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安室透从浴缸边的酒柜里拿出玻璃酒瓶。
灯光之下, 里面余半的琥珀色液体表面浮着碎星般的光点。
旁边只有一个玻璃杯,是他平时泡澡时喝酒用的,金发男人停顿一瞬, 还是伸手将其拿起。
半透明的酒液倾倒而出,浅浅填满杯底便被放回原处。
不搭配冰球, 也不成为配料调和成口感更为丰富的鸡尾酒,除了部分追求口味的酒客, 这种纯饮的喝法其实没什么乐趣可言。
不过现在也不是什么品酒的时候。
酒精的作用成为麻醉后,一切增加其风味的步骤就不再有必要。
安室透拿着酒杯站起来, 在转身时脚步有片刻停滞。
他身后就有麻醉剂, 只需要半管,少年就能安稳睡去, 全然无痛完成所有处理伤口的过程。
而不是靠酒精那点微乎其微的麻醉, 咬牙熬过只能勉强消去一半的疼痛。
但是…金发男人扪心自问, 如果此时此刻是松田伊夏要给他使用麻醉剂包扎, 那自己的回答也必然是否定。
降谷零的接近出于保护欲, 而少年的接近从表面上看只出于感兴趣,对于这种复杂的关系而言……
“信任”这个词有些太过奢侈。
最后金发男人只是将手送去,被端着的酒杯稳稳抵在对方下唇。
“波本?”少年意味不明地哼笑道。
酒名和一个人捆绑起来后, 连品味酒液都夹杂了几分深长的意味。
安室透微动手腕, 那酒液随之倾斜。
松田伊夏嗅到了复杂而浓郁的酒香,同男人身上偶尔的淡香如出一辙, 只是更加浓郁, 来势汹汹。
琥珀色的液体润湿下唇, 原本干涸在唇面的血化开, 如同口脂般在玻璃杯边缘留下淡红的余痕。
对方手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角度,让酒液保持在堪堪要倒出酒杯的程度, 他探头抿了半天,真喝到的少得可怜,连喉咙都没过就消失在口腔里。
少年向后躲开些许,笑道:“安室先生,你也太谨慎了。这要让我喝到什么时候?这种速度,你干脆直接倒手心里让我舔着喝算了。”
安室透:“……”
男人正要开口刺回去,就看见因拉开距离,来不及被抿进唇中的酒顺着下唇往下滑去。
他伸手去擦,没想到少年也下意识伸舌去舔下唇,那刻穿过舌面的短钉因而敲过牙尖,一声清脆的碰撞音从唇齿尖卸出。
温软湿润的触感自指尖一闪而过。
两人皆是一愣。
在不到一秒的诧异后,松田伊夏扬起眉毛,眼中染上笑意。
安室透瞬时放下手,很有经验地避开了准备再次缠上的少年,没让对方的尖牙故意磨在指腹。
他想起对方最后说的那句话,被不小心蹭过的地方泛起一股麻意,从指腹一直蔓延到手心。
大学时他曾经和诸伏景光一起去过学校周围的猫咖,将放满冻干的手举至款步走来的猫面前,它们就会低头慢条斯理地用舌头卷走中心盛放的食物。
带着倒刺的舌头扫过手心,疼而痒麻。
男人抿起嘴,那只手垂放至身侧,五指收紧,指尖掐过掌心,疼痛终于让从刚才起便挥之不去的幻觉烟消云散。
在跑神的这一刹那,松田伊夏反倒钻上了空子。
他往前探头,没有咬上男人手指便转换目标,比猫也圆润不了多少的尖牙叼住了玻璃杯边缘。
用力,杯子便被翘起,大半酒液瞬时倾倒进口腔。
辣意自舌面一路蔓延到喉咙,最后是胃。
咬起杯子的那一下不过是瞬时,下一秒牙便挟不住沉重的玻璃杯,倒光了所有酒液的酒杯脱口向着下方摔去。
砸在了少年大腿上。
“唔……”这酒杯好重!
在彻底掉在地上前,金发男人立刻倾身去将其拿起放在一边的台子上,他抬头,看见了半响没说话挑衅的少年。
异色的眼眸彻底被水润湿,半垂着,连眼角都耸了下去。他吐着一节小小的舌尖轻声吸气,眉毛皱得很紧。
身体因为呼吸起伏得更为剧烈,薄红自脸颊一路蔓延至脖颈和胸口。
动作瞬时顿住。
男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探对方的侧脸,原本冰冷的皮肤温烫起来。
少年无意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蹭了蹭脸颊:“……好辣。”
安室透抽回手,倏地反应过来缘由,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从第一次约会时少年就说要喝一杯波本,他还以为对方习惯这种度数高的威士忌。
结果居然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喝了一个底就被因为度数高而格外辛辣的酒液弄成这样。
这款威士忌有50°,直接喝这么大一口灼烧感很重,所以他刚才动作幅度才这么小。
对方却并不满意。
现在这个结果,实在像跃跃欲试把桌子上的杯子扒下去,结果反而砸到了自己的尾巴。
男人轻咳了一声。
明明喝酒的只有少年,他却莫名感觉自己身上也染上烫度。
很快,松田伊夏便调整过来,收好只有一分多钟的失态表情。
他敛眸感受了一下从脑海中泛起的些许眩晕,道:“可以了。”
被酒精掠过的声音沙哑,呼吸间都带着属于波本威士忌的酒香。
这个程度刚好,思绪清晰,但是能明确感觉到酒精侵入体内后带来的晕眩和麻痹,身体的疼痛也消散不少。
安室透应了一声,从旁边拿来一把锋利的手术剪。
在少年用自由的那只手褪去一半上衣后,他毫不犹豫地把这身“别人送的”“价格昂贵”的衣服剪了。
刀背顺着吊起那只手的手腕下滑,一路行至腰际,彻底将被血糊满的布料一分为二。
松田伊夏被冰得颤动了一下。
那件报废的染血衣服被毫不留情扔进浴室的垃圾桶里,好似一堆随处可见的废布。
少年没忍住笑。
从喉间熨出微烫的、带着酒香的笑意,他用可以活动的手去扯男人的衣摆:“那我明天穿什么?”
“我的衣柜应该不至于穷酸到连一件多余的衣服都给不出来。”安室透捏住拽着自己衣角的手。
他看了一眼水管上方,忽想到对方连麻醉剂的信任都没有托付,那失去两只手的自由也不大可能,于是便放下念头,松开手指。
待拿着几步开外的医疗箱回来,松田伊夏已经自己把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他弯起眼睛:“看吧,我很乖的~”
安室透:“……”
他深吸一口气,伸向手术钳的动作一变,捏起了刚才拿进浴室的绷带。
利落地捆住了少年的嘴。
后者咬着那节绷带,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唔?”
金发男人反而更沉默。
……不对,这样是说不出那些话,但是反而更奇怪了。
这个时候再考虑取下来也晚了。
他轻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抛开所有情绪,专心去检查少年身上的伤口。
子弹擦伤有几处,腰侧、脖颈、肩膀、手臂都有,还有金属碎片扎在伤口附近,已经没入皮肉内。
男人紧皱起眉。
用清水冲洗那刻,下方的身躯就骤然绷紧,整个人都如同蓄势待发的弓箭。
“别动。”安室透身上阻止。他干脆借着蹲姿用一侧膝盖压住对方的腿,将比自己小一圈的少年禁锢在自己和墙角以及水管之间,以防动作太大牵扯伤口。
卷曲的黑色发丝落在肩上,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抿起嘴,让自己强行忽略了旁边这个满身都是酒香的小卷毛团。
镊子拽出玻璃碎的瞬时酒精棉球朝着创口位置压下,少年的腰身因疼痛控制不住地弹动。
他只能更为用力地下压膝盖,去阻拦对方下意识想蹬动的腿。
“唔……!”
声音堵在嘴里,只有急促不稳的呼吸泄出。
少年垂着头,弓起身体。
安室透动作下移,准备去处理腰侧的子弹伤时,倏地感觉小臂一烫。
一滴温热的水滴砸在小麦色的小臂侧上方,像是融合的金属一样灼人。
金发男人下意识抬眸看去。
松田伊夏卷曲而纤密的睫毛因为水而合成几缕,更为青黑显眼。
安室透僵硬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汗水。
因为疼痛而自额头淌下,砸落下来,有的却流进眼睛,在带来刺痛的同时润湿了睫毛。
他再不抬头,动作稳而迅速地将伤口依次处理包扎。
少年绷紧身体,在脸侧的伤口最后被贴上隔离贴后终于卸下力气,懒懒地垂下脑袋。
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对方脖颈。
安室透嘴唇绷紧成一条直线,伸手捏着他脖颈将对方拉得离自己远了一些,指尖一挑就解下那条绷带。
于是松田伊夏自眼眸中飞出两抹笑意,没有重新坐回原位,反而凑得更近,将尖削的下巴抵在对方肩膀上蹭了蹭。
凑近耳边,还带着慵懒的沙哑意味的声音放轻:
“唔,安室先生,好厉害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姿势扯动到了伤口,他在话前小小地闷哼了一声。
安室透:“……”
呼吸微妙地停滞片刻,他伸手用力钳住了少年的侧脸,捏得脸颊软肉都鼓起一些。
这张嘴如果不说话,那就离世界和平不远了。
明明不是伤者,他额头上的薄汗也没比对方少多少。
“我去拿衣服。”
男人很快站起离开浴室。
在行至浴室口时,手臂尚未触碰到推拉门,整个门就忽得自己震颤了一下。
安室透脚步一顿,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衔接处没松,脚下也没有在晃,不是因为地震。
没再多想,金发男人推门离开。
第32章
床铺柔软。
包扎好的伤口位置, 绷带的缝隙之间缓慢溢出酒精的味道。
人无论是嗅觉还是味觉都不同,偏爱与喜好来源于自诞生起就不同的数亿细胞和构成人的记忆的一隅。
松田伊夏喜欢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
也许因为从医院出生,因为早产虚弱的状况让他人生的前一年都在这里度过, 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构成来到人世最初的画面,变成一种永恒的留念变成了基因的一部分。
他嗅着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酒精味、消毒水味, 看着面前陌生的天花板,合上眼。
心脏在胸膛跳动。平稳, 有力。
伤口泛着隐痛,这具被咒力浸染的身体缓慢愈合着伤口, 他抬起手, 看向自己修长的手指。
只要收紧,就能轻巧地提起一个成年男人, 朝着任意一个地方扔去。
可以挡住袭来的棍或刀, 接住掌刃、阻拦进攻。
和过去相差甚远。
这力量来得太快、太晚, 每一次他在镜子前凝视自己, 总感觉割裂, 他三年成长得太过迅速,好似汲取了倒下的大树的血肉作为养料。这个想法让他感觉反胃。
被追杀时飙升的肾上腺素趋于平缓,那些因剧烈运动而产生的激烈情绪褪去, 变成死水一样的空洞。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还是曾经弱小的孩子, 连老旧的木门都打不开。
男孩蜷缩在房间里,用手一下下捶着门。
楼下嘈杂的电视综艺声消失, 父亲似乎已经出门。
几天前酗酒时砸向房间门的啤酒瓶碎片上酒液早已干涸, 老旧的锁却向内凹陷, 变成了一道没法从里面打开的牢门。
他用卫生间的冷水填满肚子, 饥饿是比疼痛更磨人的酷刑,这栋满是烟草味腐味的潮湿的房间空旷又阴冷。
他也看着自己的手, 瘦小的一点,砸不开锁死的门,也翻不下二楼窗户。
有那么几息之间,他觉得胃在慢慢吃掉自己,从原本反复的痉挛变成疼痛,小刀一下下划过胃壁。
……为什么不打电话?
手机就在旁边,报警也好,给松田阵平打电话也好,他却一次次拿起又放下,好似多拖一阵子就有仙女教母帮忙打开门一样。
但是胆怯……他信誓旦旦说能照顾好自己,结果不过一道意外从外面落下的门锁就能让他快饿死在房间里。
这通求救电话好像证明他无用的警铃,让原本能松口气的松田阵平不得不再次分出自己本就不多的精力。
但对方还是来了。
他蜷缩在房间里,贴着冰冷的地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踏过通往二楼的木质走廊。
男孩无论怎么砸都撼动不了半分的木门被人轻易踹开,尘土扬起。
他抬头,看见了松田阵平。当时不过高二的少年气喘吁吁站在门口,眉眼早已能看出日后的俊逸。
灯光自他身后照进这间阴暗的房间,照亮了男孩小半张脸。
来者脚步坚定而急促地朝他走来。
松田阵平和自己父亲松田丈太郎打了一架,楼下传来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摔砸在地的声音,他捂着耳朵蜷缩在床上,在一切结束后被兄长小心搂在怀里。
他靠在哥哥怀里喝米汤,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嘴唇干裂的伤口在不管不顾狼吞虎咽时已经重新撕开,他嘴里只有源于血腥的铁锈味。
松田阵平在处理自己手臂上和脸上的伤口,酒精味、消毒水味掩盖了那点微弱的米香。
胃还是疼,疼得他感觉不到有东西填充进去。
但是也没事。哥哥怀里很暖和,很烫,他蜷缩着,听见两人和缓下来的心跳,在无数次搏动后终于变成了同一频率。
父亲是一道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的影子。他没有长辈,没有朋友,他只有哥哥。
松田阵平紧抿着嘴,在不知道多久后忽然开口,说自己准备当警察。等大学毕业就报考警校。
到时候他不住警察宿舍,出来租房子住。工资可能不多,没法租上什么地段很好的公寓,如果他不介意,就搬过来和自己一起住吧。
男孩眨着那双异色的眼睛,没看他。
其实他不在乎那间公寓到底大不大,离学校到底远不远,他需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往返学校,会不会不得不和自己哥哥公用一间卧室,不得不去熟悉新的环境。
他只要哥哥。
只要能和哥哥待在一起就好,去哪里都行,睡在地板上都好。
但他听见自己说:“……不了,我在这里住更习惯一点。”
你寄给我的钱大部分我都好好放着,等高中就还给你。你也不用再从每个月工资里分出这么大一部分来租房子,就为了把我从这栋房子带出来。
你应该用这些时间和钱去过自己的生活。
对方倏地沉默下去。
他能看见对方的下颌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又合上了。
松田阵平最后只是轻轻揉了揉他卷曲柔软的发丝,然后手臂向下,以怀抱的姿势虚按住他的胃。
手指很烫。
男孩甚至分不清是落在胃部的手烫,还是自己的胃袋在灼烧,他愣愣地低头。
那只熟悉的手像是白纸,突得被一簇从中迸出的火苗吞噬。
“……哥?”
男孩悚然一惊,从对方腿上跳下转身去看,只看见一团迅速自手窜至全身的红色烈火。
似有一盆冷水自头顶上方泼下,他脚被锁在原地,看着松田阵平在火中安静地望着自己。
身体终于能够行动。他立刻迈开腿朝着对方跑去,伸手去拉拽对方,去扑灭烈火。
无济于事,那团火窜至他紧紧拽着松田阵平的手腕,在上面灼烧,变成一条红色的、刺眼的绳结。
火团里发出老旧的电视机一卡一卡的播音:
[追加一条嫌犯信息。有目击证人称,嫌犯右手上疑似佩戴一条红色绳结。请社会各界和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提供有关线索,发现有关情况……]
漫天的大火,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变成一捧灰,消失在空中。
“…等等——!”
