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餐桌上的氛围徒然陷入沉默。

    松田伊夏筷子一僵, 原本伸向厚蛋烧的动作硬生生瞬变,夹下一块鱼肉来。

    他没急着吃,现在也咽不下去什么东西, 好似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挑着鱼刺,目光却已经投向了那边。

    桌下。

    被勒令穿了拖鞋的脚从毛茸茸的内里中伸出, 精准地踩上对方脚背。

    脚尖轻轻摩擦过皮肤,话语里都带着几分调笑的意思:“你就不怕引狼入室啊?”

    “虽然我昨天承认了接近你是因为那串红绳, 但是安室先生就没有想过,我在虹昇大厦时就已经和贝尔摩德见过面, 为什么还要在不知道你是公安的情况下和你保持关系?”

    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对方身上, 扫过脖颈,沿着小麦色的皮肤滑动, 再往下, 落在隐约被顶出胸肌轮廓的居家服上。

    被目光扫过的地方都留下一片烫意。

    少年身上穿着属于安室透的居家服, 整个人笼罩在那股洗衣液混着淡香的气味里, 好似一个温暖而紧密的标签。

    衣服和桌子挡去他身上完好白皙的皮肤表面, 单单露出那些“作秀”的位置。

    分布在耳后、脖颈和胸口的牙印红痕,微肿的下唇,好似真的有过一晚意乱情迷。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松田伊夏撑头看着他, 声音逐渐压低, “就不怕让我住在这,哪天被我闯进房间……”

    他咽下文雅的“登堂入室”、“吃干抹净”等话语, 选择用最简单朴素的达成刺激效果。

    眼眸一弯, 声音刻意压低, 勾出引人遐想的旖旎:“……被我把双手绑在床头骑到哭?”

    喉咙滚动。

    两腿一动, 那只在自己脚背上不安分乱动的脚被夹在小腿之间,无法挣脱。

    晕开一片冰凉。

    安室透有些咬牙:“…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而且这句话很有水分。以松田伊夏这嘴巴能说行动在线但一动一碰就颤的模样, “哭”这个词形容的估计是他自己。

    “无师自通?”松田伊夏眨了眨眼睛,“而且我这几年去过不少地方,看得多自然耳濡目染。安室先生,我可不是什么乖弟弟,不多想就把我招进家来,很容易出事。”

    “当然——”他拖长声音,“如果你也乐在其中,那我也不是不能搬来打扰你。”

    安室透放下手中的水杯。

    ……太快了。

    他想,自己追得太快、太紧了。

    松田伊夏显然开始拼命往后退缩,试图用那些暧昧不明的话把方才的事情掩盖,在昨晚的吐露真心后再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面纱。

    在谋得了“搭档”这个身份后,又急着想要把其他所有的牵连都撤回去。

    安室透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如果他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回到最合他心意的、半真半假的相处,一切结束之后,松田伊夏就会像个漂亮的肥皂泡一样消失无踪。

    他的视线下意识落在对方脖颈上。

    那里有一圈新鲜的、骇人的青紫掐痕。

    几小时前,掀开对方被子一角时,看见睡梦当中,那双苍白骨感的手,就落在他自己的脖颈上。

    少年无知无觉。

    安室透在床边坐了很久。

    久到已经日出,阳光照亮房间,扫除黑暗。久到少年在睡梦中惊醒,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他只说自己要去晨练,心中大概有几分害怕对方醒来,发现室内空无一人。

    要提前说明才安心。

    既然昨晚都已经坦诚,他没理由再遮掩,用其他的目的、理由来掩盖自己的关心。

    坐在床边时,他也真的泛起了让松田伊夏和自己一起住的念头。

    他就像个精巧的机器,唯一的指令就是那点执念。其他的事情都是戳一下动一下,如果没人提醒,他几乎确信松田伊夏能忘记吃饭、睡觉,直到胃用疼痛来提醒,才会翻出囤在床下的备用粮食。

    于是安室透轻抿唇后,开口道:“最近先住在这里,这几天你家会很危险。”

    一个叛逃的咒术师,固定的居所附近肯定会有人调查。

    先让人搬来,之后可以从长计议。

    松田伊夏没什么理由反驳这个。

    于情于理,他这个扮演和对方关系“亲密”的组织成员的搭档,都不能这几天跑出去住酒店。

    临时居住比久居容易接受多了,他从胸口里熨出点气,笑道:“那这几天就麻烦你了,一会儿直接去超市吧,我随便买点日用品,这几天凑合一下。”

    没有半点长住的打算。

    安室透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此轻飘飘地翻篇,对方晃了晃脑袋,低头戳起面前的蛋卷。

    他吃饭时动作称得上赏心悦目,但结合速度和神色,莫名让人感觉心不在焉。

    好似根本不在乎吃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男人早上专门往鸡蛋糊里兑了适量甜牛奶,煎出来的厚蛋烧更甜滑入口,不过对面那人显然没品出什么味道,拿起叉子一口一个。

    安室透的目光不自觉移向不远处的装饰柜。那层厚厚的木柜挡住了里面新的物品。

    ——一个玻璃瓶子。

    昨晚他离开卧室,想把少年落在客厅的衣物收起来,开灯后第一个看见的却是从盒子中倾倒出的满地红绳。

    有的早已经磨损,有的沾了不知名的污渍,有的结着干涸的血。

    密密麻麻的,混着他身上浅淡的檀香尾调,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礼物盒在倾倒完这些“过往战绩”后被扔到一边,一角磕破,再没有装物的功能。

    但安室透在橱柜里找到了一瓶硬糖,很厚实的玻璃罐,里面用糖纸包裹的硬糖还剩下一个瓶底。

    是帮助一位常客找回丢失的宠物狗后的答谢礼,他不好拒绝,就时常带去店里给来咖啡厅的小孩吃。

    将最后十几颗糖清出来,他把红绳一根根收进糖罐里。

    原本带着些硬糖甜味的玻璃罐被檀香一压,竟有些隐约发苦。

    压缩着三年的过往,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一点。

    他有那么几刻想把松田伊夏押送去医院做全身检查,对方三年里身高窜得快,但是手脚腕还有关节处总是带着几分营养跟不上的嶙峋,握在手里硌得厉害。

    他一只手能圈住对方两只手腕。

    松田伊夏完全不知道对面那人心里在犯的嘀咕。

    他没什么荤素搭配、主菜配米饭的意识,像美食小游戏里的NPC,喜欢挨个解决食物。

    先把面前一排厚蛋烧吃完,然后再把米饭往嘴里送,直到感觉单吃杂粮噎得慌才去够旁边的汤。

    习惯比脑子还要快一步,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咕嘟”下去一大口汤,之后动作才猛得一僵。

    前几天把滚烫的面条直接塞进嘴里的场景霎时间出现在脑内,少年僵住片刻,才确定刚才喝进去的味增汤温热但绝没有到滚烫的程度。

    他瞬间放下心,又“咕嘟咕嘟”几大口,完成任务一样解决大半碗,又去用筷子尖挑烤鱼。

    那条烤鱼被忽视许久,烤至焦脆的皮已经凉了,内里仍然是热的。

    松田伊夏嚼着,目光瞥向那碗汤,咀嚼的动作骤然停住。

    心脏“咚咚”两声,少年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循着本能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安室透垂眸吃饭。

    好似那个提前掐着时间煮好味增汤,又一遍遍用勺子搅拌让汤均匀散热到不会再把人舌头烫红的程度,才将其端出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没由来的一哽,松田伊夏如坐针毡。

    此时那些吃进嘴里的东西才像是突然有了味道一样。

    这地方让他有点想跑。

    安室透没错过对方脸上不久前一闪而过的慌乱。

    奇怪得很,少年面对那些自己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的怪物,往生死线上折腾的时候倒是看起来游刃有余,那碗汤却好似快要了他的命,让他整个人都如临大敌般警惕起来。

    松田伊夏咽下食物,问道:“既然贝尔摩德今天都找到了这里,是不是该做点准备?”

    安室透扬眉看他。

    “我是说那种准备。”他眨了眨眼睛,“都演成这样了,你家里要是没点真的东西是不是太假啦?要不要一会儿去进货。”

    安室透神色木然:“……哦。”

    原来是这个准备。他第一次听说去情趣用品店买道具能用[进货]这个形容词。

    他有种平静的绝望。

    这种绝望大概来自于刚把人以好友弟弟的身份塞进家里,还没等把公寓布置的更温馨,就有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要劈头盖脸塞进房间。

    说不定地下室或者书房能直接改装成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松田伊夏没再碰那碗汤。

    吃完早饭,他将碗盘收拾去厨房,松田伊夏叼着牙刷,拉开了卫生间的窗户。

    蓝发咒灵咬着牙,已经顾不上摆出平日的做派,直接出言控诉:“你说你干完正事就来找我!”

    他在周围徘徊了一整晚,一整个晚上!

    虽然咒灵不怕冷,但是在这种萧瑟的秋日街头,也有种格外难顶的凄凉。

    真人直接开门见山:“快点!你说的等事情结束就把我胳膊上的诅咒撤走。”

    它胳膊被拟翼截断,却怎么都无法用无为转变重新长出,断口处布满了对方带来的红色莲花纹路,显然是个伤害灵魂,扼制回复的诅咒。

    松田伊夏的声音因为含着牙刷有些含糊:“哎呀,我也没说是这件事完了就给你复原啊。”

    真人:“???”

    对方:“我都是诅咒师了,骗咒灵应该也可以吧?对了,你们咒灵也可以拿东西的对吧。”

    真人:“……?”

    它十分谨慎:“对,怎么了。”

    松田伊夏扔给他一个钱包:“去周围的情趣用品店,24小时自助营业那种,把里面东西都买回来给我。路上别被人发现。”

    他微笑补充:“越多越好。”

    真人:“……”

    真人:“你神经——”

    他话卡在喉咙里。

    对面,少年一言不合就绽开红色眼眸中的莲花纹路。

    蓝发咒灵咬着牙,硬生生把那句骂咽回肚子里,哽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快憋屈死了。

    看见对方眼里的莲花,他根本没法修复的手臂又开始疼了。

    早知道,早知道这家伙是怪物特级咒术师,早知道他的术式专门针对灵魂攻击,他那天在温泉旅馆里就不敢出来惹对方!

    现在好了,根本甩不掉。

    真人咬牙切齿半天,从喉咙里挤出来声音:“店在哪儿?”

    “你不会自己找?”松田伊夏扬起眉毛,“哎,特级咒灵,好笨——”

    真人:“你——!”

    卫生间的声音将厨房的安室透吸引过来,他脸上架着眼镜,表情一沉。

    “我让他帮忙去我家拿点东西。”松田伊夏转头道,“不是要在这里住嘛,我认床,想让它帮我把被子搬过来。”

    “认床?”安室透问。

    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少年比出手势:敢说就杀了你。

    真人:“……”

    他咬牙切齿,只能呛新出现的那人:“你是什么关注点??你不应该先问问他为什么让一个咒灵帮忙搬东西??!”

    金发男人道:“你先别吵。”

    他又问:“要不要把床褥也搬过来,认床的话只搬被子应该不够。”

    “我感觉我在你这里睡得挺好的。”松田伊夏弯起眼睛,“就是想要我的被子。”

    安室透失笑:“好。”

    然后他回望咒灵,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有什么问题?”

    松田伊夏笑眯眯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用口型道:“乖,再不去就让你爬着去。”

    真人:“……”

    神经病!两个都是神经病!!!

    呸——!!!!!!

    第72章

    真人离开一小时, 安室透苦心装修的公寓地面上出现了数大包和温馨装修格格不入的神秘购物袋。

    真人离开两小时,衣柜被开辟出一个秘密隔间,塞满了不应当在公安家里出现的物品。

    真人离开四小时, 地下室传来乒铃乓啷的装修声。

    安室透只觉得吵闹。

    他拉开自己的衣柜,掀开那块秘密隔板, 沉默,再看一眼, 再次沉默。

    莫名有种把自己打包上交的冲动。

    金发男人合上柜门,客厅未来得及收纳的东西堆在地上, 松田伊夏坐在旁边, 正低头看着什么。

    ——是贝尔摩德来时带的版册。

    没什么特别的,金发女人嘴上说着来“补偿”, 其实真正目的不过是看看情况。

    这本版册得益于她国际明星的身份, 大抵是参加某个活动时服装团队给她参考用的, 里面罗列了各种宝石和礼物的搭配。

    贝尔摩德给他的则主要是紫灰色调的名录, 比起那些有实质性收益的东西, 送这个就多了几分调笑的味道。

    大概看见了少年脖颈上那圈镶了鸽血红宝石的choker,推测以波本表现出的态度,会往对方身上贴更多属于自己的“标签”。

    和眼睛同色系的宝石不失为其中的一种。

    现在, 松田伊夏就翻着这本薄册, 页面停留在一个在灯光下色泽浓郁的紫宝石上。

    他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向那条引人注目的项链,反倒盯着右下角的一行小字。

    ——索斯德拍卖行。

    指尖在这行字上点过, 松田伊夏靠在沙发上, 仰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自己身后的男人:“我都不知道你过来了。”

    骗人。安室透刚从卧室出来, 快走到对方身后时便看见少年的肩膀略微绷紧, 之后又强迫般放松了下来。

    他忽略对方的话,问道:“这家拍卖行有什么问题?”

    索斯德拍卖行以拍卖珠宝、字画、古董等收藏品为主, 吸引了众多收藏家、商人、政客。

    它总能把一些昂贵但并不出众的珠宝拍上远超预估的价格,业内传言这些来自于拍卖行极强的包装能力,不少人愿意把自己的藏品宝石送来拍卖,碰碰运气。

    “没什么问题。”松田伊夏声音懒洋洋的,“昂贵的拍品,严格的会员制,只有名流政客或者富商才能踏足的销金窟,不知道我得杀多少特级咒灵才能凑够入场券的钱。”

    安室透看了他一眼:“就算凑齐,你现在‘发工资’的那张卡应该也被冻结了。”

    少年幽幽叹出口气:“是呀,怎么办,我现在身无分文,房子也回不去。安室先生,只能麻烦你包养我了。”

    男人的手掌落在他头上,不甚温柔地揉了揉那头卷发,将话题绕回正题:“只有这些?”

    “……还有。”松田伊夏打了个响指,“游轮上的那几具尸体。其中有两个人手腕上都有红绳,但是他们的生活轨迹没有半点重合,除了——”

    “他们都曾经去过拍卖行。”安室透蹙眉。

    他低下头,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随着俯身的动作好似将对方居高临下地包裹在自己怀里。

    室内有点冷,男人靠近过来时带着一团暖气,呼出的气息扫过脸侧,带起黑卷的发丝,勾在皮肤上,轻微的痒。

    松田伊夏不住侧头,瞥见安室透思索着的专注神情,又移开视线。

    “可惜,早知道之后要进这种地方,当时就应该让你把我假装抓住,然后去领悬赏金,错过了一个发家致富的机会。”

    闻言,金发男人又想起之前把他捡回来时的场景:“你好像乐在其中?”

