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VIP] 第 141 章
清筠宗。
身着缟衣的弟子穿梭在宗内, 面容肃穆。
宗主陨落的第七日,众人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弟子们一如既往, 按部就班的修炼,唯一的改变便是,他们暗中拿出了积攒很久,用来买药草法宝的灵石,将灵舟购了一批又一批。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宗主,死于荒域魔君释玄之手。
释玄曾是清筠弟子, 名为顾赦,如今宗主不在了, 他们力虽薄弱,也要为清筠清理门户。
远在灵魔界又如何, 他们一定会乘灵舟杀过去, 不报此血海深仇,誓不为人。
清筠宗之外, 过往再繁闹的城池,最近也是一片沉寂。
大街上,来往十之八九,都是穿着素白缟衣的修士, 各地商阁灵舟空空如也。
及至晚间,传出些风声。
上弦宗、剑宗和天音宗等仙门宗主,将联手伐魔, 诛杀荒域魔君。
“不可, 凭你们杀不了他的,”得了自由的虚影, 拦住几人道。
“此魔凶恶,只要有一息尚存,那片魔土会给予他源源不断的力量。要想伏魔永绝后患,只有请君入瓮,等他来修仙界才有机会。”
剑宗冷着脸将桌案一把拍碎:“仙使话说的好听,他现在在修仙界人人得而诛之,所有人都想杀他,你是他,你会蠢到来送死么!”
虚影并不动怒,淡然而笃定道:“不,等他醒来一定会来的。”
现在,只需要在修仙界布下天罗地网就够了。
一旦顾赦现身,他以司命之名起誓,定叫其有来无回,为六界除了这魔害。
路天沉灵柩前,安静跪着一个苍白纤瘦的身影。
“师妹,”慕天昭蹲在旁侧,看着不吃不喝不说话,整整七日的人,低声道。
“休息一会吧,倘若师父看到你如此,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心。”
他知道这是句废话,因为他师父是死在魔刀和雷劫下。
神魂俱灭,尸体带回来不久都被化成了灰烬,真正的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灵柩里,都是空的
“师兄,”沙哑的声音响起,这是悠悠回来后第一次开口。
她侧过头,眸子看着他:“师兄是这些天,唯一一个,没在我耳边提醒我,是顾赦杀了爹爹的人。”
慕天昭喉间微梗,像堵住了般。
他比那些人更恨顾赦,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但他不会在悠悠面前提及,他知道,她才是最悲痛煎熬的那个。
“你没有做错什么,”慕天昭轻声道。
悠悠纤细的睫毛颤了颤,看向她亲手放在贡品位置的东西。
一把轩辕弓,一柄吸走路天沉所有灵力的魔刀,还有九个泛着金光的菱形仙核。
“师兄,那天我晕了,你看到天门在哪吗。”
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慕天昭毫不犹豫道:“不行。”
悠悠那日回修仙界后,拿起轩辕弓,发了疯似的射杀了九个金仙,还有三个危急时刻,趁悠悠吐血倒地,找到了钟离霓裳和天门,逃回了天界。
慕天昭想起那日悠悠射杀金仙的情形,一阵后怕。
悠悠虽能拉开轩辕弓,但毕竟是神器,她如当年催动轮回镜的鬼王般,需要以身体承接神器之力。
他当时赶到,悠悠化身已经变成碎影消散在半空,持弓的真身,脸色白的吓人,手掌鲜血染红了弓弦,追杀着第八个金仙。
待第九个金仙在神弓下魂飞魄散,她真身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浮现出血丝,神魂更是羸弱到如风中残烛,整个人倚在树下,意识浑噩昏沉,若非如此,悠悠死也不会让剩下三人逃了。
“圣兽说了,你不能再碰神器,连普通的灵器都不能碰,否则撑到极限的神魂和真身,会顷刻瓦碎,连命都没师妹!”
悠悠握住还沾有血迹的短刀,在慕天昭发红的眼睛下晃了晃:“你看,我没事。”
慕天昭把短刀夺走,一言不发的抬手,擦拭她嘴边顷刻溢出的鲜血。
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你一定要如此吗。”
“师兄,如果我不杀了他们,我死都不会瞑目。”
慕天昭握紧手:“我们可以等飞升后”
“不,我等不了,”悠悠摇头,眼里泪珠和血丝混在了一起,“我要他们陪葬,一个都逃不了。”
慕天昭沉默了良久:“那顾赦,你打算如何。”
悠悠一默,看向了染血的魔刀。
夜间,悠悠一袭缟衣坐在长廊间,怀里抱着轩辕弓。
“我想,其中有误会,”酆昱在她耳边道,“绝非他本意。”
用神器接连弑仙后,悠悠身体已极度虚弱,一点微风都能让她脸色惨白。
听到酆昱的话,悠悠睫毛微微颤着,眼尾发红,一声不吭的抱紧轩辕弓,整个人蜷缩起来。
她知道
纵使顾赦有一万个杀爹爹的理由,也不会这样对她。
所以她只能把恨意放在那些仙人身上,他们同时毁了她心中两个最重要的人。
她要他们一个也逃不了,全部陪葬。
“噗,”悠悠无端吐了口血。
污血里,混着遭神器反噬的脏腑碎片,她握着轩辕弓的指尖发颤,苍白的近乎透明。
怀疑真身撑不了几日,悠悠目光瞥向放置在一旁的短刀。
她不能再留着这里了。
她要去天界,杀了剩下的三人。就算再也回来,不能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她也要去。
*
荒域魔宫。
幽蛟红着眼睛,守在床榻上重伤昏厥了七天七夜,还未脱离危险的身影。
顾赦身上,刀砍剑斩箭刺这些密集的外伤,虽十分骇人,却不致命,可是他动用了本命火。
在尚未掌控本命火的情况下,强行驱使炎火,等于在以自己性命为祭。
身为守护灵,能察觉到顾赦些许心境的幽蛟,恨不得嚎啕大哭。
他主上,是打算与谁同归于尽的。
差点就死了。
现在的顾赦,虚弱到即便是个凡人,都拿把刀能取他性命。
幽蛟不敢让旁人靠近,自己守在床边,接连守了七日,到了第八日傍晚的时候,他终于看到床上的人动了下。
幽蛟欣喜若狂:“主上主上?!”
后一声不再是惊喜,幽蛟看着刚苏醒的顾赦,仅是睁眼的刹那,是平静的,接着他便跌撞的下了榻。
不过几许动作,顾赦吐了大口血,半跪在地,几乎要重新晕过去。
“主上别乱动,先躺回去。”幽蛟惊声,想去搀扶却被挥开。
顾赦咽下一口血腥,抬起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脸颊,挣扎着站起来。
他要去修仙界,
他要去跟师姐解释,
他没有,他真的没有
“顾赦,”
忽地,他怀里的泥人动了,里面传出一个平静的声音。
“再来一趟阎罗山吧。”
察觉到不善,幽蛟怒喝:“主上快死了去不了!”
可惜泥人话落瞬间没了动静,根本听不到他的愤怒。
“主上别去,以后再”
幽蛟话没说完,顾赦染血的食指落在他额头。
来自灵主的魔血让幽蛟瞬间没了抵抗之力,他视线的最后,是一双布满血丝,几近崩溃的漆黑眼眸。
他没见过这样的主上。
*
阎罗山。
足足八日,空气中仍弥漫着那日双火碰撞的恐怖余威,方圆百里没有半个生灵靠近,像是陷入了永恒的死寂。
顾赦赶到时,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
重新裂开的伤口,鲜血溢出,染湿了他的衣襟。
天边月亮褪去了那夜的猩红,铺上了层清冷,顾赦抬眸看到站在山石边的消瘦身影,他跌跌撞撞跑去:“师姐,你听我解释,我”
“我不想听,”悠悠语气冷漠。
顾赦愣住,抬眸看到月辉覆盖下的面颊,露出前所未有的冰冷。
“你在这杀了我爹爹,”她抬起那把还染着血迹的短刀,给他看。
“用的这把刀,”
顾赦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那刀尖刺来,插在他心口处。
不深,不致命,甚至比不上别处伤口严重。
可他疼的失去了所有知觉,全身动弹不得。
看到鲜血从刀下浮现的那刻,悠悠握着刀柄的手颤抖的厉害,喉间涌起一抹腥甜。
她没敢看顾赦的眼睛,也没有力气再往深处刺。
她如木头人似的,僵硬的拔出短刀,扔在了地上:“我不会再来这里,你也不必去修仙界找我。我要去天界了。”
话落,悠悠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吐血的声音,她身形一僵,看到脚边地面顾赦摇摇欲坠的影子,似乎无力支撑了,跪俯在地。
“别去,”他喑哑的嗓音响起,悠悠衣角被极其微弱的力道拉住。
“师姐,别去”
悠悠手指将掌心软肉掐的死紧,好似快窒息了般,颤抖的吸了一口又一口气,才从喉间挤出冰冷的嗓音。
“今晚就走,你不必挂念,也不必白费功夫去修仙界,我再也不会出现在那了。”
话落,悠悠想走,却怎么都迈不开步。
她拼命的遏制想回头看顾赦的冲突,他是不是伤的很重,怎么抓她衣角的力气都好像没有了。
她又不敢,死死遏制着,她怕一回头,就真走不了了。
爹爹的仇还没报,她被神器反噬,也活不了几日了,黄泉路上没有那些人同行,她死也不瞑目。她不把顾赦伤狠些,他会追来修仙界,那里全是想杀他的人。
远处望着这一幕的青衣身影走了过来。
悠悠脸色微变,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衣角从指尖划过,没有一点余力挽留的顾赦双目猩红,噗的吐了口血,视线一片昏暗。
慕天昭目光越过悠悠,落在她有意无意挡在后面的身影,他眼中的杀意闪了又闪,最后在悠悠紧盯中平静下来。
“师妹,该走了。”他垂眸,朝她伸去手。
悠悠手指微颤地搭上去,借力迈开了步。
顾赦模糊的视线望着两人离开的身影,挣扎站了起来,想追上去,没几步又跌倒在地。
“师姐等等我”
没有任何回应。
顾赦怎么都追不上,眼睁睁看着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歇斯底里喊着:
“师姐!师姐!师”
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从暗处蹿出的身影,拾起地面的短刀,恶狠狠的捅入顾赦腹部。
森冷的月光照在酆隗脸上,他带着狰狞痛快的笑,拔出了那把短刀,看着手无寸铁之力的顾赦,又一次将锋利的刀刃插进他腹部。
顾赦所有表情凝固在脸上,往地面倒去。
酆隗却未就此停手,笑着按住他的肩,另手将血淋淋的魔刀,再次捅入青年腰腹。
一刀,
又一刀,
“顾赦,你也有今天。”
*
山外,悠悠猛地停住脚步。
她松开抓着慕天昭衣袖的手,声音微颤:“我要回去,顾赦好像伤的很重。”
她转身往回头,这时,一条黝黑的身影穿过云雾,落在了山里。
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喊喝。
“主上!主上——”
幽蛟似乎哭了,哭得很伤心。
悠悠停在了原地,幽蛟是这世上,唯一不会伤害顾赦的人了
山石前。
幽蛟望着浑身是血的顾赦,无力阻止他的气息一点点消散,绝望得嚎啕大哭。
“哭有什么用,”
一个纤细的灰裙身影,不知何时出现的。
她走来,将手指搭在顾赦血淋淋的胸口,护住了他最后一丝心脉。
“带他走吧,还有救,”
幽蛟找到了救命稻草,感激万分的点头,化成人形哭着将顾赦背了起来。
他余光扫到那柄血红的短刀,眼底发红。
路杳,路杳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他主上。
*
天边下起了细雨,悠悠朝来时路走去。
慕天昭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将人往身边拢了些,撑伞挡住飘向她的雨。
悠悠面无表情的走,走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颤着要哭出来。
她道:“师兄,顾赦没带伞,他会淋雨的”
慕天昭看着悠悠滚落的泪珠,心也跟着下起雨来,他勉强扯起一抹温和的笑,抬手想摸摸对方发顶,出声安慰。
可他还没碰到她,纤瘦苍白的身影便噗的吐了口血,软软的倒了下去。
“师妹——”
第142章 [VIP] 第 142 章
七年后。
妖界, 通天大阵再次运转起来。
传闻中可抵达六界任何地方的阵法内,身姿挺拔的青年,背负长剑, 伴随着刺目的阵芒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九重天上,一道菱形阵法闪烁。
刚从屋内出来的悠悠,被院内过甚的阵法光芒刺得抬袖遮了遮眼。
