却刻意放缓了剑势, 这样故意折磨, 好泄自己心头之怨愤。

    云长龄剑势已竭, 玉辰王本可一剑穿心, 可他偏偏一剑上挑!

    剑光掠动,接着便是血光飞舞,随及而来则是一声惨叫!

    云长龄脸蛋被生生划破, 留下一个偌大剑伤, 几可见骨。

    他脸上有如此剑伤,原本英俊面孔亦顿时变得有些可怖。

    玉辰王瞧在眼里, 却是快意解气!

    其实他八年前就应该这样做,让那水性杨花的温妍看看此刻云长龄模样, 到时候这贱人可还仍要偷情?

    他再一挥,顿时割破了云长龄双腿韧带, 使得云长龄咚的一下跪倒在地。

    云长龄沙哑、痛楚问他:“是你掳走阿妍,她, 她还活着是吗?”

    当云长龄这么问时, 他眼底不觉流转一抹希翼。

    玉辰王忽而明白了云长龄意思,哪怕温妍沦为禁脔, 被自己囚禁, 也许温妍还活着呢?

    那玉辰王自然想到温妍对云长龄的情谊, 想着温妍对云长龄维护,想到最后温妍也咬紧牙关,没透露出云长龄的半点端倪。

    他才意识到温妍的“变心”是如此的彻底!

    待玉辰王回过神来时,他手中的的剑已经割破了云长龄的喉咙。

    一蓬鲜血喷落,云长龄带着浓浓不甘,就这般气绝身亡。

    玉辰王恼意更盛!云长龄不该死得如此之轻易!

    所以接下来,他将云长龄碎尸万端!

    不如此,难消他心头之忿!

    那些回忆里酣畅淋漓的报复令玉辰王十分之痛快,犹自存于玉辰王的记忆之中。

    可如今,玉辰王却好似陷入当初与云长龄一般之境地。

    他身处劣势,无论胜或者败,皆是要死。如此一来,玉辰王与苏炼对阵之气势亦是大为削弱。更不必说黑莲使者那一剑虽未顺势取命,却是令玉辰王受伤颇重。

    伤口虽是粗粗止血,玉辰王肩伤却使得半边身子生出了几分麻痹之意!

    偏生苏炼手中之血雀招招凌厉,竟专挑玉辰王不便之处进攻!

    玉辰王甚为恼恨!

    苏炼这张面具令他十分眼熟,十二年前的少年郎就是戴着这张面具走入自己的营帐,却让玉辰王好一阵子奚落!

    此情此景,无非是苏炼一报还一报,想来必定要自己受尽屈辱,方才送自己上路。

    玉辰王心高气傲,又如何能领受!

    他胸口微燥,身法却是微微一顿,血雀已至他面前,刀风扑面。

    咔嚓一声,玉辰王面上银鬼面具生生被劈成两片,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

    刀风余势未减,竟生生在玉辰王的身躯之上划破了一道口子。

    本来苏炼可以一刀取命,可他收敛刀势,导力一偏。

    咔嚓一声,玉辰王竟生生被斩断一臂,使他蓦然发出一声尖叫!

    那条左臂飞落在地,沾染了尘土,手指头犹自轻轻发抖。

    玉辰王面上的银鬼面具被劈开,连同他那野心以及自以为是妄念竟皆生生被苏炼毁之!

    一蓬鲜血染上了苏炼衣服角,苏炼面容亦藏在了一张面具之后,故而也看不出此刻他面上的喜怒。

    谁也不知晓苏炼是兴奋欢喜,还是不痛不痒。

    他握刀之手倒是十分沉稳,不见半点凌乱。

    血雀沾染了鲜血,那刀面也似因饮足了血,泛起了淡淡的绯红。

    这把名刀存世多年,本来就是极凶戾之物,如今也似是什么妖物吸足了鲜血,发出缕缕刀鸣,似要讨要人命方才能满足。

    苏炼举刀一挥,将玉辰王左膝击个粉碎。

    玉辰王再也支持不住,咚的栽倒在地,落个满身泥土。

    玉辰王再也忍不住,哇的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终于意识到,苏炼并不是要胜一下自己满足什么心愿,而是有意折磨自己!

    要自己受尽□□,在极为痛楚之中死去。

    他耳边听着苏炼说道:“我早已不为自己的事怪你了。可是,你不该动陈川府的人,公主还活着时候,对长龄很是喜爱。连我,也许也是——”

    “他死前,有没有这般难受?”

    玉辰王如破败的风箱一般连连咳嗽。

    他蓦然抬起头来,嘲讽似厉声说道:“他所经历,那自然绝不仅仅如此!他自然比我惨烈千倍万倍。”

    苏炼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展露出什么勃然大怒之态。他嗓音犹自平静,宛如烈火也少不化的冰:“王爷不是还有再战之力吗?只要你不认输,我可以与王爷慢慢来。”

    玉辰王蓦然生出了一抹寒意!正因为玉辰王是个善于折磨别人的人,故而他会因为这般联想而毛骨悚然,心生恐惧。

    想到种种可怖之处,玉辰王竟再也说不出狂傲的话,他心中只有无边恐惧。

    周围苏炼之亲随皆十分安静,苏府之中只有玉辰王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没有了银鬼面具遮挡,玉辰王眼底的恐惧之意亦是一览无遗!