    挨得太近,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带动了胳膊,好似都传到了对方那里。

    “只是开个玩笑。”松田伊夏道,“我有几个问题,第一,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以为你昨天把话说的那么清楚,连那种…东西都给我,就是为了在之后多一个帮手。”

    “而且……”方才临时调出的拍卖行资料就在手边,安室透看了一眼常客名单,“我有其他事情。”

    少年略过对方不能透露的公安情况,道:“好吧,那第二个问题,我们怎么进去?”

    安室透看着这个拍卖行的名字,陷入沉思。

    松田伊夏弯起眼睛,他异色的眸子闪了闪,侧头凑近过去,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最后一个问题。”

    他朝着对方的侧脸吹了一口气,隐约带着薄荷和苹果糖的甜味,男人金色的发丝随之晃动。

    安室透下意识转头。

    少年却早在此等候,他伸手,食指指腹抵在男人的下唇上,重新拾起方才被对方刻意岔开的话题:“包养男高的感觉怎么样?先生。”

    指腹轻捻过皮肤,冰凉,轻微的麻随痒意羽毛般抚过。

    男人眸色一暗。

    对方话语中的意思实在太过容易带起那些遐想,按在沙发背上的手不自觉攥紧。

    安室透率先移开视线:“……还不错,如果这位男高不会在吃饭的时候把米饭吃完才想起有其他东西会更好。进去的方法我已经有想法了。”

    松田伊夏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接话,他正要笑着追问什么办法,在看见对方的表情后想起什么,脸色一僵,立刻道:

    “我不当服务生!”

    安室透:“…?”

    他到底给人留下了什么印象。

    ——***几天后,索斯德拍卖行。

    黑卷发的少年站在角落,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耳坠。

    通过那个藏在耳饰中的通讯器,他叹道:“果然啊,先生,果然。”

    在调查途中,他省略了安室透的名字。

    “如果我没有反对,现在我们两个应该正一个负责擦盘子,一个负责给客人上菜。”松田伊夏调侃,“这就是你喜欢的方式,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再添上一笔佳绩?”

    “服务生能到的地方比引人注意的客人多很多。”耳麦里传来属于安室透的声音。

    “哼哼,行动也受限很多。”少年扬起眉毛,“我还是喜欢更直接一点的方式。要不是你驳回了我的提议……”

    对面那人眉心一跳,随着话语一同传来的是盘子落在桌面的脆响,听上去放下时用了些力气:“你说的直接一点就是穿一条过于暴露的裙子,把自己打扮成女——”

    松田伊夏悠悠吹了个口哨:“别担心,我没这方面的羞耻心。而且我骨架刚好,就是高了点。一米七几的女性也很常见。”

    安室透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想起对方前几天拿出来的那条黑色裙装,就一阵头疼。

    为了配合他从后腰上长出的拟翼,以防特殊情况动武会撕破衣服,那条裙子特意选了后面镂空的类型。

    珍珠串成的系带刚好顺着两侧蝴蝶骨落下,无论是两侧腰窝、腰线都清晰可见。

    真要让松田伊夏穿这种东西跑来拍卖行,才是没法和松田阵平交代。

    金发男人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岔开这个关于伪装身份选择的问题:“目标在哪儿?”

    “还在那边和一群和他一样大腹便便的家伙聊天呢,我在这都能闻到那股无聊的味道。”松田伊夏看了远处一眼。

    索斯德拍卖行举行拍卖的时间不定,因每次都会聚集大量上层人物,拍卖会前设有晚宴,不少即使没有拍卖入场券的人也会来结交人脉。

    两人精挑细选选中了一个人脉不广家底丰厚的倒霉蛋,拍卖会凭邀请函入场,等拿到他手里的东西就能大摇大摆走进去。

    “嗯,重复一遍之前的计划。”安室透对对方非常不放心。

    “用谈生意为由把人引到角落,在你路过的时候不小心打翻饮料泼在他身上,然后刚好带他下去换衣服……”松田伊夏复述,“好麻烦。”

    “循序渐……”

    两人紧盯的富商已经和那几个商业伙伴点头作别,转身走向不远处摆满冷食的餐厅。

    “目标来了。”松田伊夏声音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地打断道,“等我好消息~”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离开这片灯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鞋尖踏入那片纸醉金迷的灯光下时,侧耳的耳坠便闪出一道璀璨夺目的光。

    少年理了理自己卷曲的发丝,又调整了一下西装衣领。

    随手拿起旁边服务生手中托盘上的香槟,他朝着目标迎去。

    玻璃杯反射出后方伫立的金发男人,他蹙眉摇头,示意现在时机不对。

    松田伊夏移开视线,装作一无所知。

    他才不要用之前定的计划,明明有更好的、不引人注目的方式。

    ——但是如果当时提出来,安室透肯定不会答应就是了。

    不过现在他都站在这里了,那家伙总不会冒着计划全部作废的风险,上来把他拉走。

    富商端起冷食盘。

    他祖辈的成就斐然,即使到他父亲那代已见颓势,也足够保证子孙有足够的资产挥霍。

    到他这里,虽然背着一个成功企业家的称号,其实不过是子承父业,将资产交给专业人士打理,然后自己逍遥度日。

    今天参加宴会自然不是为了广结人脉,而是……

    见富商落单,一个盘发的中年女人很快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熊日先生,好久不见了。”

    一番简单的恭维后,她娴熟地插入正题:“我手下最近带了不少听话的孩子,她们听说您对电影很有研究,都想听您说说呢。”

    熊日闻言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

    酒宴上除了广结人脉的商人,自然也有用皮囊当入场票的,他目光落在几个穿着打扮都相差不多的年轻演员身上,兴致缺缺。

    一道身影却走近过来,在一片珠光宝气的艳色中分外吸睛。

    他拿着酒杯的手一顿。

    第73章

    黑色的西装和礼服在这场宴会中并不罕见。

    但那处暗色实在过于浓重, 好似鸦羽般,卷曲的发丝衬着白皙的脸。

    没有喧宾夺主的配饰,也没有过于用力的妆容。

    灯光自上方投落, 纤长睫毛投下阴翳。

    黑色正装恰到好处的勾勒出身形,突出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临界。

    熊日健利摩挲着酒杯。

    那张脸张扬, 五官漂亮到锐利,但眼角眉梢仍能窥见尚未长开的青涩。

    有意打探过他消息的都知道他喜欢年轻、清纯的类型, 所以那位经纪人今天带来的新人也多走这个路线,黑长直发, 白色裙装, 脸上是一派复制粘贴的楚楚可怜、清纯动人。

    清纯,但是不青涩。

    那是妆容和衣着没法装出的气质。

    对方看上去并不像是被经纪人带来的, 也许不过是某家的小少爷, 于是男人只是看了几眼。

    但对方却迎步上前。

    “……你好, 熊日先生。”黑卷发的少年咬了一下下唇, 小声道。

    熊日健利有些惊讶, 他这才仔细打量对方,从那张脸上看见了隐约的纠结和不情愿。

    很熟悉的神色,之前不少碍于经纪人要求第一次来的艺人都是这种神色, 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却又犹豫不决。

    他来了兴致, 端起酒杯和对方相碰,做出一副友善的模样:“我好像没见过你?”

    说罢, 他喝了一口酒, 用眼神示意对方。

    少年愣了愣, 他看着对方的动作, 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礼貌地回敬,只得拿起酒杯。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喝, 不知道酒杯里看似清爽的液体有几近灼人的口感。

    他紧紧抿着嘴唇,努力压下自己想要咳嗽的冲动,眉毛都随之皱起。

    眼角下撇,看着有点隐忍的可怜。

    熊日健利将对方泛起薄红的脸尽收眼底:“嗯?”

    少年明显一僵,半点才小心回答先前的问题:“我、我之前没有来过……”

    熊日健利了然地点点头,他环视一圈,表情里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的笑意:“是红姐让你来的?”

    他本以为对方已经没了新意,没想到手下还能签到这种人。

    谁知对方摇了摇头。

    “我……是阿星姐给我说的。”他抿了一下嘴,道,“她让我来……”

    熊日健利扬起眉。

    对方口中的是他很早之前的情妇,对方的人际关系他并不熟悉。

    “你也喜欢电影?”他问道,“我一向喜欢对有艺术追求的孩子提供帮助。”

    总有找个听着好听的理由,男人娴熟地摆出那套说辞,没想到对方却摇了摇头。

    少年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道:“……我需要钱。”

    太过直白的答案,反倒让对方有些惊奇地扬眉。

    他好似太过纠结,踌躇地伸手捏了捏耳垂。

    ——耳坠上的挂件随之晃动,预示着耳麦已经联通。

    他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爸爸为了赚钱打了很多工,皮肤都晒成了黑色,头发也黄了……我付不起医药费还有学费。”

    眼睛笼上了一层薄雾。

    好似一转眼,他真的有了一个早逝的妈,病重的爸,年幼的妹妹,只留下破碎的他。

    熊日:“……?”

    打工打太多头发黄了皮肤黑了,还有这种病,难道是他孤陋寡闻了。

    他递给对方一张纸巾,低声安慰:“别哭,这么漂亮的眼睛哭起来就可惜了。”

    少年连忙用餐巾纸挡住眼睛,眼角都被擦出绯色:“谢谢。对不起,只是阿星姐说……”

    “没关系,乖孩子。”男人低声道,“我也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和前妻离婚以后就很久没见过他了,以后你也可以常来陪我,把我当父亲。你今年多少岁?”

    “……真的?”他咬了一下嘴唇,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慈爱,“谢谢您。”

    松田伊夏瞥了一眼不远处,遥遥和一双紫灰色的眼眸对上视线。

    安室透就站在远处灯光照耀不到的暗处,背对着身后巨大的落地窗,霓虹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照亮金色的发丝。

    却给那张表情冷凝的脸,镀上一层漠色。

    前方,灯光之下,松田伊夏的一举一动是如此清晰。

    他看见少年笑起来,脸上闪过恰到好处的羞赧。

    眼睛越过熊日健利的肩膀,直直看向自己。

    “谢谢先生。”故意将口型做得格外圆而标准,“我过半年就快17了。”

    因为抿过香槟,嘴唇被润开,灯光在上面投下细碎斑斓的闪。

    那枚小巧的舌钉就这样展现出来,刻意换过的宝石面在灯光下折射出妖异夺目的光彩。

    刻意的、乖巧的、毫无保留的。

    展示出猩红的舌面,贯穿了红舌的钉饰,尖锐的犬牙,纤长的脖颈,和上面黑色的颈环。

    只一瞬间。

    安室透看见熊日健利那双精明的眼睛眯起,眼中瞬时闪过深沉而狂烈的暗色。他见过太多这种被精虫塞满大脑的蠢货,只一眼就能知道对方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放置于身侧的手倏地捏紧。

    熊日健利呼吸骤然一滞。

    下一秒,他迎上了对方的眼睛。红色的眼眸中,妖邪的多瓣重莲纹路一闪而过。

    脑内原本只是闪过的念头愈演愈烈,他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肩膀:“这里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怎么样?”

    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被他的手掌罩住的肩膀不自觉畏缩了一下,眼睛倏地湿漉起来,少年想看他,但只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好。”声音有点抖。

    他被对方带着离开宴会厅,在这场宴会上搭伴离开的人太多,甚至没人多往这边看一眼。

    安室透目送他们离场。

    有客人过来,询问他是否可以去客房为他倒一杯葡萄酒。

    金发男人扬起几近完美的笑容。

    手下动作标准而利落。鲜红的酒液淌进玻璃杯。

    没有收敛自己周身的气息,他举手投足带上属于波本的底色,蛊人而危险:“请慢用,先生。需要其他服务可以找那边的服务员,现在我需要上楼去为一位先生善后。”

    说罢,他放下红酒瓶,头也不回地离开。

    ——***“唔——!”松田伊夏踉跄了一步。

    他太过紧张,在走进来后不小心撞到了柜子,上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对不起!”少年立刻蹲下身去捡,小心将钥匙扣和一张颇有质感的纸放在一起,“这个……”

    “没什么关系。”熊日健利看了一眼,并不在意。

    松田伊夏面露难色:“很贵吧,我好像不小心把他搞脏了。”

    他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捡一些工作来让手上忙起来,于是走向尚未关闭的门,小心关上。

    手指一翻。

    透明的塑料硬纸卡在合拢的门缝之中,恰好抵在门锁位置。大门悄无声息地合拢。

    “一张邀请函而已。”熊日健利兴致正浓,什么承诺都往外抛,“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伸手,按住对方的肩膀,轻往前推去。

    少年顺势坐在床边。

    他眼中闪过满意:“好。现在仰头看我,把嘴张开,让我检查检查你的……”

    “45秒。”松田伊夏眨了眨眼睛。

    男人:“什么?”

    “从我进入房间到现在,45秒。”少年看向后方的复古时钟,嘴角笑意更甚,“58秒。”

    他看向熊日健利身后,目光闪了闪。

    “哎呀,居然刚好一分钟。”

    “你到底在……啊!!”男人伸出手,尚未落在对方身上,就发出一身刺耳的惨叫。

    手被反折在身后,骨头发出骇人的咔嚓声响。

    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来不及转头,身后那人就用力踢住他腿窝位置。

    双腿骤然泄力,他直接跪倒在地上。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白色的手套一尘不染。

    手背漫不经心地拍过侧脸:“你刚才让谁把嘴巴张开?”

    声音里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熊日健利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他仰头看去,只见原本青涩又可怜、被迫来做金丝雀的少年一改刚才小心谨慎的坐姿,双腿交叠,慵懒地靠坐在床上。

    他弯起眼睛:“一分钟,亲爱的,你来得真是刚刚好。”

    熊日健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原本集中在下方的血液直冲大脑,大喊:“你们仙人跳!!!”

    后脑一疼。

    枪身毫不犹疑地砸上。

    安室透一字一顿:“闭、嘴。”

    “你没资格现在说话。”

    哇哦。

    松田伊夏眨了眨眼睛,在那双紫灰色的眼睛看来时,他毫不遮掩地做出口型:“……你生气时真辣。”

    要不是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做,他似乎还想在话尾追加一个轻佻的口哨。

    安室透眸色暗沉,硬是被对方气笑了。

    松田伊夏对把他惹生气这件事情有独钟,也知晓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每一次都精准地踩着雷区蹦蹦跳跳。

    他拒绝对方穿那套裙装时就曾紧盯着,一字一句告诉他不要习惯把自己当筹码、当物件,无论何时都不要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结果对方跟没听见一样,转头就把自己当诱饵抛出去,没有外在打扮,他倒是还有三百六十五种方式折腾。

    好言好语说的话根本听不进去,严肃警告着说的也只是当时点头,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非要结结实实吃一顿教训才能老实听话。

    ——不对,说不定这种方式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莫名其妙,他好想向某人申请:松田阵平,既然我已经代你之责了,我能不能揍你弟屁股?

