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说书人吐出一口血,伤痕累累,倒在一片废墟之中。
他目光若无其事,脸上还带着一点凛然的笑意,尽管他只剩下一只手。
“你比我想得来得早了,二十四重时间序列还是太少了些。”
不徐不疾走来的人,脚上靴子纤尘不染,衣摆的颜色是春天傍晚的蓝。
白色的花树仿佛映着月色溶溶的光。
银白的靴子站在说书人身旁,主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眸里的漫不经心有一种活了太久,索然无味,冰冷的慵倦。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毫无温度,轻如凛冬刚刚离去的春风:“我以为,他跟你在一起。”
说书人带笑的声音朗然,是更为年轻,生机旺盛的他:“嗯,我邀请过他,但他对于你的过去并不感兴趣。”
嬴祇望着远处,声音不紧不慢:“他去了谁的过去里?”
说书人:“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嬴祇缓缓侧首,垂眸看向说书人。
那目光不像在看自己的三尸神,更像看一个下一刻就会碾碎的尘埃。
他分明没有任何感情,却叫人觉得那双眼眸里充满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傲慢。
叫人光是被他注视着,就觉得自己好像不配存在。
哪怕说书人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也还是皱了皱眉。
说书人咳嗽出血沫,他并未在意血污,喃喃道:“一开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杀他。但即便回溯了他的过去,我也还是不明白。”
嬴祇目光深静,一动不动:“……”
说书人:“后来知道我是你的三尸,我却更不明白了。”
嬴祇温和道:“三尸不是本体。你不是我。”
说书人笑了一下:“你说得对。如果是我,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走到杀他的那一步。从这一点看,我比你更适合做嬴祇。直到我回溯了你的过去。”
他虽然不是嬴祇,但作为嬴祇的三尸,只有嬴祇的过去勉强算得上是他的过去。
说书人的唇角缓缓扬起,狭长的眼眸锋利,如此境地却不可一世:“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会杀他了。”
嬴祇依旧从容,即便面对着算是另一个他,也并未给对方多一分在意,甚至是心不在焉的:“你成功回溯了我的过去,无论是想借此登仙,还是想成为我,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篡改我的过去,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但凡你做过一次,我杀你的时候也不会这么轻易。”
他不在意说书人说的话,他不需要被人理解,哪怕是自己的三尸。
说书人眼眸弯弯在笑,脸色却灰败濒死:“但是、那样一来……”
嬴祇:“……”
说书人几乎半个肩膀都血肉模糊,消失不见。
伤得这样惨,自然奄奄一息。
嬴祇屈膝俯身,去听他将那句话说完。
说书人笑着嘴唇微动:“……”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嬴祇顿了一下,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里难得空了刹那。
就在那短暂的一刹那,说书人的身影成功从他的时间里逃走。
但嬴祇却什么也没有做。
他保持着垂首倾听,目光虚望向远处的姿势。
片刻,缓缓站起。
说书人消失前的话:“……如果篡改的话,那样你的记忆里还会遇到他吗?”
嬴祇深碧的眼眸里一片冷冽,他缓缓蹙了眉。
他明明不爱曳月。
为什么他的三尸神,宁愿冒着失败被他杀死的风险,也不想和那孩子相遇的记忆,有丝毫偏差?
他并不在乎说书人篡改他的记忆和过去。
因为无论怎么篡改,都不会改变他和曳月之间的关系。
说书人是他的三尸神,也已经看到了他的过去,就应该明白这一点。
却还是不敢有一丝偏差。
嬴祇站起来,张开手,一柄蓝得发黑的剑出现在他手中。
倘若不是为了杀人,心剑通常都会蕴藏在心海之中。
“即便是三尸,一旦陷于浅薄的情爱之中,也会做愚蠢的事情。”
……
“我的本体,比我更适合当一个三尸。”
说书人微笑叹息。
那个人即便对于他自身而言,也是一位可怕的对手。
他的可怕之处,在于他简直不像人。
说书人乘着金色的时间之叶,穿梭在时间迷宫里。
四个人组成了二十四种时间路径,二十四条路径彼此交错重叠,入口和出口衔接又错开。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秘密。
他虽然不是嬴祇,但他明白了嬴祇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得在这迷宫里找到曳月。
告诉曳月这件事。
这是他一开始作为说书人和曳月做的交易。
无论是交易的角度,还是出于庸俗浅薄的爱,曳月都必须知道这些。
嬴祇收养曳月的理由。
嬴祇不爱曳月的理由。
嬴祇杀死曳月的理由。
当他找回过去的记忆,他在某一刻完完全全成为了嬴祇。
在那样的环境下出生长大,即便是心智再坚定,情感再寡淡的人,也不可能当真毫无波澜。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的威严就荡然无存了。
“那只是两个最可悲普通不过的人。”
宁愿在错里纠缠,也不肯将这些无谓的东西舍弃,追求大道长生。
他自然也听到了长离所听到的蜚语流言。
他并未被审视,他审视他们。
姬逐光是枪灵,认为身体背叛,心灵却可以忠诚。
但,“人跟人是无法相互了解的。”
对于嬴惢持而言,充满猜忌,患得患失。
“嘴里说的爱,就真的是爱了吗?”