    所谓一报还一报,曾经云长龄经历过的事,如今还于玉辰王,似也没什么不对。

    有许多东西可以回馈到玉辰王身上,比如那些漫长的、绝望的折磨。

    然则此刻天亮了,一道婀娜的身影在小晏的护送下也回到了苏府。

    少女的声音在苏炼耳边响起:“苏司主!”

    苏炼握刀的手蓦然僵了僵,只是极为轻微,旁人绝难察觉。

    自己刀上有血,一旁的玉辰王又已经血迹斑斑。

    如此这么一副场景,是苏炼并不愿意让林滢看到的。

    所以他怔了一下,才回答:“你来了?”

    然后苏炼说道:“这里脏,不该让你看。”

    他本来略尖锐的嗓音变得柔和,因为他对林滢说话腔调一直很是温柔。

    苏炼转过身,向林滢走了几步。

    他手下皆是训练有素,立刻就有人向前锁着玉辰王残臂将他治住,另有两把刀比住玉辰王颈项。

    就像玉辰王感受到那样,今日他本就是网中之鱼。

    苏炼走了几步,却停止了脚步。

    他刀上有血,身上亦有血。

    可苏炼停住了脚步后,林滢却向他走去。

    一双女子的手,就这样子握住了苏炼的手,带过他手中名刀血雀。

    少女用衣角替他抹去血雀上的血,使得她裙子上也被弄脏,染上了斑斑血迹。

    擦干净刀上的血以后,林滢带着他这把刀,轻轻还于鞘中。

    林滢抬头,对着苏炼说道:“苏司主,我们已经赢了。”

    苏炼轻轻嗯了一声。

    至始至终,苏炼都没有违逆林滢的举动。

    然后,林滢伸出双手,捧住了苏炼的脸。她目光在苏炼身上逡巡,眼见苏炼并没有阻止自己,方才轻轻的替苏炼摘下了面具。

    京城第一抹阳光洒落,给苏炼面颊染上了一层金粉暖色。

    林滢又见着了苏炼的脸。

    这一刻,苏炼忽而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从地宫之中出来时场景。

    太阳很温暖,落在身上暖洋洋。

    此刻他目不转睛看着林滢,没有去看玉辰王了,他只口中说道:“将这逆贼送去见陛下,任由陛下发落。”

    玉辰王蓦然头一侧,任由自己颈项划破了比在脖子一侧利刃,飞溅出一蓬鲜血!

    接着玉辰王的身体就软绵绵栽倒在地。

    就好似林滢所说那样,玉辰王已经败了。

    林滢手中犹自握着面具,却被苏炼蓦然扯入怀中,在京城清晨的阳光之中将她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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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8  ☪ 228

    ◎你死了,我怎么办◎

    一夜的血腥厮杀终究会结束, 苏炼亦令人将疲惫不堪的林滢送回居所。

    身为典狱司司主,他尚有许多余事要处置,自然不能陪林滢一道回去。

    不过如今叛乱已平,林滢身边亦有人相护, 料想也是不会有事。

    上午的阳光轻轻的落在了大胤的京城明都之上, 明都倒是难得十分清静。

    诸铺歇业, 行人归家, 等待官府搜查盘检。

    林滢这辆马车沿途也是被拦了几回, 是随行红甲卫出示通行令牌方才给予放行。

    若换做平日, 只看随行红甲卫一身官服装束, 旁人已不会拦。

    不过如今,京城全城戒严,连红甲卫的官服都不顶用, 也是怕有人鱼目混珠。

    林滢是个沉得气的性子, 也并不着急,只安顺配合检查。

    她心里却想着苏炼, 想着刚刚苏炼抱住了自己,而林滢也没有挣扎, 而是反手搂住了苏炼的背,于是苏炼也楼得更紧些。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林滢人在马车上, 面颊却禁不住红了红。

    在这之前,她跟苏炼从未曾这般, 靠近。

    她随意拉开了车帘, 悄悄观察京城,这时一道身影映入了林滢眼帘, 使得林滢微微一怔!

    一道熟悉身影便映入了林滢的眼帘, 使得她眼皮微微一跳。

    尹惜华已经被拘住, 双手双脚都戴了镣铐,只是他背脊犹自挺直,显得风姿极为动人,未曾失去他的风度翩翩。

    好似只有徐慧卿那一次,尹惜华有所失态。

    如今这队红甲卫正要将尹惜华这个重犯押回典狱司大牢。

    林滢匆匆下了马车,轻盈掠去。旁人示出令牌,使得押送队伍稍稍一顿,卖个人情让林滢叙旧。

    但到了尹惜华跟前,林滢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尹惜华唇角泛起了一丝笑容,忽而主动开口:“阿炎还好吗?”

    林滢不解其意,然后尹惜华向她解释:“杨炎的性子未必像他父亲,也许,更像他妹妹。可惜,贤妃娘娘年纪轻轻,却命不好。”

    林滢抬起头,不可置信看着他。

    尹惜华又一次没有风度,他纵然对杨氏恨意极深,也不必诅咒杨炎。

    尹惜华似看出了林滢心思,不觉含笑补充:“阿滢,若换做是你,在你一无所时候,这样处境的始作俑者之子来卖好,你又该如何回应这样的情谊?”

