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重生
萧景送宋慈等人到暖香阁门口,看他们进了冷香斋,也便关上门重新进屋了。
暖香阁的门一关上,屋里就剩萧景跟百花香两人了,突然寂静下来的空气,让他颇感不适。
百花香也坐立不安的,显得有点局促,估计是在为晚上即将发生的事而担心吧。
萧景安慰她道:“你很勇敢,很沉稳,昨晚就演得很真,不用太过焦虑了。”
百花香道:“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得厉害。”
萧景道:“我给你泡壶药茶,是员外给我的方子,能镇定心神,减缓心跳,对你有好处。”
百花香道了声“是”,就任凭萧景泡茶去了。泡了茶,萧景又对她道:“我们去里屋谈吧,怕隔墙有耳。”
百花香会意地点点头,便随他进去了。
“敢问姑娘真名如何?”萧景问。
百花香道:“小女张玉姝。”
萧景道:“我很纳闷,我们刚来那天,员外点名要你陪他过夜,这时你应该刚被田虎劫持到这儿来,怎么刚来就同意他们接客了?”
张玉姝被萧景这么一问,倒勾起了她的伤心,眼泪便止不住掉了下来。
“我哪是自愿的,是田虎威胁我,说我如果不服侍好员外,就会杀了我,还有我爹我娘,而且他也说了,要是我趁着陪人过夜的机会,将实情说出来,他也会这样做。若非如此,我是断不会答应来陪员外的,当然,如今看来,倒是我多心了,冤枉了员外与你们的一片好意。”
“没关系,好事不怕多磨。”
“嗯,我就怕到时事情做不成,反而连累你们。”
“你不要怕,就当自己是梨园戏子,好好地演下去便是,当真被田虎他们识破了,我跟员外也早就商量好了退路,所以仅管放心便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张玉姝好奇道。
萧景微微一笑,道:“不用问,把你救出去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要给你化妆了。”
张玉姝道了声“好”,就默默把眼睛闭上了,萧景便开始给她化起妆来……
时间到了四更天,萧景按照事先约定,敲了敲隔壁冷香斋的墙壁,周辕先进来了,瞧了一眼,又惊慌失措地跑回冷香斋,一会儿,宋慈,李铸,周辕,王勇,便全部出了冷香斋,来到了暖香阁,看上去都异常惶恐不安。
他们几个进进出出的响动,引起了楼下老鸨的注意,老鸨上楼问他们有什么事?萧景惊恐地说:“鸨母,刚才百花香梦游发作,拿了我的佩剑来砍我,幸好我惊醒了,才没被她砍到。但我反抗时,人一慌,就没把握好分寸,把百花香给反杀了。”
老鸨此时人还在外屋,看不见里屋的景象,但听了萧景的叙述,惊怕之情,溢于言表。
“什么?你把百花香给杀了?”她眼睛瞪得像铜铃,压着嗓门说道。
萧景道:“是她犯病想要杀我,我反抗时,没把握好分寸,才把她反杀了。”
“那百花香现在人呢?”
“在床上呢,人已经死了。”
老鸨这才垫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进。
里屋是一片惨像,到处是血,床上,地板上,都是。当然,这血可不是人血,这是王勇送潘郎中回医馆之后,顺道从集市买回的猪血。
床上也是血迹斑斑的,被子上,褥子上,红红的,都是。百花香穿着雪白的睡衣,但那白衣服早被血迹染红,她的脖子上,赫然一道长条形的伤口,血便是从这伤口流出来的,一看便知是致命伤。
百花香的脸经过萧景的化妆之后,显得格外惨白,这符合她大出血的死况,伤口则皮肉外翻,卷缩凸出,也化得跟真的一样。
老鸨也算是老江湖,但如此惨烈的命案现场显然还没见过,她差点跌倒在地,自已解释说双腿发软了,站不稳当了。
在一片静默中,宋慈说道:“我是运气好,躲过了这一劫。我就说嘛,百花香她这个病很棘手,所以晚上才不敢跟她睡。”
萧景道:“都什么时候了,员外您就别放马后炮了。还是快想想办法,看看如何是好吧?”
李铸道:“要报官吗?”
萧景踹了他一脚:“你疯了,这女人是我杀的,你还想报官?”
李铸道:“我不是也在想主意吗,一时没考虑那么多。”
老鸨道:“报官我也觉得不妥,这是命案,一报官,我们红玉轩死过人的消息要是传扬出去,我们生意也不用做了,肯定是关门大吉了。这事闹的,你们在这里等着,哪儿都别去,更不要往外声张,现在客人们也都睡下了,千万别把他们惊醒了,事情一闹大,传出去了,对你我都不好。我现在下去找田虎,看看他怎么说。”
老鸨下楼了,宋慈他们互相递着眼色。李铸轻声道:“现场布置得很逼真,妆也化得好,太像了。”
萧景道:“现在就看田虎的反应了。”
说着,楼梯上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回头看时,便见老鸨和田虎一前一后进来了。
田虎来到里屋,推开众人,来到百花香的“尸体”前。此时,宋慈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生怕田虎看出什么异样来。
然而没有,田虎似乎相信了,他看了一会儿百花香的死状,便走到老鸨的身边,对老鸨说:“私下处理算了,不要把事闹大,更不要传扬开去。”
老鸨道:tຊ“具体怎么办,你说说看。”
田雄没有回答老鸨的问题,而是把头转向了宋慈:“员外,这事情我看就不如私了,对双方都有好处,不知您意下如何?”
宋慈道:“好说,能私了便私了吧。”
田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关键是如何私了,你们想过没有?”
萧景道:“红玉轩附近有没有适合抛尸或埋尸的地方?如果有的话,我们把尸体悄悄拖出去,趁夜扔了或者埋了,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田虎道:“我也正有此意。但人是你杀的,尸体必须你们几个来处理。”
萧景道:“我们是初来乍到,这儿也不熟悉啊,不知道哪儿方便抛尸或埋尸的?”
田虎道:“离这儿不远有一座山,叫做碗山,可以把尸体埋在那儿。”
“碗山?”
“是的,看起来像一只倒扣的碗,所以叫碗山,那儿山高,林子密,而且此山多蛇,向来少有人去,你们再挑一个隐蔽的地方把尸体埋了,不会有人知道的。只是动作要快,天马上就亮了。”
萧景故作慌张道:“可我们也没工具啊,你们这儿有锄头吗?”
田虎道:“锄头有,我可以给你。等埋了尸后,你们迅速离开这里,以后也不要再来红玉轩了,彼此千万不要再见面了。”
萧景道:“桌上有文房四宝,你马上画张碗山的位子图,我们也好找着去。”
田虎没说话,径自走到书桌前,拿笔,拿纸,将图画好,交给萧景,道:“快点行动吧,跟我下去拿锄头,走路轻一点。然后驾马车走吧,你们不是有马车吗?走路的话,太慢,来不及了。另外,尸体不能直接抬,我去拿个长麻袋来。”
说完,田虎便去楼下拿麻袋,老鸨则已经开始收拾起房间来。
萧景故意道:“你一个人收拾到什么时候,把四大美女叫过来一起收拾啊。”
老鸨白了萧景一眼:“你以为吃宵夜呢,还叫美女,尽给我惹事。”
萧景道:“你说清楚,到底谁给谁惹事?是你找的这么个货色,睡个觉还能砍人,连潘郎中的药也不好使。”
萧景故意再次提到潘郎中,让老鸨想起潘郎中对于百花香所作出的诊断来。果然,这么一说,老鸨也没话了,低头只管收拾。
田虎把麻袋拿上来了,长度刚好塞下一个人。王勇从田虎手中夺了麻袋,把麻袋口子打开了,萧景跟李铸则合力将百花香抬进了麻袋中去。
由于麻袋并未完全封死,露着一个个孔眼,因此宋慈他们并不担心百花香会在里面窒息。
“锄头也找出来了,跟我下去拿,”田虎说道,“要快,要轻,别惊动客人。”
于是田虎前面带路,王勇跟李铸抬着百花香,后面跟着宋慈,萧景和周辕。一群人就这样蹑手蹑脚地出了暖香阁,出了红玉轩。
田虎眼巴巴看着宋慈一行上车上马,再次走到宋慈身边,道:“员外别忘了我方才所说的话,完事之后,你们不要再来红玉轩了,我们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宋慈道了声“好”,便下令车马起程了。
隆隆的马车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萧景不时掀开车厢的窗帘回望夜色中的红玉轩,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大声笑了出来。他一笑,宋慈等人再也憋不住了,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所有人都笑得肆无忌惮,连眼泪都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可把他们给吓得,账都忘了结了。”萧景擦着眼泪道。
李铸道:“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哪还顾得上这些。来红玉轩前大人不就算准了,说有可能此去不用花钱吗?”
“行了,差不多了,把麻袋打开,让百花香出来吧。”宋慈说道。
“是,大人。”李铸答应一声,便将麻袋打开,将张玉姝放出来了。
第三十二章 忆劫
张玉姝知道自己是彻底得救了,忙向宋慈等人磕头道谢。宋慈将她扶起,道:“不必如此,坐下来说话。”
于是张玉姝便起身坐了下来,同时,两行清泪也从她眼眶中滚落下来,她轻声抽泣着,听起来十分悲伤。
宋慈问她,既已得救,何故如此?张玉姝回答说是因为父母双亲还生死未卜,故而悲伤。原来张玉姝一家三口,是五天前的晚上,路过茶林道时,被人给抓上山去的。
张玉姝情急之下,趁歹人不备,解下头上发带,扔在了路边,以图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宋慈道:“你很机智,你的这根发带,还正好被宋某发现了,近日东南风盛,而你却将发带扔在了茶林山的东坡,宋某当时便觉得这发带不像是自然从头上脱落,而是有人故意抛弃,没想到这个人就是你啊。“
张玉姝道:“但我还是救不了父母亲啊,我们还是被他们抓上山去,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宋慈道:“能说说天师观中的经历吗?他们是如何对你的?”
张玉姝道:“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劫持到了天师观,但恩公说过,您的护卫冯天麟亲耳听到了天师观贼道与田虎的对话,那么想必小女是真的被劫持到了天师观了。
然而当时小女却浑然无知。一是因为天黑,二是因为不久就被迷药蒙倒,失去知觉,等到再次醒来,人已在一处四面都是石壁的地宫之中,此外什么都看不到,因此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他们说,我的父母也在他们手上,让我听他们的话,照他们的话去做。不然我的父母亲包括我自己,就都活不下来。
我问他们想让我怎么做?他们说我被人看中了,要卖到红玉轩去做花魁。我一开始听说自己要被卖去青楼,死活不从,但他们说如果我不从命,就会在山上把我玷污,然后再杀死我和我的父母。如果我乖乖遵从,最后也无非是在青楼卖身,但至少他们会保我父母活命,当然,我自己也能活命。于是,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我也就同意了,没有再做太多的挣扎。”
宋慈道:“你虽然关在地宫之中,可天师观的假道士们还是要进入地宫中来看你的,如此,你应该可以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看出端倪来啊。这伙强盗虽然是假道士,但衣着打扮还是跟真道士一样的。”
张玉姝道:“不是这样的,宋大人,这伙人走入地宫来看我时,穿着都跟常人无异,压根不是道士打扮啊。”
宋慈道:“贼道果然狡猾。这样吧,这些个贼道宋某也都见过,宋某将见过的几个贼道,其身形,五官,容貌,口音如何,都跟你说说,看跟你见到的那些歹徒,能不能合上。”
于是宋慈便将天师观中几个贼道的相貌,详细跟张玉姝说了,果然跟张玉姝印象中的几个歹徒完全吻合。
尤其是清虚散人,听张玉姝说,歹徒们都叫他齐老爷。这个齐老爷的相貌体态,便与宋慈所说的清虚散人,完全一致。一样的黄发黄须,连眼白都泛黄,一样的五十左右的年纪,一样的五尺五寸左右的身高,百二十斤的体重,一样的疏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鹰勾鼻子小尖下巴,操着封州封川县那边的口音。
包括怀清道士的体态相貌也对上了,只不过地宫中,这个怀清被叫做“怀猫子”,但宋慈认为这个“怀猫子”,就是清虚散人的弟子怀清无疑。两人不仅相貌体态都一般无二,连名字也都以“怀”字相称,这世上哪有这些巧合的?
