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甄卫恼火归恼火, 但已经耽误了好几天,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不然延误了军情, 他和楚弢都扛不起, 所以看完信的第一时间,他就派了身边一个曾见过楚弢的小将快马去汝州报信,免得再横生枝节。
楚弢看到甄卫派来的人便知道第三封信里的内容都是真的。
完了, 他又中陈云州的奸计了。
楚弢苦笑,自己一把年纪了, 玩心眼子还玩不过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说出去都惹人笑话。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赶紧带兵北上支援。楚弢按下心里的苦涩,连忙下令全军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副将一听便明白第三封信是真的,京城危矣。
他犹豫片刻,单独见了楚弢:“将军, 末将认为,咱们不能回去。”
楚弢皱眉看他:“你想抗旨?”
副将连忙说:“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我们现在这么退了, 即便留两万人在汝州, 恐也守不住,就算汝州能坚持一阵子, 但甄统领也带兵北上了, 北方的门户大敞着, 庆川军随时可挥师北上, 占领北方大片的土地,直逼京城, 即便咱们回去守住了京师,这天下也已大半落入陈云州之手。”
到时候他们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楚弢如何能不知道这点?
这也正是他一直对第三封信生疑,甚至在心里期盼这是陈云州的又一次阴谋,高昌人并没有打到宣州。
“如果京城沦陷,皇上、宗室、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还有众多官员、将士的家眷都落入了高昌人手中,你觉得高昌人会止步京城,不会再继续南下吗?到时候,我们楚家军的后勤辎重、粮草兵器补给从何处来?单凭我们又能支撑多久?”
楚弢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我们只能回去,保住京城,打退高昌人,再一点一点重新往南推,收复失地,否则即便咱们固守汝州,也坚持不了多久。”
副将被他说得沉默,半晌苦笑道:“是,将军。”
当天下午,楚家军只留了两万人驻守汝州,其余将士全部北上。
***
与此同时,郑深他们也从庆川到了田州。
站在田州的街道上,郑深深有感触,对陶建华说:“江南不愧是富庶之地,哪怕久经战乱,仍如此繁华。”
“是啊。”陶建华也有些感慨,“当初杨大人被调到江南,后来战乱断了音讯,也不知他如今去了何处?”
离开庆川时,杨柏川还说请他们有空到江南玩。如今倒是实现了,可以故人已不知去向。
郑深跟杨柏川没什么交情,只随口安慰了一句:“有缘总会遇到的。前面那么多人在干什么?”
前面围了一大群人,说是杂耍吧也不像,而且也没瞧见卖东西的。倒是入口的大门,朱红色的,异常高大,待走近了一些,他们看清楚了门口柱子上缠绕的金龙。
胡潜眯眼看了几息:“这是大岳的皇宫吧。”
看这造型跟皇城有些相似,不过不如皇城精致、磅礴,有点东施效颦的感觉。
不过不管怎么说龚鑫也算一代枭雄,霸占江南数年,曾一度逼得楚弢大军毫无还手之力。
这地方哪怕粗糙了一点,但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宫。
对这样的皇宫,为表正统,打倒他的势力通常是两种处理方案,一种是拆掉推平,另一种是改造为行宫或是直接接收为自己的皇宫。
但田州这个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这两种处理方案。
大家走到队伍末尾,陶建华好奇地问:“这位先生,你们这是在?”
那中年文士侧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几位是外地来的吧?咱们进去参观大岳皇宫,一个人一百文钱的门票钱,如果想在里面过夜,再交两百文,不过得自带被褥进去。”
什么东西?
几人对视,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哪怕大岳亡了,龚鑫死了,可皇宫始终是皇宫,哪有让人随意参观的道理?
陶建华代大家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这……合规矩吗?”
那人哈哈大笑:“这是田州知府衙门弄的,门口的告示上落着新任知府的大印呢。好多别的州县的人听说了这事,都特意跑到田州来逛这大岳皇宫,我也给我几个朋友去了信,不然万一晚了,赶不上就亏大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格外小声。
陶建华疑惑地问:“先生为何如此说?”
那中年人可能觉得排队也是排队,颇为无聊,压低声音多说了两句:“这可是皇宫,岂是能随便参观的?等天下……肯定不会让咱们进去了,估计其他人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所以才赶紧来的。”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毕竟皇宫内院,哪怕是位极人臣,那也不是能随便进的。
陶建华连京城都没去过,这次能参观皇宫,对他而言很是稀奇,他咳嗽了一声,冲郑深他们挤了挤眼睛:“这位兄台说得有道理,时候还早,咱们也去逛逛?”
郑深和胡潜随意,其他几人倒是很感兴趣,于是大家决定也排队交这一百文。
排了一刻多钟才排到他们,进门时,守在门外的衙役收了钱,从一个本子上撕了一张票给他们,还在上面写了“十八”两个字:“票据收好,出门也要验票的,这是今日的票,不得弄虚作假,一旦发现有人逃票或是没买过夜票在里面过夜,通通抓进大牢!”
这下连郑深和胡潜都觉有些新鲜了。
几人拿了票,顺着人群进了大门,陶建华啧啧道:“你们看到没?那个装钱的大箱子,都快装满了,我感觉他们这一天要收几百上千贯钱啊。”
一个人一百文,十个人就是一贯。
瞧这排队的长度,今天怎么也有个几千人啊,真是无本的买卖,赚大发了。
郑深含笑点头:“确实赚得多,不过这钱也不是谁都能赚的。”
像这种在皇宫门口收费的行为,除了官府,谁敢干?又不是不要命了。
陶建华点点头:“也是,这田州知府胆子也够大的啊。不过我感觉这事怎么像大人所为呢?”
郑深瞟了一眼,心说,你才看出来吗?
这样异常的手笔,大胆又出人意料的行为,也只有他们家大人能做得出来。而且哪怕不是大人的主意,也必定经过大人允许的,否则借田州知府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既然花了钱,一行人兴致勃勃地逛起了大岳皇宫。
不过他们这群人也都算是有些眼界的,逛了一会儿,便觉没什么看头了,因为这皇宫就是个空架子,里面能搬动的东西都搬走了,空荡荡的,只剩房子、柱子、地板、假山这类搬不走的东西。
偏偏一群读书人还傻得很,跑到湖边听一个说书先生讲什么这是当年梅妃一舞震龚皇的地方,还言之凿凿地说哪个宫殿是哪位美人在住,当初那美人是何等的国色天香,迷得龚皇神魂颠倒。
郑深一行听了几句,摇摇头,走了。
陶建华撇嘴:“算了,这龚鑫的皇宫没什么好看的,走吧,回去了。”
也就一群傻书生听得津津有味,他都要怀疑那说书先生是官府安排的托了。
几人穿过人群,迅速出了宫,直奔衙门。
陈云州看到他们,挑眉笑道:“听说你们两个时辰前就进宫了,这是去哪儿逛了?”
陶建华哈哈大笑:“大人,我们路过龚鑫以前建的那个皇宫,进去转了一圈,里面除了房子、凉亭、回廊还有搬不走的假山石头,什么都没有,一群傻子还逛得津津有味。”
“我让人搬走了。”陈云州淡淡地说。
陶建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下官就知道是大人的手笔。”
陈云州不在乎这个被他们知道,笑问:“你们觉得开放这个皇宫如何?”
几人愣了愣,还是胡潜先开口:“挺赚钱的。”
一天一百贯,那一年就是三万多贯,知府一年的薪俸也不过一百多贯钱,其他人更低。
单是这座皇宫的参观费都足以养活田州上下的官员,还能有些剩余。
陈云州笑问道:“那你们觉得在全天下推广,一个州弄一个收费参观的地方怎么样?”
“大人,这多了就不值钱了。”陶建华低声说。
陈云州笑了起来:“又不只是皇宫,还可以弄些其他有特色的嘛,将价格再提高一点,专供有钱人进去游玩。”
其实这个大岳皇宫也没什么看头,里面值钱的玩意儿都没了。而且龚鑫才称帝几年,这座皇宫也没任何历史底蕴可言,但架不住民众对皇宫好奇,那些有点钱的土财主、文人为了显摆也花这个冤枉钱,更何况里面还有各种艳俗的八卦流传,在这匮乏的古代来说,可不是一个奇观。
郑深几人都被陈云州的奇思妙想给震惊了。
笑了笑,郑深道:“大人这提议不错,若各地都有,几十个州府,一年就能收入上百万贯钱,何愁没有军费?不过此事还是稍后再议吧,大人,属下一路走来有所感,因此有个提议。”
陈云州看向郑深说道:“先生请讲。”
郑深拱手道:“大人,如今我们已经拿下南方十八个州府,地域广袤,人口有数千万之众,但各项法令还延续旧朝,更重要的是,南方诸州因近几年的战乱,科举停止,许多文人雅士无出头之日。如今南方已定,科举选拔当提上日程。”
“一来,可为大人选拔人才,二来,可让天下寒窗苦读数载的文人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从而取得文人的信任和拥护。”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但书生的笔杆子也是非常有力的。
而且这天底下的文人众多,同乡关系、同门关系、师生关系等等将他们扭成一股绳,这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陶建华也想到了这点,赞同道:“郑大人说得是,如今南方已平定,当重开科举,选拔天下能人为庆川所用。”
陈云州若有所思。
如果要开科举,那他必须得学龚鑫一样称帝建国。
不然以什么名义开科举?而且那些读书人高中后,怎么给他们授官?没有朝廷,这一切都办不到。
如今虽然稍微早了一点,但也是迟早的事。但陈云州还有一点犹豫,那就是他不可能学龚鑫一样定都田州,大兴土木,他还是希望能早日入京师,不花这个冤枉钱。
就在陈云州认真思索这事时,柯九突然进来,低声对陈云州说:“大人,斥候来报,十五日下午,楚家军离开了汝州北上,走得非常匆忙,下午出发的,现在汝州城中只留了少部分兵力。”
闻言,陈云州蹭地站了起来,大笑道:“先生,你的提议咱们明年再说,至于现在,若缺人,一可吸收朝廷一部分做实事的官员,二大家有认识的可用之才都可推荐。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北上,若我所料不错,高昌人已经快打到京城了,所以楚弢才会丢下汝州,带着楚家军心急火燎地北上支援!”
郑深几人闻言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云州:“高昌人快打到了京城了?”
陈云州笑着点头:“没错,即便还没打到京城,也必然是兵临宣州了。不止是楚弢,只怕甄卫那批禁军也撤军回去护卫京师了,这可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强敌都跑了,留下大片土地,随便他们占领,这时候还不抓紧时间圈地盘,难道要等高昌人和朝廷大军分出胜负,重新南下,他们再北上吗?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朝廷各大主力军全部回京了,地方上只有一两千没什么战斗力的卫兵,他们庆川军要拿下易如反掌。
只要占据了北方大片领土,即便朝廷打退了高昌人,守住了京城,但朝廷统治的范围也缩小到几个州府,到时候这点产出如何能养活如此多的达官显贵和军队?
到时候庆川军只要能守住北方的防线,拖几年就能将大燕朝廷拖垮。
郑深几人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也不再提科举的事了。
郑深拱手说道:“大人,那需要我等做什么?”
陈云州一一点名:“胡大人,你负责军备后勤,庆川军的武器、粮草、辎重等协调皆由你来安排。这次我们会快速北上,后勤必须得到保障。郑叔、陶大人你们在后面负责安置庆川拿下的各县,惩处恶霸,安抚民心,地方上不要出现动荡,同时安排合适的地方官员,若没有满意的,可安排人暂代……”
他一条条地安排了下去了,在场每个人都分配到了不轻的任务。
布置好这一切,陈云州又派人去将童敬请了回来,说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童敬目光灼灼,当即说道:“少主,这是挥师北上的好机会。不过到了北方,咱们可能面临高昌人和朝廷大军,单目前这些兵力还不够,需得从庆川再调一部分兵力过来,我让阿良带兵北上吧。”
陈云州没有反对:“好,我立即安排调兵,并让庆川、仪州、桥州、兴远再征一次兵,作为补充。”
虽然庆川是大后方,只要前面挡住了,后面就安全,但兵力太少也容易出问题。
这四个州府是庆川军的发源地,而且除了桥州,其余三州这几年休养生息,人口增加不少,从他们这几个州征兵,不会引起百姓的反感,因为很多当地百姓都以加入庆川军为荣。
童敬点头:“咱们这次在田州收获颇丰,即便是再征十数万大军也养得起。现在粗略估计,汝州、禄州、贺州三地应该还有部分朝廷军驻守,再往北其他州府估计没什么军队,少主,我们是先拿下这三州,还是直接北上?”
陈云州思考了一会儿:“直接北上,让阿良来攻打汝州。这三个州,兵力都不多,各个击破不难,禄州、贺州留给林叔的兵马,等拿下这三个州后,他们继续带兵北上,与我们汇合。”
现在高昌人的主力都跑去京城了,所以陕州、洛州也安全了,不必再囤大量的兵力,两地各留一两万驻守即可。
童敬赞同:“也好,决战应该就在京城,那我这就去调兵,咱们明日就出发。”
兵贵神速,要想趁着朝廷大军都回了京城捡便宜就要趁早。
***
相较于庆川军信心满满,京城如今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当中。
高昌人一路高歌猛进,由西向东,先后拿下了井州、长州,直接一口气打到了宣州。
宣州距京城只有一百八十里左右,是京城西边的门户,一旦宣州陷落,京城岌岌可危。
一百八十里对普通人来说是不近的距离,但对兵强马壮,而且多是骑兵的高昌人而言,不过一两天就能抵达。
所以高昌人打到宣州的消息传入京城后,京中上下,人人自危。
不少富商巨贾和市民纷纷逃离京城,更甚者就连一些官员、权贵宗亲都生出了逃跑的念头,并付诸行动。
一时之间,京城田产房屋铺子急速贬值,而马匹、马车、牛车的价格则一天一个样,粮食的价格也跟着暴涨,更甚者,不少店铺都不开门了。
面对此种乱局,嘉衡帝直接采取暴力镇压。
他下令关闭了所有的城门,京城只许进不许出,而且所有入京的人员都要经过严厉的盘查。如果发现有私自逃出京城的,格杀勿论,家产充公。
此外,他还下了紧急征兵令,京城家家户户,不管是权贵还是平民,每家都必须征召一人入伍,守卫京师,并将这个事交给了戈箫,让他再组织一批京城自卫军。
戈箫接下此重担,开始派人拿着户册挨家挨户的征兵,若是不愿的强行拖走。
京城有近百万人口,是全大燕人口最多的城市,所以短短三天内,戈箫就征召了五万人。
此外,京中上下还密切关注着宣州的战事。
嘉衡帝一天召了六七批大臣进宫议事,从早到晚不停歇。他登上皇位几十年都没这么勤勉过。
“皇上,宣州不可失,微臣提议,派五万禁军前去宣州支援。”富国祥上奏道。
虞文渊这次也表示赞同:“是啊,皇上,宣州若有失,下一个就是京城。微臣也赞同,派兵去将高昌人拦在宣州之外。”
其实京城还有十几万禁军。
但这也是京城最后的底牌了,再派出去五万人,那禁军就只剩十万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嘉衡帝一想到这点就很不安,像是被人卸掉了防御的铠甲一样。
他不愿将禁军派出去,蹙眉问道:“戈爱卿,楚弢和甄卫还没回来吗?”
戈箫连忙表示:“回皇上,还没接到信,但兵部的诏令已送出去七八日,估计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在北上回京的路上了。”
富国祥听闻这话,立即说道:“皇上,楚家军和甄统领回防,京城定然无忧,现在派出去一部分兵力去宣州阻拦高昌人,只要能多拖几日,大军回来,就可将高昌人拦在宣州以西,甚至能将高昌人打回西北。”
宣州是京城的门户,而且宣州地势较高,比较难攻打,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隘,不容有失。
嘉衡帝皱眉,看向戈箫:“戈爱卿,兵部征了多少兵?”
戈箫隐约猜到了嘉衡帝的心思:“回皇上,总共征了五万人。”
嘉衡帝立即说:“将这五万人派去宣州,与宣州驻军、西北军一道守卫宣州。”
富国祥听到这话,错愕了那么一瞬,然后低头苦笑。
这新征的兵,其实就是普通百姓,很多连兵器是怎么使的都不知道,上了战场能做什么?这不是给高昌人送人头吗?
这样简单的道理谁都清楚,可戈箫竟然没反对:“是,微臣遵旨。不过该支军队目前还没有将领,请皇上指示?”
嘉衡帝的目光落到武将那一排。
但武将们无一不低头。带一群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甚至都没训练过的普通人上战场,注定是去做炮灰。
明知不敌,谁愿意当这个注定讨不了好,甚至会丢掉小命的统帅?
见状,戈箫眼珠子轻轻一转,拱手说:“皇上,微臣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嘉衡帝欣慰地看着他:“还是戈爱卿能为朕分忧解劳,你说。”
戈箫道:“原西北军副将贾长明。他身为西北军将领,常年跟高昌人作战,对高昌人比较了解,由他带兵出战最为合适。”
生怕被点名的武将们也连忙附和嘉衡帝:“是啊,皇上,贾长明在西北呆了二十多年,由他带兵出战,想必能起到奇效。”
嘉衡帝是不大满意的,一个败军之将,连区区乱军都拿不下,还损兵折将无数,如何能拦住凶猛的高昌人?
见嘉衡帝没答应,戈箫又道:“皇上,贾长明带兵过去,只要能够多拦高昌人几日,等到楚家军和甄卫回京即可。”
嘉衡帝想想也觉有道理,不过是让贾长明去拖延拖延罢了,又不是让他打退高昌人。
“就按戈尚书说的办吧,退朝。”
等嘉衡帝走后,群臣才忧心忡忡地退出了大殿。
富国祥刻意落在后面,走到戈箫身边说:“戈尚书,如今宣州军情告急,你为何不肯与我们一道劝皇上派禁军前去宣州?贾长明带新征的五万自卫军去根本抵挡不住高昌人。”
戈箫叹气:“富尚书,这是皇上的决定,你觉得你我站出来皇上就会同意吗?”
年迈的雄狮危机感极重,皇帝恨不得在京城驻个几十万大军,将京师围得水泄不通,哪肯分散兵力出去。
富国祥皱眉:“可宣州一旦陷落,京城就危险了。”
戈箫轻笑道:“兵部已经下了诏令,楚弢和甄卫很快就会回来,富尚书不必担心。到时候十五万禁军,楚弢和甄卫至少带了十万大军,二十五大军,还挡不住区区高昌人吗?”
富国祥说不过他,而且皇帝的圣旨已下了。
半晌,他无奈地叹气道:“希望如此吧。”
戈箫没有与富国祥多言,他出宫后去了天牢。
贾长明被关押数月,但人除了瘦一些,精神还不错,尤其是一双眸子,格外的精神。
看到戈箫前来,他立即上前抓住铁栏杆激动地问道:“戈大人,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你答应过的我,如果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贾长明之所以回京还没被处决,全是因为他手里拿捏着戈箫的把柄。
戈箫上任兵部尚书后,没少想方设法捞好处,虽然他做得比较隐秘,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西北军就掌握了一些,贾长明以此相邀,逼戈箫保他,否则他要是死了,就让人将这事捅到皇帝面前。
戈箫眼底划过一抹狠色,嘴角却扬起笑容,语气温和:“贾将军,你急什么?我答应的事什么时候没办到过?今天我已经向皇上求情,皇上恩准放你出来,命你带五万自卫军去宣州,只要能守住宣州几日,等楚弢和甄卫回京,贾将军就立下了大功,皇上必会重重嘉奖。”
贾长明欣喜若狂:“真的?我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戈箫冲旁边的牢头点了点头。
牢头立即拿着钥匙打开了牢门,拱手道喜:“恭喜贾将军。”
贾长明兴奋地走出牢房,感激地看着戈箫:“戈大人,你的大恩大德,下官没齿难忘。以后大人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尽管吩咐。”
戈箫咳了一声,轻笑道:“什么恩不恩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燕,为了朝廷,为了皇上。贾将军若想感谢我,那就好好上阵杀敌,将高昌人打回西北!”
贾长明立即单膝跪下大声道:“戈尚书放心,皇上恩典,微臣绝不会辜负皇上的厚望,不会辜负戈大人的提携!”
“好,好,好!”戈箫拍了拍他的肩,“回去洗漱洗漱,一会儿皇上的诏书就会送达你家里。”
出了天牢,戈箫还贴心地给贾长明准备了一辆马车,送他回去。
贾长明的家眷也被关在京城。
也就是皇帝还没正式下诏治他的罪,不然他家里人全部也要跟着遭殃。
但他被关押这几个月,也够家里人急的了。
贾夫人看他回来,顿时激动得眼眶都红了:“你总算是回来了,皇上没治你的罪吧?”
贾长明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没有,我被起用了,家里都还好吧?”
“好,一切都好,夫君受苦了。”贾夫人连忙命人准备了火盆让贾长明跨过,又安排了人准备热水给贾长明沐浴更衣。
贾长明快速收拾了一番就去了书房将大儿子叫入了书房:“高昌人打过来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贾大公子知道父亲这段时间被关在天牢中,信息严重滞后,连忙将近段时间的事都说了一遍:“……如今京城很多人都说高昌人要打入京城了,有一批敏锐的带着细软和家眷先跑了,现在朝廷下令紧闭城门,咱们想走也走不了。父亲,高昌人这次来势汹汹,禁军恐怕抵挡不住。”
禁军说是精锐,但其实已经好几十年没打过仗了,即便军备再精良,没见过血,还是差了一些。
而且因为禁军常年不上战场,风险极低,待遇又比其他各军更好,所以不少京城权贵官宦家族中那些不成器的子弟都会被丢入禁军中混日子混资历。
一来好歹有个事做,二来说出去名声也好听一些,毕竟身上多少有个官职,哪怕官位很低,也比白身强多了。
所以真要上战场,禁军未必比得上楚家军和西北军。
贾长明也清楚这点,说道:“今日戈箫说,朝廷已经征召楚弢和甄卫带兵回援了,你不必担心。”
“可南方怎么办?”贾大公子担忧地问。
贾长明耸了耸肩:“还能怎么办?朝廷如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父子俩话还没说完,管家就来通报,说是宫里传旨的公公来了。
贾长明父子俩连忙止住了这个话题,然后出去接旨。
等太监走后,贾长明看着圣旨上陌生的“自卫军”三个字,询问儿子:“京城何时多了这么一支军队?是从禁军中分出来的吗?”
除了各州府的少量本地驻军外,大燕王朝主要就三支军队,西北军,楚家军,禁军,从没听说过什么自卫军。
贾大公子脸色大变,苦笑着说:“爹,这是前几天兵部挨家挨户征召的兵力,总共五万人。朝廷让您带着这五万什么都不懂,连杀人都不会的新兵蛋子上战场,这不是让您去送死吗?”
贾长明也一下子脸色灰白,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说嘛,戈箫怎会如此好心,原来是丢了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他真是恨不得我马上死啊。”
贾大公子担忧地问道:“爹,这可怎么办?要不,您去皇上面前告戈箫一状吧。”
贾长明看了他一眼:“然后呢?将你爹我也给扯出来?戈箫没好果子吃,我又逃得了吗?况且戈箫此人巧舌如簧,深得圣上宠爱,尤其是现在这节骨眼上,皇上更是对戈箫信赖至极,这事捅出来,只怕戈箫没事,咱们全家先要去地府。”
“那……那您真的要带这么一群炮灰上战场吗?”贾大公子极为不赞同,“皇帝刻薄寡恩,您哪怕是送了性命,他也不会顾念旧情,弄不好还会治您打仗不利的罪,到时候咱们全家都逃不了。”
这还真是嘉衡帝能干得出来的事。
嘉衡帝只看结果不看经过,他这一去,要是能拖延到楚弢他们回来倒还好。若是不能,高昌人打到京城,嘉衡帝肯定会治他的罪,他死了家里人也要跟着遭殃。
贾长明捏着手里这张送命的圣旨焦急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既然皇帝不仁,戈箫不义,那也就别怪他不忠不孝了。
少许,贾长明问儿子:“陈将军带的西北军可还在?”
贾大公子倒是听说了一些:“在的,陈天恩将军不敌,带着西北军节节败退,如今退守宣州,与宣州原本的三万驻军一起抵御高昌人。”
贾长明冷笑道:“没用的,他丢了井州、长州,哪怕守住了宣州,皇帝也会秋后算账,更何况宣州很可能守不住,高昌人打到京城,他就是千古罪人,皇帝饶不了他,饶不了他家里人。不过这倒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全家以后能不能活就在此一举了。”
贾大公子突然感觉一阵心慌,急忙问道:“爹,您打算怎么做?”
贾长明看着儿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在京城,什么都不要做,这段时间全府上下都闭门不出,余下的事爹来,你放心,我们全家都会没事的。戈箫想算计我,看看到底是谁死。”
“爹,您,您当心……”贾大公子担忧地看着他。
贾长明却没多言,按住他的肩膀说:“照顾好家里,皇上下旨让我即刻去大营带兵前往宣州,我得走了,不能给人落下把柄。”
第112章
冬月二十四, 大雪,寒气逼人。
宣州城中积雪堆了一尺多深,连城墙上都铺满了皑皑大雪, 放眼望去, 整座城市仿佛都被冰雪覆盖了。
宣州位于北地,冬季漫长,今天的雪来得特别早, 九月初就开始,时断时续, 最初只是小雪飘零, 但进入十一月后, 气温持续走低,一个月内下了四场大雪,导致城中的积雪下了融,融了又,地面上始终覆盖着一层冰。
这样严寒的天气对宣州城守军而言, 不是一件好事。
天气太冷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更要命的是高昌人围城半月, 城中的粮食还有很多, 但燃料却快速消耗,有些捉襟见肘了。这样的天气, 若是没有足够的炭火木柴取暖, 士兵们半夜都会冻醒, 甚至是冻死。
城外的高昌人虽然也不好过。
但高昌人以前生活的环境更为恶劣, 而且他们逐水草而居,冬天在冰雪覆盖的草原搭帐篷就能生活, 因此高昌人对严寒天气的忍耐力和适应能力远胜于大燕人。
这也导致他们在雪地中战斗更为灵活勇猛。
双方交战三次,宣州城守军节节败退,损失过半兵力,宣州城岌岌可危,随时有城破的危险。
就在宣州城守军将领岑军和西北军将领陈天恩愁眉不展之时,部下来报:“岑将军、陈大将军,朝廷援兵来了。”
两人精神为之一振:“在哪里?多少人?”