    这小孩真是嘴上说半点用都没有!!

    第74章

    熊日健利四十多年的人生里, 从来没有遇到的新包养对象实际上是绑架犯还当面和另一个绑架犯调情怎么办这个问题。

    脑袋也没有被人从后面拿枪指着过。

    这位被公安从宾客名单中精挑细选出的目标的确是十足的草包,他双手抱头跪在地上,不到几分钟就哆哆嗦嗦地交了个干净。

    “我、我就…参加过几次拍卖会, 我对那些东西都没兴趣,只有那些……偶尔我会带她们来买些首饰。”男人道。

    身后那人并不满意。

    枪口更用力地抵住后脑, 威胁般加重力道。

    松田伊夏抱臂站在旁边。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波本威胁他也是这样, 用枪口缓慢碾过皮肤。

    比起声色俱厉的恐吓,更像是在玩弄猎物。

    一副高高在上又漫不经心的姿态。

    “其他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对那些珠宝古董都没兴趣, 而且……”他咬了咬牙, “现在我的家底也不够去……竞拍那些东西。”

    松田伊夏撑头看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只有一张邀请函, 但是可以带女伴进去?”

    “……是。”熊日健利点点头。

    他看着对方异色的、笑吟吟的眼睛, 还有脸上略带思索的表情, 猛然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们只看邀请函!”他立刻道, “门口的招待经常换,只要有邀请函就能进去,而且这边神秘买家很多, 就算蒙面也能……”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一起去啊?”少年十分可惜:“刚才不是还说要帮我, 我还以为你也想带我去竞拍点东西呢。”

    熊日健利:“……哈哈,您说笑了。”

    谁敢啊!谁还敢啊!就算他刚才突然像是被蒙了脑子一样, 被这一通先捆再打后审问的连招下来, 那点想法早就没有了好?

    何止没有了, 甚至还想穿越回到十几分钟前, 给把人连哄带骗带上楼,主动“引狼入室”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身后, 安室透轻微点头,示意对方并没有说谎。

    他刚才去负一楼帮客人拿取东西时,的确看见有一个用帽纱挡住脸的女人走进会场,招待只确认了邀请函,并没有任何查验身份的举动。

    松田伊夏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哦~那没你事了。”

    熊日健利一个感激涕零的表情还没有做出来,脖颈就发出一阵呻吟。

    金属结结实实砸在后颈位置,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就晕倒过去。

    “安室先生。好大的火气啊。”少年弯起眼睛。

    金发男人只是将人拖到一边,他眉毛紧锁,问道:“你刚才在宴会上和他说话的时候,是不是用了术……”

    “现在先别纠结这个问题,问题是——万一有人看见他搂着我离开了怎么办,一个明显是来这里傍金主的家伙成了这些神秘客户中的一员。”松田伊夏扬起眉毛。

    “但凡有人留心,就会发现是出事了吧。”

    安室透轻按太阳穴:“得换身衣服,还有脸……”

    “不过也没关系。”少年举手,“有人认出来了就破罐破摔,而且我有经验。”

    “……什么?”

    “拉电闸。只要把场面够乱,就没人拦得住我。”松田伊夏笑出两颗虎牙,“黑暗、骚乱,再趁机模拟出几声枪响,里面立马能乱成一团。然后就可以自由购了。”

    他当时顺着红绳查到某邪教组织时就是这样的。大概连现在正在蹲监狱的教主都不知道,为什么仪典上会突然断电,然后四面八方传来不可名状的声音。

    男人眉头狠狠一抽。

    他咬着重音:“这里有给客人提供的洗衣房,可以用里面的衣服。”

    松田伊夏的表情有些诧异:“你刚来两个小时,就把这栋建筑全摸透了?”

    “服务生的活比较杂。”安室透道,他轻抿了一下嘴唇,再次开口,“手抬起来一点。”

    松田伊夏乖乖照做。

    他一时没有想到对方的意思,只是稍微抬起受又在那人的示意下举高。

    “……”金发男人似要张嘴,又咽下了已经到喉咙的“冒犯”两个字。

    要是不说,这只不过是一次正常的、为了任务服务的身体接触。

    先一步道歉,却像是点透了其中不对一样。

    于是男人不再言语。

    那副白色的手套从指尖脱落,被暂时放置于桌上。

    他张开手指,搭上松田伊夏的腰。

    ——温度自指尖晕开。

    被触碰的那刻,少年不受控制地绷紧身体,那节腰身用力,做好了随时迎击的准备。

    于是触手是属于肌肉的柔韧。

    选择起点。

    安室透垂眸,将拇指往前,隔着衣料细细摩擦,找到了那个位于中间的、明显的凹陷。

    肚脐,以它为丈量的起点。指腹因而按下,让周围的皮肤都陷下去些许。

    身体更为紧绷。

    手掌张开,朝着左侧延伸出去。

    男人的手掌太过宽大、有力。总是带着一种恒定的、稳平的烫度。因为停留的时候太久,衣料都被对方的体温晕染,烫度在腰间蔓延。

    继续向后丈量。

    为了确保准确性,那手掌的每一寸都紧贴皮肤,好似要在他腰上烫出一道完整的圈痕。

    捻过腰窝。

    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

    一寸寸量过,并非冰冷的软尺或仪器,只是用安室透的手掌。

    独属于他的测量单位,除了他本人之外,再没人能了解的数值。

    也许是成年人的手掌足够宽大,他的两掌几乎就能将松田伊夏的腰全部环住,但是金发男人更相信另一个解释:

    他的腰太细了。

    触手能感觉到那些极具爆发力的肌肉,但是对方的生活习惯显然没有给它们更多的生长空间。

    随随便便就能握住。

    安室透松开手,退后一步。

    “我知道了。”他道,将那双白色的手套重新戴在修长的手指上,神色无异,“大概七分钟,我会拿回合适的衣服。”

    松田伊夏目送他出门。

    然后想起一个方才因为腰部的烫度,并没有从大脑中冒出来的问题:

    安室透刚才为什么要摘手套…?

    比对方承诺的时间还要早一些,不到十分钟,松田伊夏换好了衣服。

    安室透善于伪装,几件从洗衣房带回的已经洗好的衣物、几件不知来由的配饰,就足够让一个人气质大变。

    “我像个天天只会挥霍的富二代。”松田伊夏看着镜子,感叹。

    身后,金发男人不置可否。

    他没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只会挥霍的富二代”的影子,相反,外套和配饰模糊了他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身形,衬托出几分别样的成熟。

    安室透率先移开视线。

    他打开衣柜,这间早就安排好的客房衣柜中,有一格放置了能挡脸的面具,给需要隐藏身份进入拍卖行的客人使用。

    从里面挑出一个黑色修暗纹的,他递了过去。

    “我需要先去三楼,等二十分钟后和你一起进……”

    话尾被打断:“你其实根本不用进拍卖会,对吧?”

    安室透一顿。

    的确。他今天来的另一个目的是一位外籍企业家,公安一直怀疑他参与非法走私,今天他刚好和合伙人约在这里见面,他需要接近对方调查。

    从之前的观察看,对方并没有进入拍卖会的意思。

    “收起你过甚的保护欲,公安先生。”

    松田伊夏戴上那副面具。眼睛轮廓也随之被隐藏在下方,只留下盈盈的亮色。

    他转过头,笑容张扬肆意:“我从来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对象,而且,我也希望我们两个的合作是对等的。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各取所需,这样才合乎常理。而不是被像只不会走路的企鹅一样护在身后。”

    “而且。”少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行动方式。”

    安室透的目光紧了又松。

    半响,他似乎接受了对方口中的说辞:“的确。”

    “那我先走一步,等调查完后再会合。”少年跨过地上的人,走到安室透身边。

    “他就交给你处理了。”擦肩而过那一刻,他眼眸里闪过几分笑意,“daddy。”

    说罢,松田伊夏不再理会身后那人瞬间僵住的动作,带着几分得逞的洋洋得意,迈步离开房间。

    身影暴露在灯光之下。

    他扶稳面具,又看了一眼那张被捏在手中的邀请函。

    下角印刷着小字:索斯拍卖行,祝您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希望如此。

    少年轻闭了一下眼睛,脑海中闪过一张记录烙印在灵魂上的面容。

    好像好久好久没有看见那道旧日的影子了。

    再次睁眼时,眼中已经没有半分笑意。

    面容冰冷而锋利。

    第75章

    拍卖行所在的位置平日里只是一栋高级酒店。

    内部仅有四层, 却容纳了上百个房间,周围绿植环绕,犹如一栋过于辉宏巨大的别墅。

    四周少有高耸的建筑, 宽阔的绿化地面阻挡了来自外界的窥视。

    金发的服务生穿过走廊,冲路过的客人微笑致意, 在踏入拐角后,他脸上笑容收敛, 按住了侧方的耳麦。

    风见裕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降谷先生,吉冈大和的车到了。”

    他位于距离拍卖行最近的建筑物内, 透过高倍望远镜也只能看见拍卖行灯火通明的轮廓, 和一辆驶入的银白轿车。

    “收到。”安室透脚步一变,将那辆能让他在走廊自由行动的清理车放入杂物间, 然后调整衣物, 朝着下方大厅走去。

    踏过从二楼至一楼的走廊, 他目光不自觉投向后方。

    从侧面延伸出去, 在通向楼上的走廊另一端, 是前往负层拍卖行的电梯。

    那电梯门刚刚关合。

    他只从缝隙里捕捉到一抹有些熟悉的高大身影。

    暂且将疑虑藏在心里,他调换了位置,将吉冈大和引入厅内。

    第一次接触。

    直至对方谢绝后续招待, 独自走进前往上层的电梯, 安室透脑袋才忽得一炸,想起方才那道熟悉身影为何熟悉。

    走入角落, 他再次按住耳麦。

    “风见, 你去联系麻生邦那边, 看他们是不是有行动在拍卖行。”

    “……麻生警官?”风见裕也一愣, 脑内很快浮现出一个人,“那个, 降谷先生。麻生邦被停职了,现在应该不会参与公安的行动。”

    安室透呼吸一滞:“什么时候的事?”

    他问完后立刻串联起所有和那位叫麻生邦的公安接触的记忆,上一次是五个月前,他们刚刚开始追查走私案。

    公安零组负责暗面支援,表面上是由麻生邦带队进行的清查。虽然只拦住几条线索,追不到吉冈大和头上。

    “三个多月前了。”风见裕也声音低下去,“他…女儿出事以后一直怀疑是吉冈这边打击报复,多次申请调查,但是之前一直没有线索指向吉冈大和,他……情绪也不太好,就被暂时停职了。”

    安室透拧起眉。

    一直到前阵子在三井游轮上拦截到三井集团的走私线路,他们才顺藤摸瓜将目光重新锁定回吉冈大和身上。

    如果被停职的这几个月里麻生邦一直在调查对方……

    “继续观察来往车辆。”金发男人道,很快切断通讯。

    他最后看了一眼通往下层的电梯,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向吉冈大和房间所在的楼层走去。

    ——***地下。

    电梯缓慢降落。

    松田伊夏闭上眼睛。

    他搭在身侧的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

    速度和通向上层的电梯一样。

    一秒、两秒……

    “叮咚——”随着轻微晃动,电梯停稳。

    少年睁开眼睛看去,旁边莹白的按钮闪烁,提醒他已经达到指定楼层:B1。

    拍卖行位于地下一层,但是电梯下沉花费的时间,却和到达四层时一样。

    有11-14米高的单层。简直像一栋倒立在地下的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

    前方是一条向前延伸的走廊,周围的摆件让它显得有些狭窄。

    在松田伊夏踏出电梯,转头向旁边看去前,守在房间外的接待已经移步至身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向内的视线。

    “您好,先生。”盘发女人脸上扬起一抹公式化的笑容,“请您出示邀请函。”

    只有这张邀请函内部的磁片可以刷开电梯,但下方仍有第二道检查工序。

    少年状似娴熟地从内袋抽出邀请函,递了过去。

    盘发女人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低头确认邀请函内容后,将其放置在一侧的机器上查验。

    指示灯闪过绿光。

    她脸上的笑容更为真诚,旁边已有穿着黑色职业装的招待迎了上来。

    “请移步至二层墨间,拍卖会将于27分钟后开始。”盘发女人鞠躬,目送他离开,“…索斯拍卖行祝您得偿所愿。”

    松田伊夏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

    声音却平静冰冷:“谢谢。”

    他跟着招待向前走去。

    这里只有走廊,四周都被暗色的墙壁包裹,除了那些琳琅满目的摆件外,没有其他任何设计。

    内部另设有直通电梯,从上到达二层包间。

    墨间的名字起的文雅,实际不过是用黑色帘幕挡住室内情况的包间,摇铃竞拍,名称会用包间编号代替。

    里面位置不大,但装潢压制,面前是一本崭新的拍品簿册,上面只是一些历届拍品介绍,并不是今天的目录。

    松田伊夏兴致缺缺地看过。

    古董、珠宝、字画,这些他都什么兴趣,也没欣赏的心思,只看了两眼就放于一边。

    雅致的菜单上茶水酒水价格分外离奇,但他怀里装着别人的卡,不用白不用。

    最贵的是玉露绿茶,他只看了眼价格就准备摇铃叫招待点餐。

    却有人先一步敲开紧闭的大门。

    拉开的门外传来几声和这里静谧氛围格外不符合的嘈杂,有几道杂乱的脚步声匆忙从远处走来。

    松田伊夏后退一步。

    那道身影飞快挤进包间,幽暗的灯光照亮他手上泛寒的刀刃。

    他压低声音,在合拢大门那刻咬牙威胁:“别说话。”

    似有人路过房间门口的走廊。

    来者生怕暴露,几步上前勒住少年脖子,将刀刃横在颈侧。

    “敢出声我就杀了你,听见没有?!”

    那手很粗糙。

    指节、指腹、手心全都布满老茧,擦在脖颈处生疼。

    有意思,今晚这家拍卖行实在热闹,居然还有别人混了进来。

    那只手向上,捂住口鼻。

    烟味呛鼻,松田伊夏皱紧眉头,轻轻点头,压抑住自己想要打喷嚏的冲动。

    太呛了,来者是个老烟枪,恐怕来之前也抽了不少烟,这只手估计早已经被烟草熏黄,就算平时没抽烟也会有洗不掉的尼古丁味,何况现在。

    ——等等。

    松田伊夏忽然一顿,脑内立刻做出决定。

    异色的眼眸中闪过几分狠厉。

    他轻微调整位置,停止屏息的动作,故意吸了一大口气。

    烟味刺鼻。

    恼人的痒意迅速从鼻腔一路窜入呼吸道,最后到达肺部,不再压抑冲动,在外力刺激下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

    “唔…咳咳!……咳!”