唯一对不上的是发型,因为宋慈来天师观时,那些贼道各个头戴道士冠帽,只露出两鬓及后脑毛发,而贼道们进入地宫去看被绑女子时,是换了俗家衣服,并摘了道冠,露出全部顶上头发的。
然而根据张玉姝所形容的清虚散人与怀清的发型来看,宋慈却更加肯定,这所谓的“齐老爷”与“怀猫子”,正是清虚散人和怀清道士了。
因为张玉姝所形容的齐老爷与怀猫子的发型,据宋慈推测,正是道士常扎的“太极髻”与“混元髻”——齐老爷从后看去,如扁元宝状的发髻,横插一枚长簪,这是典型的太极髻。怀猫子从后看去,发髻如扁圆形的带印纽的印章,横插一枚长簪,这是典型的混元髻。
这两种发髻均非寻常宋人所梳,而为道家高士所特有,因此宋慈心中,对于天师观的罪恶行径便更加确定了。
宋慈道:“这就叫百密一疏啊,他们以为换了行头,改了称呼,就可以掩饰身份了,殊不知他们梳惯了的发髻,却出卖了他们。”
萧景道:“大人,天师观果然是贼穴魔窟,您推断的没错。”
张玉姝奇怪道:“大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不是京城来的员外是吗?”
萧景道:“我们是广南东路提刑司的人,红玉轩中所用的名字,都tຊ是化名,而非本名。这位龙员外,就是提点广南东路刑狱公事宋慈宋大人。”
张玉姝大吃一惊道:“原来是宋提刑宋大人……”说着,张玉姝又要跪下来拜,宋慈依然将她扶起,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张玉姝道:“宋大人及诸位大人,为救民女,不惜扮作狎客,出钱出力,费心周旋,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宋慈道:“分内之事而已,宋某何敢求报。况且大案在前,急须侦破,你又是重要证人,说什么也得把你救出来啊。”
张玉姝道:“大案?宋大人所说的,一定是天师观杀人越货这起大案吧?”
宋慈道:“大案的源头还远在封州呢,只是线索所至,一路追查至此而已。对了,天师观十里开外,有一处地方叫做‘毛人谷’,你是否听说过?”
张玉姝道:“是的大人,小女听说过。”
宋慈道:“那你可知‘毛人谷’中的‘毒阎罗’吗?此人豢养毛人,饲养虫蛇,培育毒花毒草,臭名昭著,罪恶滔天。但‘毒阎罗’只是他的浑号,其人真实的名字叫做左巢,道号‘常清’,本是天师观中出来的,与天师观素有渊源,不知你在天师观关押期间,有否见闻左巢与天师观之间的联系?”
张玉姝道:“直接的联系并未见闻,但小女听一起关押的姐妹说起过一些事,如今想来,似乎是天师观与‘毒阎罗’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的证明。”
宋慈道:“是吗,你说来听听。”
张玉姝道:“与我一起关押在地宫的姐妹之中,其中有一个来自隆兴府的姑娘,名叫方洗。据方洗说,她也是随父母一起被抓上山来的,但父母贫穷,没搜出钱来,当时就被贼道们杀了。当着方洗的面,在地宫中杀的。但方洗说,那帮贼道杀人不是用刀用剑,而是灌药。”
宋慈道:“当着方洗的面,把人家父母毒杀了,如此一来,方洗必然记恨在心,有朝一日,卖到了外面,方洗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官的,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张玉姝道:“不会的,因为贼道们没打算往外卖方洗,更没打算放方洗出去,方洗是他们留作自己享用的,还有另外两个姑娘,一个叫‘许朝月’,一个叫‘汪故’,也都没被买主看中,最终也沦为贼道们的奴隶了。而听许朝月说,她的父亲也是被贼道们用药毒杀的。还有一个姑娘,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被贼道们拖出地宫后,就再也没回来,也不知是生是死。”
萧景道:“大人,如果天师观与毛人谷狼狈为奸,真有勾结,那么天师观所用毒药,说不定就是从左巢那儿拿的。”
宋慈道:“很有可能。听玉姝这么一说,宋某更加坚信当初的判断了。”
张玉姝道:“这个左巢也很会使用毒药对不对?”
宋慈道:“对,不然怎么叫‘毒阎罗’呢?对了,玉姝,你说你被人看中,指的是被红玉轩的老鸨看中吗?”
张玉姝道:“是的大人。小女被抓之后,那老鸨就来地宫看过我,并说我模样出众,是难得的花魁的天资。老鸨这样说过之后,贼道们就开始对我软磨硬泡,想逼我就范了,小女也是无奈,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活命,只好答应他们了。后来的事,大人也都知道了。只不过从被劫,到进入红玉轩,我一直不知劫我的人是谁。”
宋慈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帮贼道会如此猖狂。不过暖香阁中,宋某在你面前提到茶林山,天师观,你为何脸色大变,似乎很吃惊呢?你不是不确定你是被天师观劫去的吗?”
张玉姝道:“因为我们一家三口被劫之前,本就走在茶林道上啊。当时有说有笑的,父亲跟我说,前面就是茶林山了,山上有座天师观。这些话我都记得的。大人一提起来,小女自然惊讶了。”
宋慈点了点头,又道:“关在地宫中的女子,都不知所关之地是天师观吗?”
张玉姝道:“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即将被卖入红玉轩去而已。”
萧景道:“大人,如此看来,红玉轩与天师观是早有联系了,这两处地方,也是互相勾连,蛇鼠一窝啊。”
宋慈道:“是啊,毛人谷,天师观,红玉轩,此三者环环相扣,各有分工,极有可能是一个罪恶同盟啊。”
萧景道:“接下去该怎么做,大人可有打算?”
宋慈道:“再想想。全力出击以前,一定要胸有成竹才行。先回黄云客栈。”
第三十三章 女婿
重新抵达黄云客栈之时,天已放亮,而宋慈一行,早已人困马乏,但宋慈还是强打精神,将清虚散人和怀清道士的肖像画了出来,交给张玉姝看了。张玉姝一看之下,果然大惊失色:
“宋大人,你画的这个清虚散人,就是地宫中的‘齐老爷’,这个‘怀清’,就是地宫中的‘怀猫子’。”
宋慈点了点头,心中再无疑虑了。
此时,连续的奔波与少睡,已令宋慈的体力再难撑持,便匆匆与未去红玉轩的冯天麟,陆祥,康清等人寒暄之后,先回屋休息去了。
但刚揭开被子,想要睡下,忽然脑中又想起一事,便赶紧将冯天麟叫到身边,道:“天麟,我听红玉轩的姑娘们说,红玉轩真正的掌柜是封州的大富商顾琰,此人你是否也有耳熟之感?”
冯天麟道:“那个假法慧关贵,曾经在封州的‘如意山庄’做过事,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工钱,那‘如意山庄’的主人不就是顾琰吗?”
宋慈道:“是啊,这个顾琰屡屡在此案中出现,不知是何名堂?要不你去端溪县衙打听打听。红玉轩既然开在端溪,则衙门里必然有顾琰的档案可查。”
冯天麟道:“知道了大人,天麟这就去查。”
“好,一路保重。”
“是,大人。”
自冯天麟去后,宋慈双眼一合,也就睡起觉来了。
等到一觉醒来,时间已近酉时,便干脆向程掌柜叫了一桌酒菜,让众人聚在一处,吃起晚饭来了。此时,冯天麟也已从端溪县衙返回,宋慈便先问他此行的情况。
冯天麟道:“调查得知,顾琰乃当地有名的大书商大富商,产业遍布封州,德庆府,肇庆府,以及西边的广南西路诸州县。鼎鼎大名的如意书局就是他办的,其他如酒楼,茶楼,客栈,青楼等等也多有涉猎。然顾家香火不旺,顾琰膝下只有一女,名叫顾菁,年二十三岁,四年前结的婚,其夫婿便是封州开建县知县徐扬。”
宋慈听到“徐扬”这个名字,不觉吃了一惊。他的办案经验里,其中一条就是“有巧合处,便有蹊跷”。如今这顾琰,徐扬翁婿二人的名字,几次三番地出现于本案的调查过程之中,这不能不让人起疑。
于是“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这一起起大案要案的惨状,又不断浮现在宋慈的眼前,而毛人谷,天师观,红玉轩的影子,也不时地夹杂于其中,使得宋慈的眉头一时之间皱得紧紧的,令席上的气氛不觉沉重起来。
一桌子人,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屋内静得让人发慌,然而宋慈苦思冥想之际,是谁都不敢打扰的,此时的宋慈,种种思路定如梭子一般,在头脑中来回运动着,最怕受到打搅而前功尽弃。
甚至于,连宋慈本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响动,整个身体都似乎冻住一般,一动都不动的,生怕动一下,扭一下,就干扰了头脑中的思绪与灵感,因此,桌上的人,都像一尊尊木偶,石像似的,静坐着,沉思着,直到宋慈发出一声长叹,并且摇了摇头,众人才耸了耸肩,松了松筋骨。
“大人,你想得怎么样了?”萧景问。
宋慈道:“我的感觉是,‘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他的形象似乎正在清晰起来。”
萧景道:“大人的意思,是说这几起案件的幕后黑手是徐扬徐知县?”
宋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萧景道:“萧景,你还记得柳儒才说过的话吗,柳儒才说,那个关贵在去黄梅坪的‘三清观’做事以前,刚刚结束‘如意山庄’的活计,得了不少工钱。”
萧景道:“记得,柳儒才说‘如意山庄’的顾琰顾员外,出手大方,匠人们都喜欢去那里做事的。”
宋慈道:“没错,他是这样说过。可后来呢,后来这个关贵还是没钱了不是吗?因为此人好赌,关贵,柳儒才,还有沙溪村的贾震,他们三人本来就是赌友,赌光了钱,就开始动歪脑筋了。
听柳儒才说,开建县金桂山房的武元钧武员外,正以优厚待tຊ遇,聘请法雨寺的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前去主持莲华禅院之后,关贵与贾震便心动了,于是便在半路谋杀了法慧法信,自己假扮这二位禅师,去见了武元钧,并顺利进入莲华禅院,成了养尊处优的禅师。是不是这样?”
萧景道:“是这样没错。”
宋慈道:“那么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萧景,你记不记得,武元钧的夫人张氏曾经讲过的话,他说法慧,法信两名禅师到达莲华禅院的日子是三月中旬,到达后,武元钧举行了一次开光典礼,连知县徐扬也受邀参加了。典礼毕,这莲花禅院便算正式建成。
而从此,武元钧便有了一个散步的去处,那就是去莲华禅院与两位禅师喝喝茶,谈谈天……这些话,你都还记得吧?”