    林滢没有回答,也没有与尹惜华争辩。

    她也谈不上失望,因为她已经知晓尹惜华的真面目很久了。

    林滢只是微微有些惆怅,又莫名有些不安。

    她眼皮跳跳,这样上了马车。

    回到了马车上,林滢本来疲惫的身躯也不觉打了个激灵。

    她只觉得尹惜华话中有话,仿佛是有些别的意思。

    然后林滢忽而想起一事。

    她想起自己今日,曾经在太乾殿见过尹惜华的。

    那时候尹惜华似笑非笑,陪伴在玉辰王的身边。

    尹惜华确实行了谋逆之举,但是更为关键是,师兄是如何逃脱的?

    这个原因令林滢心头一颤,出了些寒意。

    她不知晓尹惜华究竟有没有武技,可纵然尹惜华强如苏炼、小晏,他亦绝难轻易从宫中逃脱。

    典狱司于各处密道皆严密把手,可谓水泼不进。

    如此一来,尹惜华本应该在宫中落网。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尹惜华另有同党。

    难怪师兄这么气定神闲,似胸有成竹的样子。

    于是她飞快从车上跳下来,在护卫簇拥下向尹惜华离去的方向奔去。

    叮咚叮咚,不知怎的,林滢好似听到了细碎的铃声。

    仔细一听,又好似似有还无。

    那样的铃铛声林滢好似在别处听到过,让她想到了小晏刀柄上捆绑的血铃。

    小晏杀了莲花教的渠帅,所以才得了这些铃铛。

    小晏以外的这样铃铛声,便是莲花教的血腥之音。

    然后一股血腥味就如此传来,被林滢敏锐的嗅觉捕捉。

    她蓦然往左侧望去。

    这条巷能从南华街转去东正街,直通典狱司大狱。

    清晨的阳光落不进这条小巷,自带几分幽幽之意。

    跟随林滢而来的红甲卫亦是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被眼前画面所惊。

    一巷皆是死尸,正是刚刚押送尹惜华的红甲卫。

    这其中自然没有尹惜华。

    地上抛着一具镣铐,正是方才锁尹惜华之用,如今上面还沾染了几许血迹。

    不知是尹惜华的鲜血,还是别人的血。

    但无论如何,尹惜华就宛如幽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滢暗暗咬了一下后槽牙,她想起了尹惜华方才所说的话,蓦然身躯微微一颤。

    忽而间,她觉得尹惜华的话仿佛可以解读成别的意思。

    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是预言?

    杨炎的性子,跟死去的贤妃很相似?

    尹惜华还提到了从前,说自己一无所有时,杨炎再出手相助,这算不算是一种恩惠,值不值得感激?

    那么现在,尹惜华就复制了曾经。

    杨氏落得如此地步,有尹惜华一份功劳。不过他也跟杨炎一样,最后施展了一点恩惠。

    那就是他提醒林滢,杨炎可能会自尽。

    她解了马儿,不坐马车,只改骑马,如此更加快些。

    林滢本向直奔杨府,可想了想,她又先去了温府别院。

    她脑海里浮起了杨炎在太乾殿绝望的脸,更觉得自己决策不错。

    一定要让温青缇随自己一道!

    林滢与温青缇匆匆赶至杨府京中别院时,杨府大门紧闭,外有典狱司看护。

    林滢取出苏炼给自己的令牌,使得两人顺利入内。

    杨府下人也颇为忐忑,不知林滢到此所为何事。只因杨家确实卷入了这次玉辰王的叛乱,纵然杨炎最后肯呵斥玉辰王,可杨家终究卷入了这件事,沉入了一片深渊之中。

    谁也不知陛下是否会网开一面。

    管事亦想闭门拒客,可随行而来的还有温青缇,那么管事倒似不好阻扰了。

    房中,杨炎面前摆着一把剑。

    他轻轻一闭眼,仿佛就窥见了杨钊头颅滚在自己足下的样子。

    杨炎面颊亦不觉流转了几分惨然。

    杨钊是被自己所累,因而亡故。不过想到杨钊的死时,杨炎又想起了杨钊说过那些话。

    当年尹惜华在鄞州世族之中十分出色,可是却被杨钊不容。

    为了针对梅花会,为了自己这个儿子能出头,杨钊把尹惜华的身世闹大,使得尹惜华从此坠入了污泥之中。

    当杨炎睁开了双眼时,他双眼渐渐空洞。

    林滢第一次见到杨炎时,那时杨炎眼底流淌火光,有着锋锐的少年意气。

    可是现在,杨炎眼里的光芒却是消散了。

    当他拔出剑时,房门被推开。

    杨炎却无暇留意,他已经举起了剑,向着自己颈项划去。

    可这时候,一双娇柔雪白的手毫不犹豫生生握住了杨炎手中的剑。

    是温青缇。

    剑锋哧溜划过了温青缇的手掌,划破了这双柔软的手掌,一瞬间血花飞舞。

    䧇璍

    哐当一下,那把沾血的剑落在了地上。

    杨炎空洞的眼终于染上了惊惶。

    温青缇握得很紧,故而她亦是伤得极重。她伤口被划开,深刻见骨。

    温青缇举着淌血双手,鲜血从手心淌落,在手臂衣袖上淌落几道刺目的血痕。

    林滢震惊的瞪大了眼睛,她欲向前,却被温青缇的眼神阻止。

    温青缇冲着林滢轻轻摇了一下头。

    然后林滢就好似明白了什么,于是她一步步的退后,退至门边。她足步很轻,不愿意去打搅这两个人。

    温青缇含着泪水,对杨炎说道:“阿炎,我好痛。你,帮帮我,啊——”