部下指着东来的方向,笑道:“从京城方向来的,距东城门还有四里左右,斥候观其规模,约有数万之众。”
“好,好!”岑军欣喜不已,站起身道,“陈大将军,走,咱们去迎援军!”
有援军他底气就足多了。
陈天恩也很高兴,二人当即带着亲卫直奔东城门。
雪天行军不易,他们在城楼上之上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援军。
密密麻麻,宛如成千上万只蚂蚁一样在雪地上穿行,往宣州而来。
陈天恩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笑道:“应该有好几万人,现在朝廷能调动的应只有禁军了,朝廷应该派了禁军来援助我们。”
楚家军在南边战事吃紧,暂时走不开,即便能来,那肯定也没这么快,除了禁军他也想不到朝廷还能从哪里调来这几万兵力。
岑军也大喜:“有了几万禁军精锐襄助,高昌人想拿下宣州,做梦!”
二人和城楼上的将士都非常兴奋,翘首以盼地望着这支友军。
只是当这支援军行到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时,岑军和陈天恩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其他将士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二人。
岑军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低喃了一句:“我眼花了吗?”
要是没眼花,他怎么会看到援军身上都是布衣呢?这么冷的天,不说人人都有甲胄,但至少要穿得暖和一些吧。可这些人身上的衣着都很单薄,而且神情迷茫麻木,一个个畏畏缩缩的,速度极慢,哪有禁军的风采。
等大军抵达城下两百米左右,城楼上所有人都彻底看清楚了。
这哪是什么援军,这跟叫花子也差不了多少吧?
数万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有些面容已呈青紫色了。若不是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恐怕很多人都要 怀疑这是来了一群难民。
岑军脸色难看,扭头看向陈天恩:“这就是朝廷的援军吗?”
陈天恩脸上的笑容也荡然无存,他盯着下方的军旗看了一会儿:“贾……领军之人是贾长明?”
城楼下,已有小将出去交涉,不一会儿就带回来了朝廷的印信:“岑将军、陈将军,自卫军统领贾长明率五万自卫军来援。”
岑军翻了一下朝廷的诏令,沉着脸说:“迎友军入城!”
等小将下去后,岑军看向陈天恩:“贾统领应该是陈大将军的老部下,此事你如何看?”
陈天恩脸上神色变幻,少许道:“岑将军,我们下去迎接贾统领吧。”
二人下了城楼,跟贾长明打了个招呼,然后近距离地看着了这支所谓的自卫军。
这一看,二人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们都是从军二十多年的老将,甭管战绩如何,但基本的眼力劲儿是有的,这所谓的自卫军一个个神情恍惚,眼神胆怯,跟待宰的羔羊一样,哪有半分军人的气质。
这些分明都是从未操练过的平民,连集阵都不会,行军的队伍都是乱糟糟的,毫无秩序可言。他们对上凶狠残暴、骁勇善战的高昌人,别说拿刀杀敌了,不吓得尿裤子都是好的。
可事已至此,两人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发火表达不满,只能沉声让人将这所谓的自卫军安排去军营。
等回了将军府,岑军再也没了顾忌,直言不讳道:“贾统领,你带这些人来,恕我直言,非但帮不上忙,只怕还得消耗城内为数不多的炭火。”
本来宣州城内是囤积了快两个月的炭火,能用好一阵子,但井州失守后,西北军逃到宣州,增加了战力,也增加了消耗。
而且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很多,自从进入十一月,地面上的冰雪就未完全消融过,所以消耗也比往年多。
宣州城北二十多里外就有一座煤矿,这也是宣州城冬季主要的取暖来源。
那座煤矿常年有人开采挖掘,送入城中,供城中居民和驻军所用,冬日也不会停歇,可前段时间高昌人占据了煤矿,他们已经没法从这弄到煤矿了。
宣州城这边煤矿资源倒是挺丰富的,宣州境内有好几座已发明的煤矿,但除了这一座,最近的距宣州城也有五十来里。这样的雪天,即便能采煤,运送过来也得两天。
岑军派过城中百姓前去运煤,但都没有回来,因为高昌人派了骑兵扫荡宣州城外围,只要发现商队、运粮车队、运煤的车队通通都会阻击抢劫杀人。
如今又多五万人的消耗,只怕要不了几天城内储备的煤炭就会用尽,到时候难道拆房子不成?
可这样寒冷的天气,拆了房子,将士们睡哪儿?等着冻死吗?
贾长明看着岑军脸上明晃晃的不欢迎,有些尴尬,苦涩笑道:“岑将军,我如何不知他们来了也无用……可这事是我能决定的吗?我如今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岑军气得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砰砰作响:“朝廷就没其他安排了?”
贾长明叹了口气:“朝廷已经下令征召楚家军和甄卫的三万禁军回京,但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好说,最近下雪,路不好走。”
岑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那禁军呢?京城可是有十五万禁军的。”
拨个五万支援他们宣州不过分吧?
贾长明无奈地看着他:“岑将军,若朝廷愿拨五万禁军给我,你觉得我想带外面那群累赘?”
没错,累赘,这些人甚至连炮灰都算不上。
在冰天雪地中,他们遇到高昌人的铁骑,一点反抗力都没有,除了送死没有其他任何用处。而且现在进了城还要消耗,若是完全不给这些人吃喝取暖,他们活不下去了,难保不会给宣州驻军制造麻烦。
而且这些人冻死了,尸体怎么处理都是个麻烦事。
岑军气得想骂娘。
他阴沉沉地瞥了贾长明一记:“贾统领请自便,岑某还有事,恕岑某招待不周。”
言罢,起身拂袖而去。
显然,他是有点迁怒贾长明的。
等他走后,陈天恩面色稍缓,上下打量了一番贾长明:“没事了?”
贾长明连忙起身行礼:“末将见过大将军。”
陈天恩轻轻摇头:“你既已是自卫军的统领,就不再是我的下属了,不用行礼。”
贾长明苦笑:“大将军,别人笑话我就算了,您也这么说吗?您都看到了,就外面那群人,什么自卫军?炮灰还差不多,朝廷寄希望于他们能拖高昌人几天,您觉得可能吗?”
陈天恩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里面不少人冻伤了吧?恐怕今晚就会有一批人发烧,挺不过明天。”
宣州城内药材也不多,无论是他还是岑军都不可能将药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人身上。而且就是将全部的药都拿出来,那也不够。
贾长明点头,垂头丧气的:“大将军,末将这次说是放出来了,实则是那戈箫想借此害死末将。哎,不提这个,宣州情况如何?”
提起这事,陈天恩表情也很难看:“我带了三万人逃到宣州,加上宣州原本的两万驻军,总共五万人,目前已死伤过半。”
他也快被光杆将军了。
天气太冷了,宣州城内药物和大夫也比较缺乏,很多受伤的将士都没挺过来。
贾长明是跟高昌人打过很多次交道的,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大将军,如此下去,只怕咱们撑不了几日吧?”
陈天恩神色凝重:“没错,这也是岑军寄希望于朝廷派兵来援的原因。朝廷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为何没派点有用的人过来?”
贾长明轻轻摇头:“您知道的,末将已是阶下囚,在天牢中被囚数月,三天前刚放出来就让末将领兵支援宣州,末将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这说明,皇帝根本就不重视他,也没将他当回事,哪怕是要让他去卖命了。
说不定,他们跟戈箫还觉得他应该感恩戴德,毕竟将他从天牢的囚牢中放了出来。
但接手所谓的自卫军,看到宣州城内的情况后,贾长明只有满心的不忿和愤怒。
陈天恩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皇上,朝廷已经放弃他们了,现在就指望他们能拖一日是一日,至于宣州失守没关系,只要能守住京城就是。高昌人不可能一直守在京城外,等来年冰雪融化,他们总要回草原。
贾长明打量了一下陈天恩的神情,又抬头扫了四周一眼,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大将军,如今你我都成了弃子,若是能守住宣州还好,要是守不住……哪怕我等身死,恐也要背个作战不力的骂名,遗臭万年,还有累及家族亲眷。”
对于朝廷来说,将领战死就完了吗?没有,这么大的损失总要人背锅吧。
而军中将领,吃败仗那就原罪,甭管什么原因。
陈天恩深深地瞥了一眼贾长明:“你刚来就这么多心思,小心岑军砍了你。他可是对朝廷忠心耿耿。”
宣州要地,作为京城的门户,驻守在这里的将领必然是朝廷和皇帝信赖的人。
贾长明当即就明白了,自己这位老上司也很不满,也想挣出一条活路来,只是有所顾虑。
他压低声音问:“朝廷如此待我等,他心里就没半点怨言?大将军,能够争取此人?”
陈天恩轻嗤一声:“别想了,不可能,你不想死就别乱说话。”
贾长明急了,时间紧迫,他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大将军,要是咱们解决了他呢?”
“你疯了!”陈天恩惊讶地看着他。
贾长明冷笑一声,看着陈天恩:“当初大将军带我等奋起是如何的意气风发,这些年倒越来越胆小了。大将军如今朝廷式微,每况愈下,即便高昌人拿不下京城,这京师也迟早会落入庆川军手中。”
“我出京之时听说,陈云州已带兵拿下了田州,灭了龚鑫,生擒葛镇江等人,如今已称霸南方。现在楚弢率兵北上,没人阻拦,他北上之势已不可挡。”
“大将军,我们可是与他有着杀父之仇。林钦怀这些人都回来了,他们绝不可能放过我们,一旦朝廷沦陷,那也是我们的死期。”
“你我,不是憋屈地死在这宣州,就是死在陈云州的手上,终归逃不了一死。但我不甘心,我等从微末走到今日,我还不想死,大将军,您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谁会想死,谁会愿意去死呢?
陈天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有何打算?”
贾长明眼底闪过一抹讥嘲,转瞬即逝。陈天恩当这大将军当久了,也染上了政客的毛病,喜欢明知故问,明明他已经想到了也心动了,非得让自己说出来,非的让自己提出来,这样好似就能显得他陈天恩多无辜一样。
但现在他手里没什么筹码,还要依靠陈天恩,所以贾长明热切地说:“大将军,如今你我想要博一条生路,唯有投靠高昌人,不然等待你我的,只有一个死字。”
陈天恩双手握住茶杯,没有第一时间给贾长明答案,而是说:“你容我想想。”
虚伪!
贾长明心底有些不屑,但嘴上却说:“大将军,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在路上已派了亲信与高昌人交涉,咱们杀了岑军做投名状,引高昌人入城,然后再带高昌人杀入京城。若高昌人能坐稳京师,剿灭了陈云州,自是最好,以后你我都可安枕无忧。”
“即便高昌人不敌,退回西北,我等也可在京城捞一笔,带着家眷去西北,陈云州即便拿下了大燕江南,也奈何你我不得!”
这是他在京城时就想好的。
他要投奔高昌人,但他现在手里没兵没钱,就他和几个亲信投奔过去,高昌人能把他当盘菜才怪了。所以他要立功,而且这样自己的父母妻儿也会安然无恙。
陈天恩有些意外,掀起眼皮看了贾长明一眼,这家伙够狠够毒,两年不见,手段比以前更狠辣了。
见陈天恩还是不说话,贾长明叹了口气,苦笑道:“大将军,末将一直追随你,忠心耿耿,也是信赖大将军才说这些肺腑之言。大将军若是还想继续为大燕朝廷流尽最后一滴血,那将末将拿下禀了朝廷,这样,即便宣州失守,想必朝廷也不会太过怪罪大将军的,应该也不会为难您的家眷。”
陈天恩皱眉,不赞同地看着他:“长明,你我生死之交,怎能说这种话?难道我陈天恩在你心目中就是出卖自家兄弟之辈?你这提议我答应了,至于时间,我来定,跟高昌人联系那边你来,当心一点,别被岑军发现了,他眼里可容不下沙子。”
贾长明大喜:“大将军,末将办事,您还不放心吗?”
随后两人商量了一下具体的动手时间,还有策略。他们打算带着西北军的残部,然后再混入一批高昌人,假装逃兵回到京城,然后里应外合打开京城大门,迎高昌人入京。
但这样就绝不能让宣州城内任何人逃出去,提前通知朝廷,暴露他们的计划。
若是平时,这个计划很难,毕竟宣州城内有数万百姓和驻军,附近也有些村落甚至商旅,但现在大雪封天,百姓足不出户,城内的百姓和驻军也逃不出去。
他们只需让高昌人的骑兵在回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就是,这样即便有漏网之鱼也会被高昌人清除掉。
两人商量好了对策,贾长明就悄悄派了人出去,通知了高昌人。
***
陈天恩也是个狠角色,一下了决定,他就准备当天晚上就动手。
一是担心迟则生变,二是担心到时候楚弢大军回来了,他们攻入京城的计划失败。这样,他和贾长明的家人全部都得死,而且两人也没法在京城捞一笔,奠定自己在高昌人这边的地位。
所以他当天傍晚就以给贾长明接风洗尘为由,邀请岑军和军中其他将领一同赴宴。
在这节骨眼上,岑军没什么心情给贾长明接风洗尘,但陈天恩已经邀请了他,他也不好太过不给二人面子。其他将领地位都比陈天恩和岑军低,更不好拒绝。
所以军中凡是指挥使以上的将领,除掉几个当值实在走不开的,其他人全部都来了。
陈天恩命人备了两桌酒席,然后邀请岑军坐下,笑道:“贾统领不远几百里来援,只是如今城内物资匮乏,略备了薄酒给贾统领接风,希望贾统领别嫌弃。”
说完他敬了贾长明一杯。
其他人也纷纷敬贾长明的酒。
贾长明也举杯挨个敬酒,第一个敬的便是岑军:“岑将军,听闻将军威名,在下佩服不已,我敬将军一杯。”
伸手不打笑脸人,带不来精兵也不是贾长明的错。
岑军虽然心情不好,倒是也没给贾长明甩脸子,他一口喝完了酒:“贾统领来了便是自己人,明日我……”
话说到一半,岑军忽地感觉心头一痛,嘴角猛地溢出一股鲜血,那血色发黑,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滴落到桌上,看起来非常渗人。
“岑将军……”岑军的部下连忙站了起来,担忧地问道。
但就在这时,又有三人相继吐血。
这时候就是傻瓜也明白过来了。
岑军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天恩:“你……你……为什么?”
他们可是在共同战斗了半个月,同生共死的袍泽。
陈天恩叹了口气:“岑将军,朝廷已经放弃我们了,但将军一定会死战到底,我陈某只是个俗人,还做不到视死如归,岑将军,抱歉了。”
岑军当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恨恨地盯着他:“叛徒,叛徒……”
他伸手去摸挂在腰间的刀,想手刃了这个投敌叛国的家伙,但他的手却没什么力气,根本拔不出刀。
陈天恩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岑军:“何必呢?你替龙椅上那位那么卖命,他可没将你当回事,明明有兵却不支援宣州,就看着我们等死。”
岑军手还死死握住刀柄,眼神犀利地盯着陈天恩,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
又来了!
陈天恩是真的不懂,岑军一个,还有以前的陈竞也一样,明明朝廷也没对他们多好。龙椅上那位多疑,贪生怕死,还惧怕功臣,可这些人还是一个个要替他卖命,哪怕是被背弃了,仍旧不改初心。
“罪,罪人……”岑军终究没有拔出他的刀就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带来的几名将领也全都遭了毒手,一个个相继倒下。
陈天恩看着死了都瞪大着不甘、愤怒眼睛盯着他的岑军,嗤笑了一声,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他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只有这些不知变通的老顽固还看不透。
岑军和其心腹一死,陈天恩就成了宣州城中最高将领。
当天夜里,他下令,让西北军对原宣州军发起了一场清洗。
半个多月的共同作战,让西北军很清楚宣州驻军中哪些都是岑军的死忠,哪些会死扛到底。
他们利用宣州驻军的信任,在深夜动手。
这一晚,宣州城内血流成河,一万余名宣州驻军几乎被屠戮殆尽。第二日清晨,一队朝廷军打扮的高昌人轻轻松松入了宣州城。
陈天恩和贾长明向其说明了计划,然后将宣州驻军库房中还保存着的一万多件衣服全部给了高昌人。
当天下午,一支三万人左右的败军狼狈地往东逃跑,他们身上染满了血,脸被不知是泥还是炭灰给糊得黑乎乎的,只有两只眼睛还亮晶晶的。
这三万多人一路溃逃往东,直奔京城而去,途径数县。
很快,朝廷就接到了消息,宣州城失守,宣州驻军将领岑军牺牲,陈天恩率西北军和宣州驻军残部逃亡京城。
从否定派禁军前往宣州支援时,朝中不少人其实都猜到了宣州会失守,但大家没想到宣州城竟会陷落得这么快,让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而且现在楚家军还没回京,单凭京城的禁军能守住京城吗?
其实高昌人只有十来万兵力,人数没有禁军多,但朝廷还是忍不住担心,无他,高昌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亮了。
病恹恹的嘉衡帝躺在龙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又怒又急,直接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贵妃吓懵了,一边哭一边慌张地吩咐宫人:“快……快去请太医,皇上,您别吓臣妾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若是往常嘉衡帝必然是要心肝宝贝地叫着将他拥入怀中好好哄哄,但今日,嘉衡帝实在是没这个心情。
他一把将贵妃踢倒:“哭,就只知道哭,朕还没死,你哭什么?来人,去,宣戈箫、富国祥、虞文渊……他们进宫。”
王安连忙点头,不动声色地扶起贵妃,示意她别哭了,然后端了杯参茶递到嘉衡帝嘴边:“皇上,已经派人去请了,您先消消气,楚将军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到时候禁军与楚将军里应外合,必能大败高昌人。”
这话中听,嘉衡帝喝了一口茶,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戈箫他们来了,叫醒朕。”
“是,皇上,天气严寒,您先休息一会儿。”王安连忙帮他捻了捻被角。
等床上传来嘉衡帝粗重的规律呼吸声后,王安朝站在一旁无声啜泣的贵妃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出去,别吵到了皇帝。
戈箫几人接了圣旨,连忙进宫。
因嘉衡帝身体不适,他们是在嘉衡帝的寝宫面圣的。
嘉衡帝躺在锈着金龙的奢华龙床上,面色却暗淡无光,延伸浑浊,皮肤耷拉,额头泛青,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
等几人见完了礼,他轻轻抬了抬眼皮:“起来吧,戈箫,你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戈箫连忙说道:“回皇上,兵部已派了人去路上接应楚家军,想必要不了几天楚家军就会抵达京城。此外,探子发现陈天恩带着西北军和宣州驻军的残部已经逃到了雍县,明日傍晚应该就会抵达京城,在其后方二十多里发现了高昌大军的踪迹。”
咳咳咳……
一听高昌人要逼近京城了,嘉衡帝剧烈咳嗽了起来,他伸出手,旁边的王安赶紧扶他坐了起来。
嘉衡帝喘着粗气,目光落到几个大臣身上:“诸位爱卿,都是我大燕的栋梁,如今正值国之危难时刻,诸位有何法子御敌于外,护江山社稷?”
虞文渊和富国祥不约而同地看了戈箫一眼,都没说话。
两人心里都憋着气,就是戈箫出的馊主意,征什么自卫军去守宣州,劳民伤财,最后不过是给高昌人多添五万人的人头罢了。
现在高昌人快打到京城了,他满意了?
戈箫心里其实也很急,高昌人那是没开化的蛮夷,粗鲁、凶残、暴虐、嗜杀,他们要是闯入京城,肯定会烧杀抢掠,他们这些大臣家里的财物、女人铁定跑不掉。
暗骂了一声陈天恩和岑军废物,戈箫拱手道:“皇上,如今只能紧闭城门,让禁军驻守各大城门。京城城高墙厚,高昌人想要拿下没那么容易,咱们只要拖几天,拖到西北军进京,到时候跟禁军里应外合,一定可以拿下高昌人,收复失地。”
嘉衡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戈箫虽然话说得很好听,可他每次都说得很好听,但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嘉衡帝心里有些不满,瞥向虞文渊:“虞爱卿,你怎么看?”
虞文渊能说什么?他一个文臣也不懂打仗。
可被点名了也不能不开口:“回皇上,微臣认为戈大人所言有理。京城有十五万驻军,还占据有利地形,高昌人兵马没我们多,只要坚守城门不出,等到援军回来,高昌人将不足为惧。”
“此外,这次西北军和宣州驻军还有数万人逃回京,有这些人加入,京城守军将达二十万左右,兼之禁军都是精锐,必能大败高昌人。”
富国祥瞥了他一眼,这老家伙也跟戈箫一个样了,净挑好听的说。
不过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富国祥深深叹了口气,垂下头掩盖住眼底的忧虑,即便这次能打退高昌人,大燕也会元气大伤,国土丢失大半,恐只余京城周围数州苟延残喘。
明年的税收更少,他们户部更难了。
殊不知,他们已经没有明年了。
嘉衡帝听两位自己信任的大臣都这么说,脸色稍霁,缓缓点头:“也好,禁军主帅王石原,守城之事就交给你了。”
站在第二排的王石原连忙拱手:“微臣遵旨,皇上放心,高昌人想要入京除非踏过微臣的尸体。”
冬日严寒,嘉衡帝的身体越发地不好了,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觉疲惫不已,挥了挥手:“朕相信你们,都退下吧。”
几人行礼退出了嘉衡帝的寝宫。
在里面大家都说得言之凿凿,可出去后,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王石原对戈箫说:“戈尚书,关于守城之事,我想询问询问兵部的意见,咱们一道吧。”
戈箫欣然同意,二人去了兵部。
富国祥、虞文渊等几个文臣默默出了宫了,回到府中连忙将家人叫道一起,给密室中藏了一些食物和水,又将家中的贵重物品都藏了起来,以防万一。
冬月三十,这个月的最后一天,雪花飞扬,寒气咄咄逼人。
经过四天的日夜兼程,陈天恩一行终于抵达了京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脏乎乎的,头上还残留着没化的白雪,脸上被冻得红呼呼的,不少人在流鼻涕,看起来狼狈极了。
看到京城近在脚下,陈天恩松了口气,高兴地说:“兄弟们,我们到京城了,我们到了!”
然后他派了人敲城门。
其实城楼上的守军早就发现了他们,并派人去通知王石原了。
王石原是禁军统领,虽然近几十年禁军没有作过战,但王石原已经也出去打过几次仗,大多都是平乱,最近这几十年,每隔几年,大燕都会有部分地方暴乱。
王石原也算是有些作战经验。
听闻陈天恩带兵回来了,他没怀疑什么,但还是很谨慎,下令道:“派人去检查一遍,核实他们的身份,并查一查,若是这批溃兵生病太多,失去了战斗力就让他们在城外安置。若是还有战斗力,没什么疾病,再让他们入京。”
底下的人领命而去。
驻守在西城门的将领叫万霍,是禁军三大统领之一。
接到命令,他让人开了城门,然后派了一队士兵出去查验。
其实不用验,陈天恩的大军就在城外,今天虽然在下雪,但光线还不错,他一眼就认出了陈天恩和贾长明,可统帅下了命令,这个过场还是要走走的。
贾长明没想到朝廷这么谨慎,都看到他和陈天恩了还派人来查。
他有些担心,高昌人的长相跟中原人有点不同。这次高昌人派了一万多勇士假扮成宣称驻军,其中三千人其实是中原人,北地被俘虏或是投奔了高昌人的百姓,余下的一万二千人都是高昌人,虽然安置在最后面,而且都戴着帽子,可如果要一个一个仔细盘查,那肯定会露馅。
贾长明有些担忧,低声对旁边的陈天恩说:“大将军,怎么办?”
陈天恩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示意他别再说话。
不一会儿,一队小兵就抵达了他们跟前。
虽然陈天恩他们是溃逃的军队,但陈天恩和贾长明到底都是品阶比较高的将领,那带头的小将对他们还是挺客气的,先行了礼,然后目光落到陈天恩身后这些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身上。
陈天恩给亲卫递了个眼色。
亲卫立即上前,不动声色地往小将手里塞了一块金子:“秦都头,您看都是自家兄弟,这一路奔波实在是太累了,这几天忙着赶路,我们都是喝的雪水,兄弟们有点熬不住了,秦都头帮帮忙,让我们早点进去吧,也好让弟兄们今天能有口热汤喝。”
大冬天的,秦都头也不愿在这冰天雪地里挨冻。而且眼看已经傍晚了,天都快黑了,这么耽搁下去,而且听说高昌人的骑兵已经在城外二十里左右了,耽搁下去,出了事肯定唯他是问。
于是秦都头将拳头大的金子稍稍往袖子中一藏,点了点头,带着人粗略扫了一圈,虽然这些人好像都冻得不轻,不过精神还好,也没冻得倒下的,应该休息一晚就还能打仗。
于是他也没往后面去,直接带着小队进城复命去了。
万霍确认没有问题,随即下令,将城门全部打开,放陈天恩他们入京。
看着大开的城门,陈天恩和贾长明对视一眼,按下心里的激动,快速带着大军进城。
三万大军排成了长队,鱼贯入城,才过了一半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万霍下令让他们快一些。
陈天恩于是跟贾长明分开,贾长明在前面带兵入城,陈天恩稍微落后一些,站在一侧,催促大家快一些。
直到最后一名士兵进城,守城的禁军打算关上城门,就在这时,陈天恩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烟花点燃。
砰砰砰……
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仿若一个信号,走在最后的“宣州驻军”立即拔出武器砍向正在关城门的士兵。
第113章
戌时整,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雪花飞扬,偌大的皇宫也安静了下来。
嘉衡帝有气无力地推开面前的燕窝粥, 剧烈地咳了起来, 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王安接过碗,忧心忡忡地看着嘉衡帝发青,散发着浓浓死气的脸, 暗暗心惊,皇上这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他不能说。
压下心底复杂的念头, 王安将碗递给了旁边伺候的小太监,然后帮嘉衡帝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虽是寒冬腊月,万里飘雪,但嘉衡帝的寝宫中点了好几个炉子,炙热的炭火将寝宫烤得暖融融的, 宛如春日,只是嘉衡帝却还是觉得冷,睡觉都要盖两床被子。
“皇上, 时候不早了, 您要休息了吗?”