萧景道:“回大人,下官记得。”
宋慈道:“既然记得,你不妨好好想想,看看从中能不能想出一些异样来?”
萧景沉思道:“大人,我明白了。”
宋慈道:“是吗,你说说看。”
萧景道:“三月中旬到达莲华禅院的法慧和法信,根本就是假的,他们是关贵和贾震假扮的,只不过武元钧没有看破而已。
然而武元钧没看破的,徐扬却看破了。开光典礼的时候,徐扬肯定认出了所谓的法慧禅师,正是漆匠关贵假扮。因为关贵不久之前,还在顾琰的如意山庄做事,而顾琰是谁?不正是徐扬的岳父吗?
因此下官认为,关贵在‘如意山庄’做事期间,徐扬也一定在如意山庄住过,所以说,徐扬是知道关贵底细的,正因如此,当开光典礼那天,这个身穿僧衣的假法慧一出现在徐扬面前,徐扬便已看破此人不是法慧,而是关贵了。
看破之后,这其中的原因,以徐知县的聪明,想必也是不难想明白的。然而想明白了,为什么没有逮捕关贵和贾震呢?
从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案件来看,徐扬似乎正是利用了关贵和贾震这俩假禅师,毒杀了武员外。而一旦关贵,贾震得手,这二人也便立马被徐扬所杀,连同知道法慧,法信底细的法雨寺诸僧,也几乎同时,被徐扬派人以纵火的方式谋杀了。”
宋慈道:“好,说得好。宋某头脑中的东西,都被你说出来了。”
周辕道:“大人,方才您与萧兄之推断,已经很好解释了‘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的由来,然而‘姜家七尸毒案’,是发生在德庆府的端溪,难道说幕后黑手也是徐扬吗?”
宋慈道:“没错,宋某推测也是徐扬。因为‘姜家七尸毒案’真正要杀死的,不是姜家人,而是在姜家读书的武元钧的独子武德庭,姜家人只是被武德庭连累而已。
而且,杀死那么多姜家人,从作案动机上来讲,是可以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的,端溪县知县沈福仪,不就中计了吗?他不是正在着手调查姜家的人情往来,试图寻找姜家的仇人吗?哪知凶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想害的,只是在姜家读书的武德庭呢。
你再看凶手下毒所用的毒药,也与金桂山房,莲华禅院所发现的毒药相一致,都是黑骷髅,鬼馒头之类,所以说,‘姜家七尸毒案’也是徐扬所为,是‘武元钧毒杀案’在端溪县的延续,凶手就是要置武氏父子于死地。
如今我们已经知道,红玉轩真正的掌柜正是徐扬的岳父顾琰,而红玉轩与天师观已经证明是上家与下家的关系了,而天师观与毛人谷,也是如此。
毛人谷有两大作用,一是生产毒药供天师观使用,二是制造恶名,使得富人们改走天师观脚下的茶林道。接下来天师观便杀人越货,贩卖人口,而顾琰和他的青楼,便负责承接从天师观出售的人口。
宋某认为,红玉轩的顾琰,天师观的清虚散人,毛人谷的左巢,一定彼此认识,狼狈为奸,那么作为顾琰的女婿,徐扬也有可能与这个‘毒阎罗’左巢认识,他作案所用的毒药,也一定是从毛人谷左巢手中得来的。”
康清道:“宋大人真是慧眼如炬,您这样一分析,就解开了凶手何以拥有如此大量的黑骷髅的谜团。
在下不止一次说过,黑骷髅这种毒药,其产生与生长,须要天时,地利,人和,种种苛刻的条件,相互促成才行。因此野生的黑骷髅,非常之稀少,几乎已经绝迹。要得到如此之多的黑骷髅,最有可能的,就是凶手来自毛人谷,或者跟毛人谷有密切联系。
因为毛人谷中,有培育毒花毒草的高手,也就是‘毒阎罗’左巢,只有他,才能人为地培育出大批黑骷髅来,否则,纯靠野外采集,绝无任何可能。”
宋慈道:“所以说徐扬杀害武氏父子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眼下的一大问题,就是徐扬作为开建县知县,其杀害武氏父子的动机了。这一点,方才宋某左思右想,绞尽脑汁也没能想明白啊。”
第三十四章 暗探
说起知县徐扬杀害武氏父子的动机,眼下宋慈是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对此,他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冯天麟安慰他道:“既然想不明白,就暂且放下吧。不妨先从其他方向突破,等待新的线索出现。”
宋慈道:“说得没错,是要暂且放下,先集中精力,解决眼前的事情。”
冯天麟道:“大人还未向我们讲过红玉轩之行呢,我跟陆祥,康清他们,早就想听了。”
宋慈微微一笑,道了声“好”,便委托萧景,将红玉轩之行,细细与冯天麟等人说了,众人不时又哄堂大笑一通。笑过后,宋慈又令冯天麟将毛人谷发现的血衣,拿到张玉姝面前,让其辨认。
谁知张玉姝一看到这血衣,竟嚎啕大哭起来,一问才知这血衣以及那只空荡荡的包袱,都是她父亲张涟的。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张玉姝抽泣道,“他们不是说好的吗,只要我肯下山去红玉轩,他们就饶我父母不死,这是清虚散人亲口保证过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又害了我父亲,为什么?”
萧景道:“张姑娘,他们是什么人?无非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已,如何能有诚信可言。你是两天前被正式卖到红玉轩的,而你父亲的血衣是四天前在毛人谷中找到的。当他们以保全你父母性命为由,口口声声怂恿你去红玉轩时,你父母其实早就已经被他们杀害了。”
“不,我父母没死,他们一定还活着,清虚散人说过的,只要我肯卖身,他们会饶我父母不死,求求你宋大人,快救救我父母,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张玉姝的哭诉,令席上众人倍感沉痛。大家都似乎忘了饥渴,忘了美味的诱惑,眼睁睁看着桌上的饭菜,慢慢不再冒出热气,那翠绿的蔬菜,慢慢失去光泽,火热的肉汤冷却下来,结出一层薄薄的油衣。
“萧景,周辕,你们怎么看?”宋慈问。
萧景率先说道:“大人,下官认为不妨先一鼓作气,将天师观围歼再说。”
“说说理由。”宋慈道。
萧景道:“其一,天师观冒道士之名,行杀人越货之实,罪证确凿,收网歼灭的时机已经成熟。
其二,晚一天剿灭天师观,就有可能多一个人死亡,因此情势急迫,时不我待。
其三,一旦成功围剿了天师观,活捉了天师观中的贼道,那么,这些贼道本身,又可以成为系列案件的人证与突破口。”
周辕道:“大人,萧兄所言,深得我心。我完全赞同。”
宋慈道:“好,就按萧景所言,先围剿天师观。但天师观中有三不测。其一,人员多寡不测。其二,贼道们武功如何不测。其三,考虑到天师观所在地,茶林山的广袤,围剿须于夜色掩护之下,以突袭的方式进行,才能成功。但夜里,天师观内外是否有巡逻,值守,依然不测。因此,要顺利围剿天师观,首先得解决这三不测。”
萧景道:“大人言之有理。对于前两项不测,在下认为可以多派人手,以绝对的兵力掌控住局势,先围,再攻。
另外,还要注意具体的围剿时间。虽说随着‘毛人谷’的恶名远扬,黄云道已经少有人走,过往客商都改走天师观下的茶林道了。但赶路的人,绝大多数想必还是会在白天与上半夜赶路,过了上半夜,除非十万火急,否则哪怕是茶林道,应该也不会再有人走。
而白天,贼道们想必还没那个胆量,沿路打劫,那么真正适合打劫的时间,就是上半夜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趁夜围剿天师观,一定要避开上半夜。因为那是贼道们最为活跃的时辰。”
李铸道:“那么亥时以后,总可以上山进剿了吗?”
萧景道:“不tຊ可。”
“为什么?”李铸问。
萧景道:“因为亥时以前的上半夜,是他们的打劫时间,而亥时以后是他们的善后时间。抓了人,抢了钱,总要有时间善后的。因此我认为,亥时以后的子时,丑时,这两个时辰,也不宜进剿,理由方才说了,那是贼道们善后的时间,即使上床睡觉了,彼时也不一定能睡熟。
如此说来,最适合上山进剿的时间,就是寅时以后,尤其是卯时,在这黎明与破晓之间,贼道们完全熟睡之际,便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宋慈道:“萧景说得对。天师观在人数与武功方面的‘不测’,可以通过兵力的绝对优势来解决。至于兵力嘛,提刑司人马不够,我们还可以去德庆府衙门,找知府大人协助。
围剿的时间,萧景也已分析了,宋某也完全认可。寅时以后,卯时左右,暗中将天师观团团围住,接着,再将火把点亮,并以弓弩阵四面设伏,阻止贼道们翻墙逃出,最后,天麟,李铸,王勇便可率兵从天师观正门杀入,一举剿灭贼道,控制天师观。”
萧景道:“如此甚好,现在说来说去,还是第三项‘不测’,令人头疼。如果真如大人所说,贼道们在睡觉之时,会派人于天师观内外进行巡逻,值守,那就麻烦了。如此就难以暗中进剿了。”
冯天麟道:“不麻烦。如有巡逻或值守,大军可先在天师观下潜伏,由我一人,悄悄逼近天师观,见有巡逻者,值守者,先将其秘密除掉,神不知鬼不觉,将这‘麻烦’扫清。”
宋慈道:“好,天麟所言甚好。天麟,你晚上再去茶林山探探底,摸清楚天师观的贼道们,其作息是否真如萧景所言,同时摸清楚他们睡觉之时,是否真布置了巡逻和值守。”
冯天麟道:“是,大人,天麟一定不负使命。”
宋慈道:“好,吃饭吧,菜都凉了。”
吃过晚饭,冯天麟独自一人持剑外出,到了第二天卯时三刻的样子,才从外面返回。
此时,宋慈,萧景等人已经起床,正等着冯天麟带来的消息。
冯天麟是头一天晚上戌时左右,抵达茶林山下的。
初到之时,他依然藏身于路边那间供奉有土地神的小石屋旁边,刚到那儿没多久,便见茶林山上有贼道下来,小声说着话,然后便在通往茶林山的山路边潜伏着。
茶林道与通往茶林山天师观的山路,刚好呈一个“丁”字形,只不过茶林道宽大,而上山的山路狭小而已。
冯天麟暗自想道,这黑灯瞎火的,这些贼道要如何看清过往行人是男是女,是贫是富呢?
