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出版社最近是真忙起来了。

    要说这里面的员工, 加上波利娜小姐也不过只有三个而已,而因为托尔斯泰先生的帮助,他们的工作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比如不能再像之前那样, 简简单单地把书复印装册,然后贴个只有噱头和字的封面,而是要开始精装, 再往里面加上各种注解,毕竟人总是喜欢会被好看的、形式主义的东西吸引住。

    幸运的是,只有一本。

    倒霉的是, 一本的工作量也很大。

    艾尔海森认领了注解和绘制的工作。

    “额”

    布尔加科夫有些震惊地看着艾尔海森以非常快的速度“唰唰”地更换书页, 连手边的电话继续想着都没接起来。等到被波利娜小姐提醒, 他才手忙脚乱地开始拿起话筒回话。

    虽然看在托尔斯泰先生的面子上,不少合作找上本来, 可是还是得一个个慢慢沟通约定时间。

    至于合同什么的, 负责且懂法的波利娜小姐会自己过去看的。

    “说起来,还真是得感谢那位先生呢。”

    布尔加科夫常常想自己会什么时候被扫地出门———因为没有需要做的事情, 但现在这些事情做完,他还能得到一份能在莫斯科生存一段时间的金钱。当然,前提得是他自己别花着花着就忘记了, W先生也别捣乱让他赔钱。

    “叮铃铃———”

    刚说完没多久, 布尔加科夫就继续他的接电话大业了。

    艾尔海森的效率高到离谱, 这是教令院公认的。毕竟不是所有人能把一切井井有条地安排好, 然后一下班就绝对不可能留下来的。也多亏了他不懈的学习, 即使是面临一个新世界的知识体系,他也能自如地运用。

    工作间隙时, 他往沙发上一看,空空如也。

    因为早就知道不能限制住费奥多尔, 所以真在他自己出去的时候,艾尔海森相当镇定,甚至盘算着怎么让费奥多尔不再偏激。

    怎样让一个扭曲的人不再扭曲?

    这很难找到方法。

    但说到怎样让他暂停扭曲的进程,相对而言比较简单。

    艾尔海森觉得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让他自己杀人。

    第一次杀害父亲,姑且可以算是异能力的失控,而第一次出于自己的意志杀人,则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并且以行动证实。

    那就只能先阻止这种行为。

    若将费奥多尔比为一块坚硬的石头,暴力地用车轮碾压,用刀锋摩擦,似乎短时间内都得不到成效,那就只能用流水慢慢冲洗,往上面浅浅地磨碎外壳。在此之上,通过各种人,各种事,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观念。

    艾尔海森知道,自己又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垂下眼睛,手上写着字,脑子里想着东西,一心二用,开始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W先生觉得自己受够了那个叫托尔斯泰的家伙。

    对于恶魔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放纵!自由!

    哪有被其他人的异能力压着不能动弹的道理?

    所以,他跑出来了。

    不过,他好像没和布尔加科夫说过他是可以独立行动的。

    W先生拧着眉头一想,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哪有异能力一定得跟着异能者的道理呢?他想跑就跑,想玩就玩!虽然没人惊慌失措地乱叫来给他加点小佐料,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W先生坐上空气编成的飞毯,在莫斯科的上空到处乱晃。鸽子、扑克牌在他手里随意组合成一个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聊以解闷。

    让他想想,该做些什么呢?

    把钞票洒满莫斯科,看看他们疯抢的傻样子?把一个人的头当众摘下来,展示那血淋淋的接口,再拼回去?让街上装满华贵的礼服,看他们穿上,又马上赤身裸体的样子?

    W先生觉得不够刺激。物质上、眼球上能吸引人的东西太多了,就算真变出来,能看见的也不过是早就预料好的反应。让他想想,再想想,一定得找到好玩的事情才行。

    “让我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忽然,他单手遮在眼睛上边,呈眺望的姿态。

    他飞得很高,在云层上。他也能看得很远,在这里看见很接近地面的地方。

    那是个编着白色小辫子、金色眼睛的孩子。这样的颜色,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却一点神圣的感觉没有,因为旁人看见他脸上浮夸的表情时,就没功夫在意他的外貌了。

    果戈里正在地上装着一个黑黢黢的小玩意儿。

    W先生感兴趣地蹲下来,把头凑过去。他发现这个小小的东西是个炸弹———“砰砰”两声就能把人炸成烟花的那种。

    “嘿呀,朋友,您叫什么?”

    “果戈里!”

    W先生出现得突然。但果戈里也没有被吓到的意思,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个作风的。

    “好吧,果戈里,你要炸飞这里吗?”

    “对啊,您要一起看烟花吗?”

    果戈里笑眯眯地招手,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行为被其他人看见。

    “等会儿开始?”

    “不,明天!”

    “您居然让时间束缚住自己!”

    “这可不是束缚!是小丑自己的自由!”

    这里是个很豪华的公馆,有两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家伙在吵架。当然,这两个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奇奇怪怪的,更别说他们的话题是怎样炸掉这里才更有意思。

    果戈里在惊动其他人之间就走掉了,用他那个小披风。

    W先生也钻了进去,他是个两米的大个子,到这小小的披风里也不怕堵住变成两节。确实,他也不会怕,说不定真变成两节了,他还能同时让两边跑起来吓人,然后“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嘿,您怎么能丢下我自己跑掉呢?”

    W先生捧着心口,一脸哀怨的样子,可他眼睛里还是兴奋的。

    “您不是跟上来了吗。”

    果戈里心情很好地仰头看着他。

    一个高高的像个电线杆,一个小小的像是地里钻出来的小老鼠。他们站在一起时,还真有点迷幻的感觉———像是巨人国和小人国成员的会谈。

    “好呀!那我得继续跟着了。”

    “当然没问题。”

    莫名其妙地,他们俩就一起走了。

    果戈里带着这个兴趣相投的家伙往里面蹿。他的[外套]实在是好用的异能力,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带着旁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他毫不在意地将这人带进自己目前居住的基地,也不怕W先生会不怀好意。

    就算不怀好意也无所谓,反正这基地也不是他的。

    果戈里大摇大摆地走着。其他人看见他也只会躲得远远的,究其原因还得追溯到果戈里刚来到这里时疯疯癫癫的姿态,这也不必多说。

    现在,他在旁人眼中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更是怪异,但没人敢说,毕竟对这些非异能者来说,果戈里就是有怪癖的强者———哪怕他就是一个比成年人腰部高一些的小孩子。

    “好吧,他们整天沉着脸,连小丑先生的魔术也欣赏不来。”

    果戈里边走边抱怨。

    若是现在看看其他人,他们见到果戈里的不是避开,就是勉强自己扯起笑脸。这样的状态下怎么看魔术呢?怕是手指指一下他们都惊慌得跪地求饶了,这可真是一副被驯化好的样子。

    W先生清清楚楚看见了其他人对果戈里的态度,他非但不反对,还一脸赞同地点点头。

    “不会欣赏魔术的人可真是罪大恶极!”

    在布尔加科夫不知道的地方,W先生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其他人的基地里,并且和他新认识的小朋友愉快地一起交流。

    仅仅一天,他们高度重合的兴趣就飞快地拉近了他们的关系。

    他们谈天说地,甚至都能聊到他们身边的人。W先生用“傻瓜”代称布尔加科夫,向果戈里全方位介绍了这人到底有多么愚蠢。

    作为回应,果戈里也说到了半年前认识的一个人。

    “您是说挚友?”

    “是的,挚友!”

    果戈里伸出手,大大地展开自己的双臂,神情兴奋地作出一个拥抱空气的动作。

    “我的挚友,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我的人,因此,他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束缚。”

    “哦!束缚!”

    W先生把这个词往嘴巴里砸吧几遍,终于品出果戈里话里的滋味。

    “因为他理解你,就成了你的风筝绳?”

    这“风筝绳”,大概可以换成另一个说法,也就是果戈里生活在世界上的真实感。

    “对啊,但是小丑是自由的!”

    “你要什么样的自由?没有道德?没有秩序?甚至没有人?”

    W先生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也就这个样子,才能让别人想起来他曾经自称“撒旦”来着。不过就算平常只玩点小把戏,他也只会对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人玩。

    “对,只有自己的自由!”

    当果戈里跟着这个组织回到这里时,却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挚友早就消失不见了,这让他非常沮丧,也让他更加确信,追求自由的道路总是如此艰难。

    “但是现在,我得先找到他才行。”

    第 72 章

    果戈里所在的组织是由异能者统领的。

    他加入这里没多久, 差不多也只有一个月。当时,他正在在追寻自由的路上,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噼里啪啦说一通, 让他加入这里,他也就随随便便就加了,现在要干的事情也仅仅只是埋些爆炸性的物质, 引起恐慌。

    “这么无聊?”

    W先生表示质疑。

    “对啊。”

    果戈里知道现在无聊,唯一吸引他加入发理由也只是那个忘记叫什么的首领要造反。他一开始奔着那些人说的什么新秩序过来看,结果看看这里面的样子, 又感觉非常非常无趣。

    “超级无聊!”

    他还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表现出了嫌弃的情绪。

    真要问这组织里是什么样子的, 那也不过就是Mafia的翻版。拥有异能力的人替代了手持武器的人进行武力威慑。非异能者还是那个待遇,大部分甚至还是一路上俘虏过来的, 自愿加入的根本没几个。

    唯一的区别, 大概就是异能者相当于一个随身携带武器库的人吧。

    比不自由的外面还不自由。

    果戈里本来打算找到费奥多尔就翘掉这个组织,跟着他玩去了。奔着以前费奥多尔居住的地方冲过去以后, 果戈里才知道他已经走掉了。

    “可惜!太可惜了!”

    这是果戈里不知道第几次在W先生面前抱怨,以一副非常夸张的伤心模样。

    不过,即使没找到费奥多尔, 果戈里也已经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这里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欣赏小丑先生的表演!哪怕一个!

    “哦呀, 您不打算在离开前完成一场盛大的表演吗?”

    W先生摸摸下巴, 觉着就这么走也很可惜。

    “什么表演?”

    果戈里看着W先生笑眯眯的样子, 感觉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情。但他是介意这种感觉的人吗?不是。所以他非常感兴趣地继续追问下去。

    W先生蹲下来, 把头凑过去,在果戈里耳朵旁边嘀嘀咕咕。

    不知道说了多久, W先生才把他庞大的计划说完。

    果戈里神色变化,最终定格于兴奋。

    “什么时候?!”

    “您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W先生丝毫不介意, 慷慨地把选择权交给果戈里。

    好吧,对于新认识的共犯,W先生还是非常非常宽容的,毕竟一个人跑来跑去总是很没有意思,即使是过程,还是得有人在旁边附和,才能多出更多的新点子。

    “好啊!那就让我决定!”

    果戈里也换上平常的表情,欣然答应。

    小丑先生和魔术师先生,大概是一对绝佳的搭档呢

    托尔斯泰先生不喜欢这里,但很多时候,他不得不过来,出于责任、道德、一些其他人认为没必要的坚持。

    大概在世界上所有的超越者中,他都属于是非常安全的一批———非必要绝不使用自己的异能力,更加向往远离浮华的朴实生活。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态度,很少有人会记起俄国还有这样一位超越者。

    就算他这样低调,也没人会忽略他所拥有的力量。

    “所以,你为什么来找我?”