最近嘉衡帝的精神越发地不好了,时常犯困, 每天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嘉衡帝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只觉眼皮子跳个不停, 但又没任何的困意。
他摆了摆手, 目光仿佛穿过厚重的宫墙,望向无垠的夜空:“陈天恩入城了吗?”
王安低声说道:“应该已经到了, 皇上可是要召见他?”
嘉衡帝没有说话,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喃喃道:“没用的玩意儿!”
王安知道他是在骂陈天恩,连忙噤了声,轻手轻脚地给嘉衡帝揉肩。
嘉衡帝耷拉着不善的眉眼,少许忽然道:“扶朕起来,去御书房。”
“皇上,时候不早了,外面冷,您还是先休息,明日再去御书房吧。”王安连忙劝道。
嘉衡帝现在走路都要人搀扶,外面风雪那么大,要是这出去一趟,将他冻出个什么毛病来或是加重了病情,那就麻烦了。
嘉衡帝一听这话就变得极为暴躁:“怎么,连你也不听朕的了?”
王安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安排。”
他命人准备了一顶密不透风的轿子,提前在里面放了好几个暖手炉,又垫上柔软暖和的毛毯,这才带着自己的小徒弟将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嘉衡帝扶上了轿。
轿子就在他的寝宫门口,只跨出门两步就上轿,如此短的时间,嘉衡帝被刺骨的北风一吹,又再度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王安赶紧将提前准备好的参汤递到嘉衡帝嘴边:“皇上,外头冷,您喝点参汤暖暖!”
嘉衡帝喝了两口参汤,稍稍缓了缓,但胸口还是憋闷得慌,说不出的难受。他靠在轿子后铺的软枕上,有气无力地说:“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王安有些忧心,但也不敢说什么,连忙让轿夫出发,他则寸步不离地守在轿子外,唯恐嘉衡帝有个闪失。
嘉衡帝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刻,他忽然好想去御书房,看看大燕的江山社稷。
好在御书房离他的寝宫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这次王安直接命人将嘉衡帝抬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已经点了好几个炭盆,将屋子烤得暖融融的。
嘉衡帝下了轿,让人将他搀扶到龙椅上坐好,然后吩咐王安:“把舆图拿过来。”
“是,皇上。”王安赶紧将舆图拿到他面前摊开。
嘉衡帝看着舆图上大燕三十八个州府,嘴角勾起满足的笑容,这是他赵家列祖列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这些都是他的。
可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狠厉无比。
高昌人、陈云州……一个个都是乱臣贼子,动他的江山。他们不会成功的,他才是天子,九五至尊,至高无上的存在,谁也别想剥夺他的权力,侵占他的江山。
就在嘉衡帝看得入迷时,一个小太监匆匆从外面进来,附在王安耳朵边说了两句。
王安登时脸色大变,扑通跪下。
这声音打扰了嘉衡帝看舆图的雅兴,他抬头不悦地看着王安:“你这是做什么?”
王安脑子里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嘉衡帝越加的不悦:“王安,怎么回事?”
王安狠狠吸了一口气,额头上汗水直流:“皇上,不好了,驻守西城门的万将军派人送来急报,陈天恩投了高昌人,而且还带着一批高昌人假冒宣州驻军混入城中大开杀戒,现在正跟禁军激战。”
“但城楼上的士兵发现,还有一批高昌人骑兵冲到了西城门外,如今陈天恩已控制住了西城门,高昌人在西城门……畅通无阻!”
哐当一声,倍受刺激的嘉衡帝脑袋一阵阵眩晕,头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重重磕在龙椅上。
王安吓了一跳,赶紧爬了起来,跑过去扶着嘉衡帝的上身,高声疾呼:“快,快去请太医。”
“不……”嘉衡帝拦住了他,“去,去请戈箫,富国祥,王石原、虞文渊……”
他一口气念出了十几个平日最得宠的大臣名字。
王安连忙吩咐小太监出去请人,然后又宽慰嘉衡帝:“皇上,城中有十几万禁军,都是精锐,必能将高昌人逐出京城,您不要担心,太医说了,您不能生气……”
嘉衡帝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
他气得牙关发颤:“陈,陈天恩,孽障,叛徒,杀,杀了他……”
一口气仿佛用完了他所有的力气。
王安生怕他这口气喘不上来,连忙一只手给他抚胸口,一只手朝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大喝:“拿水来……皇上,您消消气……”
嘉衡帝喝了一口水,稍稍平复了一下,又咬牙切齿地说:“这江山是朕的,是我赵家的,乱臣贼子,通通都是乱臣贼子,戈箫人呢?为何还没进宫?”
王安被渗人的眼神看得发毛,连忙说:“皇上莫急,奴才这就让人去催,应该快了。”
说完赶紧给身后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一记眼色。
***
戈箫已经躺到床上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连鞋子都没穿就一把抓住管家的衣领:“你说什么?”
管家苦涩地说:“大人,陈天恩和贾长明已投敌,引狼入室,将高昌人带入了京城,并占据了西城门,西城门百姓四下逃散,如今街上已经乱成了一片了。”
戈箫不敢置信:“陈天恩,贾长明,他们怎么敢?这两个家伙疯了吗?他们的家眷呢?快,派人去抓住他们的家眷……算了,不必了!”
吼了两句,戈箫又清醒过来,意识到,即便抓住陈天恩和贾长明的家眷也没用,而且这两人很可能早就有了反心,早对家里人做了安排。
戈箫颓丧地抹了一把脸,忍不住怒骂:“王石原、万霍,这两个蠢货,就这么轻易让高昌人入城了,两个王八蛋。”
京城城墙很高很厚,又有这么多禁军驻守,如果不是万霍守城不力,打开了城门,高昌人想要攻入城可不容易,怎么也能坚持好几天,到时候楚家军就回来了。
一群废物!
管家苦笑:“谁能想到驻守西北二十多年,跟高昌人打了这么多年的陈天恩和贾长明会投敌呢?大人,如今西城门已破,高昌人长驱直入,接下来只怕……咱们该怎么办?”
这大晚上的,走也没法走,可府中也不安全。
戈箫府上总共有一百多人,但主子占了一成,剩下的还有许多奴仆,家丁只有二三十人。而且让他们平时欺男霸女,在街上狗仗人势还行,让他们去面对杀人如麻的高昌人,只怕会吓得尿裤子。
戈箫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好主意。
外面冰天雪地的,又是大晚上,他们能去哪儿?可留在府中跟待宰的羔羊没什么两样。
他还没想好对策,下人来报,宫里来人了,临时召他入宫,传旨太监催得很急。
戈箫知道皇帝这会儿召他入宫是为了什么。
管家也清楚,他低声问道:“大人,要进宫吗?”
戈箫心里也没主意,犹豫片刻他说:“我进宫一趟,你准备些细软和马车,紧闭府门,将夫人、大公子和小少爷都聚在一起,我进宫看看什么情况。”
他现在又不在兵部,家里都是仆从,得到的信息太少了,现在高昌人到底打到哪儿了也不知道。
管家点头,连忙帮戈箫穿上了衣服。
***
戈箫下了马车就跟富国祥、虞文渊、徐汇等人碰上了。他们这群二三品大员住得都离皇城不远,因此用的时间也差不多。
看到他,徐汇跟见到了救星一样,连忙靠过去问道:“戈尚书,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陈天恩和贾长明怎么会投敌呢?”
富国祥冷哼一声,瞥了戈箫一记:“当初我和虞大人提议派五万禁军去宣州支援,戈尚书非要派五万新征的自卫军,这下满意了?”
戈箫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的火,不满地说:“富尚书,这怪我吗?是皇上否定了你的提议,你自己没能说服皇上,怪谁呢?”
“呸,你个马屁精,成天只知道谄媚奉承,若非你从中作梗,皇上肯定会同意我的提议。”富国祥早看戈箫不顺眼了,今天是新仇旧恨一起爆发。
眼看两人要在这路上吵起来了,虞文渊苦笑着分开二人,低声提醒:“前面领路的公公还看着呢。事已至此,吵也无用,诸位大人还是想想对策吧。”
哼!
两人不约而同地别过了头,谁都不搭理谁。
一行人沉默地进了御书房。
看到他们,嘉衡帝连忙问道:“戈爱卿、富……诸位应该听说了吧,陈天恩、贾长明两个叛徒把高昌人放入了城中,诸位爱卿快想想对策。”
富国祥闷不吭声,现在敌军已经打进城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禁军,如果禁军拦不住,他们都得完。
徐汇倒是想说点什么,可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也不懂行军打仗这事,最后只能求助地看向戈箫。
戈箫察觉到皇帝和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不得不开口:“皇上安心,禁军都是精锐,一定可以歼灭敌军的,咱们在宫里等好消息就是。”
话刚说完就被打脸。
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进来,跪下道:“皇上,不好了,高昌人打到朱雀大街了。”
朱雀大街是京城南北向最宽的一条街,十丈有余,尽显京城气派。
而皇城就在朱雀大街的中央。
高昌人擅骑射,这次先进城的一批是混入陈天恩队伍冒充宣州驻军的,还有一部分就是骑兵。若是骑兵急速奔驰,一刻钟左右就能抵达皇城脚下。
虽然皇城有几千侍卫看守,但这么点人,也不会是高昌人的对手。
嘉衡帝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怎么办?诸位爱卿想想法子啊。”
戈箫连忙说道:“皇上,如今只有两个办法,一召王石原带禁军回来,守卫皇城……”
“不可,皇上,皇城内吃喝木炭有限,王石原若是带大批禁军进来坚持不了几天,我们都会被困死在皇城中。而且,到时候京城外城全部失守,高昌人占据了有利地形,楚家军回来也无济于事了。”富国祥急急打断戈箫。
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嘉衡帝看向富国祥:“那富爱卿有什么法子?”
富国祥咬咬牙说:“让王石原带着禁军全力防守,至少要守住东南两侧城门,只要坚持几日,等楚家军回来后,我们的兵力剧增,就可反攻高昌人了。”
这法子是不错,可皇城缺了防御,就几千侍卫,嘉衡帝可不认为他们能守住皇城。
太冒险了。
哪怕嘉衡帝已经病怏怏的,没几天活头了,他也不想死。
“那皇城怎么办?”
富国祥犹豫片刻说:“让皇城侍卫全力防守,只要坚持几天即可。”
戈箫嘲讽地说:“富尚书,你知道高昌人有多少吗?这次进犯的高昌人足足十万,他们已经陆续通过西城门入城了,几千人如何在十万人的手底下坚持几天?”
富国祥说:“禁军还会拖住一部分高昌人,没戈尚书说得这么严重。”
戈箫冷笑:“那如何皇城失守,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嘉衡帝听得头痛:“够了,戈爱卿,你还有什么主意?”
戈箫连忙拱手道:“皇上,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出城,从南城门出去。傍晚,兵部收到消息,楚家军已经抵达距京城只有一百里左右的池州,我们出京,如果速度快,明天傍晚就可与楚家军汇合。”
王安听到这话,担忧地看了一眼嘉衡帝,皇上的身体恐受不起这样的奔波。
嘉衡帝听后却觉这主意不错:“好,传令下去,速速出发去南城门。”
富国祥闻言,垂下了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
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嘉衡帝什么都没带,直接从御书房跑了,至于他那些妃子、儿子,他这会儿完全没想起来。
因为这事是戈箫提议的,而且嘉衡帝也信任他,便将出城的事交给了他。
戈箫一面安排出城事宜,一面派了亲信回去通知家里。
随着富国祥等人的出宫,不少王公贵族也接到了消息,惶惶不安的他们也赶紧准备马车,打算跟着跑路。
等嘉衡帝坐着轿子出宫时,街上已经乱作一片,不少得到消息的达官贵人拖家带口往南城门跑。
嘉衡帝的队伍是最大的,除了他和几个近侍、戈箫,还有两千多名侍卫。
黑夜里,他们提着灯笼,踏踏踏,大步往南城门而去。
只是走到半路,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戈箫连忙下马车,拉了拉大氅,问侍卫:“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就听前面传来了短兵相接的碰撞声,还有嘶吼声。
“皇上,不好了,咱们遇到了埋伏。”
“撤,往东去。”戈箫当即下令。
队伍连忙掉头往东行,一部分侍卫留下拖住敌军,另一部分护着嘉衡帝往东跑,队伍一下子减员过半。
只是刚到东边,前面又出现了一支高昌人的骑兵,并不多,其实只有几百人,可嘉衡帝、戈箫无心应战,也怕拖住,引来更多的高昌人,到时候彻底走不了了。
嘉衡帝惶惶不安,焦急地问戈箫:“戈爱卿,怎么办?”
戈箫心里也很急,他家里人都带着细软去了南边,如今他们跑不了,他也跑不了了。
“皇上,如今只能退回皇城,寄希望于禁军和楚家军了。”
可彼此都知道,禁军只怕不敌。
才半个晚上的时间,高昌人已经掌握了大半京城。
戈箫有种奇怪的预感,高昌人的队伍里必定有非常了解京城情况的人,不是陈天恩和贾长明,而是其他人,因为对方似乎是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算计到了。
陈天恩和贾长明还做不到这点,两人在京城呆的时间并不多。
到底是什么人?
戈箫在心里咒骂了一番,心情糟糕透顶。
从来都只有他算计别人的,这样被人算计的滋味还真是难受,素来只知蛮力的高昌人什么时候这么狡猾了?
就在他冥思苦想时,马车骤然停了下来,戈箫猝不及防,撞在了车上,疼得他想骂娘,但外面侍卫惊恐的声音打消了他所有的念头。
“不好,又有埋伏!”
靠!
戈箫掀起帘子,就见大片的羽箭夹杂着雪花飞了过来,将前方的侍卫全部射杀。
嘉衡帝也吓破了胆,剧烈咳嗽起来,眼神惊恐,嘴唇哆嗦:“杀,杀回去,快,冲回皇城……”
刺啦一声,一道锐利的箭直接射在了嘉衡帝的马车上。
嘉衡帝吓得直接尿了裤子,眼神惶恐:“别,别杀朕,朕,朕给你们钱,再给一百万两,不,五百万两,每年给你们五百万两,你们退出京城,朕给你们钱,你们要多少,朕都给……”
破空声再度传来,马上的骑兵拉开了弓,宛如幽灵一样,飞快地发动了攻击,瞬间将侍卫全部击杀,紧接着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去,将狗皇帝拖出来。”
戈箫听到这熟悉的京城口音愣住了,这支高昌人骑兵将领竟是大燕人,而且还很可能是京城人氏?
他缩在马车中,屏住了呼吸。
但就在这时,那声音又发话了:“将后面几个狗官也拖出来。”
戈箫、徐汇等几个跟着嘉衡帝直接从皇宫跑路的官员全部被拖下了马车,齐齐拉到惨死的侍卫尸体前。
“跪下!”旁边拖拽的小兵厉喝了一声。
这也是个汉人。
戈箫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队骑兵全是汉人,他心里想着这些莫非是投敌的西北军?
虽然心里恨得牙痒痒的,但戈箫为了保命连忙说道:“你们是西北军是不是?你们忘了吗?西北军驻守西北几十年,杀敌无数,你们要堕了西北军的威名吗?我知道,你们都是被陈天恩和贾长明蛊惑了,只要你们能够迷途知返,现在投降,皇上非但不会罚你们,还会重重赏你们。”
被人像条死狗一样拖到冰天雪地中跪下的嘉衡帝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对,这都是陈天恩和贾长明的错,朕知道,西北军素来忠心耿耿,你们都是被他们要挟的,朕不怪你们……”
“哈哈哈……”
一道大笑声打断了嘉衡帝的话。
紧接着为首的将领踏踏踏地踩着皮靴走到了嘉衡帝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嘉衡帝,讥诮地说:“狗皇帝,你也有今天,你抬起头,看看我,认识我吗?”
嘉衡帝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到火光中是一张略显沧桑的脸,皮肤黝黑,五官完全是中原人的长相。
他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实在是没记起这人是谁。
看着他茫然的样子,那人再度笑了起来,吐出一个名字提醒他:“朱温清!”
这是谁?
嘉衡帝完全不记得了。
倒是后面的徐汇想了起来:“上一任鸿胪寺卿?”
他一说,戈箫马上想起来了。
象州仓监造反,鸿胪寺卿朱温清跟对方姓名只有一字之差,被皇帝迁怒扣上同党谋逆的帽子,朱家被抄家下狱,朱温清被处死,其余家眷发配西北。
眼前这年轻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戈箫反应过来:“你……你是朱温清的儿子?”
朱宜年笑了起来:“狗皇帝,你这些臣子的记性比你好多了,没关系,你记不起了,我就让你下去陪我父亲,陪我母亲,陪我妹妹,陪我朱家九口冤魂!”
嘉衡帝连忙疯狂摇头:“不,不,误会,朕,朕搞错了,朕这就替朱家平反,朕追封你爹为国公,不,异姓王,赐你王府美人金银,你要什么朕都给你,朕保证让朱家……”
刺啦一声,锋利的刀一下子划破了嘉衡帝的胳膊,血流如注,他疼得龇牙咧嘴,惊呼出声。
朱宜年轻飘飘地收回了刀:“我现在不杀你,下旨吧,让禁军投降,否则我就斩断了你另外一条胳膊。”
就这么一刀解决了这狗皇帝,未免太便宜了他。
朱宜年想到父亲惨死,一家发配西北,路上母亲妹妹嫂子不堪受辱自尽,两个兄长一气之下跟押送他们的衙役拼了,最终也葬送了小命,甚至连还年幼的侄儿侄女们都惨遭了毒手,心中的恨意涌上来,再次给了嘉衡帝另外一条胳膊又来了一刀。
“朱将军,够了,王石原还在率禁军抵抗,这狗皇帝不能死,先留着。”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
戈箫抬头便瞥见陈天恩从远处骑马而来,颇为客气地对朱宜年说道。
朱宜年收了手:“将狗皇帝绑在马上!”
后面跟来的贾长明看了一眼狼狈跪在雪地中的戈箫,颇为痛快:“朱将军,将戈箫交给末将如何?”
朱宜年冷淡地说:“随你,走!”
一声令下就带着他的人走了。
***
楚家军与甄卫汇合后便紧赶慢赶,一路急行回京。
只是天公不作美,离开平州天上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雪下得太大,严重拖累了行军的速度。
本来十来天就能抵达京城,可半个月过去了,他们才赶到距京城最近的县城——景门县。
也就在这时,他们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京城失守了,嘉衡帝被挂在了城墙上。
楚弢和甄卫大惊失色。
“怎么会呢?京城可是有十五万禁军。”楚弢万分不解。
高昌人再勇猛,人数也不会比禁军多。而且禁军还占据有利地形,怎么会沦陷得如此之快。
甄卫也觉得奇怪:“咱们先派人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吧。”
“那皇上怎么办?”楚弢担忧地问。
嘉衡帝被挂城墙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甄卫头痛:“这样,咱们带一小队骑兵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楚弢没有意见,两人带了一百骑兵,快马加鞭,赶到了京城外,远远地便看到几十道身影被挂在巍峨的城墙上,最中间的赫然是嘉衡帝。
嘉衡帝臃肿的身体还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这会儿华丽的袍子上已经东一块,西一块,到处都是血迹了,他紧闭着双眼,也不知生死。倒是旁边有几个臣子眼睛大睁着,明显还没死。
甄卫气得握紧了拳头:“高昌人,欺人太甚!”
楚弢更担心另一点:“皇上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将他挂在城墙上,他恐怕吃不消。”
今天雪倒是停了,但气温非常低,而且风很大,刮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甄卫也很焦虑:“那怎么办?咱们要强攻京城吗?”
楚弢觉得不乐观:“只怕很难,先了解清楚禁军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甄卫也赞同,他们派了不少探子出去打探消息。
傍晚,探子竟带了几千禁军回来,这些都是被打散,从京城逃出来的小股禁军。
从这些禁军口中,他们也大致搞清楚了情况,是陈天恩和贾长明背叛了朝廷,大开城门,引高昌人入京,从而导致京城失守。
嘉衡帝本想趁着高昌人还没打到皇城赶紧出城南下与楚家军汇合,但路上遇到了高昌人的伏击被俘。高昌人利用嘉衡帝威胁禁军投降,京城有部分官员和将领投降了,但禁军主帅王石原不肯投降,还救出了五皇子和八皇子。
现在禁军占据着京城东区与高昌人对抗。
刚大致了解了情况,傍晚,王石原就派人过来了,邀请楚弢和甄卫带兵从东城门入京,将高昌人彻底驱逐出京城。
打发了使者,楚弢问甄卫:“你怎么看?”
对于这位五年前才上任的禁军统帅王石原,楚弢不是很了解,因为他这几年都在外面打仗。
甄卫有些担忧地说:“我们这样攻城,高昌人只怕不会放过皇上吧?”
还有其他的皇室子弟,王公贵族。
他没说明,但两人大概都明白了王石原的心思。既然嘉衡帝已经被俘了,不如全力夺回京城,到时候拥立五皇子或是八皇子上位就是。
五皇子还好,今年有十四岁了,八皇子今年才七岁,王石原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不然为何王石原现在还能守住城东,但却让嘉衡帝落入了敌军手中。
“八皇子的生母跟王家有亲戚关系吧?”楚弢问道。
甄卫点头:“八皇子的外祖母是王石原的姨母。”
所以王石原其实是八皇子的表舅。
楚弢眼神阴沉:“咱们还是要想办法救皇上,明日派人跟高昌人谈判吧,看他们怎么才愿意放了皇上。如果他们不同意,咱们只能攻城了。”
甄卫没有意见:“好。”
只是嘉衡帝还没换回来,新的问题来了。
次日清晨,探子来报:“楚大将军,甄统领,庆川军逼近了池州,估计今日就会占领池州。”
楚弢和甄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前有狼后有虎,真是糟糕透了。
“这个陈云州野心勃勃,一路追着我们,莫不是想一口气拿下京城不成?”甄卫气急败坏。
楚弢担忧地说:“只怕汝州,还有北方大片地区都落入了陈云州手里。”
即便拿回京城,大燕也只剩他们脚下这片弹丸之地了。
甄卫脸色铁青:“庆川军在后面,我们恐怕不敢全力攻打京城,真他娘的操蛋。”
楚弢想了想说:“听闻陈云州出自西北军,其祖辈被封为定北大将军,常年驻守西北,护西北几十年平安,也许咱们可以派人去跟他们谈谈,咱们先一起打退高昌人,其他的以后再说。”
甄卫不是很看好:“他这人狼子野心,恐怕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吧。”
楚弢摇头说:“这可未必,他的父辈叔伯,陈家多少男儿死在高昌人手中。”
“那就试试吧。”甄卫终于同意。
他们派了楚弢的副将到池州面见陈云州。
***
陈云州从没这么累过,天天不是在赶路就是在赶路的路上。
北方的路太难走了,尤其是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下,积雪覆盖了地面,导致雪地下面有没有坑洼也看不清,所以一路颠簸非常难受。
不过收获也是巨大的。
楚家军急着回京,根本没阻击过他们,也没留下军队驻守城池,所以他们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境,短短半月就拿下了好几个州府,搞得郑深、陶建华、胡潜等人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路跑,一路停,每拿下一个州府,就留几千驻军,再留一两个文臣收编当地官府。
等到了池州,只剩陈云州和童敬,还有五万庆川军了。
人数比较少,而且庆川军多是南方人,第一次到北方,不大适应北方这么严寒的天气,所以到了池州之后,陈云州跟童敬商量了一阵,决定在池州停下来。
一是先让庆川军休整休整,适应北方的气候,二也是在等林钦怀、童良带兵北上与他们汇合。
只是他们刚在池州安定下来,楚弢竟然派人来了。
因为有楚家军在前面,陈云州还没接到京城陷落的消息。
他让人将楚弢的副将请了进来。
副将一进门连忙给陈云州行礼:“小人见过陈大人。”
“刘副将免礼,请坐,不知楚大人派你来有何要事?”陈云州开门见山。
没什么重要的事,楚弢肯定不可能会派人来见他。
刘副将开口就给了陈云州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陈大人,京城被高昌人攻陷了!”
陈云州大惊:“怎么会?京城不是还有禁军吗?”
刘副将苦笑着说了缘由:“陈天恩和贾长明二人跟高昌人勾结在了一起,骗禁军开了城门。”
陈云州将信将疑,面上却道:“原来如此,这二人当真是可恶至极。”
旁边的童敬直接笑了起来:“哈哈哈,福报啊,当初狗皇帝重用陈天恩这个忘恩负义之辈,如今受到反噬了吧。”
他真是太开心了,也不知道嘉衡帝后悔没有。
刘副将看到童敬的反应,心凉了半截,可想到如今的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陈大人,高昌人是大敌,时常南下烧杀抢劫,无恶不作。咱们同为大燕人,在面对外敌时,应同心协力,先驱逐外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家将军说,陈大人出自忠良之后,必定会以大局为重。”
童敬听不得这话,冷笑道:“别,我们如今可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刘副将,你们不必拿这所谓的大义来压我家少主,陈家男儿在西北上阵杀敌,死伤无数的时候,朝廷在哪里?你们所谓的大局在哪里?”
“随便两句话,就想我家少主放下仇恨,去帮你们?别做梦了,没错,高昌人是我们的仇人,朝廷就不是吗?楚弢今日求我们帮忙,那陈家遇难的时候他在哪儿?他又替陈家说过一句话吗?”
一席话说得刘副将无言以对。
看着他尴尬的样子,陈云州咳了一声制止了童敬,然后道:“刘副将,我也很钦佩楚将军的为人,楚将军所说的大局为重,我会认真考虑,你先回去吧,容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刘副将很想说皇上的身体扛不住了,可看童敬那横眉怒眼的样子,只得作罢:“谢谢陈大人,小人告辞。”
等他走后,童敬就骂了起来:“什么玩意儿,前阵子还在剿咱们,今天又想让我们帮忙,白日做梦。少主,你可千万别中了楚弢这老家伙的奸计。”
陈云州轻轻摇头:“不会,有禁军,有楚家军在前,何时轮到我们出头了?不过京城到底什么情况,咱们还是要先了解清楚的,派一批探子去打听打听吧。”
童敬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咱们按兵不动,在后面坐山观虎斗。”
陈云州轻笑着摇了摇头:“光这样可不行,林叔应该拿下了禄州和贺州,准备北上了,我给他去一封信,让他先去宣州。高昌人敢攻打朝廷,留守在宣州的人不会太多,咱们趁机先拿下宣州,断了高昌人的后路。”
第114章
滴答滴答……
雪水融化, 从牢房上方破碎的瓦片中往下滴落,冰寒刺骨,冻得人打哆嗦。
嘉衡帝躺在粗糙的草堆上, 感觉浑身像是被火烤一样, 脑袋都被烧得迷糊了,忽地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灌入了他的嘴里,又苦又涩, 顺着口腔蔓延到喉管,然后钻入全身, 紧接着一床带着臭味的被子盖到了他的身上。
迷迷糊糊中, 他听到一道冰冷的声音。
“别让他就这么死了!”
