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离开市区的时候, 阴沉的天空中偶有冷风起。
到达郊区剧组的拍摄地,反而有几分跳跃的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薄淡落下。
闻屹帮她把行李箱拿了下来, 英挺的身姿背脊微弯, 很轻松地将箱子提起又放下。
顾书云打算接过, 谁知他的手依旧紧扣着拖杆没松。
她垂眼扫过他冷白的手背,问道:“怎么不给我?”
闻屹:“陪你再等会。”
之前和向梨迟约定了, 她会让助理来接她进去,若是这会他先离开, 她便要一个人站在这里等着。
顾书云微微颔首,笑道:“也好。”
闻屹拉过她的手腕,将人带至自己的身边,而后将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
感受到肩上沉下的重量之后,顾书云也很自然地将身体倚靠着他, 站着的两人像是亲密相拥。
“要去车里坐着吗?”
“不用了, 刚刚已经坐累了。”
闻屹继续低声嘱咐:“晚上记得给我来电话,多晚我都会接得到,不用怕打扰我。”
顾书云轻扯嘴角,眉目舒展:“我要是忘了怎么办?”
圈在她身上的手肘抬了抬,指尖掐着她脸颊的软肉,掰动转向他:“小没良心, 忍心让你老公一个人在京北苦等吗?”
听着他怨气的口吻, 顾书云笑得两眼弯起,微微扬头:“如果我们之后因为别的事要分开更久怎么办, 你这样不行啊。”
闻屹轻扬的声线带着明显的笑:“现在才知道?我是没你不行。”
顾书云眸色闪动, 玉色面颊慢慢变得绯红。
他目不转睛地凝着她,她低垂的眼皮遮去眸色, 红唇微微翕张着,每当她白皙的肤色泛起红晕时都格外明显,莹润的皮肤像是晕开一抹艳色,透着似有似无的勾人。
“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呢?”他压下逗弄的声音,但懒洋洋的音调中还是带了几分蛊人的魅力,“不过挺可爱的。”
顾书云想回些什么,却似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听见动静后,两人皆是回头,看见了那个从远处奔跑而来的女生。
顾书云看过照片,认出了这是来接她的助理小然。
她笑着朝她招了招手:“你好。”
“我来迟了不好意思。”
小然在他们面前停下后微微喘着气。
“没有,今天路况比较好,是我们到得早了。”
小然抬起头对她说:“书云姐,行李箱给我吧,我带你先去住的地方放下行李,然后再去找梨迟姐。”
“我自己来就好。”
顾书云微笑着拒绝,将行李箱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她转身看向身旁的人,眼眸柔情流转:“我走了啊,你也回去吧,路上小心。”
闻屹轻点了下头,忧愁的眉宇是墨染的暗色,不满、不舍的情绪交错。
顾书云眸色动了动,忽地她快步走至他的身边。
抬睫,踮脚,仰头吻了上去。
温热柔软的唇瓣相触,像是触电一般,气息相互覆盖,周遭仿佛都静了几分。
交汇的目光如此近距离地对视,闻屹眼眸中略有震色,定神数秒后他想夺回主动权。
顾书云没如他所愿,仅仅是短暂相贴,过后很快撤离。
“这回真的真的要走了。”
她眼神眷恋地和他告别,挥了挥手送他离开。
直至车辆离去,顾书云才收回目光。
小然从刚开始八卦地打量两人,到后来嘴角上扬露出一副磕到糖的姨母笑。
她揉了揉僵硬的脸,凑到顾书云身边,笑眼说道:“书云姐,你们真甜啊。”
顾书云莞尔微笑,没了刚刚的那般大胆,略微害羞地说:“我们刚结婚,所以比较……”
“我觉得你们七老八十也能这么甜,颜值般配氛围甜,看好你们!”