    好吧,托尔斯泰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年轻人似乎聪明得有些超乎想象。

    他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他送来了屠格涅夫的信,甚至还知道这人来历不明。但见到之后,托尔斯泰其实没有从这人身上看出什么具有侵略性的特质,一整片的“理智”都在他的一言一行身上体现出来。

    这样一个人,居然找上他家门,甚至主动告诉他想要加入计划,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您这次出来,想必不止是为了一个任务。”

    艾尔海森现在在做的事情,大约是在给一位官方人士报备,而这位官方人士,甚至还是可以影响一个国家地位的强者。

    “”

    托尔斯泰不说话。

    他确实已经在这次行动前下定决心,这其中的过程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跨越十几年,久到他重新见到老友的信件,久到他重新踏入这个地方———这个俄国的首都,所有人都在争名逐利的地方。

    艾尔海森并不怕他这幅严肃的样子,准确来说,艾尔海森并不怕一个有原则的人。

    “我想与您谈谈。”

    “那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托尔斯泰先生的语气微微上扬,整个人的气势也节节攀升。若是真要形容的话,那就像本来压抑在他周围的领域,彻底释放开来,笼罩住整个房间。

    [我没必要和一个年轻人计较。]

    这是托尔斯泰先生刚刚的想法。

    [我该管管这个傲气的家伙。]

    这是托尔斯泰先生看见艾尔海森放上来的,关于他与屠格涅夫过往资料后的反应。

    “如果我没猜错,屠格涅夫先生也是一位超越者。”

    艾尔海森轻轻把这些东西往前推。上面压着一张照片,内容是两个人———年轻时身着军装的托尔斯泰先生和穿着休闲衣服的屠格涅夫先生。

    “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行为,就足够我逮捕你,以盗窃资料的理由。”

    托尔斯泰先生伸手接了过来,一张一张看。上面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一些过往,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查错的地方———但这份正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查的是超越者隐藏起来的过往生平。

    单单就这一点,托尔斯泰先生已经可以把他送局子里去了。

    “我知道,但我并没有像您所想,使用那些违法的手段。”

    充其量也只是让系统打辅助,自己一个个按照他们生活过的地方找过去,然后核对着找出那些被隐藏起来的地方而已。正因为自己找的方法没问题,即使托尔斯泰先生真去核对也没什么事。

    所以,面对这种威胁,艾尔海森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对付有原则的人,按照那个人的原则来,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见到他有峙无恐的表现,托尔斯泰先生决定收回之前对看法,这人不是没什么侵略性,估计只有对自己想达成的目标上才会格外地显现出来。

    “你这是向我递过来一份投名状?”

    “您可以这么理解,我只是向您展现了一份能力。”

    托尔斯泰活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投名状。真要是换个人来,说不定还以为艾尔海森是拿着这些威胁他。不过,如果不是他,艾尔海森可能也不会选择这种直接的方法。

    “”

    听了艾尔海森的话,托尔斯泰开始思考。

    真的要让这个人参与进来吗?他并不是俄国人,甚至可能是一位非异能者。可真要让这种人流落在外面,托尔斯泰反而更加不放心。

    好吧,即使是托尔斯泰,现在也动了谈不好就绝对要控制住艾尔海森的心思。他从不会小瞧任何一个人所能带来的影响,更何况是这样有才能的家伙。

    “你要怎样说服我?”

    只凭这些可不够。

    托尔斯泰先生决定让他再出一些筹码。

    听出托尔斯泰先生话语里隐隐松动的意思,艾尔海森也松了口气。与释放着异能力的超越者谈判,虽然在承受范围之内,但对他而言压力也挺大的。

    “我会交给您两份未登记超越者的消息,至于其他的,应该都不必再说。”

    这对托尔斯泰先生的计划似乎没什么影响,但他也要掌握住这种消息。

    “可以。”

    就这样作为交换,艾尔海森参与了托尔斯泰先生即将进行的事情。

    不过现在没刚刚那样气氛紧张之后,托尔斯泰还是有些好奇。这些消息艾尔海森到底是什么时候查到的?难道这家伙就是抱着这些东西来到莫斯科的吗?

    “你是什么时候找这些的?”

    “您第一次来的时候。”

    “”

    艾尔海森还是那个样子,看上去冷冷淡淡的,结果谁也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着手了对其他人的调查,包括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费奥多尔、波利娜、布尔加科夫。

    总要知道情况,才能安全度过这段时间,不是么?

    艾尔海森踏出这座宅邸,自己走了回去。

    他应该来了挺久了,至少有一两个月,现在路上的积雪都慢慢开始化掉,让他终于有机会看清地上的水泥、砖头。随之而来的,是积雪消融时所带来的又一阵寒冷,不过总比之前好。

    把头埋进领子里,目不斜视,即使是走路,艾尔海森也没怎么耽误时间。

    “”

    他那位不知道消失多久的任务目标,似乎还记得他这个人。等回去的时候,艾尔海森正看见费奥多尔出现在这里,占据了沙发上之前熟悉的那个位置。

    “午安。”

    见艾尔海森看过来,费奥多尔表情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真是少见,您居然舍得出去了。”

    “今天的雪开始化了,正适合出去走走。”

    艾尔海森坐回工位上,一如往常。

    “也对。”

    费奥多尔笑了笑,摩擦了一下有点冰凉的手指。

    第 73 章

    时间追溯到艾尔海森带回费奥多尔的时候。

    艾尔海森在最后一次找到费奥多尔之前, 想了很久。关于怎样不让他使用异能力,又怎样让他心甘情愿跟着走。

    但想了这么久,还是得从“异能力”方面入手。

    费奥多尔因为之前的经历, 已经将拥有异能力视为原罪。

    “虽然听起来像个童话,但世界上有过这样一个物品,只要将愿望写上去, 就能变成现实”

    [书],老角色了。

    艾尔海森觉得它偶尔还是有点用的。

    他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人在[书]上看见了不想看见的未来,最后借助它, 实现了愿望。是的, 那个人的代称是一个小地方的首领。

    “您在讲睡前故事吗?”

    费奥多尔冷着张脸, 他的心情不好,也不想在一个揭发他罪行的人面前装成好脾气的样子。

    “你觉得它是假的吗?”

    艾尔海森反问。

    “”

    并不觉得。

    虽然艾尔海森换掉了现实世界的地名、人称, 这种事情也格外难以想象, 但大概只有真正见到过的人才会描述得这样真实———就好像他前不久才看过一样。

    费奥多尔很认真地想从各个方面找出破绽,包括叙述者的表情、叙述内容。但很遗憾, 他找不出来。

    因为这并不是谎言,艾尔海森也没必要骗他。

    “我承认您说得很好,但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费奥多尔安静等着他说完, 紧接着说道。

    [书]吗?

    他可以自己调查, 并不是非要找眼前的人。更何况, 现在更要紧的, 还是得安顿好自己。

    “你觉得一位能帮你挂名、提供住所还有[书]信息的监护人, 不需要多考虑考虑吗?”

    艾尔海森并未放弃,依旧以那优厚的条件诱惑着费奥多尔。

    “您这么想带走我?”

    “能带走最好。”

    不能带走还有planB、C、D。

    “”

    听出艾尔海森话里的意思, 费奥多尔不由得沉默了。

    他承认,他对这些加在一起的条件很心动, 也有点担心这人还能做出什么更无法预测的事情。

    [啧。]

    费奥多尔又想啃手指甲了,这是他养成的坏习惯。

    “我需要做什么?”

    “不再对其他人使用异能力。”

    就这样,费奥多尔为了一个安全的身份和[书]的消息,和艾尔海森达成了约定。

    以三个月为期,费奥多尔会考虑在之后还要不要续约。

    不过,不能使用自己的异能力,难道还不许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吗?

    费奥多尔仅仅是在那里挂了个名头,就开始自己早出晚归的生活。

    安置好母亲后的第一日,出去晃悠。

    他甚至不需要多做什么,穿着身上那破衣服在小路上绕着走,就有人盯上了他。

    “啧,这小鬼看着病怏怏的,感觉卖不了多少钱。”

    被装在麻袋里,费奥多尔隐约听见外面对他嫌弃的抱怨。

    已经拐了人,还不知足。

    甚至还想伸长手到更远的地方,好一次性赚一笔大的。

    贪婪真的会变成病,心理上的、精神上的。直到罪行暴露时,他们大概也只会想为什么不再做得隐蔽一些。

    费奥多尔脑子里想着那些这个年纪不该懂的道理,打了个哈欠。他有点困,因为之前没怎么休息。

    []

    可能被卖到哪里,他差不多也清楚,毕竟他也不是随随便便选择地方的。

    底下两个人浑然不知自己被当成了人形交通工具,还抱怨着这些日子的收获不好。

    等到麻袋打开后,灰暗的白炽灯照到他眼睛里,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们差不多到达了他预估的目的地———一个收购孩童的地方。

    [刚好。]

    只是被卖去了一个市场里。

    周围的环境不怎么好,全是笼子,关了不少人,吵闹的、哭泣的声音也有。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费奥多尔找了个安静点的角落窝着,准备浅浅补一个觉。

    就是这副在旁人眼里看起来“胆小”的作态,减少了挺多麻烦。

    之后清醒了点,他开始着手自己的落点,通过各种办法,辗转于那些小小的组织,一步步接触到更大的地方。

    其中这段时间,他还没忘记回去艾尔海森那里打个卡,证明自己还活着。

    直到他到达了另一个组织,跟在一个干部旁边,当一个意外被救后忠心耿耿的部下。

    他瞥见一个花里胡哨的家伙在不远处,张扬地展示着自己的小外套,来回穿梭着撒扑克牌。

    有点眼熟,不确定,再看看。

    费奥多尔又看了眼那个显眼的白毛小辫子。

    哦呀,果戈里。

    费奥多尔一见到果戈里,就回忆起他以前为了[自由]干得各种奇葩事情,还能想到见面以后他的闹腾程度,默默走掉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时候还是适合潜伏起来,不能这么早就被这工具人A掀了牌桌。

    果戈里估计做梦都没想到,他想找到的挚友和他身处同一个地方,前几天才跟他擦肩而过,并且完全没有和他相认的意思。

    要是真被他知道了,免不了要发表一通挚友宣言,然后明着各种刺杀费奥多尔。

    当然,费奥多尔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他借着那位干部的手,把果戈里使劲往外派,基本上是刚回组织又马上出去了。因此,他也成功将自己的存在隐瞒了下来。

    顺着手里摸索到的更多线索,费奥多尔也隐约察觉到,这个异能者组织似乎是其他更大的组织的附属。

    费奥多尔本想再往上突破一下,却发现现在这个组织的首领似乎刚死去不久,已经与那附属的大组织断了联系。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坚定了他离开这里的决心。

    某个不知名的时刻,W先生透过窗户,带着果戈里,笑眯眯地朝着他做了个鬼脸。

    “”

    果戈里能带回来的麻烦比费奥多尔想象中更多,随随便便在外面待着都能领回来一个人形炸弹。

    费奥多尔知道这地方彻底待不得,大概快闹小丑和魔术师了。

    这也就是他这段时间回来的原因———他接下来的计划已经无法进行下去。

    “您不必妄自菲薄,这些都写得很好。”

    现在,费奥多尔看着手里布尔加科夫写得一些剧评和剧本,非常诚恳地对他夸赞。

    “谢谢不用安慰我,我的稿件一个都没有通过。”

    布尔加科夫手里的东西一个都没通过,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写的东西太过不符合主流。

    人人都在赞美神,他居然写出那么些叛逆的东西,还宁愿饿死也半点不愿意改。

    “不,您写得真的很好。”

    果然,异能力展现出的某些特质总是和异能力者格外符合的。

    哪怕布尔加科夫看着很老实,但他实际上和W先生一样叛逆、有着“改变”的想法。

    那么他的“罪与罚”呢?