嘉衡帝艰难地睁开眼皮, 看着身披黑甲,目光森冷的朱宜年。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杀……杀了朕……”
嘉衡帝素来怕死,这几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每日早晚都让太医诊脉, 参茶、参汤不断,寝宫里更是寒暑不侵,就是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但现在他后悔了。
被俘的这几天, 朱宜年每日都折腾他, 折腾完了又给他看大夫,包扎伤口, 灌药, 始终让他吊着一口气。
嘉衡帝体会到了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一刻, 他宁愿痛快地死去,也好过这样被践踏, 身体、自尊都在不停地承受痛苦,反反复复,永不休止似的。
这样的痛苦比曾经最让他害怕的死亡更恐怖。
朱宜年冷眸似霜,眼神痛快地看着躺在草堆中艰难挣扎的嘉衡帝,笑了:“想死?没那么容易,这只是开始。一会儿在他脚边、腹部、耳朵两侧放一些残羹冷炙。”
天寒地冻,人类缺衣少食,动物也是,天牢中饥肠辘辘的老鼠嗅到食物的味道,必然会闻风而动。
嘉衡帝一想到那肮脏、下贱的老鼠舔舐甚至是啃他的脚、肚子、耳朵这样脆弱的地方,便觉浑身发寒,他哀求地看着朱宜年:“放……放过朕,杀了朕,求求你……”
朱宜年眼底是大仇得报的痛快:“好好享受老鼠盛宴吧!”
说罢,他在嘉衡帝崩溃的眼神中退出了牢房。
朱宜年身边的亲卫看着嘉衡帝又昏了过去,低声说:“将军,要是把他折腾死了怎么办?右贤王说燕皇还有大用,只要他在,朝廷大军都会有所忌讳,不敢妄动。”
中原王朝讲究忠君,嘉衡帝一日不死,那就一天还是大燕的君主。
若有人想要扶其他皇室子弟上位,都名不正言不顺,而且那些臣子也会担心,万一嘉衡帝被放出来又或是死里逃生了怎么办?
而且王石原和楚弢双方,对嘉衡帝的忠心也不同,留着嘉衡帝还可以防止两人合谋。
否则,一旦嘉衡帝死了,那楚弢也只能跟着王石原一起,扶立新帝。
总之,嘉衡帝现在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
朱宜年轻轻一笑,目光落到旁边牢房中躲着他的戈箫身上,满不在乎地说:“明日给戈箫换上龙袍,将他的头发散下来挂到城墙上,几百米远,谁能分得清墙头上到底挂的是谁?”
亲卫愣了一瞬,然后也放松了:“将军英明!”
戈箫听到这话,几近崩溃,这么冷的天,挂在城墙上几个时辰,那不得要去掉他半条老命,可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求朱宜年没用,所以什么都没说。
倒是旁边的虞文渊看着朱宜年这副样子,很是痛心疾首的样子:“朱宜年,你父当年也是忠君卫国之臣,高昌人杀我大燕子民无数,无恶不作,你如今竟帮这帮异族残害同胞,你就不怕无颜去见你父亲吗?”
朱宜年停下脚步,讥诮地看着虞文渊:“你这副大义凛然,自私虚伪的面孔真是令人作呕!你也知我父乃忠君卫国之人,我父被那昏君下狱时,你在哪里?你非但没帮我朱家说一句话,还在我好友被那昏君申斥贬谪时落井下石。”
“虞文渊,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你,你自己跳起来,那就别怨我。来人,将他的头发都剃了,明日挂在城墙上,隔半个时辰往他身上泼一桶水!”
这么冷的天泼水,挂城楼上吹风,那滋味太酸爽了。
附近几个牢房中被关押的大臣倒吸了一口凉气,再也不敢吭声。
虞文渊也没想到朱宜年这么狠,愤怒地骂道:“朱宜年,你个乱臣贼子,你个叛徒,你残害同胞,不得好死……”
朱宜年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出了牢房。
亲卫有些不忿:“将军,让小的去教训教训那虞文渊,沦为了阶下囚还没认清他的身份,真当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吏部尚书呢。”
朱宜年轻轻摇头:“不用,不过是群不中用的老头子的无能咆哮罢了。”
亲卫连忙说道:“将军英明。”
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一会儿让狱卒好好招待招待这不识趣的虞文渊。
一出牢房,朱宜年就看到一个士兵跑了过来:“朱将军,右贤王有诏!”
朱宜年点头,上马,去了右贤王的临时驻地。
右贤王占据了城西一座王爷的府邸。
朱宜年到时,府邸中已有高昌人数位将军,还有陈天恩和贾长明,几乎都到了。
他拱了拱手:“末将参见统帅。”
右贤王是个三四十岁的精壮汉子,蓄着浓浓的胡须,头发微卷,面容威严。
他抬了抬手:“朱将军请坐。今日召诸位前来,是商议对策,如今我高昌人已拿下大燕大半都城,俘获无数金银财宝美人,现楚弢回防,王石原还在城东与我军作战,接下来是留是撤,本王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本来高昌人只是打算东进抢劫一些粮食、金银珠宝和女人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谁知道大燕王朝的守军如此不堪一击,短短两个月,他们就拿下了井州、长州、宣州,甚至直接攻进了大燕京城。
也正是因为大燕兵力的孱弱,一步步助长了高昌人的野心。
见识了京城的繁华和富足,他们都不想走了。
大将玛哈尔拱手说:“统帅,大燕京城能容纳百万人,可将我部老弱妇孺冬日迁入京中过冬,春日再西去放牧,如此一来,可少受苦寒之祸。”
北地的风雪又猛又大,而且时间漫长,太难熬了,还是大燕人会享福,富贵人家冬日炭就没断过,平民百姓也会有做炕或是烧炭柴取暖的。
而且京城吃的东西也多,玩的东西也多。
陈天恩和贾长明对视一眼,也连忙说道:“玛哈尔将军说得对,统帅,京师繁华,每年创数百万贯钱之利,拿下京师,以后王帐所需柴米盐茶、铁器、丝品、瓷器等一应俱全。如今我军已拿下大半京师,岂能将之拱手让给敌人?”
他们虽然已经投奔了高昌人,但也不想跟着这群蛮夷回苦寒的西北过苦日子。
右贤王点了点头,看向一直没吭声的朱宜年:“朱将军,你怎么看?”
陈天恩和贾长明见他特意询问朱宜年的意见,立即意识到朱宜年在这位右贤王心目中的地位不低。
朱宜年抬起头,正色道:“统帅,若打算长居京城,甚至往南继续推进,那就得约束部下,不可再随意抢劫杀人。京城有百万之众,近几日我军已立威,京城闻我军色变,是该怀柔了,如此方可长久,否则各地商贾也不敢来京师,城虽大,也不过是一座没有产出的死城、空城!”
京城的繁华离不开外地的商贾,离不开全天下的供养,一味的杀戮,高压,只能让百姓恐惧、逃离。没有人,即便占据京城又怎样?这不过是无水之源。
右贤王若有所思:“你说得很有道理,容本王考虑考虑。今日将大家召集起来,还有一事相商,探子发现,除了楚弢带军回京,驻扎在景门县,庆川军也跟着来了,目前驻扎在景门县以南的池州。”
“楚弢派了人池州,应是打算游说庆川军一同对付我们。如果庆川军、楚弢和王石原三方联合,我们的压力将会非常大。”
“统帅,末将请命,由末将带一万精锐前去池州,袭击庆川军!”朱宜年蹭地站了起来,语气坚决。
陈天恩和贾长明都有些诧异,池州距京城有百来里,这距离可不近,现在虽没下雪了,可地上的雪还没融化,这时候远途奔袭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风险也极大。
这个朱宜年是疯了不成?
不过下一刻他们就知道原因了。
右贤王抬手示意朱宜年坐下:“朱将军莫急,这个仇咱们迟早得报,但不必急于这一时。庆川军在池州有数万人,你带一万人去偷袭,恐占不了什么便宜。”
朱宜年抿了抿唇,很不甘:“统帅,州弟乃是因我才被贬。他性情纯良耿直,才华横溢,最后却被陈云州那厮给杀了,此仇不报,我朱宜年枉为人!”
他之所以背弃了良心,不惜背负千古骂名投奔高昌人,为的就是报仇,报双亲之仇,报全家被灭之仇,也要报好友被杀之仇。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州弟。
州弟若非为了他家,在朝堂上跟那昏君据理力争,也不会被贬丧命。
本来州弟是几十年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前途无量,可就是因为他,一切都没了。
若是不报这个仇,他死后如何能去地下见故人?
右贤王欣赏地看着朱宜年:“朱将军重情重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实令人佩服。你放心,本王答应过会为你报仇,就一定会做到,此事不急,咱们先等等,将京城彻底拿下,再对付陈云州亦不迟!”
朱宜年沉默片刻,闷闷地说:“末将谨遵上令。”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答应非常勉强。
右贤王知道朱宜年的性子,也没再多说,继续道:“如今我们要防他们三方汇合,诸位有什么好意见?”
贾长明为了挣表现,立即站出来说:“统帅,末将在南边时跟庆川军打过不少交道。他们贯会隔山观虎斗,然后趁机捡便宜,纵观陈云州的发迹史,那就是一部投机捡漏的历史。此人诡计多端,狡猾异常,相反,楚家军统帅楚弢此人性情则要耿直许多,没那么多算计。”
“因此,末将以为咱们可假装拉拢陈云州,也派使者去池州。如此一来,楚弢必然不敢信陈云州,双方的结盟不攻自破。至于王石原这里,咱们放出风声,他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打算拥立年幼的八皇子上位,有不臣之心。”
“楚弢这人末将了解,最是忠心不过。嘉衡帝没死,他不会效忠皇室其他人,这样,他与王石原之间也会产生嫌隙,三方不和,这就是我们拿下京城的好机会。”
右贤王拍手称赞:“贾将军果然足智多谋,就依你所言。”
右贤王当即命人写信,然后又送了一份礼物给陈云州。
朱宜年冷眼看着这一切,等出了王府,他就直奔天牢,亲自提刀砍下了嘉衡帝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
嘉衡帝痛得惊醒过来,仇视地盯着朱宜年:“叛徒,你不得好死!”
朱宜年冷冷看着他:“你们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从将灵魂卖给高昌人起,他就已不再恐惧死亡,只要能报仇,便是要下十八层地狱,他也甘愿。
说罢,他捡起地上血淋淋的断指和一张纸交给身旁的亲卫:“找个匣子装上,一并塞进给陈云州的礼物中,就当是我给他的见面礼。”
亲卫跟着他去的王府,有些担忧:“将军,这……要是被统帅知道了,只怕会责罚将军。将军,报仇的事您不必着急,右贤王答应了……”
“只怕什么?让你去,你就去,出了事我担着,与你无关!”朱宜年阴沉沉地打断了他的劝说。右贤王只会看重利益,怎么可能真心为他报仇,如果双方真的联合了,那他这仇就永远都报不了。
亲卫见他暴怒的样子,赶紧改口:“是,将军息怒,小的这就去安排。”
好在大拇指很小,藏在个小匣子里随便塞个地方也没人会发现。
***
“少主,高昌右贤王派了使者过来。”童敬面色阴沉地说道。
虽然童敬很厌恶腐败无能的朝廷和昏庸的嘉衡帝,但他也同样厌恶仇视高昌人。
陈云州挑眉:“这高昌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咱们才来池州两日,他们就接到了消息,还派了人过来。既然来了,就见一见吧,童叔,你要是不想见就去忙别的。”
陈云州理解童敬的心情。
陈家男儿,童敬曾经的部下、同袍全都死在了高昌人手里。
高昌人是他们的又一个仇人。
童敬坐着没动:“不用,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也好,就当磨磨他的脾气了。
陈云州没再劝,而是让人将高昌人的使者请了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皮帽,身穿褐色动物毛皮的高昌人走了进来,手放在胸口行了一礼:“高昌右贤王麾下忽鲁尔见过陈大人。”
他的汉语说得有点别扭。
陈云州摆了摆手:“忽鲁尔使者请坐,不知右贤王遣你前来有何事?”
他可没功夫跟这个高昌人浪费时间。
忽鲁尔微微弓着腰,单手按在胸口:“我家右贤王听闻陈大人的事迹,对陈大人颇为佩服,有意与大人交好。这是我家右贤王的信,请大人过目。”
柯九将信送到陈云州面前。
陈云州翻开粗略扫了一遍,这信上的文字倒挺好看的,而且遣词造句非常有水平,比陈云州这个半路出家的好多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应该是中原人写的。
至于内容,右贤王说什么跟他神交已久,愿与陈云州共享天下,以京城、宣州、长州、井州、塞州、云州为线,以此分割,南方全部归陈云州,北地皆属于高昌人。
然后邀陈云州一起歼灭朝廷大军,以绝后患。
看起来很不错,高昌人就占据他们现在所占的州府,其他的,哪怕现在还没陷落的地区,都给陈云州。这样陈云州几乎占据了大燕九成的疆土。
忽鲁尔见陈云州看完,接着说道:“陈大人,我家右贤王非常有诚意,如果陈大人还有其他条件,咱们也可以谈。当前,我们双方的敌人是朝廷大军,如果不能将楚弢、王石原的兵马全部覆灭,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拥立新帝,想必陈大人也不愿意见到这一幕。”
陈云州笑着点头:“没错,但京城乃是北方重地,京城失,我也无法面对天下人。除非右贤王愿将京城分给我,我就可答应你们的条件,不然此事没法谈。当然,京城我也卜是白要,我可将陕州送与右贤王。”
“陕州虽不如京城繁华,但距西北更近,对你们高昌而言,有京城所没有的地理优势。”
话是这样说,但一个偏远州府换天下第一城京城,忽鲁尔脸色有些难看:“陈大人,这差距也太大了。”
陈云州笑眯眯地放下了茶杯,笑着说:“以后我可放开两国边境,减免税收,任商人出入,不会限制北地的粮食、茶叶、铁器、糖等贸易,我想这个答案右贤王应该会满意的。”
忽鲁尔有些诧异,朝廷一直限制将这些物资输入高昌。他们要大量获取这些重要物资,只能通过走私,花费数倍的高价从不法商人手中购买。
如果新朝不限制,那他们以后每年可省几十上百万的银钱。
“陈大人大义,不过此事小人不敢做主,还得禀右贤王后才能给陈大人答复。”
陈云州很好说话:“应该的,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忽鲁尔又行了一礼:“多谢陈大人。这是我家右贤王为大人亲自挑选的礼物,希望大人能喜欢。小的先回京城复命了,告辞。”
“多谢右贤王殿下。”陈云州点点头,也没假装挽留一下忽鲁尔。
等忽鲁尔退了出去,童敬就阴阳怪气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陈云州好笑,劝道:“童叔莫急,等我们拿下宣州,断了高昌人回西北的退路再好好陪他们玩,现在先糊弄糊弄,麻痹对方,以免对方察觉咱们的意图有了防备,拿下宣州就难多了。”
说起这个,陈云州正色道:“打探清楚高昌人在宣州有多少驻军吗?”
“大概在两万左右。”童敬有些发愁,“这人数不少,宣州作为京城的门户,城高墙厚,若不能在短时间内拿下宣州,我们将会很被动。一旦右贤王发现我们在攻打宣州,很可能会带兵撤离京城,回防宣州。”
陈云州蹙眉:“这样的话,咱们攻打宣州的兵马非常危险,而且京城会被王石原和楚弢拿下,再想攻入京城也难了,到时候我们反而给人做了嫁衣裳。”
高昌人之所以这次轻易就拿下了京城,全因出了陈天恩和贾长明这群叛徒,不然再给他们半个月,恐怕也拿京城没辙。
童敬点头:“没错,所以必须要快,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宣州。这样高昌人回不去,只能留在京城跟王石原、楚弢死磕,到时候就是咱们的机会。”
陈云州思索了一会儿:“那必须得速战速决,但这天寒地冻的宣州城外又没什么埋伏,必须得想想其他办法……看来我们暂时只能答应楚弢了。”
“楚弢不也在拉拢我们吗?我们派人回他,跟王石原联合,三方一起进攻,王石原从城东反击,楚家军从城南攻城,我们庆川军从城西去进攻,到时候你带两万人过去,出工不出力,就做一件事,阻止高昌人出城,然后再放出风声,京城要破了,我们要生擒右贤王了。”
“你说这时候宣州驻军还能坐得住吗?”
童敬顿时明白了陈云州的意思,拍手叫好:“不错,京城有差不多十万高昌大军,是这次高昌人东进的主力。高昌人总共也只有百万余人,若是这十万大军全载在了京城,其中还有右贤王和诸多将领,那对高昌人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宣州驻军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们势必会想方设法支援右贤王。”
“只有他们肯出城,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陈云州点头:“没错,那得通知林叔再等等,莫要让高昌人知道了他们的踪迹,这样高昌人才会以为咱们的主力都投入到了京城战场,方可放心地带兵出城支援。”
想到能摆高昌人一道,童敬颇为高兴,乐呵呵地说:“好,那我这就派人去回楚弢。”
陈云州笑眯眯地说:“不急,再等两天,林叔还没来呢,咱们得给他们多留一点时间。”
“这倒是。”童敬不甘寂寞,“那我写信催催那小兔崽子,磨磨蹭蹭的,再不来汤都喝不上了。”
陈云州失笑,没有掺和这父子俩的事。
他起身,目光落到忽鲁尔送来的几个箱子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柯九:“抬下去,值钱的东西就入库吧,不值钱的分了,没什么用的扔了。”
他才懒得看忽鲁尔送了什么过来,不外乎金银珠宝。
白送的钱,不管多少,不要白不要。
柯九乐呵呵地示意几个士兵将箱子抬了下去,这下他们又可以打一顿牙祭了。
可没过多久,那士兵却惶恐地跑了过来,将一个巴掌大的褐色小匣子交给了柯九:“九爷,这……你看里面。”
柯九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打开匣子,顿时愣住了。
只见匣子里竟是一只带着玉扳指的拇指,断口血淋淋的,非常渗人。
他啪地合上匣子,怒骂了一声:“靠,这高昌人什么意思?箱子里还装了什么?”
士兵连忙说道:“其他都是金银珠宝,就这么个古怪的玩意儿。”
柯九眉心紧蹙,很是不解,你说高昌人要是想恶心他们吧,那也没道理送那么多的值钱玩意儿。可要说他们是好心吧,又夹了这么个玩意儿在里面。
他实在想不通,赶紧拿着匣子进去向陈云州禀明此事。
陈云州还没开口,旁边的童敬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抢过匣子打开:“真是根手指头,像是大拇指,高昌人什么意思?咱们在京城又没认识什么人。”
陈云州凑过去掏出手帕捏住这跟手指,仔细打量了一番:“皮肤松弛有褐斑,年纪应该比较大,手骨粗大,指腹没有任何茧子,应该是富贵男性,戴的扳指通体翠绿,成色极好,一般人不可能有这玩意儿。这根手指的主人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权贵。”
童敬点头,还是疑惑:“可高昌人送这个给咱们干什么?警告咱们?那这至少也得是皇帝的手……”
他本是随口一说,但等话说出来,他和陈云州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陈云州吸了口气:“恐怕这还真是皇帝的手指,难道右贤王想以此威胁我?可这有用吗?”
不可能,他又不是吓大的。
两人都想不通高昌人送这么根指头的用意。
就在这时,柯九忽然说道:“大人,匣子下面还有张纸。”
陈云州这才发现,匣子底部贴着一张纸,但因为被手指流的血给染红了,现在血迹干涸,眼色变得有些深,几乎根匣子的颜色一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他将纸抽了出来,依稀辨认出了一行字:下一个是你,陈云州!
“干他娘的,高昌人啥意思,还真威胁咱们。”童敬气得破口大骂。
陈云州若有所思,右贤王这样的人物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吓住他,这个匣子更像是恶作剧。但谁能接触到嘉衡帝,并砍下他的手指,还塞进送礼的箱子中送过来呢?
送这个匣子的人在高昌人中也必定地位不低。
而且最后落款,还写了他的名字。
陈云州仔细观察了一番,自己的名字似乎写得格外用力,比前面几个字要大一些,而且中间还断了一下,明显带着一股情绪,综合对方送来的手指,必然是对他有很深的敌意或仇恨。
可陈云州想了半天,也不觉得自己在高昌人中有什么仇人。
原主是个婴儿的时候就离开了西北,能跟什么人结仇?
至于贾长明、陈天恩,陈云州完全不考虑,三姓家奴,墙头草,现在恐怕急着在高昌人那立足呢,哪有心思威胁他啊。
“算了,想不清楚,那就不用想了,是敌人总会冒出来的。”陈云州满不在乎地合上了匣子,交给童敬,“正好,用这玩意儿去见楚弢,说明情况,不然楚弢未必会信咱们。”
童敬点头:“行,我安排人这就去景门县,咱们不拖了。”
他得给高昌人一点颜色瞧瞧,敢威胁他家少主。
陈云州笑着点头:“嗯,记得告诉楚弢这是嘉衡帝的手指。”
不管是不是,都栽到嘉衡帝头上,这样才能激起楚弢的怒火。
***
楚弢也接到了高昌人派使者去见陈云州的消息,他很是忐忑,怕陈云州被高昌人说动,正打算要不要派人去找陈云州再商量一番就听说陈云州派人来了。
楚弢大喜,连忙说道:“去请甄统领过来,将庆川的客人请进来。”
不一会儿,甄卫过来,两人接见了庆川使者。
柯九大步进来,拱手行礼:“庆川陈大人麾下柯九见过楚将军、甄统领。”
听到柯九的名字,楚弢和甄卫对视一眼,稍稍有些安心,这可是陈云州身边的亲信,派他过来,看来庆川那边很有诚意。
“免礼,柯九,陈大人可是想通了?”
柯九愤怒地掏出小匣子:“两位将军,那高昌人欺人太甚,竟送了皇帝的手指给我家大人,要挟我家大人从后袭击楚家军,否则这就是我家大人日后的下场。”
楚弢和甄卫听说是嘉衡帝的手指,大惊失色,连忙凑了过去,这一看,二人都惊呆了。
楚弢眼眶泛红,一个铁血汉子竟哽咽了:“皇上,您……您受苦了,这可恶的高昌人,我楚弢与他们势不两立。”
甄卫也气哼哼地咒骂:“这些凶狠粗鲁的蛮夷,竟这么对皇上,不行,咱们得尽快想办法将皇上救出来。”
柯九惊呆了,还真被童将军说中了。
因为楚弢和甄卫通过扳指认出了这是嘉衡帝的手指,所以他们对柯九的话也没任何怀疑,双方商量好了,由楚弢这边出面说服王石原一起行动。
柯九则回了池州,向陈云州禀明了这事。
陈云州倍觉奇怪:“还真是嘉衡帝的手指,我何德何能跟嘉衡帝这种家伙排在一块儿。”
柯九愤怒地说:“也不知是何人做的。大人您英明神武,嘉衡帝这样糊涂的昏君拿什么跟您比。”
陈云州都被柯九吹得有点脸红,但柯九有一点说对了,他跟嘉衡帝完全是两样人,一个既恨嘉衡帝,又恨他的高昌人,他实在是想不出来。
“没事,既然对方对我有敌意,等我们攻打京城时,对方肯定会现身的,到时候是谁就一清二楚了。”
想到这里,陈云州对童敬说:“童叔,既然高昌人的队伍中有这么一个仇恨我的人,这次去攻打京城就由我带兵吧,你驻守在池州,等阿良来了,若是有多余的兵力,全部一起投入到宣州,一定要快速拿下宣州,等宣州到手,我就带兵撤回池州。”
童敬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还是让我去吧。”
陈云州笑了笑:“没事,我多带些大炮过去,如果不敌,那我就快速撤离,不会跟高昌大军死拼的。”
童敬见陈云州坚持,只得同意。
虽然是去打酱油的,但陈云州的主要目的是吸引高昌人的注意,所以他一点都没隐藏,反而大张旗鼓,军队还没出发,先派人散播了一圈流言,搞得京城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要去攻打京城了。
而且,为了取信于人,陈云州还抛出了一番大义论,呼吁大家先摒弃前嫌,一致对外,收复京城。
王石原也不甘落后,迅速在京城放出流言,表示禁军会与高昌人战斗到最后一刻,不死不休。
楚弢就更不要说了,他直接将大军开到了京城外。
右贤王收到这个消息,极为恼火,立即召集所有将领商议。
陈天恩和贾长明唯恐右贤王会放弃京城,回西北苦寒之地,他们可不想去草原上放羊,于是连忙说道:“统帅不必担心,陈云州野心勃勃,楚弢忠于嘉衡帝,王石原有私心,他们不可能真正心无芥蒂联合的。心不齐,这所谓的联合,毫无意义,不足为惧。”
右贤王万分不解:“忽鲁尔,你上次去池州见陈云州,不是说对方态度很好吗?为何对方会忽然转变态度?”
忽鲁尔苦笑:“统帅,小的也不清楚,当时他说考虑的。”
谁知道考虑了一圈,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他们。
“统帅,陈云州既如此不知道好歹,丝毫不考虑统帅的好意,就让末将带兵去会会他。”朱宜年站了出来,主动请缨。
右贤王知道朱宜年的心结。朱宜年平生最恨两人,一是嘉衡帝,二就是陈云州。
而且他是中原人,最了解中原人的想法,派他出去,他必会竭尽全力,但就怕这家伙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冲动行事。
朱宜年见右贤王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立即跪下恳求道:“统帅,请让末将出兵,不杀陈云州,末将提头来见!”
右贤王笑了笑,将他扶了起来:“朱将军的忠心日月可鉴,本王自是相信将军,但现在我们面前三路大军的围剿,西城门当以稳为首,守住城门是最重要的,击杀陈云州次之!”