正这样想着,见有一贼道突然点起灯笼来,并手提灯笼,走到茶林道边,将那灯笼挂在了道边的一棵大树上,并且一连挂了两盏。
直到此时,冯天麟才彻底明白他们的伎俩,这个挂灯笼的举动,初看是他们在做好事,给过往之人照亮,其实无非是想通过灯笼的光亮,照出过路行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贫是富,好方便他们下手。
这两盏灯笼从戌时一直挂到亥时末,来来往往的行人,冯天麟也借着灯光看清了,大多只是农人和小贩,偶尔有女人路过,但也不过是老妇而已。因此,贼道们都屏息凝神,并未出击,亥末把灯笼一收,便返回山上去了。
他们一往上走,冯天麟也从小石屋边出来了,并以上乘轻功,悄无声息地跟踪着他们,直至天师观前。
天师观前有几棵参天古树,繁盛茂密无比,冯天麟觉得正好用于藏身,观察,便一记“旱地拔葱”,跳上枝头,爬到高处,蹲守下来。
离树不远,有一座木制的凉亭,没过多久,两贼道提着灯笼来到了亭子中间,将灯笼挂好后,将一壶酒,一只烧鸡,摆在亭中的石桌上了。
那酒壶一前一后,刚好有两个壶嘴,那两贼道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起酒来,一面又手撕烧鸡来下酒,边吃边抱怨方才山下一无所获,这会儿还要来观外值守,实在太过辛苦。
另一贼道也抱怨,说凭什么怀清,怀远就可以在观内巡逻,他俩就得来外面?
另一个说怀清与道长清虚散人走得近,所以道长特别关照他了,并且怀清五天前抓上山的张姓商人,据说身上搜出不少钱,而且女儿也卖了好价钱,去红玉轩做了花魁,所以怀清最近风头正盛,应该是不会来观外值守了……这两人边吃边说了一会儿,便又提着灯笼,四处巡逻起来。
与此同时,冯天麟望见观内也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动,走动一会儿,又在观中一处亭子内歇了下来,没歇多久,又四处走动,巡逻起来……
渐渐地,观中其他灯火都熄灭了,唯有巡逻之人,打着灯笼,如此走走停停,一直延续三个时辰,直到天亮方休。
观外那两个巡逻的贼道也是一样,直到东方破晓了,才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走进观中去了,而冯天麟也便从大树上下来,重回黄云客栈去了。
第三十五章 夜袭
冯天麟一到客栈,宋慈便问他道:
“天麟,你看天师观内的灯火是几时熄灭的?”
冯天麟道:“不到丑时便已全熄了。别看天师观宫殿不少,但晚上亮着灯火的不过三座,除了清虚散人的‘宇泰定斋’,便是旁边的‘玉虚宫’,‘天真阁’。”
宋慈道:“‘玉虚宫’,‘天真阁’正是假道士们起居之所,你我随清虚散人游观之时,清虚散人介绍过的。不过这些人,都是昼伏夜出之辈,晚上睡得那么早,倒是意外。”
冯天麟道:“想是上半夜贼道们没有劫得钱货,亥时末空手回到观中之后,分配了巡逻,值守人员,便都早早睡下了吧。”
宋慈听到这里,心里完全有数了。
“天麟,你劳累了一夜,辛苦了,”宋慈道,“这会儿你赶紧吃点东西,然后就休息吧。晚上恐怕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冯天麟道了一声“是”,又见宋慈似乎要出去,便问他去哪里?宋慈说要带王勇,萧景等人去德庆府衙,借一些精兵来用。
冯天麟道:“大兵来此,惊天动地,会否让天师观得知了消息呢?”
宋慈道:“不会。我会算好时间,悄悄行动的。贼道们的作息,你已经探明。他们是亥时末回山的,那么我就亥时末带兵过来,先去黄云客栈,与提刑司人马汇合。届时你我一同去茶林山。
到了茶林山脚,你先行一步,再上天师观打探,待看到天师观内,只剩下巡逻之人还亮着灯笼,其余人等都吹灯睡觉之后。你便趁机除掉巡逻值守之人,并速速下山报我。
至此,大兵便可一起上山,趁众贼熟睡之际,围剿天师观。到时你我把握战机,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冯天麟道:“如此安排甚好。大人一路保重。”
于是宋慈别了冯天麟,便一路快马,去了德庆府衙借兵,德庆府知府陶斯材,派两百弓弩手,以作东南西北,四面包围之用,又派一百弓弩手,一百精兵,随提刑司人马作正面厮杀之用。
宋慈谢过陶斯材大人,令众兵于府衙待到亥末子初,才正式向毛人谷开动。
丑时,宋慈带兵来到黄云客栈,与提刑司人马汇合。只留康清一人在客栈之中,其余人等,尽数向茶林山开拔。
到了距茶林山脚约摸一里路远,宋慈便令众人止步,只派冯天麟一人作开路先锋,上到天师观,查看动静,扫清值守与巡逻。
冯天麟身着夜行衣,似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其单人一剑,健步如飞,如黑豹在黑暗中来去无影。
到了天师观前,冯天麟在一处灌木丛中潜伏下来,暗中观望亭子里那两名值守,思考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他们除掉。
这两人也没在亭子里久待,作为观外的巡逻者,他们还是要提着灯笼,不时在各处走走看看的。
而一旦当他们离开亭子之际,也便是冯天麟发动突袭之时,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是将后背暴露在了冯天麟面前。
冯天麟的一大绝技,便是把剑鞘当作判官笔,来作点穴之用,这两人刚一转身,还没往前走几步,冯天麟便已悄无声息地跃至他们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往两人背后的“魂门穴”,又快又重地一点,那两人一声闷叫都没有发出,身体立马像是静止一般呆立了片刻,这才身子一软,往下倒去。
冯天麟眼疾手快,在他们倒下之前,又将灯笼夺在手中,挂在了亭子里。并将昏死过去的两个人,一一拖到亭子的长椅上,让他们靠着亭柱坐定,远看如好人一般,才放心大胆地往天师观而去。他知道,天师观中还有两人等着他去铲除。
到了观前,冯天麟再次跳上旁边的一棵古tຊ树,往里探望。见观内楼阁,灯火已熄,两名巡逻提了一盏灯笼正往北边走去,仍是背对着他,冯天麟便不失时机地跳进围墙,如黑鹞子般疏忽追至二人身后,如法炮制,以剑鞘重重点在二人后背的“魂门穴”上,待二人昏死,便依然夺了他们的灯笼,将其挂在观内一座石亭子里,人也如观外那两名巡逻者一样,拖到亭子里,背靠亭柱稳稳坐定,造成一种二人在亭子里休息的假象,这才快速离开天师观,往山下找宋慈去了。
宋慈依然在距茶林山脚一里外等着,冯天麟一到,将方才之事禀明,宋慈毫不犹豫,下令各军士,各护卫往山上进发。
一路上,无人说话,无人交头接耳,众人很自觉地保持距离,以避免兵器碰撞出声,每个人都憋足了劲,走得又轻又快。没办法,兵贵神速,一有迟疑,就怕观中贼道们,会察觉那四名巡逻者的异样。
幸好到了观前,亭中那两名昏死之人,一如冯天麟离开之时,冯天麟纵身一跃,跳到古树之上,见观中那两名巡逻也没发生什么变化,而观内各宫殿也无灯火亮起,便知观内的贼道并无任何觉察。
于是宋慈迅速做出部署,先不点火,借着月光,令两百弓弩手先将天师观东南西北四方围定,再令冯天麟跳入围墙,从里面将大门打开,至此,宋慈便亲率一百弓弩手,一百精兵,以及提刑司人马,悄悄步入天师观中,直扑“宇泰定斋”,“玉虚宫”,“天真阁”三处起居之所,令所有人马分成三组,弓弩上机,刀剑出鞘,对准门窗,守株待兔。
布局到此,宋慈亲自点燃头一面火把,将其高高举起,于是,霎时间,观内观外,数百火把一齐点亮,将天师观照得如白昼一般。
宋慈又道:“天麟,李铸,王勇,擒贼先擒王,你等速入‘宇泰定斋’,先将清虚散人捉了。”
话声刚落,李铸一马当先,一脚踢开“宇泰定斋”大门,三人借着火光,冲入里面。
因为冯天麟和王勇是来过“宇泰定斋”的,因此对这房间可谓轻车熟路,他们知道清虚散人睡在哪里,便直往那里扑去。
清虚散人刚被外界声音所惊醒,正从床上坐起,伸手要取壁上挂着的宝剑,李铸看在眼里,抽出腰间所插短斧,朝着清虚散人伸出的胳膊飞掷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清虚散人的手指刚一碰到壁上宝剑,李铸的飞斧便已劈在他的右胳膊上,将其右手前臂生生剁了下来。
清虚散人惨叫一声,抚着鲜血直流的断肢在床上打起滚来,王勇上前一把将其被子掀了,抓住他的左手,将他从床上拖了出来……
玉虚宫与天真阁所住的贼道也都已醒来,他们纷纷穿了衣服,拿了武器,打开门与宋慈所率军士,护卫对峙着,宋慈还未下令强攻,就等着冯天麟等人将清虚散人捉住。
很快,冯天麟他们不负众望,将浑身是血,脸色惨白的清虚散人,像拖一只死狗似的,将其拖出了“宇泰定斋”,拖到了众贼道的面前。
众贼道见清虚散人已是这副惨像,心头不觉一凛。宋慈见众贼道面露惧意,适时说道:“此时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若执迷不悟,休怪宋某无情。”
众贼犹豫着,依然不放兵器,冯天麟从身旁一弓弩手处,借得长弓一把,羽箭两支,并将两支羽箭同时搭在弦上,对准玉虚宫内为首的两名贼道射了过去。
那箭似比疾风还快,二贼还没回过神来,便被那羽箭极强的冲力,射翻在地,再看时,便见两枚羽箭,已一齐射入二人咽喉。二贼只发出一声闷叫,便圆睁双眼,气绝身亡了。
冯天麟似乎还不过瘾,又从弓弩手的箭袋里,掏了两枚羽箭,搭在弦上,对准了另外两名贼道,想要再射,那两人也看到了冯天麟已经眯缝起来的眼睛,吓得赶紧把手中兵器扔出宫外,双腿跪地,朝着宋慈等人拜了起来,这两人带了这个头,其余贼道便再无战心,纷纷把兵器扔了出来,跪倒在地上了。
宋慈只点了四名护卫,各操绳索,两人去玉虚宫,两人去天真阁,将两处殿阁内的贼道绑缚起来,而其余弓弩手与护卫,还是保持进攻阵势不变,直到四名护卫将所有贼道全部五花大绑,才稍稍放松。
玉虚宫,天真阁两处贼道统统被绑之后,宋慈又令护卫将他们全都拖出来,跪在空地之上,向他们问明了地宫所在,是在乾元殿的地下,便对王勇说道:
“王勇,你去外头,从东西南北四面,各叫二十五名弓弩手进来。”
王勇道了声“是”,便领命跑出去了。很快,从外面来了一百名弓弩手,集合到宋慈眼前,并问宋慈有何吩咐,宋慈先从这百人之中,挑出二十人,交给冯天麟,并从人群中,叫出张玉姝,让张玉姝与冯天麟等人,同往“乾元殿”。
冯天麟当时就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因为乾元殿的地宫,是关押人质的地方,宋慈让他带人去往乾元殿,一定是让他把守乾元殿,看护人质去了。
果然,宋慈也是这样对他说的。于是冯天麟带着二十名弓弩手,领着张玉姝,就先去了乾元殿。
第三十六章 地宫
派冯天麟去了乾元殿之后,宋慈又将余下八十名从观外调来的弓弩手,分成五组,将天师观各个宫殿楼阁,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
与此同时,宋慈本人则走到清虚散人身前,给他的断肢,做了简单的包扎,以防其因流血过多而死。
等到五组人马,纷纷回来复命,说无任何异样发现,宋慈才令众弓弩手收了进攻阵势,但仍箭不离弦,原地看管那些投降的贼道。
接着,宋慈又令李铸原地留下,作为众军士的指挥。他自己则带着其余提刑司人马,押着清虚散人,去往乾元殿。
张玉姝见清虚散人来了,哭喊着向他询问其父母的所在。清虚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宋慈暂时也没理会清虚散人,只是安慰张玉姝道:“玉姝,请稍安勿躁,先进了地宫,见到那些囚禁者再说。”
于是张玉姝收起眼泪,跟在了人群中。
宋慈令清虚散人引路,一直走到乾元殿北面尽头,往右一转,便见一道半圆形拱门,穿过拱门往前走二十步,是一面大型长方形石墙,而细看之下,又见这一面大石墙,分作了四面较小的石墙,每一面石墙上面,各自雕刻着道教的一位天师,从左至右分别是张道陵,葛玄,许逊,萨守坚。
宋慈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不时用手摸摸石头的纹理,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但张玉姝却说中间的两面石墙,其实是两道石门,它是可以推动的。
然而宋慈和冯天麟怎么推怎么按,那石墙都不动,这时,背后的清虚散人却开口道:“按住葛玄和许逊的脖子就可以了。”
于是宋慈和冯天麟便照着清虚散人所说,分别按住这两面天师雕像的脖子,往前推去。突然,那脖子处的石头往里凹陷进去了,而这两道石墙也自动往里退去,后退了大约一尺深,便停住不动了。
这时,雕刻着葛玄的这道石墙,与最左边雕刻着张道陵的石墙间,就有了一道一尺来宽的缝隙。而雕刻着许逊的这道石墙,则与最右边雕刻着萨守坚的石墙,也有了一道一尺来宽的缝隙。
清虚散人指示道:“从这两道缝隙进去就可以了。左边右边各有一处地宫。张玉姝是关押在左边那个地宫里的。”
宋慈道:“张玉姝说,那个地宫连她在内,一共关着五位年轻女子是吗?”