    费奥多尔觉得自己愈发讨厌异能力,也愈发讨厌身为异能力者的自己了。

    “您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布尔加科夫敏锐地捕捉到了费奥多尔眼中一闪而过的烦闷,有些惊讶地询问。

    “嗯只是有些失落,平常也没什么人和我说话。”

    费奥多尔收回心神,顺理成章地卖了个惨,愈发稳固自己在这人眼里忧郁挂画的人设。

    艾尔海森就在旁边,看了两下,微妙地觉得在费奥多尔身上看见了津岛修治的影子———一样的演技很好,能把其他人骗得团团转。

    [不过也还是有点不一样,津岛修治没有那种“消灭罪恶”的理想。]

    艾尔海森收回视线。

    “哈秋——”

    津岛修治不知怎么地打了个喷嚏,他抬头看看外面,太阳还挺大的。

    “诶?感冒了吗?”

    卡维捏了张纸巾递过去。

    “没有只是鼻子有点痒。”

    津岛修治摇摇头。

    “那个,有他的消息了吗?”

    他们现在正在沢田纲吉的家里,因为彭格列研发部的报告刚刚寄了过来。

    其实也就他们两个过来。

    五条悟自己也在忙,他那边刚把[书]的消息扩散出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本就不怎么和平的咒术界最近愈发动荡。

    其他几个人留守在家,防备他们调查到的追杀江户川夫妇的“V组织”。

    “这个结果有点奇怪。”

    卡维看完以后,心情复杂。

    “上面显示艾尔海森就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彭格列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没看见他。”

    人在世界内,结果找不到。

    要知道彭格列的势力已经能在意大利称王了,所以能触及到的范围也是很大的,不至于有什么组织能避开他们的耳目。

    总不可能有组织能囚禁住艾尔海森?

    “不会吧”

    津岛修治和卡维不傻,他们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是不是和我们的时间不在一个点上?”

    空间上没问题,那就有可能是时间线出了问题。

    第 74 章

    果戈里评价, 他们干了一件非常“自由”的事情。

    他们干了什么呢?

    W先生让异能者失去异能,让非异能者拥有异能。果戈里撬开了这里的所有的锁。

    果戈里都不知道那个关键环节是怎么办到的,但他认为这是W先生特有的魔术, 只要目的达成了压根什么都不管。

    “哇哦,真有趣。”

    W先生站在楼上眺望,看着底下的混乱场景, 这真是非常符合他的布置了。

    他们之前拿着喇叭到处宣告:所有人获得了“新生”。

    “哇哦~”

    果戈里也在旁边扒拉着栏杆,把头伸出去看。

    “啊啦~,你的异能力也没有了啊~”

    “小丑的自由可不包括被异能力限制!有它没它都行!”

    要是[外套]真的没了, 果戈里苦恼的估计只是自己那点一堆魔术道具该怎么带着, 而不是想方设法找回它。

    “你觉得他们会有怎样的后果?”

    “变成粉末!”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用暴力压迫其他人的家伙, 最后自己也被暴力压制了。火烧、刀挫、枪击,什么样都无所谓。果戈里知道他们没什么好结局。

    没人会好心放过他们的。只要一想起之前没日没夜的干活劳动, 那些可怜人现在见到那张脸都会怨气丛生。

    “真可怜啊~”

    W先生俯视着下面, 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大。他像是在看一场结局注定的闹剧,也期待着闹剧里能蹦出来几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但就现在看来, 或许只有他身边的小助手跳出了角色的范围。

    W先生拉着果戈里顺着人群的走向,开始转移战场。就算没发现惊喜,他还是会原原本本地把这出自己安排的闹剧看完的。

    底下的人喧闹了起来。

    不对, 这应该称之为反抗。

    杀人是犯法的, 可到了这个时候, 他们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

    人群像水滴一样奔涌出来, 蔓延到莫斯科的各个地方, 再将那里卷入这场狂欢的浪潮中。W先生也没闲着,带着果戈里在天上飘荡, 顺手往天上撒了几个礼炮。

    金色、红色的彩带混合着飘荡而下,其间似乎还混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粉末。底下的众人早已无心思欣赏, 他们的眼睛微微泛红,脸上的表情也兴奋到不正常。

    W先生承认,自己或许加了点催化剂,让这群人像病毒一样,把异能力带到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人群的流动止于一个人的出现———那是托尔斯泰先生。

    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有种古树扎根于山顶的安稳感。

    “压不下来吗?”

    他为了收拾烂摊子而来。

    托尔斯泰先生抬高帽檐,好让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见前面。

    眼前的景象有些神奇,他前不久才在资料上看过的异能者血淋淋地躺在地上,反而不少被上报失踪的非异能者正殴打着那个家伙————以他们本不该拥有的能力。

    这样超乎常理的奇怪能力,除了他基本上没人能应付。

    “跟在我身后,别乱跑。”

    不可控的异能者肆意横行,而那些被派出来的家伙溃不成军。俄国甚至没有一批训练好的官方部队可以抵挡他们。

    托尔斯泰有些生气,或许是怒其不争。

    异能力者的诞生是不可控的,但后续的管控是可以做好的。尽可能地收编他们、教育他们,让他们把心思放在国家而不是那些恶事上。

    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已经几年了,还没有变成现实。

    托尔斯泰想起自己曾经与其他国家超越者的对战,那一次,他受了重伤,不得不待在自己的庄园里修养。刚刚组成的异能监察科就这样缺了个领导人,在后续几年里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当时的屠格涅夫也因与他产生的隔阂,远走他乡。

    屠格涅夫认为有了这样的能力,不应该就这样待在这里,应该参与更高层的斗争,重新平衡异能者与非异能者的权利。

    托尔斯泰认为异能者迟早会退出历史的舞台,即使他们再怎么插手,也无法改变群众的现状,与其为了那些无用的东西争斗,不如多关注一些淳朴的事物。

    可惜,他们谁也没成功。

    说到底,那时候他们都太傲气了,也太稚嫩了。

    但这几年的经历告诉他们,最管用的才是最好的。不要想着让人们主动变化,先把那些事情安排好,让人们慢慢习惯就行。

    人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他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托尔斯泰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战争与和平]以他为中心,慢慢扩散,笼罩住整个莫斯科。

    他的身后跟着那些士兵,也一步步跟在他身后收编那些惹祸的危险分子。有些让人惊讶的是,这些人在被抓捕后就瞬间丧失了异能力,彻彻底底变了回去。

    托尔斯泰没管后面的事情,坚定地往前走,走到一个高楼的楼底时,他叫停了身后的人,独身爬上楼梯。

    “”

    “[沃兰德]。”

    托尔斯泰顺着异能力的牵引,走入天台,注视着W先生,叫出了他的真名、布尔加科夫的异能名。

    W先生耸耸肩,有些嫌弃地看着他。

    [战争与和平]对他很不友好,他现在感觉四周都像是被水泥堆砌的墙围住了,整只恶魔都有点被束缚的感觉。

    “是你做的。”

    托尔斯泰的语气平静,好像没有很生气的意思。

    不,他做得不能说不好,甚至对托尔斯泰有一定的助力。这次事情一闹,他就能借此彻底入驻莫斯科,然后重新掌握异能监察课。但有帮助是一回事,伤害到了无辜的人是另一回事,W先生的肆意妄为还是该管管。

    “是啊。”

    W先生坦坦荡荡,他并不认为自己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说到底,这只是个持续一天的小魔术。让他们品尝品尝这种拥有力量的滋味不好吗?等他们醒来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泡沫。”

    ‘碰———’一声就没了,像是做了一场美妙的梦。

    W先生也没想说服托尔斯泰,他只是用有些抱怨的口吻这样说着。他看样子没什么兴致,或许是事情太符合他的预期了。

    “没有与之匹配的道德,力量就等于放纵。”

    W先生这种行为,无异于往不会用枪的人手里塞了把火箭筒。

    托尔斯泰有些头疼,W先生这神来一笔,算是打破了很多安排好的计划。现在解决完这边,他还要赶快在接下来的、异能者和非异能者的矛盾中占据话语权。

    “那就让我和你打个赌。”

    W先生盯着他,突然笑了笑,这笑没有往常的疯狂,反而有种见到好笑事物的忍俊不禁。

    “赌什么?”

    W先生的能力虽然被压制了,但托尔斯泰也并没有百分百的把玩能够抓住他。于是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好让W先生心甘情愿地呆在这里。

    “在今天,这些人里面,要是出现了一个充满‘勇气’的人,我就帮助你。”

    W先生对“勇气”的定义似乎格外严肃。

    他喜欢绝境之中坚定往上攀爬的人、喜欢精神崩溃后重新振作的人,也喜欢一条路走到黑的殉道者。总之,他喜欢“拥有勇气的人”,连带着也可以喜欢人类,可以喜欢人类攀爬途中的每一刻。

    “好。”

    托尔斯泰先生答应了这个必赢的赌约

    这场混乱来得格外突然。

    街上也出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景象————天空中垂下巨大的绳索,地上满是蜘蛛与老鼠在狂欢,人们匆匆忙忙乱跑,几脚踩下去往地上按了鞋印形状的红油漆。他们的脸变得黑乎乎的,像是与影子交换了身体。

    艾尔海森砸开身边狂乱的暴徒,带着出版社里的几个人一脚踏出门外。

    “啪———”

    绅士们换上了王子的衣服,踩上了布满胶水的土地。

    艾尔海森果断放弃陆地,伸手一揽,一手一个人带着他们跳上了屋檐。屋檐上的视野更为广阔,也更便于他观察现在的情况。

    “像是梦里出现的地狱啊。”

    费奥多尔拍拍身上的灰,站在艾尔海森旁边,神色冷淡。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这是某位异能者所主导的荒诞领域,而且格外强大。

    “呼”

    布尔加科夫猛喘几口气,突然看见一个白花花的影子从他身边闪过。

    “诶诶?这里也有高空抛物吗?”