    杨炎好似回过神来时,匆匆翻出药盒,替温青缇止血、消毒、包扎。

    他这几年各地辗转领兵剿匪,也自然是懂如何处理伤口。

    这些本领就好似印在了杨炎骨子里一样,使得杨炎做得十分娴熟。

    做这些时房间里很安静。

    林滢人在门口,悄悄看着这一切,她蓦然眼眶一热。

    温青缇手掌绑着绷带,她用这刚刚好包扎好的手掌握着杨炎的手臂。

    杨炎不敢动,怕弄伤了温青缇的伤口。

    泪水凝在温青缇美丽的娇颜上,宛如花瓣上染了露珠。

    她说道:“阿炎,我知道你很愿意娶我,照顾我,你喜欢过我吗?”

    喜欢她吗?

    杨炎混沌脑海里似涌过了一抹热流,本来悲伤污秽的回忆里,仿佛也流转了一抹清光。

    温青缇是鄞州世族这一代最出色的美人儿,更何况她还是如此温柔,如此的和善。

    年少而慕少艾,这本是一种本能。

    曾经,杨炎也曾为某些事生出了遗憾。

    不过少年男女的感情也谈不上如何的刻骨铭心,那时他也已经放下,只将温青缇当作知交好友,亦从无暧昧撩拨。

    可那时候的心情,也还藏在内心深处。

    杨炎冰冷发僵的心里也似流转了一缕暖流,他似笑了一下:“喜欢,很久以前就喜欢过。”

    倒也没有什么刻骨铭心求而不得的苦涩单恋,只有一些纯洁的懵懂的年少心动,淡淡的,却很很纯粹,很温暖。

    温青缇慢慢的将自己身躯靠过去,和杨炎偎依到一道:“阿炎,你还要照顾我呀,照顾我一辈子。”

    她一直在哭,她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杨炎手掌轻轻抚着温青缇的秀发,说了一声好。

    林滢已经知晓杨炎不会死了,她一步步后退,悄悄离开,免得打搅了这两人。

    她想起当年的鄞州之乱。

    那时候苏炼隐藏了陈济的真相,他告诉林滢,说温青缇还年轻。

    一个人还年轻,就会拥有无限的希望。

    温青缇会为了陈济很伤心,她甚至差一点爱上陈济。可陈济于她是个不值得的人,于是她终究会慢慢站起来。

    然后温青缇那干涸的心里,就会重新开出花。

    那样的花如今开了。

    杨炎包含感情的看着温青缇,而温青缇眼里何尝不是浓浓的不舍以及依恋关切?

    林滢只希望这样的花能坚韧、美丽的绽放。

    她手指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

    作者有话说:

    感谢亲们追文,这篇文目前进入了完结收尾阶段,在之后还有个中等篇幅的案子进行收尾,还有最后一个尾巴要收。当然这篇文最让人觉得不够是男女爱情戏份不够。两人都是事业脑,全程工作也是够了。

    正文里已经互通心意,准备把两人腻歪挪在番外,番外就不写案子了,写点感情戏圆满一下

    总之努力收尾中感谢在2023-07-03 21:14:32~2023-07-04 22:4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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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9  ☪ 229

    ◎她眼底浮起了死气森森的绝望◎

    等大胤明都渐渐恢复秩序, 林滢才去见苏炼。

    明华帝倒也并未如何重处鄞州杨氏,只训斥一番,又加道旨称赞了杨炎,便将此事揭过。

    鄞州世族已呈衰败之像, 朝廷也不会以狠辣手段处置, 只任其声势日减, 也便罢了。

    说到底, 明华帝并不算是个锐利激进之人, 凡事求稳, 并不肯大刀阔斧的改革。

    林滢虽不大懂什么政治, 见得多了,也隐隐明白几分。

    苏炼手段激进,也许就是陛下刻意允许, 以防世族豪强反噬直冲侯氏皇族。

    苏炼是一道屏障, 又或者是缓冲之地。关键时刻,亦还是能断尾求生。

    苏炼想来也是心知肚明, 不过苏司主也并不在意,反倒觉得有机可趁。

    念及于此, 林滢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也许她应该为苏炼感到惆怅,不过苏司主也不是个需要别人同情或者惋惜的人, 故而林滢也压下了心中诸般念头。

    这些心思流转间,林滢已经踏入了苏府。

    她也算混得眼熟了, 亦无需再出示令牌, 就被领入了苏府。

    房间里一股子的药味儿,卧室里摆着一副红梅落雪屏风。林滢绕过了屏风, 就看见了苏炼。

    苏炼刚刚喝过药, 面颊尚有几分苍白, 只轻轻靠着床。

    他身子一向不大好,可能当年在莲花教的那些年缘故,那固然使得苏炼成长迅速,也使得苏炼落下了病根。

    宫里御医来给苏炼瞧过,说是让苏炼静养。不过就算如此,陛下仍将典狱司管事之权交还给苏炼。

    看到林滢到来,苏炼眼睛也不觉亮了亮。

    他忽而想,阿滢现在年纪还小了些,且世事易变,相处久了两人也未必和顺。可等过了三年,她到了二十岁,若我们仍然相好,我便一定娶了她,谁也不能阻止。

    苏炼心里流转这些滚热的念头,他目光落在了林滢面颊上,却并没有说出来。

    他虽什么都没有说,可目光灼灼,也惹得林滢面颊一热。

    林滢轻轻的坐在了床侧,仔细的看着他:“你身体怎么样,要不要紧?”