“连身体的忠诚和爱都无法保证,为什么要相信言语里的爱?”
他的父亲爱上了养女。
他的母亲爱上了养女的哥哥。
他无法理解他们。
母亲既然无法信任父亲的爱,也切身背叛了对父亲的爱,转而爱上别人,又为什么还是深陷其中?
“为什么你还会因为那个男人爱上了别人,离开你而痛苦,绝望?”
人为什么可以同时恨一个人,也爱一个人?
既生又死,既爱也恨。
“你是同你父亲一样的魔物。”当他告诉母亲他的想法时,母亲却是这样说的。
他忍不住笑了。
一样的肉体凡胎,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的差距,却在心性、头脑、思维上截然不同。
怎么能说,他们都是同类?
在进入名为人的皮囊前,那些灵魂也许便是六道牲畜。
他为什么要将这样庸碌愚蠢的生灵,视为同类?
是魔物又如何?
即便人类中有过人皇,但不代表人族便都是高贵的生灵。
嬴祇月是嬴惢持和姬逐光的孩子。
但嬴祇月也可以不是嬴祇月。
“我说你是魔物,因为你根本不算活着。”
嬴惢持望着他,眼神复杂:“人会感到孤独。需要爱。你不爱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爱。即便长生大道,你只有你自己,你存在和未曾存在过,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他为何要用别人来衡量他存在的意义?
但是,孤独是吧?
他当然也可以习得。
习得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对他而言都很简单。
为了压制境界,不过于超过这个世界上的庸人,他学了很多种修真界的流派。
这也导致,他并没有自己特别想要的道。
十五岁离开寒天之境。
如果不是为了打发层出不穷的追杀,他还可以更晚一些突破洞虚境。
母亲说他不像人,他没有爱,也不需要任何人。
人生来便是孤独的,哪怕成为神,也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孤独。
长生天地之间,一个人的生命如此漫长。
即便孤独,为何要耽于浅薄的、终将彼此背叛的情爱?明知错误痛苦,却还纠缠沉沦?
“我即便需要感情,那也是更为永恒的爱,应该是高于情爱的。”
他的父母错了。
他审判了他们。
他要证明,他们的确错误。
如果是他可以做得更好,有更优的答案。
“……看来这里只有你一个活物了啊。”
“……我不是什么活物,我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名叫帝月的灵草化形的。”
“……我是月,你也是月,正巧我想养个小孩……”
“人不该,也不会爱上自己养大的孩子。”
他会证明,他的父母错了。
那孩子便是他的道。
说书人乘着时间的风,向着曳月所在的历史而去。
他得告诉曳月,这可悲的事实——
从一开始,曳月遇到嬴祇,就注定了这个人永不可能爱他。
因为他们相遇本身,就是嬴祇用来证明,他不会爱他的。
一无所知的曳月,连仇恨,都显得可悲。
无论曳月做任何决定,他至少都该知道这一点。
如果他知道,也许就不会将自己的生命,耗费在复仇这件事上了。
对那个人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没有意义。
只能徒劳得耗光他自己。
说书人看到了,白水河边的曳月。
他张开嘴,叫他的名字。
曳月回眸望来。
……
……
“阿月。”希音望着河边的曳月,脸上下意识露出笑容。
他快步向对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每天都见面,为什么刚才看到的一瞬间,有一种他们分开了很多年的错觉。
甚至让他的心痉挛了一瞬,一瞬的痛彻心扉。
被他呼唤的人回眸望来。
乌黑的眼眸,身后是一泓秋水。
白水河上因为入秋,泛着冷凉的波光。
曳月的眼眸比秋水更清冷,他没有蹙眉,却给人一种笼着清雾一般的脆弱愁绪。
那忧郁和脆弱,都是冷冷的。
让他的美丽,既冷漠,又锋芒。
连脆弱,都让人像凛冬饮冰,触手割伤,却又忍不住靠近。
曳月静静望着他,眼眸的锋芒锐利好像都卸下了。
于是连轻愁忧郁也一并消散。
只有清冷的月光,落在海上的雾里。
他这样毫无设防,安静地注视,就好像允许人可以走近他。
不知不觉,希音已经靠得很近了。
近得,当他意识到停下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影在那双眼眸里。
只要往前一点点,就可以亲吻那双并未像往日那样紧抿,却仍旧显得冷漠的唇。
那冷漠的唇,像开在月光下雾中的花。
希音怔在那里,呼吸滞涩,喉结抑制不住滚动了一下。
曳月的眼眸一瞬不瞬望着他,仿佛冷淡,仿佛忍耐。
仿佛纵容,仿佛冷漠。
仿佛默许,仿佛……
那双无法读懂的眼眸,好像也有着和希音对他一样的情愫。
曳月:“不想吗?”