    他呆了一下,感觉鼻子似乎被布料擦了过去,有点痒痒的。

    “不是。”

    艾尔海森顿了顿,看了看手上刚接住的、从天上掉下来的果戈里。

    “只是一个意外收获。”

    “费佳~,我终于找到你了~”

    果戈里笑嘻嘻地跳下去,对着他们打了个招呼,转头就缠上了费奥多尔,一连串的话砸下去,让他的挚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

    该来的还是来了。

    费奥多尔被果戈里摇出残影。

    艾尔海森看了眼他们,继续观察,结果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站在下面的屠格涅夫先生。

    第 75 章

    屠格涅夫先生并没有真正与他们碰面, 当其他人看过去的时候,那边早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似乎只有他们格格不入的。

    布尔加科夫心生迷茫, 不知干些什么。说到底,就算拥有了异能力,他也从来没有实感, 只是一味地蒙头往这里闯,又浑浑噩噩地看着本不该出现在现实里的东西。

    “去找罪魁祸首。”

    艾尔海森蹭了蹭鞋底,感觉似乎没有那么粘稠以后, 才回答布尔加科夫。

    费奥多尔意味不明地看了果戈里一眼, 得到对方歪着头吐舌头的表情。

    眼下怕是不走, 连屋顶都都不能待了。横生的枝蔓爬上墙头,又像滴入纸张中的墨水一样渗透整个建筑, 缓缓占据最顶点的地方。屋顶松松垮垮的, 像是要塌了。哪怕他们站的是平整的天台,也看不见曾经天空中暖黄色的光辉。

    想要坐着等这场风波过去, 可能性不大。

    “隔壁的天台不远,先挪过去,再看看地下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盯着其他人探究的目光, 艾尔海森拉紧了自己的手套, 趁着还没塌陷的时候, 使用了自己的神之眼带着他们转移。他当然不是异能者, 这种力量也不归这个世界管。而他身边一个异能力跑路, 两个异能力用不出来的家伙,显然已经指望不上了。

    “呦呼~, 大冒险~”

    果戈里又陷入了奇怪的兴奋当中,伸着手四处招摇, 时不时揪着旁边飞过去的东西,连鸟都被他拽下来几根羽毛。他也不怕抓着他的人一松手,他就能掉到楼下摔成血糊糊。

    “”

    费奥多尔耷拉着黑眼圈,忍受着耳边的吵闹,开始思考起怎么突破现在的困境。虽然艾尔海森的能力没消失他很好奇,但显然还是那个制造情况的异能力者更让他厌烦。

    [要是现在杀掉布尔加科夫]

    W先生也在他的怀疑名录中,自然,布尔加科夫也在仇杀名单上。

    不过,即使杀掉了,也不确定异能力会真正消失。要是缺失了异能者,异能力暴走,这也不是他希望看见的事情。

    [真是难办]

    布尔加科夫感觉身上似乎猛然袭来一股寒意,又很快消失。他有些不确定地四处张望,生怕是什么怪东西追上来了。

    “别乱动。”

    艾尔海森觉得自己这伙人里面肯定有人被针对了。

    他开镜闪的速度堪堪越过脚底水泥板碎裂的速度,只要稍稍休息,就能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怪奇事物———长着眼珠子的藤蔓穷追不舍,变异了的鸽子在他们头顶上报丧,天空上一轮血色的月亮散发着不详的波动。

    他躲过划到眼前的碎玻璃,将其他几个人甩了进去,在趁着奔跑时的所残留的惯性,身子一矮,在大门关闭之前自己滑了进去。

    “啧”

    有人恐惧地看着他们。

    眼前的地方不亮,门窗未开,仅仅由一支蜡烛提供光源。看起来似乎与其他的居民楼没什么不同,但确实是一个没怎么被影响到的地方。

    “什么人”

    他们听见了铁器碰撞到其他东西的声音,在蜡烛未曾照亮的另一侧。

    “退后。”

    没有听见他们的回答,那个最开始出声的人往前走了几步。那是一位瘦弱的女子,手上拿着一把不算锋利的刀子,身上穿着与其他几位格格不入的艳色裙子。她挡在那几个人前面,尽管,其中还有一位成年男性。

    “抱歉我们没有恶意。”

    身边没一个人打算说话,布尔加科夫只好自己解释,但他这番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刚才的行动。

    “我们希望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艾尔海森直言不讳。

    “好。”

    “索涅奇卡,您可以这么称呼我。”

    索涅奇卡微微俯身,与另一位苍老的妇女轻轻低语几句,便将她扶上这里唯一铺着被子的沙发上。她身边的人情况似乎都不怎么好,一个带着不曾驱散的酒臭味待在后边喃喃自语,一位坐在沙发上剧烈咳嗽,还有两个孩子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屋内唯一没被吓破胆、能正常说话的只有她,所以在她同意以后,其他几个人也没什么反应。

    蜡烛渐渐往下烧,层层叠叠的蜡油堆在上面,把本就细长的形状变得崎岖。似乎是那么一瞬间,火焰轻微地晃动了几下,他们的同伴就消失了两个。

    费奥多尔似乎被心软地放过了,所以才能留在这里避难。

    咳嗽声、低声交谈声、酒后的胡言乱语一时间充斥了这里。费奥多尔有些不耐烦,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声音让他想起了不久前的日子。

    “要杀了她们吗?费佳?”

    果戈里不知何时凑近挚友的耳边,悄悄吐出具有煽动性的话语。即使在黑暗中,他那头发也能模糊地出现,悄悄反射一点亮眼的银光。

    “”

    费奥多尔懒懒地掀起眼睑,看了他一眼,又盯着那即将熄灭的蜡烛。或许黑暗才是最适合他的环境,适合做一些白日容易被发现的事情。

    “果戈里,为什么你不动手呢?”

    “嗯,因为我不想啊。”

    “是吗?”

    “那费佳呢?”

    “密闭的空间里,腐烂的味道很臭。”

    “也对。”

    果戈里被他的理由说服了,于是不再追问,自顾自地把玩着手里的东西。

    费奥多尔左右手上的手指拢住,放在膝盖上。他用那双明灭不定的紫色眼睛,透过那点黑暗,看见了忙前忙后的索涅奇卡和她的一大帮子家人。

    五个人的话,混在一起会成为屠宰场的味道吧

    布尔加科夫重新奔走在路上,这次领头的还是艾尔海森。

    “我们就这么走掉吗?”

    迎面灌了一嘴带着腥臭味的凉风,布尔加科夫才把这个问题问完。他觉得自己的良心惴惴不安,就这样把两个毫无抵抗力的小孩子扔在那里,似乎有些危险。

    艾尔海森大概猜到布尔加科夫在想些什么,可关于费奥多尔的那些事情也实在不便透露。

    “那你回去陪他们。”

    他选择一句话堵死这位另有打算的人。

    “不,算了”

    布尔加科夫也想留在一个地方普通地等到这些异常过去,可他心里莫名地有一种感觉———这件事情与W先生有关。所以就算再怎么烦恼,他还是撑着自己跟上艾尔海森的脚步。

    他挤进穿梭的人流,倾听那些疯狂的喊叫和从不停止的“噼啪”声,不知不觉间冒出了冷汗。可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于做梦般的迷幻感。他觉得脚上似乎踩上了云朵,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

    “碰———”

    这是他第二十三次路过障碍物,都是毫无征兆就挡在前面的那种。

    布尔加科夫刹车不及,撞上了一个正在肆意使用异能的新生者。他从未如此明显地直面一个人的恶意,那恶意还仅仅是为了昭示自己的力量。他觉得自己的领子被扯了起来,抬头对上一双仿佛精神病患者的眼睛,浑身僵硬。

    [获得异能力,真的会变成这样吗?]

    有些不合时宜地,他的脑子里蹦出这种想法。布尔加科夫只觉不解,于是沉溺于这个问题,连对方揍了他一拳、松手扔下他时都毫无所觉。

    大概,他也算得上是一个怪人,或者,他也成了精神病人。

    “啊钥匙?”

    布尔加科夫手上产生了一丝凉意,低头一看,看见了一把崭新的、黄铜色的钥匙,再抬头时,连那个一直领路的人也不见了,只看见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啊,好吧,钥匙。”

    他把钥匙送入锁眼,严丝合缝。“咔哒”一声,铁门吱呀作响地移开了,明明没有人推它。

    “请进吧,老爷。”

    布尔加科夫一惊,却发现早有人站在那里等着了。

    来人端着一个瓦罐,上面满是灰尘的颜色,上面覆盖的布似乎有些发霉,像是刚从什么年代久远的仓库里挖出来的。上面有股酒味,醇厚的、香甜的,远远迈进布尔加科夫鼻尖。

    他忽然觉得有些渴了,明明刚才还因为焦躁吞咽了口水。好吧,他也知道口水并不能解渴,但这种忽然腾升的品尝欲,让他不得不分心想点东西来维持理智。

    “请进,老爷。”

    那人又一次叫出了这个称呼。

    “好啊,阿扎泽尔洛。”

    布尔加科夫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不曾觉得奇怪。

    之后,他紧张地握拳,一步步往里走,背影坚决得好像走入什么龙潭虎穴。他就这样突然地失去了踪迹,在艾尔海森眼皮子底下。

    “丢了一个。”

    虽然人丢了,但艾尔海森并不担心。

    理由大概还是那个:布尔加科夫身上有旁人不方便知道的事情,比如,他那位从未被呼唤过的异能力恶魔。

    艾尔海森绕过了大半个城,没有顾及其他人的行程以后以后,他的速度很快。

    大概的情况已经被他收入眼底。

    “不在这里吗”

    他把手伸到眼前,张开,又捏紧。在确认自己身上并没有出现奇怪的反应以后,隔着黑色的云雾,直视天空中血红色的月亮。恍惚间,似乎有一只眼睛贴合着弯曲的形状。

    看来,他的目标,在天上。

    “哎呀呀,被发现了。”

    W先生收回手里的望远镜,“哼哧哼哧”笑了两下。

    他们所在的地方在交谈以后慢慢变高,直接藏在了云层里。W先生虽然有些惊讶这人能够发现,但现在可不是什么闯关游戏,到达了隐藏点也开不出什么奇怪的成就。

    “你买的筹码是他吗?但力所能及的行动,可称不上有勇气。”

    托尔斯泰坐在一张茶桌上,这是W先生提供的。他浅浅啜了口热水,悠闲得像是在度假。听见W先生的话,他也只是瞟了一眼,又回到手里的报纸上。

    这报纸上记录的可不是什么新闻,而是托尔斯泰特别关注的人在这里所发生的事情,由W先生友情提供。至于理由,大概是W先生觉得他这样子那张报纸放前面更顺眼。

    “我买的筹码可多了,毕竟,不是有一个城市的人吗?”

    托尔斯泰先生话语含糊,却也在理。

    “可是人总是从众的生物,更何况是在这种状态下,要么躲得像小老鼠一样,要么疯得像精神病人一样。我还得多说几遍,我对‘勇气’的要求可是很严格的,绝对不是这样无趣的表现!”

    W先生愤愤地重复一下,坐到对面去了。

    “嗯,很严格。”

    托尔斯泰先生又是敷衍地一点头。

    说到底,如此唯心的标准全在W先生的一念之间,要是他赖账了不认也是有可能的。但可惜,坐在对面的是托尔斯泰,W先生就算用不成逻辑的理由想赖账,也会迎来[战争与和平]的制裁。

    [不过,听起来倒是挺认真的。]

    或许是W先生现在放手一玩后,心情不错吧。

    托尔斯泰翻过一页,眼睛猛地停住———他看见了旧友的名字。

    第 76 章

    屠格涅夫先生来了, 带着风雪。

    自从看了波利娜小姐的信以后,他就想了很久———是否现在还要过着那样枯燥的生活?