清虚散人点了点头。宋慈又问右边的地宫关着什么?清虚散人回道:“右边的地宫是陈放尸体用的。”
宋慈吃惊道:“尸体?是被你们劫上山来的那些人的尸体吗?”
清虚散人叹出一口气,道:“对,没错,就是那些人的尸体。”
宋慈道:“你们是用什么手段杀死这些人的?”
清虚散人道:“下毒。”
宋慈道:“什么毒?”
清虚散人道:“‘九姑娘草’的草根。”
“九姑娘草?这不是毛人谷的左巢所培育的毒草吗?原来你们真的有勾结,对吗?”宋慈问。
清虚散人万念俱灭,倒也不再隐瞒,痛快地回答说“是”。
宋慈又问:“你选择‘九姑娘草’的草根来作为毒杀这些无辜者的毒药,是有什么理由吗?”
清虚散人道:“因为‘九姑娘草’之毒,服下之后,由昏入死,七窍并不流血,不会把现场弄脏,收拾起来较为方便。”
宋慈道:“原来如此。你们毒死了这些人之后,就这样把尸体扔在地宫,难道不怕尸体腐烂发臭,引起香客游客们的警tຊ觉吗?”
清虚散人道:“不会。这地宫内的尸体,只是临时陈放,是我们来不及处理的尸体。在这些尸体腐烂以前,我们会在后院那片荒地上挖坑,把尸体埋在土中的。”
宋慈道:“知道了。带我们进去,先去左边那间地宫,把那几个女子放出来再说。”
于是清虚散人在前面引路,领着宋慈一行缓缓往左边地宫走去。
那地宫纯是石头建成,一路石头阶梯通到地下,两边每隔一段路便凿着壁龛,里面点着油灯,虽然昏暗,但好歹也算是照亮了。
走尽阶梯,到了地面之后,往左一拐,便见并排的三间石屋,其一是茅房,其二是洗漱间,其三是人质关押的地方。
宋慈一行进去之时,被囚的女子全都靠墙躺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她们的手上被锁了铁链,铁链的一端钉在石墙之上,十分牢固。
地上摆着几只托盘,几副碗筷,听清虚散人交代,这托盘中放着的,是那几个姑娘的食物,每天中午,贼道们会用托盘送些食物给她们吃,一天就吃中午这一顿。眼前这些托盘和碗筷,是昨天中午留在这儿的,还未来得及收走。
“汪故,方洗,朝月。”张玉姝走到几个女子跟前,向她们打了招呼,故人重逢,几个小姐妹抱头痛哭。
许朝月指着宋慈问:“玉姝,他们是什么人?”
张玉姝道:“这位是宋提刑宋大人,是来救我们的。”
许朝月,方洗她们听张玉姝这么一说,纷纷“宋大人,宋大人”地哭喊起来。
宋慈见她们的铁链是带锁的,便问清虚散人道:“钥匙在哪儿?”
清虚散人道:“怀清那儿有。”
宋慈转头对王勇道:“王勇,你去怀清那儿把钥匙拿来。”
王勇向宋慈一抱拳,便领命出去了。
“宋大人,请为我们报仇,”方洗向宋慈喊道,“一定要杀了这些衣冠禽兽,杀了这些畜生。”
方洗这样一喊,其他两个姑娘也一样喊叫了起来,清虚散人畏惧地瞟了一眼宋慈,又很快把眼光收回,把头低下去了。
宋慈道:“清虚散人,你的俗名叫什么?”
“叫齐同。”
“齐同,齐老爷,原来如此。你知道宋某是怎么开始怀疑你的吗?”
“不知,还请宋大人赐教。”
“还记得你请宋某在‘宇泰定斋’吃饭吗?怀疑都是那天产生的。”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宋大人起疑了?”
宋慈淡淡一笑,便将那日对于天师观的怀疑都跟齐同说了,齐同道:“自从天师观的声名被‘毒阎罗’左巢败了之后,几乎就没人再来天师观了,观中都是我们自己人,于是我们也就放开了,穿好的,吃好的,东西也买贵的好的,肆意放纵享受,唯独忽略了那几尊神像,确实是好久没擦了,上面落满了灰尘。
而且小的说‘毒阎罗’左巢是八年之前,因为蜀中大旱,才来这儿谋生,并投到我天师观来,也确实是小的信口开河,谁知宋大人又刚好做过‘司农丞’,对于我大宋之丰收饥馑,干旱水涝,又心如明镜,小的这不是自掘坟墓,自投罗网吗?”
宋慈道:“你老实说,毛人谷的左巢到底跟你什么关系?他去毛人谷是不是你们俩早就谋划好的,一个在毛人谷制造恐怖,让人不敢走毛人谷前的黄云道,统统绕远路到茶林道上来,而你们就在茶林道上守株待兔,杀人越货,是这样吗?”
齐同顿了顿,道:“是这样的。”
正说着,王勇从外面拿钥匙回来了,宋慈便令他将许朝月,汪故,方洗三位姑娘的锁链打开了,三位姑娘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次向宋慈等人表示了感谢。宋慈点了两名护卫,让他们带着许朝月等人出去透透气。
“玉姝姑娘,你也一起去,陪陪她们吧。”宋慈又道。
张玉姝自然是答应的,便随着护卫与许朝月等人,往地宫外走去。而宋慈之所以要支走张玉姝,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接下来他的问讯,对张玉姝来说,会非常敏感而沉痛。
只见宋慈将张玉姝父亲张涟的血衣出示在齐同面前,问:“这是玉姝姑娘父亲的衣服吧?”
齐同道:“没错。”
宋慈道:“这么说,张父早就已经被你们杀死了,对吗?”
齐同道:“对。”
宋慈道:“杀了人,抢了钱,再把血衣扔到‘毛人谷’,把恶名转嫁到‘毛人谷’的头上,是吗?”
齐同犹疑片刻,又道了声“是”。
宋慈道:“玉姝姑娘的母亲呢?”
齐同道:“被灌了‘九姑姑草’,也已经死了。尸体还在隔壁的地宫放着。”
宋慈道:“你从张父张母身上搜刮了多少钱?”
齐同道:“银子二十两,还有金簪玉镯珠链,不知多少钱。”
宋慈道:“听张玉姝说,这间地宫本来关着五个女孩,除了张玉姝,许朝月,方洗和汪故,另外一个叫什么名字,她人在什么地方?”
齐同道:“叫春浓。人在‘宇泰定斋’了。”
“什么?在‘宇泰宇斋’?刚才宋某派兵里外上下都已搜过,为何没看见她?”宋慈问。
齐同道:“因为……因为你们一围住‘宇泰定斋’,将火把亮起之时,我就惊醒了,我知道一定是官兵杀进来了,便将床板掀起,把那女的推入床板下面去了。因为床板下面是空的,下面是一个地窖,堆满了草垛,推下去应该不会死,你们去找吧,她应该还活着。”
宋慈强按怒气,道:“我们来时,你是搂着那女子在睡觉是吗?”
齐同道:“没错。我们从山下劫来的女子,有些自己享用,有些软弱的,就卖到青楼去了。”
“青楼?你是说红玉轩是吗?”
“也不止红玉轩,只要是顾琰开的,管他红玉轩,白玉轩,都没关系。”
“顾琰?你跟顾琰到底是什么关系?彼此之间,如此信任。”
“早年间,我跟顾琰,还有毛人谷的左巢,都是结拜兄弟。”
宋慈惊道:“明白了。左巢,你,还有顾琰,你们三人就是一条罪恶之河,上游是左巢,他负责在毛人谷,黄云道制造恐怖,把人像鱼一样赶到天师观下的茶林道上,然后你便负责在茶林道劫财劫色。劫了财自己享用,劫了色,则将合适的卖到顾琰所开的青楼是吗?”
齐同把头一低,道了声“是”。
第三十七章 恶行
宋慈愤怒地打量着清虚散人,一时没有话讲,便将一名护卫叫到身边,让他出去找李铸,让李铸派人,再入“宇泰定斋”,将那名叫春浓的女子先救出来。
护卫向宋慈行了个礼,便兀自跑出去了。
宋慈又问“清虚散人”齐同,想知道他跟左巢具体是如何分红?齐同道:
“左巢每隔两个月,从毛人谷走出,趁夜来天师观,问我拿三十两银子。因为他那个地方,没人敢去,所以他要得他的分红,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毛人谷,来找我要。至于我得了多少钱,他从来不问,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合作的。有时,我也会向他买些毒药来用,会另外多给他银子。”
宋慈道:“你好好想想,左巢上次是什么时候来天师观取银子的?”
齐同想了想,道:“二月下旬来的,具体哪天不记得了,反正又快两个月了。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这几天就会出谷来天师观取钱。”
宋慈听闻此话,双眼为之一亮,他正愁毛人谷毒物遍地,不好攻破,如今却知这“毒阎罗”左巢竟也有主动出谷的时候,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他不妨就率提刑司人马驻在天师观中,张开罗网,坐等左巢前来。
主意打定,宋慈便对齐同道:“走吧,去隔壁的地宫看看。”
齐同道了声“是”,便带着宋慈等人上去了。
到了地面,齐同问宋慈道:“石门要关上吗?”