    苏炼微笑:“一向如此,养着就好。”

    林滢也不是第一次私底下跟苏炼相处,可也许正因为那日那般抱一抱,故而林滢这时候也老大不自在,心里多了些羞涩。

    她一时不知晓说什么才好,心里跳得微快。

    这种羞涩的感觉可是林滢心里面的第一次,使得她微微有些紧张。

    她飞快说道:“那日师兄逃脱,不知可有消息?”

    一来林滢想挑些话说,免得尴尬,二则这件事确实亦是林滢十分上心之事,故而不免开口问一问。

    苏炼缓缓说道:“没有寻见他,你师兄在京城之中藏起来,大约也是知晓我已经用不着他,故而消失无踪。可是,他一定还在——”

    尹惜华就好似一个幽灵,他如一片阴云,就这样子悄无声息的笼罩住明都,使一抹血腥的雾气悄然笼罩在大胤京城。

    哪怕,尹惜华亲手杀的人并不多。

    苏炼问:“你觉得,你师兄如今还想什么?”

    他这样问,林滢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从揭发尹惜华身世的陈维芳,到暗中落井下石的尹澈宁,到背后煽风点火的杨瑾、温元恕,最后至杨氏家主杨钊。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尹惜华毁灭。

    林滢这两年经办的大大小小案子里,许多都有尹惜华的身影。

    那么到了如今,尹惜华还有什么可以报复的呢?又还有什么对象,值得尹惜华继续发疯?

    这些念头浮起在林滢心头,林滢心底也并没有一个答案。

    所以林滢只摇摇头,喃喃说道:“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更不知晓尹惜华还能有什么样打算。

    苏炼:“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像他这样的人,如若连目标都没有了,人生就只剩下无趣,也许就只剩下毁灭。”

    林滢也觉得苏炼的话有些道理。

    可这时,一个名字却是在林滢心里浮起。

    她想起了一个一面之缘的美丽妇人,那时候温蕴见了自己儿子,可是她是为了另外一个儿子求情。

    林滢对温蕴印象并不是很好。可人都是多面的,温蕴纵然溺爱幼子,也并不妨碍她当初被掳是受害者。

    一个失去了清白的世家女子,又能有多少选择?

    也许她运气很好,有一个对她不错的丈夫,一直对她是痴心不改,甚至能包容她的失贞,且对她极好。

    那么为了这样一个丈夫,温蕴放弃了象征自己污点的儿子,似乎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

    可是师兄会这么认为吗?

    他是否会憎恨?又或者觉得不公平?

    温蕴是迫不得已,并没有什么法子。但对尹惜华而言,这是可以原谅的吗?

    一想到了这儿,林滢心底不觉升起了一缕寒意。

    她心里想法也在面孔上流露,苏炼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于是苏炼问道:“阿滢,你想到了什么?”

    林滢轻轻说道:“我在想,师兄是一个不肯轻易原谅别人的人。”

    然后林滢说道:“他会对自己母亲有些许体恤,宽恕的心意吗?”

    如果尹惜华觉得自己的仇还未尽呢?是不是还会继续下去?

    可能,尹惜华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

    冬日已至尽头,可春天却还没有来。

    温氏的马车缓缓行驶向京城时,天空还在飘落雪花。

    马车里的温蕴面颊苍白一片,她痴痴的看着自己手指间的血莲花,又有人将任天师的信物送给她了。

    温蕴本来想要忘记当年被掳走发生的一切,可是那些阴云却好似附骨之蛆,这样如影随形,宛如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任天师已经死了十年来了,可是温蕴还是会经常想起他,甚至极为清晰的记起对方的样子。

    她非但未能淡忘,反而越发记得深刻。

    温凝捂住了胸口,蓦然一连串的咳嗽。她以手帕捂住了嘴唇,那手帕上亦是沾染了斑斑血迹,观之触目惊心。

    马车外随行的侍从亦不觉面露担切之色。

    温凝虽然护短,可平日里倒也是个极温柔的妇人,对下人也颇为体恤。

    尹氏属从大约也不会因为主母护短而不满,毕竟尹澈宁折腾的是一些外人。

    车外的婢女碧华面露担心,心忖夫人身子亦是越发糟糕了。

    自从二公子死后,温凝已经是大受打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老爷素来爱惜夫人,纵然因丧子之痛而伤心,也对温凝竭力宽慰。

    可前日里不知怎的,竟跟夫人大吵一架。

    这场架吵过之后,夫人便一直流泪不止,神色恍惚,甚至要一个人在马车独处,不让丫鬟服侍。

    在碧华看来,老爷大约也只是一时之气,必定不能气多久。

    尹仲麟素来爱惜温凝,成婚多年,是一句重话都没有过。

    两人纵然有什么龃龉,大约也不会闹多久。夫人性子素来温柔,无论谁跟谁陪个不是,这桩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谁也不知晓,马车之中的温凝满眼尽是绝望!