松田伊夏遽然伸出手臂,扣住了一只手。
入手冰凉,和梦里灼人的烫度全然不同。
他自梦寐惊醒。
胸口随呼吸剧烈起伏,冷汗润湿被褥,胃部痉挛撕扯着疼痛。
居然睡着了。
他已经做好了闭目养神一整晚的准备,没想到身体却先一步背叛意识,在各种因素的叠加之下陷入不安的浅眠。
异色的眸子眯起,他朝着前方看去。
安室透附身站在他床边,眉头紧蹙,目光落在他腹部,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因为身上缠绕的绷带,他没有穿上衣,腹部完全裸露在外,毫无阻碍地被对方打量。
似乎察觉到他疑惑的视线,金发男人略别开脸,将目光落在腰侧。
安室透看着躺在床上的松田伊夏。
他发现对方似乎在胃疼,走来查看那刻就被立即攥住了手。
从睡梦中惊醒的少年浑身绷紧,潜意识里腾起的防备让他在不到半秒的时间内锁定目标。
不加掩饰的锐利,黑卷发自黑暗中向脸上投下更为浓郁的阴影,抬眸看来时和平时调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被攥紧的手指生疼。
在他的注视下,少年慢慢地强迫自己一寸寸放松下去,像是在短短几秒重新套入了坚不可摧的外壳。
不再具有刺人的攻击性。他用攥着自己手的手指挠了挠手心,瞬时将腿搭过来,好似一个无声的要求。
松田伊夏用重新被蜂蜜糖染过的声音笑道:“安室先生这是准备来收帮忙的报酬了?”
安室透没有应答。
他又看向腰侧,目光如有实质般摸过那星星点点的、年代久远的烟疤。浅红色的,在苍白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对方像是一条灵活的鱼,但他抓住了这条鱼彻底从“真实”的潭水中钻走的缝隙,带着几分压迫地逼问:
“你被虐待过?”
“……”片刻僵硬后,松田伊夏哼笑起来:“你说的是哪种?”
精神和身体的虐待同等重要,也许前者在某些时候更胜一筹。
但他道:“如果一些情趣也算是虐待,那范围也太广了。”
安室透收回手。
他不需要听这套说辞,在刚才瞬息的表情转换之中,男人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拉开距离,淡淡道:“去吃点东西吧。”
松田伊夏将他拽回床铺。
后脑磕在枕头上,身体本能让他须臾便攥住手枪,理性和感情却都保持着冷静,让男人安静等待着下文。
少年居高临下看来,他表情一半还带着笑,眼睛里的笑意却早已经凝结,冰冷而压抑。
“看来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安室透没错过他刚才脸上的失态,少年自己也没错过。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
“你是出于本能喜欢深挖对方的过去,还是想知道在床上能用多少度的暴力?”他单手扼住男人的脖颈,如同刚才对方对自己一样逼问,“知道这个答案对你有什么好处,波本?”
其实都不是。他只是在刚才煮粥时回想,忽发觉松田伊夏今天情绪不对。从被他在小巷里拦住带回来起就不对。
但是对方念了他的名字:波本。
波本笑了笑:“你就当是一种职业习惯好了,情报人员的毛病,喜欢抓住点细节不放,别在意。”
语气轻飘飘的。
“我没在意。”松田伊夏目光冰冷,他赤裸的上身同纱布一样惨白,唯有手腕那节红绳带着刺目的颜色,“还有什么想问的,情报员?”
“这可不像是要告诉我什么的态度。”金发男人略微活动脖子,环在颈上的少年的手像是缠绕的毒蛇,“只是对你锲而不舍戴着刻了人名字的颈环的原因好奇罢了。”
他松开男人的脖颈,咬牙笑起来:“那就让我这个被虐待过的家伙告诉你原因:因为这东西能给我安全感,没有它我会死。”
安室透一怔。
他在几秒的反应时间里,没能把安全感和生死这两个词划上什么逻辑上的关联。
他捏着少年按在自己脖颈上的手,适时收敛锋芒,起身道:“我去盛粥。”
空气里又变成了那股味道,消毒水混着酒精还有米汤的香味,连绵的雨让这栋高级公寓都泛着淡淡的潮湿。
松田伊夏眉头紧皱不下。
说着不在意,但少年眉眼间显然有薄凉的一层愠怒,在松开男人下床时低骂:“和你们情报人员做爱就是麻烦。”
麻、烦、死、了。
安室透轻耸肩膀,推开门出去,盛了碗粥,又拿出胃药放在旁边。
等重新返回卧室,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
他将手中托盘放下,拿起刚才起就震动不停的手机,点进加密账号发送的邮件。
里面陈列着小巷以及周围大范围内的调查情况。
[……发现的尸体总共28具,均为利器致死,死者查不出身份。但从现场痕迹来看,恐怕不止这些。]
只是提前被其他人处理掉了。
男人一张张看过这些尸体的照片,锋利的创口自胸口破开,穿透心脏,一击毙命。
窗外冷风阵阵,吹起一阵刻骨的寒意。
——*松田伊夏推开窗户,直接落入老宅卧室。
他就着水吞了几颗胃疼药和止疼片,将药盒扔在一边,走进浴室洗了把脸。
真是疯了。
攥着那节红绳,他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晦暗不明的面色。
本来借着波本接触他后面组织的目的早就达到,今晚在小巷外传来脚步声时他就已经察觉,居然还不躲开,莫名其妙跟对方回去,总不能是贪图免费的包扎吧?
松田伊夏脱去身上这件属于别人的衣服,扔在一边。
男人显然已经习惯包扎,每一处伤口都处理得当,用干净的绷带细细包裹,再看不见任何一点血痕。
不,还有。
少年注视着镜子,然后低头看去。
他腹部多出四道血痕,伤口四周翻皮泛白,新生的伤口向外渗着血珠。
……哪来的?
忽得想起刚惊醒时安室透皱眉盯着自己腹部的模样,还有他刚巧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松田伊夏朝自己左手看去。
四指指尖残留着淡红。
他用水将手洗净。
那点困意烟消云散,松田伊夏从楼下冰箱翻出早些时候剩的面包,拎上二楼,打开下方有一处陈年的踢痕的门。
将一片叼进嘴里,他动作迅速地给腹部上药,在暗网上查看情况。
悬赏金没再往上叠加,眼看限期将近,大波人马有去无回,事情已经趋于平静。
他感觉人数仍有些不对,有些少,像是有人给他拦下了一部分。要不然他恐怕比现在要狼狈。
咽下面包,他伸手从衣柜里挑换洗衣服,在抽出一条累叠在中间的长裤时,一张纸忽得从里面飞出来,落在地上。
卷发少年附身捡起,展开。
这是一封一年多以前的信件,他曾经看过两眼,随手放进口袋里,没想到今天又重见天日。
省略掉大片大片的前段,他看向末尾。
[……你寄来的34号、41号红绳都只是普通的红绳,48号按你提供的线索调查,的确是一个民间邪教的标记,警方已经展开行动。但是,恐怕这和你哥哥爆炸的案件没有关联。
也许这句话我并没有什么立场给你说,但是伊夏,这件事已经快过去两年了,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不应该只有追查真相一个目标。
我想你哥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伊达航]
松田伊夏仍对这段内容嗤之以鼻。
但冥冥之中,兜兜转转,一年多过去,这张薄薄的信纸又变成一个人留下的遗物。
他最后还是将信纸重新折好,放进柜子里一个铁盒中,同一枚老旧的御守贴在一起。
34号,41号,48号,再到108号……
他看着自己手上这条绳结,一时想不起这是多少号了。红绳在他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人总是偏执,觉得如果单单放过的这一次就是一直要寻找的答案怎么办?
所以他一点线索都不会落下。
自在初遇的乱巷里看见男人手上的红绳起,他就没打算放手。
由远及近的黑点将少年从沉思中拉出,他走到床边,推开窗户,一只通体洁白的乌鸦落在窗沿上。
明明是乌鸦的模样,它却有雪白的羽毛和金色的眼睛,没有眼白,显得奇异而吊诡。
是谁的术式。
在看见这只鸟时便已认定,黑红色的拟翼从后腰伸出,却暂时没有下一步动作。
乌鸦将一封由火漆封口的信送至他面前,里面装着除了信纸以外的东西,鼓鼓囊囊。
松田伊夏扬眉接过,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一颗漂亮的鸽血红宝石。
他翻开卡片,上面用流畅锋利的笔迹写着一串地址。
——是间酒吧。
乌鸦忽得伸展羽翼,像是通晓人性一样冲他行了一个绅士礼,随后,身体被一簇蓝色火焰吞噬。
它自窗沿消失,唯余下一朵血一样的玫瑰,落在被他随手搁置在沿上的宝石边。
松田伊夏又看了一眼手上这封邀请函,轻微扬眉。
这封邀请函送的,可比某个情报人员浪漫多了。
就是咒力的味道不大好闻。
第33章
“您的酒。”
调酒师将威士忌杯小心放置在桌上, 未等得到客人的眼神就主动退出卡座范围。
他面前,靠坐在卡座中心位置上的男人一头银色长发,指尖挟着一点猩红。
墨绿的眼眸一扫, 调酒师便会意地微鞠一躬,退回后台。
酒吧瞬时寂静, 从紧闭的大门至吧台都空无一人,唯有两道黑色的身影于角落隐蔽的卡座围坐静候。
烟头摁灭。
被旁边男人的低气压压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的伏特加终于抬头, 小心开口:“……大哥?”
琴酒瞥了他一眼:“闭嘴。”
“是。”伏特加连忙合上嘴。
他看见自己大哥耳侧有一个耳麦式的装置,但是并未连线, 就连一侧眼睛都和平时有所差异, 应该是佩戴了某种内置镜片。
通常这种时候,就代表琴酒在处理他没权涉足的领域, 作为小弟只需要闭耳塞听, 等待一切结束。
银发男人又点起一根烟。
他神色不耐而晦暗, 置于右眼的隐形眼镜状咒具让他轻易看清落在桌上的白色乌鸦。
“轻举妄动。”
男人刺道。被那道过于惹眼的悬赏令吸引来的人不只涌向目标, 也向着足以支撑起这笔财力的“幕后雇主”投以窥视。
这和组织一直以来的准则背道而驰。
贝尔摩德那个奉行神秘主义的女人在交易中和他透露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真正通过更上层下发的只有十亿,至于为什么最后变成那样一个数字。
全来自某人自顾自的“加码”。
“别这么严肃,琴酒。”白乌鸦张开鸟喙, 吐出戏谑的人言, “小家伙值得起这个价,如果不是时间有限, 我可以让他更值钱。”
“别在这里发疯。”男人冷笑, “你该祈祷他不会让我失望。”
被黑色皮质手套包裹的惯用手从酒杯移开, 攥住乌鸦的头颅, 硬生生捏碎了那颗脑袋。
伏特加看不见的鲜血飞溅,在几秒后变成一簇幽蓝色火焰, 全数焚烧殆尽。
火光暗去时,属于白兰地的声音响起。
他语意不明而诡谲地轻笑着,声音和蓝火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人恶心的神秘主义做派。
推门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琴酒手中的伯莱塔对准门口,三枚子弹没有间隙地自枪口飞射而出。
伏特加因为男人突然的举动警惕起来,以为有什么突发状况,朝着门口举起手枪。
“这是见面礼?”一道略显青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透亮。
那三枚子弹不知到底击中哪里,伏特加没看见弹孔。
——门外空无一人。
玻璃杯被扔出,银发男人倏地翻转枪口,子弹击碎玻璃杯,炸成无数碎片。
枪口最终对准身后。
伏特加瞪大眼睛。
一道身影唐突出现在琴酒身后,那人俯身用一只手按住坐在沙发上男人的侧肩,不顾对准自己额头的手枪,自后方凑近耳边抱怨:“好凶啊。”
他被简单处理过的脸侧因为爆裂的玻璃划破新伤,血迹润湿纱布。
“松田伊夏。”琴酒拿下嘴里叼着的烟管,精准念出这个名字。
松田伊夏应了一声。他松开手,绕至卡座随意坐下。
伏特加立刻提高声音:“喂!你……”
少年像个和普通朋友约好来酒吧的高中生一样,兴致勃勃地观察周围的摆设,又捞过伏特加旁边的酒单边看边问:“有推荐?”
威胁的开场白卡在喉咙,他被自己口水呛到:“…咳!”
这小子是不是自来熟?!
“别浪费时间。”琴酒嘴角扯了扯,将手中的烟摁在威士忌杯中的冰球里。
松田伊夏遗憾地推开酒单:看来今天自己又喝不上了。
枪口对准额头。
“我对你的小把戏没什么兴趣。”男人眯起眼,“你有一个死了的条子兄长,还把自己往这里送。”
“理由?”
“在这里我可以随便杀人,满意这个答案?那群饭桶找了三年都抓不住一个炸弹犯。”松田伊夏轻佻地冲他笑笑,撑着头往前凑近些许,看着那双冰冷的幽绿色眸子,“我要把他的皮撕下来。”
“你准备怎么找,借我们的牵线?”伏特加插话。
“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们难道平时也要等证据确凿才抓内奸?”他哼笑,“把怀疑对象全杀光不就好了。”
伏特加因这个语气打了个激灵。
他甚至能肯定,要不是那条子被炸碎了,这个疯子能抱着对方的骨头睡觉。
但松田伊夏没分给他多余的眼神,他同另一个很麻烦的人对视着,探究审视的目光落在脸上,骨头都快渗出冷意。
死寂的几秒之后,琴酒收回视线。
他面容冷峻:“自己决定要装进哪个酒瓶。如果有喜欢的被人捷足先登。”
男人哼笑:“就把里面的酒‘倒’出来。”
至于此举留下的麻烦,就留给闹出这么大动静把他划入组织的白兰地去头疼。
“竞争上岗,我喜欢~”兴致勃勃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意有所指,“你的也可以?”
冰冷的墨绿眼眸居高临下投来凝视:“你可以试试。”
“开玩笑~”少年笑着冲他挥手,“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叫先生。”
银发男人步伐不停:“琴酒。”
在踏出大门前,他单手按开烟盒,回头命令:“伏特加,剩下的你和他说。”
伏特加:“…是!”
松田伊夏看着对方背影消失在合拢的门间,才转过头,回味了一番空气里残留的冷凝的危险气味。
一个同波本不逞多让,甚至更加狠厉危险的角色。
血液又微妙的沸腾起来。
烟草味伴随着酒香,狠辣而傲慢。
没有蜂蜜酒一样伪装的外壳,就这样赤裸地展现出所有锋芒。
总感觉少了一些舌尖萦绕的滋味。
如果没有见过波本那副变化的假面,他倒是很愿意去试试这种没有丝毫掩藏的危险。
按理来说无往不利的招数被对方全数挡在玻璃壳外,昨天被按着深究的恼怒退去,夹杂着几分隐秘的感情,变成一种让人咬牙的不满。
不仅没吃到嘴里,还被摆了一道!
……不甘心,难道招数要再升级?