“希望是。”
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始终无法散去。
小然带着她去到了附近的酒店把行李放下。
房间是个类似小公寓的套间,里面有两间卧室,梨迟和小然各住一间。
“梨迟姐说晚上你可以和她一起睡。”
“嗯,好。”
卧室外面的区域出了些快递,还算整洁,但进入向梨迟的房间时便有些夸张了,地上和桌面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很多东西,衣服、道具、化妆品四散分布,像是被狂风卷扫而过未清理的现场。
小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早上有些急,我还没来得及收拾。”
顾书云在墙边找了个空位将自己的行李箱放下。
小然笑眼吟吟地说:“我先带你过去吧,回来我再来弄弄,等你们晚上回来保准整洁如初!”
顾书云看向她问道:“要不我们现在一起收拾吧?”
“不用不用,我是助理,本来就是要做这些事的。”小然说,“刚刚梨迟姐还在微信问有没有接到你,所以现在的第一要紧事是带你去找她。”
“好吧。”顾书云应声。
剧组最近在这附近的一座古宅中取景,两人步行过去有些远。
小然熟练地提前打了车,因此她们下楼后没等多久车便来了。
“你们拍摄的时候是一直住在这吗?”
“不是,因为拍摄地点会换,如果太远的话我们住的地方也会跟着换,如果是在横店拍古装的话,就不用这样了,会长住在一个酒店。”
“噢,这样啊。”
她们在古宅外的长街前下了车,往里还要再走一段路。
越靠近里边,来来往往的人行走似乎更加匆忙。
四周停放了不少车辆和大型设备,顾书云好奇地四处打量。
小然说:“梨迟姐早上有场戏,所以她很早就先去剧组做造型了,这会不知道是在保姆车里还是在化妆,等到了再看看。”
“我们现在过去,会不会打扰她背台词什么的呀?”
“不会不会,都是要提前背好的,等到现在才开始背会被导演骂死的,而且梨迟姐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她特别努力,早早就背完了。”
顾书云点点头,由着小然带她往前走。
周围的墙面上贴了不少标识横幅,还有明星的应援物品,以往也有见过剧组拍摄,但通常她都是被清场的那个,还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参观过。
小然也很热情地和她讲解着剧组里不同外面的新鲜事,两人一路聊得很愉快。
快要靠近房车的时候,气氛变得有些怪异,车内似乎有声音传出,是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赚钱了就不认了?”
“覃迟,我上次已经和你说得很明白了,滚啊,别再来找我了。”
“覃迟,有你母亲的存在你永远摆脱不了我,你一辈子都欠我。”
“欠你的早就还清了,况且妈妈怎么死的,她也是被你逼死的!”
男人怒极反笑:“被我逼死的?她是为了你才得癌症的,你要是不继续给我赡养费,我就去找媒体曝光你。”
他呸了声又继续说:“赚钱对你来说不是很容易吗,随便睡个导演,演部电影轻轻松松的事,你们这一行也就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都是肉/体交易,你不给我钱也行,和我睡,反正你从小都是被我看着长大,我们的关系可比别人亲密多了。”
向梨迟被他恶心得想呕吐,她满目通红憎恶地怒视他。
男人说罢就要上前,向梨迟呼吸停住,身体紧绷到极致,她防备地往后退了几步,随手攥起旁边能摸到的东西。
顾书云目光渐冷,在听见声音后,想也没想拉开了车门。
巨大的车门声都没能惊动车里的人。
她冲上车时,膝盖撞到台阶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响,她顾不上太多,赶紧看向车内。
最里侧位置的两人像是扭打在了一起,东西撞落在四周混乱极了。
向梨迟重重扯开面前的人,抬腿踢向他的下身,勾膝绊倒后直接反剪其双手将人压制在地上。
覃泰仁的脸被狼狈地按向地面,身上碰撞过后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哀嚎。
他的脸正好朝向了门口位置,看见人后急忙喊道:“报警,女儿快帮我报警!”
小然也完全呆愣在原地。
这是书云姐的父亲?
向梨迟一身旗袍褶皱堆叠,侧边的开衩似有撕裂,梳好的发髻早已散落。
但她的目光仍是冷冽凌厉,声音淬着冷寒:“女儿?你有女儿吗,没生过没养过你还想认她?”