    凭借着曾经对托尔斯泰的了解,他知道这次的事情肯定会诞生不少风波。通过波利娜之口告诉他, 无非是发来了一份请帖,让他这位游离在外的超越者拾起曾经的想法,回到这里来。

    去, 或是不去,可能不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毕竟, 托尔斯泰本身也是个强者。

    “都上了年纪了, 还得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 但他还是熄了壁炉里的火星,然后开始翻起自己扔在一边的行李。

    屠格涅夫先生取出压在行李箱里的那套旧装, 穿在身上。衣服还是和刚做出来是那样新, 因为收到礼物的人自此之后便没再多看它一眼。

    最终,他还是离开了那片毫无人气的地方。或许是出于自己想出去活动活动的私心, 又或许是出于被蒙在鼓里的人们的怜悯,他觉得自己至少得看着这位旧友的行动。

    站在莫斯科的街上,他难得地有些迷茫, 为这与自己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景象。

    [难道真的是我跟不上时代了?]

    不, 这怎么看也成不了一个城市的主流审美。

    他短暂地怀疑了一下, 确认自己离开后没可能发生那么多变化, 就继续展开调查。

    “好久不见。”

    一道听着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屠格涅夫转头看去, 发现是那位曾经暂居林中小屋的信使———艾尔海森。

    在这种奇怪的环境中突然出现一个熟人,按理来说是该防备的, 但屠格涅夫先生面不改色地回以一个问候。

    “好久不见。”

    屠格涅夫先生走上前来。

    两个月的时间短得像一次呼吸,再见面时, 两人都报以一种熟悉且友善的坦然相互交流。

    “我应该向您道谢。”

    艾尔海森扔掉了那些没用的寒暄,向屠格涅夫道谢。

    屠格涅夫听了这话以后,大概也明白,自己把这人送到波利娜那里的意图被发现了,虽然也没怎么瞒着。要是他的信件需要花费那么长时间送过去,那么他的行踪早就被暴露在那些追查他的人手里了。

    大概算得上是对陌生人的好意,又或者是将一位不知底细的人送去监视最为严密的城市。

    初来乍到、没有落脚之地的艾尔海森选择以前一种方式理解这种行为。

    “举手之劳罢了。”

    于是,屠格涅夫先生轻轻松松地应下来,顺便问了一句。

    “您也被困住了?”

    “是的,我正在寻找脱困的办法。”

    他们说了几句,便结伴而行。两人的目的都是破除这里的异常,所以,一路上也没什么争吵,若是分个优先级,那便是屠格涅夫先生想先找人。

    “我想先找到波利娜。”

    其他念头兜兜转转,还是止步于他的担忧。虽说知道波利娜大概率没什么事,但他总想着先去看一眼再说。

    “好,那我和您一起。”

    艾尔海森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非异能者,异能者在这里进行了转换,最需要担心的大概是在这里保持着清醒的他们自己。

    艾尔海森就这样带着天空上的视线,跟在屠格涅夫先生身边,和他一起被印在托尔斯泰先生的报纸上,像是一个实时播放的节目。

    “这也算是帮了个忙吧。”

    远在云层顶的堡垒上,托尔斯泰先生顶着W先生好奇的视线,轻笑一声。

    这么多年了,居然需要一个小辈帮忙才锁定旧友的情况。虽然旧友的异能力本就强大,但这也并非是他懈怠的理由。看来,他在庄园里修养了这么久,还是得多锻炼一下再适应外面的世界

    从窗外的月亮莫名变成了半圆开始,费奥多尔知道这个地方已经开始变化,为这种不受控制的现实焦躁起来。他自然知晓自己已经丧失异能,应该安静地蛰伏在这里,静静等待着异常的消散。

    可他也知道,这可能会是一次绝佳的机会,用以铲除这个区域的异能者。

    费奥多尔默念着自己曾经背下的内容,试图平心静气。他太着急了,自母亲逝去后因为一场约定从未做过自己认定的惩罚。

    他的决心就好像风中飘摇的种子一样,急需找到一片土壤落地生根。时间一久,虽然决心仍在,但没那些行动做成一根根锚点,他就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会愈发虚假———最后种子会因为找不到地方扎根而沉入海面。

    “您没事吧。”

    索涅奇卡照顾好家人,便看见那两位留下来的孩子中,有一个人神色不虞。她的视力向来不错,即使隔着黑暗,也能摸准大概的地方把烧完的蜡烛换成新的。

    “没事,只是有些冷。”

    费奥多尔说出了一个万用的答案。

    “您在烦恼吗?”

    索涅奇卡非常敏锐。

    她似乎有种不应该存在的同情心,导致她现在刚刚忙碌完,又要走向下一场忙碌。

    “”

    “是的,我确实是在烦恼的”

    见人已经走近,费奥多尔放弃了驱赶,转而心里冒出些坏主意,开始刻意接近对方。

    “人们常言那些苦难是升上天堂的所必须经历的过程,或许,这就是我所需要经历的考验。”

    费奥多尔状似失落,半真半假地道出自己过往的那些经历。

    听完那些,索涅奇卡垂下眼帘,神色平静而悲悯。她轻声安抚起这位不安的孩子,缓缓道出了唯一一个可以用于对比的故事———她那前半生一路往下坠落的经历,为了赚钱照顾家人,最后连自己也出卖了。

    “他们说,只要真心忏悔就能步入天堂,无论生前干了怎样的事情。”

    索涅奇卡俯身,轻轻拢住费奥多尔的手。

    冰冰凉凉的,确实很冷的样子。

    “不要为了考验而歌颂苦难,歌颂经历苦难时,仍然坚强的自己吧。”

    对着这样一个孩子是很难防备起来的,正如费奥多尔所料,对方毫无顾忌地接触了他。那是人真实的触感———皮肤上粗糙的茧子、虽然冰凉却从血管里流出的余温。

    她真像一位悲天悯人的玛利亚啊,平等地宽恕着所有人,包括不明底细的费奥多尔。

    可惜,可惜。

    站在她前面的,是一个无法被原谅的人,而她的善良也毫无用武之地。

    费奥多尔只是确认了她并非这里诞生的陷阱后,就敷衍地应付几声。虽然前后态度的差别不是很大,但索涅奇卡还是察觉到了,她松开手,留下自己身上仍有补丁的外套,便回到了另一边。

    所以,过去的一年中,他偶尔会以老鼠自喻———总是贪婪地啃食着他人的血肉生活下去。曾经,是他的父亲与母亲,现在,是一位自己也过得不算好的非异能者。

    “”

    费奥多尔被果戈里挤在一起,盖上外套,算是偷来了一点点温暖。

    果戈里左瞧右瞧,居然从自己的挚友眼里瞧出一丝厌烦,不知道是对谁的。

    “费佳,你不自由啊。”

    他的口气有点像个小大人,似乎是试图学着费奥多尔的说话方式。当然,熟悉他的人都会觉得很怪,像是老虎装成了大象、小狗装成了小猫。

    “您所言的自由,是不可捉摸的飞鸟。但于我而言,实现自己的某些期望,也能算是通往自由的过程。”

    无论其中发生了什么,又牺牲了谁,只要目的实现了就好。

    费奥多尔没觉得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相反,他可以为了一个目标格外自私。

    “真希望费佳能试试我的自由。”

    但连果戈里自己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虽然说是挚友,两人却总是喜欢向对方的腰腹捅两下刀子。

    伤口好得不快,却又不致命。

    绵密的疼痛加诸于□□,又很快被他们的表面上的和谐盖过去,成了心照不宣的试探。

    “杀死我以后,您会真正的自由吗?”

    费奥多尔稍稍反击了一下,或许他现在还有些迁怒于果戈里。

    要是果戈里出现的时候再晚点,说不定他早就能从那堆繁琐的事情中抽开身,然后远离莫斯科。

    “”

    果戈里突然就被费奥多尔呛住了,因为他回答不上来,也没办法以玩笑的方式对待这个问题。

    [小丑的修行还不够啊。]

    他在心里抱怨两声,指责费奥多尔的冷酷无情,等想着自己带下来的特权后,又瞬间兴奋起来。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很快就能实践一次吧。

    第 77 章

    不知不觉走进去以后, 布尔加科夫开始打量四周。

    眼前的医院是很整洁,还用海绵包裹着边边角角的地方。窗户上装着栏杆,有人透过那里, 睁着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久久地不动弹。

    布尔加科夫觉得自己好像来了疯人院。

    不,他应该就是到了疯人院。

    这座疯人院的院长是前面的人?还是说, 他只是一个话事人?

    分不清也无所谓,他现在正跟着阿扎泽尔洛走。往前、往左、往右,穿过走廊, 他好像看见了胡子拉碴的流浪汉、捏着笔长相秀气的贵族青年、肩膀被铁链洞穿的病患、抱着自己哭泣的长发女人

    眼睛一眨, 刚刚看见的房间又变成空的了。

    “阿扎泽尔洛, 我们要去哪里?”

    “去会客室。”

    真奇怪,他好像没看见前面的人长什么样子, 连刚刚也因为对方低头, 只看见模糊的半个下巴。布尔加科夫感慨一声,却仍然紧跟着对方的脚步。

    走廊里空荡荡的, 能听见自己每一步的回声。这里明明没有多大,怎么看起来如此空旷呢?

    布尔加科夫的疑惑一闪而过。

    来到地方了,这里装修得真不想个医院———以金红色为主调。当门打开时, 布尔加科夫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请坐。”

    对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阿扎泽尔洛一层层解开发霉的盖布, 那让人沉溺的香气就慢慢飘散出来, 勾得人格外心痒。

    拿杯子, 倒酒。

    布尔加科夫没看清步骤,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坛,喉咙不住地吞咽口水。

    要不是受过良好的教育, 他或许会忍不住扑上去。

    一杯酒被推了过来,里面的酒液是鲜红的, 艳丽得像是刚流淌出来到血液。

    那酒啊,像毒药,一口下去,连喉咙都被灼伤了。

    布尔加科夫紧接着一饮而尽。于是那团火苗就从喉咙蔓延到他的胃部,仿佛要把他全身都烧化了。

    可对方仍未放下瓦罐,又倒了一杯。

    真奇怪,看着人模狗样,怎么手里抱着的东西灰扑扑的也不嫌弃?

    “陈年美酒,当然不会嫌弃。”

    听见对方的回答,布尔加科夫惊觉自己居然把心里失礼的话说出口来了。这下他的脸愈发涨红,支支吾吾地低下头,一口闷下去,有些尴尬。

    “这是送你的礼物。”

    阿扎泽尔洛笑得狡猾,可惜对面的人并未看清楚。

    就像上瘾了一样,布尔加科夫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去,直到他的眼前变得通红。

    [不对劲]

    布尔加科夫后知后觉地想。

    他在燃烧。

    察觉到这一点,他害怕地站起身。一抬头时,对面的身影已经丢掉了那身人皮,长出盘旋的犄角。

    布尔加科夫四处惊慌地躲避,却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变成了个火球,将所过之地一片片点燃,烧成了灰烬。他越跑,烧得越厉害,越想躲。

    刚才还格外寂静的走廊,现在已经响起“嗤嗤”的灼烧声,像是蚂蚁顺着背脊往上爬,让他心里生出难以言说的烦闷感。

    “为什么要跟着我!快走开!”