他撑着头心不在焉地听着伏特加的话,目光在酒单特调一栏扫过,然后顿住。
[意乱情迷]
配料是柠檬汁、枫糖浆、苏打水、波本威士忌以及……
松田伊夏笑起来:“就这个好了,我要叫——”
——*[调查卡瓦多斯。]
安室透凝视着屏幕上的邮件。
卡瓦多斯,苹果白兰地。
这并不是一个陌生的代号。
他无法确定这个组织在各国的暗面盘桓了多长时间,但肯定不下于十位数,要不然不会形成这么一套根深蒂固错综复杂的利益关联体系。
而作为代号的酒名并不是消耗品。
他不知道这个代号经过多少人的手,至少他能接触到这一层面的消息时,那一代的苹果白兰地是美国人,在贝尔摩德和FBI的对峙中饮弹自尽。
之后变成了在加拿大附近行动的情报员,对方和他有不少冲突,借着波本所展示出的睚眦必报,他让对方死在了赌场。
——实际那个家伙成为公安不小的收获,在审讯室吐出不少东西。
安室透之后在基地听人恭维他除掉挡路牌时,知道这个代号现在由一个日本活动的狙击手继承。
他听过对方的恶名,但只有零星任务有所交集,只记得对方是个面色暗沉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刀口。
名字叫——松本……
朗姆的短信接踵而至:[松本环死了。不管用什么方法,登上由前往奄大岛的轮船。
卡瓦多斯也会去。]
金发男人呼吸一滞。
他回复短信,放下手边的餐前酒,不动声色敛眸。
很少会有这样迅速的代号接替,除非现在的卡瓦多斯杀死了松本环,得到了他的代号。
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下马威,毫不掩饰锋芒地宣告到来,足以引起所有知情者的警惕。
朗姆的愤怒更为郁烈——因为松本环是他的人。
这意味着调查不再只是详细了解这么简单,他必须不竭余力地扒出对方的隐秘和弱点。
服务员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安室透略微点头示意。
一份三分熟的牛排置于面前。
金发男人垂下眼眸,拿起刀叉。
调查卡瓦多斯,而公安方的侧重在查清造成大规模混乱的威胁源。
前者暂时不论,后者完全指向一个名字——松田伊夏。
他暂时没法确认那些尸体是不是因他而死,理智不断的追寻引发了感情上对确认好友的亲人是个疯狂的刽子手这件事的痛苦反噬。
但理智不断强调:他要调查,试探,确认危险,采取措施。
锋利的餐刀切下,血从牛肉切面溢出,向下同殷红的红酒酱交融。
像是在切割谁的血肉。
他被感情带跑了。亲密关系是最牢靠的蜂蜜陷阱,他本能借此轻易获取信息,同以前无数次一样,却在现在一而再后退,想将对方推开。
安室透本该早已习惯这种踩着别人往上走时胸口迸发的撕扯,私心和感情让位于更为宏高的利益,让他一步也不能走错,半分都无法后退。
他忽得想起诸伏景光。
和自己同时潜入组织的卧底,自童年至今的好友。在他得知对方身份暴露时赶到天台,只看见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情绪将他撕碎,灵魂从身体中剥离漂至半空,然后看着在下方的自己。
被理智支撑起的金发男人面不改色将叛徒的尸体送回,他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惨白的脸,笑着开口:
“哈,居然是公安的狗。我和这家伙共用这么久安全屋,该庆幸没染上条子的臭味。”
hiro,hiro,hiro……
hiro。
他们会对他的遗体做什么?
他没救下诸伏景光,还要咬牙将尸体送到组织手里,来洗刷嫌疑,彰显自己绝无二心的“忠诚”。
现在自己持着的手枪调转枪口,对准松田伊夏。
……依旧不能失误,不能退缩。
安室透合上眼,几秒后再次睁开时,那双紫灰色的眸子里再不见一点情绪。
刀尖朝向牛排,他脑中一点点罗列。
混乱的过往关系——也许和脖子上的choker有关。
自毁心理——初见便有所端倪。但仍有很多细节静待深剖。
那天他坠在高楼上听不清的呓语到底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和看不见的“人”说话。
还有,对方在梦魇中无意识抓破自己腹部的举动,那个行为到底是因为胃疼,还是……
金发男人想起温泉旅店。
短短几小时不见,少年脖颈就多出新的掐痕。比他留下的小一圈的指印。
握住餐具的手攥紧。
松田伊夏到底是不是会…在睡梦中无意识伤害自己?
还有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卡瓦多斯。
他将牛排推到一边,低头查看朗姆所说的轮船。
——*“三井海洋邮轮?”
松田伊夏晃了晃手里那张船票。
这间酒吧今晚热闹了一些,有零星几个客人坐在卡座上闷声喝酒,他仍然坐在几天前同琴酒见面的卡座,只是和上一次一样没喝到酒。
任务由邮件发送,伏特加不过将船票送到他手里,少年晃了晃腿,左右看看:“琴酒没来?”
伏特加:“大哥他……”
松田伊夏:“唉,真可惜,他眼睛可真漂亮。”
伏特加尚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串急促的咳嗽:“…咳咳咳!!!”
隔着墨镜,小弟瞳孔地震地看向新人,五官写满对他“大胆发言”的震惊。
这个小小新人,居然妄图泡大哥!
“收起你没用的想法,卡瓦多斯!”他站起来黑着脸警告,“这次任务如果不能证明你的能力,就等着吃子弹吧。”
他转身离开。
——路过台阶绊了一跤。
松田伊夏冲着他离开的背影戏谑地吐了吐舌头。
他对琴酒没什么兴趣,只是拿这件事逗别人实在好玩。
自然也不知道这些玩笑已经在组织传了几轮,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第34章
“我看见了!”
酒吧。狙击手基安蒂将手里酒杯放下, 一杯粉红女郎在她手中反倒像是啤酒。
砸下去的动作颇为豪爽。
她僵着脸,光回忆就控制不住表情:“那个新来的家伙居然把琴酒按在墙上!”
说完这句话,短发女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是害怕, 纯粹因为荒谬。太荒谬了。
她的搭档科恩沉默点头,他一向沉默寡言, 此次的附和更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酒吧瞬时寂静,几个没有任务的代号成员互相对视, 坐在最前那个问:“……琴酒没冲他开枪?”
他上一次就因为和对方对视太久,被一枪射穿大腿, 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到现在还疼。
“没有, 琴酒甚至还掀开衣服摸他腰!”基安蒂情绪激动。
……啊??
吧台边零散分布的组织成员立刻转头,朝科恩确认。
后者又沉默点头。
人群瞬时爆发出低低的呐叹。
嚯!!!
“我操!那凭什么?我不就多看了他两眼?”刚才发问的成员立刻拍案而起, 打翻了手边的酒杯, “卡瓦多斯都那样了为什么没事?!”
基安蒂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是多看我两眼我也会开枪。”
“你这——!”
那人的骂声卡在喉咙。
金发发丝被酒吧昏暗的灯光照成灰调, 那人半张脸掩在阴影下, 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杂糅着危险与阴沉。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波本道。
不, 你来的正不是时候。
对面的男人面色阴沉地坐回去。波本自从取得代号后就是朗姆面前的红人,对方诡秘莫测的手段和无孔不入的情报技术让人避之不及。
如果没有足够和对方博弈的实力,最好躲远点, 越远越好。
他不欲在对方面前显眼, 干脆闷声喝起酒来。
“一杯波本,纯饮。”金发黑皮的男人在基安蒂边坐下, “刚才在聊卡瓦多斯, 这家伙最近可是名声大噪。”
“哈, 嗅着血腥味跑来的鲨鱼。”基安蒂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 她褪去了刚才抱怨的兴致,不得不提起精神来应付格外难缠的不速之客, “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不做赔本买卖。”
“我以为我们合作过这么多次称得上朋友,你刚才和他们抱怨的时候可没收费。”
波本笑着开出交易“价”格:“那就说说吧,我对新成员很感兴趣。”
基安蒂从鼻腔里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不过波本提供的信息对她来说的确有价值,她顿了顿,还是将那天看见的情况详细说出。
她当时击杀目标,准备从烂尾楼离开,却远远望见琴酒和一道陌生的身影伫立在天台上。
两人似乎在说话,几句交锋后那个陌生身影倏地伸手,将银发男人“逼”至墙角。
基安蒂没有看见琴酒被挡住的另一只手到底有没有拿起手枪,她只看见一片刺目莹白闪过。
琴酒另一只手向后,掀开了对方后腰位置的衣物,那个姿势应该是……搂着的。
她瞳孔地震,差点朝两人开枪!
……这个在任务现场和别人调情的家伙绝对不是琴酒,绝对不是!
女人浑浑噩噩地结束任务,在琴酒审视的目光中先一步离开,在酒吧喝了一晚上闷酒,终于在安室透进来的前十分钟砸下杯子,破开大骂:
我○,你们男性代号成员真○○的乱!
琴酒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居然也上套了?!
“就这样!”复述完全部,基安蒂又点了一杯烈酒,眼下的蝴蝶纹身都更为鲜艳,“○的,先杀了卡瓦多斯夺代号,不到几天又搭上琴酒,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波本仍然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安静听到充满情绪的发言。
手指却在桌上轻点,一个简单的第一印象被勾勒成形。
不择手段,肆意妄为。和琴酒的关系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发现。
互利互惠?还是别有隐情。
他颔首:“这么说,你看清对方的模样了?”
“没有。”这次基安蒂的回答倒是斩钉截铁,“他戴着兜帽。”
身高似乎一米八左右,但是站在琴酒面前还矮一个头,他踩着带跟的马丁靴,这个数据并不算准确。
浑身都是符合组织的黑色。身上单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兜帽衫,戴着兜帽,宽大的上衣和紧身方便活动的长裤让那双腿显得格外修长。
在夜里萧瑟的风中看着些许瘦削。
远方嗅不到同类身上的血腥和腐臭。
基安蒂看着,第一印象是对方实力大抵不怎么样。
因为他站在琴酒面前,显得比对方小了很大一圈,风吹动空空荡荡的兜帽衫,看上去细胳膊细腿,自己一个能打三个。
波本敛眸。
他并不觉得对方实力弱。相反,对方大胆却谨慎,通过杀戮夺取代号的行为过于激进,如果他真想在组织掀起轩然大波,就该再次乘胜追击,借势冒头。
但是卡瓦多斯走了一步稳棋,既没有马上抛头露面,连任务都是戴着兜帽不以真容示人,也没有和所有人结仇——他马上就和琴酒变成了一种微妙而平衡的关系。
“说不定就是搭上琴酒,才有了卡瓦多斯这个代号。”不管什么新同事,先坑一把再说。
组织最多的就是真真假假的传言,波本笑着再添了一把火。
“多谢,今天所有花销记我账上。”金发男人推开自己面前的威士忌杯,起身。
对于刀口舔血赚钱的成员而言,这笔钱实在不值一提,但却是一种更为重要的态度。得到这么多情报,他不介意在此时“绅士”一把作为结束。
基安蒂晃了晃酒杯。
酒杯中半透明的液体摇晃,特调杯边妆点着一片轻而薄的苹果片,侧方覆着未削的果皮。
被酒水泡过,色素沉淀,殷红而明亮。
波本已经离开,她凝视着这片红色,才忽得想起那人应该有纹身。
细长条状像他后腰位置蔓延而上的红色纹路。
她当时只霎那一瞥,现在酒精涌上大脑,竟然一时没法确定对方的衣服到底是不是在琴酒伸手之前就已经凭空掀开。
啧。基安蒂把那片苹果扔到一边。
○的,眼不见心不烦。
——***“咔嚓。”
细小的快门声在房间响起。
轮船三层的房间外带小型阳台,室内宽敞,木质衣柜旁放着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
松田伊夏背对镜子,一手掀起衣服,转头看向镜面。
一对拟翼自后方展开,连接位置红莲纹路蔓延。
他这几天过得非常充实,没事就跟着琴酒去围观任务,然后因为几句话冲突打起来,他用拟翼戳对方脖子,对方一手举枪一手戴着咒具手套攥他翼根。
但松田伊夏最擅长的就是把控程度,每次都在银发男人真的气火上头之前收手,精准地把度卡在“不满”这个界限上。
一来二去,他发现了问题。
后腰位置随着术式发动浮现的咒纹原本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和狗卷棘脸上和舌上的咒纹不同。
但是现在,浮现出的纹身随着咒力加强能被非术师察觉——因为照片能拍到。
拍都拍了。
少年哼着歌,点开社交软件账号,将这张照片发进动态。
手指微顿,选择仅某一人可见。
异色的眸子略微弯起,他输入文字:给大家看看新纹身w~
他趴在床上点着屏幕,正要将照片发出,一张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传单突然从开着门的阳台飘入房间,然后拍在后脑上。
他取下来,发现是一张宣传海报,内容不提,正面写着几个大字:
自尊,自爱,自重!
松田伊夏:“?”
这哪儿来的。
他翻了个身,随手将其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点击发送。
——***安室透动作僵住。
海风吹透男人被薄汗微微浸湿的衬衣,携来秋日的寒意。
他手指一划,不动声色地将屏幕调暗一半。
将屏幕上所有内容连同那张照片,都藏在更为隐秘的黑暗中。
没想到以侦探身份上船却碰见了经常来波洛咖啡厅光顾的阿笠博士,他干脆同对方在启航前共坐一桌,听着对方的闲聊。
然后在打开手机查看启航时间时,发现松田伊夏更新了动态。
他很少发这些,自转校回来后更多时候是出现在其他人的照片中,占据一角。
而现在——
少年背对着镜子,咬着舌尖单手拉起上衣衣摆,因上半身略微的转动,整个裸露的腰部绷出漂亮的肌肉曲线。
腰肢却过于纤细,好似两只手就能把住。
背沟流畅而显眼,自衣摆而下。
而后腰中心位置却多出一片殷红的纹路。
莲花自背沟对称绽放,左右两边瓣尖位置正各自指向两侧腰窝。
同他右眼眼眸一样的颜色,在白皙的皮肤上白得过分惹眼。
捏着手机的手略微收紧。
他在紧绷的呼吸中忽得松一口气:幸好第一次见面遇见的是他,不是琴酒。
就让琴酒和卡瓦多斯两个恶人互相磨好了,最好别让他们将视线转向自己,以及只要略加注意就会知道和他有所关联的少年。
视线上移,看见[大家]那两个字,安室透原本松的那口气又猛地提了上去。
对面,戴着眼镜的粉发男人建议:“听说船上的活动需要两人一组进行,不知道安室先生有没有……”
“没有,但我自己会找,不劳你费心。”话语被唐突打断。
冲矢昴看着今天莫名登船的安室透,见对方原本一直维持着的笑容突然消失。
他问:“你是不是加了松田伊夏账号。”
粉发男人疑惑地点头“…的确有。”
通过相熟的人拉进距离是惯用手段,至少维持表面的和平,于是冲矢昴回忆了一番对方上一条动态。
好像是和朋友去美术馆,带着有些恣意和无奈的笑容任由好友在他侧脸画上了星星,拍了合影。
于是他道:“很漂亮,他的……”脸部彩绘。
对面让人琢磨不透的波本忽得冷笑一声:“呵。”
冲矢昴:“?”
……嗯?