什么意思?
顾书云神色忽顿了一下。
她的身体和思绪同时僵住,有些不太明白向梨迟所说的话。
一旁的小然率先反应过来,问道:“梨迟姐,要报警吗?”
向梨迟有片刻犹豫,飞逝闪过的往事像无法挣脱的枷锁,无形地束缚了她太久了。
她失神的眼眸很快恢复清明,如同做下了重大决定一般:“报,现在就报,成全他的愿望。”
此刻报警对她的名声和事业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但过往的每一刻,她的心从未有过如此般的坚决。
哪怕现在这部戏没法拍了,哪怕被媒体大做文章要退出娱乐圈了,她都不会后悔。
覃泰仁扯着嗓子粗吼着:“等警察来了就是杀人,非法拘禁,你等着坐牢吧!”
由于房车的门没有关上,他们的声音不出意外地传到了外边,有好奇者上来围观,直接被眼前的景况吓到。
“要,要帮忙吗?”他紧张地问道。
向梨迟冷漠的眼神扫向门口的人:“能帮我把他按住吗,我没有力气了。”
“欸,好。”瘦瘦高高的男人走了上来,反扣的力道竟比向梨迟的力气还大,覃泰仁再一次粗声嚎叫。
“这是怎么回事?”男人谨慎地看向她们。
现在的情况看上去有些像是她们抓住了小偷,但混乱的局面又有些不太像。
向梨迟眸色无波无澜,相较于地上的男人,她的神情看不出一丝怒意:“是个强/奸犯,麻烦你不要放他跑了。”
男人猛地倒吸了口气,连连点头。
顾书云上前扶住了向梨迟,她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软绵无力。
“还好吗,你有受伤吗?”
顾书云打量着她的全身,想要检查她的身上有没有伤口。
“没事,借我靠靠。”
向梨迟卸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重量完全压在她的身上。
顾书云扶着她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警察很快来了,检查了四周后,对双方做出了询问。
由于两边各执一词,并且覃泰仁一直被按在地上,警察先是让他们松开人,又查问了一遍他这边的情况。
覃泰仁愤怒说道:“警察同志,我来这边找我的女儿,让她给我赡养费,谁知她突然发怒,直接就拿东西砸我,还打我,简直是往死里打,她这是杀人,你快让她坐牢!”
向梨迟嘴角几分嘲讽,冷静说道:“警察同志,我和他并无血缘关系,他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来到了我的房车,对我几番言语侮辱之后还意图不轨,我为自保行使正当防卫将他按倒在地,然后之后报警等你们的到来。”
“不是,我才是受害者!这女的乱说,是她勾引我的,而且她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面对向梨迟条理清晰的阐述,覃泰仁已经语无伦次起来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偷偷拍照想要爆料,有人甚至直接拿着手机进行直播。
向梨迟像是被架在了处刑台上,而他们一个个都是声讨者。
向梨迟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像一朵孤傲圣洁的花,只为自己绽放。
“从他出现开始我都录音了,我要告他强/奸未遂。”
落下的声音宛若一记重磅砸向那些只为看热闹的人。
“你!”覃泰仁彻底说不出话来。
警察押送着几人要回警局继续审问。
临走前那个好心帮忙的男人问道:“需要我去帮你做证人吗?”
“不用了,这事本来就和你无关。”
经过了数小时的笔录,审讯调查环节,向梨迟提交了报案资料。
由于初步能够判定证据较为充足,并且原告坚决不撤案,哪怕覃泰仁死咬着不承认都已经能够立案了。
她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月光似被浓云吞没,冷清的街道幽静漆黑,寒风穿动树梢发出野兽般哀鸣的声响。
路灯下,向梨迟的身影萧瑟,绸缎般的乌黑发丝松散,精致的容颜在光晕中有几分凄婉的破碎感。
顾书云强压着心底翻涌的酸涩,对她说道:“你很勇敢”
向梨迟敛下沉寂的眼眸,回头望了眼无尽黑暗的前路,忽地嘴角绽着一抹笑。
“我赚的第一桶金就是去报了散打班。”
“我等这天很久了。”
52
向梨迟的事件被传到网上闹得沸沸扬扬。
直播的那天中午, 微博甚至爆了两条热搜。
为避及影响,靳渊白让向梨迟先回去,至于剧组之后是否还会用她, 并没有明说。
经纪人在得知这件事时简直气炸了, 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问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闹这么大。
问她还嫌自己网上的黑料不够多吗?