待院内阵芒消失,悠悠视线一片花白,还没缓过来,一声惊喜的“路杳!”响起。
负在后背上, 修补好的曳影剑摇摇晃晃,萧町三步并两步, 从院子里蹿到悠悠身前,恨不得来个熊抱。
自修仙界一别, 两人再未见过。
七年时间与修士而言, 实在算不得长,但世事无常, 其间发生的事太多,如今天下动荡,各界面临处在改天换地的微妙时刻。
这局面下,能再次相见, 实在是来之不易的惊喜。
悠悠一动不动站在檐下,
待萧町凑近,她才彻底看清了那张白白俊俊的脸庞, 认出是谁, 懵了会,难以置信道:
“你飞升了。”
萧町扬扬下巴:“厉害吧。”
悠悠露出惊讶之色, 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就被萧町用剑柄轻敲了下脑袋。
“我说你在天界待了几年怎么变傻了,这也信,二十来岁就得道飞升,你当我是万古奇才呢,就算是当年的路宗主”
话音一顿。
路宗主当年身殒,对整个修仙界都是沉重的打击,大家都很伤心,而最难过的莫过于路杳了。
萧町暗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他定晴一瞧,悠悠听到这话后,神色没有半点改变,嘴角勾着浅笑,仿佛早就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萧町松口气,继续道:“我是闯了通天阵让妖盛星送我来的,他现在是乾字阵魂嘛,说点好话,放水走个后门还是不难。”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
妖盛星成为阵魂不过数年,尚未完全掌握大阵,要送人到上界着实为难他了,好在有慕天昭相助。
也是慕天昭,要他来天界看望悠悠的。
“我不放心,”
来之前,在下界,无暇抽身回去的慕天昭对他说。
“你去天界陪师妹,看到你,师妹应该会高兴些。”
虽然萧町十分乐意看到悠悠,但现在,下三界局势紧张。
灵魔界虎视眈眈,修仙界正处在风雨摇曳中。稍有不慎,他再回修仙界,说不定剑宗就没了,萧町自然想守护宗门到最后一刻。
慕天昭在这个节骨眼,点名要他来天界,多少有点以权谋私了。
不过慕天昭现在身份非凡,上界神君,又是清筠宗主,萧町与剑宗都没法拒绝。而且,他也挺想念悠悠,不知这位年少相识的小伙伴在天界过得如何。
此番看到人,萧町才明白了点慕天昭的意思。
为何对方不放心。
萧町望着与记忆中,气质完全不一样的消瘦身影。
女孩一袭素衣,面色透着好似常年累月积攒下的苍白,乌发用一截青缎松松束着。
听他叽里呱啦说着,被他用剑敲头,只浅浅笑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其他动作和表情,一派恬静温和。
换个人,萧町倒不觉得奇怪。
可她是路杳,他记忆中那个明艳的少女,别的不说,被敲脑袋,怎么也要‘龇牙咧嘴’地敲回来,半点不肯吃亏才对。
现在
他竟然从路杳身上,感觉到一股暮气沉沉,宛如走向凋零的草木般。
“你在天界过得不好吗,”萧町不解。
这是他们所有仙修梦寐以求,也是穷其一生难以登及的天界仙域。萧町一来,吸收了远在灵气之上的仙气,修为蹭蹭涨,若非提早吃了慕天昭给他的固灵丹,萧町甚至怀疑自己会突破到大乘境了。
数十年苦修,不及在天界待上半日,与天下修士而言,这里简直是梦幻般的圣地。
“挺好的,”悠悠莞尔。
是挺好,至少还活着,本来七年前,她就该没命了。
当年她追到天界,用轩辕弓射杀了剩下三个逃到天宫的金仙。
悠悠追来,没想过活着离开。
数次驱使神器遭到的反噬,将她体内灵核震得稀碎,两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
九重天上,目睹了三位仙友陨落的众仙,也万万不会放过她一个下界小仙修。
尤其她那一箭,还把天宫门匾穿破了,惹得天君勃然大怒。
以为必死无疑,但悠悠还是再次睁开了眼。
慕天昭救回了她,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天君对她既往不咎,之后她就留在了天界。
也只能留在天界。
神器反噬之力太过恐怖,即便悠悠活下来,也是修为尽失,病体支离,莫说穿过界门回修仙界了,连多行几步路,都头晕眼花。
七年间,她一直待在这座院落养伤。
清风吹过,几片红枫飘入亭内,悠悠坐下,沏了杯茶递给萧町。
两人闲谈了会儿,萧町说了许多关于修仙界的事,都是远在天界的悠悠不知道的,她听得认真。
谈及这七年发生的大事,怎么都绕不开灵魔界,和那个人。
萧町好几次脱口要把‘顾赦’两字吐出来,念及来时慕天昭的嘱咐,只好止住,以免路杳徒增愁虑。
他是极力避免了,话题到了尾声,一抬眸,对面坐着的悠悠一眨不眨看着他,神态专注,好似还在等什么。
萧町抿了抿唇,假装看不懂准备起身,悠悠微微握紧茶盏。
“等等,”她睫毛忍不住颤了下。
“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吗?”
知道指的是谁,萧町暗叹了声,还是没逃过。
他揉着额角,尽量一脸轻松:“应该过得不错,可威风了,在灵魔界叱咤风云,荒域已经吞噬了其他八域,顾赦一统了灵魔界,现在没人能忤逆他了。”
悠悠眼帘低垂,默了许久,嗓音才轻轻响起,透着微哑。
“那就好。”
一阵清风徐徐穿过,悠悠肩前发丝被吹动,她侧头看向亭外枫树,如一片片红色云雾的枝叶在风中摇曳。
七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
悠悠寻常是不出门的,外面的美景于她而言,还没有院子里的小鹿草吸引人。
但萧町千里迢迢来到上界,无论如何,她要带对方,在天界观赏一番才行。
幕院独居一隅,寻常无人靠近,过一道天桥才是仙界之地。
“听闻天界有个宝库,里面有神兵问天。”
与剑修而言,没有比一柄剑器更吸引人的宝物了。
萧町对问天剑早有耳闻,作为九天十地唯一诞生出剑灵的神剑,被其认主,无异是对一个剑修最大的认可。
“你想去看吗,有些难,”悠悠稍做思索道。
“但”
她话没说完,不远处一群仙侍走过,注意到这边,神色各异。
天界的仙侍大都容貌不俗,整齐的侍女服,行步在铺了层飘渺白雾的地面,衣袂飘飞。
萧町抬眸一瞧,露出几分好奇与慕色,只是这抹看仙人的热乎劲刚起来,就被耳朵捕捉到的话语冲凉了。
“是她,还活着呢。”
“若非神君心慈,容得了她一个凡修在咱们天界待着。”
“真不要脸,要不是她仗着有婚约,死皮赖脸纠缠神君,装可怜装柔弱,神君早就娶霓裳仙主了,”
“可不是嘛,真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野鸡变凤凰,为所欲为了,说到底,不过是神君在下界的一个师妹罢了,哪及咱们仙主半分尊贵。”
一阵讥笑灌入耳中,萧町愣了秒,反应过来这些侍女指的是谁后,刹时冷下脸。
他就要上前理论,被悠悠伸手拉住,
在此地动手,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萧町望着一群满带嘲讽的娇容,胸膛剧烈起伏着,挂在背后的曳影剑感知到主人心情,颤动着发出警告低鸣。
悠悠将出鞘的曳影按了回去。
她对这些司空见惯,并不在意,但见萧町怒红的眼睛,心中微暖。
“别理她们,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拉着萧町欲走,另边,为首仙娥却不想就此罢休,瞄了眼悠悠眼眸,不知想到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
一块顽石无端出现在悠悠落脚之地,
仙娥嘴角微弯,只待这半瞎之人被绊倒出糗,徘徊在嘴边的“瞎子”两字时刻准备吐出。
但没等到开口,电光火石间,她身体被股力量牵引。
“啊!”一声惨叫响起。
悠悠低头,看向突然扑倒在脚边的仙娥,偏了偏头。
她足下动了动,仙娥立即又大叫了声,被踩着的手夹在悠悠脚和石块之间,疼得她眼泪直冒。
“松开,快松开!”
方才的距离,悠悠难以看清对方面容,此刻发现仙娥颇为眼熟,稍一回忆,似乎是钟离霓裳身边的侍女。
她神色淡淡地移开脚。
悠悠鞋底干净,在仙娥手背没有留下痕迹,只红了一片。
但仙娥紧贴石头的掌心却没那么轻巧,被石棱划破了皮肤,鲜血直流。
仙娥捂着手,察觉近在咫尺的气息,不敢发作,强撑着笑,向缓步走来的男子行礼。
“见过狐主。”
被她唤狐主的男子,一袭紫袍,浑身散着股桃花香味,折扇在手掌敲了敲,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不愧是跟在霓裳仙主身边的近侍,好生懂事,知道路姑娘眼神不好,用手垫着路石,以免人家行步硌到脚,真给仙主长脸。”
萧町微微睁大眼,认出来人。
是姬元嚣。
妖界九尾天狐一族的老祖宗,地位甚高。
手掌被划破的地方疼得厉害,仙娥一直跟随霓裳,在天族颇有地位,何曾受过如此委屈。
但姬元嚣出身涂山,且不说狐帝尚在,单是姬元嚣本身,几万年前就迈入堪比仙域主的行列,身份尊贵,是她冒犯不得的。
涂山九尾一族与天族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甚来往。
今日不知吹了什么风,把姬元嚣吹来了。
吹来不说,还多管闲事,帮起了路杳这个凡修女子。
仙娥脸色难看,却不敢多言,咬牙把委屈咽了下去,捂着流血的手行礼退去。
“你怎么来了?”悠悠问。
“当然是来看我”
念及悠悠身旁还有一人,姬元嚣顿了顿,以萧町从未听过一种的奇怪腔道哼唱。
“她大舅她二舅都是她舅,”
悠悠:“”
苍舒孑去神殿前,时常去涂山,那段时间不知教了些什么东西。
“涂山仙桃熟了,给你摘了个来,”姬元嚣抬手,一截长枝挂着个桃,桃皮呈现金色。
“万年才长了俩,族里抢疯了,我趁乱给你偷来的。”
姬元嚣说着,目光从自己手背伤痕刮过,眼神意味不明。
他当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路杳还有渊源。
这渊源说深也深,凉薄些说浅也浅,主要是尝扯到神殿那位,非同小可,揣测不到那位神帝的态度,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姬元嚣揉了揉额角,敛起思绪。
见悠悠不肯接过,道:“放心,万年桃不一样,你能尝。”
一般的仙药灵果,以悠悠如今的体质无法吸收,百害无一利。
这些年,天界但凡有能给她尝的东西,否管药草还是仙果,都被慕天昭拿走了。
上次慕天昭拜访涂山,要走了水葡萄后,盯着快成熟的万年桃看了好几眼。大坻见偌大的树只有俩桃,实在少得可怜,保留的一丝底线,让他最终没有把主意打在上面。
一向温润沉稳的年轻神君,在这方面,稀罕的像个土匪。
涂山消息一向灵通,下三界的动荡传来,得知慕天昭不在,担忧路杳在天界的处境,姬元嚣才来走一遭。
见悠悠身边跟着仙修,安心不少,送完桃交谈了几句,挥挥袖离开了。
仅此一役,仙界再美的景色,萧町都失了兴致。
修道之人其心需坚,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无论修仙尽头光明还是黑暗,在与之隔着巨大鸿沟的当前,心境容易受其影响,一旦对修道产生怀疑,道心受损,修为将止步不前。
回小院的路上,悠悠斟酌道:“仙界的人也不都是这样的,有些仙人很好,就像在修仙界时,我们想象的仙人那样,一派正气,仙风道骨。”
萧町明白了她的意思,扬起初见时,指点江山的笑。
“放心,我得道飞升的意志可不会变,”他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不如己愿,那就改变它,方吾辈之志。”
悠悠悬着的心放下,一路浅谈,回了小院。
仙界没有四季变幻,白天黑夜却是存在,萧町来仙界的第一日,宁静的夜晚就被打碎了。
是夜——
以灵魔界为中心,突然复苏的上古魔气横扫开来,令整个六界陷入巨大动荡。
沉寂数十万年,传说中的魔界重现于世,在九重天上的仙界,都受到剧烈的冲击。
令人颤栗的魔气,带着远古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仙界。
众仙惊慌出门,发现原本布满星辰的苍穹被黑雾笼罩,乌沉沉一片,空气中蕴含的魔气,将他们仙力瓦解,站都站不稳。
轰隆声不绝于耳,到处是坍塌的宫殿玉阶,宛如末世降临。
“快看,九霄云殿!”