第35章
“三井先生。”助理推开休息间大门, “人来了。”
沙发上的人点头示意,于是助理彻底将门打开,朝外面道:“请进。”
脚步声由外至内。
三井海洋游轮的所有者三井直川看向门外。他眼下分布浓重的黑眼圈, 端正的五官和严肃神色里夹杂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客人走进休息间。
那是一个分外吊诡的人。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气质。
他踩着马丁靴,刚才略显沉重的踏声就由厚重的鞋跟发出, 修身长裤上绑着各类绑带,在大腿外侧坠着一个不大的装备袋。
身上宽大的兜帽衫掩盖身形, 也挡住了大半面容。而仅仅露出的下半张脸又被青黑口罩掩饰遮挡。
就连手都戴着材质轻薄的皮手套。
如果不是身上诡谲而奇异的气质,不像是诅咒师, 反倒像是雇佣兵或杀手。
“你先出去吧。”男人撑着额头, 朝着助理摆摆手。
后者离开房间,带上了门, 将空间留给两人。
“你就是……‘槐序’先生?”三井直川念出这个肉眼可见是假的的名字, 他没从沙发上起身, 视线有些打量, “不好意思, 还麻烦你往返一趟。”
槐序不客气地拉开沙发对面那张椅子坐下,双腿交叠。
他:“反正你给钱了,我时间宝贵, 就开门见山吧。”
声音却意外年轻。
习惯于各种客套话的社长一噎, 原本循序渐进的话语卡在喉咙,又带着不满地艰难咽回肚子里。
不愧是诅咒师, 真是有种整治日本社会的美。
“……是这样的, 我妻子郁江自从两个月前从奄大岛回来后就不大对劲。”三井直川顿了顿, 低声陈述起来。
三井海洋游轮是三井制药名下的私人游轮, 平时往返于东京和奄大岛一带,下层甲板用于运送奄大岛上主制药工厂的货物, 中层接待乘船游客,顶层则用于举办大型活动。
作为集团社长,他经常同妻子乘坐游轮往返这一带处理工作,视察工厂情况。但自从上一次回来后三井郁江突然卧床不起,之后又连续失眠、梦游,声称自己看见了怪物。
到一个月前,连三井直川都会在每晚听见房间里出现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老鼠,但仔细听后又不像。管家上下把房子都打扫过一遍,不是什么房屋周围的动物。”
三井直川伸手掐住眉心,眼中泄出浓重的疲惫,“之后也找过不少人,但都一无所获。”
求医未果后,他只能将目光转向和科学背道而驰的领域,并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了诅咒师。
前后几个都没能解决,最后牵线人建议他找一个更靠谱的陪同,去事情开端的地方看看。
所以他在商业合作伙伴推荐下联系到了一个叫“槐序”的诅咒师,支付了一大笔定金请对方上船调查。
光从价格就能看出和前几个的差别——贵得别具一格!
“所以你希望我跟你们走一趟,调查游轮和工厂。”
听完,重金聘请来的专家别有深意地一点头,问道,“现在方便让我去见见你妻子?”
“现在恐怕不大方便。”三井直川擦了擦汗,“内人吃完安神药刚睡下,烦请你先检查一下游轮。”
“她醒了联系我。”槐序站起身,拍了拍衣角不存在的灰。
在准备离开之前,中年男人喊住他。
“这是调设过的手环。”三井直川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诅咒师接过一看,是一个金属模样手环,设计简约漂亮,下角还有三井制药的logo。
他是前天才在牵线人建议下决定带状态不好的妻子重新坐游轮往返调查原因,这时售出的游轮船票已经没法收回,只好在船上设置了一个活动,只有参与活动的乘客才能进入特定区域。
每个参与的乘客会随机获得一对手环的其中一个,这种特殊的手环在和匹配者处于同一空间时会有提示,还有查看对方位置的机会。
主题是“浪漫邂逅”,前三个找到同自己手环匹配的另一方的乘客可以获得神秘大礼。
据说第一名奖项是北海道双人游,如果不想和对方一同旅游还可以折合成为现金。
面具之下,槐序略扬起眉毛。
不愧是商人,用活动的名义把大多不想参与的乘客圈定在特定范围内,而少部分参与的则通过手环把自己的定位暴露在组织者眼前,方便处理突发事件。
“这个手环不和其他人的连接,你可以通过它进入参与活动才能进入的地方调查。”三井直川补充。
原本这个活动设置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让乘客不要妨碍到诅咒师工作,自然不可能反倒把他拦在外面。
但对方没接。
年轻诅咒师思索了片刻,忽得问道:“你们这里可以看见每个参与的乘客和他们匹配的手环编号?”
“没错,不过我们会注重保护客人隐……”
“给我看看。”
“…隐私。”
三井直川:“……”
槐序:“?”
后者深吸一口气,全当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在放屁:“你请。”
年轻诅咒师几步走到电脑面前,查看资料。
的确,每个参与活动的乘客和领取的手环编号都记录在文件中,往下还能看见相匹配的手环编号。
二层房间的阿笠博士同他隔壁的短发女孩刚好匹配,两人一个是14号A,一个是14号B。
安室透拿到的是17号B,与17号一对的A手环暂时无人领取。
“给我17号A的。”他道。
三井直川转头,看见文档资料上17号B乘客英俊的证件照。
他沉默下来。拿着能自由进出各地的伪装手环不用,要戴真的,还专门选择一个过于亮眼的对象,这个用意是……
根本不用深想就知道了好!!
游轮已经启程,在这个时候他可不想让有机会让自己妻子康复的诅咒师扫兴。
他很快联系游轮负责人,让他把17-A手环拿来。
槐序合上电脑。
手环也有限制,他要处理任务,一直和安室透处于位置同步的情况有时候也麻烦。
他道:“再随便给我拿一个。”
三井直川:“……你的意思是。”
他总结:“我要两个。”
三井直川:“槐序先生,我的委托……”
“你放心~收钱办事自然会好好处理,至于这个,就当你的尾款了怎么样?”
的确,对方恐怕也不差钱。用一个手环抵尾款,不管怎么看都更加划算,更重要的是咒术师心思难测,用这个让对方心情好点委托效率似乎也能提高。
不过……
一个原来还不够?!一口吃两个,合着你接我这个任务不是为了赚钱,是看见这个活动来我船上进货来了!
一个挑自己看上的稳定发挥,另一个随便来刺激一把,真是两鱼两吃,各有各的吃法。
够变态,果然是诅咒师。
他立刻打消怀疑。
他就说为什么这么厉害的诅咒师会答应他这种需要付出大量时间,和游轮一起往返一周多的委托,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样就说得通了啊(感慨)。
房门合拢,三井直川收敛示人时端着的表情,整个人更为沉郁颓悴。
他推开休息室后的门,走进内屋。
一头黑色秀发的女人躺在床铺中央,面色苍白到快要同床单融为一体,眼下同样是大片乌青。
三井直川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肩膀渐渐塌下,像一座缓慢倒塌的山脉。
——***“无聊。”茶发女孩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环,发表评价。
她面前立着一个宣传海报,上面用大片大片的粉红色设计衬托着“浪漫邂逅”四个大字,让人看了起一身鸡皮疙瘩。
随机将一对手环发给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让他们相信这种巧合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实在太可笑了。
谁知道连到的会是梦中情人还是人渣。
要不是需要进入大片只有参与活动的人才能进入的场地,灰原哀一定会对这种活动敬而远之。
“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阿笠博士笑起来,“大海、游轮和浪漫邂逅,和电影里的桥段一样。年轻真好啊……”
灰原哀嘴角抽搐:“……你说的电影不会是《泰坦尼克号》吧。”
这也太不吉利了。
白胡子发明家连连摆手:“其他电影也会有这种浪漫桥段。不过和我匹配到的那个乘客发现我是个老头子,可要不高兴了。”
说完,他手腕忽得一震:“…哎呦!”
桌子对面,灰原哀按着腕上手环内侧一个红色按钮,露出半月眼:“你还没发现?我们两个的手环就是一对。”
“什么?等等啊小哀,你刚才按的那个是什么东西?”麻意一闪而过,阿笠博士甩着自己戴手环的手问。
“这个手环的设计。”灰原哀满脸黑线,“真搞不懂这么莫名其妙的开关是谁设计的。”
打着【心动体验】的旗号连接了两个手环的设置,只要这边按下按钮另一边就会有反应,但是有两小时的冷却时间。
——这也、这也太奇怪了!
原身是十八岁少女的灰原哀也没看懂这个发明,脑子里一时只剩下一句话:现在的大人,玩得真怪。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兴致缺缺的女孩旁边传来一阵惊呼,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人挽着好友,兴奋道:“快看快看,我的手环刚才震了一下哎。”
灰原哀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正要说些什么,忽得看见一道身影从远处走来。
她顿时浑身一僵,立即戴上兜帽缩至一边,让阿笠博士将自己完全挡住。
“阿笠博士,还有小哀,晚上好。”来人在收拾行李时换了身衣服,T恤外套了件防晒外套,清爽感扑面。
“晚上好。”阿笠博士打完招呼后,立刻看见了对方手腕位置同样的手环,“没想到安室先生也参与了这个活动?”
“既然是来度假的,就都体验一下。”
金发男人笑着回应,在桌边落座。
想要调查卡瓦多斯,追寻行踪,他免不了去其他地方。现在能让他掩人耳目进入的最佳方式就是参与活动。
但和一个陌生人绑定手环的确麻烦,等晚上回房间他就试着把这个拆卸掉。
思绪在脑内转过一圈,尚未来得及挑起话题,男人表情忽得一怔。
手环震动数秒。
金属紧贴皮肤,震动感并不强烈,带来微弱的痒意,像是电流自手腕流窜而过,向手臂、肩膀蔓延。
安室透面色有一瞬阴沉。
他正要伸手笼住这个功能太麻烦的手环,就感觉有一道阴影自后方,挡住了餐厅过于明亮刺眼的灯光。
一只线条流畅的手臂从后方伸来,指尖点过他的手腕,然后慢吞吞地覆盖至整个手背。
最后变成从后方侵来的十指相扣。
不用回头,光闻到那股冷寂幽清的檀木香,金发男人就知道来者是谁。
“安室先生,晚上好~”那人故意凑近他耳垂吐息,“没有其他位置了,介意我坐你对面?”
“…请便。”安室透道。
对方于是便要起身,连带着刚才过界的、从他指缝中穿过的五指都抬起准备撤回。
想起那张分享至动态的照片,男人忽得翻起一阵莫名的火气。
他手腕一转,钳住对方收回一半的手,用力拽回原位。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摸到了手腕上的手环,按下了内侧的一个按钮。
少年手腕上的铁环立刻震动数下。
“哎呀。”松田伊夏扬眉,笑着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好巧~”
的确。
少年震动的手环就因为动作抵在安室透手心,明明与刚才他手环上那一下相比,震动频率更为轻微。
但是却莫名一路流窜至心脏,让那块血肉忽得停动半拍。
“是啊。”拇指指腹慢慢磨过对方突起的腕骨,安室透松开手,眼眸微暗。
“……好巧。”
第36章
餐厅位于三层外甲板, 海风携着潮湿水汽扑面,桌上香薰蜡烛的烛火在晚风中轻微摇晃。
餐厅和甲板的灯光照不透四周如海水翻涌的黑暗,轮船已经完全驶离港口, 航行在夜间一望无际的黑色的海面。
桌位远离灯光,于是所有都笼罩在一层暗淡的灰调当中。
但那簇烛光却微微跃动, 映在少年瞳仁偏上的位置,成为眼睛可以捕捉的所有画面中最明亮的碎片。
他放下酒杯, 嘴唇也被果汁润上一层如口蜜的色泽,光影轮转时像是融着星星的碎屑。
安室透敛眸, 将目光投向自己面前的羊排。
手指拿起刀叉, 却连怎么下手切都一时忘记,动作唐突在半空僵硬片刻。
松田伊夏开口, 打破短暂的停顿:“晚风好舒服。安室先生, 你是来旅游, 还是有事要办?”
刀刃划破羊排, 殷红酱料流过肉的纹理。
金发男人放下刀叉, 笑容不改:“何出此言?我看着像是来‘工作’的?”
“我说的是侦探的工作。”少年扬起眉毛,“别紧张,侦探先生 。”
他语气轻松, 好似刚才那个刻意在“有事要办”四个字上加重声音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我也很好奇, 伊夏,你为什么会来这艘船。”
“唔, 我…?”松田伊夏坐直了一些, 但动作仍然透着一股随意的慵懒。
他略微偏头, 用掌心托着侧脸, 凝视着对面的人。
嘴唇上的水迹干涸,点点碎光消失, 唯一的光亮仅剩下那双眼睛。
盛着跃动的烛火,那两簇火光中映着对面坐着的男人。火光灼烧周围一切事物。
就好似此时此刻,乃至之后的每时每刻,世界都变成被大火焚烧过的荒野。
唯有两人在这簇火光中。
滚烫,灼人,却又寂静。
“因为你啊。”松田伊夏笑起来。眼眸微弯,眸中星星点点,“我当然是为你来的。”
男人嘴唇微启,言语在喉咙间滚动,最后被全数吞下。
那目光太过灼热,在短暂又漫长的对视之后,安室透先一步移开视线。
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荒而逃般的紧绷。
他用酒杯挡住小半张脸上的情绪,也用冰凉的酒液冷却自胸膛向喉咙窜上的灼热。
半分钟后,安室透道:
“……是?希望这次我是你的第一选择。”
而不是像上次一样,从别人那里离开才直接前往温泉旅馆。
“对自己有点自信,亲爱的,你一直是我的第一选择。”他冲着男人笑出两颗虎牙,昏暗磨平了原本尖利的牙尖,变成了一种限时的圆润可爱。
“上次完全是意外,再说了,我不是说过和那些人全部断了。你总得相信我一次吧?”松田伊夏睁大眼睛,冲他眨了眨。
安室透:“……”
他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这副游刃有余的态度,每一次听到都让他格外怀疑对方的年龄。
——你告诉我这是十八岁?!
“安室先生。”少年用叉子卷起一团意面,但是注意力显然不在食物上,他目光仍然投在对面那人脸上,神态像是修完毛以后仰首挺胸等待夸赞的小动物,“你觉得漂亮?我的纹身。”
“嗯?”男人放置于桌边的手一顿,在几小时前实际已经看过那张照片,安室透脸上却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疑惑,“你纹纹身了?”
我没看见过。
松田伊夏扬眉。
不远处,原本在波本过来后就将自己藏在阴影下的女孩表情奇异,她沉默许久,最后给江户川柯南发了一封短信:
[……松田伊夏是你朋友对吧?他和波本到底在搞什么?!]
——你知道你在和谁调情?!而且听下来居然还是占了上风的那一个!!
江户川柯南的回复非常及时,如同轰炸:
[啊??他也去游轮了???]
连续好几个问号,让人完全能想象到他迈着小短腿在房间里一边奔跑一边挠头的崩溃模样。
灰原哀并没有告知对方本次旅行的真正目的,用了陪同阿笠博士参加科研讨论会的借口。
所以男孩没有立刻往组织相关猜测,满脑子只有:他们两个继温泉旅行约会后,又跑去游轮约会了!
这才多久啊?!
[……灰原,能拜托你让阿笠博士看住松田伊夏尽量让他们两个隔开,千万别让他把波本给骗了!]
灰原哀:“……?”
等等,他是不是说反了,谁把谁骗了?