朱宜年连忙说:“末将明白,统帅放心,末将不会意气用事的。”
右贤王含笑道:“好,那西城门就交由朱将军了。”
第115章
腊月初九, 庆川军、楚家军、禁军同时对高昌人发起了攻击。
庆川军攻打西侧,楚家军攻打南侧,禁军在城东往内发起冲锋。
其实三军一道从城东入城反攻是最好的, 无奈三方目标不一, 都做不到相信彼此。
高昌人在城东布置的兵力也是最多的,相较之下,在城南城西因有巍峨的城墙地利优势, 所以布兵较少。
朱宜年带了两万人
腊月初九,西城门, 战鼓擂, 威震四方。
两万庆川军兵临城下, 黑压压的,放眼望去,仿佛看不到尽头。
腊月初九,庆川军、楚家军、禁军同时对高昌人发起了进攻。
西城门,寒风肆虐, 两万庆川军兵临城下,战鼓声赫赫,响彻云霄。
朱宜年身披黑色铠甲, 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上, 望着下方乌压压的庆川军,心中毫无惧意, 只有满腔的恨意和战意。
他厉声大喝:“陈云州, 可敢与我一战?”
声响在空寂的天空中回荡, 随着呼啸的北风一起响彻四方。
天地安静下来, 旗帜飞扬,数万人的战场死一般的寂静。
没得到回音, 朱宜年再度大喝:“陈云州,听闻你乃定北大将军之后,定北大将军陈家祖上战功赫赫,无不是骁勇善战之辈,今日朱某想请汝单独一战,胜,你入京,败,留下庆川军。尔可敢一战?”
他这分明是挑衅。
他都将陈家祖宗都搬出来了,陈云州要是不站出来与他一战,那就是坠了陈家祖宗威名,也会大大打击庆川军的士气,让庆川军被人嘲笑,看不起。
柯九担忧地看着陈云州,低声说:“大人,这只怕是他的诡计,您担心,可万万不能上当,说不定城楼上有无数的弓箭手已将弓对准了您。”
这非常有可能,一旦陈云州被杀,庆川军群龙无首,将会以极快的速度溃败,西城门之危立马解除,甚至连后方的庆川军都会彻底瓦解。
陈云州轻轻一笑:“我明白。这人是谁,听起说话的口音,应是中原人,可有人认识?”
柯九摇头:“不认识。”
这也正常,他们庆川军都是从南边来的,对北地的官员、将领几乎没什么了解。陈云州琢磨着回头可以派人去询问询问楚弢,楚弢说不定能认识此人。
他伸手说:“拿望远镜来。”
柯九连忙将望远镜递了过去。
陈云州拿着望远镜,透过薄薄的镜片终于看清楚了城楼上那人的模样,二三十岁的样子,皮肤黝黑粗糙,但五官轮廓完全是中原人的模样。
不过最令人心惊的他那双眸子,阴沉、幽深,充满了无尽的恨意和战意。
他站着城墙之上,就宛如一柄随时会出鞘的利刃,气势比冬日的寒风都摄人。
“看起来倒是一个人物。”陈云州放下了望远镜。
对于高昌大军中出现汉人,陈云州并不觉得奇怪。
西北常年征战,有部分汉人被掳,也有部分汉人投靠了高昌人,还有些被占领区域的汉人生活在高昌人的统治之下,过个两三代人,很多人都会被同化,哪怕身上还留着汉人的血,但思想上、心理认同上,都已经成为了高昌人。
这其实就跟现代人说的“黄皮白心”一样,移民的二代、三代很多都会跟当地的文化融合,然后从思想上变成当地人。
不过大部分民族都有排他性。
一个汉人想要在高昌人中出头,甚至统领一军,难度会比高昌人大很多,因为高昌人中勇士肯定不会服他。这人能做到这点,还能得右贤王信任,单独守一门,可见其本事不小。
就在陈云州想这些的时候,城门忽然开了。
朱宜年手持长枪,立于马上,目光冰冷地盯着数百米外的庆川大军。
“这人倒是好胆。”陈云州询问这支军队统帅,“杜将军,咱们的炮火、弓箭能射中他吗?”
陈云州可不讲什么规矩不规矩,义气不义气,兵者,诡道也,兵不厌诈,谁笑道最后才是最重要的,手段不重要。
可惜杜将军摇头:“不行,距离有点远,还打不到城门。”
就在二人说话之时,对方一个士兵忽然骑马过来,然后双手递上了一封信。
杜将军连忙上前接过信翻了一遍,然后回到陈云州的身边,面色有些古怪:“大人,您请看。”
陈云州打开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庆川军往后退三里,你我二人大石墩一决胜负!
杜将军很了解地形,连忙给陈云州解释:“大人,大石墩距西城门大概两里左右,当心这人耍诈。现在高昌人守城,占据有利地形,实没必要出城冒险,他此举肯定不怀好意。”
陈云州抬头看了一眼马上坐得跟标枪一样的男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人好像对我敌意颇深!”
就如杜将军所言,这人现在占据地利,死守城门即可,实不必跟自己冒险。
还是对方武艺高强,天生就力大无穷,觉得能轻易斩了自己?
杜将军连忙说:“大人,咱们庆川军攻打高昌人,他们肯定仇视咱们。”
陈云州轻轻笑了笑,总觉得不是这个原因,哪怕隔得老远,他也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
“让我去会会他!”
听到这话,杜将军感觉天都要塌了,连忙劝阻:“大人,万万不可,您乃千金之躯,怎可涉险?大人三思。”
“是啊,大人,太危险了,大人,不若让小的去会会他吧。高昌人应没见过大人的真容,小的去即可。”柯九见陈云州动了这个念头,干脆提出自己假冒陈云州出战。
陈云州有种直觉:“不,他很可能认识我。这是个机会,高昌人出了城,将不再占优势了,如果仅他一人出城,他死定了,如果后面还有高昌人,杜将军带兵拦截杀敌……”
陈云州还没说完,地上立即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将领。
杜将军苦笑道:“大人,此事万万不可。童将军嘱咐过末将,一定要保护好大人,大人,您若有失,您让庆川军这几十万兄弟怎么办?您让我们占领的二十多个州府怎么办?您让这天下几千万百姓怎么办?大人若是有个万一,这天下只怕又要陷入无尽的战火中,求大人慎重。”
陈云州怔了怔,片刻后,无奈一笑:“杜将军,你们起来吧,是我任性了。我不会再提了。”
不知不觉,他身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担子,已经不能再随着自己的心意来了。
人有旦夕祸福,谁也预料不到明天会怎么样,陈云州也曾想过哪一天自己要是出了意外,又或是生了病怎么办?所以他在积极培养童良,这样万一他有个好歹,也有人接手庆川军。
但现在想来,还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杜将军几人如释重负,赶紧站了起来。
陈云州望着城门下那道身影,开口道:“让大炮在前面开路,用炮火轰,弄得声势浩大点。”
仅凭两万人,即便是打开了西城门,也没多大作用,反而可能给王石原创造更多的机会。
所以陈云州早就决定了,出工不出力,牵制住一部分高昌人,吸引多方的注意力,最好是给高昌人制造点危机感,能将宣州的高昌人也给吸引出一部分最好不过。
这还有什么比火器更好用呢?
所以他这次带了不少炮、弹。
杜将军得了令,安排了二十门大炮往前挺进,在距西城门六七百米远左右时,车子停下,士兵们点燃了大炮,炮火轰地落到城墙下方,气势惊人,掀起一阵阵气浪,土石翻飞,吓得城楼上的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缩回了脑袋。
朱宜年在庆川军推出火炮时就已带人回了城。
他重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感受着下方猛烈的气浪,脸色有些凝重:“这就是庆川军的火器吗?果然不凡。”
亲卫咽了咽口水:“将军,前方危险,您往后退一些。”
朱宜年站着不动:“怕什么?如果对方的火器真的能打到城墙上方,早直接打过来了,何必这么慢吞吞的?”
等烟尘散去,他低头看了一眼城墙下方。
城墙下,不少地方被轰出了大洞,至于城墙,也有些地方被轰得坑坑洼洼的,可京城的城墙建造得极为结实,那坑洼大多也有碗口大,最大的一个也只有脸盆大小。
听起来不小,但京城的城墙底部可是有四丈厚,所以才有脸皮有城墙那么厚的说法。
对于十几米厚的城墙来说,轰出碗口大的坑,也就跟挠痒痒没多大区别。
相较之下,朱宜年比较担心城门,他下令:“加固城门,另外,弓箭手做准备,敌人一旦进入射程,直接射击。”
远处,陈云州也拿起了望远镜观察这二十炮下去的结果。
看完后,他轻轻摇了摇头:“火力还是不够。”
可能是隔得比较远,也可能是京城的城墙修筑得更结实,当然也有现在火炮处于起步阶段,威能还不够的原因。
火炮对付凡胎□□效果非常好,但对上这样厚重结实,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修筑的城墙就有些不够看了。
杜将军也发现了,他问陈云州:“还继续吗?”
陈云州思考片刻,指了指城楼上方:“能将火炮运到这个高度吗?火炮轰击城墙城门,不知何时才能起效果,如果能将火炮挪到跟城墙齐平的高度,直接轰击城楼上的驻军呢?”
反正他们也不急着攻城,可以慢慢实验。
杜将军眼神发亮:“现在的火炮比以前体积小了些,也没那么重,咱们可以用滑轮将其吊到箭楼上,这样就能跟城楼保持差不多的高度了,不过得改造一下箭楼,可能比较耗时间。”
陈云州不在乎:“无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让火炮守在前面,咱们改造箭楼吧。”
杜将军连忙安排人在后方忙碌了起来。
城楼上,朱宜年等了一会儿,对面庆川军毫无动静,完全没有继续放炮的意思。
他皱着眉,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庆川军这明显是在拖延时间,根本没有跟他们决战的念头。
他吩咐亲卫:“派人去打探打探城南、城东的战况如何!”
半个多时辰后,派出去的人有了回音:“将军,城东、城南打得很激烈,楚家军在全力攻城,禁军在往西往北推进。”
朱宜年眯眼看着下方纹丝不动的庆川军,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庆川军跟楚家军、禁军说是合作,但根本不诚心。
城楼下庆川军估计也就两三万人,这点人即便攻下西城门,估计也占不了便宜,而且还会让下高昌军往西城门调集更多的兵力,从而减轻其他两方的压力。
这样王石原就可大举往城内推进,占据京城更多的地方,甚至是拿下整个京城。
这三方根本就是各怀鬼胎。
如果真的是一心一意对付他们,那从王石原掌握的东城门直接进攻损失岂不是最小?
但王石原肯定不愿,另外两方也信不过他。
一群各怀心思的野心家!
朱宜年立即命人拿来笔墨纸砚,快速写了一封信,分析了三军的情况,然后向右贤王提议,集中兵力铲除王石原的人马。王石原对他们威胁最多,至于城南城西,派少量兵力守住城即可。
他这边两万人多了,只留五千足矣。
右贤王看完朱宜年的分析,又详细看了一下三个战场的具体情况,很快认同了朱宜年的提议,从西南两处战场抽调了两万多人,全部投入到东城区的战场上,全力对付王石原。
朱宜年预料得不错,到傍晚,庆川军也没再对西城门发起进攻。
反倒是城内王石原的禁军损失惨重,只得退到东城门方圆三里内,竖了一道防线。
对于今天高昌人的胜利,朱宜年心里却没有半分痛快之意。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庆川军,仿佛要从这里面找到陈云州,可惜离得实在是太远,而且敌人都是同样的装扮,他最终没找到人。
第一天的战事就这么结束了。
王石原气急败坏,好好问候了陈云州和楚弢一番,但还不能跟这两方翻脸。
因为楚家军和庆川军没有攻城的时候,高昌人也在不断跟禁军作战,今天这两军好歹牵制住了一点高昌人的兵力。
楚弢对这个结果也不满意。
他几乎是全军出动了,没想到还是没拿下南城门,倒是自己损失惨重。
甄卫很是心疼,提议道:“楚将军,不如咱们去东城门跟王统帅汇合吧,高昌人占据地利,攻城太难了。”
京城城高墙厚,而且高昌人极擅骑射,射术尤其好,现在他们端了京城的兵器库,不缺箭支,楚家军这么攻城只能用人命去填。
甄卫就三万人,今天就损失了好几千,如何能不心疼。
楚弢苦笑:“你去王石原很欢迎,我去他恐怕不会轻易同意。”
两人目标不一样,楚弢一心想救嘉衡帝,维持正统,王石原想扶持年幼的八皇子登基,肯定会提防他,哪会让他从东城门入。
现在王石原巴不得他在南城门这边跟高昌人死磕,这样既消耗了楚家军又消耗了高昌军。
这是王石原最想看到的局面,不然王石原早邀请他们去东城门汇合了。
甄卫语塞,迟疑片刻说道:“不知道庆川军那边怎么样了?”
楚弢轻轻摇头:“上午的时候倒是动静挺大的,后来就没了声息,估计也就那样吧。”
他心里觉得很悲凉,三军汇聚,如此多的人,如今也就只有他一心惦记着救皇上了。
隔了一日,三方再度发起了进攻,这次楚弢也没第一次的攻势猛了,明显有所保留。
这一仗打得软绵绵的,毫无气势可言。
倒是庆川军这边,经过两日的改造,共弄出四架适合将火炮运上去的箭楼。
陈云州决定试试效果。
杜将军让人将火炮运送上了箭楼,然后将箭楼推到离城墙五六百米远,然后对城楼上的高昌人发起了进攻。
轰轰轰!
炮弹落到了城墙上,炸得城楼上的高昌人抱头鼠窜,离得近的不少被轰下了城楼。
城楼上的高昌人连忙向两边跑,这样可远离大炮的射程。
等浓烟散去,城楼上除了满地的尸体和碎石已经不见了人,准确地说,是到了大炮射程的两侧。
大炮火力够猛,但就是装载、发射的时间比较长,而且箭楼太过高大,移动速度太慢,机动性差,敌军有了防备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不过对庆川军而言也够了。
一个人都没牺牲,就轰炸死了敌军几十人,还将一个城垛都轰开了。
庆川军顿时士气大振,不少将领站出来主动请缨:“杜将军,让末将带兵前去攻城!”
杜将军是知道此战的目的,当然不会答应:“先缓缓,以后有你们立功的机会。”
***
城楼上,朱宜年面色凝重。他前天才说庆川军的火炮不足为惧,没想到今日就被打脸了。
虽然对方的火炮移动速度慢,发射的间隙时间也比较长,可这杀伤力实在是太强了,很容易让底下的士兵产生恐惧心理。
这仗不好打啊!
亲卫低声提议:“将军,庆川军的火力太猛了,不如咱们向统帅申请增兵吧。”
“不急,东城门那边才是如今的重点,不要因我们扰了统帅的计划。”朱宜年盯着庆川军的方向看了许久,忽地说道,“听闻陈云州爱民如子,在南方名声很好,你说,我们若是放数万百姓出去呢?他会开炮吗?”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看好戏的笑容。
亲卫闻言连忙说道:“将军,不可,现在统帅下令封锁城内,您这样做,恐怕会被人攻击。他们早就嫉妒您受统帅信赖了。”
那些高昌人的将领被朱宜年这个外来户抢了风头,如何能甘心?他们平时可没少给朱宜年上眼药,使绊子,不过右贤王一直对朱宜年信赖有加。
朱宜年淡淡地说:“无妨,我会说服统帅的。”
他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给右贤王,陈述了此举的必要性。
两军交战之时,数万百姓突然冲出城,不管是杀还是留,总会打乱庆川军阵脚。
而且要是陈云州在京城门外杀了这些百姓,城内的百姓、官员肯定会极为恐惧厌恶乃至于憎恨他,他经营这么几年的好名声没了。
但如果陈云州放任这些人逃跑,又要担心这里面会不会有乔装打扮的高昌人了。
杀,还是留,这可真是个艰难的选择。
右贤王果然批准了朱宜年的提议,但让他第一次不要放太多人出去,因为城内的百姓官员权贵数量总是有限的,这些人可是他们的人质。
最后朱宜年弄了一万平民,又在里面混了几十名高昌人,然后直接打开了城门。
一看城门大开,这些京城百姓立马不管不顾地往外冲,生怕跑晚了就没了性命,事实也是如此,因此后方高昌人的弓箭手盯着,跑得最慢的已经听到了弓箭擦过耳边的声音。
这么多人一口气冲了出来,确实打了陈云州一个措手不及。
西城门外就一条路。
杜将军看到这么多平民冲出来都惊呆了,连忙问陈云州:“大人,这……要开火吗?”
开什么开!
陈云州脸色凝重:“不能开,派人上前拦住他们,挨个登记盘查……不,让大军往南退,侧开一条路,放这些人走,不要拦他们,当心这里面有高昌人,不要接近他们,凡是有敢靠近的,立即斩了!”
陈云州看到了这些逃难百姓后面呼啸而来的弓箭,立即改变了主意。
庆川军仓皇让路,但路只有这么宽,而且还有笨重的大炮、攻城器械,挪动非常慢。
好在杜将军也是个果决之人,他命人对着天空放了一炮,巨大的爆炸声吓住了这些百姓,再乱也没人敢往庆川军这边跑了,不少往两侧跑,也不管是山坡、还是河流。
很多人不小心栽进了雪地里,不知踩到了什么,直接往下陷,其他人也不管,直接踩着他往前冲,生怕跑慢了会被人一箭穿心射死。
陈云州看着这混乱的一幕,目光发沉,眼神往城楼上瞟了一眼,这人好狠的算计,要是下次在双方交战时,他们再来这么一出,自己这边必定会大乱阵脚。
陈云州收回了落在城墙上的目光,眼神忽地瞥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虞书慧!
陈云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远处抱着一个小女孩疲于奔命的狼狈女子竟然会是虞书慧!
不过想想嘉衡帝都被挂在了城墙上,她……一个弱女子只能混在人群中逃难也就不足为奇了。
几年不见,虞书慧再也没了初见时的明媚开朗。她眉头紧皱,似有化不开的雾,瘦弱的手臂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艰难地躲避着身后冲撞而来的人群。
可她太弱了,那些只顾着逃命的人哪会管前面有没有人呢?
眼看她被人撞到在地,后面还有人不管不管地往前冲,陈云州终究是不忍,对柯九说:“去将那个抱着小女孩的女子带过来。”
柯九连忙带了几个士兵过去挡在虞书慧身后,制止后面的人往她身上踩踏而过。
后面总算是没人挤了,虞书慧松了口气,连忙抱着小女孩爬了起来准备继续逃难。
但她这一抬头就被柯九给认出来了。
“公主!”
虞书慧一惊,浑身瑟瑟发抖,抱着小女孩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等她鼓足勇气抬头,认出柯九时,她张了张嘴,眼圈不自觉地红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柯九看到她瘦得两只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也是非常吃惊。虽然如今京城陷落了,但也没多久,这么点时间人不可能瘦成这样,可见先前虞书慧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
若不是五官很相似,柯九很难将眼前这个狼狈、瘦弱、可怜的女子跟当初那个骄傲、漂亮、活泼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到底是熟人,柯九放缓了语气道:“公主,这边危险,请随我来吧。”
虞书慧点了点头,抱着孩子跟着他。
但没走几步,柯九就发现她走得特别慢。
他回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只见虞书慧左脚落地特别慢。
察觉到他的目光,虞书慧连忙加快了脚步,这速度一提起来就更明显了,她走路一瘸一拐的,难怪快不起来。
柯九正想说什么,后面响起了马蹄声。
他回头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旁边,当即明白了什么意思了,连忙邀请虞书慧:“公主,上车吧,要小的扶您吗?”
“不用,谢谢。”虞书慧婉拒,抱着小女孩踩在脚踏上,缓缓挪上了马车。
柯九命人将马车驶回营地,给她们俩准备点吃的和换洗的衣服,然后跑回了陈云州身边,低声说道:“大人,安排好了。”
陈云州点头,没说什么。
柯九欲言又止,但见陈云州跟杜将军讨论起了军情,只得闭上了嘴巴。
杜将军看着四散逃离的百姓,眉头紧蹙:“就这么让这些人逃了吗?这里面肯定混了高昌人,若是人多,可能会偷袭咱们。而且有了今天这一次,就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要是后面几次人数增加,里面多混些高昌人,逼近他们再动手,又或是绕到他们后方动手,他们搞不好会阴沟里翻船。
这阴谋很明显,但哪怕知道也很难防范,总不能将这么多百姓全部射杀了吧?万一这里面绝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呢?
想到这里,杜将军就恼火:“他娘的,这些高昌人真是太可恶了。”
确实可恶,但还是那句话,兵不厌诈,这一局是敌人占了上风。
今天讨不了什么便宜了,搞不好还会有第二第三轮的百姓冲出城,陈云州随下令鸣金收兵,暂时退回军营中再想对策。
回到大营,柯九再也憋不住了,低声对陈云州说:“那……那是公主吧?她……小的差点没认出来,变化太大了。”
陈云州这才想起自己把虞书慧给捡回来了。
他想了想问道:“将她安顿好了吗?”
柯九摇头:“小的也不清楚,小的这就去问问。”
“不用了,我去看看吧。”陈云州制止了他。
两人一道去了虞书慧的营帐。
因为是柯九派人送回来的,留守的将士不知道虞书慧的身份,就将她和那个小女孩安置在了靠近西侧角落的一个帐篷中,那边去的人比较少。
陈云州走到帐篷外,冲柯九抬了抬下巴。
柯九明白了,赶紧隔着门帘喊道:“公主殿下,您方便吗?我家大人来看您了。”
少许,里面传来一道有些干涩的女声:“进来吧。”
柯九连忙掀起帘子。
陈云州踏入营帐内,看到虞书慧正在喂那小女孩吃饭,他立即拱手道:“臣陈云州见过公主殿下。”
虞书慧拿起手帕细心擦了擦小女孩的嘴,将她放到床上,拉上被子盖着,然后站起身给陈云州行了一礼,苦笑道:“陈大人,如今皇室覆灭,哪还有什么公主不公主,您直接唤小女子虞姑娘便是。”
陈云州心里颇不是滋味。
当年遇到虞书慧时,她何其的骄纵、大胆、任性,明媚得像是春日高悬天空的太阳,但短短几年不见,物是人非,她也完全变了模样,变得成熟、懂事,甚至是卑微了。
而这些所谓的成长都是需要代价的。
陈云州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看她的模样也知道,在京城陷落之前,她的日子恐怕就很不好过。
无声地叹了口气,陈云州从善如流:“虞姑娘,听说您腿受了伤,先坐下吧,我让军医给你看看……不过军医是男子,你方便吗?”
陈云州是无所谓的,医者无男女。而且只是看看腿,又不是什么隐私部位,但这是古代,而且虞书慧现在的精神状态明显很紧绷,他怕吓到她。
虞书慧愣了愣,轻轻说道:“方便的,不过小女子没什么大碍,就是刚才被人撞倒,扭伤了脚,敷点消肿的药,过段时间就好了。”
陈云州意外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给柯九使了个眼色,柯九立即去请军医了。
因为就在军营里,军医来得很快。
虞书慧提起了左边裙子,脱掉鞋袜,露出一只肿得跟馒头似的脚。
柯九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看了虞书慧一眼,这个昔日养尊处优的小公主也是个狠人啊,脚都这样了还闷不吭声地走路,从头到尾都没显露分毫。
更让人意外的在后面。
军医查看过她的伤情后说道:“姑娘这脚应该是错位了,但又被人推了回去。”
见陈云州和柯九都望着她,她低声说道:“我自己会一点点这些。”
柯九懵逼地看着她,这是只会一点点吗?
军医笑道:“姑娘医术不错,老夫给你开一点敷的药膏,再开点活血化瘀的药,服上几日,应该就会慢慢消肿了。不过姑娘这段时间不要走动,免得伤情加重。”
“谢谢大夫。”虞书慧客气地说道。
柯九听了怎么都觉得别扭。
他记忆中的虞书慧不是这样的。
等大夫走后,陈云州这才开了口:“虞姑娘,不知京城现如今是什么情况?”
虞书慧想了想苦笑道:“高昌人打进了京,到处抢劫,不少宗室和官员都被他们抓住了。此外还有一部分禁军留在京城跟他们作战,京中如今乱成一片。”
“那公主您怎么没去找禁军?”柯九忍不住问道。
禁军既然还在,而且听说还救了五皇子和八皇子,那应该也不会不管她吧。
虞书慧抿了抿唇。
见她这副为难的样子,陈云州瞥了心大的柯九一记,示意他闭嘴,然后岔开了话题:“原来如此,虞姑娘好生休息吧,先养好伤,如果有什么去的地方,可以尽管提。”
虞书慧点点头:“谢谢陈大人。”
到底是女子的营帐,陈云州也不好久留,随即道:“那虞姑娘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面的人,陈某先告辞了。”
虞书慧没说什么。
只是等陈云州走到营帐门口时,她忍不住开了口:“陈大人,有什么用得上小女子的地方吗?”
陈云州回过头。
似是发现自己的话可能会引起歧义,她忍不住脸红,低声解释道:“小女子在京城呆了二十年,对京中的人事多少有些了解,如果陈大人有用得着小女子的地方,尽管直言。”
陈云州思量了一下,确实,郑深不在,胡潜也在后面处理事情,没跟上来。
他们现如今对京城的人事一无所知,虞书慧虽然是个女子,养在后宫中,可能知道得不是很多,但铁定也比他们这边人的强,尤其是京中的官员、宗室,她肯定认识不少。
而且现如今就有一个人让他很疑惑。
陈云州直接问道:“多谢虞姑娘,陈某正好有个疑问,不知虞姑娘能否为陈某解惑。驻守西城门的高昌人似是个汉人,虞姑娘此前一直在京城,可曾听说过这人的来历?”
虞书慧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容,缓缓开口道:“皇宫陷落,武峣带了几人将小女子救了出来,让我躲藏在曾忠于我皇兄的廖叔叔家,廖叔叔提起过这人。这人名叫朱宜年,京城人氏,六年前其父因与一谋逆之人姓名相似而全家遭难,被那……下狱流放。”
说到这里,虞书慧抬头看着陈云州道:“说起来,这人还跟陈大人有些关系。陈大人在庆川曾冒用的陈状元就是他的好友,也是当初替他家在朝廷上据理力争之人。廖叔叔说这人才华不凡,而且重情重义,若非……也不至于投效了高昌人。”
“如果陈大人能找到陈状元,由他出面劝说,朱宜年必定会投效大人。”
陈云州顿时明白,那不是自己的错觉,朱宜年的确对他恶意满满,甚至,现在陈云州怀疑那根手指头都是这人送来的。
他冲虞书慧笑了笑:“虞姑娘应该听说了,陈状元已经被陈某杀了,上哪儿找人去?”