众仙望去,只见屹立九彩祥云之上,象征仙域最尊贵的九霄云殿,“轰”的一下,被无形的力量撕裂成两半。
身处仙界,萧町本就警醒,察觉不对第一时间出了门。
见漫天魔气犹如泼墨席卷天穹,他心下骤沉,知道慕天昭等人阻止顾赦的行动,多半失败了。
按下担忧,萧町去了悠悠房间。
时间紧迫,他大喝支会了声,闭眼闯了进去,谁知里面空空如也。
深夜难眠,悠悠提着盏灯出了门。
她手中的灯盏,盏内放置的不是明烛,而是一颗明珠。
她居住的院落,夜晚也没有灯,全靠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比起外面的璀璨,显得有些暗淡,不过于她而言,却是正好。
在仙界的这几年,悠悠甚少出门。
倒不是因为外面都是些对她充满敌意嘲讽的仙人,而是她离开院子,也不知该去何处,她只想回下界,可怎么都回不去。
黑夜笼罩的仙域,没有白日的喧嚣,安静了许多,悠悠漫无目的地走动。
天地忽然变了颜色,惊呼四起。
不知悠悠去了何处,萧町出门寻找,外面一阵兵荒马乱。
养尊处优数十万年的仙界中人,何时见过这等场面,没几个能维持镇定,一个比一个神色惊慌。
“发生了什么!”
“快逃,去九霄云殿,天君那最安全!”
“九霄云殿已经塌了!”
不知所措的众人,齐齐往九霄云殿赶去,中途得知噩耗还不敢相信,直到亲眼看见巍峨仙宫摇摇欲坠,才眼前一黑,感受到近乎绝望的气息。
一片混乱中,青龙玄武护送天君出来。
天君身后,还跟着霓裳和一群仙域主,见到他们,众人神色才缓和了些。
天君脸色不比他们的好看多少,一手握着碎裂的仙玺,在魔气肆虐的空间,连身形都难以站稳。
十八仙域的人都朝这边赶来,转眼已聚集大半,乌泱泱一片,嗡嗡闹闹议论着。
“怎会有如此强大的魔气!”
“下界发生了何事?!”
如墨般浓黑的魔气充斥着这片天地,把所有人吞入其中,身处其间,犹如被阴冷暗潮包裹,窒息的喘不过气来。
有神铠护体的天君都难以幸免,整个人脸色发白。
“天君,先去神殿躲躲吧!”老仙域主道。
天君反应过来,颔首道:“走!”
眼下除了神殿,没有其余地方能挡住这滔天魔气了。
迟迟没找到悠悠,萧町心急如焚,随手抓了个急匆匆掠过的小仙问。
小仙喘着气:“我哪知道你说的人在何处,不过都去神殿了吧。”
萧町:“神殿在哪,什么地方。”
小仙难以置信,哪个仙域的,神殿都不知道:“快跟我来吧。”
这片剧烈动荡中,唯一归然不动的,只有九重天之巅,屹立在万丈玉阶之上,清圣庄严的宫殿。
神殿金色圣辉所到之处,魔气如冰雪初融,消失的无影无踪。
随天君来到宫外的众仙,站在阶间,被清圣之气包裹的那刻,摸了把冷汗,如获重生的松口气。
“神帝、神帝庇佑!”
天君与老域主对视一眼,天君独自上前,对紧闭的宫门行礼道:“天界蒙难,我等不得已来此叨扰,望神帝莫怪。”
话落,天君立在大门前半晌,见宫门虽然没有打开的意思,但好在也没有驱逐他们,微松了口气,行了一礼退去。
至少暂时有个栖息之地。
“天君,不好了!”朱雀现身,将一面棱镜献上。
天君接过棱镜,随仙臣一齐望去,众人视线落在镜面的刹那,脸色一变。皆露出惊骇的表情。
是灵魔界
那片世间最广袤无际的魔土,此刻竟整片拔地而起,合为一体的九域魔鼎悬在空中。
整个灵魔界天翻地覆,阴阳颠倒,在无与伦比的恐怖力量下,界面直接翻转了过来,露出埋藏在万丈地底之下,传说中一夜消失,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辉煌魔界。
九十九座鳞次栉比的魔殿,腾空而起,底下随之上升的黑陨石,星罗棋布,形成天然的阵法,在刺目的玄光中直冲云霄。
“咔嚓!”
棱镜发出一声碎响。
天界苍穹翻涌的黑雾,好似被刀刃劈成两半,在结界破碎声中,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而转眼,遥不可及的天壑另端,隐隐浮现出九十九座庄严的宫殿轮廓,高耸云端,从九重天之颠,与神殿遥遥相望,甚至居高临下地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天君脸色一白,望着似曾相识的巍峨魔殿,手掌失力,棱镜落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
那个叫顾赦的魔族,聚齐九鼎,以一人之力,带领整个灵魔界飞升成上界。
世间再也没有灵魔界了,只有传说中,与神界媲美的魔界。
还是没能阻止成功魔族回来了。
“天君,”老域主一声低喝,“众仙都看着呢。”
天君回过神,意识到在众仙面前失了态,握拳敛去惧意。
他拾起棱镜,看向镜内驱使着九州鼎,受底下万魔朝拜的身影,一袭繁复玄袍,身形高大修长。
似是发现窥视,那人回头,露出一张俊挺淡漠的脸庞。
他狭长眼眸,透着深不见底的黑,漫不经心睨来的一眼,压迫感足以让人隔着镜面都感到窒息。
“咔嚓”一声,棱镜彻底四分五裂。
天君与老域主面面相觑,看到彼此眼底浮出的恐惧。
他们方才,竟从这年轻的魔族身上,看到几分魔神周迦南的影子,只不过,周迦南当年,都比顾赦眼神更柔和些。
毛骨悚然。
“天君,眼下如何是好。”
“人皇当年预言过,灭世浩劫要来了!”
目睹一切的众仙慌了神,议论纷纷,天君勉强稳住神色,将破碎的棱镜换给朱雀,看向青龙:“慕天昭还在下界,”
青龙颔首,天君道:“让他速归!”
他声音急迫,有些失态。
“天君别急,还没绝望的时候,”一个仙官上前宽慰,目光看向神殿。
“神帝还在,”
“是啊是啊,当年恐怖如魔神,都不是神帝对手,最后还不是葬身太微之境,在神魔大战输的一无所有!”
众仙纷纷附和,言辞间透着无上崇敬。
天君难看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缓解,抬头望了眼殿门。
这些仙族后辈,太不了解帝休了,若真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美好,神殿大门不会紧闭了。
那位九天之主可是真正的神,还是世间最淡漠无情的神。
谁的生死都不会放在眼底,就是他们仙族在他眼皮底下灭了族,对方神色也不会半点波澜,何况
想到什么,天君脸一阵青一阵白,眸光闪烁不定,带着几分心虚与后怕。
霓罗已经被处死了,不知他装作不知情,来不来得及。
*
察觉到空中肆虐的魔气,悠悠放下灯,伸出玉白的双手触碰。
魔气如万千利刃,刮的她每寸皮肤都发疼。
从里面察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悠悠没舍得收回去,在如黑雾翻涌的魔气中,将手掌完全伸展开。
“怎么傻站着,”一个路过的仙娥,好心提醒道。
“快走,大家都去神殿避难了!”
悠悠睫毛微垂:“谢谢,我不去。”
仙娥还有再说,被身旁人一拉:“别管她了,赶紧走吧!这里马上要塌了!”
悠悠看向俩人来时的路,宫殿已尽数倒塌,在黑雾吞噬下化成废墟,到处是昏暗动荡的光景。
想到萧町还在,她揉了揉眼往院落方向走,刚走了两步,斜上方发出“砰咚”巨响。
悠悠站不稳,踉跄着朝地面跌去,倾斜的宫殿倒来——
她没有摔在地上,砸向她的巨石也没有落下。
一只手握住悠悠手臂,将她扶稳了。
这片动荡的天地同时平静了下来,空中肆虐的魔气被一扫而尽,轰隆声戛然而止。
一片阴影覆在悠悠眼前。
她神色微顿,视线划过握住手臂的长指,看到绣有金叶纹的宽袖轻垂,无风自动,泛起淡淡光晕。
意识到是谁,悠悠长睫微垂,站稳身体面无表情的道了声谢。
本打算去神殿的萧町,中途遇到两位仙娥,得知悠悠踪迹急忙赶去。
还没靠近,他便察觉一股强大到无与伦比的力量充斥在前方,隔绝了狂戾的魔气。
前方天地,在动乱的仙域中平稳到格格不入。
萧町站在高处,透过烟硝一眼看到了悠悠,正要赶去,落在她身前那人的目光一顿。
对方身形高大颀长,穿着银白长袍,衣摆袖口绣有金叶纹。
萧町视线落在那人脸庞,没等看清,一阵头晕目眩,似有神威乍现,震的他腿脚一软险些跪伏在地。
萧町心头一惊,退了步不敢再直视对方真容,离其很近的悠悠,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惊魂不定的视线在那人身上徘徊,萧町表情逐渐古怪。
那身形轮廓似曾相识,竟有几分像
路宗主。
远处声音隐隐传来。
“还在怨我,”
“不敢。”
悠悠神情冷淡疏离,帝休盯了她许久,深眸一垂,不置可否道:“我只能解释一件事,你叫我爹爹,是没错的。”
悠悠似有若无的勾唇,九天神帝,她可高攀不起。
悠悠不想与其争辩什么,得知真相后,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以为的爹爹,就只是神帝在下界的一缕化身,而最令她难以接受的,对方和那些仙人没什么两样,布局那么久,就是为了利用她对付顾赦,激发顾赦体内的魔性。
当年在山洞里出现,给她苍生棋的神秘人,就是神帝。
顾赦受黑煞影响,会变得比常人暴戾,但他一直在竭力压制,与苍生棋内的魔神对抗,直到改变一切的契机出现——
她亲眼目睹他杀了她爹爹。
她为了来天界给爹爹报仇,不惜丢下他,伤害他
悠悠不明白帝休为何如此,为何同黑煞里的魔神一样,把顾赦往死里逼,都想让他成为灭世大魔头。
事到如今,他们快如愿了。
她是刽子手,是帮凶。
悠悠没有后悔当年的选择,爹爹就是爹爹,她不会放过伤害爹爹的人,可她永远不会将面前这人,当作凡间的爹爹。
*
苍舒孑后悔到极致。
他当年不知道,帝休是悠悠在修仙界的爹爹路天沉,对着悠悠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猜测之言。
什么帝休和周迦南目的一样,都为了开启灭世大劫,好复活人皇桑英。