    她的泪不断淌落,好似要将这辈子的泪都流光。

    可这样酸涩哭泣,却发泄不了温凝内心的苦楚。

    那时温凝被救回家,温氏也不好再谈这桩婚事,本意是允了尹家解除婚约。

    是尹仲麟不管不顾,冲至温家,说一定要娶温凝。

    那时尹仲麟很年轻,一双眼睛充满了热枕,他说:“阿凝,我绝不会退亲,这桩婚事是我想了很久,我一定要娶你为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在意。”

    那时温凝刚回家,她还是任天师的信徒,还没有从任天师的魔力里走出来。

    她没想过跟别的男子,对尹仲麟也是无感。

    可纵然如此,她触及了尹仲麟的那双眼睛,也是不觉心里砰砰一跳。

    纵然不喜欢,温凝也知晓这份情谊很难得。

    可是她还是不想嫁,她摇摇头,说道:“尹公子,你现在是这么说,我信你也是真心实意。你现在觉得我很可怜,想要拯救我,一心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善良的事。我信你每个字都是真心实意,现在确实是如此——”

    “可是,过了几年后,你这样拯救我的热情减退了,你便会想起我曾经被人掳走,会想起我经历了怎么样龌龊的事。于是你看着我,便没那么喜欢了,甚至会生出讨厌。可那时,我怎么办?”

    她有礼貌的拒绝尹仲麟,以免拒绝后成了仇。

    那时她还不想嫁尹仲麟,她放不下任天师。

    可尹仲麟却没有被温凝这些话送走,他向前一步,握住了温凝的手掌。

    尹仲麟握得很紧、很紧——

    他认真说道:“成婚之后,我绝不会提这件事,亦不会让别人提。你想多了,我这一生,是绝不会违逆这个承诺。”

    温凝并没有很相信,也并不觉得尹仲麟会做得到。

    可母亲劝说,她也有非嫁给尹仲麟不可的理由。

    她虽是个女儿身,却也隐隐知晓梅花会的存在。

    别说怀下孽种,单单她失贞这件事,只怕父亲就不能容。

    母亲已经委婉的劝诫自己,说温应玄是个心硬的人。

    其实不必母亲说,温凝也是有几分明白。

    于是那时候这桩婚事,就成为了温凝的救命稻草。哪怕心为所迷,可谁也不能拒绝活下去。

    所以温凝反手握住了尹仲麟的手,说了一声好。

    她原想成婚几年,等尹仲麟心生嫌隙,和离就是。

    却没曾想,自己人生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福分。

    成婚之后,尹仲麟确实对她极好,待她极是温柔。

    慢慢的,她竟从那个可怖的过去挣扎出来,渐渐清醒,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回到了正常的环境,又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

    于是温凝也从被洗脑的状态恢复为正常人。

    成婚多年,尹仲麟确实只字不提当年之事,亦并无小妾通房。

    直至尹惜华身世曝光,尹仲麟虽气得逐走尹惜华,却也没跟温凝提半个字,待她亦是如初。

    说她心硬也好,纵然自己儿子遭遇了不幸,却试出了自己有个这么好丈夫,证明她这一生终究有几分福气。

    哪怕知晓自己生下的是个孽种,尹仲麟也并无半点见怪。

    甚至尹澈宁被自己所生孽种害死,尹仲麟亦安慰她、开解她,并无半分见怪。

    哪怕膝下无男丁可继承香火,尹仲麟也并无纳妾之心。

    甚至温凝主动提出,尹仲麟也断然拒绝。

    那时温凝瞧着尹仲麟头上花白的发丝,她突然很想哭。

    尹仲麟不算是个宽厚的人,对旁人并不宽容,可是,他对自己很好,很好——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她不可能走出任天师的阴云,慢慢清醒过来。

    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子做到这般,怎么样都值了!

    这个男子,是她此生唯一的善意以及希望。

    直到,尹仲麟收到了一封信。

    那些藏于地下的秘密被翻出来,夹杂着腥臭与不堪。

    那年温蕴归来,别人都知晓她被掳和失贞,却并不知晓掳走温蕴的是任天师。

    那孽种也是任天师的。

    彼时温蕴是任天师的情人,对任天师十分迷恋,送走时候还哭哭啼啼。

    最重要是,温蕴离开时候,已经是怀了孕,她知晓的。

    可尹仲麟却不知晓,直到这封告密信告诉了他。

    成婚多年,尹仲麟从来没多问一句温蕴被掳之事。尹惜华身世暴露后没有问,尹澈宁死时候也没有问。

    可是现在尹仲麟终于问出了口。

    他问:“蕴娘,当初成婚时你并未验身,我知晓你失贞,却不知晓你已孕。可是,你知道吗?”

    温蕴被质问时,心头巨震,竟也说不出话来。

    尹仲麟嗓音也微微发涩:“你失贞,我不在意。你因此怀了这个孩子,那也不是你的错。可那孩子月份还小时,你为什么不落了他?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你喜欢的是任天师,所以想给他生孩子?”