虞书慧坚定地摇了摇头:“陈大人不是那等滥杀无辜之人,你肯定没杀陈状元,如果找不到人,大人也尽早跟朱宜年说清楚。廖叔叔说,朱宜年这人行军打仗应该也很有一套,不然不可能在高昌军中立足。”
陈云州这一刹那对她口中的廖叔叔非常感兴趣,此人颇有识人之能,回头派人查查,若无劣迹,入了京可直接任用此人。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知道了朱宜年的身份,这一局很好解了。
陈云州迫不及待要去找杜将军,遂拱手道:“多谢虞姑娘告知,陈某有事先告辞了。”
第116章
出了营帐, 柯九就忍不住感慨:“大人,您发现没,公主变化好大啊, 今天都没看你几眼, 更别提追着你跑了。”
这柯九真是越来越八卦了,连自己都敢调侃。
陈云州很是无语,斜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这是在营中, 不要乱叫,以后就称她为虞姑娘。”
现在的虞书慧身份敏感, 身份不宜张扬。而且虞书慧想必也不想承认她皇室公主的身份。
柯九这人也不会看脸色, 没意识到现在的虞书慧不是当初那个张扬明媚的公主了, 而是一个卑微的可怜人。
说实话,看到这样的虞书慧,陈云州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是吃人的封建社会,公主又怎样?昨天还是天上高不可攀的月亮,明日就能是被人踩在地上的烂泥, 是生是死,是高贵还是低贱,不过是帝王的一句话罢了。
这是一个全民都没有安全感的社会。
底层百姓朝不保夕, 人命比草还贱, 富商豪绅盘剥奴仆佃农又担心被上面的人搞,官员更是说错一句话, 不, 有时候什么都不说, 就是名字跟某个逆贼相似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而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权倾天下, 照理来说应该有安全感了吧?
不,也没有,他会担心反民,会担心权臣,会提防外戚儿子,然后就开始折腾下面的人。哪怕是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大多也一样,照样是想办法杀功臣,杀儿子,杀官员,杀百姓。
这就是个谁都逃不掉的魔咒。
这是制度的缺陷,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其实并无多少变化,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一个轮回,王朝前期开明仁善,然后要不了几代就开始没落,王朝末年战火四起,改朝换代又重复这个过程。
而天下的百姓就如那韭菜,好的时候还能养一阵再割,要是遇到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这样的混乱时期,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韭菜根都被拔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新朝建立,也没什么好欢喜的,不过是又一次轮回的开启。
见陈云州脸色难看,柯九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认错:“大人,都是小人的错,小人以后不敢了。”
陈云州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不关你的事,行了,以后说话注意点,女子在这世上本就不易。虞书慧他们孤零零地在大营中,你平日多照料一些。此外,虞姑娘的脚受伤了,还带着个小丫头,很不方便,一会儿你去附近的村子找个家中人口简单的村妇过来照顾她们,最好是那种家中只有一两个人的,全部带入大营,免得被人盯上。”
“是,大人。”柯九连忙点头,眼珠子却偷偷往陈云州脸上瞟,自家大人可真细心。
陈云州一看他眼珠子转就知道没好事,瞪了他一眼:“天都快黑了,还不去?”
柯九嘻嘻一笑:“是,大人,小的这就去。”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陈云州也懒得理他,大战当前,这家伙还天天胡思乱想。
打发走了柯九,陈云州直接去了杜将军的营帐。
杜将军正在用膳,往日里他们经常一起吃饭,不过今天听说陈云州回来去了那个捡回来的姑娘营帐中,他就自己先吃了。
如今看到陈云州过来,杜将军连忙站了起来:“末将见过大人,不知大人用膳没有?末将让人送一些过来?”
陈云州摆手:“不用,你吃饭吧,我就有个事想跟杜将军说说。”
杜将军吃饭速度特别快,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饭,示意卫兵进来将东西收拾走,然后笑问道:“可是有关于西城门的战事?”
陈云州点头,简单地将朱宜年的身份,还有他们之间的过节说了一遍。
杜将军听完,激动得一拍膝盖:“大人,天助我也!这个朱宜年是因认定陈状元被您杀了,所以记恨仇视您,但他若是知道陈状元还好好活着,甚至是您救了陈状元,必定会对您非常感激的。不说立马带兵弃暗投明吧,至少也会让咱们三分吧。”
陈云州可没他这么乐观:“不好说。首先,口说无凭,没看到陈状元之前,别人凭什么相信我们的一面之词?其次,人心易变,朱宜年如今在高昌混得风生水起,若是改投我们,还能有以前的前程吗?不可能,甚至会遭受排挤和攻击。”
朱宜年投效高昌人,确实是不得已,但他无辜,他的家人无辜,可被他乃至他麾下士兵杀害的平民百姓就不无辜吗?
只能说,他这一生就是悲剧。
而这都是嘉衡帝这个昏君造的孽。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今日朱宜年攻入京城,也算是嘉衡帝的报应了,只是可怜了朱宜年和那些无辜的百姓。
杜将军无言以对,事实如此,别说其他人了,就他自己,对朱宜年曾投效过高昌人这点也无法完全释怀,更逞论那些唧唧歪歪的文官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这朱宜年挺有手段的,若能为我们所用就好了。要有他这么个内应,里应外合,帮咱们打开城门,那咱们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拿下京城。”
“前阵子要不是陈天恩他们引得禁军开了城门,高昌人也不可能这么容易攻入京城。”
陈云州也心动,所以他准备试试:“我立即派人回庆川请陈状元来一趟,有用最好,没用也无妨,至于现在,先跟他玩玩。”
杜将军对陈云州嘴里的这个玩玩很感兴趣,但陈云州却不肯细说,只说明天他就知道了。
次日,两军继续对垒,这次陈云州提前做了准备,一是将大军驻扎在城外一千米左右,二是让人大军铲雪开路,从旁边开了一条三四丈宽的道路,然后用马车将地面碾实,虽然还是有些坑洼,但至少看起来是一条安全的大路了。
当然,陈云州不会轻易放这么多人跑了。
昨天是没准备,今日,他在路后方三四里处,命人设置了一道障碍,并安排了弓箭手和火炮压阵,凡是通过这条路逃出去的百姓,通通要检查一遍,携带兵器、长相是高昌人,肯定不能通过,全部要抓起来严加盘问。
此外,若是官宦贵族,也要一并拿下,只允许无关紧要的平民百姓离开。
这样即便其中混杂了一批高昌士兵又如何?没有兵器,人数少,他们出去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城楼上,朱宜年看着陈云州他们的动静,眯了眯眼,低喃:“这个陈云州倒是有几分本事。”
亲卫看着下方庆川军的动静,问道:“将军,可要提前行动?”
“不急,城中百姓数量终究有限,一次放太少出去难不住庆川军,太多现在又有些浪费了。”朱宜年轻轻摇头道。
就在这时,只见城下一庆川士兵举起一封信骑马奔来,然后停留在城门口。
亲卫立即说道:“将军,您看,庆川军派人送信来了,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朱宜年低头往下看了一眼,也猜不透陈云州的心思,但想到曾经右贤王派人去找庆川军商量合作的事,挑眉:“也许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但这次他算错了。
不一会儿,城下的人将信送了上来。
信封上写着“朱宜年亲启”五个大字,没有尊称,就直呼其名,蔑视之意溢于言表。
朱宜年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淡定地拆开了信,待看清楚信上的内容后,他登时脸色巨变,牙关磨得咯吱作响,恼恨极了:“陈云州,不亲手宰了你,我朱宜年誓不为人!”
亲卫吓了一跳,他头一次看到朱宜年如此愤怒。
就连逮着了仇人嘉衡帝,他的情绪变化都没这么大。
“将军,您没事吧?”亲卫担忧地问道。
朱宜年闷不吭声,脑子里不停地闪过许多血腥的念头,每一幅画面都让他愤怒、痛苦,恨不得立即手刃仇人。
他死死攥着手里的这封信,将信捏得哗啦作响,手背上的青筋更是一根根暴凸。
亲卫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煞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将军,这信上写了什么?”
此话一出,朱宜年浑身的暴戾气息又猛然上升了一个台阶!
写了什么?
写着陈云州是如何害死了州弟的。
陈云州这人好生残暴,他竟捅了州弟二十七刀,然后将半死不活地州弟扔在山野中,让州弟活生生地被那些凶残的野兽啃食而亡。
想到好友被人残害,尸骨无存,临死时还遭受了莫大的痛苦,而如今仇人还在城下,耀武扬威地望着自己,他就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恨意:“出兵,主动出击,陈云州就在下方的大军中,只要拿下他,庆川军不足为惧!”
亲卫连忙劝道:“将军不可,咱们现在只有五千人,其余的都被调去对付王石原了,这么点人出城跟庆川军硬碰硬,咱们恐怕也讨不了好。”
朱宜年怒吼道:“那就向统帅申请,调集一批兵力过来,我要攻打庆川军。”
亲卫看着发狂的朱宜年,没敢再劝。
右贤王得知此事,亲自召见了朱宜年:“朱将军,陈云州写这封信给你,是故意想激怒你,你可不能上他的当。庆川军我们也迟早会拿下,但当务之急是将禁军赶出城。”
朱宜年沉默片刻,点头:“是属下太冲动了,以后不会了。”
右贤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本王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办到,暂且忍耐几日。”
“是,统帅。”朱宜年只简单回了三个字。
右贤王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说道:“去天牢转转吧。”
天牢里还有一个嘉衡帝可以供他发泄。
“多谢统帅。”朱宜年拱手行礼退下。
出了王府,他再次去了天牢,几日不见,嘉衡帝躺在潮湿扎人的茅草上,左边耳朵不见了,脸上还被老鼠啃出了一团血肉,狼狈又凄惨。
这是朱宜年喜欢的结果。
但让朱宜年不满意的是嘉衡帝身体太弱了,现在已经奄奄一息,连睁眼都困难了。
他瞥了一眼狱卒:“不是让你们一定要每日给他请大夫,别让他死了吗?”
狱卒苦笑:“回朱将军,请了的,但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大夫说恐怕没一两日了。”
也就是说,不折腾嘉衡帝也要死了。
朱宜年不甘心,这个造成他家破人亡,害死了他全家的仇人就这么去了。
他回头,眼睛血红,盯着狱卒:“救活他,能不能救活他?”
狱卒被他盯得浑身发麻,赶紧摇头:“朱将军,小的将城中好些大夫都请过来看了,没救了。他……据说他身体早就很不好了,宫里的太医都没法。”
听到这个答案,朱宜年满腔怒火无可发泄,咬牙道:“将他泼醒!”
狱卒想提醒朱宜年,这一桶冷水泼下去,嘉衡帝很可能熬不过今晚了,但看他那充满戾气的眼神,最后还是闭了嘴,赶紧提了一桶冷水浇到嘉衡帝头上。
大冬天的这么大桶冷水下去,嘉衡帝打了个寒颤,艰难地撑开了眼皮,看到朱宜年宛如看到了恶魔。他牙关打颤,哆哆嗦嗦地吐出三个字:“杀了我……”
太可怕了,那种自己神智清醒,看着自己被老鼠啃咬掉耳朵、啃掉脸上的肉的感觉他再也不想再来一次了。
他如今只求一个痛快。
可朱宜年偏偏不肯给他一个痛快:“往他身上泼一盆蜂蜜水,蜂蜜调浓一些。”
听到这话,嘉衡帝恨不得立马晕过去,他哀求地望着朱宜年:“杀我,为你父亲报仇,杀了我……”
看着他这副痛苦的表情,朱宜年糟糕到极点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想死?没那么容易,我要让你承受万蚁噬咬的痛苦,我要让你被地下这些见不得光的老鼠、蚂蚁活生生的咬死,最后身上连块好的皮都没有。”
亲卫和狱卒都听得浑身发寒,没人敢惹朱宜年。
狱卒一面派人兑了蜂蜜水,一面赶紧派人去禀告右贤王,毕竟嘉衡帝也算是个重要人质。
右贤王听后只说了一句话“由他去吧”。
嘉衡帝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让朱宜年发泄发泄,也算是他死之前唯一的用处了。
右贤王都不管,更没人能阻止朱宜年了。
蜂蜜水泼下去的效果是惊人的,不一会儿就不知道从哪儿钻出了许多蚂蚁,一只只往嘉衡帝身上爬,往他的衣服、耳朵、鼻孔甚至是嘴巴里钻。
嘉衡帝恐惧得双目大睁,哀求地看着朱宜年。
朱宜年还觉不够:“丢点米饭在他的身上,尤其是脖子、脸、右耳朵,多放一些。”
他这明显是要招老鼠过来。
嘉衡帝几近崩溃了,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去。
头一次,他如此地痛恨自己还活着。
以前,每次面对死亡他都无比的恐惧,恨不得自己能活千秋万代,可这一次,他只想死,马上死去。
但天不从人愿,那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蚂蚁在他的身上游走,舔咬,又痒又痛,又恶心,而且不远处还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嘉衡帝知道,那是老鼠来了。
没想到,当日放过的蝼蚁,今日竟成了他的送葬人!
迷迷糊糊之间,他恨极了,若是……若是当初斩草除根呢?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苦难了?
一个时辰后,嘉衡帝两眼翻白,彻底没了呼吸。
狱卒看着牢房中那具血淋淋、面目全非的尸体,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只有朱宜年,面上一片冷然,没有恐惧,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空虚和苦涩,这昏君死了又如何?能换回他全家人的性命,能换回他至交好友的性命吗?
不能!
朱宜年掩下眼底深处深切地恨意,转身大步离去,快出天牢时丢下了一句话:“丢到乱葬岗,让地下爬的那些玩意儿啃了!”
狱卒连忙说道:“是,朱将军。”
死了也好,这尊瘟神也不会来了,不然每次自己都胆战心惊的。
***
城外,杜将军拿着望远镜,盯着城楼上看了好一会儿,嘟囔道:“人不见了,大人,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他反应这么大?”
陈云州笑眯眯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他陈状元是怎么被我一点点害死,最后尸骨无存的!”
杜将军……
没见过这么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的。
“大人,这样会不会激怒他?”
陈云州笑道:“要的就是激怒他,人只有发狂了,怒火攻心了,才会冲动,而冲动之下就容易犯错误。咱们总不能真的天天在这城西陪他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吧?咱们人数不多,攻城太难了,还是让出来比较好。可惜了,宣州驻军统领不是他,不然要引出来真是轻而易举。”
杜将军再度无言,只能说陈大人真是不按牌理出牌。
等到下午,朱宜年才再度在城楼上出现,但现在这个时间,他们不可能攻城,朱宜年不可能跑出来跟他大战一场。
陈云州利索地说:“鸣金收兵。”
这天白费了,不过回去之后,陈云州可没闲着,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回忆起曾经陈状元跟朱宜年的书信,然后根据记忆大致将这内容复述了一遍。
当初陈云州苦摹陈状元的字迹,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他将朱宜年曾写给陈状元的两封信复写了出来,简单修改了一下,塞进信里,让人送去给朱宜年。
朱宜年一眼就辨认出来,这是他曾经写给陈状元的两封信,不,准确地说,内容是他写的,但这两封信应该是陈云州弄出来的,信纸和墨迹都很新。
这个陈云州,真够恶心的,专门往他的心窝子戳。
他实在忍不了:“来人,传令下去,明日四更,大军随我出城,埋伏在城外,打庆川军一个措手不及。”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大致摸索出了庆川军的行动轨迹。
庆川军每天上午天亮后就会开拔到西城门,两军对阵,有时候会放几炮,有时候会派小股兵力到城楼下试探,但实际上从来没动真格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庆川军就是在打酱油,出工不出力,等着捡便宜。
陈云州耗得起,禁军和楚弢拖不起。
王石原在城内的空间不断被高昌人侵占,已经快退出东城门了,大燕大片土地都沦陷了,没有后勤补给,他带着现在的几万人南下,也很难从庆川军手中抢到什么地盘,还不如留在京城,京城有大量的粮食,财富。
而楚弢担心嘉衡帝撑不下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尽力攻城。
这两方耗下去,损失惨重,最后只会便宜了陈云州。而且庆川军只有两三万人在西城门,其他的将士呢?说不定就等着给王石原或是楚弢致命一击。
朱宜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陈云州这个仇敌继续坐大。
***
腊月十八,大清早的,杜将军就急急忙忙跑进了陈云州的营帐中。
“大人,末将有要事禀告。”
陈云州还在穿衣服,见他这么急,只得说:“杜将军,何事?”
杜将军兴奋地低声说:“陈大人,那朱宜年果然忍不住了,斥候发现他大清早地带兵出了城,埋伏在两里外的林子中。”
从大营到西城门,要过一条六七米宽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石拱桥,两侧是树林,过桥的时候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伏击地点。
不过这会儿寒冬腊月的,树叶早就掉光了,陈云州挑眉道:“林子光秃秃的,不好埋伏吧?”
杜将军轻轻摇头:“大人,这高昌人真的绝了,太他娘的能吃苦了。昨晚不是下了一阵雪吗?他们提前埋伏在了地上,让雪把他们淹没了。”
现在这些人身上披了一层白茫茫的雪,跟雪地融为了一体,只要不动,基本上很难发现他们。
陈云州也不得不佩服这些高昌人,毕竟大半夜在冰天雪地里一趴就是几个时辰,这种毅力非常人能及。
“杜将军,你说咱们今天要是不去,这些人会不会冻死在雪地里?”陈云州开玩笑地说道。
杜将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吧,他们穿的都是比较耐寒的毛皮,而且高昌人比咱们抗冻多了。”
陈云州大笑,穿上铠甲:“那咱们就去会会他。”
庆川军像往常一样,按时出城,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正要渡桥之时,两侧树林中的雪地上动了,但就在这时,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那些刚爬起来准备突袭的高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口吐鲜血,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四周的地上就躺了一地的尸体。
但杜将军还不放心,担心雪地里还有埋伏,下令:“继续射,再扫一遍!”
直到雪地上到处都插上了箭头,他才下令停下来。
弓箭手们现身,大军开始打扫战场,一是回收还能用的箭支,二是高昌人的武器和皮毛。
游牧民族以放牧为生,不缺皮毛,但中原地区畜牧业不发达,这东西比较紧缺,而且皮草是抵御寒冬的利器,保暖性能极为优良。
陈云州看着大军在雪地上翻找,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侧头问道:“杜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这埋伏的人是不是少了点?”
经他一提醒,杜将军立即扫了四周一圈,看着大军翻出来的尸体,很快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大人,这里顶多几百上千具尸体。咱们可是有两三万人,朱宜年不会自大到以为派这么点人伏击就能重创我们吧?不,这很可能是诱饵,快,不用管这些尸体了,大家集合,注意防备……”
但太迟了,一队铁骑从背后袭来,羽箭如风,刷刷刷地往射来,最后面的庆川军顿时倒了一地。
冰天雪地的平原,没有掩体的劣势在这一刻凸显无疑。
杜将军连忙上前护着陈云州,焦急地下令:“盾牌上前挡住对方,弓箭手反击,开炮,不要节约弹药,照准敌人打……”
最初的混乱过后,庆川军立即行动了起来,有盾牌的士兵立即支起盾牌挡在前方,盾牌不够的,士兵们躲到火炮、马车、攻城车后面,开始反击。
轰隆……
爆炸声响起,利箭四飞。
眼看庆川军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讨不了好了,朱宜年立即下令:“撤!”
骑兵快速后退,跟来时那样迅速,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路边。
庆川军这边没有骑兵,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逃跑。
杜将军脸色极为难看,单膝跪地:“大人,都是末将大意轻敌的错,请大人责罚。”
陈云州看着东倒西歪的尸体,闷声道:“起来,我也有错,太过疏忽大意。先记一笔,此地不可久留,收拾收拾退回大营,将牺牲的庆川军将士带走。”
这一战初步接触,庆川军就吃了大亏,死了三千多人,还有两千多人受伤。
而朱宜年派来的诱饵不过六百人。
回到大营,陈云州将自己单独关在营帐中反思了很久。这一路太顺了,不止是他,庆川军上下也有些轻敌冒进,才会导致今日的失误。
他将今天的结果,自己的感受全部写了下来,放在床头,这样每天睡觉前翻一翻,方能铭记在心,以后不至于犯同样的错误。
“大人,虞姑娘来看您了。”外面柯九冲虞书慧使了使眼色。
虞书慧苦笑,也不知道是哪里给了柯九错觉,觉得自己可以劝劝陈云州。
只是如今她的脚快好了,也不能一直赖在军营中,兴许这辈子她都见不了陈云州几次了,见一次少一次,所以她才会厚着脸皮过来。
陈云州将本子塞到了枕头上,低头拉了拉自己起了褶皱的衣服,走到外间道:“进来吧。”
虞书慧掀起帘子进来。
陈云州指了指椅子:“坐吧,脚好些了吗?”
虞书慧行了一礼:“好多了,过两天应该就完全康复了。”
说到这里,她抬头偷偷看了陈云州一眼,他的面色如常,嘴角还挂着笑,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苦涩。
虞书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陈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在这个年纪创下如此基业,已是天纵奇才了,小女子以前最是佩服我皇兄,但皇兄较之大人也少了几分锐气和狠劲儿。”
陈云州一听就知道虞书慧应该是没怎么安慰过人。
他看了一眼虞书慧小心翼翼的样子,吐出一口气道:“虞姑娘,还是在庆川时的你更好。”
此话一出,虞书慧脸色大变,头垂了下来,两只手不停地绞着手帕:“陈大人,今日多有冒昧,小女子……”
“对不起!”陈云州飞快地说道,他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刚才没注意虞书慧的情绪说错了话,如果可能,谁不想做天之娇女,谁愿意沦落成泥呢,虞书慧变成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世事弄人。
虞书慧浑身一僵,扯了扯嘴角:“陈大人救了小女子,何错之有。更何况,你说的是实话,小女子也无比怀念在庆川的那段时光。”
恣意、明媚,她还是皇兄捧在手心的小公主,无忧无虑,而不是皇帝厌弃丢在深宫后院自生自灭的落魄公主,不,说是公主,连宫人都不如。
陈云州面色放缓了一些,和气地说:“虞姑娘,刚才是在下一时失言。你我旧友一场,姑娘在我这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不必如此谦卑,也不必小心翼翼的,我不习惯。至于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以后你就是虞书慧,只是虞书慧,不是什么公主,也跟姓赵的没关系。”
虞书慧双眼泛红,她努力将眼泪逼了回去,低声说:“谢谢!”
“陈大人待小……我有救命之恩,我有什么能为大人做的吗?”
陈云州本想说不,但转念一想,重塑一个人信心的办法就是让她觉得被需要,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想到这里,陈云州开口道:“我确实有两件事想请姑娘帮忙,第一件是京中的官员姑娘知道多少?能否将其姓名,来历,平时的做事风格写下来,供我参考。第二件是今日我们遇到了埋伏,有两千多人受了伤,但军中只有三名军医和几个学徒,忙不过来,虞姑娘若是方便,可以去帮忙搭把手。”
果然,虞书慧听到这话,立即抬起了头,原本晦暗的眸子都亮了许多:“好的,小……我这就去军医那儿,忙完了之后,晚上再写我知道的京中官员的情况。”
陈云州含笑点头:“好,有劳了,官员的事不必急,有空慢慢写即可。”
虞书慧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就退出了营帐。
柯九看着她雀跃的背影,以为陈云州的心情已经阴转晴了,立即笑呵呵地进了营帐:“大人,您还用饭……”
话说到一半,柯九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陈云州的心情根本没变好,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虞书慧劝着劝着反倒把自己给劝好了?
陈云州摆手:“不用,你派人将这封信给朱宜年送过去。”
柯九糊涂了,自家大人这心情到底是好还是没好呢?
“行了,你家大人我又不是没栽过跟头,这时候栽跟头未必是坏事。”陈云州起身,“我去找杜将军商量事情了。”
***
朱宜年回城没多久就又收到了陈云州的信。
这次只有一句话:你想知道陈状元和他的家人尸体都去了哪儿吗?
伏击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朱宜年握住信,厉声咆哮:“陈云州,我要活剐了你……”
更令朱宜年郁闷的是,第二天,城楼下空荡荡的,庆川军没出现。
等到中午也不见大军踪影,朱宜年下令:“让斥候去靠近点探查探查庆川军的动静。”
下午,斥候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朱将军,庆川军可能准备撤退,他们现在在收拾东西。小的们观察发现,他们的人少了许多,很可能是昨日遇袭,死了不少人,而且他们伤员好像很多,营地中一直在熬药,军医们忙不过来。”
朱宜年仔细想了想,昨天混乱中杀了多少人具体没法弄清楚,但几千人应该是有的。
城外庆川军总共也就两万人左右,死几千,若是再受伤几千,那可能就只剩一万来人还有战斗力。这点人还要留一部分驻守营地,肯定没有办法来攻城了。
但陈云州想走,哪有那么容易。若真是让他回了南方大本营,自己这仇恐怕就报不了了。
朱宜年发了狠,当即去见右贤王,跟他说明了情况,然后恳请右贤王多拨一部分兵力给他,追击庆川军,最好能活捉陈云州。
这确实是个对付庆川军的好机会,右贤王同意了,但还是提醒朱宜年:“朱将军,本王知道,你恨极了陈云州,但要当心,听闻庆川军诡计多端,不少人在他们手里吃了亏。”
“多谢统帅提醒。”朱宜年拱手道。
只要给他兵马,右贤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高昌人的铁骑就逼近了庆川军大营。
因为自己这边带了三万人,朱宜年准备强攻,直接在最短的时间内攻破大营,拿下陈云州。
但铁骑还没踏入庆川军大营,就见火光一闪,随即爆炸声响了起来,气浪翻涌,还未碰面,先有一批高昌军倒下了。
朱宜年面色大变,庆川军早有准备。
但既已来了,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退了,只要能拿下陈云州,再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只是他错估了形势了,炮火声掩盖了弓箭发射的声音,箭支密集如雨,从大营甚至是两侧射来,仿佛前天早上那一幕重演,只是彼此调换了角色。
亲卫意识到不妙:“将军,我们恐怕中了对方的计!”