向梨迟却十分坦然地说:“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气得经纪人只能掐着人中继续回去买水军。
网上的舆论风向瞬息万变, 有人对她改观,也有人骂得更凶。
向梨迟都不太在意。
她回到了顾家, 顾家父母看到她时满眼心疼,顾承望作为男人有些话不太方便说, 但他和梨迟承诺,一定会让覃泰仁付出法律代价的。
夜晚,鄢曼吟来到梨迟的房间说陪她睡觉,或者只是看着她入睡,这样才能稍稍安心些。
向梨迟的嘴角是很浅淡的笑:“不用了, 我想要一个人的空间。”
鄢曼吟担心她夜晚难以入睡, 在一旁点了安神的香。
这一夜,她久违地梦到了养母,她来给她过生日了。
十六岁的生日。
然而浓黑的夜幕中不见一丝月色,荒寂的草地被冷风吹动,交错的时光记忆在黑暗中反复浮现。
又是那个昏暗的房间,蔓延身体的惊恐让她的心跌宕起伏。
她知道这是梦, 是萦绕她多年的噩梦。
她放慢了呼吸试图让自己从梦境中挣扎着醒过来。
忽然身体像是失去了控制, 汗水顺着发线流了下来。
向梨迟坐起身后,手指抵着额间, 轻柔眉梢。
直到确认了自己已身处现实, 胸口的闷感才有所缓解。
她心情复杂地走到窗边,暗淡夜色中, 一抹猩红光点亮起。
自从十六岁外出打工之后,向梨迟就很少回到苏城。
这里有她最糟糕的记忆。
她想,她是不会喜欢苏城的。
之后每次回到这里,她都无可避免地会做噩梦。
烟雾轻薄地从唇边漫出,飘散在空中,向梨迟从窗前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似乎她还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记忆中,她和第一任养父母生活到了六岁。
爸爸妈妈对她的感情总是淡淡的,说不上来好也没有很不好,起初她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后来妈妈又怀孕了,被查出来是男孩,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她以为爸爸妈妈只是重男轻女,并不是不爱她,给她的爱比弟弟少一点。
没事的,这没关系的。
可有天,她听到了父母说起了她的身世。
原来他们早知道她不是亲生的啊,甚至他们在知道之后完全没有想要找回自己亲生女儿的想法。
因为只是女儿罢了。
向梨迟一时不知自己和那个小女孩谁更可怜些。
对于这个未出世的弟弟他们都很欢喜,爷爷奶奶也是。
所以他们选了一个吉日准备回庙中找大师还愿,可路上却发生了意外。
情况很惨烈,父母走了,未出世的弟弟也是。
有时候她在想,要是她也在车上就好了,可为什么她不在那辆车上呢,向梨迟到现在都很难形容她那时的心情。
父母走了之后,她的姑姑来接她回家。
姑姑说:“我不能生育,你只会是我唯一的孩子,跟我走好不好?”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义无反顾是什么感觉。
哪怕她隐隐感觉姑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为了姑姑,她还是去了。
到了覃家后,姑姑给她改了名字,她也改口称呼她为妈妈。
起初覃泰仁是同意她的到来的,在他的想法中,小孩的父母离世后她必然会分得一部分遗产,只要不是来吃他用他就好。
可后来有天他发现,那些钱全被妈妈存了定期,覃泰仁愤怒极了,断了给家里的生活费,并且拒绝负担她的任何费用,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也不得不外出工作补贴家用。