    温蕴拼命摇头,她说那时恐莲花教报复,她不敢得罪任天师。可她心里心虚,因为孩子月份小时,她还沉溺于任天师的控制之中。等她渐渐清醒过来,孩子月份也大了。

    那时尹仲麟面上喜气洋洋,欢喜无限。

    那时她抚摸肚皮,也有些许微弱的怜悯,可能那是对尹惜华唯一的母爱。

    等孩子生出来后,那种女子因为怀孕产生脆弱却渐渐消失,孩子越来越大,她越来越不喜欢。

    她的心虚浮起在脸上,令尹仲麟十分失望。

    尹仲麟悲苦说道:“我一辈子这么喜欢你,你是怎样待我的?”

    丧子之后,尹仲麟嗓音里已经平添几分苍老,他头发和胡子都开始花白。

    然后,从那日开始,尹仲麟再没跟自己妻子说一句话。

    已经好几天了。

    温蕴的泪已经流尽了,她眼底流淌了一抹死气森森的绝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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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0  ☪ 230

    ◎她似乎从未曾真正逃走过◎

    温蕴脑海里亦不觉浮起了任天师的身影。

    那道身影曾经在温蕴脑海里很模糊, 如今却是开始清晰起来。

    “阿蕴,其实你离开了,跟留下来也差不多。你是我的女人,此生此世, 是绝不能背叛我的。”

    但温妍却背叛了任天师, 因为她的心已经不在任天师身上, 她恨不得那孽种离自己越远越好。

    每当温妍窥见尹惜华那张俊美得过分妖异的面孔, 她的心里便生出了一抹惧意, 好似从这个孩子面孔上描绘出恶魔的痕迹。

    任天师曾经领着温蕴见过背叛他的女人。

    那女郎已经死了, 她胸口被尖锐之物划了一朵血莲, 斑斑血痕艳得触目惊心。那朵血莲的中心正是女郎的心脏。

    一把匕首就刺中了心脏,从血莲花的中心这么刺进去。

    任天师说话口气里带着淡淡的悲悯,仿佛竟有些悲天悯人的味道:“无论她犯下什么样的错, 只要她肯在心口描绘一朵血莲, 然后自裁,那便能洗涤自己罪过。那么无论任何过错, 我都会原谅她。”

    那个“背叛”的女郎是自尽身亡。

    然后任天师微笑着对温蕴说道:“阿蕴,这份宽待, 你也是有的。”

    当时温蕴鬼迷心窍,听着这些话, 也并不觉得有些什么。

    可是等她渐渐清醒过来后,想着那时候的情景, 却不由得不寒而栗!

    那个不知名的女郎曾经也清醒过, 想过背叛。

    可是到最后呢,她还是在莲花教中忏悔, 乃至于最后自尽。

    这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更令人毛骨悚然。

    可如今曾经的不可思议, 似乎也是可以理解。

    她手指捏着那朵鲜润的血莲,这样痴痴瞧着。她忍不住想起任天师的话,说自己离不开,逃不掉。

    ——所以她才遭遇种种不幸!

    爱子惨死,丈夫离心,还有其他种种灾祸。

    温蕴身躯轻轻的发抖,任天师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可是她似乎从未曾真正逃走过。

    她痴痴想,自己的人生不应该有那些希望。

    忏悔吧,不然也许还有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

    如此种种,使得温蕴遍体升起了一股子凉意,不觉浑身发寒。

    这指尖握着血莲,就是任天师不死不灭的凭证。

    那个俊美的妖物,仿佛在虚空看着自己,淡淡微笑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于是温蕴发颤的手握住了匕首,她衣衫被自己解开,露出了雪白的胸口。

    然后温蕴划上一道,是描绘血莲的一片花瓣。

    鲜血就这样子开始渗出来。

    此刻风雪就这般吹在了尹仲麟的身上,这般劈头盖脸,斑斑雪花飞舞,似与他已经开始斑白的发丝融为一道!

    阿蕴,阿蕴——

    这样几日过去,最初的怒火渐渐消散,他内心渐渐多了些苍凉酸楚。

    这么些年,他十分爱惜温蕴,那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而温蕴亦是温柔体贴,跟他夫妻和顺。

    如果没有那桩旧事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他们本应该是对恩爱夫妻。

    这几日不理不睬后,他忽而生出一个念头,想阿蕴性子素来柔弱,这几日必然难挨。

    到底是多年恩爱,尹仲麟心里忽而软了软。

    怒火退去后,平日里的好处倒是重新想了起来。

    他忽而想,阿蕴平日待我,绝不会是一点情意都没有。

    这样想着时候,他蓦然策马快奔,让马车停下。

    尹仲麟下了马,他略一迟疑,心内琢磨着撩开车帘说什么话。

    若不然,就问温蕴冷不冷。

    至于之前吵闹之事,那也只当没有,再不提了。

    蕴娘是个玲珑心肝,必然是懂自己的意思。

    然而当他撩开了马车车帘,一股子浓稠血腥气却是扑面而来。

    入目的是一朵渲染夺目的血莲花,那鲜艳的红浸透在雪白肌肤之上,是利物生生划出来的一朵花儿。

    这朵血莲花的中心,刺着一把匕首,如此直刺入了温蕴的心脏。

    一朵血莲轻轻的滚在了温蕴衣服角,温蕴面颊之上犹自有泪痕,唇角却是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尹仲麟手掌紧紧攥紧了车帘,怔怔的瞧着,他仿佛不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温蕴已经死了,她已经自尽了。可能她不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她熬不下去了,所以她宁愿去死。