宋慈道:“不用,开着就好,恐怕还要进去的。你只管带我去藏尸的地宫。”
齐同道:“那就是右手边进了。”
齐同所谓的“右手边”,指的就是雕刻着“许逊”的这道石墙,与最右边雕刻着“萨守坚”的石墙之间,那一道一尺来宽的缝隙了。
从这条缝隙侧身进入,迎面也是一条通往地下的石梯,左右也还是凿着一个个石龛,点着昏暗的油灯。
然而同样是地下,且同样的深度,不知为什么,这间地宫就格外的冷,宋慈只觉得每往下走一步,那刺骨的寒气便往骨髓里钻进去一分,不一会儿,从齐同到宋慈,再到提刑司诸护卫,便一个个冻得瑟缩起来。
王勇不解道:“大人,这地宫为何如此寒冷,难道因为这里是陈放尸体的地方吗?”
宋慈抚摸着石阶两边的石壁,道:“还不好说啊。”转头又问齐同道:“齐同,你知道这间地宫如此寒冷的原因吗?”
齐tຊ同道:“等会儿完全下到地宫之中,宋大人便自然知道了,那儿的石头不知何故,就觉得特别的冷。”
齐同这么一说,宋慈越发好奇,便加快脚步走了下去。等到走尽石阶,真正踏足地宫之后,宋慈才恍然大悟,原来构成这间地宫的石头,是性味咸寒的凝水石。此本大寒之物,阴气逼人,故使整个地宫成了极寒世界。
而更令宋慈感到寒心的,是这地宫里惨无人道的一片场景。只见惨白的凝水石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具具更加惨白的尸体,由于这些人生前,都是被灌了“九姑娘草”毒死的,所以没有创伤,没有流血,看上去只是一片白,毫无生气的死尸的白。
“你说这些尸体,只是临时堆放在这里的是吗?”宋慈问。
齐同点了点头。
宋慈又问:“其他尸体是埋在天师观后院的荒地里了是吗?”
齐同还是点头,并不说话。
“这里有锄头吗?”宋慈问。
齐同的眼睛往角落处一看,宋慈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两把锄头在角落立着,便令人将锄头带上了。
“带我去尸坑。”宋慈又对齐同说道。
于是齐同便又被护卫押着,往地宫外走去了。
众人从乾元殿出发,走过前头的“无为宫”,往左一拐,走几十步路,推开一道柴扉,便是一片菜园,再往后便是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
“尸坑在哪儿?”宋慈问。
由于齐同的左手被护卫扭着,动弹不了,便只好用断肢往前一指,道:“把这草垛移开,下面就是了。”
宋慈也不说话,只将头一甩,几个手下自然心领神会,上去便将草垛移开了。一移开,宋慈亲自举火一看,果见此处泥土有翻动痕迹,即令手下戴起面巾,遮住口鼻,接着,便一边以锄头挖坑,一边用苍术,皂角在尸坑边烧烟,以驱尸毒。
挖掘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便挖出了一个长七尺,宽六尺,深约三尺的大尸坑,尸体共分两层堆叠,数得均已白骨化的尸骸十五具,其中男尸十二具,女尸三具,尸骨皆完好无损,然色泽晦暗,在火光中泛着青黑之色,无疑都是中毒而死。
“这些人都是灌药毒死后,再埋尸于此是吗?”宋慈问。
齐同回道:“没错,是这样的。”
宋慈道:“你跟毛人谷的左巢狼狈为奸,作案多年,按理不止杀了这十五人吧?别处还有尸坑没有,如实招来。”
齐同道:“没有了,尸坑就这一处。地宫中还有十来具尸体,本想再挖一个新的,可还没来得及,您便来了。”
宋慈道:“算上地宫之中尚未掩埋的尸体,总共大约二十多具,难道你们天师观这么些年,只抢了这二十多人吗?”
齐同道:“那自然是不止的。”
宋慈道:“那其余那些人呢?难道说都放了?”
齐同道:“是的,都放了。”
宋慈道:“放了?既然放了,为何那么多人,没一个告发你们天师观的?”
齐同道:“我们天师观劫财,是用蒙汗药,这蒙汗药是一种叫‘迷蒙花’的毒药做成的。此花也是左巢在毛人谷中培育的,我们另外花钱向他买来。
作案时,先用九分的迷蒙花,加一分的九节菖蒲煮汁,再将手帕于迷蒙花汁中浸过,等到客商在茶林道上走过,我们悄悄尾随过去,从身后用这手帕将客商口鼻捂住,客商立时昏迷。就被我们拖上山来。
通往天师观的山路呈螺旋形,刚上山脚,就猛然向左拐弯,因此,我们不须要把人劫持上山,就在那拐弯处搜身,抢钱,这黑灯瞎火的,加上拐弯处极其隐蔽,我们大可以放胆做事。
搜身抢钱之后,客商也差不多醒了,但由于他们已经吸入了迷蒙花,他们的精神便不再健全了,他们一个个都仿佛灵魂出窍似的,也像喝酒喝多了似的,虽然也能认路,走路,但对于前事,对于如何被人蒙倒,搜身,如何丢了钱,却一概想不起来,一段时间之内,人如行尸走肉。因此我们无须将他们劫持上山,更无须杀人,也能顺顺利利地劫得钱财。
至于所杀的人嘛,都是被我们劫持之后,一文钱没有搜出的穷汉。您知道,我们劫人所用的迷蒙花,是向左巢买的。这药神奇而稀有,因此左巢卖得也不便宜,这样一来,要是劫持到一文不名的穷汉,其实我们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得陪钱。
于是我们为了泄愤,就定了一条规矩,凡一文钱没有搜出的,一律拖到山上处死。这尸坑中的尸体就是这么来的,都是一文钱没有搜出的穷人。”
宋慈道:“那张玉姝的父母呢?他俩身上你们不是搜出了不少钱吗,为何也拖上山杀了?”
齐同道:“这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本来就要隔三差五地劫杀过路的富人,抢了他们的钱之后,把他们的衣服,鞋子,包袱等物,故意扔到毛人谷去,造成是毛人又在抓人伤人的假象,免得人们忘记了毛人谷的恐怖,又一个个去走毛人谷前的黄云道了。
因为黄云道是南来北往的捷径,要不是毛人谷的恐怖传说一直在刺激着人们,人们也不会绕远来走茶林道。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要有意地劫杀一两个富人,把他们的衣物扔到毛人谷中去,扔的时候也会扔在靠近路边的地方,好让过路之人看见。
至于其二嘛,就跟去年开始我们决定劫色有关了。以前我们只劫财,并不劫色,劫了财,再分批去顾琰的青楼玩乐。
但有一回,我本人在青楼之中竟然撞见了一个香客,他问我是不是天师观的清虚散人,我只好矢口否认,说自己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他认错人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觉得不能再出入青楼了,否则这假道士就扮不下去了。所以想来想去,就觉得不如把年轻女子劫上山来自己享乐,另外,顾琰既然是我义兄,我也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把劫来的女人卖到他的青楼赚钱,后来向顾琰一打听,果然女人这东西还挺值钱,于是就放手做了起来。
五天前,我们见张玉姝和她父母走过茶林山,当时就被她的美貌惊艳了,就将她连同她的父母一起劫上山来。因为父母在我们手中,我们才好威胁张玉姝就范。
不过张父是一抓上山就杀了,因为我们要拿他血衣扔到毛人谷去。张母是张玉姝卖出去后才杀的。我们把张玉姝从地宫里拖出来时,故意逼她母亲在‘无为宫’前唱曲,让张玉姝听到她母亲的声音,知道她还活着,并且还在我们手上。她也就老实了。而等张玉姝一走,为防夜长梦多,也就把张母毒死了。”
第三十八章 骗局
齐同的交代,令宋慈颇感不解,他说天师观在劫杀了过路的富人之后,又把他们的衣服,鞋子,包袱等物,故意扔到毛人谷去,造成是毛人又在抓人伤人的假象……此话何意?
毛人不是在‘毒阎罗’左巢的豢养下,已经性情大变了吗?他们本来就会在发情期间,出谷来抓人伤人,又何须天师观多此一举,辛苦制造假象呢?
对此,齐同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其实……其实毛人根本不是左巢所豢养的,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毛人发情,就会出谷来抓人的事实,这一切都是我和左巢共同制造的骗局。”
骗局?宋慈震惊了。这流传已久,耸人听闻的毛人传说,真的只是齐同和左巢共同制造的骗局吗?
宋慈记得,他初来“毛人谷”时,就刚好碰见毛人出谷来抓人,冯天麟也亲眼看见毛人抓着一个年轻女子,拖入毛人谷中去啊,那毛人高达丈余,威猛无比,见冯天麟来追,还与他打斗起来,结果不敌冯天麟,才为冯天麟所杀,但那女子也已经被毛人拖拽而死了,毛人发情期间会出谷抓人伤人,这分明是事实啊。如何是骗局呢?
宋慈将他的不解,向齐同问了,齐同回道:“不是这样的。其实这哪是毛人发情,这是毛人误吃了左巢投放的,带毒的食物之后,中毒发狂所致。
左巢根本没有豢养毛人,但他会在毛人出没的地带投毒,毛人一旦中毒,其性情便会在死亡之前完全改变,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变得万分狂暴,对人充满攻击性,这才是他们出谷来抓人伤人的真正原因。”
“原来如此,”宋慈惊叹道,“你们为了营造毛人谷的可怕,果然无所不用其极。不过既然你跟左巢,已经利用毛人,成功制造了毛人谷的恐怖名声,又何必再劫杀路人,将他们的血衣投到毛人谷去呢。”
齐同道:“因为毛人本来就稀少,加上又被左巢毒死了一些,如今毛人谷中已经很难见到毛人了,或许被冯天麟所杀的那个毛人,tຊ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也说不定。
所以,为了持续营造毛人谷的恐怖,我们天师观就会隔三差五地把人杀了,把血衣血衫或包袱行李之类,故意扔在毛人谷的边缘,让路人以为谷中的毛人随时都会出谷,来抓人伤人,从而令过往客商,尤其是富人,不敢再走黄云道,而走到天师观下的茶林道上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虽然在张玉姝父亲的身上抢到了钱,却还是要杀他的原因。”
宋慈道:“张玉姝被你们劫上山来时,趁乱解下她的发带扔在了山路边,你们没发觉吗?”
齐同道:“没发觉。那晚大意了。”
宋慈道:“你们平时劫人上山,都会先把人迷晕,怎么偏偏放过了张玉姝呢?”