    身体随之大幅度颤抖。

    那刀刃离脖颈极近,少年咳嗽时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前倾,朝着锋利的刃面撞去,瞬时被拉出浅而细长的血痕。

    “……!!”

    来者睁大双眼,在反应过来时候下意识将刀刃转开,手都不自觉颤抖。

    脖颈处已经落下了三四道交错的新伤。

    那人连忙用方才捂着他口鼻的指腹去检查,似在确认没有伤及气管。

    包间内昏暗的灯光下,松田伊夏脸上浮起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又咳嗽了两声,开口:“……别、别杀我,我会好好配合的。”

    声音没有刻意压低,是格外赋有少年感的清亮。

    话语刚刚发出,卡在他脖子的那双手就更加僵硬,连声音都变了变:“…知道就好,现在把双手举起来,不许回头。”

    是中年男人的声音,因为抽烟过凶,所以格外低沉沙哑。

    他看着对方好似吓到一般,慌不择路地点了点头。

    灯光太暗,那几道环绕在脖颈上的伤口好似光影投下的长线。

    黑发披着,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

    听过声音后再看侧脸,才能剥去配饰和衣服的干扰,从里面看见几分真切的年少。

    来者沉默着,隐约看着对方年轻而青涩的轮廓和另一张面容重合。

    一个留着半长黑发,会在每一次回家跑过来,说“欢迎回家”的少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手中的刀刃一转,将刀背位置抵在脖颈:“往前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参加拍卖会。”

    松田伊夏照做。

    他脚步变换,在某个定点时停顿下来,从不远处反光的装饰当中,看清了自己身后那人的模样。

    也戴着面具。

    看来潜入进来的方式相差无几,通过特殊手段拿到入场券,然后掩饰身份。

    少年发现了对方暴露的原因。

    ——面具根本隐藏不住男人身上颓然的气质。

    即使被遮挡,也能想到一张憔悴苍老的脸。

    来者莫约四五十岁,露出的下巴胡子拉碴,头发中夹杂着不少银丝。他腰背挺得很直,带着一种训练过后无法更改的习惯。

    手臂和肩膀肌肉都结实有力。

    于是松田伊夏排除了其他几个选项。

    很值,用脖子上几道小伤就完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警察。

    一个看上去分外落魄,甚至有些神经质的警察。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定了定心神,小声问道。

    “随便拍一件东西。”男人按住他的肩膀,闭了闭眼睛,“我要去地下,更深的地下。”

    藏品储藏室的更下方。

    再次睁开时,那双往日里锐利的眼睛早已只剩下疲惫,布满了红色血丝。少年相像的轮廓让他下意识放松些许紧绷的神经。

    声音近乎是在喃喃自语:“他们把她藏起来了,就在下面。绝对在下面。”

    松田伊夏低头,看向下方。

    拍卖会开始了。

    帷幕拉开,单向玻璃合着垂下的长帘,让他清楚在交错间看清了整个拍卖会场。

    数百个包间围绕着中间的圆台高耸而上,如同微缩版的古罗马斗兽场。

    装着藏品的匣子随拍卖师一起从圆台中间缓慢升上,灯光照亮里面华美的珠宝项链。

    但那转瞬即逝的升降让灯光落入凹陷的机关当中,却没有照亮更深的地方。

    像一张怪物的巨口。

    “……地下?”松田伊夏重复。他笑了起来,轻声道,“是啊,也许藏到地下去了。”

    话音落下,他略微仰头,朝着不远处扫视过去。二层全是防窥玻璃建成的墨间,但他方才却感觉到一阵窥视。

    来自于另一侧。

    令人不适的窥视,像是乌鸦的眼睛。

    第76章

    拍卖师脸上覆盖着一层面具, 隐约可以看出是一位同样盘发的中年女性。

    客套的开场词过后,她冲着四周轻鞠一躬:“拍卖会正式开始。索斯拍卖行,祝各位贵宾得偿所愿。”

    第一件拍品是油画。松田伊夏看了几眼, 没什么兴趣。

    最有价值的拍品压轴登场,而所有拍品也由其价值从低到高排列出场顺序, 索斯拍卖行的拍品主要是字画古董和珠宝,通常一些没什么名气的字画都是首先登场。

    胡渣劫匪身体仍然紧绷。

    他没敢坐下, 将少年带回桌边后就一直注视着拍卖场的动静,眼睛一瞬不眨地紧盯下方, 等待时机。

    “……这是今天登场的最后一幅油画。”盘发女人后退两步, 向包间中的客人展示随着展台新升上来的拍品,介绍完油画的背景后, 她道, “起拍价为一百万日元。”

    场内一片哗然。

    松田伊夏蹙起眉, 朝着下方看去。

    那副油画并非是名师作品, 相反只是个英年早逝的年轻画师, 即使是遗作,这个价格相比于之前的同种类拍品也偏高了。

    画上是个抱膝的女孩,大而圆润的眼睛像是一只小鹿。

    “一百五十万。”

    少年随声音看去, 是三楼的私密包间。同款的单面窗户让他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

    寥寥几个被变声器模糊的声音在竞价, 这幅油画最后以两百三十万日元成交。

    松田伊夏方才的懒散褪去,他看向楼下, 那里的拍卖仍然有理有条进行, 期间他追价了几次, 为了不让自己的包间显得太过“沉默”。

    身后那人也默许了他的行为。

    “……下一件拍品是英国设计师迈瑞的作品。由蓝宝石制成的项链, 名为‘年轻的心脏’。”

    几件普通的珠宝也以几倍的价格成交。

    他以肉眼实在没欣赏出这几件珠宝和之前的相比到底好在哪里,只暂且将疑问压在心里, 去注意身后那人的动静。

    男人的呼吸更加紧绷,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弓箭。

    ——他在等待时机。

    拍卖会进入尾声。

    大厅之中原本就并不明显的嘈杂声渐渐停止,空气逐渐凝滞,最后变成一种如有实质般的死寂。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最后一件压轴的拍品被送至台前。

    圆台从下方升起,台上放置着一个展示柜,上方搭着一块黑色的绒巾。

    “各位贵宾,这是本次拍卖会的最后一件拍品。来自于葡萄牙王室的珠宝——‘永恒’。”盘发女人伸出手,轻轻掀开绒布。

    一颗圆形的、鸽子蛋大小的宝石躺在黑丝绒的展柜之上。

    紫灰色的表面在灯光之下并没有同其他珠宝一样反射出璀璨夺目的光线,反而澄净而内敛。

    却又格外透亮。

    许久后,周围才传来议论声。大部分人对此大失所望。

    虽然来自于葡萄牙王室,但它寂寂无名,没有历史附加的价值,空有一副珠宝都有的美貌。不少奔着撞运气拍得一些价值高的藏品的收藏家都不甚满意。

    客人的质疑声却没有带给拍卖师任何压力,她嘴角的笑意更深,目光轻轻看过四层包间,涂着暗红唇釉的嘴唇轻张:“现在,拍卖开始——”

    寂静。

    不仅是因为这件拍品并没有意料中的有价值,还因为拍卖师根本没有报出底价。

    无心让不少想将其买回去赏玩的客人踌躇起来,不知道到底该报出怎样的价格。

    几分钟后,四层包间传来一道缓慢的声音:“一亿日元。”

    松田伊夏眼睛微眯。

    在片刻的死寂之后,大厅内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嘈杂声。

    盘发女人提高声音:“4-3号客人出价一亿日元。”

    少年清了清嗓子,伸手拍下按铃,懒洋洋地开口:“一亿三千万。”

    来都来了,他也很好奇这个压轴登场的珠宝到底好在哪里,能让人第一次出价就把价格抬到了这个数字。

    身后,满脸胡渣的劫持犯看了他一眼。

    盘发女人抬头看来。

    她脸上笑容有些僵硬,没有方才客人竞相加价时的激动,反倒带上几分审视。

    声音也分外冷静:“……2-10号客人,一亿三千万。”

    似乎又有人投下注视。

    四楼包间传来追加声:“一亿四千万!”

    松田伊夏再次:“一亿五千万。 ”

    他弯起眼睛,听见对方尚未切断的通讯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像是有人忍不住拍了桌子。

    他一次次把价格往上推去,直到4-3号房的客人拍桌大喊:“三亿日元!!”

    “4-3号客人,三亿日元一次。有客人加价?”盘发女人环顾四周,高声问道,“三亿日元两次……”

    所有人都忍不住绷紧身体,屏息凝神。

    松田伊夏倒是慵懒地往后靠了靠,身后那人将手放置于口袋里,似有准备。

    他在等待时机。

    少年自然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是这件压轴拍品彻底被拍下,所有客人紧绷的神经放松,拍卖师宣布本次拍卖会圆满结束的时候。

    男人却忽然问:“…你想要那个石头?”

    格外耿直的形容词,如果那颗叫“永恒”的王室珠宝听见自己被称作石头,估计会当场自闭。

    谢天谢地,幸好石头听不懂人话。

    松田伊夏一缩肩膀,无辜道:“嗯?不是你刚才一直拉我,我以为你想让我拍……不是?”

    方才胡渣男人因为一直身体绷紧,的确带动了压在他脖颈上的刀背。

    被突然扣上一口大锅,男人一时没想到该怎么回答。

    “你理解错了。”他硬邦邦地道,威胁,“蹲下去。”

    盘发女人恰在此时高声宣布:“三亿日元三次,成交——!由4-3号房的客人拍下最后一件拍品!!”

    现场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掌声,自下而上,众位宾客只以为又见证了一次索斯拍卖会一直以为最富名气的高价珠宝诞生。

    男人眼睛一凌。

    他手上动作迅速地抽出手枪,几声枪响湮灭在巨大的掌声当中,瞬间打碎了头顶上方的灯光!

    与此同时,走廊外传来一连串小规模的轰鸣声,位于包间中的灯光一瞬之间悉数寂灭。

    现场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周围瞬间嘈乱起来,混着尖利的尖叫声,在极短时间内陷入黑暗,大多数人都陷入了暴盲状态。

    盘发女人原本冷静的声音都不自觉带上了些许慌乱:“保护拍卖品!请各位客人不要离开包间,锁紧包间门,防止劫匪进入!!”

    松田伊夏并不在慌乱的行列之内。

    现场一片漆黑,在十几米深的地下,失去灯光就意味着失去所有光源。

    所有一切如同佩戴着夜视仪一般,在他面前展开。

    楼下护着收藏品用呼叫机告知安保情况的盘发女人,涌入大厅内的安保。

    还有褪下面具的“劫匪”。

    他的确同猜测的那样,长着一张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的脸,但是因为过于憔悴而显得更加苍老。

    胡渣男人趁乱又掏出几枚做工粗糙的烟雾弹扔到下方,展台瞬间弥漫起烟雾。

    打着手电筒冲进来的安保不多时就呛咳起来,迷失方向,手电筒的灯光也消失在迷雾当中。

    松田伊夏在心里狠狠吹了个悠扬的口哨。

    他站上被对方砸破玻璃的阳台边缘,脸上笑意张扬,轻蹲下身时像蓄势待发的幼豹。

    胡渣男人并不知道自己方才推了一把的绑架对象,此时正蹲在包间边缘,如同一只伏击的野兽般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清眼前,即使脸上新戴上的防尘罩可以隔绝烟雾,但却没法退除黑暗。

    全凭之前对于整个拍卖大厅的观察和多年警察的本能行动。

    松田伊夏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

    骨头传来清脆的响动。

    既然现在都这么乱了……

    少年眼中闪过浓烈的兴味,他咬合后槽牙,随着力道一个很浅很小的梨涡在脸侧一闪而过。

    他略微蹲下身,小腿发力,自边缘一跃而起。

    拟翼自后方探出,薄而窄的翼面没有呼扇几下就能腾飞的能力,却能精准地以建筑体作为依托,让他腾空而起。

    ——直至四层包间的外沿。

    单向玻璃被轻而易举打碎。

    里面立刻传来一阵苍老的喊叫声:“有人!快来人,有人进来了!!”

    几个随行的保镖立刻护在中间紧张地坐在椅上的老板四周。

    松田伊夏慢吞吞地吹了个口哨:“别紧张~我只是来找你聊聊天。”

    声音从窗户外面传来。

    一片漆黑之下,4-3包间的老板只能循着声音看去,声音都在颤:“你是谁?你想和我聊什么?这里是拍卖行,不管你想做什么都……”

    “啊!!!!!”

    他的声音被侧后方保镖的惨叫声截断,唐突地卡在喉咙里。

    “哎呀,不小心。不好意思~”

    几秒之前还出现在正前方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老板浑身一僵,如同被突然浸入寒冷刺骨的冰水里,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几个保镖一一失去声音。

    周围一切其他的嘈乱声、大厅中央拍卖元疾呼的声音都在此时退却,世界陷入一片寂静。

    唯有一道脚步声,皮鞋鞋跟落在木质地板上的、清脆的脚步声,如此清晰。

    从后方漫不经心地逼近,叩响了死神的丧钟。

    然后在背后停驻。

    “呐,老头。”一只手按至侧肩,力道不重的捏了一下。他却硬生生感觉自己快被捏断骨头。

    对方声音很年轻,在黑暗的环境中,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你的长相让我回忆起一些不大好的记忆,所以你最好别指望我有什么耐心。”

    老板浑身一抖。

    他年岁已高,白色的胡子快要迟到胸口,头上倒是没有半根头发,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将眼睛挤压成一条横线。

    却不见慈祥,那条横线里无论是慌乱还是警惕,都透着几分算计。

    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地方高层的烂橘子老头。

    “……你想问什么?”他声音颤抖。

    “三亿买一块籍籍无名的宝石。这宝石到底哪里来的价值,能让你耗费这么多钱财?”那声音出现在耳侧。

    老板连呼吸都卡在喉咙里。

    那只按在肩膀位置的手又紧了紧,声音带笑:“不着急,给你五秒的时间。你年纪很大,骨头应该很脆了,从这里捏一下说不定会从肩膀一路碎到胸骨。”

    “我买的不是宝石!不是!!”他心跳急速,几乎是压着声音喊了出来,声音里的苍老都被急切给掩盖。

    高声说话消费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之后老头瘫软在椅子上,喃喃道。

    “我…我买的不是宝石。”他声音沙哑,“是“永恒”的入场券……”

    松田伊夏眼眸微闪。

    他松开手,将对方随意甩回椅子上,拍了拍手,像是要拍去自己粘上的味道。

    下方,胡渣男人的行动已经进入了尾声,他撂倒几个保安,将小型炸弹埋至高耸的圆台位置,一阵震动之后,那里塌陷下去,露出下方黑色的洞口。

    看不清通向哪里。

    烟雾之中,有一堆人从大门走进。

    为首那人穿着白色西装,脸上同样覆盖着一层面具,面部被严严实实地全数挡住,只露出了一小片脖颈皮肤。

    他身后跟来的一对人马气势同刚才分拨过来的保安截然不同,目光更为阴冷狠厉,是手上见过血的角色。

    松田伊夏看去,总感觉里面有个人面容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胡渣男人已经矮身准备跳下洞口。

    少年不再多想,立刻从上方翻下,一路绕开障碍,目标明确地追去。

    擦身而过那刻,檀香味在空气中轻微散开。

    那道熟悉的面孔瞳孔一缩,几乎是瞬间咬牙快速地轻声说出一句话:“快走,离开这里。你绝对不能下去。”

    松田伊夏一愣。

    他转头看向那人,他胸口别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一个姓氏:东野。

    洞口很快就要被从上方砸下的吊灯掩埋。

    他只得将这句莫名获得的叮嘱抛之脑后,几步向前,像胡渣男人一样矮身从洞口跳下。

    冰冷的空气自下方涌上,一片漆黑。是拍品储藏室。

    脑内画面闪过,方才那张有些熟悉的脸终于被安放在了对的记忆场景当中。是他被悬赏追杀的那个天台!