    终于,他的脑子也着火了。他的头发没烧着,烧着的是他的记忆。

    “等等,那些!”

    布尔加科夫瞪大眼睛,死命抓住脑袋,痛苦地趴伏在地上。最先消失的是他最早的回忆———一场经由冷水浇头的洗礼,顶着一头凉意的他“咿呀”叫喊,听见的是旁人欢快的笑声。

    小时候坐在学校里,与朋友交谈,或是经历一番打闹。这些画面像是褪色的墨水一样,怎么也抓不住。

    然后是医生,他的父亲和他。清晰的消毒水味也从他的记忆中退却,不久前的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异能力的干扰,早已放弃这个职业。

    最后是现在,他的知识,他的所写,他的未来,都变成了燃烧的木柴,一点点成为看不见原来颜色的焦炭。

    [这些是不能被放弃的东西。]

    一片一片的琐碎记忆,组成了现在这个一无是处的自己。

    布尔加科夫咬着牙,慢慢爬起来,一步步挪动,试图找到浇灭火焰的水源。

    但是哪里都没有。

    他发了疯地转过身,看见阿扎泽尔洛站在那边。

    “欢迎,新的病患。”

    阿扎泽尔洛伸出手,他脸上有那种与某位恶魔相似的,近乎于玩味的笑意。

    可惜他像得不到位,看起来惹人生厌。

    “我不会成为这里的病患。”

    刚刚看见的是什么呢?是丢失了自己的疯子,坐在房间里机械地重复不曾记得事情的傀儡。

    布尔加科夫最抗拒的,大概就是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

    阿扎泽尔洛状似不解,寸寸紧迫。

    这是他的主人所赋予的任务,要将这位说着胡话的人彻底变成个傻子,所以,他也不会手软。

    只见他“哗啦”一声,便将刚刚的瓦罐摔碎在地上,为周边的火焰更加一层燃料,自己却站在火中央,毫发无损。

    天上没有白掉的食物,自然也不会有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白白款待一个人。

    除非他是上帝,是圣母。

    可惜,都不是。

    “因为!我不能忘记自己!”

    他的身体里有股莫名地力量在躁动,让他忍受不住地想要宣泄些什么,比如他藏之于心的叛逆。

    布尔加科夫终于放弃了寻找,踢碎玻璃,站上窗台。

    在阿扎泽尔洛惊讶的眼神中,他无意识地呼喊出[沃兰德],然后,冲开了密不透气的囚笼。

    随着玻璃的碎裂,外面的的夜风吹拂进来,冰冰凉凉的,轻轻驱散身上的炎热。

    窗台旁是迷蒙的黑暗,一眼望下去深不见底,似乎有无数双手在期待着猎物。他不应该站在这里的,因为太危险,手一松,就下去了。

    他应该害怕的,可是比起失去自己的坚持,蒙昧地沉浸在虚假中,他更愿意忍受痛苦。

    哪怕九死一生比失忆更沉重,但他至少在最后一刻,还是那个自己。

    [我知道自己该从众,承认现实,早点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那样的我,即使能够在普世意义上的幸福生活,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会变得空洞。]

    即使他在旁人看来自视甚高,但他依旧不甘心。

    “我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个庸才!我想了那么多,也说了那么多,虽然没出点名堂,但没人有我这样的想法了!”

    他近乎自语地低吼出生,也不怕现在这个样子瞧着比阿扎泽尔洛还要像鬼。

    他好像格外自信,即使这种自信压在心里,只能从纸张上展现只言片语。

    啊,原来,他是个疯子,但不是这里的疯子。

    布尔加科夫突然明悟了这点,胸腔中莫名多了一股温润的热流,就好像心里种下了一颗春天的种子。

    他承认自己格格不入,可是,对于他自己而言,现在的他是值得珍惜的、年轻气盛的自己。

    [我得跳下去,然后离开这里。]

    他转头,不再与那人说话。

    只那么一瞬间,身体就被重力牵引着飞向地面。他已经做好了摔得半身残疾的准备,可惜,事情似乎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没有疼痛,没有挣扎。

    黑色的飞马驮着他飞向空中,远远地留下一道布满银辉的轨迹,在黑云弥漫的幕布上画上几道记号———这是勇士胜利的证明。

    往上,再往上。

    触手可及的,是繁星。

    黑马着陆于瑰丽的古堡上,俯身低头,等人落下后,便消失无踪。

    “嗯,不错,第一个。”

    W先生噙着笑意,鼓了个掌。

    现在这么一看,他倒不像是个恶魔,而是一个观看到旁人美梦成真后欢呼的观众。

    “第一个什么?”

    布尔加科夫顶着一头彩带,愣了愣。

    “第一个勇敢者。”

    W先生放下礼炮,伸手握住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连着月亮。他伸手一拽,将只剩弧形的月亮往上拉,拉成了个接近半圆的形状。

    这样就让底下的世界更亮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是应该庆祝的事情。”

    托尔斯泰先生也放下报纸,轻轻鼓掌。他站起来,将布尔加科夫邀请到另一旁的坐位上坐下,与他们一同观看剩下的剧目。

    “按理来说,我现在已经赢了。”

    W先生不置可否,把椅子转回来,身体微微往前倾,让它在地上来回摩擦,留下“嘎吱嘎吱”的噪音。

    “但还可以进行加时赛。”

    “规则是什么?”

    “最后能出现几个人,我就帮你几个忙。 ”

    “可以。”

    托尔斯泰先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一点也没亏。

    W先生给布尔加科夫倒了杯茶水,与平常玩闹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刚刚布尔加科夫的行为。

    无论他是真的平庸,还是如自己所说一样富有才华,只要拥有大闹一场的胆量,那就能被W先生看在眼里。

    ———或许到了现在,异能力才真正正视这位异能者的存在。

    “好吧,来看看,接下来会是谁呢?”

    看着现在的W先生,布尔加科夫忘了之前上来时身体不受控制的一抖,连刚刚微妙的惊悚感也稍微消失了。

    [嗯杀意什么的果然是错觉吧。]

    布尔加科夫呼了两口雾气,就埋头苦喝———这茶刚好缓解了他的灼烧感,因此也错过了W先生脸上的一点点可惜。

    [没傻掉啊。]

    W先生漫不经心地看着地面,伸展手套下被烧出骨架的手,想着刚刚派下去的助理阿扎泽尔洛和那坛能够烧掉灵魂的烈酒。

    他本来是想把布尔加科夫烧成半死不活的植物人,然后脱离这位异能者的限制,自己出去旅行的。

    毕竟,异能者也是拥有控制这份力量的权限,甚至直接限制住异能力,虽然布尔加科夫从未用过。

    W先生明明在心里想着可惜,却没再动作,虽然有对面这位监察者坐在那里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觉得很稀奇。

    [算了,反正人类最多活一百年。]

    就这一百年,他还是可以看看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倾颓,然后回到地狱把这些当做故事讲给其他人听。

    ———短暂地得到一位恶魔的认可了呢,勇敢的布尔加科夫先生。

    托尔斯泰将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在心中的名单上又加入了布尔加科夫和W先生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的异能检察课似乎还缺几个压箱底的人物,假如布尔加科夫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异能力,那他还是非常欣赏W先生的力量的。

    看来,事情结束以后,托尔斯泰先生就会向布尔加科夫发出邀请了。

    “啊,这个是”

    布尔加科夫看着托尔斯泰先生好心递过来的报纸,不由得惊呼出声。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同事们,似乎和平时的表现都不太一样。

    第 78 章

    布尔加科夫第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现任老板, 也就是波利娜小姐。

    她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中端坐着,旁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军装男子。

    莫斯科已经很少有安全的地方了,可毫无疑问地, 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波及。

    “父亲”

    波利娜小姐神色淡淡,虽然对面就是她久未团聚的父亲,她也没有什么激动的神色。

    “所以见到莫斯科现在的样子, 你还要坚持你的观点吗?”

    军装男子,也就是瓦西里,他的胡子和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

    “不, 我更坚持了。”

    波利娜摇摇头。

    “反而是您, 见到如此景象,有没有为他们所拥有的力量感到震撼呢?”

    “或许吧, 但这也让我知道了异能者的不可控性。”

    瓦西里没有怎么肯定, 但也在女儿表现出来了他对异能力者奇妙的蔑视。

    于他而言,肆意挥霍力量的人无异于野兽, 还是那种未开化世界里最低劣的野兽。

    “力量也是由人所掌握的,虽然现在您所见的异能力者再怎么不可控,但其中也有更多有种自己坚持的人。”

    “世界上不会只有我们国家有异能者, 同样的, 其他国家也会有异能者。我以为您在前几年的战争中已经见过了。”

    波利娜早就见过他这样子了, 所以也只是重复了一下自己以前所持有的观点。

    [前几年啊]

    瓦西里想到了那位重新出现在莫斯科的角色———托尔斯泰。

    要不是那位挺身而出, 大概西边的一部分土地已经被别的国家击溃了。俄国的人太少了, 士兵也少。他们只能拎着枪趴伏在冰天雪地里,在冻僵之前努力取得胜利。

    可惜这点努力, 在其他异能者面前似乎也不值一提。

    瓦西里是上将,他知道士兵的辛苦, 也厌恶突然打破规则的家伙们。

    “好吧,父亲,虽然我很难改变您的想法,但至少我们表面上的目标都是一样的———让俄国变得更好。”

    “虽然您讨厌他们,可异能力者也是俄国的人民,也在为和平而努力。既然都努力了,就应该收到相应的回报。”

    波利娜拍拍裤子,站了起来,与瓦西里道别一声后,便施施然走向外面。

    “我会用自己的办法,努力让他们不被排斥,也不让他们轻视努力生活的非异能力者。”

    她从小就没听过父亲的话,到现在也落了个“叛逆”的骂名。就像她不顾父亲阻拦参军时一样,她现在也不顾阻拦地带着外面的人努力去调查。

    在布尔加科夫惊讶的神色里,波利娜小姐独身一人、神色严肃地离开这里。

    “波利娜小姐她是”

    布尔加科夫神色迷茫,因为突然发现了自己老板的隐藏身份。

    “她曾经有在军队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并且是在异能力者组成的军队里。”

    托尔斯泰淡定地出言解释。

    这倒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毕竟他也曾经听说过瓦西里和波利娜的故事。

    “不过后面,因为那队人全军覆没,波利娜也不得不被父亲带回莫斯科生活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一段经历,波利娜的脑子里很少有贵族的风花雪月,反而整日想着旁人觉得麻烦的东西。

    “波利娜小姐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吧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安全的地方。”

    听完托尔斯泰的话以后,布尔加科夫正在真情实感地担忧。

    “波利娜好歹是跟着上校阁下接触了那么久军队,身手不差,更何况,她现在应该也拥有了异能力。”

    接下来,布尔加科夫就看见波利娜小姐手里凭空多了一把枪,直接废掉了向她袭击而来的歹徒的四肢。

    “抱歉。”

    布尔加科夫默默地为刚才的轻视向老板道了声歉,虽然她并不可能听见。

    托尔斯泰见他走神了,就把报纸上的画面调回艾尔海森身上。

    “?”