身体的过度劳累让她得了病也不说,回家之后还要伺候那位中年没了工作的男人。
好巧不巧,那段时间他获得了一笔拆迁而来的款项,飞来横财让他在家中一下挺直了腰杆,在外吹牛好面,在家脾气暴躁地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趾高气昂地指使妈妈。
男人到了一定年岁似本性暴露一般,会将所有陋习都展露无遗,哪怕知道家中有一没有血缘的养女他也从不避讳,抽烟不顾环境,上厕所不关门,随意进出她的房间。
那段时间她正处在青春期,对他言语以及行为上所有冒犯的行为都极度敏感。
直到有天她发现,家里的门锁是人为损坏,而他会故意在她换衣服的时候闯入房间,那时她才意识到,不是她敏感。
可她没有任何地方能够讲述这些糟糕的情绪,只能在内心一遍遍折磨自己。
向梨迟强迫自己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全都忘却,可那双阴鸷偷窥的眼睛和足以杀死她的羞耻感,一直到成年时候她都没能忘记。
哪怕她后来已经强大到能和自己释怀,但潜意识中对男性厌恶的感觉还在伴随着她。
在她十六岁那年,母亲不堪身体负担,病发离世。
明明再过几天就要到她生日了,为什么不守承诺,小梨迟哭了整整三天,也发了三天的高烧。
母亲的丧仪办得很简单,墓地也十分简陋。
当时的她并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为母亲做些什么,因此梨迟下了决心辍学离开苏城。
覃泰仁对于她的离开满心高兴,她母亲死了,没人给她生活费,若是她还继续留下,必然要伸手找他要钱。
就算她自己不走,他也会逼着她离开。
只是望着向梨迟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覃泰仁一时心里发怵,他强撑着厉声说道:“你妈妈就是为了养你才累死的,都是你害死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似乎就是想将这层愧疚深深埋在她的心里。
梨迟走得果决,她终于能重新叫回了自己的名字。
她喜欢原来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和妈妈是一个姓。
十六岁的她还只是未成年,很多体力劳动的工作都不能做,一次意外中梨迟进入了模特行业。
后来她一步步转入了娱乐圈,刻苦钻研演技,认真对待每一个剧本,哪怕只是个烂剧,二十一岁这年在跑了无数龙套之后她虽算不上大火,但也有一两个让人能有印象的角色。
五年了,她以为自己离开了家,也离开了他。
但不知是同行竞争还是狗仔恶意爆料,有人扒到了她的家庭,并过去采访了覃泰仁。
覃泰仁哪会存什么好心,恶意造谣并诋毁着她的曾经,将她形容成了在校是品行低劣的太妹,在家是不敬父母的白眼狼。
那是她入行第一次遭到这么大规模的网络暴力,哪怕她一遍遍解释,从未有人相信。
梨迟别无他法,只能再找到他,求他澄清,就算不能澄清,求他不要再造谣了。
五年后再见面,他那双污浊又贪婪的眼睛从未变过,张口就是要钱。
梨迟给了,给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几乎掏空她这些年的所有存款。
覃泰仁也做到了出来澄清,可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证据凿凿的事件竟还有反转?