好像如果他犹豫一秒,对方就会引退。
希音下意识靠近,像在风里小心翼翼亲吻一缕月光。
但那月光被风吹开。
曳月微微向后,无动于衷望着他,轻轻地说:“长离,会不高兴吧。”
那清冷美丽的视线第一次从他的眼眸移开,错开他,望向他的身后。
希音回头望去。
看到白水河彼岸,冷冷注视他们的长离。
冰冷如铁的目光,沉沉黑暗,密不透光的怒和杀意。
曳月:“他想杀我。”
希音微怔,他当然知道,长离有好感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曳月:“我给你的我的心剑,你埋在哪里?”
希音暂时放下长离,回头看着曳月:“我……”
曳月目光坦然:“长离让嬴祇杀了我,你是帮凶吗?”
希音:“……”
心跳一瞬消失。
曳月没有等他的回答,他伸手推开希音。
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这一推被无限拉远。
大雪纷纷,遮天蔽日。
狂风吹拂。
和曳月死的那一天重合。
不是的,他想告诉那个人,他从未想要他死。
他无数次后悔。
此后一千年,他每天都想回到那一刻。
“我本就是想要保护你们的。”
微生希音毫不犹豫拨动箜篌,积攒一千年的悔恨、杀意,向着那个杀死曳月的凶手而去。
大雪静止了一瞬。
希音看见大雪之中,杀死曳月的那个人的脸,长着长离的样子。
箜篌的弦,在那一瞬间绷断。
……
长离死的时候。
希音胸口的铃铛滚落在地。
在那一瞬间,微生希音身上的迷障消失不见。
他清楚看到,他杀了长离。
他清楚明白,是曳月让他杀了长离。
他踉跄走来,失魂落魄望着长离千疮百孔的尸体,望着长离唇边的笑。
因为曳月的死,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见了。
但这是,他养大的孩子。
眼泪迟了许久,才滚落了下来。
他跪倒在地,一种铺天盖地的荒谬和无力,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从万年或者更恒久的时刻开始,就笼罩玩弄着一切。
一种叫命运,叫因果的东西。
他张开嘴,用尽全力,几乎无法呼吸:“我本来是想要……保护你们的。”
曳月让他杀了长离。
就像一千年前,长离利用他,接近害死曳月。
如果不是他,曳月不会信任长离。
如果不是他,曳月和长离都不会死。
是他害死了他们。
“是我的错,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应该是我。”
他抱着长离,无声哽咽,绝望地看向导演了一切的曳月。
曳月没有看他。
他望着白水河的彼岸。
在那里,在曳月一手导演让希音杀死长离的同一时间。
只隔着一道时间壁垒。
说书人无声叫他的名字,对他说了话。
曳月静静望着他。
隔着时间,他没有听到说书人的声音。
他那时候在忙着杀长离。
只看到,对方脸上的笑。
像是遗憾,无奈,温柔,坦然,还有一点悲伤。
在说书人身后,犹如掌管死亡的神明,嬴祇手中长长的心剑,从脊背刺进说书人的识海,毫不留情击碎神魂。
曳月缓缓蹙眉,望着说书人死去,逐渐消失的脸。
说书人的脸和嬴祇并不相似,但那个神情,却让曳月短暂地想起了嬴祇。
十八岁那年,消失在万妖之海的,那个嬴祇。
那张脸上的神情,好像是觉得抱歉,神明一样的温柔怜惜。
就好像曳月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的罪和错。
对于一千年的一切,曳月从来毫无感觉,仿佛旁观别人的事情。
可是在那一瞬,他那颗毫无波澜,怨灵一样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刺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