一直没敢抬头的茶发女孩一个回头,看见波本金色的后脑勺,还有黑卷发少年跟参了蜜糖一样的表情。
……好的,论起骗术来这两人完全能打得五五开。
工藤新一,你这到底交的是什么朋友?!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
不远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缓慢进行。
海风比秋日的夜晚还要凉上几分,吹去脸颊泛起的轻微烫度。
餐盘被撤下,甜品摆放在瓷盘中端至两人面前。
松田伊夏披上外套,开口:“这几天不算很冷,纹都纹了,没人看有点可惜,我准备过两天去买些合适的衣服。”
其实已经有了。他加入组织后立刻去选了合适的作战服,宽大的兜帽衫下内衬是紧身无袖打底上衣,但为了不每次都让拟翼刺穿背部衣料,后方是对称的开口设计,镂空有些像两侧塌下去的三角形。
发照片还不够,还准备穿比当时在虹昇大厦更过分的上衣出门。
原本那片露出的白皙皮肤会被红色的纹路覆盖,给那块染上更为夺人眼球的色彩。
安室透动作一顿:“现在的天气应该不适合穿露腰的衣服。”
说完后男人神色微怔,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松田伊夏狡黠地勾起嘴角,拉长声音重复了一遍刚才金发男人对自己说的话:“你纹纹身了——?”
虎牙牙尖又冒了出来:“安室先生,我忘记了,刚才聊天的时候我好像没提过纹身在腰上吧?”
……现在心情有点像侦破案件时说错话露出破绽的凶手。
但安室透只是片刻的停顿,他很快调整好表情,去应对这个比凶手以及所有其他人都要难缠的家伙:“我以为我不算在这个‘大家’的行列里。”
他笑盈盈地往前略微探身,低声道:“但是只给你摸的特权。”
拉进距离,又一缕海风带来少年身上不变的香水味,其中夹杂着几分浓郁至糜烂的果香。
——是他手边那杯低度数的自酿樱桃酒。
喉咙有些干渴。
少年笑着:“要再强调一遍嘛?现在我只有和你才是真……”
旁边,一对情侣模样的人拥吻着。
等一方去洗手间后,另一人接起忽然的电话,话语娴熟:“亲爱的,真没有和别人出去玩,你放心,我和其他人都断了,我和他们都是逢场作戏,只有和你才是真的。”
说完,她挂断电话,等同伴回来后又笑着亲了一口。
安室透:“……”
松田伊夏吐出刚才尚未来得及说完的最后一个字:“……的。”
糟糕,对方这人落在身上的目光突然烫起来。
金发男人目光如炬。
松田伊夏:“……咳。”
他正要说些什么,旁边桌一直低头盯着桌子的女孩忽然转头朝着同行的阿笠博士,开口道:“喂,博士。”
想起江户川柯南刚才那句[千万别让他把波本给骗了],她沉默许久选择重拳出击。
灰原哀双手抱胸,表情冷淡中透着一丝浅淡的嘲讽,同一脸懵的阿笠博士聊道:
“不会有人信吧?这种什么我为了你已经和其他人都断开关系了,我现在只喜欢你只对你有兴趣,我只和你是真的。”
一句一句都像是箭,直插旁边两人膝盖。
女孩每说一句,就会有一句少年声音的差不多的话在安室透耳边浮现:
【“你一直是我的第一选择。”】
【“上次完全是意外,再说了,我不是说过和那些人全部断了。你总得相信我一次吧?】
【但是只给你摸的特权。】
【现在我只有和你才是真的。】
安室透:“……”
松田伊夏:“……”
目光越来越烫了。
金发男人带着微笑,转头看向黑卷发的少年,准备等他开口。
没想到短短片刻的沉默后,对方被当场抓获反倒半点不心虚,像是不知道尴尬两个字怎么写,反而睁圆眼睛,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安室透:“……”
这小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少年忽然捂住了自己手腕上的手环。
“……怎么了?”
“没什么。”松田伊夏冲他一笑。
刚才安室透按下手环内侧的按钮,自己的手环也恰好震动时他的确吓了一跳。
——因为他手腕上的根本不是和安室透配套那个。
那个实际被他戴在了脚腕上,给手腕准备的大小对他来说也刚好。
只是当时有人实在太过恰巧地和安室透同时按下,才让对方确认他们两个就是配套的。
不过松田伊夏也没打算解释。
用手挡住手环片刻的震动,他看向远处,一道高挑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晚上好。”粉头发的男人冲几人打招呼,“没想到大家都在这里。”
随后他转向少年:“又见面了。”
灰原哀看看冲矢昴,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以至于她下意识转头对松田伊夏道:“你能不能骗他?”
骗得非常非常非常过分那种,想看。
松田伊夏:“……啊?”
第37章
冲矢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松田伊夏。
他认识对方, 但也仅仅停留在略有耳闻的程度。
波罗咖啡厅是个重要的信息源。
鼎鼎大名的毛利侦探、另有身份的组织成员波本、神奇的男孩、让他略有猜测的茶发女孩都时不时在这里“汇聚一堂”,从闲聊的只言片语里总能捕捉到一些有用信息。
“松田伊夏”这个名字是个额外收获。
铃木园子和毛利兰聚餐时会提起对方,曾经是担忧好友在其他学校过得如何, 最近变成了好友的恋爱情况。
于是他知道,对方从一处更远的地方转学回来, 并且正在和安室透这个表面身份约会。
……也许日本的警察也没有他们批评FBI时说得那么平心持正。
你自己不也在和十八岁少年约会?!
波本以及他背后身份的重视让这位FBI探员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投向松田伊夏。
毕竟以他对安室透的推测和了解,在这个身份下发生的“约会”和“恋爱”, 真的被互相吸引想发展恋情的可信度几乎为零。
所以背后一定另有原因。
少年比他预想中简单,也比预想中更深不可测。
他恣意张扬、任情大胆, 或者也可以说有些我行我素、倨傲不驯。但都不是什么贬义词, 至少这种肆意的性格在对方身上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但想再往里窥视,就再也别无所得。人的外表和性格同一张严丝合缝的外壳, 牢牢套住里面不知色彩的内里。
无论对于FBI还是侦探来说, 都像是一份藏在正常书面背后的挑战。
粉发男人收敛神态。他前几天刚拿到对方的社交账号, 也是在波罗咖啡厅小小的收获, 他同刚巧在和好友喝下午茶的铃木园子聊了几句, 被热情的女孩拉着同对方添加了好友。
界面也停留在简单的打招呼。
于是他自我介绍,不忘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我是冲矢昴,前段时间我们见过面。”
松田伊夏这才把注意力从灰原哀那句“能不能骗他”上转移过来, 了然地扬眉:“冲矢先生, 你——”
话尾唐突停滞。
“也是来观·光的?”但有人接上了他的话。
金发男人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将身体的重心压在左侧, 坐在里侧的少年被他的肩膀挡掉大半。
安室透在“观光”两个字上面咬着重音, 笑着看向意外来客:“冲矢先生, 你怎么一个人来游轮观光没带朋友, 是不想?”
冲矢昴抬起的手略微一僵,之后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学业繁忙, 自己一个人出游更加自在,而且我也不算是没人同乘。”
“呃,那个……”旁边,阿笠博士弱弱冒头,额角带着莫名的冷汗,“冲矢先生是我的邻居,他说刚完成课业,刚好我有一个一起去科学家研讨会的朋友有事来不了。没想到刚好安室先生和伊夏也在,我看你们年龄差不多应该也玩得到一块去,要不刚好就……”
茶发女孩扭过头,哼了一声。
不仅如此,面前的两个男人也同时投来饱含深意的视线。
连被挡在后面的松田伊夏都探了探头,好奇地往这边一望。
阿笠博士:“……”
怎么回事,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突然好炽热,他是不是不应该接这句话。
新一啊,这场面我真的对付不来,早知道当时就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将头转向旁边:“哈哈,这道红酒烩牛尾配蒜香面包片真好吃啊,小哀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节制地吃这种食物只会提高你的患高血脂和高血压的风险。”
女孩声音冷淡。
回应她的是博士被呛到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
两人一个面无表情地认真用餐,一个干脆把头扭向了另外一边,自动和其他三人划开距离。
“我觉得阿笠博士的提议不无道理。”这句话一出,旁边的“屏障”内又响起几声咳嗽。
但冲矢昴完全没受到干扰,友好地向两人伸出手,“多几个朋友会让旅途更有意思。”
安室透额头青筋一跳。
FBI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调查的机会。
他眼底暗沉,但仍然伸出手和对方简单相握。在掌心接触的那一刻,空气中似有无形的暗潮翻涌而过。
海风呼啸。
点到为止的握手礼。
冲矢昴松开手,转向少年,冲他笑了笑:“我们应该就不用这种打招呼方式了?”
“为什么不用。”安室透开口,“你们很熟?抱歉,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感觉见面次数好像还没有我兼职时给你点餐的次数多呐。”
冲矢昴:“……”
他当时果然没感觉错,在几小时前聊到松田伊夏的话题的时候,波本的嘲讽确实是真的。
他神色有些微妙。
同自己之前猜测的那样,在他和波本彼此知道对方警察身份的情况下,波本不会通过那些伤人的“我根本不在乎他”、“你要拿走就拿走玩好了”这种态度来撇清和少年的关系。
相反,因为在基础立场上知根知底,他采用的方式通常是强硬地把所有不安全因素排斥在外。
不安全因素·FBI·赤井秀一·现冲矢昴在心里点点头。
——他对自己在安室透眼里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
思绪翻转间手尚未收回,指尖的一阵凉意让他将注意力转回面前。
松田伊夏伸出手,和他简单相握。
他握手的姿势和普通人不同,要更为谨慎一点,不是掌心毫无保留的接触,而是只伸来一点,点到即止。
“晚上好,祝你有愉快的一程。”话尾少年却冲他眨了眨眼睛。那点刻板而公事公办的感觉瞬息之间烟消云散。
冲矢昴简单回应。
也许笔记得再加一条,松田伊夏对社交尺度的拿捏实际上炉火纯青,只要他想就可以把每句话处理的分外得当,让人挑不出任何问题,甚至……身心愉悦。
那那些直来直往也可以说是他懒得在没必要的事情和人上耗费时间。
“当——”
玻璃杯的杯脚砸在桌面上,碰撞声并不大,但因为过于刺耳反而划破了餐厅清扬的音乐,让人无法忽略。
“冰淇淋要化了。”安室透放下酒杯,提醒。
松田伊夏好似这才注意到,他收回手重新拿起勺子,将自己甜品盘里的冰淇淋球挖下来一大勺塞进嘴里:“唔,好吃……”
“看来这家店菜品很不错,我也该去吃晚餐了。”冲矢昴冲两人点头,走向旁边另一处空桌。
“安室先生,你仰头看看。”少年含着冰淇淋球,突然开口道。
“……嗯?”安室透一愣,他顺着对方的话语往上看去,夜幕黑暗。
夜空原本点缀着的零星被浓云遮盖,仰头看去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仰视让整个轮船都变换方位,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注意的。
放在桌上的手臂微僵。
桌布掩饰之下,对面那人伸腿,用鞋尖轻轻勾了勾他的脚腕。
松田伊夏撑着头,闭上一只眼睛,透过举至面前的酒杯看他。
笑意在脸上浮现。
他声音里带着被樱桃酒和香草冰淇淋晕透的戏谑笑意:“真的没看见?安室先生,你头上的黑气都冒出来啦。”
原本总是让人不快的戏谑调笑染上甜点饮品的味道,被甜度削掉了大半锐利。
目光在他被酒水润湿的嘴唇微顿。安室透动腿,撞了撞勾着自己脚腕的脚。
“好好吃饭。”
“我吃完了。”松田伊夏给他展示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瓷盘,唯有香草冰淇淋的余痕和点缀用的可可粉残存。
那阵过于甜腻的香草味,不知道到底来自于盘底,还是哪里。
少年勺子上盛着最后一块焦糖饼干的碎片,他也没急着放进嘴里,反倒将其抬起一点看了看,又看向对面:“和安室先生好像~”
颜色像,焦糖的味道也像。
安室透:“……那我像的东西就太多了一点。”
松田伊夏勾唇一笑。
在对方因为这句话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才彻底拿起勺子放进嘴里,故意让对方清楚看见这块安室牌的焦糖饼干怎么被自己虎牙咬挟。
然后用舌尖勾着吃进去。
将杯子放上桌的声音又响了一点。
安室透站起来,冲他略微颔首示意:“那我去买单。”
顶着少年对他请自己这顿晚餐的感谢语,金发男人向不远处走去。
海风吹过,带起一阵不同的凉意。他这才发现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安室透轻掐了一下眉心。
他当然知道那些明里暗里的话语和动作是什么意思,就是因为太过知道了解,才……
心烦意乱。
其实刚才让冲矢昴同松田伊夏一路也许是好事。卡瓦多斯也在船上,以对方在传闻中体现出的恶劣性格,如果被他发现自己同少年关系亲密,估计又要扯出不少事端。
冲矢昴虽然道德也有问题,但好歹不是组织那种程度的恶徒,他要寻找、调查藏在游轮乘客中的卡瓦多斯,松田伊夏在现在暂时和另一个人离开远离自己是好选择。
等解决完船上卡瓦多斯的事情再……
心情复杂的公安返回餐桌位置,看见松田伊夏和不远处的冲矢昴正在闲聊。
安室透:“……”
去○○的好选择。
刚才那点荒诞的想法瞬息之间烟消云散。
天杀的!他就该把赤井秀一这个没下限的FBI反锁在客房里,让他别一天天到处和别人搭话。
“在聊什么?”
灯光之下,男人脸上笼着一层阴影,显得那双紫灰色的眸子更为透亮、冰冷。
话语温柔而礼貌,手却已经搭在了同伴的手腕上。
温柔有礼却不容置喙的收紧,不疼,但也不是能轻易挣开的程度。
“走吧。”他没给另一个人眼神。
“好啊——”松田伊夏站起身,离开时不忘冲着粉发男人挥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松……伊夏。”
握在手腕上的手瞬间收紧。
眼眸略微眯起,带着隐隐的压迫感扫过点完餐的冲矢昴。
自己才走了三分钟。
三、分、钟。
三分钟,FBI就能自觉地用名字称呼对方。
十分钟,是不是连肢体接触都要有了?
这艘船要航行三天三夜。如果放任FBI和松田伊夏接触三天三夜,会发展成成为……
他想都不敢想!
瞬息之间,他又回想起了那个画面。
盛大的婚礼,一群影响市容市貌的FBI同事在旁边吹口哨鼓掌,他一个人面无表情坐在亲属位,一转头,看见松田阵平的黑白照片。
对方好像哈○波特里会动的画像,转头瞥他,面无表情,但额头明显已经出现青筋。
手捏成拳头,梆硬。
“哈,降谷零。”同期好友一字一顿,“你就放他不管三天,FBI就把人叼回美国结婚了。”
安室透在幻觉中惊醒。
他一个错步,再次走在了冲矢昴和松田伊夏之间,挡住了粉发男人的视线。
根本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的冲矢昴:“……?”
怎么又这个表情。
——连让少年推荐哪些菜好吃都不行?