热度过后早没人关注了。
网络的狂欢过后,受伤的只有她。
这次事件之后,向梨迟的心态变化很大,尤其可笑的是,黑料满天飞的这段经历竟还帮她拿到了从前怎么也够不到的角色。
那边给的理由是这段时间她有热度。
真是可笑。
唏嘘叹笑过后,她还是接受了这个角色。
当她随波逐流也好,当她堕落糜烂也罢。
她想赚钱。
她想买个房子,买个自己的家。
她想把母亲从那破败的墓地中接走,就像当初她对她伸出手那样。
对于被亲生父母找回这件事,梨迟没有多少惊喜。
她也从未想过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她已经失望过两次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妈妈更好的妈妈了,哪怕没有血缘关系。
覃泰仁正是因为知道她的这个软肋,一次又一次地以母亲作为说辞挟制她的最后一丝善心。
这八年她何尝不是在无止境的煎熬中度过。
她也时常在想,母亲是否会后悔接她回家,母亲临走前是不是心怀怨念,以至于这些年她一次也没来过她的梦里。
杂乱的思绪回笼之时,涣散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她又看见了玻璃中那个二十三岁的向梨迟。
红肿的眼皮下,两行斑驳的泪水早已布满了她的脸庞。
她伏在自己的膝上,阖了阖眼想要掩去那无尽的酸涩,可喉间止不住地抽泣声低鸣,破碎又悲哀。
忽然指尖传来一丝烫意,烟蒂即将燃烧到底,向梨迟沉息默了许久。
她将烟头丢进了烟灰缸。
起身后,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
梨迟打开了卧室的门,想去洗把脸。
忽地,她顿在原地。
客厅里点了一盏微亮的壁灯,鄢曼吟坐在那,听见开门声后焦急地走了过来。
她的眼底密布着血丝,低哑着声苦涩开口:“迟迟你还好吗,妈妈很担心你。”
她为什么一直守在这里。
她听到她在卧室中哭了吗?
向梨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声音如同被真空隔绝,只剩沉默。
鄢曼吟眼中是浓浓的悲伤与安慰,她朝她张开了怀抱。
“如果你睡不着,可以抱抱妈妈。”
向梨迟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酸楚撕扯着,所有稀薄的言语都被吞没。
而后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抱住,温热包裹的气息在这个冬夜似乎格外温暖。
她咬紧牙。
泪水彻底决堤。
她好想妈妈。
好想再抱抱她。
沉重的泪珠滚落,湿了她的肩袖。
她好像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薄情地拒绝一切善意。
53
向梨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睡着的, 再醒来已是下午。
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的脑子还有些昏胀,脸是紧绷绷的浮肿感, 不敢想象一会在镜子里看到会是怎样的凄惨模样。
客厅里顾书云也在, 她的面前堆放着各样的花枝, 密密匝匝的花瓣争相绽开,她抽出其中的几只捻在手中扎成束状, 观赏了一会成品后插入花瓶内,又调试着角度修剪其中突出的部分。
“欸, 醒了呀?”
顾书云抬睫望了过来,她浅笑着主动和她说道,“妈妈上班去了,爸爸出门买些东西,你看这束花怎么样?”
瓷白瓶中淡白色的洋桔梗旁几朵绿毛球和尤加利叶, 色调淡雅舒适。
她静坐在地面上, 怀捧着的那束花似一抹妍丽的绿意春色。
只是现在距离春天还有些远。
“挺好看的。”
向梨迟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顾书云说:“我路过花店看到这些花时,莫名感觉心情逐渐变好,所以想带来给你也试一试。”
“你想来插花吗,家里还有好几个花瓶,可以选一个放到你的房间,花的种类我也买了不少, 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向梨迟的视线从那堆花中又重新移回书云的身上, 轻声道:“你插好的那个就很好。”
“那我放到你的房间去了?”
向梨迟颔首,莞尔。
顾书云放好花瓶后, 将房间里的帘子拉开了些。
冬日的暖阳虽不能驱散寒意, 但能给人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柔和的感觉。
她在窗前稍站了一会才出去。
顾承望买菜回来前特地给书云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开门。
果真他上来的时候怀里抱着的东西多到都快看不见人了, 两个大大的泡沫箱挡住了他前进的视线,只能侧着头缓慢行走。
顾书云快步上前接过他手中还拎着的袋子。
轻了些重量让顾承望更容易将泡沫箱搬进厨房。
顾书云跟了过去,问道:“爸爸,这些是什么啊?”
箱子被胶带封了口,顾承望拿了把剪刀割开后,打开了盖子,里边大只的黄金蟹还是鲜活的状态。
“买了很多海鲜,晚上准备给你们做几个大菜。”
向梨迟洗漱好后,也走到了厨房这边,看到地上山堆一样的东西她停下了脚步:“这些是……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顾书云能听出她的顾虑。
在她还没有适应的时候,热情的示好对她来说可能会是不小的负担。
因此顾书云提了句:“爸爸,是不是你和妈妈的纪念日啊?”