光埋伏的人,还有开炮的人,还有庆川军大营里的人加起来就明显不止一万。
朱宜年如何不知道,但这是他离陈云州最近的时候,他挥舞着长□□向扑来的庆川军:“杀,冲进去……”
朱宜年带着人撕开一条口子,试图冲进军营实现斩首行动,杜将军带人迎了上去,将高昌军堵在大营门口。
这就导致高昌大军没法进入军营,在后面挤成一团,成为炮火重点打击的目标。
连续几波炮火打下,后面的高昌人死了一大片。
亲卫护在朱宜年身边,额头上不停地冒汗:“将军,庆川军早有准备,咱们中计了,他们的炮火攻击太猛了,咱们撤吧……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刺啦……
说话间,杜将军的枪头刺入了朱宜年的胳膊,鲜血如注,喷洒出来。
亲卫急得不行,一边上前挡住杜将军的又一枪,拼命劝说道:“将军,退,兄弟们实在顶不住了!”
朱宜年恨恨地瞪了大营一眼,下令道:“撤!”
高昌军立即后退,庆川大军乘胜追击。
但因为对方基本上都是骑兵,还是让他们给跑了。
早晨这一仗,他们歼灭了一万多高昌军,不但获得了大量的毛皮、铠甲,还有一万来匹良马,可谓是收获满满。
杜将军将统计的结果放到陈云州面前,高兴不已:“大人,这一万匹良马可极大地扩充咱们的骑兵。”
陈云州也很满意:“将马和毛皮铠甲派人送去给林将军。听说你将朱宜年打伤了?”
杜将军低声说:“他没受伤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陈云州看了他一眼:“你当我以前那些信都白写的?不过也好,这样逼真一点。而且朱宜年也还未完全相信我们,等陈状元来找机会让他们俩见一面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第117章
王府, 朱宜年挺直背脊,跪在地上,一条胳膊上绑着纱布, 丝丝缕缕的鲜血从白色的纱布中渗了出来。
门口, 几个奴仆看着这一幕,想开口又不敢。
直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奴仆们赶紧侧立两旁, 躬身行礼。
右贤王没理会他们,大步踏入堂中, 一把扶起朱宜年:“朱将军, 你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胳膊没事吧?”
朱宜年不肯起:“谢统帅关心,没事。末将有罪,今日偷袭中了庆川军的奸计,损兵折将一万四千人,请统帅责罚。”
右贤王叹了口气, 松开手:“这事本王也知情,不怪朱将军,实在是那庆川军太过狡猾。不过这次偷袭损失惨重, 若不罚将军恐难以服众, 希望将军能够理解。”
朱宜年连忙说道:“统帅,此事都是末将的错, 任凭将军惩罚!”
右贤王再度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起来说话, 正好这阵子你胳膊受伤了, 修养一阵, 城西的战事先交给陈天恩吧,他跟陈云州有仇, 一直都想去西城门。”
当然这话纯粹胡说,陈天恩知道庆川军记恨他,才不想去西城门呢。
但正是因为如此,右贤王才会让他去。因为他对陈天恩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并不信任,陈天恩能背叛大燕,有朝一日就可能背叛他们高昌。
东边的王石原是个野心家,南边的楚弢久攻不下,都可能劝降陈天恩,只有陈云州这边跟陈天恩仇深似海,绝不可能放过他。
陈天恩也知道这点,所以在西边战场上,不用右贤王说,他都会尽力。
朱宜年仿若不知道这些,点头道:“也好,庆川军狡诈阴险,咱们高昌人直来直往,很容易中敌人的奸计。还是陈将军他们更了解中原人,让他们去更合适。”
右贤王拍了拍他的肩:“你理解就好,等你伤好了,本王还有重任要交给你。”
“多谢统帅信任,是统帅救了末将,也是统帅排除异议重用末将,统帅之恩,末将没齿难忘!”朱宜年郑重行礼。
右贤王笑了笑:“朱将军也为本王解忧多次。你胳膊在流血,回去再让大夫包扎好,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
“谢统帅,末将告辞。”朱宜年拱手道了别。
等人走后,右贤王身边一中年人低声说:“王爷,这次城西损失不小,这位朱将军素来多谋,怎会如此轻易就中了对方的圈套?”
右贤王瞥了他一眼:“你是怀疑朱宜年?不必,他都将嘉衡帝弄死了,还曾多次带兵南下攻打西北军,劫掠中原,他没有回头路可走,将你们那些小心思收起来。”
中年人心里一紧,连忙表态:“是属下失言。”
右贤王叹了口气,语气稍缓:“朱宜年虽不是我们高昌人,但其学识渊博,能征善战,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至于今日战事的失误,那也是受了陈云州的刺激。陈云州害死了他的好朋友,还屡次用这人来刺激他,他能不疯吗?本王也是担心他太过冲动,被陈云州牵着鼻子走,因此才将他换了下来。”
中年人惭愧地说:“还是王爷想得周到,是属下多虑了。朱宜年这人重情重义,陈云州杀了他朋友,他不可能跟庆川军合谋。”
右贤王点头:“正是如此。”
这也是他从未怀疑过朱宜年的原因。
***
出了王府,朱宜年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关上门,掏出那封信仔细又看了一遍,手指在一些字上抚过,这些字连起来是一句话:陈状元活着,戈箫欲动其家人,已安置。
真的还是假的?
朱宜年心里抱着无尽的希望,但又很怕这个希望落空。
现在被撤了职,他正好有空。
将信收了起来,朱宜年起身又去了天牢,来到戈箫的牢房门口,对狱卒说:“打开!”
狱卒真是怕了这个煞星,赶紧打开了牢门。
牢房中,戈箫咳个不停,见到来人立即噤了声。
他这段时间虽没嘉衡帝过得惨,但三天两头被抓起来挂在墙头,住的是潮湿发霉的天牢,吃的都是残羹冷炙,若不是天气太冷,估计都馊臭了。
戈箫养尊处优多年,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但强烈的求生欲支配着他,让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看到朱宜年,他心思一动,连忙起身行礼:“罪臣戈箫见过将军,罪臣有事想向右贤王禀告,还请将军帮忙通报一二,此事对高昌非常重要。”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高昌人的高层,他得抓住机会。
朱宜年定定地看了戈箫几息,这几天他派人打听过这位嘉衡帝宠臣的信息。外面对他的评价,都是擅长逢迎讨好嘉衡帝,巧舌如簧,阴险狡诈,总之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朱宜年并不关心这个,他只在意一件事:“你曾将陈云州,我说的是陈状元的家人亲戚抓入京城?”
戈箫一听就知道此人是来问罪的,连忙说道:“将军,这都是误会。没错,我是曾将陈状元的家人请入京,安置在庄子上,但这是怕那叛军迫害陈状元的家人。陈状元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之才,罪人极为仰慕,怎会抓他的家人……”
“人呢?去哪儿了?”朱宜年没心思听他这些废话。
戈箫哪知道人去了哪儿?
当初发现陈云州的真实身份,知道陈家人毫无用处之后,他就没管了,哪晓得今日还会被人翻出来。要知道还有这一出,他一定让下面的人将他们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朱宜年见他没说话,开口道:“你不知道。”
戈箫苦笑着说:“回将军,后来罪臣生了一场病,大燕又不安稳,那皇帝天天叫罪臣进宫,罪臣也就没来得及……”
朱宜年已经没心思听他说这些了,径自转身出了牢房,丢给狱卒一句话:“将他的舌头拔了,现在,马上!”
拔了舌头,他哪怕能将死的说成活的也无用了。
狱卒咽了咽口水,连忙说:“是,将军!”
牢房内,戈箫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竟招来此等大祸。他连忙下跪:“将军饶命,将军,罪臣很有用,罪臣知道……”
朱宜年瞪了一眼狱卒:“还不动手?”
若真让这人继续说下去,搞不好传回右贤王耳朵里,还真会给他赢来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朱宜年补充了一句:“右手也砍了。”
不能说,不能写,不管戈箫有多会蛊惑人心,也没办法翻身了,只能在牢房里慢慢死去。
看着狱卒动了手,他才出了牢房。
看来戈箫确实动过陈家人,陈云州没有骗他。
当时陈云州远在庆川,若非打算救陈家人,实没必要大老远地关注这么几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且,陈云州真害死了州弟,那更没必要关注陈家人了,朝廷怎么对陈家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些,他对信上藏的那句话相信了七分。
好友没被他连累至死,还活着,朱宜年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丝笑容,只是这笑容说不出的苦涩,可惜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
腊月二十,庆川军打扫完战场,消化了这一仗所得,西城门高昌人的将领也换了。
杜将军接到消息,连忙跑去告诉陈云州:“大人,今日斥候发现,西城门的守将换成了陈天恩和贾长明。估计朱宜年受罚了。”
陈云州笑着点头:“应该是,毕竟死伤一万多人,他回去也不好交差。不过换了也好,林叔他们准备动手了,咱们将动静闹大一些,到时候出了事,也牵连不到朱宜年身上。”
朱宜年还有大用,可不能就这么暴露了。
杜将军赞同:“那我们这边怎么办?”
陈云州笑着说:“上次让你们放的那几个高昌人去宣州了吗?”
杜将军点头:“已经放走了,按照时间算,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宣州。”
前天早上,高昌人偷袭,最后有几个受伤的跑慢了,没跟上大部队,他们截断了这几人回城的退路,这几人都是高昌人,长相与中原人不同,在外面也不好藏,再加上身后还有人在追,只能去宣州了。
陈云州很满意:“直接将火炮驾到半空中,对准城楼上轰,不计代价。”
闹得越大,敌军才会越担心,怕他们攻破了西城门,腹背受敌。
杜将军接了命令,带兵直接出击。
这段时间,他们又改造了好几座箭楼,凑足十个。
箭楼在前,中间还安置着几门大炮,以防敌军出城袭击,因为箭楼的移动速度很慢。
布置好防御后,杜将军下令,箭楼上的士兵开炮,下面的士兵利用滑轮将炮弹不断地运输上去,左右两侧火炮、弓箭手都做好了准备,还竖起了一排盾牌,只要敌军敢开城门,将面临猛烈的火力攻击。
轰轰轰……
爆炸声不断,一炮接一炮,有时候数炮同响,响声震天,直接将城楼上的士兵给轰得飞了起来,坠落下来。一些见机快的,赶紧蹲下退后躲了起来,想着这阵炮火过去了,他们就能反击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大炮攻击虽惊人,但消耗大,而且装载速度很慢,中间有个间隔。
可他刚一冒头,又轰了过来,城墙上砖石乱飞,吓得他赶紧缩了起来。
整整半个时辰,炮火声就没歇过,城墙上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几乎无一幸免,甚至连好几个城垛都被轰碎了。
陈天恩额头上冷汗直冒。
他这是第一次见传说中的火器,威力比听说的大多了,要庆川军一直这么轰炸,这仗还怎么打?
右贤王可真是丢了个烂摊子给他们啊!
至于一口气消灭庆川军,彻底清除这个隐患,陈天恩先前倒是有过这个念头,但现在看这情况,不用想了。
他眉头皱得死紧,侧头看着汗珠直往下掉的贾长明:“你不是跟庆川军交过手吗?他们的火器有这么厉害吗?”
贾长明直摇头:“没有,以前杀伤力没这么强,估计是改良了。”
这才多久啊,庆川军的进步实在是太神速了。
贾长明本就没什么信心,这会儿更是连城楼上都不敢站了,就怕万一不小心被打中,死个正着。
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咱们现在怎么办?右贤王将咱们调来这里,是想咱们打退庆川军的,现在看来难啊。”
他们投靠了高昌人,除了迷惑禁军,骗禁军开了城门外,什么功都没立下。
右贤王兵强马壮,麾下悍将十数名,而且大多数都是高昌人,他们这种汉人本就难混,这要是没立什么功,以后恐怕只能被边缘化了。
陈天恩瞥了贾长明一眼,现在还想立功,做梦呢!
他叫来一名高昌小将,吩咐了几句,让他去禀告右贤王。
不多时,右贤王就接到了消息。
“庆川军的火器真如此厉害吗?本王去瞧瞧!”
右贤王亲自到了城西,几里外便听到了爆炸的声音:“这气势确实足。”
京中百姓全都闭门不出了。
见到他,陈天恩和贾长明连忙迎了上去,说明了情况。
右贤王点头:“本王上去瞧瞧。”
“不可,统帅,这……那火器杀伤力极大,太危险了。”陈天恩连忙劝阻。
但右贤王却坚持:“无妨,左右两侧好像没影响,本王走远一些就是。”
他从靠近西北侧的地方上了城楼,这里离西城门已经超过了八百米,不在火炮的射程中。
右贤王站着城楼上,侧头放目远眺,看到了堵在西城门外的庆川军,粗略估计有两三万人,这点人,他们高昌人根本不惧,惧的是这杀伤力很强的火器。
右贤王收回目光,看了一下几百米开外被炸掉的地方,城墙上沿一些砖石碎裂了,光秃秃的,矮了一截。城楼上面躺着不少士兵的尸体,上面还有一层飞溅的砖石,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人敢去清理。
继续将目光投向庆川军那边。
右贤王仔细观察了一阵,很快就发现了火炮的缺点:“这些火炮杀伤力确实强,但挪动非常不方便,尤其是近段时间下了不少雪,地面湿滑,很容易下陷。”
贾长明连忙谄媚地说道:“统帅眼神真好,确实是这样,庆川军的后路都铺了一层石子,两边路上还铺着干草,估计是为了防止马车、箭楼、火炮这些下陷。”
右贤王对火炮非常感兴趣。
他摩挲着下巴说:“若我们能有这等火器相助,可能击退王石原和楚弢?”
贾长明当即点头:“那是自然。我们高昌大军兵强马壮,将士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岂是庆川军能比拟的?庆川军也就仗着火器横行,若没了火器,估计连楚家军都不敌。”
右贤王虽没觉得这么夸张,但也认为确实是火器提高了庆川军的战斗力。
如果他们高昌大军也装备上这样的火器,岂不是无往不利。
至于怎么弄到手?
右贤王盯着庆川军大军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将城楼上的士兵撤下,只留少许分散监视敌军的动静。”
丢下这话,他就回了王府,召了几名心腹商议这事。
“本王今日观察过,庆川军人数并不多,也无我军之勇猛,仗的便是那火器,若我们能拿下那火器,必无往不利。”
中年人跟着右贤王去看过,赞同道:“不错,火器虽强,但移动缓慢,掉头不便,若能从后方出击,打庆川军一个措手不及,应该能拿下火器。”
哈尔说:“统帅,交给末将,末将带一万大军从北城门出去,从后偷袭庆川军。”
右贤王轻轻摇头:“人数少了恐怕不行。今日本王观那庆川军,应该有两三万人,营地中还有一部分,估计是又从池州调集了一部分兵力,如果人数太少,恐怕抢不走火器。”
这火器笨重不好挪动,对庆川军来说是个缺点,对他们而言也如此。
他们要想将火器运送入城,那就得将庆川军全部消灭掉才行。
“那安排两万人,再让陈天恩他们在西城门接应。”中年人说道这里补充了一句,“如今东南两侧战事吃紧,这段时间又牺牲了三四万将士,只能安排这么多人了,再多恐影响其他两线的战事。”
这就是人数太少的弊端。
但没有办法,他们是外族,不能轻易在京城征兵,因为强征的这些人没什么战斗力就算了,更致命的是,搞不好上了战场会反水,反倒是给自己制造麻烦。
而且他们现在距西北太远,也没法从族中补充战斗力,现在是死一个兵就少一人。
右贤王眯眼想了一会儿,说道:“派人送信去宣州,让哈布里率一万大军来相助,一定要拿下庆川军的火器。京城守不住都没关系,但庆川军必须消灭。”
一是他觊觎庆川军的火器,二是久久没能消灭王石原,彻底拿下京城,右贤王生了退意。
可要退回西北,那就必须得从西城门走,这是最短的路线。他们这次在京城收获不小,会拖慢一些行程,若是绕路,那一个不慎就得多行几百里,风险太大,还是消灭了庆川军,从西城门撤退最好。
宣州城高,而且如今各方势力都在京城较劲儿,无人关注宣州,宣州留一万驻军防守即可。
其余几人都没意见,立即派人送信去宣州。
***
腊月二十三,宣州城,哈布里接到右贤王的亲笔信,当即跟副将胡珀商量一番,然后次日上午带了一万骑兵出城准备去京城襄助右贤王,前后包抄,拿下庆川军。
只是哈布里刚带着大军出城不到半个时辰就遇到了林钦怀率领的庆川大军。
两军相遇,厮杀起来。
林钦怀这次是有备而来,带了八万大军,哈布里的骑兵虽骁勇善战,可人数太少,庆川军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他们很快就显露出了颓势。
哈布里也是个果决之人,眼看不敌,不想做无畏的牺牲,随即下令往回撤,退回宣州城。
只是大军退到距宣州城还有两三里的地方,斜侧一支骑兵杀出,拦住了哈布里的退路,哈布里只能带兵迎敌。
因为离得不远,城楼上的驻军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情况,立即将哈布里被围的事禀告了胡珀。
胡珀大惊,立即上城楼观察情况,又派了斥候出去打探消息。
宣州城外出现庆川军的踪迹,这说明庆川军怕是在打宣州城的主意。胡珀看着一千多米外,自己人不断倒下,心里大骇,又惊又惧。
庆川军一看来人就不少,如果哈布里的这一万人回不来,只城城中这一万守军,能守住宣州吗?
至于指望右贤王那边?
不可能,京城的战事若是顺利,右贤王就不会从宣州调兵去襄助了。
胡珀心里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其他人见状,一个个主动请命:“胡珀将军,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屠杀我们的勇士。小的申请出战!”
“对,出战,杀他个片甲不留!”
“出战!”
……
喊声一片,看到同胞一个个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城楼上的高昌人恨不得现在就出去跟敌军厮杀,报仇。
这股声音太大,胡珀想置之不理都不行。
他皱眉解释:“忽然这么多敌军出现在这里,肯定是奔着宣州来的!若再派兵出去,宣州城内守备空虚,我等恐怕很难守住宣州。”
高昌人逐水草而居,骑兵悍勇,可对守城,他们并不是那么精通,这再一减少人员,恐怕就更难了。
可已经被仇恨和愤怒包围的将士们听不进去。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兄弟被杀死吗?”
“是啊,胡珀将军,您怕了,让小的下去就是。”
“没错,让小的出城迎敌!”
……
越说越不像话,胡珀厉斥:“闭嘴,将庆格尔、呼格……不听军令,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将这些刺头处理了,总算是没人说话了。
可看着将士们眼底的愤怒和不满,胡珀知道事情并未解决。他们高昌人性子直,做事也直接,用朱将军的话来说,其实很多都是莽夫,冲动易怒。
自己暂时压住了这些人,但军中对他不满的人也更多了。他的威信本就不如哈布里,如今恐怕更糟糕,这样下去很容易出问题。
胡珀看着不远处的战斗,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
“胡珀将军,咱们出城相助吧,不然哈布里将军他们肯定撑不住,而且咱们还要派人去通知右贤王,不然缺了咱们,右贤王那边不知情,很容易出事。”另一名将领低声劝道。
胡珀紧紧皱眉头:“可是,宣州失守我如何像哈布里将军,如何向右贤王交代?”
“可若是右贤王战败,仅凭我们这点人能守住宣州吗?依属下看,不若咱们集合去与右贤王汇合,若能拿下京城,以后再围宣州就是,若不能,大军汇合在一起,也可绕过宣州退回西北。”
胡珀浑身一震,感觉自己这次真是接了个苦差事。
这就是朱将军所说的阳谋吗?明知对方有所图,但自己也不得不上套。
“哈布里将军挨了一刀,快不敌了,胡珀将军尽快决断。”那将领低声说道。
胡珀知道,这一刻,城楼上无数的将士在看着下方的哈布里将军,在看着他,甚至在心里怀疑,他是不是有意置哈布里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城中这一万大军的人心就散了。
中原人真是太阴险了。
他就不信,他们这么多人,不能在更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将哈布里他们杀了。
这些中原人非要把哈布里他们逼退到城外,就是做给他看的,就是挑拨他们,而且还真成功了。
胡珀知道自己讨不了好,但最后还是眼一闭,拒绝出城:“传令下去,所有人严守城门不出,一定要守住宣州,右贤王大军一定会胜利的!”
中午,林钦怀大军总算是消灭了这一万高昌人,除个别趁乱逃跑了,还活捉了六百多人,其他的全部歼灭了。
但高昌人也确实勇猛,他们也死伤近一万人。
更要命的是,守城的高昌人很狡猾,一直没动静。
没能将他们骗出来,林钦怀自然是恼火,但他还有对策。
“将这些俘虏,全部押送到城楼下六百米左右,一根根砍掉他们的手指。”他倒要看看城中的高昌人是否还坐得住。
至于残忍?
高昌人南下烧杀抢掠,多少平民百姓遭殃,甚至被屠村、屠镇,这就不残忍吗?
战场上,对敌人心慈手软,那就是对自己人残忍。
他必须得尽快拿下宣州,然后带兵去京城,少主那边的兵力很少,如果哪一方集中所有兵力先对付庆川军,少主将非常危险。
林钦怀这一招果然奏效了。
城中的高昌人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看到自己的同胞,甚至是亲戚朋友被押着跪在城外,一个个砍掉手指头,他们愤怒到了极点,再次主动要求出城杀敌。
胡珀苦笑,中原人真是太阴险了。
他知道自己这次再不下令出兵,不用中原人打进来,城里可能就要先乱了。
可带五千人出去,留五千,只怕也不够。
哈布里的一万人都那么快被人拿下了,五千是去给人塞牙缝的。这么搞,分散了兵力,很容易被敌军分化个个击破。
思考少许,胡珀下令:“将城中重要物品带上,所有人跟我杀出去,咱们就一个目的,救人,救了人直奔京城,不要跟他们纠缠,先去跟右贤王大军集合,再报今日之仇!”
城中很快就动了起来。
不多时,城门忽然打开,无数的高昌人骑兵举着兵器冲了出来。
林钦怀有些意外,这些高昌人还真沉不住气。
他立即下令大军上前迎敌,双方交战数个回合,快到天黑时,胡珀救走了一些俘虏,然后带军冲出了庆川军的包围,直奔京城。
林钦怀看着敌军残余跑了,有些遗憾,没能全部留下。
但也没办法,论骑射之术,他们庆川军还是要稍逊一筹,毕竟这些高昌人从小就长在马背上。
胡珀带走了所有高昌人,宣州成了一座空城。
林钦怀带兵入城,搜查了一遍,没寻到高昌人,便叫来了童良:“你带着你那两万人驻守在宣州,几千伤员也留下,我带六万大军去京城。”
这次童良也从南边带了两万多大军过来,本是留作胡珀带兵出城后,他悄悄攻城所用,哪晓得胡珀这么干脆,一口气带走了所有人。
童良不大乐意:“林叔,咱们换换吧,你留守宣州,宣州太重要了,我不行。我带兵去跟大哥汇合!”
这点小心思哪瞒得过林钦怀。
林钦怀不吃他这一套:“你已经长大了,宣州如此重要,交给你也是对你的一种磨练。我想少主也会同意的。”
童良搬起石头最后砸在了自己脚上,说不过林钦怀,又不能以下犯上,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钦怀带大军跑了。
***
京城,因为动手的那一瞬,林钦怀就派人回来通知陈云州。
所以陈云州第一时间就接到了消息。
杜将军有些担忧:“只引出了一部分高昌人,也不知道林将军他们拿下了宣州没有?”
陈云州放下信:“这个继续等消息就是,最近高昌人那边还没动静吗?”
他们这几天,沿着城墙一路轰,将西城门两侧各一千多米的城楼都轰了一遍,虽然没将城墙轰塌,但城楼上不少墙壁砖块松动碎裂,城垛也给毁了十几个。
现在西城门这边城楼上破破烂烂的,跟狗啃过一样。
杜将军轻轻摇头:“没有。而且他们现在每次看到咱们的箭楼布置在哪里就立马撤退,所以这两天几乎没多少伤害。”
没办法,移动太慢了,守城的将士又不是傻子,不可能一直老老实实呆在那等你打。
所以别看这两天动静很大,但对敌军的伤害有限。
杜将军有些心疼,道:“大人,现在伤不了高昌人,咱们不如停了吧,太浪费了。”
林钦怀那边都已经动手了,陈云州便点头答应了:“你看着办。”
他们这边才决定停止用火器,楚弢和王石原那边就派了人过来。
这几天,西城门这边动静闹得太大了,虽然距楚家军和禁军比较远,但他们还是听到了风声,所以纷纷派了人过来找陈云州,恳请陈云州支援他们一部分火器。
当然,两军也说得很好听,不是送,而是愿花重金购买。
杜将军自是不想将这种杀器给他们。
别看现在大家在合作,可只要高昌人一灭,他们三方肯定会打起来,这卖给对方不是资敌吗?
想想以后火器打到他们身上,伤害自己人,他心里就很不爽。
“大人,这事绝不能答应。”
陈云州也不愿意:“怀璧其罪,咱们要是不答应,他们可能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咱们现在只有三万来战斗力了。”
上两次交战,庆川军伤亡了一万人左右,池州还留守一万人。
现在庆川军在京城的势力是最弱的。
“那也不能给,王石原不也没让咱们从城东入城。”杜将军面色难看,心里暗骂王石原和楚弢太不行了,这么久了,还没拿下京城。
陈云州点头:“是不能给,但也不能直接拒绝,咱们先想办法拖几天,等林将军带兵过来就好了。”
杜将军点头:“这个法子好。”
陈云州看着阴沉的天色,叹了口气:“这快过年了吧,陈状元应该已经从庆川离开了,希望他过年前能到吧。”
***
庆川军打算卖二十门火炮给楚弢、王石原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京城。
右贤王眼神阴狠,一个庆川军就这么难缠了,要是楚弢和王石原的人都配备上了火炮,尤其是王石原的禁军,那他们麻烦就大了。
王石原这个野心家也是个狠角色,他拿了的火炮,很可能直接从城中往西推进,城里可没什么坚固的防护物能拦住火炮,即便有,对方也可绕道。
所以绝不能让王石原弄到这玩意儿。
思来想去,还没等到宣州驻军来援,右贤王就准备提前动手。
他召集了将领商议此事。
陈天恩有些苦恼:“统帅,从昨日起庆川军已经停止了炮轰西城门,咱们要是围攻庆川军的营地,伤亡可能不小。”
营地周围还是有防护的,而且里面到底有多少火器也不清楚。
右贤王看了他一眼:“既然他们不出动,那你和贾长明带兵主动出城攻打庆川军,从正面牵制住他们,另外再安排一队骑兵突袭。”
陈天恩面色大变,早知道别提的,说不定也不会摊到这么个艰难又危险的任务。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他只能说道:“是,属下遵命。”
右贤王满意点头:“此战若胜,记你们大功。至于谁带兵突袭?”