两队人旁,一直低调吃饭的灰原哀拿起手机,给对面焦头烂额的江户川柯南发出短信:
【没救了,你和警察联系,等波本发现自己被骗的时候给你朋友申请证人保护吧。】
——*“——好痛!!”
江户川柯南猛得捂住头,缓缓蹲在桌子下面。
“柯南?”将晚饭端出的毛利兰连忙放下手中东西,去查看对方的情况,“怎么样,头有没有受伤。你怎么突然站起来了?”
“只是…不小心。”撞到桌角的男孩咬着牙,声音虚弱。
没救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波本已经上钩了?!
不会吧,他自己不就是情报人员,搞这种东西不应该更有一套,怎么这么快啊!
他捂着头在原地疼得直跳脚,心里已经开始考虑证人保护这个说法的可行性。
但他不认识和组织相关的日本警察,现在只接触过FBI…什么,松田伊夏要接受FBI的证人保护!
头更疼了——
“快来吃饭吧。”毛利兰将最后一盘咖喱放在桌上,“今天回来晚了,就只能吃咖喱了。”
原本总会因为晚餐太简陋抱怨几句的中年男人此刻却不在,江户川柯南捂着头走向餐桌,问道:“叔叔呢?”
“爸爸今天收到目暮警官的电话去警局了,也许是有什么紧急案件,先吃饭吧。”
“我开动了——”
将咖喱饭送进嘴里,男孩心不在焉地看向电视屏幕。
主持人表情更为凝重,预示着接下来新闻的严肃性。
江户川柯南不知不觉停下动作,看向屏幕。
“……先生于昨天17点下班后失踪。据悉,这已经是米花市本月出现的第七起失踪案件,失踪者均为三井制药集团员工。
警方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一场针对三井制药的有预谋的犯罪事件……”
男孩咀嚼的动作停下。
博士和灰原当时说要坐的游轮叫什么来着……
心脏骤然跳空一拍,一阵不详的预感自心头涌上,用力撞击胸腔。
被放下的勺子因为他快速的动作被勾落在地,在毛利兰的询问声里江户川柯南捏住手机,点开今日启航前往俺大岛的游轮。
再结合启航时间。
……找到了!
手指点在屏幕那行最上端的字上,男孩瞳孔一瞬紧缩。
——“三井海洋游轮。”
从餐厅离开,穿过长廊,松田伊夏笑道,“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本业好像不是运输?”
“制药集团,这种大型企业或多或少都会涉及一些其他领域。”金发男人道。
他敛眸,眸色微暗。
大型企业。他调查过三井直川,在十几年之前三井制药集团可称不上“大型企业”这四个大字。
这在日本来说是常态,这种企业很难挤入财阀和官僚利益错综复杂盘丝、盘根错节的上层。
但三井制药却在某一个结点如有神助一般,轻松扫除了一切阻力跻身于上层。
甚至多申了不少专门往返岛内工厂和本地的航线。
里面是谁的手笔实在过于明显。
但是——松田伊夏为什么要问这个?
少年点点头。
他好似随意开了一个话题,弯着眼睛凑过来:“你这次除了工作,应该还有私人时间吧。”
“当然,侦探的工作并不算多。”安室透不想对方对自己要处理的事情感兴趣,“而且我刚用自己的私人时间和你吃过晚餐。”
“我还以为应付我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原来是私~人时间。”
松田伊夏笑意更甚。
他仍被拉着手腕,男人将这个本该在离开餐厅后就结束的动作忘了,一路就这样来到通往客房位置的走廊。
现在已经走到了少年的房前。
如果他也不加提醒,他们大可就这样互道晚安然后道别。
但他偏偏要用这个小小的“遗忘事故”来烫对方一下。
于是松田伊夏波动手指,轻轻在对方的手腕内侧中心蹭过。
笑意盈盈。
恶作剧一样的往原本暗自燃烧、无人注意的木柴上添了一把明火。
安室透瞬间一僵,与对方接触的皮肤骤然变得灼热。
但他表面仍然不动声色。
松开手,指腹残留着莫名的麻意。
想起每一次对方同自己手心相贴时的小动作,和刚才同冲矢昴握手点到为止的疏离,他面色好看了一些。
男人看向他,喉咙在片刻滚动后归于平静,眼眸却暗含警告。
原本收回的手重新扣住对方手腕,指尖在腕骨位置轻敲两下,像是某种提醒。
“晚上别乱跑。”他盯着对方,说话时略微咬着牙,眼眸暗沉。
像浮光褪去后的海面。
“我手环和你连着,你看看我们两个在不在同一空间不就知道我有没有乱跑了嘛。”
松田伊夏睁圆眼睛,“不会是怀疑我上船别有企图吧?”
——那还用说?!
少年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举起手机,上面是一串聊天记录。
是铃木园子可爱的毛绒动物头像,在祝好友和“约会对象”在船上玩得开心。
松田伊夏刻意咬软声音:“船票是园子送的,她家在这一方面有不少合作生意,知道你要去旅行所以问我要不要来制造一次浪漫的偶遇。”
“……我的企图只是想见你而已。”
安室透:“……”
他移开视线,张了张嘴,有几秒没都从脑子里找到回复的话。
他避开几秒,才重新看向对方,脸上浮起合适的温柔笑意:“那就明天见,希望你今晚乖乖听话。”
“当然啦,一定会好好待在房间里等明天和你见面的。”那两颗虎牙又冒了出来,“晚安,安室先生。”
还是好甜,今天甜得有点过分了。
香草冰淇淋的甜味、樱桃酒的甜味、桌上香薰残留在衣物上的甜味。
洗发水用的是什么?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清的甜味。
“晚安。”安室透深吸了一口气,“今晚好好刷牙,小心蛀牙。”
房门合拢。
松田伊夏:“……?”
最后那个好好刷牙是什么意思?
他难得感觉莫名其妙,甚至去镜子那里照了一圈看自己有没有蛀牙。
确认,除了虎牙太尖之外,其他牙齿都非常健康完美。
安室透,有的时候好奇怪——
他用客房铃叫了一杯热牛奶,喝完后给对方发去空杯子的照片,在照片的一角里被褥已经铺好,像是随时可以让人躺进去。
不等对方回话,又一张照片传了过去。
少年的手指出镜,拿着牙刷:
[晚安w]
松田伊夏放下手机。
他洗了个澡,但是没换上睡衣,反而从行李箱里拿出另一套衣服。
修身内搭,后腰位置的镂空在今晚的风下有点冷,但外面的兜帽衫恰好挡脸。
黑色口罩、各种装备。
对了,还有这个。
在换鞋之前,少年俯身在脚腕上的环上输入内部密码,将这个本需要告知工作人员才能在协助下取掉的“手环”取了下来。
金属制的仪器被放置在床铺上。
松田伊夏给它盖上被子,又翻出一顶游轮提供的毛绒睡帽,煞有其事地为它戴上:“晚安~”
他刚才是说要留在房间里,但也没说是什么留在房间里啊。
少年起身,确认无人后从阳台离开。
海面刮起大风,吹动客房阳台装饰用的长帘。
他戴上兜帽,今夜无月。
第38章
雨水如期而至。
海面笼上一层水滴碰撞时的氤氲水汽, 薄纱般将游轮环绕。
轮船一层24小时营业的娱乐场灯烛辉煌,喧嚣吵闹穿不透厚实的甲板和墙壁,到达三层的客房。
但躺在床上的女孩还是睁开眼睛。
走廊寂静。
她换上便于行动的衣服, 戴上鸭舌帽,将小脸全数挡在宽帽檐下方, 这才推开门。
门口已经有人等待。
阿笠博士弯下腰,用手挡在嘴边低声道:“小哀啊…我们真的要去?是不是太危险了一点, 我觉得这事还是应该告诉新一……”
“如果他知道,肯定会不管不顾去俺大岛的三井工厂, 那里!”
女孩拧了拧眉, 原本提高的声音在深呼吸后和缓下来,“…那里很危险, 而且只是去取点东西, 我一个人也可以做到。”
“……唉, 好吧。”博士看着对方紧绷又认真的表情, 妥协道, “这艘船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三井用这艘轮船运俺大岛制药厂的货物,里面有……”
女孩一顿,警惕地将后半句话咽回口中。
她声音更低了一点:“……总之是很重要的东西, 走吧。”
阿笠博士应了一声。
两人装作一对关系和睦的爷孙, 朝着一楼尚未歇业的酒水吧走去,消失在走廊。
几分钟后。
确认他们离开,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拐角的装饰柜走出, 来到两人客房门前。
房门紧闭, 但他戴手套的手握住门把向外用力, 门便轻巧地打开。
男人顺手拿下门锁位置上用胶条和橡皮筋做的阻碍落锁的装置,又从门把下方取下监听器。
他理了理手套, 看向敞开的行李。
——***[我倒是没看出他有什么企图,就是最近老婆被脏东西缠上了精神不大好]
[人总会生病的嘛,坏事干多了被什么缠上也正常,我们这组织不会不允许请病假吧,欸,好严格~]
[精神衰弱+操劳过甚,他现在精神状况岌岌可危,胆子再大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会担心来担心去的,更何况你说过他一向非常“老实”]
[这点你不会想不到吧?还是说作为上司你隐瞒了什么信息,让手下可怜的新人员工不得不增加工作量?]
松田伊夏打了个哈欠。
他平时话不多,但凌晨不睡觉,为了调查别人在甲板下面乱窜难免让人恼火。
作为回报,他打开手机,边往前走边骚扰安排这次任务的临时“上司”。
踏过甲板,少年手指轻点几下,又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琴酒,你不会睡了吧?]
据他推测,琴酒这种执行人员要应对各种突发情况,设置短信提示音的概率是百分百。
虎牙在下唇上磨过,他点了点屏幕,又打下一行字。
“骚扰”短信尚未来得及发送,那边就传来回信:
[闭嘴。]
脑内浮现起对方被迫深夜惊醒结果发现短信全是垃圾话的黑脸,松田伊夏满意地将手机重新放回兜里。
知道你也没睡,不管之前睡没睡至少现在醒着,我就放心啦。
屏幕熄灭后,他所在的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屋内寂静,他眼中没有任何属于咒力或咒灵的残秽痕迹,但是莫名压抑,空气凝滞,像是被一层密不透风的水包裹。
呼吸不畅。
四周都是堆积的货物,安全出口提示的幽绿灯光勉强勾勒出轮廓,让走进的人知道往哪里踏步才不会被纵横交错的绳索绊倒。
叹息倏地在耳边浮现。
“……和这个比起来,那家伙居然算得上好。”
过于熟悉的声音,似在喃喃自语。
松田伊夏一怔。
心脏跳速突得飙升起来,寂静的房间回荡着他急速的心跳。
少年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见了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卷毛。
男人并没有和他一样的好视力,在这种光线下仅能看见货物和面前那人的轮廓,也看不清对方本就被兜帽和口罩挡去大半的表情。
但刚才的黑暗中某样东西足够刺目清晰——少年的手机屏幕。
看完那大段的骚扰短信,松田阵平的眉毛就没放松下来过。
往危险组织钻,挑衅危险人物,上蹿下跳就没闲过。
又不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卧底,这小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如果自己真能拉住对方,早在两年前对方第一次孤注一掷往危险堆里钻的时候他就已经把人拉回来了。
但在临界值那几秒间短暂的见面显然没法让他把话说清。
——更要命的是,自己情绪越激动越生气,松田伊夏反倒越高兴。
上赶着来自己这里讨训一样。
但现在这个组织似乎和以往那些不同。即使他只是一道没法和人对话被人看见的影子,跟着少年在这里待了几天,也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更加牵丝扳藤的危险,这不是简单的力量能轻易破开的地方。
更别说,这个取代号的方式——绝对和降谷零卧底的那个地方有关系吧?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个。
和叫琴酒的那个银发男人比起来,zero那个金毛混蛋居然都顺眼不少。
松田阵平沉着脸腹诽,吐出一口沉闷的呼吸,这才发现刚才一直缓步向前的少年已经许久没动过。
……?