什么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不然以他的力量,为何不直接毁掉周迦南在黑煞中的元神,为何不直接毁掉魔界大门,为何不
等他说完猜测,看到悠悠煞白的脸,才意识到不对。
回过头发现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试着找补,却无济于事。
帝休找上他的时候,苍舒孑以为自己要完蛋了,谁知对方看穿一切似的,对着他脑海里的身影,道了声:“原来是你,阿离。”
苍舒孑意识到脑海那声音不是周迦南。
后来阿离被抓走了,竟是个四不像的魔兽,苍舒也被带走了,在神殿修行。
他时刻惦记着在外的悠悠,可他尚未完成修行。
人皇有封神之能。
而悠悠也会需要这股力量,于是他老老实实在神殿修行了这么多年。
偶尔拿出窥天镜看,未曾间悠悠笑过,她时常一人待在院里,浑身没有半点过往朝气,死气沉沉的。
苍舒叹口气。
*
动荡过了三日方才平息,慕天昭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群受伤的仙将。
他们在回上界的途中受到伏击。
萧町出门,碰巧得知消息,立即赶去南天门。
慕天昭没有受伤,穿着鸦青长袍走在前面,玉冠束发,与七年前差不多,面色温润沉稳,眉眼清隽,只是眼神变深了很多。
萧町急切询问修仙界情形,快步上前,可还没靠近,便被推到后方。
一群仙人将慕天昭围了起来,一口一个神君,一面驱寒问暖一面问起下界局势。
萧町挤不进去,心急如焚地骂了声,正打算御剑踏过这些人脑袋算了,慕天昭隔着人缝看到他,推开那些人过来了。
“修仙界,”萧町刚起了个头。
“暂时安然,等会与你细说,”慕天昭看他左右,眼神微变,“师妹呢。”
魔界重现于世,六界全乱了套,他在下界维持安稳,耽搁了些时日。
萧町:“在院子里,她没事。”
慕天昭神色微松,虽然知道萧町在,会保护悠悠,何况还有神帝在,即便天界塌了,她也不会有什么事,可看不到人,他心里始终不安。
“走吧,回去说。”
天界宫墙倾倒万千,没几个宫殿幸免于难。
悠悠居住的小院落奇迹般的存活下来,一砖一瓦都未掉落,仅是亭边枫树掉了不少叶子,洒了一地嫣红。
鲜有人来,这片天地一直很幽静。
慕天昭站在院外,正要推开大门,就听到里面一阵熙熙攘攘。
“红萝卜蹲~”
“白萝卜蹲~”
“花萝卜蹲~”
猜到里面是何情形,慕天昭浅眸露出点笑,立在门外听了会,才推开。
枫树下,悠悠坐在一堆落叶上,身前三个圆头圆脑的小泥人围成一圈,嘿咻嘿咻地蹲来蹲去。
听到大门处的动静,以为是萧町,悠悠还在操控着小泥人,扭头发现师兄,欢快叫嚷的泥人们一顿。
当年她被神器反噬,是师兄用一半神格救了她。
她虽死里逃生,可本就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连带神识薄弱,这些年,她时刻感觉疲倦,一天大多时候都在睡觉中渡过,有时要睡十个时辰,清醒的时候很少,和当年一样。
操纵灵物极其耗费神识,故而,慕天昭很少让她碰这些。
但有时实在无聊,她便趁对方不在,将偷藏起来的泥人弄到院子里,自娱自乐。
此刻被逮了个正着,担心最后三个小泥人被没收了,悠悠抿唇把它们往后方拨了拨,抓了把叶子埋起来。
慕天昭配合的当没看到,过去将悠悠拉起来,捻走她发间一片叶子,随后将满满一袋糖炒栗子放在她手中。
悠悠掌心一暖,栗子还是热的。
慕天昭每次下界都会给她带东西回来,什么都带,街边糖葫芦糕点话本画册的小东西、清筠宗的竹叶、山间的野果子有次还捎了一捧雪。
这次轮到板栗了:“谢谢师兄。”
慕天昭浅浅一笑,摸了摸她发顶。
刚吃了两粒香甜的栗子,苦药就准时准点的来了,悠悠眉头皱起,视死如归地捧起药碗。
慕天昭看她一幅咬碎牙硬喝的模样:“我不在的时候,药都倒了。”
悠悠一磕绊:“怎,怎么可能,我都老老实实喝了。”
慕天昭抿唇不言,悠悠对上那双清浅眸子,默了两秒,皱起脸道:“晚上的会喝,”
这是滋养神魂的仙药,每次喝了她神魂的不适都会缓和很多,但早中晚各一碗,喝了七年,她真要喝吐了。
“真不想喝了。”悠悠小声,埋头嘴唇碰上碗边,刚张张嘴,手里的碗药被端走了。
“不想喝就不喝吧。”
悠悠难以置信,一双眼眸睁大了,反复打量着面前的人。
慕天昭望着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眸。
女孩眼睛,不再似曾经的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即便是在白日,眼眸也像蒙了层灰雾,瞧着暗淡无光。
慕天昭放下散出酸涩到刺鼻味道的药碗,低声道:“对不起。”
六年前,悠悠遭人设计受了伤。
当时他在下界,上界虽有人及时赶到救下她,但悠悠的眼睛还是受了影响,自此强光之下,眼睛会如受到针扎般疼,视线一片白芒,什么都看不到。
若是光线稍暗,视线则一片黑暗,黄昏于她而言,其实已是黑夜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如果他当时再强一些
悠悠一愣,摇摇头:“师兄已经做的很好了,要不是师兄,我七年前就死了,何况论起来,也是我拖累了师兄,”
若不是因为她,慕天昭不必受人辖制,困于仙族之中。
枫叶在枝头摇曳,悠悠凝眉片刻,端来药碗咕噜咕噜的喝了,喝完吐了吐被涩到的舌头,朝对座着的慕天昭眉眼弯了下,朗声道:“师兄放心,我不会有事。”
轻快的声音传入耳中,慕天昭放在石桌上的手收紧,纤长的睫毛轻颤了颤。
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开心。
七年里,被迫困在这一隅之地,身边都是不善的仙人,曾经唯一能随时伴她左右的白泽,在她得知神帝是谁后,也被她赶走。
她身边就只剩他了。
那段时间,悠悠其实连他也不理的。
披着乌发,抱膝一言不发的坐在床角,受伤的眼眸不知在看何处,空洞无神,除了睫毛偶尔动一下,就像木头人一样,从早到晚不吃不喝。
就这么持续了半月,一天清晨,她终于扭头看向他:“师兄如果是报答爹爹当年恩情,已经足够了,报答的对象也不该是我,该是神殿里的那位。”
“你误会了,不是因为师父。”
“那是因为什么?”
慕天昭没说话,抬手摸了摸她发顶。
慕天昭没能在院里待多久,天君派人找他前去议事。
人很多,还有悠悠熟悉的面孔,少司命虚影。
天界古时的神灵分了两派,一派是效力于仙族,另派致力开创新局面,少司便是后者。
他认定慕天昭是能整改六界秩序的人,所以只听命他,也只为他筹划。
天界临时议事处。
慕天昭到的时候,里面一阵喧哗吵闹。
“怕什么,又不是巅峰时期的魔族,大不了一战,结局未可知!”
“说得轻巧!你可知那魔帝将埋于亡灵海域的远古魔躯体都挖出来了,做成傀儡,那可都是与神族媲美的魔将,所向披靡!”
“既不是魔傀对手,把操纵魔傀的人杀了便是,他再厉害,终究只是个二十来岁的魔裔,我们可是修为数万年的仙族,难道对付不了他!”
“你且试试,估计还没近身就被魔傀大卸八块了!”
慕天昭踱步进去,听到一人道:“不如求和吧,井水不犯河水。”
“绝无可能!”一直未发话的天君眼神一厉,沉声道,“魔帝野心勃勃,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直指天界,必须早做打算,诸卿可有办法引他出来,在浅水滩上的蛟龙,总在海里的好对付。”
他想用当年对付魔尊酆昱的办法,对付顾赦。
“难,”老域主皱眉道,“我想他不傻,万金之躯怎会离开魔界,给我等机会。”
“是啊,恐怕就算舍神器当诱饵,他也不会冒这趟险。”
沉闷的气氛在空中弥漫,众人垂头丧气。
想起在下界对顾赦的了解,少司命眯起眼,露出胜卷在握的表情:“我倒知道一个法子,他一定会来,不仅如此,这还是他的命脉。”
天君脸色一变:“什么?”
发现只有他知道顾赦动过情,曾经不惜一切也要喜欢守护的人就在天界,少司命得意洋洋,正要说话,一道浅眸落在他身上。
慕天昭面无表情盯着他,眼底蕴着阴沉的警告。
少司命背后一凉,在天君等人的注视下,吞吞吐吐半天道:“我开玩笑的,他可是能逼死生母,屠遍下界仙门也不眨眼的魔帝,暴戾冷酷,嗜杀成性,哪有什么命脉,也就天性邪恶的魔族才会奉这样的人为王。”
天君皱眉,怀疑道:“少司,你是能窥到天机的人,如今仙族有难,若有解困之法,希望你知无不言。”
少司命拱手道:“天君明鉴,解困之法我早已告知,至今犹豫的是天君。”
天君神色微变,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少司,又看了看慕天昭。
不仅少司,仙族众星官也早已言明,仙族有场劫难,甚至不止仙族,六界都有浩劫。
正如上古人皇留下的预言一样。
如今一个横空出世的魔族后裔,短短七年一统分裂数十万年的魔土,聚九鼎让魔界重临人世,简直势不可挡。
魔族上一个让世间有如此压迫感的,还是给仙族带来无数梦魇的魔神,周迦南。
顾赦,一定留不得。
但如今,连他派去的域主都败于其手,唯一能与其过上几招的,只有慕天昭。
天君希望慕天昭能与霓裳成婚,最好能留下子嗣,如此能将慕天昭与仙族牢牢绑在一起。
但七年来,无论他如何施压都未能如愿。
天君自认不会看错,慕天昭并非将男女之情看得极重的人,娶了霓裳,他们仙族必助他成神。
如今,六界也亟需有人站出来对抗顾赦。
以慕天昭的理智和深明大义,应该明白这是再合算的买卖不过了,他不该拒绝。
可出乎意料的,慕天昭不肯松口。
忆起一事,待所有人离开后,天君留下慕天昭,失笑道:“路姑娘受伤的事,你还在误会霓裳。”
慕天昭勾唇,笑意不达眼底:“天君多虑了。”
*
任务完成,萧町惦记剑宗,连夜回到了下界,悠悠在南天门送完人,独自回去。
天界苍穹灰暗,盘旋的黑雾仍未散开。
到处是破败之景,悠悠拎着灯,穿梭在坍塌的宫殿中,一群巡逻的天将远远注意到,手持兵戟闪身而至。
“什么人!”