顾承望微愣,接话道:“对,今年是结婚二十五周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庆祝庆祝,这不晚上准备给妈妈一个惊喜。”
两人顺着梨迟的话给了她一个合理的原因,果然她的神色微松,换上笑:“那我一起帮忙。”
顾承望分别给两人派发了些小任务。
书云和梨迟坐在餐桌这边一人剥蒜一人碎椒。
夕阳透过窗边铺满灶台,厨房内飘散着食物的香气,而外面是他的两个孩子,温馨和幸福大抵就是形容这样的场景吧。
鄢曼吟下班回来时看到这样的画面内心不免触动。
“欢迎老婆回家。”
两夫妻虽然感情很好,但顾承望还挺难得用这样外放和肉麻的语气说话。
鄢曼吟笑着擦去眼角的泪花,和他拥抱了一下。
“今天晚上这么丰盛呀,难怪路上叫我带瓶酒回来,我还以为是要送人,特地要了手提袋。”
顾承望揽着她的肩接过酒,看了看瓶身上的字说,“这酒不错,我给大家倒。”
透明的玻璃杯中注入紫红的葡萄酒,餐桌上丰盛的菜肴冒着热气。
向梨迟一时恍惚,回想起了他们在一起吃的第一餐,好像也是顾承望下厨。
那天是为了迎接她。
今天也是为了她。
她低头抿尽杯中的酒。
原来被人惦记的感觉这么好啊。
“迟迟,别喝那么急,先来点热汤垫垫。”鄢曼吟拿起她的汤碗帮她盛了鱼汤,小心地撇去上方的芹菜。
浓白的鱼汤端至她的面前,向梨迟道了声:“谢谢。”
她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安静地将这碗汤全都喝完,温鲜甜的汤让她的眼眸也生出了暖意。
向梨迟长长的睫羽压下,望着碗中越堆越高的食物,她有些失神。
如果她从小在这个家里长大,会变成怎样的人呢,如果他们……
她咬了下唇,敛却眸光。
没有如果,现在一定是最好的结果。
向梨迟抬起头对他们说:“有件事我好像一直没和你们说。”
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她的身上。
“覃泰仁并不是书云的父亲。”提到这个名字时梨迟紧了紧指尖的勺子,内心的情绪翻江倒海,她继续说:“我的第一任养父母在我六七岁那年去世了,之后我被姑姑接到了她家,覃泰仁是姑父。”
他们的眼眸皆是诧异。
这就意味着覃和书云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
“之前一直没说是因为,我真的把养母看作妈妈,再加上书云也不会回去就觉得没必要提,但我没想到他会找来,后面会有这么多事。”
鄢曼吟安抚道:“迟迟不用自责,这是好事,现在知道也不晚。”
顾承望吟默的脸上目光沉沉,他也提起了件事:“难怪之前他话语含糊又奇怪,原来是为了试探我们知不知道这事。”
向梨迟惊:“他还来找你们了!”
在覃泰仁第一次去找书云的时候,她就警告过他,没想到他竟转头又找向父母。
梨迟眉心紧皱,胸口被怒气堆堵着。
“在书云婚礼之前,他来找我们说要认回书云,被拒绝之后便要求我们将这么多年养育你的费用还给他,如若不然他要来参加婚礼,因此我们给了他一笔钱。”
“什么养育费,他根本没有养过我!”梨迟被气得脸色涨红,“这两年一次又一次找我要钱我都妥协了,他竟还敢来找你们!”