他抬头看去,正对上对方的眼睛。
松田伊夏掀起一点兜帽,只露出那双在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上的眼睛,因为惊讶瞪圆些许,显出几分幼时的圆润。
和大多数时候目光穿透自己身体时无神而不聚焦的眼神不同,就这样精准地落在了他同样是眼睛的位置。
眼眸里没有每次把自己逼到生死边界时望向他的期许,只有错愕。
——不对。
松田伊夏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心脏剧烈跳动着,但这仅仅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卷发男人。
在对方出现之前,他能确定,自己的心跳乃至心情都非常平稳。
血液按照正常流速缓慢流动,没有生死瞬间那种生理上急促飙升调动的各项感官,甚至也没有迈向死亡时的痛苦和凝滞。
就这样缓慢地、安静地迎来了一次莫名的见面。
松田伊夏伸出手,在收敛表情后第一时间用手指敲了敲自己额头。
奇怪。
真的奇怪。
居然不是出现在特定的节点,也没有立刻就消失不见。
这是不是说明……
这个想法冒出的那刻,原本已经和缓的心跳再次变得急促而有力。
“……有人来了。”头顶上方传来的脚步声打断对视,松田阵平出言提醒。
被提醒的人却只是盯着他,凝瞩不转。
脚步声渐近,卷发男人转头看了一眼,又提高些声音:“快点。”
这次他不再在原地站着,而是直接迈步,朝着避开来者最好的路线走去。
少年在片刻停顿后才终于抬步跟上。
空气里只余比风声还要微弱的,绵长而浅的呼吸声。
在之前短暂的见面时,两人经常对话,松田伊夏让人恼火的话术也一句又一句地往外蹦,时常把松田阵平气得头顶冒烟。
就好似他们在阴阳相隔前,真的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不听话的弟弟和总是管教对方的兄长。
现在因为比他后一步走进这里的来人,少年不得不把所有话术吞进嘴里,咽回喉咙,空气沉默下来。
又带上几分两人最熟悉不过的僵硬。
里面空气沉闷,松田阵平走在前面带路,他幽灵般能穿过事物的身体不怕会碰撞到哪里传来声音,所以走得稳而快速。
但却始终只比后方那人快出半步,让他无论怎样都能跟在自己身后。
他下意识按照之前的习惯选择了右侧的位置,因为之前无数次带着上小学的男孩去老店吃晚饭时会经过一道围墙边的狭长的小路。
走在右侧可以替人挡住大半从旁吹来的风。
松田伊夏抬眸看他。
男人始终走在比他多出半步的距离,手臂随着步伐在身侧轻微晃动。
他记得对方的手。属于成年男人的手掌宽大,除了枪茧外,手掌和指腹一些地方还多出不少被拆弹工具磨出的薄茧。
自从好友离世后,他烟草总是不离身,来见自己时不会携带烟盒,但指尖仍然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洗不掉的烟味。
松田伊夏抿起嘴唇。
好近,特别近。
他见过幻影的时间很多,但是每一次都格外有限。
有的时候他从天台坠落,松田阵平在边沿冲他伸出手,但他只能看见越来越远直至只剩下黑点的模样。
有的时候是避开朝着胸口或脖颈袭来的攻击,在几步与咒灵拉开距离后,也只是看见在几米外的卷发男人。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近到这种程度好像只有今天。
上次在波罗咖啡厅也近,只是等松田阵平要走近时,身影又消失了。
他的目光从男人成熟的侧脸移到手臂,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下意识伸出手,又立刻收回。
他脱掉自己手上密不透风包裹皮肤的黑色手套,又将手指在衣角用力蹭蹭。
终于伸出。
动作太轻、太慢,甚至没有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
食指指尖勾过对方身侧的手指,穿过本半点都不透明的身体,最后只碰到一片同其他地方并没有半点不同的空气。
“从这里上去能回甲板,你之后给我老实一点,听到没有……”
声音渐弱。
松田阵平似有所觉地回头看去。
少年靠近他这侧的手背在身后,同他对上视线后,只是弯了弯眼睛。
眸子里光点盈盈,带着笑意。
好似什么都没做。
第39章
有人来过。
冲矢昴推开门, 在仔细看过房间内的情况后,很快得出结论。
而且刚走不久。
阿笠博士在离开客房时没有合拢阳台窗户,屋外淅沥的小雨被风吹入室内, 但中央却有一道不大明显的分界线。
那人为了抹除自己的脚印将地面的水迹擦干,等客房主人回来时这道分界线也会被不断飘入房间的雨掩盖, 留不下半点痕迹。
要不是冲矢昴在这个时间点走进客房,恐怕这件事没人会察觉。
粉发男人伸手, 用指腹摸了摸门锁位置。
有点不明显的胶体残留物,对方进入房间的方法恐怕就是用机关阻碍房门在被关上时自动落锁。
他走进房内。
阿笠博士的行李箱摊开放置在门边, 已经落上不少雨滴, 里面衣服不算散乱。
男人粗略看了一眼,没找到过于显眼的那抹色彩。
登船检查行李时他就在对方身后, 在老人打开行李时看了一眼, 里面东西不算多, 侧面放置零散物件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蝴蝶结领带。
因为颜色过于鲜艳, 他当时一眼便注意到。
而现在, 那个蝴蝶结不见了。
冲矢昴伸手推了一下眼镜。
刚才在前往一层甲板的走廊里,他没在向外走的阿笠博士和灰原哀身上看见任何一点红色。
——***一层的喧嚣透过甲板传至下方,只剩下走动时鞋底敲击地板的响动。
拥挤的空间没有上面漂浮在空气中的香水味, 这里弥散不退的酒味不像上层昂贵的各类美酒和特调那般香醇, 挥发至空气中只剩下熏人的酒臭味。
这是船工休息间,在忙完一天后船工会来这里吃饭, 为了工作效率船除了一日三餐外不提供酒水, 有余钱的则会从楼上买几瓶啤酒解馋。
但现在桌子上却放着几个箱子, 里面的罐装啤酒已经被人取完, 桌子上满是东倒西歪的空瓶。
带来这几箱“稀罕物”的男人被人簇拥在中间,鸭舌帽将金色的头发挡去大半, 身上褐色洗旧的马甲和刻意微驼的腰背让他看上去有些落魄。
“没办法,这年头雇主就是上帝,他们在这里丢了东西,反倒是我们这些人被骂。”
男人砸下手中的啤酒罐,似乎已经喝晕了,但仍然不忘开口:“拜托各位帮我留意。”
对雇主同样的不满和那几箱酒瞬间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有船工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拍胸脯保证他们一定会留意。
“等找到了再请各位朋友喝酒。”金发男人扶住额头,低声嘟囔,“船舱和甲板我都找遍了,这玩意总不能掉进海里……”
“找遍了?你找过东头那个房间没有,喂,加藤,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有人大着舌头喊道。
被叫做加藤的男人一顿,酒劲顿时从脑中褪去几分,他扯着嗓子提高声音骂:“那边哪有房间,我看你这家伙是喝晕了吧?!”
手臂下意识遮挡身侧。
“是、是……”对方说话都不大利落,“我上次看你……走过去然后不见了,还以为里面有……”
话未说完,他就栽倒在桌上——被加藤按的。
加藤按着他后脑强行打断最后一点话尾:“我看你还是赶紧休息,喝完酒都找不到北了!”
对方哼哼两声,不一会儿就就着趴下的姿势睡了过去。
手臂随睡熟脱离垂下,打翻了手边喝空的酒罐。
几下脆响叩退船工脑内的困顿,再次扯出几分清醒:对方平时挺能喝的,这才四瓶不到怎么就醉成这样?
“哎,…朋友。”加藤转向坐在桌边今天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人,开口时才发现他同大家聊得如此热络,但却根本没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你这买的什么酒,度数好像很……”
他声音一顿。
男人抬头同他对视。
一直被鸭舌帽帽檐遮挡的灯光终于照亮男人小半脸庞,那是个英俊得过分的男人,看着像是外国人,但是外国人的日语会这么流利?
混沌的大脑没从中琢磨出味儿来,对方却忽然扬唇笑了笑。
还是那身打扮,洗旧的马甲和鸭舌帽,但是气质却莫名同之前天差地别。
他放下手边的啤酒瓶,脸上找不出一点醉态,搭在桌上的另一只手抬起,食指竖在唇边,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脸上的笑意没有半点浸染进紫灰色的眸子里,像是披着一层神秘莫测的假面。
浓烈的困意涌上脑海,加藤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栽倒在地。
皮带上挂的钥匙随之撞击地面,发出脆响,又在不久后被一只戴手套的手取下。
——***安室透取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咖色马甲,随手将它丢进休息室旁的公共洗衣间。
挂在上方衣架勾上与之格格不入的黑色马甲被取下,重新穿在身上,他打好领结走出去,正好有人从外面过来。
那人问:“这是怎么了?”
金发男人表情无奈:“来给他们送酒,发现都已经喝多倒下睡了,这个天气就这样睡着恐怕要生病,但我又赶着回去,要不然楼上客人该等急了。”
来人闻言皱起眉头满脸不悦,但醉宿还好,如果再生病就得不偿失,只能恼火地摆摆手:“行了,你快点走吧,我来处理。”
“辛苦你了。”
他离开员工间。
再朝着另一侧走去,灯光渐渐熄灭,只剩下应急灯在靠近墙壁的地方闪烁,走道四通八达,将“闲人勿进”几个字写在空气里。
但有了目标,安室透只是略微观察通道走向后,就抬步朝着船工口中的东侧走去。
小心摸着墙壁,终于在靠近船尾的地方找到了位于消防箱后面的匙孔。
一扇门被悄然推开一条缝隙。
有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从远处离开,伴着聊天声,应该是搬运货物的船工。
看来这里还有别的入口。
等他们的声音彻底消失的门内,安室透才谨慎地放缓声音,拉出一条可供人穿过的缝隙进入空间内,反手合上了门。
里面并非一片黑暗。
四周有应急指示灯的亮光,勉强勾勒出空间内部的布局和轮廓,可供长期在这里搬运货物的工人安全穿行其间。
安室透往前走了两步,在踏出第三步时头皮一炸,猛地转身。
手枪上膛的机械音打破寂静,瞬息间他已经抽出腰侧枪支对准侧方。
——那里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人!
他太善于掩藏自己的气息,身影又完全被高大的货物箱掩盖,以至于连安室透都没发觉有人在。
紫灰色的眸子略微眯起,他自昏暗光线中看见了对方的模样。
上半身穿着宽大的兜帽衫,口罩左右两侧同戴上的帽檐之间有暗扣连接,整张脸都藏在后面。
中间隐约露出的空隙里也覆着一层暗色,恐怕下方还有另一层挡住眼睛的东西。
他没看向走进这个隐藏空间的自己,反倒望向另一个方向,似乎是在发呆。
不知道怎么,金发男人居然莫名在这个动作里琢磨出几分似真似幻的落寞。
像是对方身上不知道在哪里沾上的不知属于自己还是别人的气息,当那人从货物堆后走出来,冲他懒洋洋地举起双手时,这个错觉就被风挟走,消散在空气中了。
“幸会。”宽大的兜帽衫,完全不露出半点皮肤的打扮,完全和基安蒂口中的形象对应。波本眯起眼眸,轻笑着点破,“卡瓦多斯。”
苹果白兰地,但对方遮掩的样子可和传闻中全然不符。
……苹果。
金发男人握在手枪上的手一瞬收紧。
他脑中蓦地浮现起贝尔摩德当时拦住他,说出的那句话:
‘……知道毒苹果,表面红艳,实际上只剩下一张皮,里面早就腐空了。’
——松田伊夏,他就像那颗红苹果。
用水果酿造出的酒很多,大多是温和适口的低度数酒,在刻板印象里多作为女性聚餐时增添氛围的饮品。
无害,柔软,温和,轻甜。
苹果却制出了白兰地这种烈性蒸馏酒,有的品牌酒精度甚至能达到45度。干烈、香醇,却又带着苹果独有的果香味。
之前的几任卡瓦多斯,从能力看来,同这个度数都“德不配位”。
波本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他真是疯了,居然在这种时候想到松田伊夏和这款酒过于匹配。
但这几分相似却牵扯出一个让男人眉心重重一挑的猜测,对方的鞋子阻碍了辨别身高的目光,衣服阻挡身形,怎么都看不出特征。
但这副有恃无恐对着手枪枪口举起手的模样……
波本步步逼近。
皮鞋踏过地面,声音掩盖他愈发急促的心跳,昏暗遮挡脸上阴沉的愠怒。
枪口隔着兜帽,抵上额头位置。
卡瓦多斯开口:“波本。”
全然陌生的声音。
比松田伊夏的更为成熟、轻佻。
他伸出手略微勾起自己的兜帽,昏暗的光线挡住大半面部轮廓,露出了右侧一只眼睛。
辨认不大出眼型,但借着微光可以勉强看清颜色。
不是殷红,更为暗薄的颜色,像是蓝色这种偏冷的色调。
金发男人脸上其他表情骤然泯没,连带着心里那点情绪一同消退。
不加掩饰的审视目光落至对方身上,波本拧着眉头,之前刹那感性和直觉击中的猜测被理性全数否定,暂且像幽灵一般藏入心底。
他笑了笑,目光却冷淡:“你对我的了解程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一向奉行神秘主义做派,大多组织成员都不知道他的长相。
对方却直接叫破这个代号,回敬了他刚才同样毫不留情地点破。
卡瓦多斯摊手:“琴酒说的。”
波本:“……哈。”
关于自己的情报就这么被琴酒透露出去哄小情人了?
第40章
“如果不介意, 我们可以同走一程。”
——意料之外的,没被拒绝。
待波本将持枪的手放下,用没有丝毫礼貌意味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 对方的反应仅仅是收回举到头边的双手。
“当然,当然不介意。”他直接转身朝着里面走, 毫不避讳他这个在任务之外的成员,就这样随意地查看起周围的货箱。
“我正愁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意思呢, 这不就有人来陪我说话了,波本, 你真是个大好人。”
“谢谢, 真是难得的评价。”安室透扬起眉毛,目光移向对方正在检查的地方。
盖子打开, 露出下方垒起来的货物。是一种市面上买不到的特效药, 因为副作用严重, 又能作为某种成瘾剂的替代, 在十几年前就被禁止制作和贩售。
——只是这些?
这些东西完全符合组织一部分灰色产业链的运营模式, 用庞大的资金和人脉给难以跻身前列的小企业给养,让对方成为走私路线的一部分。
但是他总感觉哪里奇怪,好似一个华贵精美的礼盒打开里面不过是个金币巧克力。
处处透着一股“如果只是如此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的古怪。
波本眯起眼睛, 伸手“帮”对方盖上盖子。
他感觉在这里乱翻乱检查这些货物并不是卡瓦多斯的任务, 不管对方到底是真有兴趣了解还是在做戏给他看,这样逛下去也和逛超市没区别。
“卡瓦多斯。”在对方将手探向下一箱货物之前, 男人先一步伸手, 按在了箱盖上。
“作为杀死上一任卡瓦多斯而荣升代号成员的新人, 琴酒给你发的第一个任务似乎并不怎么让人愉快?”
查看货物, 和船工差不多的任务。
他略眯起眼睛,脸上笑意更深:“如果不喜欢这个昏暗的地方, 我们不如去楼上喝一杯,而不是在这里兜圈子。”
“货箱也是轮船的一部分,你既然是冲着调查我来的,我当然要带你一起感受一下工作流程。而且两个人也更有意思,多和同事聊聊天没坏处。”
被直接点明来意,波本眉心一跳,对他口中的“同事”不置可否。
“总有什么能聊的吧,你们这的潜规则,企业文化,工作氛围?”
金发男人:“……潜规则?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了,至于其他的再待一阵子就能慢慢领会。”
要不然对方和琴酒这是在干嘛,真谈恋爱?
他最不喜欢应付这种家伙。
在来之前他想过很多两人见面时的场景,所以身上携带了不止一把武器,结果现实却是他是来当陪聊的。
“我之前在一个真知会待过一段时间,那里的企业文化是把游客骗去教会当祭品,失踪案一多游客减少,他们就开始把非教徒的家里人带去活祭。”
波本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真知会,他听说过。一年多以前有人匿名将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证送至当地警视厅,这个不知道害死多少人的教团才终于为公众所知。
他微笑着应和:“看来你的‘任职’经历的确十分丰富。”
“还不错。”对方半点没客气,好似真的要和他分享这个话题一样,说了一堆不知真假的内容,好似要给他汇报简历。
波本伸手按住额角。
他想不通这到底是卡瓦多斯的伪装,还是对方就是喜欢说话,没有半点城府,这么轻易就把过往经历给他透露干净。
他是奔着调查来的。
但他也没想到刚见面不到十分钟,都能帮对方写简历的过往任职经历栏了!
从对方的话语中他隐隐感觉卡瓦多斯的情绪并不平稳,那些轻浮聒噪的话语漂浮在上面,偶尔话尾截断,卸出几抹真实的阴沉。
不像什么正常人。
“上一个‘公司’是极道组织,他们的势力被捣毁不少,所以企业文化是蓄意报复条子。”
卡瓦多斯伸手,被黑色手套全然包裹住的手指叩住箱子侧方,用力地抬起。
让这原本被波本按住的箱子掀开一条缝隙。
里面照样是摆放整齐的违禁药物。他一边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这里呢,喜欢杀警察?说不定我能找到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侧方按在上面的手倏地发力。要不是他撤离及时,估计会被直接压断手指。
紫灰色眼眸冰冷。
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淡了点,带着些许隐晦的压迫:“当然,这里面行事毫无美感的人不少,我相信你会找到的。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一向话多,琴酒居然能忍受这张聒噪的嘴?”
卡瓦多斯声音微妙地停顿片刻:“你怎么总提他?”
“…你觉得呢?”