长戟直指额头,带着肃杀的气息,悠悠面色微白。
没等她反应过来,仙将身穿的银铠折射出的光落在双目,悠悠双眼一疼,倒退了步,视线白茫茫一片。
“好像是幕院的那位。”其中一人认出她。
知道是误会,为首仙将却未放下兵戟,长戟指着悠悠额头转了圈,冷哼道:“姑娘来自下界,身娇体弱,还是少出门的好,不然误伤了,神君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当不起。”
当年她受伤,为了平复神君怒火,牵扯到这事的所有人都受了重罚,包括一些仙将,众人不忿,至今耿耿于怀。
冷瞥了眼悠悠,仙将带队离开。
悠悠站在原地半晌,视线还是模糊不清,不过依稀能看到些轮廓了。
天边吹来的风有些冷,周围静悄悄的,灯笼落地,里面的夜明珠暗了许多。
她忍着眼睛的刺痛,拾起灯,刚走了两步,埋头撞上一人。
悠悠微抬了抬头,看不清是谁,只知道是个身形高大的玄袍男子,道了声“抱歉”后,她绕着人离开。
对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擦肩而过的那刻,拽住了她的胳膊。
他指间的力道,像要将她的骨肉捏碎。
空中呼啸的冷风,不知何时停下,黑云笼罩的这片天地安静下来。
悠悠微微一顿,透过青年修长指骨的力道,忽然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地。
“师姐,”似曾相识的嗓音在悠悠耳边响起。
那人低声道:“别来无恙,”
悠悠手中灯笼,啪的掉落在地。
是顾赦
悠悠整个人像被钉子钉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顾赦目光掠过悠悠微颤的长睫,意味不明道:“七年不见,师姐有想过我吗,”
悠悠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受伤的眼睛疼的厉害,视线被白光笼罩,几乎抑制不住眼里涌动的酸涩湿意。
没敢抬头,悠悠垂着眸,朝地面掉落的灯笼望去,看到一缕朦朦胧胧的微光。
见她不说话,顾赦松了手,慢条斯理地弯腰拾起灯笼:“也对,当年我那样求你,你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来了高高在上的天界,哪会想我,不过,我倒是很想你。”
悠悠错愕,正要抬眸看去。
顾赦拉过她僵硬的手,将灯提放在上面。下一刻,青年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拽到怀里死死箍紧。
灼热的吐息洒在颈畔,悠悠浑身僵硬,感受到顾赦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低低呼着气,就这么用力抱着她,过了许久,又亲昵的贴近她耳侧,低声补充道:“有多想你,就有多恨你。”
悠悠瞳孔微缩,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说着这话的玄袍身影,双目赤红。
无数念头在顾赦脑海浮现,爱恨憎怨,可到最后,他抱着怀里的人,只想到一件事——
她消瘦了。
第142章 [VIP] 第 142 章
七年后。
妖界, 通天大阵再次运转起来。
传闻中可抵达六界任何地方的阵法内,身姿挺拔的青年,背负长剑, 伴随着刺目的阵芒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九重天上,一道菱形阵法闪烁。
刚从屋内出来的悠悠,被院内过甚的阵法光芒刺得抬袖遮了遮眼。
待院内阵芒消失,悠悠视线一片花白,还没缓过来,一声惊喜的“路杳!”响起。
负在后背上, 修补好的曳影剑摇摇晃晃,萧町三步并两步, 从院子里蹿到悠悠身前,恨不得来个熊抱。
自修仙界一别, 两人再未见过。
七年时间与修士而言, 实在算不得长,但世事无常, 其间发生的事太多,如今天下动荡,各界面临处在改天换地的微妙时刻。
这局面下,能再次相见, 实在是来之不易的惊喜。
悠悠一动不动站在檐下,
待萧町凑近,她才彻底看清了那张白白俊俊的脸庞, 认出是谁, 懵了会,难以置信道:
“你飞升了。”
萧町扬扬下巴:“厉害吧。”
悠悠露出惊讶之色, 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就被萧町用剑柄轻敲了下脑袋。
“我说你在天界待了几年怎么变傻了,这也信,二十来岁就得道飞升,你当我是万古奇才呢,就算是当年的路宗主”
话音一顿。
路宗主当年身殒,对整个修仙界都是沉重的打击,大家都很伤心,而最难过的莫过于路杳了。
萧町暗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他定晴一瞧,悠悠听到这话后,神色没有半点改变,嘴角勾着浅笑,仿佛早就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萧町松口气,继续道:“我是闯了通天阵让妖盛星送我来的,他现在是乾字阵魂嘛,说点好话,放水走个后门还是不难。”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
妖盛星成为阵魂不过数年,尚未完全掌握大阵,要送人到上界着实为难他了,好在有慕天昭相助。
也是慕天昭,要他来天界看望悠悠的。
“我不放心,”
来之前,在下界,无暇抽身回去的慕天昭对他说。
“你去天界陪师妹,看到你,师妹应该会高兴些。”
虽然萧町十分乐意看到悠悠,但现在,下三界局势紧张。
灵魔界虎视眈眈,修仙界正处在风雨摇曳中。稍有不慎,他再回修仙界,说不定剑宗就没了,萧町自然想守护宗门到最后一刻。
慕天昭在这个节骨眼,点名要他来天界,多少有点以权谋私了。
不过慕天昭现在身份非凡,上界神君,又是清筠宗主,萧町与剑宗都没法拒绝。而且,他也挺想念悠悠,不知这位年少相识的小伙伴在天界过得如何。
此番看到人,萧町才明白了点慕天昭的意思。
为何对方不放心。
萧町望着与记忆中,气质完全不一样的消瘦身影。
女孩一袭素衣,面色透着好似常年累月积攒下的苍白,乌发用一截青缎松松束着。
听他叽里呱啦说着,被他用剑敲头,只浅浅笑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其他动作和表情,一派恬静温和。
换个人,萧町倒不觉得奇怪。
可她是路杳,他记忆中那个明艳的少女,别的不说,被敲脑袋,怎么也要‘龇牙咧嘴’地敲回来,半点不肯吃亏才对。
现在
他竟然从路杳身上,感觉到一股暮气沉沉,宛如走向凋零的草木般。
“你在天界过得不好吗,”萧町不解。
这是他们所有仙修梦寐以求,也是穷其一生难以登及的天界仙域。萧町一来,吸收了远在灵气之上的仙气,修为蹭蹭涨,若非提早吃了慕天昭给他的固灵丹,萧町甚至怀疑自己会突破到大乘境了。
数十年苦修,不及在天界待上半日,与天下修士而言,这里简直是梦幻般的圣地。
“挺好的,”悠悠莞尔。
是挺好,至少还活着,本来七年前,她就该没命了。
当年她追到天界,用轩辕弓射杀了剩下三个逃到天宫的金仙。
悠悠追来,没想过活着离开。
数次驱使神器遭到的反噬,将她体内灵核震得稀碎,两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
九重天上,目睹了三位仙友陨落的众仙,也万万不会放过她一个下界小仙修。
尤其她那一箭,还把天宫门匾穿破了,惹得天君勃然大怒。
以为必死无疑,但悠悠还是再次睁开了眼。
慕天昭救回了她,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天君对她既往不咎,之后她就留在了天界。
也只能留在天界。
神器反噬之力太过恐怖,即便悠悠活下来,也是修为尽失,病体支离,莫说穿过界门回修仙界了,连多行几步路,都头晕眼花。
七年间,她一直待在这座院落养伤。
清风吹过,几片红枫飘入亭内,悠悠坐下,沏了杯茶递给萧町。
两人闲谈了会儿,萧町说了许多关于修仙界的事,都是远在天界的悠悠不知道的,她听得认真。
谈及这七年发生的大事,怎么都绕不开灵魔界,和那个人。
萧町好几次脱口要把‘顾赦’两字吐出来,念及来时慕天昭的嘱咐,只好止住,以免路杳徒增愁虑。
他是极力避免了,话题到了尾声,一抬眸,对面坐着的悠悠一眨不眨看着他,神态专注,好似还在等什么。
萧町抿了抿唇,假装看不懂准备起身,悠悠微微握紧茶盏。
“等等,”她睫毛忍不住颤了下。
“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吗?”
知道指的是谁,萧町暗叹了声,还是没逃过。
他揉着额角,尽量一脸轻松:“应该过得不错,可威风了,在灵魔界叱咤风云,荒域已经吞噬了其他八域,顾赦一统了灵魔界,现在没人能忤逆他了。”
悠悠眼帘低垂,默了许久,嗓音才轻轻响起,透着微哑。
“那就好。”
一阵清风徐徐穿过,悠悠肩前发丝被吹动,她侧头看向亭外枫树,如一片片红色云雾的枝叶在风中摇曳。
七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
悠悠寻常是不出门的,外面的美景于她而言,还没有院子里的小鹿草吸引人。
但萧町千里迢迢来到上界,无论如何,她要带对方,在天界观赏一番才行。
幕院独居一隅,寻常无人靠近,过一道天桥才是仙界之地。
“听闻天界有个宝库,里面有神兵问天。”
与剑修而言,没有比一柄剑器更吸引人的宝物了。
萧町对问天剑早有耳闻,作为九天十地唯一诞生出剑灵的神剑,被其认主,无异是对一个剑修最大的认可。
“你想去看吗,有些难,”悠悠稍做思索道。
“但”
她话没说完,不远处一群仙侍走过,注意到这边,神色各异。
天界的仙侍大都容貌不俗,整齐的侍女服,行步在铺了层飘渺白雾的地面,衣袂飘飞。
萧町抬眸一瞧,露出几分好奇与慕色,只是这抹看仙人的热乎劲刚起来,就被耳朵捕捉到的话语冲凉了。
“是她,还活着呢。”
“若非神君心慈,容得了她一个凡修在咱们天界待着。”
“真不要脸,要不是她仗着有婚约,死皮赖脸纠缠神君,装可怜装柔弱,神君早就娶霓裳仙主了,”
“可不是嘛,真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野鸡变凤凰,为所欲为了,说到底,不过是神君在下界的一个师妹罢了,哪及咱们仙主半分尊贵。”
一阵讥笑灌入耳中,萧町愣了秒,反应过来这些侍女指的是谁后,刹时冷下脸。
他就要上前理论,被悠悠伸手拉住,
在此地动手,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萧町望着一群满带嘲讽的娇容,胸膛剧烈起伏着,挂在背后的曳影剑感知到主人心情,颤动着发出警告低鸣。
悠悠将出鞘的曳影按了回去。
她对这些司空见惯,并不在意,但见萧町怒红的眼睛,心中微暖。
“别理她们,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拉着萧町欲走,另边,为首仙娥却不想就此罢休,瞄了眼悠悠眼眸,不知想到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
一块顽石无端出现在悠悠落脚之地,
仙娥嘴角微弯,只待这半瞎之人被绊倒出糗,徘徊在嘴边的“瞎子”两字时刻准备吐出。
但没等到开口,电光火石间,她身体被股力量牵引。
“啊!”一声惨叫响起。
悠悠低头,看向突然扑倒在脚边的仙娥,偏了偏头。
她足下动了动,仙娥立即又大叫了声,被踩着的手夹在悠悠脚和石块之间,疼得她眼泪直冒。
“松开,快松开!”
方才的距离,悠悠难以看清对方面容,此刻发现仙娥颇为眼熟,稍一回忆,似乎是钟离霓裳身边的侍女。
她神色淡淡地移开脚。
悠悠鞋底干净,在仙娥手背没有留下痕迹,只红了一片。
但仙娥紧贴石头的掌心却没那么轻巧,被石棱划破了皮肤,鲜血直流。
仙娥捂着手,察觉近在咫尺的气息,不敢发作,强撑着笑,向缓步走来的男子行礼。
“见过狐主。”
被她唤狐主的男子,一袭紫袍,浑身散着股桃花香味,折扇在手掌敲了敲,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不愧是跟在霓裳仙主身边的近侍,好生懂事,知道路姑娘眼神不好,用手垫着路石,以免人家行步硌到脚,真给仙主长脸。”
萧町微微睁大眼,认出来人。
是姬元嚣。
妖界九尾天狐一族的老祖宗,地位甚高。
手掌被划破的地方疼得厉害,仙娥一直跟随霓裳,在天族颇有地位,何曾受过如此委屈。
但姬元嚣出身涂山,且不说狐帝尚在,单是姬元嚣本身,几万年前就迈入堪比仙域主的行列,身份尊贵,是她冒犯不得的。
涂山九尾一族与天族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甚来往。
今日不知吹了什么风,把姬元嚣吹来了。
吹来不说,还多管闲事,帮起了路杳这个凡修女子。
仙娥脸色难看,却不敢多言,咬牙把委屈咽了下去,捂着流血的手行礼退去。
“你怎么来了?”悠悠问。
“当然是来看我”
念及悠悠身旁还有一人,姬元嚣顿了顿,以萧町从未听过一种的奇怪腔道哼唱。
“她大舅她二舅都是她舅,”
悠悠:“”
苍舒孑去神殿前,时常去涂山,那段时间不知教了些什么东西。
“涂山仙桃熟了,给你摘了个来,”姬元嚣抬手,一截长枝挂着个桃,桃皮呈现金色。
“万年才长了俩,族里抢疯了,我趁乱给你偷来的。”
姬元嚣说着,目光从自己手背伤痕刮过,眼神意味不明。
他当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路杳还有渊源。
这渊源说深也深,凉薄些说浅也浅,主要是尝扯到神殿那位,非同小可,揣测不到那位神帝的态度,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姬元嚣揉了揉额角,敛起思绪。
见悠悠不肯接过,道:“放心,万年桃不一样,你能尝。”
一般的仙药灵果,以悠悠如今的体质无法吸收,百害无一利。
这些年,天界但凡有能给她尝的东西,否管药草还是仙果,都被慕天昭拿走了。
上次慕天昭拜访涂山,要走了水葡萄后,盯着快成熟的万年桃看了好几眼。大坻见偌大的树只有俩桃,实在少得可怜,保留的一丝底线,让他最终没有把主意打在上面。
一向温润沉稳的年轻神君,在这方面,稀罕的像个土匪。
涂山消息一向灵通,下三界的动荡传来,得知慕天昭不在,担忧路杳在天界的处境,姬元嚣才来走一遭。
见悠悠身边跟着仙修,安心不少,送完桃交谈了几句,挥挥袖离开了。
仅此一役,仙界再美的景色,萧町都失了兴致。
修道之人其心需坚,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无论修仙尽头光明还是黑暗,在与之隔着巨大鸿沟的当前,心境容易受其影响,一旦对修道产生怀疑,道心受损,修为将止步不前。
回小院的路上,悠悠斟酌道:“仙界的人也不都是这样的,有些仙人很好,就像在修仙界时,我们想象的仙人那样,一派正气,仙风道骨。”
萧町明白了她的意思,扬起初见时,指点江山的笑。
“放心,我得道飞升的意志可不会变,”他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不如己愿,那就改变它,方吾辈之志。”
悠悠悬着的心放下,一路浅谈,回了小院。
仙界没有四季变幻,白天黑夜却是存在,萧町来仙界的第一日,宁静的夜晚就被打碎了。
是夜——
以灵魔界为中心,突然复苏的上古魔气横扫开来,令整个六界陷入巨大动荡。
沉寂数十万年,传说中的魔界重现于世,在九重天上的仙界,都受到剧烈的冲击。
令人颤栗的魔气,带着远古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仙界。
众仙惊慌出门,发现原本布满星辰的苍穹被黑雾笼罩,乌沉沉一片,空气中蕴含的魔气,将他们仙力瓦解,站都站不稳。
轰隆声不绝于耳,到处是坍塌的宫殿玉阶,宛如末世降临。
“快看,九霄云殿!”