    当时他放走了一对咒术师双胞胎,其中一个就是方才提醒自己的男人。

    松田伊夏将目光投向前方,胡渣男人尚未从高空摔落的眩晕中缓过神来。

    但已经有一股气味从下方浮上,是咒灵的味道。

    他站在原地,却感觉有什么东西隔着几米厚的地面,安静地向上,同他脚所踩着的地方贴合。

    随着他向前走动的动作,沉默地、黏腻地跟随。

    ——***拍卖会之上。

    沙哑的女声从那侧传来,不见平时充满神秘感的轻慢语调,带着几分急切:“波本,你现在在哪里?”

    “我?托你的福,我正在想办法进入那家拍卖行,去给宠物新添点装饰。”男人声音戏谑。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声音也更加冷硬:“你最好别靠近那家拍卖行。”

    安室透动作一顿:“嗯,为什么?”

    “因为你手上攥着我的秘密,所以我不想让你在没删除那段录音之前就死在随便哪个地方。”贝尔摩德冷笑,“波本。如果你想活命,最好让你的小红苹果远离那栋建筑,特别是离地底近的房间。”

    “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通莫名在此时打来的电话骤然被挂断。

    安室透呼吸几乎停滞,他尚未来得及将对方在此时打电话告知这件事的逻辑思索清楚,就感觉整个地面都猛得晃动起来。

    地震?不,不对。

    晃动太过剧烈,他甚至需要扶着墙面才能稳住身体。

    有客人从楼梯那边过来,在站稳那刻朝着楼下大堂看去,惊恐道:

    “塌陷了!!!下面塌陷了!!!”

    安室透脸色瞬变。

    第77章

    “松……伊夏…!”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松……”

    ……谁在…说话?

    脑子好似一台被切断所有电路的机器, 余下的零件努力运转,却只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一片空白。

    声音像是从世界的另一侧传来,肩膀、后腰和内脏的疼痛都隔着一层薄而朦胧的轻纱。

    “滴滴滴…!!”

    “……田…伊夏?”

    “…松……夏!”

    滴滴炸响的警示灯将地下通道映出一片刺目猩红, 将万物染上浓郁的色彩。

    压在胸口的呼吸同血沫一起呼出,有什么东西顺着额头留下来, 随着姿势流过紧闭的眼睛,向下蔓延。

    耳膜轰鸣。

    “松田伊夏!”

    ……哥哥?

    黑卷发的少年倏地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只在猩红灯光下辨别不出颜色的手, 宽大,厚实, 正费力从建筑体的夹缝中伸进来, 想要拽住他的手臂。

    大脑尚未来得及运转,身体却先一步凭借本能行动。

    沾满灰尘血污的手伸出, 向前迎去。

    握住了那只伸来的手, 人体温度自相贴处蔓延。

    松田伊夏心脏仿佛被熨斗熨平, 灵魂都随之一颤, 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过来。

    不是。不是松田阵平。

    那只从外面伸进的手紧紧地、颤抖地握住他的, 并不算熟悉的男性声音从外面传来:“……孩子,孩子你撑住,我现在就救你出来。”

    是方才率先进入地下层室的那个胡渣男人。

    松田伊夏低低咳嗽了一声, 大脑阵阵疼痛。

    之前发生了什么?

    ——***……对, 他进入了地下通道,感觉到位于更深的地下, 有什么东西亦步亦趋地跟随者自己。

    并不算严重的威胁, 可以暂时忽略不计。

    胡渣男人在短暂的恢复后立刻发现有人跟着自己下来, 他声色俱厉地拽住松田伊夏质问为什么会来这里。

    少年一摊手, 可怜兮兮:“我被你威胁着拍了几样拍品,根本付不起钱, 还和最后那个老板竞了这么久价,万一他来找我麻烦怎么办,倒不如直接和你走了算了。”

    胡渣男人:“……??”

    谁威胁你了!

    他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站着,半点都没怎么动过,怎么就被当成威胁了?!

    而且一个能拿到邀请函进来的少爷居然付不起钱,这理由也太不像样了。

    他一口气提至胸口,一转眼又借着手上的微型手电筒看清了少年的脸。

    方才对方跟着自己一起下来时将面具撞掉,露出的脸同声音一样,透着无法遮掩的青涩,看上去刚成年的模样。

    那口气最后没呼出来,在胸口滚了几圈,又咽下了。

    再开口时胡渣男人声音哑了许多:“你跟着我,别乱惹事。”

    去拍品储藏室的路上如果遇到安保人员,就趁机把人推到那边。

    打定主意,他先一步朝着前面走去。少年在后方迈步跟上。

    这条走廊的灯光早已随着被炸毁的电闸一同报废,他手中的手电筒灯光微弱,即使开到最大可见度也很低,只能勉强指引方向。

    两人沿着走廊向前。

    直到松田伊夏走过一处走廊。在踏过闸门的那刻,铺天盖地的警报声响骤然在整个通道内炸起!

    已经在房间内的胡渣男人骤然回头,表情疑惑。

    他第一个进来并没有触发机关,反倒是少年刚跨入门内,就突然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这种由外来者触发的警报本该防御敌人,被触发后应该立刻关闭通道,将外来者关在特定区域内。

    但这里的机关却反其道而行之。

    在警报声响起的5秒后,地面动了。

    如同整个走廊、整个地壳都在震动、鸣叫,他踏入的走廊之中,金属质的地板向着两侧缓慢打开。

    之后是黏液滑行的声音。

    在胡渣男人的疑惑之中,站在门口的松田伊夏看见一股黑红的、浓郁到几近实体的咒力从打开的洞口涌上。

    随之而来的是触手。

    猩红到刺目,好似在浓稠的血浆中浸泡了许久,他站在远处,都能闻到那股呛鼻腥气。

    身上遍布沾黏的血丝般的血管,如同一颗破土而出的古树,缓慢地向上蔓延,朝着一无所知的胡渣男人伸去。

    ……咒灵?

    气息太过繁杂浓郁,像是无数的咒灵涌合在一起,源自于更深、更远处的地下。

    完全驱自于本能的警惕,皮肤一阵阵泛凉,在行动之前浑身血液就已经开始加速流动,心跳随之颤动,各个器官都如临大敌般准备起来。

    那触手活动的很慢、很缓,但却并没有让人掉以轻心——光它所携带的气息就足够让人警惕。

    松田伊夏本能的反应是堵住出口。他下来时掀翻了洞口周围的残块,勉强将入口堵住。

    但是那些东西显然挡不住这些朝着四周伸去的触手。

    但是在他伸出拟翼,去寻找机关,截断通道的那刻。

    异变突生。

    随着红莲纹路在后腰处随拟翼一同蔓延而出,原本缓慢着、试探着从洞口出现的触手突然一僵。

    几秒之后,它疯了一般狂躁地抽动起来!

    触手挣扎着砸下,如同每一根上面都长了眼睛,幽灵般如出一辙地注视着少年,下方涌出更多触手,瞬间环绕上他的四肢和腰部。

    胡渣男人喊道:“什么情况?!!!”

    他只感觉下方传来了更加剧烈的震动,整个人因为来不及找东西搀扶而砸倒在地,手电筒脱手滚向远处。

    四周只剩下远离手中的手电投下的光线,过于朦胧缥缈,连轮廓都看不清楚。

    拖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咬牙朝着后方看去,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巨大而狰狞的影子。

    离开始攻击,到全数涌至少年身边,只有0.5秒。

    也许比这更快。

    冰冷黏腻的触感。顺着衣服下摆环住腰部,再是手腕、脚踝、腿、胳膊,然后是脸。

    像是要被吞噬,只一秒时间触手就严严实实将他包裹,然后发力朝着下方拖去。

    耳畔仿佛有无数人在说话,细细碎碎,听不真切。像是不知名的薄纱一样罩住了脑袋。

    一瞬晃神,脚下就骤然一空。

    无数触手将他拖向下方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空洞。

    松田伊夏用力咬合牙齿,舌钉在此时派上用场,随着一次用力的拉拽,伤口扯开,口腔中满溢的血腥味让人立刻清醒过来。

    伸手凝起咒力,拽去胳膊环绕的猩红触手,他用力拽住边沿,手臂崩出紧实的肌肉取下,用尽全力抵抗向下的拖拽。

    拟翼砍断黏在身上的触手,他手臂发力,在身上一轻后立刻翻上台面。

    “快走!”

    拉着胡渣男人就朝着前方跑去。

    自上来后松田伊夏就立刻将拟翼收回后腰,但蔓延出去的莲花纹路却尚未全部消散。

    凭借着方才的本能,触手紧追不舍。

    走廊容不下追来的庞然大物,四处都是东西断裂、破碎的声响。

    方才东野的话再次出现的脑内:

    “你不能下去。”

    这句话的意思实在太为广泛,可以是劝他不要冒险,也可以是一种暗示。

    下面有东西,而有人下去一定是自投罗网。

    他刚才就差点被网逮着直接拖走!

    但是这个“你”字,又指什么。胡渣男人第一个走进房间,整个空间都没有半点反应,但是当他踏入的第一步,机关就被处罚。

    这个地方只针对咒术师,还是,只针对他?

    追来的咒灵让他暂时无暇思考更多,侧翻躲避触手,又伸手拽了看不清路的男人一把。

    猩红的灯光一闪。

    机关自上方启动,一段天花板变成了封死长廊的道具,从头顶沉甸甸压下。

    来不及多想。

    松田伊夏用力将走在自己后方的男人推至前方砸不到的安全走廊,拟翼同时展开,将上方落下的方形建筑体劈碎,挡在头顶上方。

    触手即刻沾黏上后腰,缠绕着拟翼向上,如同缠住老鹰翅膀的长蛇。

    只是一次纠缠,只要挡住碎块,就能再收回……

    少年瞳孔倏地紧缩。

    不对!

    像是在被掠夺。

    那几条触手缠绕着拟翼,孜孜不倦地、凶猛地汲取着咒力,外表更为猩红,乍一看快要和少年的术式融为一体。

    后腰处的红莲纹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全身蔓延,脑中的危机感瞬息炸响。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来不及躲闪。

    松田伊夏离开收起术式,护住更为脆弱的头部。

    高墙轰然倾塌。

    ——***松田伊夏终于回过劲来。

    他肩膀上压着一块长约一米的碎石,胡渣男人正费力把他搬开。

    喉咙里隐约泛起血腥味,每一次呼吸好像都要吹出血沫。

    他平时收的都是皮外伤,这种危及内脏的倒是少有,好似有一团火在胸肺里燃烧。

    有点新奇。

    少年轻咳两声,感觉小腿冰冷。

    他侧头看去。

    那堆落下的碎石被触手也挤开不少,等它们终于找到被埋在下方的猎物时,术式的影响已经褪去。

    没了狂暴buff,它们从刚才强硬的掠夺变成了一种“温和”的侵蚀。

    ——那触手现在从后方伸来,勾在他小腿上!

    最细的猩红触手圈过鞋尖,一路向上,在裸露的脚腕环绕一圈,然后慢吞吞地顺着略显宽松的裤腿钻进裤管。

    所到之处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很缓慢,好似一条巡视领地的蛇。

    要不是现在肩膀被压着,松田伊夏简直想立刻伸手把那东西从身上拽下来。

    好在胡渣男人动作很快。

    随着“哐当”一声震响,碎石被推到一边,他颤抖着手把少年从地上扶起来,让他靠坐在旁边。

    “…没、没事吧?”他哽了口气,表情带着愧疚。

    松田伊夏:“没……”

    一个字尚未说出,又立刻闭住了嘴。

    胡渣男人以为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连忙想把他放倒检查,甚至连心肺复苏都打算用上。

    少年连忙咬牙开口,语速都快了不少:“我没事!”

    说话时他手向下,手心凝聚起少到只能做到触碰咒灵的咒力,快速把那条已经爬到大腿的触手拽了出去。

    你往哪里爬呢?!

    被拽到一边的触手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又小心朝着这边伸来,这次倒是改换了方向,想勾他的手指。

    差点给松田伊夏烦笑了。

    他脑中突得浮起一个格外离谱的想法:

    ——这家伙像安室透。

    平时他一强硬对方就更强硬,一放软态度对方就无孔不入地用一种柔软的姿态侵入生活,无处不在。

    不对。

    他用手指敲了敲额角,将这个莫名的念头压了下去。

    安室透是那种在降落的电梯里会下意识牺牲自己护着别人的好人,哪里和这个差点把他拽下去一口吞的触手一样。

    想着,少年又将那几条触手赶远了些。

    裤管一松,呼吸都顺畅很多。

    解决完这个麻烦,他才有空看向旁边的那人。在闪烁的猩红灯光之中,男人脸上的愧疚自责几乎要溢出来。

    松田伊夏一顿,他觉得对方估计是误会了。

    刚才自己伸手把人推出去的时候是自信拟翼能轻松解决危机,却没想到这里的咒灵非常古怪,如果再不收回来,那股诅咒会沿着拟翼窜至自己全身,才不得不硬生生抗下倒塌的碎石。

    对方恐怕只以为自己在危机来时救了他,反而让本身陷入危险。

    这种情绪反倒起了另一种作用,胡渣男人确认对方说话顺畅以后,颓然地抹了把脸,道:“对不起,我叫麻生邦,其实是……”

    “警察。”松田伊夏轻咳两声,接下了这个话茬。

    男人一愣。

    他猛得抬头看向对方,在猩红的、闪烁的警示灯中,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但嘴角的弧度却清晰可见,带着一种同现在情况格格不入的张扬和从容。

    仿佛能闻见掠过夏树枝叶的风。

    “我对这个职业比较熟悉。”猩红的警示灯渐渐暗去,只剩下一片黑暗。

    麻生邦的脸上不住带了些柔和的笑意,到他这个年纪,看那些过于年轻的面孔时总会带上些温和和纵容。

    “你家里也有人是警察?”