    她还是这么了结了自己一生。

    尹仲麟身躯晃了晃,然后他向前一步,接着就足下一软,摔倒在地。

    更多的雪落下来。

    温氏入京本就是被典狱司留意之事,温妍身死的消息很快被典狱司探子探知。

    血莲再现,显得莲花教犹自作祟。

    表祟已除,却犹自有什么污秽在暗河之下流淌,这样子搅乱风云,蠢蠢欲动。

    任天师已死,温凝作为任天师曾经的女人,于是终于还是殉了他。

    纵然早早离开,温凝好似仍作为一件陪葬品,给死去的任天师陪了葬。

    她始终还是逃不开。

    这个消息此刻尚未传入京城,没有飞入典狱司。

    至少此刻的林滢和苏炼尚未知晓。

    但苏炼已经说道:“玉辰王虽已死了,可并不代表莲花教就此安顺。说到底,玉辰王对于莲花教而言,终究是一个外人。”

    “当初玉辰王平乱立功,收拢莲花教余孽。彼时玉辰王权势正盛,这些莲花教余孽也不能拒绝。后来玉辰王自称是任天师附身,也借此收拢一批莲花教势力。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哪怕莲花教已然衰败,可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对玉辰王心悦诚服。”

    “于是有人便觉得,玉辰王并不是什么真神,甚至恨之入骨。”

    林滢听得有些明白了:“所以,这暗算玉辰王的黑莲使者,就是一个对玉辰王十分不满的人。”

    苏炼轻轻点头:“他也谈不上是我下属,只是各取所需,有人难以忍受玉辰王自称是什么真神,戴着属于任天师的面具,将任天师取而代之。”

    那些莲花教教徒想法各不相同,有人信了任天师死而复生,面具中恶魂夺了玉辰王的舍。

    但也有些人原本不信,却装出相信样子。因为已经衰败的莲花教是需要朝中有人扶持和帮衬,提供一些庇护,方才能继续苟下去。

    但无论哪一种,那些属于任天师的狂热信徒便绝对难容。

    苏炼沉沉说道:“黑莲使者非但不是我的属下,还是一个对死去任天师极度狂热崇拜的忠心之人。”

    黑莲使者也好,尹惜华也罢,这两人各有各的小心思,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不过苏炼并不介意顺势用之。

    他是个善于布局之人,能借助种种旁人之势,以此完成自己的计划。

    这其中虽有一些波折,可苏炼总算顺利铲除了玉辰王。

    林滢也生出了几分好奇:“连司主也不知晓黑莲使者是谁?”

    那样的幽灵总是出现在关键时刻,暗算关键之人。

    这样幽灵般的杀手显然是计划之中变数,要顺利拿捏也可以说是颇不容易。

    苏炼眼底也不觉流转了几许深沉,他摇摇头:“我本以为那日宫变,这个人不敢如约谋算。如若当真动手,我必然能留下他。可是,他不但如约动手,而且能在皇宫之中消失无踪。”

    “也许,他是宫中之人——”

    “又或者,他内心之中对玉辰王恼恨之极!”

    因为玉辰王假托是任天师附身,掠夺了死去任天师的信仰,那岂不是罪孽深重,可恨之极?

    那个暗算玉辰王的黑莲使者,对着死去的任天师有着十分狂热信仰。

    林滢禁不住想起了宫变当日发生的种种情形。那时黑莲使者暗算了玉辰王,关键时刻,玉辰王回护反刺,险些将黑莲使者就此击杀。

    若不是黑莲使者以身后之人做踏脚石,说不准就会就此身亡。

    可饶是如此,玉辰王的剑也刺破了对方小腿,在那人腿部留下了一道伤痕!

    那么这就是关键之处了。

    林滢喃喃说道:“他左边小腿有玉辰王留下了的剑伤。”

    这样的剑伤,显然也没那么容易好。

    而她听着苏炼说道:“也许,是她而不是他,我是说,她有可能是一个女子。”

    此刻永安公主的寝宫之中门窗紧闭,卧室之中明烛高烧,倒也十分明亮。

    香炉之中焚烧了香料,味道不免浓烈了些,有些令人烦闷。

    房间里除了一个宫婢芳沅,再无其他人。

    芳沅会一些医术,可此刻她跪在了地上,眼底却是一片茫然。

    年轻的宫婢眼波轻轻颤动,似流转了几分惧色。

    只见永安公主挽起了裤筒,露出了小腿。

    她小腿肤若凝脂,上面的伤口却是一片漆黑,观之令人不由得触目惊心。

    她受伤也没几日,可是如今伤口却生出腐臭。

    玉辰王为人十分狠毒,他那把剑以药炼涂,纵然事后未死,可是却是会伤口腐烂,痛不欲生。

    室内浓郁的香料气息漂浮,掩住了伤口传来的腐臭。

    永安公主面颊亦不由得流转一抹厉色:“你替我将伤口腐肉挖去,再行包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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