众仙望去,只见屹立九彩祥云之上,象征仙域最尊贵的九霄云殿,“轰”的一下,被无形的力量撕裂成两半。
身处仙界,萧町本就警醒,察觉不对第一时间出了门。
见漫天魔气犹如泼墨席卷天穹,他心下骤沉,知道慕天昭等人阻止顾赦的行动,多半失败了。
按下担忧,萧町去了悠悠房间。
时间紧迫,他大喝支会了声,闭眼闯了进去,谁知里面空空如也。
深夜难眠,悠悠提着盏灯出了门。
她手中的灯盏,盏内放置的不是明烛,而是一颗明珠。
她居住的院落,夜晚也没有灯,全靠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比起外面的璀璨,显得有些暗淡,不过于她而言,却是正好。
在仙界的这几年,悠悠甚少出门。
倒不是因为外面都是些对她充满敌意嘲讽的仙人,而是她离开院子,也不知该去何处,她只想回下界,可怎么都回不去。
黑夜笼罩的仙域,没有白日的喧嚣,安静了许多,悠悠漫无目的地走动。
天地忽然变了颜色,惊呼四起。
不知悠悠去了何处,萧町出门寻找,外面一阵兵荒马乱。
养尊处优数十万年的仙界中人,何时见过这等场面,没几个能维持镇定,一个比一个神色惊慌。
“发生了什么!”
“快逃,去九霄云殿,天君那最安全!”
“九霄云殿已经塌了!”
不知所措的众人,齐齐往九霄云殿赶去,中途得知噩耗还不敢相信,直到亲眼看见巍峨仙宫摇摇欲坠,才眼前一黑,感受到近乎绝望的气息。
一片混乱中,青龙玄武护送天君出来。
天君身后,还跟着霓裳和一群仙域主,见到他们,众人神色才缓和了些。
天君脸色不比他们的好看多少,一手握着碎裂的仙玺,在魔气肆虐的空间,连身形都难以站稳。
十八仙域的人都朝这边赶来,转眼已聚集大半,乌泱泱一片,嗡嗡闹闹议论着。
“怎会有如此强大的魔气!”
“下界发生了何事?!”
如墨般浓黑的魔气充斥着这片天地,把所有人吞入其中,身处其间,犹如被阴冷暗潮包裹,窒息的喘不过气来。
有神铠护体的天君都难以幸免,整个人脸色发白。
“天君,先去神殿躲躲吧!”老仙域主道。
天君反应过来,颔首道:“走!”
眼下除了神殿,没有其余地方能挡住这滔天魔气了。
迟迟没找到悠悠,萧町心急如焚,随手抓了个急匆匆掠过的小仙问。
小仙喘着气:“我哪知道你说的人在何处,不过都去神殿了吧。”
萧町:“神殿在哪,什么地方。”
小仙难以置信,哪个仙域的,神殿都不知道:“快跟我来吧。”
这片剧烈动荡中,唯一归然不动的,只有九重天之巅,屹立在万丈玉阶之上,清圣庄严的宫殿。
神殿金色圣辉所到之处,魔气如冰雪初融,消失的无影无踪。
随天君来到宫外的众仙,站在阶间,被清圣之气包裹的那刻,摸了把冷汗,如获重生的松口气。
“神帝、神帝庇佑!”
天君与老域主对视一眼,天君独自上前,对紧闭的宫门行礼道:“天界蒙难,我等不得已来此叨扰,望神帝莫怪。”
话落,天君立在大门前半晌,见宫门虽然没有打开的意思,但好在也没有驱逐他们,微松了口气,行了一礼退去。
至少暂时有个栖息之地。
“天君,不好了!”朱雀现身,将一面棱镜献上。
天君接过棱镜,随仙臣一齐望去,众人视线落在镜面的刹那,脸色一变。皆露出惊骇的表情。
是灵魔界
那片世间最广袤无际的魔土,此刻竟整片拔地而起,合为一体的九域魔鼎悬在空中。
整个灵魔界天翻地覆,阴阳颠倒,在无与伦比的恐怖力量下,界面直接翻转了过来,露出埋藏在万丈地底之下,传说中一夜消失,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辉煌魔界。
九十九座鳞次栉比的魔殿,腾空而起,底下随之上升的黑陨石,星罗棋布,形成天然的阵法,在刺目的玄光中直冲云霄。
“咔嚓!”
棱镜发出一声碎响。
天界苍穹翻涌的黑雾,好似被刀刃劈成两半,在结界破碎声中,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而转眼,遥不可及的天壑另端,隐隐浮现出九十九座庄严的宫殿轮廓,高耸云端,从九重天之颠,与神殿遥遥相望,甚至居高临下地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天君脸色一白,望着似曾相识的巍峨魔殿,手掌失力,棱镜落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
那个叫顾赦的魔族,聚齐九鼎,以一人之力,带领整个灵魔界飞升成上界。
世间再也没有灵魔界了,只有传说中,与神界媲美的魔界。
还是没能阻止成功魔族回来了。
“天君,”老域主一声低喝,“众仙都看着呢。”
天君回过神,意识到在众仙面前失了态,握拳敛去惧意。
他拾起棱镜,看向镜内驱使着九州鼎,受底下万魔朝拜的身影,一袭繁复玄袍,身形高大修长。
似是发现窥视,那人回头,露出一张俊挺淡漠的脸庞。
他狭长眼眸,透着深不见底的黑,漫不经心睨来的一眼,压迫感足以让人隔着镜面都感到窒息。
“咔嚓”一声,棱镜彻底四分五裂。
天君与老域主面面相觑,看到彼此眼底浮出的恐惧。
他们方才,竟从这年轻的魔族身上,看到几分魔神周迦南的影子,只不过,周迦南当年,都比顾赦眼神更柔和些。
毛骨悚然。
“天君,眼下如何是好。”
“人皇当年预言过,灭世浩劫要来了!”
目睹一切的众仙慌了神,议论纷纷,天君勉强稳住神色,将破碎的棱镜换给朱雀,看向青龙:“慕天昭还在下界,”
青龙颔首,天君道:“让他速归!”
他声音急迫,有些失态。
“天君别急,还没绝望的时候,”一个仙官上前宽慰,目光看向神殿。
“神帝还在,”
“是啊是啊,当年恐怖如魔神,都不是神帝对手,最后还不是葬身太微之境,在神魔大战输的一无所有!”
众仙纷纷附和,言辞间透着无上崇敬。
天君难看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缓解,抬头望了眼殿门。
这些仙族后辈,太不了解帝休了,若真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美好,神殿大门不会紧闭了。
那位九天之主可是真正的神,还是世间最淡漠无情的神。
谁的生死都不会放在眼底,就是他们仙族在他眼皮底下灭了族,对方神色也不会半点波澜,何况
想到什么,天君脸一阵青一阵白,眸光闪烁不定,带着几分心虚与后怕。
霓罗已经被处死了,不知他装作不知情,来不来得及。
*
察觉到空中肆虐的魔气,悠悠放下灯,伸出玉白的双手触碰。
魔气如万千利刃,刮的她每寸皮肤都发疼。
从里面察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悠悠没舍得收回去,在如黑雾翻涌的魔气中,将手掌完全伸展开。
“怎么傻站着,”一个路过的仙娥,好心提醒道。
“快走,大家都去神殿避难了!”
悠悠睫毛微垂:“谢谢,我不去。”
仙娥还有再说,被身旁人一拉:“别管她了,赶紧走吧!这里马上要塌了!”