“统帅,末将愿带兵突袭庆川军大营,拿下火炮!”
好几个将领齐刷刷地站了出来,其中就有胳膊还没好的朱宜年。
右贤王目光落到朱宜年受伤的胳膊上,似是有些犹豫。
朱宜年连忙单膝跪下:“求统帅给末将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至于末将手臂上这点伤,不碍事的。”
右贤王知道朱宜年报仇心切,思量片刻开口:“既如此,那就由玛哈尔做主将,你为副,你二人共同带兵突袭庆川军大营,一定要拿下庆川的火器。”
朱宜年连忙感激地说:“谢统帅!”
第118章
朱宜年一行刚出王府, 西城门守城的士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陈将军、贾将军,庆川军又跑到城外叫嚣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偷偷看了朱宜年一眼。
朱宜年察觉到他的目光, 侧首蹙眉:“看我作甚?”
士兵有些紧张:“庆川军还在城下叫嚣, 问朱……朱将军死了没?没有就出去跟他们单独对决!”
这绝对是挑衅,朱宜年胳膊受了伤,还没完全好, 怎么跟人决斗?这不是去送死吗?庆川军明知这一点,还这样刺激朱宜年, 分明是不怀好意。
陈天恩不想节外生枝, 连忙看向脸色大变的朱宜年, 劝道:“朱将军,您千万别冲动,庆川军从上到下阴险得很,看到你受了伤,故意激你的。”
“是啊, 朱将军胳膊上还有伤,先回去休息吧。”贾长明也跟着劝。
要是朱宜年真的受不住激,出城被庆川军打死, 他们很可能也要受牵连, 右贤王可是极为信任他。
朱宜年仿若没听到二人的劝说,忽地跃上马, 一扬缰绳, 飞驰向西城门, 打了贾长明和陈天恩一个措手不及。
直到人不见了, 贾长明才“哎哟”了一声叫道:“糟了,这人跟陈云州有大仇, 千万不能让他出城了。”
他和陈天恩也赶紧飞身上马,追了上去。
到了城门,两人没见到朱宜年的踪影,赶紧问守城的士兵:“朱将军呢?”
士兵忙道:“回将军,在城楼上。”
二人飞快地冲上了城楼,只见朱宜年站在破碎的城楼上,目光一眨不眨地瞪着城楼下的庆川军。
今日庆川军又离得近了一点,最前面的那一排将士刚好卡在守城军的射程范围外。
不过今天他们没带火炮过来,不知是不是前几天消耗太大,现在也没多少库存了。
没有火炮,这么几百米远,敌人的弓箭射不到城墙上。
陈天恩松了口气,走到朱宜年身边,发现他紧握着拳头,眼眶发红,浑身都在发颤,连忙劝道:“朱将军,明日就可报仇了,你冷静点,别中了敌人的奸计!”
朱宜年没说话,目光死死盯着庆川军中第二排中间那张熟悉的面庞。
真好,他还活着!
陈云州没有骗自己。
朱宜年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望着那道单薄削瘦的身影,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最后都化为了一声叹息。
“朱将军,你没事吧?”
耳边聒噪的声音打断了他凝望。
朱宜年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的情绪,咬牙切齿地说:“无事。贾将军,你以前曾跟庆川军打过交道,陈云州可在下面?”
密密麻麻,都穿着一样甲衣的士兵,他哪分得出来啊。
贾长明轻轻摇头:“人太多了,看不清楚。朱将军,明日端了庆川军的大营,到时候自然能找出陈云州,替你朋友报仇!”
“是啊,朱将军,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只需忍耐十来个时辰即可。”陈天恩也怕他冲动乱来,赶紧劝道。
朱宜年再度看了一下城门外那道熟悉的人影,然后收回了目光,阴翳地说:“我知道,此仇不共戴天,我明日必报,杀庆川军一个片甲不留。”
听到这话贾长明松了口气,笑道:“是啊,明日就要正式交锋了,朱将军还是早做准备吧。”
朱宜年知道自己再呆下去,弄不好就要被这二人察觉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点头转身离开,快下城楼时,他忽地停下了脚步。
跟着旁边的贾长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朱将军?”
朱宜年没有回头,继续往下:“无事,我回军营了,庆川军若还有什么异动,劳烦二位派人知会我一声。”
贾长明有意跟他交好,点头笑道:“没问题。”
朱宜年点头致谢,翻身上马很快就离开了西城门。
他直接回到了军营,召集了手底下的将领,商议明日攻打庆川军的事。因为朱宜年是汉人的缘故,他手底下的亲兵也有大半都是西北的汉人,将领也有一半是汉人。
这些人,有部分是被高昌人强掳去的,还有一部分是被高昌人占领后统治区内的中原人。
虽然他们加入了高昌军,但中原人的身份让他们在军中还是备受歧视。很多人都是迫不得已,如果可以,谁又愿意将屠刀对准自己的同胞。
朱宜年找借口打发了那几个高昌人将领,将汉人将领单独留了下来。
***
西城门外,陈云州看着失落的陈状元,叹道:“陈状元,他已经走了,咱们回去吧。”
陈状元恋恋不舍地往城楼上看了一眼,楼上已经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了。他苦涩地笑了笑:“你替了我做庐阳县令,一直不曾收到他的信,我还以为他死在流放途中,不曾想是投奔了高昌人。”
这就能说得通朱宜年为何这么多年,从未给他写过一封信了。
朱宜年心里定然是极其后悔当年牵连了他的,所以更不愿意再牵连他。不然他的信被人发现,只怕陈状元就要落个勾结高昌人的罪名了。
想到这些陈状元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萧瑟的气息,低声呢喃:“其实不做状元也好,虞尚书说我不会做官,不会做人,莽撞蠢笨,我确实不行,做官还没做夫子开心。”
陈云州相信他这一刻说的是真心话。
其实陈状元是个很纯粹的人,他认为对的就会坚持,哪怕有人劝他不行,哪怕知道前路茫茫,他仍旧会坚持做自己想做的。
陈云州其实挺羡慕他的,人这一辈子能做自己已是很难。
“陈状元不必难过,我观朱宜年也是个豁达之人,等这场战争结束后,你带他回庆川吧,你教孩子们念书,他教孩子们练武,岂不是两全其美?”陈云州劝道。
朱宜年帮他不少,但因为朱宜年的过去,他也不能任用此人,不如就让他们隐姓埋名做一对闲云野鹤的高山流水吧。
想必这对饱经苦难的二人来说,会是个不错的结局。
陈状元闻言,眼神发亮地看着陈云州:“陈大人,你说得对,我们还可以继续回到过去,一起吟诗作对,一起登高望远……谢谢你,陈大人。”
陈云州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高兴,笑了笑:“不客气。”
***
回到大营,没一会儿杜将军就找了过来。
“大人,楚弢将军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今天守城的高昌军人数似乎少了许多,他们只差一点就能攻破南城门。因此想催促咱们,借几门火炮过去震慑高昌军,争取明日能攻入城中。”
“将军,会不会是高昌人死伤太多,城中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了?”
陈云州也觉得有些奇怪:“今日在西城门没发现这点。不过也可能跟咱们没开战有关,如果真是这样,咱们也要抓紧了,林叔那边明日应该能到吧?”
话音刚落,就又接到了消息,京城西北侧发现了高昌骑兵的踪迹,是从西边来的,观脚印,有数千之众。
陈云州跟杜将军对视一眼:“很可能是从宣州逃来的高昌骑兵。”
“大人,要派人去拦吗?他们一旦进了城,那高昌人就知道咱们拿下了宣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杜将军急切地说。
虽然高昌人现在跟他们也是敌对,但高昌人目前的重心放在了对付王石原那边。
可一旦知道这个消息,搞不好高昌人对他们的仇恨就要超过王石原了。
陈云州看了一眼帐外阴沉的天气,缓缓摇头:“对方是骑兵,速度太快,现在去追,只怕城楼上的高昌人已经发现了,来不及了。”
确实,高昌人骑术精湛,哪怕是同样的马,他们中原人很多都没他们跑得快,现在追也赶不上,要是双方在城外发生战斗,那也瞒不过城内的高昌人。
杜将军有些头痛:“那咱们得提防高昌人发现宣州陷落后偷袭咱们。”
陈云州也有些担忧:“这两天注意防卫,多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咱们这两天就不出去拉仇恨了,等林将军的兵马跟咱们汇合以后再说吧。”
杜将军也赞同,连忙下去布置。
第二日,清晨天气不怎么好,阴沉沉的。
庆川军还没行动,却接到了斥候的急报:“大人、杜将军,西城门开了,驻守的高昌人出城了,看其方向,很可能是冲咱们来的。”
陈云州有些惊愕,蹭地站了起来。
杜将军更是急忙问道:“多少人?可都是骑兵?”
士兵轻轻摇头:“小的急着回来报信,具体多少人不清楚,不过大部分都是步兵。”
闻言,杜将军稍稍松了口气:“大人,末将这就去布置,定要让那陈天恩有来无回!”
陈云州点头。
等杜将军出去后,陈云州紧蹙着眉头,陈天恩知道他们有火器,营地也有一定的防护功能,还敢放弃守城的优势,主动出城袭击他们,必定是有备而来。
这一仗恐怕会很艰难。
但现在池州兵力太少,而且太远,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如今只能先挺住,坚持到林钦怀带兵过来就好了。
高昌人的骑兵昨日就到了,今天,最迟明日,林钦怀就会带大军回来。
陈云州思量片刻,叫来柯九:“你带人将重伤员还有虞书慧、陈状元他们带出大营,往南方向而去,若遇到高昌人,就去投奔楚弢。”
楚弢这人还是有些讲究的,不会杀他们的。
柯九怎么愿意在这时候离开陈云州。
“大人,让别人去吧,小的要保护大人。”
陈云州斜了他一眼:“怎么,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将他们带走,这样没了后顾之忧,若实在不敌,我们就骑马撤退,高昌人不可能一直追着我们的。”
“那……大人多保重。”柯九万般不情愿地去办这事了。
虞书慧听完他的话,连忙问道:“很危险吗?”
柯九没好气地说:“不危险大人也不会让我带着你们先撤了。”
虞书慧抿了抿唇:“我去!”
柯九愣了一下:“什么你去?”
“我带着伤员和陈状元,去找楚弢,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会为难我们的,你留下保护陈大人。”虞书慧急声说到。
柯九倒是愿意,只是:“你行吗?”
虞书慧扬起笑容:“当然行,不过这事得等我们走后再告诉大人。”
柯九明白,陈云州知道肯定会让他走,他连忙点头,去安排一切。
重伤员们倒是都很听话,愿意离开,但陈状元不乐意,他要守在这里,守在这里见一见朱宜年。
柯九拗不过他,加上时间紧迫,索性随他去了。
在敌人赶来之前,柯九安排了十来辆马车,将虞书慧他们送出了军营。虞书慧也没去别的地方,直接让车夫去楚家军的驻地。
柯九则偷偷潜回了营中。
陈云州看到他立即皱起了眉头:“怎么还没走?”
柯九抓了抓头:“大人,虞姑娘说她带着人去找楚将军,让小的留下。还有,那陈状元说什么都不肯走,也还留在他的营帐中。”
“荒唐!今日之战结束再治你的罪。陈状元那里,让他安心呆在营帐中,若是守不住要逃,记得去将他捞上马。”陈云州不悦地瞥了柯九一眼。
柯九松了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了,至于其他,以后再说吧。
就在主仆二人说话时,外面已经响起了炮火声,还有士兵们的喊杀声。
陈云州出了营帐,拿起望远镜观望了一下,陈天恩他们这次带来的人不少,而且是有备而来,前面都是厚重的盾牌,弓箭没效。至于火炮,倒是有些作用。
可高昌人已经摸索出了火炮的规律,甚至大概算出了每一炮的间隔时间,还有大致落的位置,所以第一波炮火打击效果很好,但后面的效果就差多了,高昌人会努力避开火炮的掉落地点。
杜将军只得下令挪移炮口的位置,这样效果倒是要好一些,可每一炮连续的时间又延长了,起不到阻止敌军前进的作用。
很快就有些高昌军要攻入大营了,他只得安排了几个营的将士上前狙击这些漏网之鱼。
庆川军利用营地做防守,用火炮和弓箭阻击敌军前进的步伐,形成三道防护,跟高昌人打起了持久战。
陈云州观察了一会儿,高昌人进攻很猛,但人数并不是特别多,至少没有对庆川军形成碾压。
陈天恩和贾长明也是老将了,不会觉得仅凭这点人就能打下他们的大营吧?
这么下去,双方损失惨重,最后陈天恩他们也只能败走撤退。
陈云州不觉得,陈天恩他们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他眉心跳个不停,又派出去了一队斥候打探周遭的消息。
***
天麻麻亮,玛哈尔和朱宜年就带着三万骑兵出了城。
为免被庆川军发现,也为防止陈云州带兵逃跑,所以他们是从北城门出去的,然后打算绕到庆川军的后面再动手,可与陈天恩的人前后左右包围军营,一个落网之鱼都不放过。
行至半路,朱宜年忽然停了下马,叫住了前方的玛哈尔:“玛哈尔大将,末将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情况,庆川军除了火炮,还会在营地周围掩埋火、药,非常隐蔽,不小心踩中就会引起爆炸,咱们还是商议一下比较好。”
玛哈尔有些不悦:“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怎么不早说?”
朱宜年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光顾着激动了,忘了上次中了敌人奸计的事。”
玛哈尔不再说什么,把几个将领叫了过来,大家凑到一起,他开口道:“朱将军,你最好将敌军的事仔细说清楚,不然……啊……你,你……”
玛哈尔还没说完,旁边的朱宜年突然拔了刀,出其不意地刺入了他的腹部,然后用力抽出刀,温热的鲜血溅了一地。
与此同时,朱宜年身边的将领、亲卫不约而同地拔刀,刺向了余下几个将领。
谁能想到自己人会突然对自己动手了,几个将领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中刀掉马。朱宜年面无表情,又是一刀补了过去,同时大喝一声:“杀!”
这句话瞬间开启了杀戮。
无数士兵突然就拔刀砍向了身边之人。
很多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血溅当场,身首异处。
瞬间,雪白的地上到处都是血,一片腥红。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避开了挥来的刀,大声怒骂:“朱宜年叛变了,中原人就是养不熟的狗……兄弟们,杀啊,杀掉中原人,一个都不留……”
并不是每个中原人都投效了朱宜年的。
这些人连忙摇头大喊:“不,不,我们不是……”
可太迟了,不管是中原人还是高昌人都将刀砍向了他们。
混乱,血腥,暴力……
这一幕在空寂原野上上演。
朱宜年宛如杀神附体,提刀毫不犹豫地砍向一个个高昌人,丝毫没有手软,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不为所动,继续向前。
惨叫声、痛骂声、哭喊声、求饶声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总算是停了下来,雪地中躺满了尸体,还活着的人也满身都是血。
亲卫看着朱宜年,低声说:“将军,有一部分士兵逃走了!”
朱宜年提着还在滴血的刀,看着还幸存的千余名士兵:“不用管他们,去庆川军大营。”
现在剩的这些人,全都是中原人,即便那些人不逃,他们回去也不可能瞒过右贤王,暴露已成既定事实了。
一行人继续往东,准备去庆川军的大营。
但跑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忽然看到了西边出现了一支军队,前方乌泱泱的骑兵,有上万之众,后面还有大量的步兵。大军跑路的声音,震得地面都有些发颤。
庆川军的援军来了!
朱宜年收回目光,下令:“走!”
***
庆川军大营这边,陈天恩忍不住看了一眼天色,虽然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晦暗,但他知道时间应该到中午了。
怎么回事?为何玛哈尔的大军还没有来?
这么下去,他们快坚持不住了。
这一上午,他们带出城的两万大军已经死伤一万多,现在只有几千人还在坚持战斗。
相较之下,庆川军占着地利和强大的火力、弓箭压制,要比他们好很多。
贾长明舔了舔干涩的唇,很是焦虑:“大将军,玛哈尔和朱宜年怎么还没来?这么下去,咱们都跑不了了。”
陈天恩如何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们现在要是撤了,耽误了正事,回去右贤王肯定饶不了他们。
“再等等,兴许玛哈尔将军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话音刚落,西侧出现了一支骑兵,领头之人赫然就是朱宜年。
朱宜年一身都是血,骑马疾驰到陈天恩身边,焦急地大喊道:“我们中了庆川军的埋伏,庆川军的援军到了,陈将军,先撤!”
陈天恩看着他们这狼狈的样子,又惊又惧,清楚今日的计划是彻底失败了,现在别说拿下庆川军大营了,弄不好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撤!”陈天恩急忙下令。
大军急速撤退,往西城门的方向奔去。
满身都是汗和血的杜将军松了口气:“敌军总算是退了,太难缠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了西侧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喜色:“林将军他们来了!”
陈云州看了一眼高昌军撤退的方向,当机立断:“杜将军,你带人去给林将军领路,现在就去攻打西城门,速度要快,这次朱宜年恐怕要暴露了,一旦错过这次,咱们就得攻城了!”
杜将军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翻身上马带了一队人马出去接应林钦怀。
军营中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幸存的将士们疲惫地坐在地上,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很多人又哭了起来。昨晚还睡在一个营帐中的很多兄弟都走了,半天的时间,就阴阳相隔了。
听到声音,陈状元忍不住从营帐中跑了出来,激动地问道:“赢了吗?”
陈云州点头:“没错,朱宜年应该帮了我们大忙,他很可能坑杀了大批要偷袭我们的高昌人,不然今天大营肯定会被攻破。”
陈状元立即四处张望:“他人呢?”
“回城了。”陈云州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陈状元人是呆了点,但并不傻,他看到陈云州脸上没了笑容,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回去有危险吗?”
陈云州没法瞒他,点头道:“高昌人很可能会怀疑他。”
一次可能是失误,但第二次呢?
朱宜年在对庆川军的战争中失误太多,造成的损失太大了,瞒不下去的,朱宜年现在回去很危险。
陈云州也正是清楚这点,所以才会让杜将军去找林钦怀,现在就攻城。
陈状元呆愣了好半晌,木木地抬头,望了一眼西城门的方向,忽然大喊道:“求求你,陈大人,让我进城,让我进城……”
陈云州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柯九说:“你带人保护陈状元。”
陈状元连忙跟着柯九跑了。
柯九本来给他准备了马车,但他坚决拒绝,抓住缰绳,费了番力气爬上了马,然后冲向了城西。
***
朱宜年、陈天恩、贾长明带着残兵回了城。
守城的将士连忙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去。
这时,陈天恩忽然停了一下,竟谦让了起来:“朱将军,您先行!”
朱宜年赤红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好!”
说完骑马掠过陈天恩身边,扬起了手中的刀。
陈天恩早有准备,抬起手里的刀挡了上去,高声疾呼:“朱宜年背叛了,快,诛杀叛徒!”
刚才在逃回来的路上,他发现朱宜年的队伍几乎全都是中原人,一个高昌人都没有。陈天恩心里就生了怀疑,所以在入城的时候,才会让陈天恩先行,他的人断后。
但他没想到,朱宜年这么果断,见他生了怀疑,马上就动手了。
朱宜年这一刀仿若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城门口的战火。
朱宜年的人马、陈天恩的人马还有城门口的守军,厮杀在一起。
三方还没决出胜负,杜将军、林钦怀带着大军已追来。
见此情形,林钦怀知道是好时机,连忙下令:“冲!”
万余庆川骑兵冲了进去,瞬间扭转了战局。
陈天恩、贾长明见势不妙,无心再战,只想开溜,两人不顾自己的士兵还在奋战,掉头就想跑。
林钦怀看到陈天恩,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即提枪拦了上去:“陈天恩,你哪里跑!”
陈天恩一面提刀格挡,一面后退,想要寻找出路。
可随着自己人的一个个倒下,身边似乎都只剩了敌人。
他很恐慌,比刚才攻打庆川军大营失败还慌。
他意识到自己这么下去,恐怕是逃不了了,但他不想死。
“林钦怀,放过我,我帮你杀高昌人,我带你杀入高昌人右贤王的府邸中!”他一面艰难格挡林钦怀的攻击,一 面提出条件。
林钦怀冷嗤一声,提□□向他:“做梦,我要为大将军报仇!”
陈天恩的胳膊被划破,他又恐又惧,急急忙忙辩解:“不怪我,都是那昏君,是他,我就随意写了封折子,他就信了,还派人找我……”
“呸,若非你忘恩负义,构陷大将军,甚至是出卖军情,大将军他们怎么会死?”林钦怀又一枪直往陈天恩的胸口刺去。
这一枪气势惊人,宛如猛虎下山,霸道无比。
陈天恩心惊不已,单手抓住旁边还在跟敌人抗击的贾长明,挡在了自己面前。
刺啦一声,长□□破铠甲,深深地刺入了贾长明的胸口。
贾长明吐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天恩:“你……你……”
陈天恩像丢破抹布一样将他甩开,然后一夹马腹想要逃跑。
见状,林钦怀用力将手中的长枪掷了出去。
长枪直直刺入陈天恩的后背,他身形一晃,吐出一口鲜血,然后从马上摔了下去,侧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林钦怀。
林钦怀一把抽出长枪,毫不犹豫对准他的脑袋又来了一枪,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这时候西城门的战事也接近了尾声。
陈状元骑着马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风太大,将他头上黑色的帽子吹歪了,他也顾不得,一边往城里跑,一边大喊:“朱兄……”
正要离去的朱宜年停下了马,回头看着陈状元苍白的脸,扯着嘴角笑了笑,沙哑地挤出两个字:“州弟,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陈状元不停点头:“好,好,我很好。朱兄,陈大人答应了,京城的事结束后,让我们去庆川,开设一所书院,天天伴随着朗朗的读书声起床,闲时登高望远,采菊南山下,吟诗作对,好不好?”
朱宜年深深地看着陈状元,重重点头:“好,不过我还有一事未完,州弟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陈状元张了张嘴,还想挽留,朱宜年却一挥手,然后骑马带着几个亲卫疾驰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街头。
林钦怀看了一眼,下令:“冲!”
大军随着他冲入城,直奔高昌人的大营而去。
***
朱宜年浑身都是血,左脸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也不管,一口气驾马抵达王府,然后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往里面冲,一口气冲进大堂扑通跪下:“统帅,末将无能,遇到了庆川军的援军,玛哈尔将军战死,陈天恩、贾长明也被庆川军留下。现在庆川军已从西城门打进来了,他们的援军数量非常多,统帅,现在就撤离吧。”
坐在上首的右贤王定定地看了他几息,问道:“你们带去的三万骑兵,都没能回来?”
朱宜年跪下认罪:“是,末将无能,请统帅先撤离,末将在后面断后。”
一日损失五万人,这对总共只剩不到十万大军的高昌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右贤王站了起来,下令:“撤,从东城门出去,然后从北绕回西北!”
下面的人立即动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右贤王便带了亲信精锐,出了王府,就在这时,刷刷刷……密集的箭支从后方射来。
“保护统帅!”士兵们连忙将右贤王护在中间,一部分人上去迎敌,一部分人护着右贤王往城东冲。
城东是王石原的地盘。
王石原本来带领了十五万禁军,但在陈天恩带高昌人入城时损失数万,这段时间跟高昌人打消耗战,又损失几万,如今只有四五万人了。
眼看高昌人不管不顾地杀了过来,他当即带人去拦。
双方交战,右贤王大喝:“王石原让我们出城,本王无意与你为敌,你若执意不让,我这两三万人也只能死拼到底了!”
西城门今日的事闹得太大了,王石原早已听到了风声。
王石原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庆川军竟拿下了西城门,还打得高昌人节节败退。等他们入了城,下一个要对付的肯定是自己。
所以他这会儿也无意跟高昌人纠缠了。
王石原随即下令:“放行,让他们出城!”
右贤王松了口气,带着余下的将士直往城门的方向冲。
但就在时,一名禁军拉开了手中的弓对准了右贤王的头。
锋利的箭破空而来,就要射中右贤王时,后面的朱宜年察觉到了,飞身跃起,扑在右贤王的身上,挡住了这一箭。
高昌人发现异常,立即返身,提起武器砍向王石原的禁军。
王石原要疯了,他瞪了那刚才拉弓的士兵一眼,怒喝道:“放他们走,右贤王,再不走,你我都死在这里吧!”
右贤王回头,扶起眼神逐渐涣散的朱宜年,神色异常复杂:“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投效了庆川军,还要回来?
为什么要给他挡这一箭?
朱宜年嘴角勾起一抹轻松的笑容:“当年是王爷救了我一命,今日还王爷一命……”
右贤王听懂了。
当年他率兵南下,杀到塞州城外,捡到了瘦得跟枯枝一样的朱宜年。
朱宜年被流放到西北服苦役,冬日生了病,就被人丢出了城。
右贤王路过看到他眼底强烈的恨意和求生欲,有所触动,将人带了回去。
今日朱宜年挡箭是为了偿还这一命。
坑杀数万高昌军,是因为他是中原人。
这人还真是算得清清楚楚。
“他们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还真是没错!”右贤王愤恨地说。
朱宜年嘴角溢出大口的鲜血,他笑看着右贤王:“王爷,庆川军要追来了,你快走吧!”
“王爷,庆川军追来了!”属下也提醒右贤王。
右贤王放下朱宜年。
朱宜年躺在冰冷的地上,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白雪,但他的嘴角仍旧洋溢着笑容,眼神眷恋地仰望着这片生养他,曾看了二十多年的天空。
右贤王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朱宜年,驾马狂奔:“走!”
朱宜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四周传来了激烈的战斗声,兵器相接的声音,还有嘶吼声、痛呼声……
一幕幕是那么的熟悉,但他倦了。
朱宜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无声地说:抱歉,州弟,为兄要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