    托尔斯泰皱起了眉头。

    这倒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故,而是因为他认为冷静的合作者和旧友似乎都很生气

    与屠格涅夫先生躲过前面纷纷扰扰的人之后,艾尔海森看见本该在安全地方待着的费奥多尔现在正待在街上。

    艾尔海森现在正抓着费奥多尔的手,让他远离对面那位背对着他的人。

    也许按这个画面看来,艾尔海森是在保护费奥多尔。但若是仔细看看他的动作,却发现他在阻拦索涅奇卡的受害。

    “感谢您的照顾。”

    艾尔海森拽过人,把他拉到背后,然后向索涅奇卡道谢。

    “没事。”

    索涅奇卡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才转过身。她摇摇头,见费奥多尔之前的家长来了,便踌躇着想要离开。

    “我们送您回去吧,您还知道家在哪里吗?”

    屠格涅夫见状,也紧跟着说道。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费奥多尔一眼,有些难言地皱了皱眉头。因为,刚才费奥多尔想杀死这位保护自己的人。

    屠格涅夫没站很前面,所以等艾尔海森冲上去夺走费奥多尔手中的小刀并扔到一旁时,他看得格外清楚。

    但他并不知晓真实情况是什么,所以也不会直接在心里给其中一人判死刑。

    “好的,是在那边。”

    索涅奇卡没看出他们三人中的暗流涌动,只是想了想,发现自己没有跑得太远。

    “我们送您回去。”

    “谢谢。”

    万幸,索涅奇卡的家并没有什么事情,她的家人也躺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

    等她回去以后,艾尔海森才开始盘问费奥多尔。

    “为什么想杀她?”

    艾尔海森低下头,看着费奥多尔,冷静地询问。

    算是有些出乎意料,因为艾尔海森并不认为索涅奇卡符合费奥多尔的谋杀条件。

    “与其在这里受苦,不如早早让她上天堂。反正,拥有那样的异能力,迟早会痛苦到祈求死亡。”

    而上帝,不会接受自杀者。

    这大概是费奥多尔扭曲的内心里的唯一一丝好意,以如此残忍的方式表现出来。

    “你就这样给她判定了结局?”

    “嗯。”

    费奥多尔知道自己瞒不过艾尔海森,或许他的内心也受到了一点冲击,居然对所有的问题都真实回答了。

    “”

    艾尔海森难得有些无语,但更多的可能是生气。

    “你自比为上帝,否认上帝的存在,却又说上帝不会接纳自杀者。”

    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了,是那凝固在费奥多尔脑子里的用他母亲生命制成的教义,还有那傲慢而不自知的讨厌心理。

    费奥多尔是一个被废掉的天才。

    “那你现在觉得自己是上帝,还是凡人?”

    “我不是上帝。”

    但费奥多尔要代行上帝的职责。

    “那你怎么不看看人?连上帝也不过是人创造出来的幻想。”

    屠格涅夫忍不住搭话了,他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他不信宗教,他更喜欢关于“人”的说法。

    “因为他认为:人是痴傻的。”

    艾尔海森语调冰凉地代替费奥多尔回答,一针见血地总结了费奥多尔的想法。

    “不,人是矛盾的。智者也会成为痴傻的人,看起来愚昧的人中也有人大智若愚。”

    屠格涅夫看着费奥多尔,第一次认识到孩童的残忍与固执———建立于无法掌控的智慧、扭曲的思想、无法避免的苦难。

    “你应该再想想,想想刚刚的决定到底是出于自己的理智,还是自己的恐惧。”

    艾尔海森冷着脸把费奥多尔抱起来,自己托着,算是间接制止了费奥多尔接下来的行动。

    偶尔,他也会怀疑费奥多尔真的还有办法改变吗?

    有什么可以越过用父母生死组成的屏障?又有什么可以把一座冰封的山峦融化?

    艾尔海森想,那大概得经过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努力———有那样的一个人坚定地站在前面,像包容万物的土地、永不熄灭的太阳,永远正确而不动摇地指着一个方向。

    [这样啊]

    他已经知道费奥多尔的归处该在哪里了。

    “我们走吧,先去找波利娜小姐。”

    屠格涅夫见艾尔海森的神态,有意转移话题,于是又向着最开始的目标前进。

    前进了,但也无言。

    周围的光线虽然愈发明亮,但气氛还是阴沉沉的。或许是因为狂欢后泼洒在地面上的鲜血,经历时间之后凝固成紫黑色的血块。

    先前还可以谈谈的两人因为费奥多尔的加入,都陷入自己的思考,最多在躲避周围陷阱时才会出声提醒。

    费奥多尔把头埋在艾尔海森肩上,情绪有些低落。他回过神以后,更加清楚地知道:他畏惧索涅奇卡。

    不是因为威胁,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仅仅是这个人的存在,就会否定他所有的理想。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人存在]

    刚刚的事情顽固地留在这里,在费奥多尔脑中挥之不去。

    第 79 章

    一切的开始源于果戈里的指挥。

    他率先拜托W先生把他送到费奥多尔那里, 最好是惊吓一点的方式,比如从天而降。然后,他按捺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暗自等待大人们因为急于突破离开,然后才突然蹦出来吓费奥多尔一跳。

    费奥多尔早就知道,果戈里就是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虽然他有所防备, 但架不住W先生挺喜欢果戈里这个助手的,居然给了那么多特权。

    也怪这个家伙多疑,不愿意把自己知道的线索分享给其他人。

    因为那一丝的信息差, 才让艾尔海森认为果戈里无法对费奥多尔造成威胁, 将他们一起留在了安全的地方。

    “虽然在这里杀不了费佳, 但是我想先演练几遍~”

    果戈里摘下帽子,朝费奥多尔鞠了一躬。他小小一个, 却早已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学得有模有样, 大概是每次玩闹前都会这样做。

    费奥多尔顿觉不妙,他自然知道果戈里是什么德行的。看样子做得这么认真, 是真想扒下他一层皮来。

    “不用想着跑啦~”

    果戈里从破外套里然后拿出来一副扑克牌,然后开始抽。

    “是红色~还是黑色呢~”

    他神色好奇,猛地一看, 倒真像是个天真的孩子。

    “锵锵!大王!”

    下一秒, 那点天真就被他脸上狰狞的笑容打破了。他手一挥, 把卡片扔到天花板上。随后, 周围的墙壁发生异变, 伸出长满尖刺的触手,势必要将费奥多尔团团包围。

    “嘶———”

    费奥多尔的手脚被穿刺了, 使不上力气。不过以他那个身体,也没什么办法。

    “这是第一个~, 变成刺猬!”

    他第一次死亡,是在疼痛中度过的。隐约间好像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尖叫,还有用力奔跑时留下的脚步声。

    “你冲我来吧!”

    “你又不是我的挚友!”

    “那我现在是了!”

    “你不理解我!怎么会成为我的挚友!”

    一圈圈混乱又摸不清头脑的话在费奥多尔经历火烧、水淹之时不断重复,直到他失去意识,再也听不见了。

    再醒来时,费奥多尔嗅着鼻腔里的血腥味,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阵摇晃,大概是因为被某人背着快速奔跑。

    “唔”

    费奥多尔头脑发昏,理不清自己现在的状况。

    “没事吧。”

    那阵颠簸停了下来,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放在了地板上。

    眼睛模模糊糊的,眨了好几次才能睁开,他感受到一股暖意自手臂而上在身上缓慢流淌,带着一点伤口愈合的痒意。

    “!”

    费奥多尔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也看见了索涅奇卡身上凭空出现的伤口———原来应该是在他身上的。

    “你这是你的能力?”

    “是的。”

    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之前失效、刚刚又恢复了,但索涅奇卡没有避讳,非常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

    “你的身上原来是我的伤口吧。”

    费奥多尔缓缓起身,神色复杂。伤口是死亡的延伸,常常带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他不知道索涅奇卡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才会这么做的。

    “不用担心,当我拥有它时,就学会了怎样承受痛苦。”

    明明在其他人口中威风凛凛的异能力,落到索涅奇卡身上,却只能带来伤痕。因为,她异能力的作用就是转移伤痛。

    大概是那个时候吧,看着酗酒的父亲、在肺病中辗转反侧的母亲、哭泣着抱住自己的弟弟妹妹,索涅奇卡忍不住想:

    [要是我能为他们分担一些就好了。]

    这种小小的祈愿在一觉之后实现了,某次她按住母亲的手后,母亲的咳嗽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作为交换的,是她肺部传来的痒意。

    现在,似乎是因为她的异能力失效,将伤痛还回去了,她的家人现在都已经起不来了。

    费奥多尔听着她的讲述,脸上毫无波澜。但他心里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

    异能力就是这样,是一个掌控不好就会给所有人带来灾难的东西。

    可这样的灾难,似乎也比不过人们贪婪的欲望。

    “然后,我就慢慢代替他们承受了病痛。”

    自那以后,索涅奇卡将自己神奇的能力告诉了父母。

    他们一开始听说,还惊慌地视其为天方夜谭,但等享受了健康的身体以后,就开始不断地压榨索涅奇卡———即使她也开始变得和曾经的他们一样,瞌睡、没喝什么却有了醉酒的感觉。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没有把索涅奇卡的异能力告诉其他人,或是是因为莫斯科的人们视异能力者为恶鬼,又或者是因为他们不想将索涅奇卡的能力分享给其他人。

    总之,索涅奇卡还活着,作为一个“血包”一样的存在。

    “您付出了那么多,就从未想过回报?”