悠悠看向俩人来时的路,宫殿已尽数倒塌,在黑雾吞噬下化成废墟,到处是昏暗动荡的光景。
想到萧町还在,她揉了揉眼往院落方向走,刚走了两步,斜上方发出“砰咚”巨响。
悠悠站不稳,踉跄着朝地面跌去,倾斜的宫殿倒来——
她没有摔在地上,砸向她的巨石也没有落下。
一只手握住悠悠手臂,将她扶稳了。
这片动荡的天地同时平静了下来,空中肆虐的魔气被一扫而尽,轰隆声戛然而止。
一片阴影覆在悠悠眼前。
她神色微顿,视线划过握住手臂的长指,看到绣有金叶纹的宽袖轻垂,无风自动,泛起淡淡光晕。
意识到是谁,悠悠长睫微垂,站稳身体面无表情的道了声谢。
本打算去神殿的萧町,中途遇到两位仙娥,得知悠悠踪迹急忙赶去。
还没靠近,他便察觉一股强大到无与伦比的力量充斥在前方,隔绝了狂戾的魔气。
前方天地,在动乱的仙域中平稳到格格不入。
萧町站在高处,透过烟硝一眼看到了悠悠,正要赶去,落在她身前那人的目光一顿。
对方身形高大颀长,穿着银白长袍,衣摆袖口绣有金叶纹。
萧町视线落在那人脸庞,没等看清,一阵头晕目眩,似有神威乍现,震的他腿脚一软险些跪伏在地。
萧町心头一惊,退了步不敢再直视对方真容,离其很近的悠悠,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惊魂不定的视线在那人身上徘徊,萧町表情逐渐古怪。
那身形轮廓似曾相识,竟有几分像
路宗主。
远处声音隐隐传来。
“还在怨我,”
“不敢。”
悠悠神情冷淡疏离,帝休盯了她许久,深眸一垂,不置可否道:“我只能解释一件事,你叫我爹爹,是没错的。”
悠悠似有若无的勾唇,九天神帝,她可高攀不起。
悠悠不想与其争辩什么,得知真相后,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以为的爹爹,就只是神帝在下界的一缕化身,而最令她难以接受的,对方和那些仙人没什么两样,布局那么久,就是为了利用她对付顾赦,激发顾赦体内的魔性。
当年在山洞里出现,给她苍生棋的神秘人,就是神帝。
顾赦受黑煞影响,会变得比常人暴戾,但他一直在竭力压制,与苍生棋内的魔神对抗,直到改变一切的契机出现——
她亲眼目睹他杀了她爹爹。
她为了来天界给爹爹报仇,不惜丢下他,伤害他
悠悠不明白帝休为何如此,为何同黑煞里的魔神一样,把顾赦往死里逼,都想让他成为灭世大魔头。
事到如今,他们快如愿了。
她是刽子手,是帮凶。
悠悠没有后悔当年的选择,爹爹就是爹爹,她不会放过伤害爹爹的人,可她永远不会将面前这人,当作凡间的爹爹。
*
苍舒孑后悔到极致。
他当年不知道,帝休是悠悠在修仙界的爹爹路天沉,对着悠悠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猜测之言。
什么帝休和周迦南目的一样,都为了开启灭世大劫,好复活人皇桑英。
什么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不然以他的力量,为何不直接毁掉周迦南在黑煞中的元神,为何不直接毁掉魔界大门,为何不
等他说完猜测,看到悠悠煞白的脸,才意识到不对。
回过头发现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试着找补,却无济于事。
帝休找上他的时候,苍舒孑以为自己要完蛋了,谁知对方看穿一切似的,对着他脑海里的身影,道了声:“原来是你,阿离。”
苍舒孑意识到脑海那声音不是周迦南。
后来阿离被抓走了,竟是个四不像的魔兽,苍舒也被带走了,在神殿修行。
他时刻惦记着在外的悠悠,可他尚未完成修行。
人皇有封神之能。
而悠悠也会需要这股力量,于是他老老实实在神殿修行了这么多年。
偶尔拿出窥天镜看,未曾间悠悠笑过,她时常一人待在院里,浑身没有半点过往朝气,死气沉沉的。
苍舒叹口气。
*
动荡过了三日方才平息,慕天昭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群受伤的仙将。
他们在回上界的途中受到伏击。
萧町出门,碰巧得知消息,立即赶去南天门。
慕天昭没有受伤,穿着鸦青长袍走在前面,玉冠束发,与七年前差不多,面色温润沉稳,眉眼清隽,只是眼神变深了很多。
萧町急切询问修仙界情形,快步上前,可还没靠近,便被推到后方。
一群仙人将慕天昭围了起来,一口一个神君,一面驱寒问暖一面问起下界局势。
萧町挤不进去,心急如焚地骂了声,正打算御剑踏过这些人脑袋算了,慕天昭隔着人缝看到他,推开那些人过来了。
“修仙界,”萧町刚起了个头。
“暂时安然,等会与你细说,”慕天昭看他左右,眼神微变,“师妹呢。”
魔界重现于世,六界全乱了套,他在下界维持安稳,耽搁了些时日。
萧町:“在院子里,她没事。”
慕天昭神色微松,虽然知道萧町在,会保护悠悠,何况还有神帝在,即便天界塌了,她也不会有什么事,可看不到人,他心里始终不安。
“走吧,回去说。”
天界宫墙倾倒万千,没几个宫殿幸免于难。
悠悠居住的小院落奇迹般的存活下来,一砖一瓦都未掉落,仅是亭边枫树掉了不少叶子,洒了一地嫣红。
鲜有人来,这片天地一直很幽静。
慕天昭站在院外,正要推开大门,就听到里面一阵熙熙攘攘。
“红萝卜蹲~”
“白萝卜蹲~”
“花萝卜蹲~”
猜到里面是何情形,慕天昭浅眸露出点笑,立在门外听了会,才推开。
枫树下,悠悠坐在一堆落叶上,身前三个圆头圆脑的小泥人围成一圈,嘿咻嘿咻地蹲来蹲去。
听到大门处的动静,以为是萧町,悠悠还在操控着小泥人,扭头发现师兄,欢快叫嚷的泥人们一顿。
当年她被神器反噬,是师兄用一半神格救了她。
她虽死里逃生,可本就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连带神识薄弱,这些年,她时刻感觉疲倦,一天大多时候都在睡觉中渡过,有时要睡十个时辰,清醒的时候很少,和当年一样。
操纵灵物极其耗费神识,故而,慕天昭很少让她碰这些。
但有时实在无聊,她便趁对方不在,将偷藏起来的泥人弄到院子里,自娱自乐。
此刻被逮了个正着,担心最后三个小泥人被没收了,悠悠抿唇把它们往后方拨了拨,抓了把叶子埋起来。
慕天昭配合的当没看到,过去将悠悠拉起来,捻走她发间一片叶子,随后将满满一袋糖炒栗子放在她手中。
悠悠掌心一暖,栗子还是热的。
慕天昭每次下界都会给她带东西回来,什么都带,街边糖葫芦糕点话本画册的小东西、清筠宗的竹叶、山间的野果子有次还捎了一捧雪。
这次轮到板栗了:“谢谢师兄。”
慕天昭浅浅一笑,摸了摸她发顶。
刚吃了两粒香甜的栗子,苦药就准时准点的来了,悠悠眉头皱起,视死如归地捧起药碗。
慕天昭看她一幅咬碎牙硬喝的模样:“我不在的时候,药都倒了。”
悠悠一磕绊:“怎,怎么可能,我都老老实实喝了。”
慕天昭抿唇不言,悠悠对上那双清浅眸子,默了两秒,皱起脸道:“晚上的会喝,”
这是滋养神魂的仙药,每次喝了她神魂的不适都会缓和很多,但早中晚各一碗,喝了七年,她真要喝吐了。
“真不想喝了。”悠悠小声,埋头嘴唇碰上碗边,刚张张嘴,手里的碗药被端走了。
“不想喝就不喝吧。”
悠悠难以置信,一双眼眸睁大了,反复打量着面前的人。
慕天昭望着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眸。
女孩眼睛,不再似曾经的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即便是在白日,眼眸也像蒙了层灰雾,瞧着暗淡无光。
慕天昭放下散出酸涩到刺鼻味道的药碗,低声道:“对不起。”
六年前,悠悠遭人设计受了伤。
当时他在下界,上界虽有人及时赶到救下她,但悠悠的眼睛还是受了影响,自此强光之下,眼睛会如受到针扎般疼,视线一片白芒,什么都看不到。
若是光线稍暗,视线则一片黑暗,黄昏于她而言,其实已是黑夜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如果他当时再强一些
悠悠一愣,摇摇头:“师兄已经做的很好了,要不是师兄,我七年前就死了,何况论起来,也是我拖累了师兄,”
若不是因为她,慕天昭不必受人辖制,困于仙族之中。
枫叶在枝头摇曳,悠悠凝眉片刻,端来药碗咕噜咕噜的喝了,喝完吐了吐被涩到的舌头,朝对座着的慕天昭眉眼弯了下,朗声道:“师兄放心,我不会有事。”
轻快的声音传入耳中,慕天昭放在石桌上的手收紧,纤长的睫毛轻颤了颤。
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开心。
七年里,被迫困在这一隅之地,身边都是不善的仙人,曾经唯一能随时伴她左右的白泽,在她得知神帝是谁后,也被她赶走。
她身边就只剩他了。
那段时间,悠悠其实连他也不理的。
披着乌发,抱膝一言不发的坐在床角,受伤的眼眸不知在看何处,空洞无神,除了睫毛偶尔动一下,就像木头人一样,从早到晚不吃不喝。
就这么持续了半月,一天清晨,她终于扭头看向他:“师兄如果是报答爹爹当年恩情,已经足够了,报答的对象也不该是我,该是神殿里的那位。”
“你误会了,不是因为师父。”
“那是因为什么?”
慕天昭没说话,抬手摸了摸她发顶。
慕天昭没能在院里待多久,天君派人找他前去议事。
人很多,还有悠悠熟悉的面孔,少司命虚影。
天界古时的神灵分了两派,一派是效力于仙族,另派致力开创新局面,少司便是后者。
他认定慕天昭是能整改六界秩序的人,所以只听命他,也只为他筹划。
天界临时议事处。
慕天昭到的时候,里面一阵喧哗吵闹。
“怕什么,又不是巅峰时期的魔族,大不了一战,结局未可知!”
“说得轻巧!你可知那魔帝将埋于亡灵海域的远古魔躯体都挖出来了,做成傀儡,那可都是与神族媲美的魔将,所向披靡!”
“既不是魔傀对手,把操纵魔傀的人杀了便是,他再厉害,终究只是个二十来岁的魔裔,我们可是修为数万年的仙族,难道对付不了他!”
“你且试试,估计还没近身就被魔傀大卸八块了!”
慕天昭踱步进去,听到一人道:“不如求和吧,井水不犯河水。”
“绝无可能!”一直未发话的天君眼神一厉,沉声道,“魔帝野心勃勃,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直指天界,必须早做打算,诸卿可有办法引他出来,在浅水滩上的蛟龙,总在海里的好对付。”
他想用当年对付魔尊酆昱的办法,对付顾赦。
“难,”老域主皱眉道,“我想他不傻,万金之躯怎会离开魔界,给我等机会。”
“是啊,恐怕就算舍神器当诱饵,他也不会冒这趟险。”
沉闷的气氛在空中弥漫,众人垂头丧气。
想起在下界对顾赦的了解,少司命眯起眼,露出胜卷在握的表情:“我倒知道一个法子,他一定会来,不仅如此,这还是他的命脉。”
天君脸色一变:“什么?”
发现只有他知道顾赦动过情,曾经不惜一切也要喜欢守护的人就在天界,少司命得意洋洋,正要说话,一道浅眸落在他身上。
慕天昭面无表情盯着他,眼底蕴着阴沉的警告。
少司命背后一凉,在天君等人的注视下,吞吞吐吐半天道:“我开玩笑的,他可是能逼死生母,屠遍下界仙门也不眨眼的魔帝,暴戾冷酷,嗜杀成性,哪有什么命脉,也就天性邪恶的魔族才会奉这样的人为王。”
天君皱眉,怀疑道:“少司,你是能窥到天机的人,如今仙族有难,若有解困之法,希望你知无不言。”
少司命拱手道:“天君明鉴,解困之法我早已告知,至今犹豫的是天君。”
天君神色微变,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少司,又看了看慕天昭。
不仅少司,仙族众星官也早已言明,仙族有场劫难,甚至不止仙族,六界都有浩劫。
正如上古人皇留下的预言一样。
如今一个横空出世的魔族后裔,短短七年一统分裂数十万年的魔土,聚九鼎让魔界重临人世,简直势不可挡。
魔族上一个让世间有如此压迫感的,还是给仙族带来无数梦魇的魔神,周迦南。
顾赦,一定留不得。
但如今,连他派去的域主都败于其手,唯一能与其过上几招的,只有慕天昭。
天君希望慕天昭能与霓裳成婚,最好能留下子嗣,如此能将慕天昭与仙族牢牢绑在一起。
但七年来,无论他如何施压都未能如愿。
天君自认不会看错,慕天昭并非将男女之情看得极重的人,娶了霓裳,他们仙族必助他成神。
如今,六界也亟需有人站出来对抗顾赦。
以慕天昭的理智和深明大义,应该明白这是再合算的买卖不过了,他不该拒绝。
可出乎意料的,慕天昭不肯松口。
忆起一事,待所有人离开后,天君留下慕天昭,失笑道:“路姑娘受伤的事,你还在误会霓裳。”
慕天昭勾唇,笑意不达眼底:“天君多虑了。”
*
任务完成,萧町惦记剑宗,连夜回到了下界,悠悠在南天门送完人,独自回去。
天界苍穹灰暗,盘旋的黑雾仍未散开。
到处是破败之景,悠悠拎着灯,穿梭在坍塌的宫殿中,一群巡逻的天将远远注意到,手持兵戟闪身而至。
“什么人!”