如果能用金钱解决,她真的很想就此摆脱他。
可好像无论她怎么做,他都会像荆蔓一般拼命缠着她。
为什么。
顾承望拍了拍她的肩膀,施以一笑:“妈妈说得对,这是好事。”
梨迟不解回望。
覃泰仁骗走的是他们辛苦半生的积蓄,怎么会是好事呢。
“现在看来这笔钱正好能作为新的证据,敲诈勒索罪同样要负刑事责任。”
“迟迟,你将这些年给他的汇款收据发给我,剩下的事交给爸爸,之后你不必再去见他。”
“你跟他再无任何关系。”
向梨迟心间一怔,紧绷的情绪在他们的抚慰中逐渐减淡,家人为她筑起了一道坚固的,能抵御任何风雨的围墙。
她微微低下头,眼根湿润。
真好-
晚饭过后,顾书云窝在沙发上,在考虑今晚是留在这还是回去。
似乎回去更好,也许梨迟想自己呆着,或是妈妈想多陪陪梨迟。
但回去家里也是空寂无人。
如果他在家她就不需要考虑这么多了。
可惜他明天才能回来。
顾书云眼神有些涣散,手指在手机上停留了许久也没有下一个动作。
他是明天早上的飞机,如果按照之前的安排自己那会儿还在剧组是赶不及的,但是现在她在城区,无论是在家还是在这里,都有直通机场的地铁。
所以,要不明天去接机吧?
打定主意后,顾书云弯唇回神。
目光垂向手机突然发现亮着的屏幕竟一直停在和闻屹的微信聊天界面。
她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在对话框里打下一串乱七八糟的文字。
顾书云尝试解读那完全不通顺的话。
无果。
她笑了笑打算将其全都清空。
就在她要按下删除键的时候,页面中蹦出了一条信息。
闻屹:【打出我想你三个字应该不用三秒钟吧?】
闻屹:【组织语言五分钟,是打算发篇论文给我看?】
顾书云失笑,改了主意。
她点下发送按键,既然他想看,让他看好了。
老婆:【你hi一句空话你故意了链接哦i哦计划洛尼基】
闻屹:【?】
闻屹:【手机被谁夺舍了,你还是我老婆吗】
闻屹:【打视频过来我看看】
顾书云又笑了声,还是打了过去。
视频一下就被接通,画面中出现了他的身影。
他似乎在宴会的现场,拿着手机往旁边走了些,周围的灯光打得很足,还有不间断的弦乐声传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浑身气质矜贵散漫。
剪裁合适的衬衫领翻出一截,挺括的领口不似别人那般扣到最顶,微扯着露出硬朗的骨骼线条,未戴领结的他无端平添几分不羁和帅气。
顾书云心里一边想着怎么穿衣服也没个正经,一边又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闻屹注意到她的视线后,扬眉问道:“喜欢看我穿西装?”
顾书云点了点头,没什么好否认。
“外公说你喜欢儒雅的果然没错。”
儒雅和西装不能划等号,他和儒雅这个词就更是了。
顾书云反驳:“你哪里儒雅了。”
他狭长的眼眸微挑,嗓音轻慢:“哦不儒雅还喜欢,看来是爱惨我了。”
“……”
是不是可以颁个逻辑学大师奖给他。
闻屹不禁垂眸低笑,眸色轻移时注意到了她身后的背景,问:“你不在剧组吗?”
“我回家了,昨天发生了些事。”这两天事发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和闻屹说。
顾书云放慢声音,告诉了他与覃泰仁有关的事,怕他忘了是谁,她还特别提醒了之前他们在评弹馆见过。
“我知道他,”闻屹的脸色有些沉,“我哥有很好的律师团队,诉讼方面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和爸爸联系,一定会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嗯。”她嘴角的笑意浅浅蔓延,“你把航班信息发给我,明天我接你回家。”
几天后案件移送审查,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侦查完毕之后判定证据充足符合起诉条件,之后人民检察院做出公诉决定。
向梨迟委托了诉讼代理人。
正式开庭那天她没有去到现场。
网上有许多人对这件事情持续关注,有人抱着吃瓜心态,有人真的为梨迟担心想要提供帮助。
不过这些她都没有看到,因为她重新回到了剧组,靳渊白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和她解约,而是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处理,向梨迟笑了笑婉拒了。
剧组里落下许多进度要补,恐怕得一直拍到春节她才能杀青,梨迟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理会案件进度和那人如何。
就像父亲说的,他和她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他们挥刀帮她斩断所有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