    松田伊夏动作微顿,脸上的笑容淡了淡。

    他准备站起来。

    喘匀气,在伸手扶住旁边借力时,他扔下了一个爆炸性的话头:“我男朋友是公安。”

    本来一脸笑容的麻生邦:“……!!!!?”

    笑容突然凝固.jpg

    他发出爆鸣:“你成年了?!”

    少年应了一声。

    麻生邦:“……”

    并没有放心多少!

    就算成年了,看外表也没有多大,估计还在上高中,哪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会对高中生出手,实在太没有道德底线了吧?!

    已经四五十岁的警察又问:“你…现在还在上学吧?”

    “没有啊。”松田伊夏声音轻飘飘的,“早就出来(做咒术师的)工作了。”

    什么,居然没有上高中!不对,这种人应该不会来拍卖会。

    麻生邦用自己多年警察的敏锐逻辑思考一番,立刻得出结论:

    估计是大门大户,很多这种家庭会给子女请家庭教师教育。虽然能获得很好的教育,但社会阅历肯定比其他人少很多,说不定那个公安就是凭借着这一点拐骗了无知少男!

    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简直快喷火。

    男人也有个上高中的女儿,现在听见这句话,简直幻视了自己好好养大的小孩有天牵着男朋友进家,说“爸爸我要嫁给他”。

    本来就已经够心梗了,没想到一抬头,那个男朋友居然还是自己同事!!

    自己同事!!!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同事都是什么德性?!这小兔崽子居然敢钓自己女儿,真是活腻了!!!

    拳头硬了,简直想现在就拿出拖把,把人直接打出去!!!

    麻生邦陷入头脑风暴,没有注意到滴落在地的水声。

    松田伊夏安静地站了起来。

    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刺痛,像是被打碎然后重新拼合在一起一样。胸口压着疼痛,一阵阵往上泛起血气,被压住的侧肩失去知觉,只要活动那侧手臂就能泛起剧痛。

    额头上的血不断往下流去,流进眼睛里,蛰得刺痛。

    他随意将其擦去。

    “我们走吧。”松田伊夏道,声音很哑。

    他评估伤势的原则只有一个,就是能否行动,只要还能走路活动就是轻伤。即使现在如果换一个人恐怕会直接疼晕过去。

    “先找到出口,然后你离开这里。”麻生邦道。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骤然停下脚步,转头凭借直接看向身后那人。

    松田伊夏身体也一瞬紧绷起来。

    他警惕地看向身后,后方除了从那个空洞位置蔓延上来,一直跟着他的触手外空无一物。

    ……怎么了?

    麻生邦表情很严肃:“别因为他是公安就信他的话,各行各业都有败类。”

    都已经做好应对突发事件准备的松田伊夏:“……?”

    男人实在压不下这口气,觉得现在正往前走,嘴闲着也是闲着,恰是时机。

    “如果他有道德底线,肯定不会对刚成年的孩子出手,由此可见他道德底线薄弱,没有法律意识,可以推出这个人品行不行,不值得深交。”他喋喋不休起来。

    松田伊夏:“……噗。咳,麻生警官,您懂得好多呀,都没人教过我这些。”

    手机呢?在这,幸好没摔碎。

    录音启动。

    “如果他年轻,那就是年轻气盛,这种人不值得嘱托终生,他做事之前都没有考虑过。”被对方这么一说,本来想点到即止的麻生邦打开了话匣子。

    他本身就不是话少的人,只是最近太过压抑紧绷,说的话才少了。

    他女儿就没少说过自己老爸是个唠叨鬼,这也要说那也要说,而且一件事说八百遍都停不下来。

    “唠叨鬼”继续:“如果他年长稳重,那就更可怕了,找你这个年轻学生是何居心啊?虽然都说年长的恋人更值得托付,更体贴会疼人,但是这心思也更多,忽悠你们这种年轻小孩一忽悠一个准!”

    “嗯嗯~”松田伊夏弯起眼睛点头。

    “你别嫌我唠叨啊,你们这种年纪的小孩心里没什么概念,就得多听长辈说说,免得上当受骗,我女儿就……”麻生邦话语一卡,声音含糊下去。

    “……总之,这种人居然和你们小孩谈恋爱,可怕的很!”

    少年又“嗯嗯”两声,表情苦恼:“可惜他还没答应我当男朋友呢。”

    “什么?!”警察的声音骤然提高,“他还钓着你?!!这要是我女儿认识的,我立刻用拖把把人赶出去!”

    麻生邦似乎想撬开对方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注了什么恋爱水,居然被一个不知底细的家伙哄骗成这样,对方还没有说就自己送上门去要当男朋友。

    怒气抵在胸口上下翻滚着,他脑内突然浮现出一张几个月前见过的面孔。

    虽然刚刚二十九岁,但是能力出众,各方面追准都极佳,要是找他帮忙调查,一定能揪出那个找刚成年小孩谈恋爱的公安到底是谁!

    “我认识一个公安,等出去,你把那个混蛋家伙的信息拿给我,我找他问问去,看看这人靠不靠谱。”

    松田伊夏弯起眼睛:“谢谢麻生警官。”

    他脚步有些拖沓,脸上方才的笑容也淡了淡。

    触手亦步亦趋地跟随,时不时缠上他的脚腕,在越来越上,快影响到行动时被手动拽下。

    如此重复。

    耳边也时不时想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无数的声音合在一起,有那么几颗,他感觉自己脚下是一只巨大的猩红眼睛,寸步不离地跟随着自己。

    那声音无控不住,分辨不出男女,像是无数咒灵的声音合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一种合唱一般的、甚至带着几分神圣的韵律。

    ……在耳边一次次响起,又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要不是克苏鲁神话只是虚构小说,咒术界也多次调查证明并不存在,只是非术师的脑洞实在给了咒术界不小震撼,他简直要怀疑自己从洞里钓上来的是什么伟大至高无上的主。

    麻生邦挥了挥手,示意没事。

    真没想到,现在的公安队伍已经堕落至此。

    还是降谷零警官靠谱啊!

    当公安的都应该向他学习,要不是他现在在执行秘密任务,就该成为大家的榜样,每次开大会的时候把他拎出来给那些不好好工作只想着哄骗小孩的家伙看看!

    第78章

    “阿嚏——!”

    安室透伸手捂住口鼻。四处都是灰尘, 他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喷嚏抛之脑后,继续通过耳麦指挥疏散人群。

    这次塌陷并没有影响到整个酒店,只有大厅位置的地板整个向下塌去, 电梯损毁,所有拍卖会宾客都从紧急通道向上撤离。

    有人抬着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头上来, 他却一次次从担架上扑下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叨着“永恒”等词汇, 想向着凹陷的地方跑去。

    被几个保镖打扮的高大男人拦住。

    金发男人眯起眼睛,面色更沉。

    他一侧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更加冰冷的色泽, 那里罩着一层薄而轻的隐形眼镜。

    透过镜片, 另一个世界自眼中呈现。

    浓郁到无法忽视的猩红咒力自下方蔓延,笼罩着塌陷下去的建筑体附近。

    咒力他曾经在松田伊夏身上看见过, 也在那个在窗外的蓝色咒灵身上捕捉到过, 但是直觉却总告诉男人, 这个格外不同。

    即使是猩红色, 但看着并不纯粹。

    像是很多很多、数不尽的咒力杂糅在一起, 无数藤蔓交织最后变成一颗乍一看从始至终是一体的树木。

    地下有东西。

    心跳如擂鼓般震响。

    “……降谷先生,降谷先生!”风见裕也焦急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大厅的客人都撤走了, 要不要安排救援队下去搜救?!”

    安室透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先搜查外围, 别往里深入。”

    “可是……”

    “给我切高层的电话。”他打断对方的疑问。

    通讯很快接通。

    由此联络至咒术界,通过窗的层层调查, 最终定性为【紧急特级咒灵恶性事件】, 送至了咒术师手中。

    但安室透暂时不得而知。

    信息一层层传递, 不知道要花费多久。

    在此之前, 金发男人脱下身上麻烦的外套,朝着人群相反的反向, 向地下的坍塌处走去。

    匕首状的咒具别在腰侧,他离一侧实现中那团咒力越来越近。

    风见裕也:“降谷先生?搜救队已经……”

    “让他们别往更深的地方去。”搜救队根本不知道咒灵的事情,下去如果遇见了那些东西只有死路一条。男人紧闭眼睛,又很快松开,眼里只剩下冰湖般的坚定,“我去下面。”

    “什么?!但是下……”声音随着通讯一起切断。

    耳畔全是嘈乱的声音,搜救队抬着几个不甚砸伤的客人匆忙从楼梯向上。

    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有人踏过台阶,脚步快速地朝着下方而去。

    塌陷处如同怪物的巨口。

    安室透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但是……

    最好的情况,离咒术师赶到还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在分秒必争的当下,是没法等待的黄金时刻。

    往下,那猩红的咒力渐渐笼罩在鞋尖,之后是腿部和身体。

    他寸步不退。

    ——***麻生邦朝着前方走去。

    他说的有点累了,又怕对方嫌自己唠叨,于是暂且闭上嘴,沉默地赶路。

    身后的脚步声似乎停滞了一会儿。

    男人感觉不大对劲,从口袋里掏出小型手电筒。那手电很小,是他方才被拽走之前连忙捡起后揣进口袋的。

    因为太小,电量也少,刚才那段路为了省电一直没有开。

    直到现在感觉情况不对,才按开,朝着后方照去。

    惨白的光柱出现在空气中,照亮了一只猩红的眼睛。

    “……!”

    麻生邦下意识做出防备姿势,下一秒才反应过来,是少年的眼眸。

    他手连忙向下,没直直照射那只眼睛。

    心神都为之一颤。

    单看那只眼睛,只能看见一派猩红,在灯光下却反射不出任何其他光线,带着浓烈的非人感。

    “……孩子?”没人应声。

    方才被直接照到眼睛,对方却没有半点人该有的反应,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冷汗从额头落下。

    麻生邦拔高声音,再次喊道:“孩子?”

    “……嗯?”对方低低应了一声。

    耳鸣。

    对方看不见的世界里,猩红的触手自上方蔓延。

    顺着长裤向上,环过窄腰,顺着肩胛骨的纹路爬过,几条触手几乎将人包裹,末端已经到达了侧脸。

    在身上各处留下痕迹。

    随着触手同身体接触的地方越多,那声音就越清晰,松田伊夏终于听清了是什么。

    “回来…来我们这里……”

    “归于我……”

    头很痛。

    “全部…回归我……”

    “来我们这里……”

    “…来……吧……”

    声音会影响神智。他可以确定。

    那触手蜿蜒在脸侧,竟然像一双温柔抚摸着侧脸的手。

    有那么几瞬间,松田伊夏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安宁的、平和的快乐。

    之前被触手缠绕住时冰冷的感觉好像变了,皮肤接触的位置开始变得温暖。

    甚至渴望被更多的触手包裹。

    好似蜷缩起来,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孩子,安静地躺进母亲温暖的子宫之中。

    “回来……我们…一起……”

    “……永远…”

    他停下脚步。

    大脑陷入几秒空白的期间,那些东西就像是逮住空子一样,瞬间缠绕上来。

    有人出现在面前。

    异色的眼眸倏地睁大。

    瞳孔紧缩。

    黑卷发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两米之隔。平时挡住大半张脸的墨镜挂在领口位置,那双青黑色的眼睛安静而深邃。

    他一步步走来:“回家吧,伊夏。”

    近在咫尺的距离,那张从来没有改变过的面容离得如此之近。眼眸中几乎映出了少年的模样。

    神色是如此相似。男人似乎下定决心,开口道:“…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黑卷发的男人表情认真,“只有我们两个。”

    永远,永恒。

    ……幻觉。

    松田伊夏想,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

    咒灵造成的幻觉。松田阵平不会这么说话,用力过了头,显得有些虚假。

    但自己平时看见的那道影子和幻觉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来源于咒灵,一个来源于自己。

    ……他自己就是半个咒灵,说不定连这种区别都没有。

    但松田伊夏仍然松开了紧闭的嘴唇。

    下意识的,他想出声拒绝。

    触手在他身上蔓延时,不存在的口器好似舔舐去了黏着的血液。此时随着嘴唇张合,贴着下唇想要钻进口腔。

    一只手却从后方伸来。

    虚笼在眼睛上。宽大的手掌,恰好能遮挡住双眼,视线里只剩下一团黑色。

    但是并不冰冷。

    即使那只手触碰不到皮肤,仍然好似有难以忽视的温度。虚笼着,熏得他眼窝发烫。

    有声音从身后传来,一模一样。

    “别听。把耳朵捂住,快点往前走。”

    ——松田阵平。

    如同一把薄刃,穿透了所有声音,刺穿了所有喋喋不休的低语,面前那道虚幻的身影也随之烟消云散。

    松田伊夏立刻伸手,掌心凝结咒力,将快将自己包裹的触手用力拽开。

    那双手向两侧,虚空捂住了他的耳朵。

    好似一个高大的守护神。

    松田伊夏跟随着对方的动作,伸手捂住双耳。

    动作中,同身后那人伸出的手交叠而过,好似在某个时空完成了一次触碰。

    喋喋不休的轻声细语暂且消失,方才被触手缠绕太久,大脑仍然有些空白。

    地下的咒灵会影响神智。

    精神类的咒术…?最麻烦的类型,连针对这类术式的预防咒具都少得可怜。

    ——反正他从五条悟那里薅走的咒具里根本没有任何相关功能,在咒高的仓库时也没看见过。

    松田伊夏抬头,随意应付掉麻生邦的询问,继续朝前走去时弯腰拿起了地上一块狭长尖利的碎石。

    手上发力刺向手臂,一进一出。

    喉间溢出的痛喘化作一声略微沉重的呼吸。

    疼痛瞬间挤去大脑的混沌,只留下一片被刺激出的清明。

    “……”

    身后传来那道虚影骤然加粗的呼吸声。

    松田伊夏闭了闭眼睛,没回头。

    他拽下领带,用力勒住伤口位置环绕几圈,留下一个可供拉拽的末端,将一次性的提神功效变成可持续操作。

    来不及被绷带吸收的血顺着胳膊淌下,被后方的触手争先恐后吸收,又被用手拽下,扔到一边。

    没完没了。

    “……上面好像有动静。”麻生邦站定,开口道。

    松田伊夏应了一声,他端详着对方,见对方确实神色无异,没有被地底的咒灵影响分毫。

    只针对咒术师的咒灵。

    头顶上方隐约传来人匆忙走动的声音,他们方才从拍卖场下来直接来到了最底层,上方应该是位于拍卖地点更下一层的拍品收藏室。

    目的地就在这里。

    “我想想办法从这里上去,到时候你快走。”麻生邦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掏出身上携带的微型酒壶,喝了两口壶里面货不对板的纯净水,然后将水壶递给他,“要喝点水?”