齐同道:“没想放过她,那天晚上迷蒙花快用完了,因此只准备了两块手帕,而且就这两块手帕,也没有浸透,药力微弱,本来是不想劫这一家三口的,只怪张玉姝太过貌美,错过可惜,便用两块手帕分别捂住了张父张母,至于张玉姝是霸王硬上弓,用手捂住嘴巴先拖到山腰,再将张母嘴巴上的那块手帕取下,捂在她的嘴巴上的。
一上山,怕她醒来,便先在其眼睛上蒙了黑布,随后便拖入地宫中去了。因此,她自始至终,不知人在何处,所以我们的胆气也便粗了,做起事情来全无顾忌。
但现在想来,那日只凭两块药力微弱的手帕,却硬要去劫三口之家,还是失算了。稳当的做法,都是在茶林道上将人迷晕,然后拖上山来。张玉姝是先拖到山腰,再迷晕的,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宋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实不相瞒,今年以来,地府第五殿阎罗,本朝龙图阁大学士包拯,屡屡托梦于我,说广南东路德庆府端溪县,有药死鬼来殿前喊冤,告端溪南面天师观有黄发黄须假道士,号清虚散人,杀人如麻,罪恶滔天。
包阎罗说,此人本在地府‘生死薄’上,有阳寿八十五年,然冤鬼屡诉其非法情状,着宋某以一路提刑身份,速往端溪南面天师观访查,如冤鬼所言为真,则速以王法,终其阳寿。
其人作鬼后,包阎罗自会遣黑白无常,将其捉往第五殿所辖之叫唤大地狱,受抽肠割心,飞刀火石之刑。”
宋慈说话时,那肃穆的神情,在夜空之下显得分外阴森,而所说的话,在黑黢黢的荒野之上,又显得如此可怖。齐同被吓得双腿一软,当时就跪倒在宋慈面前,磕头如捣蒜。
“宋大人,草民知罪,宋大人,草民知罪。”齐同带着哭腔求饶道。
宋慈道:“拜我有何用,爬过去,去拜那些尸坑中的白骨。”
“好,我去,我去拜。”于是齐同便一路跪行,来到尸骨坑前,磕起头来。一下,两下,三下……宋慈不喊停,齐同也不敢自己停止,就这样一下接一下地磕着。
萧景等人,一个个神情凝重地看着宋慈。他们知道,宋慈是不讲“怪力乱神”的,然而方才他却讲了,他等不及以律法来惩处清虚散人这样的恶贼,便抛出因果报应的说法,令其先受恐惧悔恨之苦。他们知道,这一次,面对着弥天的罪恶,宋慈冷静的外表之下,他那喷薄欲出的愤怒,已经无法掩藏了……
清虚散人还在磕头,但越磕越没劲了,本来就是受了重伤的人,手被李铸的飞斧砍断,血都快流干了,又随宋慈到处走动,指认现场,早已虚惫不堪,如今又受了一番惊吓,加之不断磕头,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萧景看看宋慈,宋慈道了句“用针”,萧景便心领神会,拿出随身所带银针,走到齐同身前,找准穴位,扎了几针。齐同忽然全身一抖,又缓缓苏醒过来了。
“把他拖回来。”宋慈对身边的一名护卫道。
“是,大人。”护卫答应一声,便去尸坑边,将已浑身瘫软的“清虚散人”,拖到宋慈身前。
“宋大人,小的知罪了。”齐同有气无力地说道。
宋慈没有正眼看他,只令人去取了几面门板,将尸坑封住,便下令返回,重新走到玉虚宫那边去了。
那里,李铸与众军士们,仍然紧紧看守着一众贼道,目不转睛,毫不松懈。
宋慈到后,将所有德庆府来的军士,全部召集起来,重新下达了命令。大意是说,天师观的贼道,只留下“清虚散人”齐同,与“怀猫子”怀清两人,其余人等,包括观内观外,那两对被冯天麟点了穴道,至今还昏迷着的巡逻小厮,都由德庆府来的军士,悉数押往德庆府牢收监,而张玉姝,许朝月,汪故等被绑女子,亦由众军士带往德庆府衙暂住。
张玉姝听闻宋慈如此下令,便道:“宋大人,民女还没见到父母双亲,那贼道明明说过,会保全民女与父母身家性命的。他保证过的。”说着说着,玉姝姑娘又哭了起来。
宋慈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只好实言以告。张玉姝歇斯底里,又想去地宫见她母亲尸体,宋慈认为地宫环境恶劣,冰冷刺骨,尸毒弥漫,里面堆放的尸体,时日已多,尸容早已不堪,因此好言劝慰张玉姝,没让她去看。
萧景也劝道:“玉姝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请你务必节哀,保重身体,为父母好好活下去,则父母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
张玉姝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再次向宋慈等人磕头谢恩。其他几个得救的姑娘,也一齐跪了下来,各个流着眼泪,说了些感恩的话。
“快起来,快起来。”宋慈一面说着,一面又挨个将她们扶起。她们也便擦干眼泪,随德庆府来的军士,一起下山去了。
萧景问宋慈接下去有何打算?宋慈道:“提刑司全体,负责看押清虚散人齐同与怀猫子怀清两人,暂住于天师观中。一面完成荒地大尸坑中尸骨,‘依骨塑容’的差事,一面在此以逸待劳,等那‘毒阎罗’左巢,趁夜来天师观取钱。”
萧景道:“好主意。如此,我们就不须深入毛人谷,去捉这个‘毒阎罗’了。”
宋慈道:“是啊,这还真可谓是‘天助我也’。如果这‘毒阎罗’长驻毛人谷中不出,我等还真是进退两难。”
萧景道:“大人,暂住天师观期间,我们睡在何处呢?”
宋慈道:“‘宇泰定斋’是专供清虚散人吃住的地方,不适合众人起居。‘玉虚宫’,‘天真阁’,本来就住着不少贼道,可见是适合众人起居的,这几日,我们提刑司人马就分住在这两处地方好了。”
萧景道:“知道了,大人。”
宋慈道:“天麟,李铸,王勇,陆祥,你们过来一下,我有事与你们四位商量。”
“是,大人。”四大护卫一齐应了一声,便纷纷走到宋慈面前待命。
第三十九章 死而复生(一)
四护卫来到宋慈跟前,敬询宋慈有何吩咐?
宋慈道:“天师观每天晚上都会派两人在观外值守,巡逻,这个规矩不能变。据清虚散人所言,‘毒阎罗’左巢都是趁夜来此收钱,那么可以想见,左巢要么不来,来的话最先看到的,就是观外那两名值守的道士。
如果这几天内,左巢果真又来天师观了,但观外却没看见值守之人,想必会引起他的警觉和起疑。
因此,你们四人恐怕得扮成道士,两人一组,轮流在观外值守。一旦发现有可疑之人走近,不管是谁,先擒住再说。当然,我也会连夜讯问清虚散人和怀清,打听并画出‘毒阎罗’左巢的容貌来,你们看过之后,心中便会更加有底了。”
李铸道:“左巢本来就是从天师观出去的,加上出去后又常来天师观,如果他远远发现观外值守之人,是他不认识的陌生人,如此,恐怕也会将他吓跑啊。”
宋慈想了想,欣慰地拍拍李铸的肩膀,道:“李铸,你果然粗中有细,是名将才啊。你说得很有道理,反而是我疏忽了。”
宋慈原地踱了几步,沉思之后又道:“不过天师观门口的那片空地,长约百步,而亭子离门口较近,如果你们假扮道士,点起灯笼,就在亭子里坐着,而不向远处走动,如此,左巢即使上山来了,也看不清楚你们的脸面,应该不会起疑。而当他继续走近,近到你们彼此可以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时,他再想逃跑,恐怕也已来不及了。”
萧景道:“大人,为保险起见,不如实地试试吧。”
宋慈道:“好,试试看吧。”
于是,冯天麟与王勇点着灯笼出了观门,将灯笼往亭子上一挂,便背靠亭柱坐定,萧景则从山路的入口处,远远走来。
果然,正如宋慈所说,观外的空地由于有百步之长,加上夜色朦胧,萧tຊ景一路走近,也没能看清冯天麟与王勇的长相,等到彼此看清之时,萧景再想转身逃跑,则已在冯天麟一剑之内,想逃都不容易了。
宋慈道:“那就这样定了。既然如此安排了,就从晚上开始施行。今日天已放亮,大家忙碌一夜,也该休息了。”
王勇道:“大人,晚上先挑谁来值守呢?”
宋慈道:“就由天麟和陆祥来值守好了。”
说罢,众人便重新进了天师观,到“玉虚宫”与“天真阁”内查看了一番,最后,宋慈,萧景,冯天麟等提刑司骨干,决定住在玉虚宫内,清虚散人和怀清道士,也专门在玉虚宫内挑了一间屋子,绑缚之后,再派专人看守。其余人等则住到天真阁去了。
此时,众人都已忙碌一夜,饥渴已极,宋慈便向清虚散人问明了厨房所在,派人做早饭去了。
在此期间,宋慈又问清虚散人道:“齐同,你说你跟左巢,还有顾琰,都是结义兄弟是吗?”
齐同道:“没错。顾琰是大哥,我是老二,左巢是老三。”
宋慈道:“那么,顾琰的女婿徐扬你一定认识了?”
齐同道:“听说过,也见过,但并不熟悉。”
宋慈道:“没有打过交道吗?”
齐同道:“没有。”
宋慈道:“那么左巢呢,左巢跟徐扬之间有来往吗?”
齐同道:“没听左巢说起过。”
宋慈道:“左巢在毛人谷中,是否有培育黑骷髅这种毒药呢?”
齐同道:“没错,左巢确实在毛人谷培育出了黑骷髅。他跟我说过,这东西野生的几乎绝迹了,因此他才想着要自己培育。没想到真被他做成了。”
宋慈道:“那么谷外之人,有谁向左巢购买过黑骷髅,你知道吗?”
齐同道:“这就不清楚了,没问过他,他也没跟我提起过。”
宋慈道:“封州开建县的富商武元钧和他儿子武德庭,你认识吗?”
齐同皱着眉头道:“不认识,从来没听说过。”
宋慈道:“不过徐扬与武氏父子之间却似乎很熟,你确定不认识他们是吗?”
齐同道:“确定不认识。”
宋慈道:“那么徐扬与武氏父子之间,有什么矛盾或仇恨,你知道或听说过吗?”
齐同道:“不清楚,我就常年在天师观,配合左巢,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哪有心思管这些。”
宋慈见其不像说谎的样子,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恰巧手下也做熟了早饭,便先出去用膳了。
用过膳,众人睡到未时起床,随意吃了东西,便又忙碌开了。
首先,地宫内的尸体,宋慈令人画像之后,都挖坑掩埋了。而原先那个尸骨坑,宋慈则打算重新将尸骨请出,进行“依骨塑容”。但在此之前,由于手头已经没有塑容用的泥土,因此,宋慈便令萧景,周辕,带上若干护卫,在茶林山中,寻找合适的泥土去了。
与此同时,宋慈又令人在尸骨坑一带,搭起帐篷,以免其他山头的农夫,猎人,采药夫等,望到这里的累累白骨。
等到萧景他们寻找泥土回来,荒地之上也已搭起帐篷来了,宋慈便将辟秽药草一烧,开始为这些冤死者塑起像来,以便他日认领尸骨。
萧景,周辕劝宋慈不要动手,这种事完全可以交由他们来做。宋慈也拒绝了,只听他道:“闲着也是闲着,这几日在天师观中,重头戏是夜半以后,捉拿‘毒阎罗’左巢,白天无事可做,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你们俩做,我明明能做却不动手呢。”
萧,周二人还想再劝,但宋慈将手一挥,让他们不要再说,于是二人也便不再说话。这样忙到酉时,天色全暗,众人才歇手,再将尸坑重新用门板封上,才回去吃晚饭了。
夜里,冯天麟与陆祥从玉虚宫内找了两套道服,两双道士所穿的云履,分别换上了,头发也打散了,重新在头顶扎了混元髻,一切就绪之后,便带上些吃食,往观外的亭子里去了。
萧景问宋慈道:“观内要不要像原来那样,也安排两人值守,巡逻?”