    “不他们是我的家人。”

    “”

    费奥多尔想继续追问,可是看见索涅奇卡那刚刚因为躲避而被撕掉了一片的裙角,他就知道:即使是陌生人她也会这样做。

    原来那艳丽的裙子,是为了挡住身上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液。

    为什么一个异能者承受了非异能者带来的痛苦?为什么家人反而害了家人?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即使努力也依旧穷苦的生活。

    索涅奇卡对父亲母亲之前的描述是这样的,她说他们很勤劳,但是因为太勤劳了反而生了病,只是生病以后原来的钱也只够温饱,没钱治疗就没办法勤劳了。

    所以,索涅奇卡会在每一个夜晚祈祷,祈祷自己这个接受了父母养育的人能够替他们受苦。

    可是,好像变健康了以后,他们也不想勤劳了。

    “我知道人的堕落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了,但我会想慢慢陪着他们变好。”

    不用多好,只要别酗酒、别哭泣、像个正常人一样就好。

    索涅奇卡救不了那么多人,可放在眼前的,无论是谁,她又没办法不管。

    “好了,我先带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再回去吧。”

    她转身张望,伸手牵住费奥多尔,带着他小心翼翼地躲避危险。

    费奥多尔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

    他所坚持的一切似乎在索涅奇卡的所作所为下都变得格外荒唐。同样作为异能力者,索涅奇卡在吸收苦难,而他在送出苦难。

    [主啊,为何要这样对待您的信徒。]

    费奥多尔的心像是破了个口子,被灌进来一丝凉风。

    他忍不住想,假使索涅奇卡的异能力与他换一下,那么消失的不会是他的父母,而索涅奇卡也能凭借自己的善意躲开那场死亡。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异能力!为什么它要这样随机!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没有异能力,就不会有现在的严重的战乱,也不会随意诞生的死亡,更不会有身为罪人的自己。

    一切都会很正常,很幸福。

    费奥多尔想:[即使这样善良,索涅奇卡也拥有了身为原罪的异能力。]

    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忍不住开始设想索涅奇卡的未来,可能是被父母出卖变成军队专用的血包,也有可能因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直接死亡。

    [多么悲惨啊,索涅奇卡。]

    多么无望的未来。

    费奥多尔看着牵住他的手,顺着往上,看见了索涅奇卡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的表情。

    她真美丽,像一只被抓出洞里的野兔,也像冰上扭动身体移动的企鹅。

    但死亡的时候就变得鲜血淋漓了吧———皮肉都会翻滚起来,连带着露出身上的白骨,然后被丟到不知名的乱葬岗,腐烂成看不清面貌的化肥。

    [杀死她吧。死于最无知的一刻,就不用面对那样残忍的未来了。]

    那么一瞬间,费奥多尔心中的杀意伴随着嫉妒和恐惧喷涌而出,像是春天里疯长的野草,即使拔掉了也去不了根。

    他想甩头扔掉这个念头,可惜,那些复杂的情绪将它裹挟着涂满他的大脑,让他想不到其他事情。

    “”

    挣扎一会后,费奥多尔伸出了手,掏出之前藏在衣袖里的小刀。他对准索涅奇卡的脖子,那是最容易割断的地方。

    近了,在她转头的前一刻。

    费奥多尔瞳孔紧缩,屏气凝神,他会对准大动脉和气管,防止一击不到位。

    “费奥多尔———”

    在最后一刻,那位抛下他的监护人以诡异的速度赶到,并阻止了他的所有动作。

    [失败了。]

    [成功了。]

    两个不同的声音出现在距离极近的两人心中,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长线。

    费奥多尔把头埋在艾尔海森肩上,刚刚源源不断的情绪也对方的几句话挑破。

    [假如索涅奇卡刚刚死了]

    那他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莫斯科,然后携带着消灭异能力者的武器卷土重来。

    真是可惜。

    索涅奇卡没有死,艾尔海森和屠格涅夫把他骂得思绪混乱———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干了。

    第 80 章

    或许有时候不得不承认, 知己之间总是相互了解的。

    屠格涅夫先生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查看路边一人的伤势,并且坚定地认为是波利娜打的。

    “真怀念啊, 我和她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举着枪保护人的。”

    艾尔海森莫名觉得屠格涅夫身上有一种老年人的光辉———虽然他看起来还是个中年人,但这并不妨碍屠格涅夫先生想要分享他漫长的、美救英雄的爱情故事。

    当然, 现在屠格涅夫先生只是说了几句,毕竟现在的环境并不适合罗曼蒂克的粉红色氛围。

    艾尔海森领着个自闭的小孩,跟着屠格涅夫先生走过去。

    该说不愧是超越者吗?

    一路上畅通无阻, 都没什么需要出手的地方。

    艾尔海森观察着那一排排“尸体”, 发现了一些神奇之处———在受到致命伤害的时候, 他们身上的所有异常都会消失,就好像意识脱离了这里一样。

    这种相似的情况, 不免让他想到虚空终端的动乱。可惜这更接近于现实, 而他也确认自己从未陷入过梦境。

    联想到那些多种多样的异能力,他也察觉到“死亡”可能是一种退出这里的保护机制。

    [能持续多久?]

    艾尔海森抬头看着快接近圆满的月亮, 觉得那就像个倒计时一样,用异常的现象告诉他们时间。

    [那就应该快点了。]

    他还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两声惊喜的呼喊声。

    “波利娜———”

    “伊凡———”

    两位隔着书信见面的人, 终于在时隔已久后在现实里相会。

    但相会的场景可能不太美妙, 前面是波利娜一路上走过来留下的“尸体”, 后面是屠格涅夫路上遇见游荡的歹徒留下来的“尸体”。

    两位朋友相见后收手, 将危险的东西转向后方, 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下来。

    “伊凡,你有没有感觉那些人越来越弱了, 就好像本来掌握的力量开始消退。”

    波利娜把枪扛在肩上,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觉。他们打算把叙旧先放在后头, 因为眼下最主要的还是查明莫斯科的情况。

    “后面一批遇见的人普遍比我最开始看见的人弱。”

    屠格涅夫也发现了这种情况。

    “异常在慢慢消退,或许是什么意外的因素影响了那个罪魁祸首的掌控力度。”

    艾尔海森跟着补充。

    从某一时刻起,最开始的诡谲消退,一些不可言说的变化慢慢取代了狂热的氛围———已经有许多人冷静下来,开始躲藏在屋子里了。

    会是什么原因呢?他们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也不知道异常因何产生,只能被动地站在原地。

    “W和果戈里的合作制造了这个场景。”

    听见他们开始讨论解决方法,费奥多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闷闷地吐出这个关键线索,声音挺小。

    但在场的都是训练过的人,自然听见了。

    “W”

    艾尔海森听见了熟悉的“人”。

    最后一块拼图被摆上了,所有的情况豁然开朗。

    “你知道他是谁?”

    “嗯,布尔加科夫的异能力,现在看来,说不定真是‘撒旦’。”

    艾尔海森向他们描述了W先生的性格,大意就是这恶魔有些过分地追求“惊喜”———他给别人带来的、别人给他带来的。

    “这么说来,整个莫斯科都成了他的游戏场?”

    “真想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被触及到雷点的屠格涅夫和波利娜非常生气,平常虽然对这里该骂就骂,但那都是出于“爱之深,责之切”。这里毕竟是他们的首都,他们都希望能够变好的地方。

    ———现在就被个不当人的东西拿来取乐。

    “怎么找到他?”

    屠格涅夫眼神犀利地询问艾尔海森,当然,这犀利不是对他的。

    艾尔海森想了想,以W先生的思维方式描述了预想到的最大可能性。

    好吧,他们可能得当个勇士———打怪、升级、突破重重阻碍,见到端坐于阴森森的哥特城堡中的魔王,然后破除魔王的诅咒。

    听起来可真像是童话故事,可现实远比童话还没有逻辑。

    毕竟,屠格涅夫的异能力只是被抑制了一点点,不是没有了。艾尔海森只是有些信息差,不是傻了。

    “云层过于浓密,遮挡了太多东西,地面也无处落脚———他们在天空上。”

    在波利娜小姐潦草的话语和艾尔海森的分析里得知,眼下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会在一段时间内消失,即使对罪魁祸首出手都没什么事后,屠格涅夫先生毅然决然地施展自己的异能力[猎人笔记],远远地朝着天空发出一枚子弹———正正好突破云层、在重力的牵引中下落、坠在W先生的脑壳里。

    即使是几千岁的老恶魔,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人类们总是能拿出些稀奇的能力。

    “好了,也该让开玩笑的人知道些教训。”

    屠格涅夫先是抬头望了望,冷哼着擦了擦枪头。他的子弹效用可是很多的,这次就选个能够让人难受的。

    ———比如,让W先生经历一遍自己所造成的东西,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

    他从来不吝啬于对脑子不清醒的东西送几枚子弹,还可以提供到他们清醒为止。

    “”

    隔空狙击大魔王的脑袋,怎么不算是一种勇士呢?

    这大概算勇士们暴力走捷径的方式吧。

    见到W先生两眼一闭、直接倒下的惨状,托尔斯泰拍手庆贺,直道不愧是自己的老友,还是和以前一样嫉恶如仇。

    独留看呆了的布尔加科夫,默默走过去,在W先生晕倒的时候踹上两脚,在衣服背后———他也可记仇了。

    “那现在怎么办?”

    报完仇的布尔加科夫突然想起来,[沃兰德]晕了,那莫斯科可能会持续着这个样子。

    他突然间有些心虚,怎么说W先生也是他的异能力,深究起来管不住恶魔也会是他的责任。

    凭空多了一口又大又沉的黑锅,布尔加科夫想明白后理直气壮地补上两脚。

    “先等一天的时间过去,要是不行,就全靠你了。”

    托尔斯泰先生这么说也是有自己的考虑,一是想等艾尔海森带着屠格涅夫上来以后,能有无其他势力介入的商谈空间,二是想看看莫斯科的异能者分布。

    全部事情的实现只需要牺牲一个W先生,而且对莫斯科人而言也没有什么后遗症———最多就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

    要不然,他干什么和[沃兰德]打赌,直接用[战争与和平]覆盖全场就好了。

    不过现在看来,说不定还会有一份意外收获。

    托尔斯泰认真地向这位小辈送去了一份鼓励的话语。

    布尔加科夫顶着托尔斯泰先生信任的眼神,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了。他能说自己平常都被W先生戏弄着,没怎么用过异能力吗?

    大概是不可能的,丟面子。真要说也得在尝试失败以后才行。

    于是接下来,两人度过了一段相对沉默的时间。托尔斯泰在记录莫斯科异能力者的人数和面部特征,布尔加科夫在掌握之前自己在疯人院里感受到的力量。

    也许他们也在期待,剩下了的人能够顺利登上这座城堡

    “那该怎么上去呢?”

    眼见着异常只是削弱了一些,大概只是地面长出的软体物质上没有眼睛、游荡的丧尸一样的人群里趴下来几个人,他们就知道还要继续往上赶。

    “找个战斗机?”

    “我们不会开。”

    “会飞的异能力者行吗?”

    “一个一个验过去范围太大,找到的时候说不定事情都结束了。”

    扯了许多办法,一条一条被否决后,他们终于想到费奥多尔嘴里提到的另一个人,也就是果戈里。

    将最关键的信息补全以后,果戈里那从天上掉下来的出场方式就显得格外可疑。

    “他想杀费奥多尔,大概率是自愿下来的,也说明他很可能掌握了上去的方法。”

    将W先生类比于魔王级别的BOSS,那果戈里就是在他之前的精英级别BOSS———很可能掌握通往魔王城的钥匙。

    那么关键问题来了。

    “那位果戈里现在在哪?”

    屠格涅夫和波利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看向费奥多尔,费奥多尔目前还在自闭中。

    “你知道吗?”

    艾尔海森低下头,直接询问费奥多尔。

    总不能就这样互相盯着,那也太浪费时间了。

    “您只要站着不动,他应该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费奥多尔把头抬起来,瞥了眼后面。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那熟悉的尖笑声,之前果戈里可能差点追上来了,但架不住他们赶路的速度太快。

    “行,那我们先等一会儿。”

    三个人手持一个“诱捕器”,虎视眈眈地各负责一个方向,力求让果戈里到来时毫无挣脱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