    对方却并没有接过。

    “怎么了?从刚才开始你就没怎么说过话。”男人瞬间有些紧张,“是不是刚才受伤了?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被重物砸中很容易内脏受损,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我只是在想。”松田伊夏语气轻松,听不出半点残喘的血腥气。

    他轻飘飘地绕回刚才的话题。

    “大叔,我没谈过恋爱,不懂这些。你说他又说不能和我在一起,又让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这是什么意思?”

    麻生邦:“……”

    他一口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撑着墙狂咳。

    “咳咳咳咳咳——!!!!!”

    方才的紧张都随着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消失。

    什么同居,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第79章

    “快走, 快!”

    拍品收藏室内只有猩红的应急灯光和逃生通道指示灯,自供电的藏品柜顶端亮着一排刺眼的白光,将来往的员工影子拉长。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 但比起拍卖会场内工作人员身上的制服,更像是防护服一类。

    深色的防护衣下, 口罩将每个人的脸挡得严实,只从帽檐下露出一双深色沉郁的眼睛。

    他们几人一起推着藏品柜, 匆忙朝着另一侧的通道走去。

    “主管!”有人匆忙跑来,道, “B041在搬运的时候摔了一下。”

    他身旁的藏品柜内是一个古董花瓶, 从上方的拍卖会匆忙搬运下来时不甚磕了一角,有块难以忽视的瑕疵。

    被他称为主管的男人摆了摆手, 示意继续搬运。

    “画像丢了C071和C231——”有人站在最后方喊道。

    主管眉毛一跳, 连忙询问:“C04呢?!”

    “在这!”应答声从侧方传来。

    两个将脸掩饰捂住的员工合力推着一个快有一人高的箱子, 下方两侧的狭窄的通气口像是一根根重叠包围的铁杆。

    肉眼可见, 主管松了一口气。

    他朝着那边摆了摆手, 示意两人把东西运走。没等男人一直皱起的眉毛平缓下来,一道慌乱的声音就打破寂静。

    “没、没有了!主管…这个里面的宝石没有了!”

    主管猛得转头看去。

    那人手里是一个不到半米宽的展柜,里面原本放置的东西早已不翼而飞, 但它从会场混乱后就被紧急放进保险柜里, 直到现在检查翻出来才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物。

    保险柜正面上方有一行字:A01。

    是作为压轴拍品登场的那颗叫“永恒”的珠宝。

    主管瞳孔紧缩,推开旁边的人几步过去查看。

    什么都没有。

    他不甘心地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 不得不满头冷汗地接受这个事实。

    藏品丢了, 而且是A01。

    “……主管。”汇报那人低声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上次有颗什么王室珠宝不也丢了, 最后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我们把剩下的安全送走就……”

    “你懂个屁!”主管一巴掌打断他后面的话, “这个东西和其他珠宝能相提并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们的命加在一起都没这一个珠宝值钱!”

    被他打中脑袋那人垂下头,眼中闪过一抹暴戾的狠意。

    主管冷笑:“想走?行啊,你现在就可以从这里上去,我告诉你,对你们这种人来说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在地下都不敢露脸,出去就是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

    那人攥紧拳头。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不少工作人员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但就在彻底演变为一场冲突之前,有声音从下方传来。

    “咚咚……轰隆隆——!!!”

    整个地面随之剧震!

    主管飞快向后退了两步,方才踩过的地面倏地陷落下去,露出一个勉强呈圆形裂开的黑洞。

    收藏室内一片寂静。

    男人咽了咽口水,小心迈步向前,站到洞口边缘,朝着下方看去。

    但是下面太黑、太幽暗,他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们先……”一句命令尚未说完。

    寒光自下方飞射而出,正中主管眉心。

    是一节可伸缩的铁棍!

    晕倒之前,主管脑内只有一个念头:

    我去,地下那玩意还会耍铁棍?成精了吧!!

    ——***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出黑色洞口,挥拳朝着前面打去。

    站在主管旁边的员工被一拳打倒在地,手中空着的展柜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玻璃片。

    他痛呼出声,拔高声音大喊:“就是他!肯定就是他偷了藏品,快把他控制住!!”

    麻生邦刚翻上来就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当场“啐”了一声:“谁稀罕你们的东西?!”

    丢藏品这种事情居然还怪到他身上。

    他一拐把对方压在地上,手拐抵住脖颈,提高声音威胁:“17号你们在哪儿?!”

    被按在地上的人眼中狠厉更甚,他没有答话,反倒伸手掐住麻生邦的脖颈,费力挣扎起来:“□□的!”

    骂出一句脏话,他抬头迎上对方的眼睛。

    麻生邦一愣,多年警察的直觉立刻炸响。

    这绝对不是普通人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戾气几乎要突破眼白呼出来,一股子杀过人后的血腥气,根本没法掩饰。

    这家伙绝对杀过不少人!

    片刻的凝神,让他没有及时注意到从身后传来的脚步。

    一队人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从腰侧抽出手枪,毫不犹豫地朝着侵入者射击。

    “砰——砰——”

    “砰砰砰——!!!”

    枪声接二连三地从身后传来,麻生邦大脑都轰然一炸。

    他们有枪!而且绝对不是有持枪许可证,严格审查后能购买到的猎枪和□□。

    是手枪!

    他只来得及就地一滚,几颗子弹擦着发丝飞射出去。但是很快那几人就改换方向,枪枪朝着地面上的男人飞射而去。

    麻生邦只来得及躲开一枚射向眉心的子弹,堪堪闪避那刻就看见另一颗直冲胸口而来。

    ——糟了!

    急促的呼吸声卡在喉咙。

    须臾之间,耳边闪过侧耳的摩擦声和子弹打在硬物上乒铃乓啷的声响。

    几乎快要闭上眼的男人立刻朝前看去。

    一个有半人高的收藏柜被人推过来横在他面前,结实的防弹外壳挡去了方才飞射而来的所有子弹。

    人群慌乱。

    不远处传来一声悠扬的口哨,曲调清短,好似在逗鸟一样。

    “在这呢。”熟悉的、属于少年的清亮声音传来。

    同那群持枪的员工一样,麻生邦循着声音看去。

    然后他倏地一愣。

    被他三番五次叮嘱留在原地,等上面事态平息了就装作受害者和那些人一起等警察救援的少年蹲在高处的藏品柜上。

    他离洞口这么近,方才都没有察觉到有人从里面翻了上来。

    松田伊夏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人群,眼睛微眯,侧眼被收藏柜最上一排小灯照得格外透亮,隐隐反出诡谲的异色。

    像只蹲守猎物的猫科动物。

    他双腿修长,随着蹲下的姿势被勾勒出肌肉轮廓,仍然是流畅却不显臃肿的漂亮线条,但是相比之前隐藏在较为宽松的西装裤中的模样,现在正清晰地告诉其他人,这是一具极具爆发力和力量的躯体。

    猩红的警示灯光将这里万物都变成红色,但是男人总感觉对方皮肤上的猩红更加浓郁,仿佛像是沾染了什么东西。

    少年转头,和侧伏在地面,惊愕中忘记起身的麻生邦对上视线。

    他弯起眼睛,扯出一抹笑来。

    那双虎牙被灯光勾勒轮廓,终于展现出属于獠牙的锋利。

    麻生邦瞪大眼睛。

    来不及多想,他余光瞥见原本用手枪对准自己的那伙人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抬手朝着柜上的少年开枪射击。

    声音脱口而出:“小心——!!!”

    在他几乎破音的呼喊当中,松田伊夏扬起眉毛,没有躲闪。

    相反,他大腿发力,从收藏柜上一跃而起,直接迎着一排枪口,朝着那伙人攻去。

    完全不要命的应对方式。

    一发发子弹全数是擦着少年身体飞射而过,但凡有一点倾斜、一点迟缓、一点游离,钢铁制的子弹就会直接嵌进皮肉里。

    麻生邦的心脏都因为对方的举动狂跳起来。

    少年脸上的笑意却愈发张扬,好似从中寻找到了什么别样的乐趣。

    迎上,躲避,攻击。

    他用腿缠住中间那人脖颈,大腿和腰部发力夹着对方脑袋朝着一侧扭去。

    那人的身体瞬间失衡,手臂随之向左侧倾斜,手指下意识扣下扳机,几发子弹朝着同伴飞射而去。

    “小心子弹~”松田伊夏扬起眉毛,随后又毫无歉意地道,“欸,对不起,说晚了。”

    被他缠住脖颈骑在身上的人慌乱地倒转枪口,朝向自己脑袋上方,尚未再次扣下扳机手腕就一疼。

    枪支脱手,被一双五指修长的手攥在手心。

    几发子弹从后方飞射而来。

    松田伊夏向后下腰仰去,连带着那人都控制不住的后倒,恰好躲开几发子弹。

    他伸出手,随着后仰的姿势举起手枪,对准身后那人扣响。

    他笑:“你也是。”

    在背部彻底摔落在地面上那刻,他腰部一扭,翻坐过来,将挣扎的那人控制在两条腿之间,又朝着周围补了几枪,射穿了持枪人的手腕。

    手枪落地,被终于反应过来的麻生邦全部踢进黑色的空洞里,确保他们再也够不到。

    那人奋力挣扎起来,被一手枪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脑袋上。

    “不想被扭断脖子就老实点。”松田伊夏伸手,用枪背拍了拍他的侧脸,“听见了?”

    “听、听见了!听见了!”那人直接抖成了筛子,“我配合,我一定全力配合,知无不言!”

    少年这才抬头看向朝着自己走来的麻生邦:“大叔,你要问什么?随便问。”

    麻生邦:“……”

    他扫视一周,刚才举枪的那几个已经全部躺在了地上,捧着手腕唉叫着滚来滚去。

    他正要说话,其中一个咬牙站起来,从腰侧拔出匕首大喊着就朝少年冲去。

    被飞出的手枪砸倒在地,再起不能。

    男人脚步停顿。

    等等,哪里不对。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脑袋思绪杂乱,都被一句话死死压住:一个刚才在地下把我推开自己被压住的、还被公安骗得团团转的小孩,身手再好又能坏到哪里去?!

    麻生邦说服了自己。

    第80章

    人群四散。

    在几个持枪的安保和两人交锋时, 他们直接扔下了手里的东西,争先恐后朝着后方的逃生通道跑去。

    主管早已就倒在洞口边不省人事,对于他们来说, 这里被卖出几百万几千万亦或几亿的藏品都没有自己的命值钱。

    松田伊夏轻“啧”一声。

    这里人实在太多,反倒给人一种抓老鼠的感觉, 无论怎么样都会有溜走的。

    不如直接从源头堵住。

    他拽着被自己压在身下那人头发:“这里的通道通向哪里?!”

    那人张了张嘴,他大半张脸被挡在口罩下面, 只能急促的呼吸。

    “通向……”

    他的瞳孔忽然睁大。

    被锁着脖颈,那人仍然挣扎起来:“他们要把门关了!要把……不, 我不要回去, 放开我!!快放开我!!!”

    对方突然发起疯,根本不在乎在禁锢下胡乱动作会被扭断脖子。

    松田伊夏只分了几秒神去拽沿着洞口上来, 又往自己身上缠的触手, 就被对方钻了空子。

    那人挣扎中脸上的口罩被掀翻下去, 他直接扭头张口就朝着旁边咬去。

    少年不住抽气:“嘶——”

    没说调查还会受这种伤啊!

    对方眼中的恐惧几乎要突破眼球, 头顶上猩红的警示灯闪烁得也越来越快, 他立刻转头看向后方,一扇扇门果然从内至外地关合,有人来不及赶上, 直接被困在中间。

    警报声、拍门声和骂声四处炸响, 混在一起,乱成一锅浆糊。

    松田伊夏劈掌将身下那人敲晕。

    他歪头倒在一边, 口罩因为刚才的挣扎彻底被掀开落在一旁, 露出满是胡茬的消瘦的脸。

    很眼熟。

    少年皱起眉。他一般不怎么记别人的脸, 如果在这种光线下看见还能觉得眼熟, 那一定在某个时候抱着一定要记住的念头看过这个人。

    而且是很久以前,要不然不会只感觉眼熟, 而无法锁定目标。

    一片混乱之中,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分外清晰。

    松田伊夏倏地扭头,看向声源处。

    一个被慌乱逃跑的员工忘在原地的收藏柜。

    “咚,咚,咚。”声音依旧不停。

    他起身几步朝着那里走去,触手沿着他走过的纹路蔓延而来,猩红的表面和这里的灯光几乎相同,很难看见。

    “咚,咚。”

    走到高柜旁边,松田伊夏首先看见了那副已经被子弹打穿外壳,倒在一边的画。

    他记得这幅画,最后以两百多万的价格成交。

    两枚子弹把这幅油画打成了价值全无的废纸,一枚镶嵌在右上方的画框上,裂痕由此蔓延至整个框架。

    另一个恰好没入画中女孩的眼睛。

    “咚、咚、咚。”

    巨大的收藏柜,放在外面展示一样的油画。

    一个念头诡谲般在脑内响起,松田伊夏四处找过一遍,根本没找到任何能打开的东西。

    他咬着后牙,干脆伸手摸向较为薄弱的正面,掌心凝结出咒力。

    触手疯狂地蠕动起来。

    猛得砸向表面,一下、两下……手骨早已疼痛到麻木,那收藏柜在浓烈的咒力之下终于被破开一个口子。

    啜泣声从里面传来。

    猩红的光朝着里面照去,照亮一小片无边的黑暗,被晃醒后一直用力砸着内壁的人费尽全力爬起来。

    她的小半张脸被映亮,照出一双和油画里别无二致的,小鹿一样圆润的眼睛。

    “…哥哥,救救我。”女孩浑身发抖,“救救我,我不……救救我……”

    声音哑得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松田伊夏轻喘了口气。

    他脸上方才的笑容从走向收藏柜时就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

    “躲开。”少年道,咒力在掌心退却,背后的拟翼伸出。

    没理会瞬间发疯般缠上自己身体的咒灵触手,他迅速用刀锋一样的薄翼去沿着收藏柜的破口向下劈斩。

    一个可容一人穿过的破口被隔开,却没有等到里面那人钻出的动作。

    松田伊夏收起拟翼,拽掉快把他吞下去的触手,在周围再次响起的窃窃私语声中,将外套脱下来,从破口处放了进去。

    里面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随后又被麻生邦猝然拔高的大喊遮挡:“平田明?!!”