宋慈道:“观内可以点两盏灯笼,做做样子,人就不必安排了。左巢要是真来了,相信他到不了门口就得被捉,至于观内如何,他想必是看不到的。”
观外的山风微微吹着,乌云如织,月亮被裹得严严实实,四周时有怪鸟野兽,在黑暗中发出鬼魅般的叫声。
亭中的冯天麟与陆祥,静静地靠着亭柱坐着,他们不敢闭眼,也没有说话,此刻,他们的精神,全在耳朵上了,身后的任何一丝动静,他们都仔细听着,哪怕喝酒吃肉,他们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咀嚼的声音,干扰了他们的听力,错过了左巢到来的脚步声。
然而直到天明,左巢也没有来,冯,陆二人这才走出亭子,回身查看空地上的泥土,看看是否留有新鲜的脚印。
在前一晚,他们正式坐到亭中值守以前,他俩是合力将空地扫清了的,因此,只要有人来过,就能够在平整的铺满沙尘的土地上留下脚印。然而没有,空地上没留任何痕迹,可见左巢并没有来。
他俩有些沮丧,纷纷叹了口气,便进观内,面见宋慈去了。
宋慈道:“不必灰心。我刚刚又问过清虚散人了,他说左巢要来的话,就在这几天,他是两月左右来一次,但也并不非常准时,晚个一两天,也是常有的事。你们先去用膳,然后好生歇息去吧。”
“是,大人。”冯,陆二人一齐回了一句,也便退下了。
约摸辰牌时分,宋慈又与萧景,周辕等人,来到荒地的尸坑边,开始“依骨塑容”,做到午时,正要收工,一位名叫庞煜的护卫远远跑来,还没站稳,便对宋慈道:“宋大人,康清来了。”
宋慈奇怪道:“康清?他不是在黄云客栈吗,来这里做什么?”
庞煜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年轻男子一起来,真正要见大人的,是那个年轻男子。”
宋慈道,“那年轻男子是谁?你不认得是吗?”
庞煜道:“小的不认得,没见过。反正他们人在玉虚宫了。”
宋慈道:“知道了。留两个人把尸坑封上,把做好的泥模带回,其余人等先随宋某去玉虚宫。”
当宋慈一行快要赶到玉虚宫时,果见康清也在宫外张望,见宋慈远远走来,康清便迎上去打了招呼。
“康清,是谁要见本官?”宋慈问。
康清道:“小的也不认识这人。今早小的正在客栈大堂用膳,来了一个年轻男子,说要找宋大人。小的便出去,将他拉到一边询问,到底为何要见宋大人?他也不明说,只说冤情似海,十万火急,非见宋大人不可。小的见他果真大事临头的样子,便擅自作主,将他带上山来了。”
宋慈道:“他人在哪里?”
康清道:“就在玉虚宫里坐着。”
“宋大人,小的在这儿。”说话间,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玉虚宫前。
宋慈上下打量着他,感觉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便将他请到屋里坐下,问那人姓甚名谁,找他何事?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人竟然自称是武元钧武员外的儿子武德庭。
第四十章 死而复生(二)
简直如同平地一声雷,年轻男子的话,令在座之人无不惊愕。众人分明知道,武德庭已经在姜文英家中毒身亡了,而且金桂山房的护院武丰,也已带人认领了尸体。如今这个年轻人,却说他才是武德庭,让人如何相信?
武德庭先不说话,只是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在桌上,道:“这是武家代代相传的玉佩,只此一块。那死去的武德庭身上必然没有。
如果宋大人,诸位大人,还是不信,小的愿意陪同宋大人重回金桂山房,去见小的母亲,去见山庄管家,护院,丫鬟,小厮,去见所有人。到时是真是假,自见分晓。”
宋慈道:“好,宋某权且相信你才是武德庭,那么,请你告诉宋某,姜文英家那个被人毒死的假武德庭,又是怎么回事?”
武德庭道:“此事说来话长。”
宋慈道:“不怕,你只管从头说来。”
于是武德庭沉思片刻,便说起了下面的事情来……
那是三月上旬,五郎山上的莲华禅院修建完毕了,武元钧决定在三月中旬举办开光典礼,届时想邀请知县徐扬来参加,便准备了一份厚礼,于三月九日那天晚上,带着儿子武德庭前去拜访徐扬。
由于武元钧与徐扬的岳父顾琰有生意往来,因此两人平时也屡有过从,徐扬收了礼,并安排了晚宴,来款待武氏父子。
席上推杯换盏,谈天说地,气氛颇佳。
“禅院虽然建成了,可没人主持也不行啊,”徐扬说道,“是不是还得请几个僧人过来呢?”
武元钧道:“回徐tຊ大人的话,在下已经去信给封川县法雨寺的方丈,让他推荐两名禅师来莲华禅院了。”
徐扬道:“如此甚好。这禅院一建,佛祖一定会保佑德庭考中举人的。”
武元钧道:“也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于此。自己也得勤加努力啊。”
“我会努力的,父亲。”武德庭道。
徐扬道:“德庭只管埋头苦学,未请名师指点吗?”
武元钧道:“刚务色了名师,准备后天送去他家,好好地学它几个月。”
徐扬饶有兴致道:“是吗,名师哪里人氏,是何来历啊?”
武元钧道:“是德庆府端溪县的姜文英,此人刚从庐陵知县的任上致仕返乡,因此,后天我便派人将德庭送到姜家去。”
徐扬道:“姜文英也算是有名的大儒,德庭能得到他的指点,学问当会更加精进,今年的州试必能马到成功。”
武元钧道:“承蒙徐大人吉言,若德庭果然有幸考中,则大人的关照在下也必不敢忘。”
徐扬道:“哪里哪里,德庭金榜题名之日,蟾宫折桂之时,说不定徐某还得指望德庭关照呢。”
三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吃着,聊着,虽然已经喝得面红耳热,但意气还很高扬,席上的气氛也十分融洽。
这时,徐扬家里的厨子严易上了一道菜,说这菜的名字叫‘鱼龙献宝’。众人一听这名字吉利,但一看这菜,也无非是条乌鱼,就觉得有些扫兴。可严易却说好戏在后头,让徐、武等人尽管吃下去,到时自然能知其中奥妙。
于是席上三人也就不再客气,抱着好奇之心,大快朵颐起来,没过一会儿,那鱼快被吃尽之时,武德庭竟从鱼肚子里吃出一粒金豆来。
一问严易,才知这金豆就是剖鱼时,从乌鱼的肚子里剖出来的。于是严易就顺水推舟,把金豆重新放进乌鱼肚子里,做了这道‘鱼龙献宝’,特意亲自送上酒桌,以表敬意。
此事从严易来说,倒是一番好意,但看徐扬的神色,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他从武德庭手中夺过金豆,把它擦干净了,往烛台前一凑,眯着眼睛,细细端详起来。
武德庭当时就感觉徐扬的脸色大变,似有阵阵怒火要发出来。果然,徐扬开始大声地冲严易咆哮:“狗东西,这鱼哪里买的?老爷我可是三令五申过的,我不吃东湖打上来的鱼,让你去其他湖里河里,问渔夫现买,你不会不记得吧?”
严易恐惧道:“记得,小的当然记得。我一直是照您吩咐做的。大人说晚上要款待武员外,让小的去买肉买鱼,小的就亲自去买了。小的牢牢记着大人的话,不要买东湖打上来的鱼,要买鱼就亲自去其他湖边河边,向那些渔夫现买。这鱼小的正是在城南的九曲河边,亲自从渔夫的鱼篓子里挑出来的。”
徐扬却突然猛拍了一下桌子,将那金豆重重往地上一摔,两眼放着凶光,浑身透着杀气,一把掐住了严易的脖子,一边掐,一边恶狠狠地说:“你还敢说谎,这鱼明明产自东湖,你竟说是来自九曲河。我掐死你这个狗东西,你还说谎,我掐死你……”
很快,那严易便被掐得满面通红,两眼暴突,满脸青筋鼓起,像一条条蚯蚓在脸上蠕动。这眼见就要闹出人命,武氏父子也慌了,就使劲把徐扬给拉开了。
徐扬喘着粗气,指着瘫倒在地,已经死过一回的严易,道:“狗东西,你现在立刻给老子去找那渔夫,把那渔夫给老子带回来,老子要亲口问他,这鱼到底产自哪里?快去。”
严易的嗓子已经被掐得嘶哑,说不出话,自然也作不了答,只好‘砰砰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算是领命,接着便掉转脑袋,向着大门的方向,爬出去了。
严易去后,徐扬的怒火也并未平息。恼怒之余,他开始觉得身体不适。说是恶心,不舒服,浑身上下无一处好受。
起初因为这不舒服,他还愁眉苦脸地趴在桌上,但没过多久,竟又发起狂来,摔了不少桌上的盘子和屋内的摆设,把武德庭吓得够呛,他都不知道徐扬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了,反正看上去是深受刺激,十分反常。
就在徐扬大闹之时,严易也将渔夫带回来了。那渔夫名叫陈通,跟严易很熟,徐扬所吃的鱼,基本都是从他那里买的。因此徐扬对此人也算有点印象。
但那天晚上,徐扬对这个老渔夫也毫不客气,恶狠狠地问他,方才所吃的那条乌鱼是哪里产的?到底是来自东湖,还是九曲河?
陈通见知县大人暴跳如雷,哪里还敢说谎,只好老老实实回道:“大人,小的罪该万死。是小的疏忽,下午严易向我买鱼时,我正好从九曲河里捉鱼回来,竟忘了下河之前,刚在东湖捕过鱼,那条乌鱼好像确实是从东湖捕上来的。”
徐扬听了,不禁火冒三丈,随手抄起一把椅子,就要往渔夫身上砸,然而酒醉加上动怒使力,徐扬的双手刚将椅子举过头,人就一阵摇晃,跌倒在地,冲着墙角呕吐起来。
徐府的仆人也顾不上处理严易与陈通,赶紧将徐扬送回卧房,一面派人去请郎中去了。武氏父子也不敢走,不敢睡,只好在一边陪着。
徐府的管家徐班看不下去了,就对武元钧道:“武员外,你跟德庭要不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也有郎中在,你不用太过担心。”
武元钧道:“没有事,我不困的,等大人好点了,我们再走。”
徐班道:“武员外既然一片诚心,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要不你留下来,跟我一起陪着大人,让德庭先走一步好了。那么晚了,他该休息了,后天不是还要去端溪县姜文英家读书吗,要养好精神,给人留个好印象啊。”
这话武元钧算听进去了,便同意让武德庭先走一步,回金桂山房休息去了。武德庭早已疲乏难支,既然徐班和父亲都这样说了,他也就没再勉强,兀自回金桂山房去了。
然而本已疲倦之身,到了金桂山房自己的卧室之后,武德庭反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他总觉得徐扬的发狂,其背后的原因并不那么简单。
从徐扬的表情,以及父亲当时的神态来看,他甚至觉得事态非常严重。他忘不了父亲那种既惊讶又恐惧的眼神,也忘不了徐扬面对厨子严易与渔夫陈通时,那歇斯底里,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似的凶狠。
不,这不是简单的撒酒疯,这不是单纯的酒后失态,这中间必有隐情,而这隐情,或许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
想到这儿,武德庭酒醒了一半,心跳莫名地加快,因为担心父亲的安危而加快。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父亲有危险,会出事。
所以,他不敢再睡,睁着疲惫而惶恐的眼睛直到天亮,直到听见父亲返回的声音。
武德庭正想穿衣起床,去迎接武元钧,不料武元钧的脚步也径直地向他的卧房走来了。
再次见到父亲,武德庭只觉得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双眼无神,一脸憔悴,愁眉紧锁,长吁短叹。
“父亲,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武德庭担心道。
武元钧叹出一口气,道:“出事了,恐怕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