“我懂。我虽然待过很多教会,但绝不歧视这种感情。”
——声音戏谑。
避重就轻,态度顽劣。他明明知道话里话外什么意思,说着装糊涂的话,但连那点糊涂都不愿意在语气里伪装。
让人恼火。
波本缓步上前,对方没躲。
于是金发男人居高临下看向对方遮掩严实的脸,隐隐从缝隙里对上视线。
“琴酒将我的信息分享给‘普·通’同事的义举还真是慷慨。卡瓦多斯,我们不用在没必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恐怕琴酒再活十年也想不到自己能得到好脾气的评价。
“哈,居然是口头威胁,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那把枪塞进我嘴里。”卡瓦多斯笑起来。
金发男人扬眉:“你看上去很想试试?不好意思,我以为我们还到不了动手的地步,至少到现在都是友好交流。”
对方闻言又看了看他藏刀的笑容:“老实说要不是戴着口罩,动手也是一种别样的体验。我会为此喝一杯C17的[意乱情迷]来庆祝。”
波本目光冷凝。
C17,位于东京的酒吧,组织在日本交接的网点之一。
在代号是酒的地方,酒自然而然被赋予各种不同的含义,能作为传递消息的渠道。为了确保对方的每一句暗示中夹杂的信息都能被自己全数接收,他曾经花过一定时间去记每个网点特调的配方。
[意乱情迷]
等量的水蜜桃果汁、苏打、适量枫糖浆、柠檬,基底是波本威士忌和……苹果白兰地。
犬牙略微咬合。
金发男人眯起眼睛,反感之余又从这胆大的暗示里扯出几缕和另一个人相似的态度。
卡瓦多斯转身走向下一个货箱。
手腕倏地一重。
手臂被反扭至身后,胸口撞在货箱边沿泛起钝痛,连带呼吸都有几秒的错乱。
后腰泛起凉意。
他因直接抵在皮肤上的如冰块般的金属轻微打颤,扯动了说话时的呼吸:“波本,你这是…?”
波本握住手枪,枪口被带动掀起面前那人的衣摆。
他里面没有内衬?不,有,只是是露出后腰的款式。大大方方将男人要查看的那片皮肤暴露在外。
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无论什么都被黑暗削去大半形态特征,他也能确定之前看过的照片位置,没有任何类似于莲花的纹身图案。
没有。
金发男人利落地撤下动作,没再看一眼。
他语气中的笑意比刚才更寡淡:
“作为对你邀请的回敬。”
手上动作松开又重新抓牢,但这次卡瓦多斯以背抵在货箱的姿势被钳制,枪口由后腰换至脖颈中央,用力抵住衣服包裹之下的喉咙。
阻遏些许呼吸,他说话有些沙哑:“看来你从和我见面起,心情就不大好啊。”
波本:“不过是对于信息随意被透露后的回敬而已,别介意。”
他表面给自己莫名的情绪找了一个自己和对方都足以接受的理由。
但空气烦闷,带着若有若无的压抑。
他比平日里更锋芒毕露,这个空间似乎带着某种魔力,鬼魅般磨去他原本圆滑的手段,脸上面具一样的微笑都挡不住锐利。
“哦~”卡瓦多斯显得兴致勃勃,“那怎么办,要杀我?”
“杀掉一个在执行任务的代号成员,卡瓦多斯,别开这种玩笑。我可不是什么蠢货。”
他放下手枪,笑意仍淡。
在对方侧身的那刻,男人眸中暗光一闪,忽得将原本已经挪开饿枪口移至旁侧,毫不迟疑扣下扳机。
被消音器阻挡大半的枪声仍然响亮,如一场小而急促的雷暴,自耳畔炸响。
子弹自卡瓦多斯脖侧飞射而过。
“呜啊,真是吓人。”卡瓦多斯的声音的确有些惊讶。他张了张嘴,将那句差点脱口的“好凶啊”咽了回去。
他侧头,子弹划破高领内衬,擦出一道长痕。
布料撕裂,脖颈位置的皮肤一闪而过,又随着兜帽调整隐在黑暗里。
金发男人放在手边的手指微动,又很快握紧成拳,神色没有半分异常。
他将手枪放回腰侧,紫灰色的眸子弯起,语气淡淡:“开个玩笑。”
已经得到了无数否定他这个想法的证据,如直觉幽灵般徘徊在脑中的念头暂时隐藏身形。
“以及,卡瓦多斯。很遗憾,我并没有某方面的兴趣,你这套还是多用在对的人身上比较好。”
波本轻叹一声,语气放柔,配上脸上得体的笑容,好似真在为新认识的“朋友”提供好建议。
卡瓦多斯在口罩之下的声音微妙:“哦~?别后悔。”
波本:“后悔?当然不会。”
对方移开视线,先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那真可惜,看来你也不想听我的任职经历了。”他又打开一个货箱,语气遗憾。
“以你‘任职’一行倒闭一行的经历,我现在更担心自己的职业生涯。”波本回应。
如果有这种玄学层面上的“灾星”,他希望能多往组织进一些。
“别担心,我倒是觉得自己来对了。”货箱合拢,在幽暗的空间里发出一声震荡。
灰尘四起,余音击散应急灯如丝缕的光线,绵而坚硬地撞在墙壁,又折返而来。
像一段故事的序曲。
“你有过那种感觉?冥冥之中,毫无预兆,但是你就是有预感,这次一定是正确的。简直像个礼物。”
波本抬头看向对方。
隔着那几层故弄玄虚的衣料,他却无端感觉两人在对视。
“看,任务圆满完成。”他将木箱的盖子扔在一边,里面几箱药物被随意拿走。
露出下方一张僵硬而青白的、属于死者的脸。
卡瓦多斯总结:“抓住别人的小辫子就是这么简单。”
——***七具尸体。
松田阵平蹙眉检查,在昏暗的房间内,他幽灵的身体比其他看不见他的人要方便许多。
其中几个掀开的货箱盖子上满是抓挠过的血痕,与之对应,在箱中面容扭曲惊惧的尸体五指也布满血痕。
但货箱层层叠叠、高高垒起。里面的人无论如何用力,都推不开上方阻挡空气的“棺材盖”,在生命最后一刻只剩下如嚎叫般的脸。
黑卷发男人面露不忍。
他目光在这一具具穿着职业装的尸体身上看过,停在最后一具的手上。
一节略带泥泞的红绳圈在他手腕上,已经有些看不清色泽。
情绪皆被宽大的兜帽遮盖,少年好似只是略看了几眼,就重新盖上木箱。
但那根红绳已经被他从尸体上取下,不动声色地放进了自己口袋里。
波本已经离开,他在这间没有其他人到来的空间里毫无顾忌地伸出拟翼,把几个货箱运回原位。
然后他又靠着箱子坐下。
比之前安静许多,甚至到了判若两人的地步。
如果松田阵平对时间的感知没错,现在应该已经接近日出。
少年凌晨三点左右来到这个隐藏的置货舱室,在他莫名能被看见,带着对方从右侧出口离开时应该不到三点半。
他当时站在门口说完,对方却脚步都没再迈,就这样在原地坐下了。
少年撑着头,重新戴上的兜帽挡住脸上所有表情,但目光却始终如一地落在他身上。
别无他法,松田阵平含着一股郁气,只能也在原地驻足,给这小兔崽子提心吊胆地看进来的人会不会发现他。
幸好并没有。
几个船工打扮的人借着夜色匆匆将未来得及搬至这里的货箱扛进,来回折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站起来,却发现松田伊夏并没有抬头。
对方的目光一直追随在他身上,连他略微偏头都要跟着一起移动几毫米,现在却仍然保持着很久之前的动作,纹丝不动。
松田阵平倏地明白:自己又消失在对方面前。
但少年却一直没有什么情绪和波澜,以至于他根本推测不出是从多久之前消失的。
松田伊夏在这里抱膝坐了许久,像一座沉默的雕塑,直到最后一班搬运货物的船工彻底离开舱室,在门外落锁。
随后,靠近他的那扇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金发男人走进,在几步后与对方撞个正着。
少年终于用石膏敲掉外面那层石膏像的壳。
从时间看,他该疲倦了。从白天到现在已经超过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但他反倒变得话多,从发明家那里拿来的变声器被小心贴在口罩后面,疲惫没从任何一点地方泄出去。
松田伊夏的确很会伪装,或者说精通于此。
至少在他戴上兜帽,改变惯常的走路姿态和说话方式,一改之前知进懂退的交友方式,喋喋不休起来时,松田阵平的太阳穴都突得一跳。
要不是他是一路跟着对方从客房前往舱室的,他也不会相信面前的家伙就是不久之前还跟着他走到出口,然后弯着眼睛乖乖冲自己笑的弟弟。
至于松田伊夏说的那种任职经历。
他只能说,绝大部分都并非作假,因为少年这三年,除了剿除咒灵外,几乎都耗在了上面。
也许像是伊达航当时同少年说的那样,有的东西到了最后只是一个臆想,吊在他脖颈上的早已不是什么红绳,而是执念。
两人谁也不知道执念的本身——松田阵平,他当时就在旁边。
他看着少年转身离开时的眼神,从未如此确定过这句话的真实性。
作为好友,伊达航小心关注着遗属,请少年的好友吃饭了解情况,听着几人说对方变了好多。
并不是从15岁那年开始的,早有苗头,只是从那以后更为猛烈。
变得张扬,肆意,耀眼,一改往日的沉默。也更加偏执、我行我素。
但是。
当他那天晚上回到松田伊夏身边,在几秒的见面时用他能做家人做到的最凶的语气让他别再来管这些事,也别再找凶手时。
少年却只是看了他一眼。
松田阵平忽得想:也没变什么啊。
和好几年之前因为爆炸事故从火场离开时,他在雨里不管不顾挤开人群,朝自己跑过来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执拗、坚定。眼底映着灼人的火。
几年,一千多个日夜轮转不休。
丝毫未变。
等检查完舱室里的尸体,整理完所有线索,安室透彻底离开后,困倦好似才像黑潮一样将他密密匝匝包裹。
松田伊夏又坐了下来。
抱着膝盖,侧脸抵在手臂上,偏头看着四周。兜帽被取了下来,露出他戴着美瞳的眼睛,长时间佩戴让眼睛变得干涩难受——所以他一直在眨眼。
前面是普通的货箱,但待得久了就能捕捉到从缝隙中钻出来的尸体的腐臭味,他却好似无知无觉。
就准备在这里待一辈子一样。
松田阵平抱臂站在他身边。
他挟着烟——老实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个幽灵身上也有烟盒,但是没有火机,只能咬在嘴里,嗅到几缕烟草味——伸手。
揉了揉对方固执的卷毛。
“回去睡觉。”
小卷毛脑袋动了动。
松田阵平只是一团空气,如此类推,说出的话也是空气。
他灌了一耳朵空气,反倒像是听见了一样,终于撑着地板重新站了起来。
——***快天亮了。
松田伊夏睁开眼睛。美瞳因为长久没有眼药水润滑有些干涩,扒在眼球上,像一张劣质的皮。
他从地上站起来,因为长坐膝盖关节有些僵硬,腿也泛起麻意。
有几缕和尸体腐烂的臭味完全不同的,更为诡秘的气息在鼻尖环绕,但是却找不到来处。
它像舱室中的空气一样,早已将整个空间都严密地包围起来。
不像琴酒给的资料中普通的走私货仓。
但他暂时找不到其他线索。
长时间没有睡觉阻碍了思维运转,他的脑子有些僵硬,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时间一直守在这里,少年眯起眼睛,伸手拉起自己的衣袖,又将手套往上提了些许。
露出的腕在黑色衣物包裹下苍白如润玉。
拟翼利落伸出,在上面落下一道狭长的伤口。
他握紧拳头,血管因肌肉绷紧还挤压,原本只是缓慢流出的血液争先恐后挤出伤口,汇聚成血珠,朝地板滴落。
咒力附着于此,将周围都打上标记。
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补了几下才算结束,他随意用绷带在手腕上缠绕几圈,这才转身离开。
少年踏过地面,扬起一阵灰尘,留下半个并不明显的脚印。
十余分钟后,一只小出许多的脚踏上同样的位置,朝着与之相反的地方走去。
——灰原哀掀开木箱。
她习惯于熬夜工作,在暗道角落安静等待船工离开并不是什么煎熬。
等走廊尽头的脚步声全数消失,她才终于走向这个今晚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过的舱室,谨慎地选择了最外侧的货箱。
同她印象里一样,里面是成箱的违禁药物。
茶发女孩目标鲜明地略过最上面几盒药物,朝着下方找去,在不知道搜寻多久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乍看之下完全相同,但侧方却有标记的药盒。
打开,里面的胶囊状别无二致,但如果拿尺子细细对比,就能发现要更大一圈。
找到了。
灰原哀长舒一口气。
她在口袋中摸了摸,将口袋里替换用的胶囊板装了进去,而真正的胶囊则被放入口袋中。
小心合上货箱盖子。
女孩左右看看,谨慎地扶着大箱离开走廊,沿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
她小心看着前方的路,没注意到自己板鞋的末端踩到了些许已经干涸的血迹。
没染上半分污浊,但随行的咒力却已缠上身侧。
从狭窄得如同通风口一样的通道向上,灰原哀推开最后一道暗门,重新回到酒水吧吧台内部。
她仗着小孩身形矮小,从侧方禁止乘客入内的标语牌下钻出,冲吧台边趴着的阿笠博士喊道:“博士,我……”
声音唐突截断。
阿笠博士旁边,粉发的高大男人转头看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博士睡着了。”
灰原哀停在原地,她警惕地看着对方,原本已经和缓的心跳瞬息急速,一下下叩响胸膛。
手指微动,将口袋中的药板推向更深的地方。
“你怎么在这里。”声音冷淡中带着一丝紧绷。
“只是睡不着觉来这里放松,刚好看见博士在这里睡着了。”冲矢昴端起对方旁边的酒杯,里面剩下了一点饮品的残余,“这里的特调喝着很甜,实际上酒精度很高,恐怕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一点,才不小心喝多睡过去的。”
他站起身:“需要我搭把手,把他扶回客房?”
灰原哀盯着面前的男人片刻,率先移开目光:“麻烦你。”
“乐意效劳。”
冲矢昴伸手去扶阿笠博士。伸出那刻,他手上的手环忽得震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男人睁开原本一直眯着的眼睛,墨绿色眼眸中闪过几分诧异:只有和对方在一个空间或者二十米距离内,手环才会震动。
他扶起阿笠博士,转头看向周围。
一片安静。这个时间只有几个早就在的服务生在打扫卫生。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吧台后方的墙壁。
——***船外海风吹进,新鲜的空气散去在地下甲班那些诡异的烦闷压抑,只余下浅淡的疲倦困意。
身上的马甲被取下挂在臂弯,袖子挽起,领口敞开,风将身上伪装时沾染的酒味挟走。
离早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他准备洗个热水澡,在热水和雾气里缓慢将思绪理清,再想想怎么能让那几具尸体暴露在人前,好让他们不得不请动警方。
手环恰在此时微震。
踏入客房走廊的安室透伸手摸了摸手环,表情和缓。
看来少年的确在房间内休息。
没想到原本为了方便行动才佩戴的手环在此刻有了另一种功能,他也不得不在心里轻叹一下这份巧合。
金发男人朝着前面走去。
在握住房间门把时,他表情却遽尔一变,一个念头在脑内一闪而过。
如果一切都不是巧合!
安室透低头看向手环,眸色微暗,闪过几道金属般的冷光。
太过凑巧,反而像一场精密的算计。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属于松田伊夏的房间。
在门前驻足,安室透思索片刻又放下准备敲门的手,而是走向不远处的公共阳台。
外面已有朦胧的亮光,经过几个已经下雨而湿漉漉的地面,脚步悄无声息地落在松田伊夏客房外的露台上。
在半遮的内置窗帘阻挡下,只能看见一半内景。位于床尾那端的床也落在视线范围内,被子没有半分隆起的痕迹。
心跳一悸。
他沉下面色,伸手直接推开阳台门,朝室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