    他拽着地上方才被少年打晕的那人,看着对方消瘦的脸,不可置信道。

    平田明…?

    电流自脑中穿行而过,松田伊夏猛然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眼熟。

    他是个逃犯,在三年前因在学生食堂投毒造成大规模的中毒案件,促使13人死亡。

    这个时间节点实在太过敏感,他曾经在那段时间查看过米花内所有造成大范围恐慌又没有被缉拿归案的凶手资料,这张脸他曾经看过无数遍。

    只是两年半过去,对方又瘦的脱相,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他还记得那个案件的疑点。

    平田明娴熟地潜入实验室偷取毒物,避开案发学校及周围所有的监控以一种及其隐蔽的方式进入食堂投毒,却被一辆私家车的行车记录仪拍到了正脸,以至被公开信息通缉。

    然后又和当年的炸弹犯一样,再了无影踪。

    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松田伊夏缓慢站起,轻笑了一声。

    有人在豢养逃犯。就养在地下,养在这种难以接触,调查的地方,像是饲养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

    所以三年,他一无所获。

    ——***“混账!!!”

    酒店四层总统套房内,吉冈大和将手中的杯具全数砸在地上,茶水四溅。

    旁边,助理模样的人没有躲闪,只小心地重复:“警方派搜查队的人下去了,虽然只在外围搜索,但是恐怕……”

    “警察怎么会这么快就出动了?”吉冈大和阴沉着脸,“……我就知道三井的线出了问题,警方一定会查到这边。”

    沉闷的气氛下,助理战战兢兢:“……现在怎么办?”

    “地下的那群家伙知道被警察抓到是什么下场。”吉冈大和闭了闭眼睛,“一群亡命之徒,就算招供也没法洗掉自己身上的死罪,只有继续和我们合作才会有一线生机。”

    “但是万一……”

    “是啊,万一。”男人睁开眼睛,脸上布满沟壑,在新闻中笑起来时看着十分和蔼,现在却透着几分可怖,“就算警察的暗桩调查探到了地下,拍卖会也不可能有这么大动静,塌陷……不会是那东西被放出来了…?”

    助理一个激灵:“…不会吧?平时只有喂它吃饭的时候闸门才会打开,这里又没有咒灵……”

    事情古怪。

    吉冈大和合了合眼,最后下定决心:“立刻撤离。不管下面情况如何,这里的场子不能要了。”

    他起身快步走至房间内,将床边一盏无法移动的床头灯以复杂的方式翻转几下,再次拉开抽屉时,最里面多了一个按钮。

    男人毫不犹豫地按下,随后立刻站起:“走,再不离开恐怕警察就要直接进来了。”

    助理连忙应了一声。

    他慌乱的表情被一只金色的瞳孔倒映在内,站在窗边的乌鸦歪了歪脑袋,展开双翼朝着天空飞去。

    穿过冷冽的风,它落在建筑外一人肩头,雪白的羽毛与对方身上的西装同一色泽。

    那人伸手亲昵地摸了摸乌鸦的头,神色同面容都藏在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泛金的眼睛:“走吧。”

    身后几人低低应了一声。

    如果松田伊夏在这,就能认出他是不久前在拍卖会时,麻生邦切断所有灯光之后,从入口走进的那人。

    他身后,几个诅咒师很快离开。

    胸前别着‘东野’的男人低头,正要错身,就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冰凉凉的。

    他下意识停下脚步。

    那人问:“我记得,当时悬赏令发出时,你和你兄弟也被安排去了?”

    东野岳脚步一僵。

    ——***什么东西在脑内轰然炸响。

    松田伊夏抬头,看向了前方。

    他脑中闪过一张脸。

    阴沉,满是胡渣。用兜帽盖住上半面容,只从阴影当中露出一双眼睛。

    鼻腔里突然涌上了雨水的潮湿腥味。

    淅淅沥沥的雨从苍穹落下,砸在伞上,然后顺着伞面滑落。

    少年低头朝前走去,将刚回完短信的手机塞进口袋,在低头扣衣扣时忽被人撞开,往旁边踉跄了几步。

    “滚开,小鬼!”

    少年习以为常地往旁边躲避,高大的路人身上有股呛鼻的味道,不似烟草。他从松田阵平身上闻到过很多次烟草味,淡淡的熏鼻,但并不呛人。

    而他的,像……硝烟?是会让人回想起燃放的烟花的味道。

    于是撑着伞走在小路上的少年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那路人已经匆匆走过,黑伞挡住他的视线,唯能看见对方破旧不堪的灰黑色大衣,长至小腿。

    那件衣服不太体面——虽然少年感觉自己此时穿着被跺过几脚后灰扑扑的衣服还说别人不体面有种别样的幽默——袖子短了一截,露出里面同样陈年的衬衫。

    灰黑的大衣,洗到泛白的白衬衫,黄灰的皮肤,青灰的街道,无色的雨……一切画面飞旋,唯有他手腕上陈旧、布满污渍、被磨损到些许褪色的红色绳结,是画面中唯一一抹鲜亮的色彩。

    随着三年来每一次回忆,愈发清晰明艳。

    像是一道血淋淋的刀口。

    几十分钟前,爆炸发生在几十公里外的商圈。而此时,松田伊夏只漠不关心地收回视线。

    他曾经离那道三年里反复出现的影子那么近,近到擦肩而过,近到只要伸手就能拽住对方的手臂。

    而他只是站在原地,冷漠地注视着那抹红色渐行渐远。

    那抹红色随着这场大雨洗涮,如同一双红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审判着他。

    盘根错节缠绕于身,是他的罪孽。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又一次。

    他又一次看着那通道被一层层封锁,像是三年前,他一无所知地看着对方走远。

    如果他没在路上耽误那么多时间,如果他知道在这里的都是逃犯,如果他刚才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

    松田伊夏沉默地伸手,将被关了不知道多久后已经暂时失去行走能力的女孩抱出来,交到了麻生邦手上。

    男人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张了张嘴,但是一切话语又在少年的表情中烟消云散。

    那双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冰冷。

    不同与方才发现收藏柜里关着人时锐利的愤怒,他此刻的冰冷像是厚重的冰川。

    内里滚着几乎要将人化开的偏执。

    “你把人带出去。”松田伊夏道。

    “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有后手,我们先走。”麻生邦语速很快,“得先把这个孩子送上去,他们拍卖的是活人,之前那些拍价远高于其他的藏品背后也有诈,先上去联系警方……”

    少年摇了摇头:“你先上去。”

    “……什么?”

    麻生邦一愣。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少年已经转身朝着那道通往未知地方的、早已经关上的大门走去。

    “你疯了?!”麻生邦骤然拔高声音,他不敢放下手里虚弱的女孩,只能大喊道,“他们肯定有后手,你想从这里硬闯进去?!孩子,刚才下面通道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这里随时有可能坍塌,你追过去就是自寻……”

    下一秒,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不知道什么东西,一道从两侧涌来的推力,将他整个人踉跄着朝着通向上方酒店大厅的通道推去。

    “你?!”麻生邦咬牙,他低头看了眼怀里嘴唇干裂,情况看着极差的女孩,最后干脆加快脚步,准备先将人送上去再下来。

    在拐角处,却迎面撞上一人。

    他一瞬的警惕在看清对方面容那刻立刻放松下去,眼中带上几抹庆幸。

    ——是降谷零!

    那个曾经和自己合作过的后辈,即使年纪在他们这一行里算得上小,但绝对能应付掉这里的情况。

    毕竟降谷零非常可靠!

    金发男人一愣:“麻生——”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对方,这位已经被停职几个月的警官此时格外狼狈,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怀里还牢牢抱着一个只穿了外套的女孩。

    那外套非常眼熟,几乎是立刻他就反应过来属于谁。

    “这件拍卖会借着拍卖藏品贩卖人口,豢养逃犯!有个小孩和我一起下去,他非要沿着通道去找那些逃犯。”麻生邦飞快说出所有事情,“我只来得及把这个女孩带出来,你快——”

    “我明白了。”

    安室透面色冷凝,他脚步飞快地朝着下方走去。

    他一边匆忙往前赶去,一边掏出对讲机,联系上方的搜救队。

    ——***第一道门。

    麻生邦身上自制的炸弹没有作用,子弹也不能在门上留下任何痕迹。

    脚下隐约传来震动,像是在暗示整个通道都快要崩溃。

    猩红拟翼从身后延展而出。

    代替了炸弹、子弹等所有外力,凝结其磅礴的咒力,朝着前方劈去。

    应声而裂。

    触手几乎在一瞬之间就沸腾起来,疯狂地朝着他涌去,想要将再次被咒力浸满全身的猎物拖入下方的洞口,拖回自己的巢穴。

    松田伊夏喘着气,挥舞拟翼砍下蔓延而上的触手,寸步不退地朝着里面追去。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查到这里?为什么要在下面耽误那么久的时间?

    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这里有问题,又让近在咫尺的机会同自己擦肩而过?

    ……为什么?

    代表着诅咒的红莲纹路自拟翼接口处向全身蔓延,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迅速、都要滚烫。

    地下庞大的咒灵不知疲倦地涌来,吸收他的咒力,吞噬他不断涌起的情绪。

    但是少年却没法像方才一样,通过解除术式和控制咒力来规避对方。

    为了速度,他只能从身体深处不断抽调出更深、更为广阔的力量去迎击,以至于不会因为触手的不断的汲取而失去能力。

    一扇、两扇、三扇……

    直到他走向一片已经变成废墟的洞口。不久前刚刚塌陷下来的石块和建筑废料阻挡住所有通路。

    松田伊夏眼睛干涩。

    他伸手,同身后的拟翼一起去挖那堆碎石,耳边尽是那些喋喋不休的呓语。

    耳鸣,几乎只能听见尖叫。

    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一段带着播音腔的新闻,所有细节在耳畔炸响。

    一步之遥,又是这样,一步之遥。

    他又没有抓住,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只有一点。

    碎石上留下如同抓痕一样从五指溢出的血痕,他觉得自己现在大概狼狈得真的像精神不正常,随后又有种奇异的庆幸,幸好松田阵平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他一点都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模样。

    所有声音都随着轰鸣淡去。

    少年跪倒在地,面前碎石堆积,他仰头看去时,像是注视着一尊高大的佛像。

    佛像也注视着他。

    注视他孤身的影子,注视他所有罪恶、所有丑恶。一切无处遁形。

    松田伊夏张了张嘴,他想道歉,又不知道说什么,说给谁听。

    因为又一次让对方从自己手中溜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回…和我们……一起……”

    “…伊……”

    “……来吧……和我们……”

    “……伊夏……!”

    “松田伊夏!”

    那道声音,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响起的,从远及近的声音终于来到他身后。

    刺破所有的幻听、呓语,撕破漫长的天空,穿过三年的雨幕,来到他身后。

    坚定不移。

    一只手臂从身后环住的他腰,有人抱紧了他,不顾他身上那些泥土、血迹、灰尘。

    不顾他身上让人望而生畏、极力躲避的疯狂气息。

    声音温和而坚定:“冷静,看着我,松田伊夏。看着我。”

    松田伊夏仰头。

    撞进一双在猩红的警示灯中仍然没有镀上任何血腥味的眼睛。

    之后是对方的表情。

    安室透看着他,好像什么都凝在眼眸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眼眸像是一面玻璃,映着他此时的模样,又包容下所有狼狈。

    他只是将他抱起来,用带着咒具手套的手费力拽去那些疯狂的触手,踏过咒灵的残躯,朝着外面走去。

    安室透只是个普通人。

    他有的只有少年给他的几个咒具,那副隐形眼镜,那副手套,那把别在腰侧的匕首。

    但是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却好像会下意识忽略这个事实,觉得他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觉得只要有他在,就能安心。

    松田伊夏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喘气。

    他背后那对拟翼重新收回身躯里,后腰连带着身体都泛着滚烫的灼痛。

    第一次,男人的体温不比自己滚烫。

    接触的地方只有一片冰凉。

    离开猩红的警示灯光,离开随着搜救队下来已经空无一人的收藏室大厅,朝着上方走去。

    那来自地面上的灯光如此刺眼,像是密密麻麻的针隔着眼皮刺下。

    安室透抱着少年来到地面。

    灯光之下,他才从戴了隐形眼镜的那只眼睛中,看清少年的模样。

    红莲纹路已经布满全身。

    像是困住旅人的荆棘,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盘旋,环绕。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只试管装的液体,见少年紧抿着唇,只能先仰头自己喝下,然后捏住对方的下巴,附身下去。

    嘴唇相贴。

    气息呼在彼此脸上。安室透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带着几分失而复得般的小心。

    他暂时压下繁杂的思绪。

    娴熟地撬开松田伊夏的唇齿,液体顺着嘴唇间渡过去。

    安室透伸手按着对方的后颈,手部轻微下压,迫使对方仰头,下意识吞咽。

    被染上温度的液体流入喉咙。松田伊夏身上几乎要把自己吞噬干净的纹路终于缓慢褪去。

    他呛咳两声。

    安室透松开嘴唇,给对方留下呼吸的空隙。

    但下一秒,那双原本只是虚搭在肩膀上的手用力将金发男人拉回。

    温热的触感再次从嘴唇传来。

    一窜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几分钟前,麻生邦将女孩送到医疗队那里,确认对方的情况后就立刻想返回楼下。

    没想到刚走几步,就看见早早追下去的公安抱着少年上来。

    他骤然松了一口气。

    幸好来的是降谷零,不仅把少年带了回来,还记得通知搜救队将下面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员工都带上来,挨个查对是不是逃犯。

    要是公安队伍里每个人都像是他一样靠谱就好了,何愁会出现诱哄小孩这种事!

    想着,麻生邦正要过去,看那个和自己一路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情况,就见在自己这里评价颇好的金发公安不知道在干什么,突然把少年往下放了放。

    难道受伤了,要紧急救援?!

    男人面色一变,连忙往那边赶,但是刚刚加快脚步,就看见——

    降谷零直接低头,按着对方后颈亲了上去。

    亲、了、上、去。

    麻生邦:“……”

    麻生邦:“????”

    这是什么场合?这是什么场合!!

    就算救人出来激动,也别在这里吧!!!

    ……等等。

    原来对方口中那个不承认恋爱关系但一定要同居的人渣公安,就是你啊?!!!

    降谷零,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