长戟直指额头,带着肃杀的气息,悠悠面色微白。
没等她反应过来,仙将身穿的银铠折射出的光落在双目,悠悠双眼一疼,倒退了步,视线白茫茫一片。
“好像是幕院的那位。”其中一人认出她。
知道是误会,为首仙将却未放下兵戟,长戟指着悠悠额头转了圈,冷哼道:“姑娘来自下界,身娇体弱,还是少出门的好,不然误伤了,神君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当不起。”
当年她受伤,为了平复神君怒火,牵扯到这事的所有人都受了重罚,包括一些仙将,众人不忿,至今耿耿于怀。
冷瞥了眼悠悠,仙将带队离开。
悠悠站在原地半晌,视线还是模糊不清,不过依稀能看到些轮廓了。
天边吹来的风有些冷,周围静悄悄的,灯笼落地,里面的夜明珠暗了许多。
她忍着眼睛的刺痛,拾起灯,刚走了两步,埋头撞上一人。
悠悠微抬了抬头,看不清是谁,只知道是个身形高大的玄袍男子,道了声“抱歉”后,她绕着人离开。
对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擦肩而过的那刻,拽住了她的胳膊。
他指间的力道,像要将她的骨肉捏碎。
空中呼啸的冷风,不知何时停下,黑云笼罩的这片天地安静下来。
悠悠微微一顿,透过青年修长指骨的力道,忽然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地。
“师姐,”似曾相识的嗓音在悠悠耳边响起。
那人低声道:“别来无恙,”
悠悠手中灯笼,啪的掉落在地。
是顾赦
悠悠整个人像被钉子钉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顾赦目光掠过悠悠微颤的长睫,意味不明道:“七年不见,师姐有想过我吗,”
悠悠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受伤的眼睛疼的厉害,视线被白光笼罩,几乎抑制不住眼里涌动的酸涩湿意。
没敢抬头,悠悠垂着眸,朝地面掉落的灯笼望去,看到一缕朦朦胧胧的微光。
见她不说话,顾赦松了手,慢条斯理地弯腰拾起灯笼:“也对,当年我那样求你,你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来了高高在上的天界,哪会想我,不过,我倒是很想你。”
悠悠错愕,正要抬眸看去。
顾赦拉过她僵硬的手,将灯提放在上面。下一刻,青年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拽到怀里死死箍紧。
灼热的吐息洒在颈畔,悠悠浑身僵硬,感受到顾赦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低低呼着气,就这么用力抱着她,过了许久,又亲昵的贴近她耳侧,低声补充道:“有多想你,就有多恨你。”
悠悠瞳孔微缩,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说着这话的玄袍身影,双目赤红。
无数念头在顾赦脑海浮现,爱恨憎怨,可到最后,他抱着怀里的人,只想到一件事——
她消瘦了。
第144章 [VIP] 第 144 章
顾赦心突然慌乱起来, 看到树下身影吐了口血,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在悠悠落地的前一刻将人接住,手掌微颤的落在她冰凉脸颊:“你怎么了, 师姐,”
她像是听不到他说话,发白的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袖,颤声道:“对不起”
她不知道酆隗躲在暗处,不知道当时顾赦在她身后,被人伤了那么多下,也不知道那时候他真的差点死了。
腥甜不断从悠悠喉间涌出。
鲜血染红了她白皙的下颌, 她在顾赦惊恐的眼神中,气若游丝, 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直到声音越来越弱, 最后被微风一吹, 再没了声息。
顾赦抱起晕过去的人,仓皇惊慌的叫来宫医。
他怎么会怪她。
她那刀插的那么浅, 手还在打颤,他知道她是信他的。
他不过是气恼自己,无力阻止她去天界,去与死神擦肩而过罢了。
*
黄昏。
顾赦寝殿内, 跪了一地宫医。
“陛、陛下,路姑娘是急火攻心,但是”
说话之人不敢继续下去, 宫医们埋着头对视, 看到彼此脸上的苦涩,最后为首宫医颤巍巍道:“陛下息怒, 路姑娘灵身受过神器反噬,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但常年忧思过甚,郁郁寡欢,生念不高,加上后来又受过重创,灵身早如走向凋零草木,无力回天,恐怕、恐怕时日无”
“砰”的一声,顾赦将其一掌拍飞撞在殿门,连带殿内所有人,都被暴虐的魔气压迫的跪倒在地,脸色惨白。
“这种话孤不想再听第二次,救人,”顾赦面若寒霜,“救不了你们全部陪葬。”
剩下的宫医忙爬起来道:“是!是!”
待殿内恢复宁静,顾赦握起细白的手,放在自己脸庞,想暖一暖她冰凉的气息。
这些宫医,是不认得她才会如此说。
他的师姐,可是全修真界最明艳鲜活的存在,何为生欲不高,是说她不想活了吗。
胡说什么。
顾赦凝望着苍白如纸的面容,恍然想起,好久没看到悠悠笑了。
“师姐,是我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没有人回应顾赦的低语。
殿内一片寂静,没人看到的地方,年轻的魔帝蹲在床边,像小孩似的抓着悠悠冰凉的手,贴紧自己的脸,黑眸一眨不眨的看着昏睡的人,末了将一缕散乱的青丝别到她耳后。
天色彻底暗下的时候,顾赦起身,离开了寝殿。
他下了令。
这夜,魔界兵将尽出,六界无人安眠。
*
悠悠苏醒不久,发现了件事。
她的五感在逐渐消退,如果不是离得很近,她既看不清,也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喝药的时候也察觉不到一点味道。
意识到什么,她握着被顾赦扔在角落的古佩,有些歉疚。
师兄当年用一半神格,为她强行续命,却被她如此糟蹋了。
可是,她已经尽力了
悠悠抱膝蜷缩在床角,模糊不清的视线落在腕间手链,望着那块修好后,再也没有泛起光亮的三生石。
她当年,亲手杀了那个最爱她的人。
顾赦如今,对她只有恨,再无一点爱意。
人间爹爹不复存在,也不想继续拖累师兄,悠悠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她想用最后一点时间,让顾赦心底的怨憎少一点。
至少,别因为对她的恨意走到极端,用生灵涂炭的方式来报复她。
可是顾赦不喜欢与她讲外界情形,谈及时,总要岔开。
悠悠意识到自己的劝说改变不了什么,后来渐渐沉默了,不再提及这些。
她知道外界可能战火纷飞,一片混乱,六界无辜的黎明百姓可能在受苦,可她奇怪的,变得越来越冷漠,甚至麻木,如同无情的草木般,很少有东西能让她心境泛起波澜了。
何况,这些也轮不到她操心。
万人敬仰,无所不能的神帝还在呢。
悠悠自顾自地待在这座寝殿内,以前是不能出去,现在是不想出去。
她像很多年前那样,重新变得嗜睡起来。
一天多半时间在浅眠,偶尔半梦半醒,感觉被谁紧紧抱着。
抱着她的人,似乎格外不安。
有时轻轻拥着她,小心翼翼地和她额头贴一贴,怕打扰到她似的。有时对方将脸埋在她后颈,低沉沉的呼吸掠过她耳发,搂着她的手臂收的很紧,力道大的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悠悠昏沉的意识,想不起对方是谁,只依稀感觉对方在难过,在害怕似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怀抱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感受到对方浓烈的不安,悠悠迷迷糊糊地动动手指,轻握了握那人骨节清晰的手。
低声说着:“别难过了”
等她醒来,身边却是空荡荡的。
一连睡了好几日后,悠悠扶额下榻,忍着眩晕感走出多日未离开的寝殿。
清风迎面而来,门外阳光温热和煦,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淡淡的药草味道,充满宁静祥和的气氛。
悠悠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任何侍卫,只有一道身影站在远处一角。
悠悠看了许久,认出是释元,察觉到了古怪。
释元常年跟在顾赦左右,顾赦也有意培养他,他是顾赦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大抵也是现在唯一信任的人。
出现在此,一定是顾赦授意。
这个时节点,多半是外界发生了何事。
悠悠没有问,兀自回了寝殿,几日后,她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一声轻微的脆响。
似乎什么东西裂开了。
她摸索了很久,摸到了断成两半的古玉。
*
魔寂海。
波涛汹涌,狂风暴浪三日不绝的海面,随着一道青影坠入其中,被黑潮淹没,海域逐渐归于宁静。
远在魔殿的顾赦,抬手悠然地将奏章放在灯盏上,一双漆黑的眼眸,淡淡地望着火焰吞噬纸角,直至燃烧殆尽。
没了慕天昭,九重天上的那位神帝不会出手,也不能出手,没人再能阻止他了。
魔界大门很快能打开,今夜能睡个好觉。
顾赦早早回了寝殿,路上看到红梅开了,一缕缕幽香在黑夜里绽放。
他停在树下,折了一枝。
悬在宽大卧榻前的纱帐,随着推门而入的风,泛起些许涟漪。
顾赦还未走近,便看到难得是清醒状态的人,半倚在床头,呆呆望着手里碎成两半的古玉,她看的愣神,都没察觉他的到来。
顾赦负在身后的手收紧,几朵梅花落在地上。
夜间的风大了几许,在门窗外呼呼作响。
悠悠回过神,余光扫到不远处的地板,烛火下,似乎依稀有道影子。
她下意识攥紧了玉,掩藏到衣下,乌睫颤颤地望去。
眼底的愉悦消失殆尽,顾赦唇角还是勾了勾,装作没看到,他走到床边,将还残留着数朵红梅的花枝递去:“亭边的梅花开了,很香,师姐闻闻。”
悠悠逐渐褪去的五感,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都只能识别到浓郁的东西。
她望着视线中浅浅的红色,迟疑了瞬,小心翼翼的低头,在顾赦执起的花枝间轻嗅了下。
微末的香味沁入心间。
发现还能嗅到味道,悠悠目光亮了亮,忍不住又嗅的时候,想起顾赦还在盯看。
担心五感损灭被发现,她掩下欣喜,淡淡的“嗯”了声,收回脑袋。
顾赦唇角笑意不觉淡了些,眼帘低垂,将花轻轻放在床柜上。
悠悠嗅着丝丝缕缕的幽香,逐渐困意来袭,压在腰下的碎玉却让她难以入眠。
她的古玉与师兄所配之玉的同根同源,互有感应。
古玉无端碎裂,一定是师兄出事了。
其余人她可以不在意,但师兄,她欠他太多,无法坐视不管。
顾赦忙了许多天,今日却比以往回来的还早,无法得知外界情形,问顾赦只会适得其反,仅靠些蛛丝马迹猜测,悠悠辗转反侧。
少见的,顾赦比她先入睡。
悠悠侧着身,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消退的视觉下,看到的所有颜色会变浅,但顾赦眉眼本就深郁如墨,薄唇透着红,落在她眸中甚至比往常更清晰。
他阖着眸,浓黑的睫毛长长的,仍透着少年时乌发红唇的模样,只不过比那时下颌线更凌厉,压迫感更强。
他看起来并不安稳,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蹙着不曾放开,整个人好似拉到极致的弦,绷的极紧。
悠悠有些难受,抬手轻抚青年皱起的眉头。
他到底在不安什么。
*
魔界大门,最终被打开了。
顾赦看到了门后的虚无空间,一棵处在混沌之中的六道神树。
几日后,他将纤瘦的身影抱到树下,又将从魔寂海捞出来的青衣身影,扔在了另边。
神树光辉之下,两人面色都好了起来。
慕天昭最先苏醒,看着如梦似幻的神树,后知后觉这就是魔门后,传说中的灭世之物,默了默,看向顾赦:“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赦把一张山河图扔给他:“没死,都在里面。除了孤讨厌的。”
一片似曾相识的神叶落在悠悠发间。
她像做了很长的梦。
梦中她诞生之初,在一片虚无空间,身旁有棵遮风挡雨的树。
后来,她好奇外界的世界,离开了,正巧遇到两个神魔大打出手,太微之境所有生灵灭绝,只有她活到了最后,看到了这场大战的尾声。
魔族先陨了,神族的白袍身影还留着口气,她迟疑的靠近,用叶尖碰了碰对方。
似乎没想到这片寂静之地,还有生机勃勃的东西,神族睁眼看着她。
后来她被带到一个小水潭中,除了她之外,潭水里还有些其他奇花,小红莲生来顽劣,大大方方的绽开漂亮的花瓣,每天摇来摇去,把其他花花草草霸道的挤开了。
白衣神族每次来,都看到小红莲摇头摆尾,用叶尖拨动水花,自娱自乐的。
有次,他站在水潭边良久,伸手碰了碰花,已经颇具神智的小红莲,趁机吸了他一滴血。
神血入体,小红莲幻化出人形,白白嫩嫩的抱住白衣神族的大腿,感受到体内流淌着相似的血,欢喜的挨挨蹭蹭:“爹爹~”
在神使目瞪口呆中,神帝喜当爹。
清冷的神殿自此每天都很热闹,直到女娲石被盗,小红莲应劫下界
神树下,悠悠醒来,眼底一片清明。
她看向自己腕间系着根施了情咒的红线,红线另端,是师兄的手腕。
这是顾赦亲手系的。
他开启神路,想让她和师兄携手同渡神劫,在渡劫的时候,有这缕情咒相助,她能对本命情缘长出情丝。
终于知道顾赦夜夜不安着什么的悠悠,看着红线默了默。
笨蛋。
*
魔殿。
宏伟的殿门大敞着,顾赦斥退了所有人,孤身坐在空旷的殿外。
他周围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伴着他的,只有一盏枝丫状的灯火。
灯晕落在顾赦脸颊,他浓长的睫毛垂着,在眼底洒下小片阴影。
远处天边,泛起一轮淡红颜色,还有祥瑞无比的金光升起。
这是有人在渡神劫的象征。
顾赦心想,等师姐渡完神劫,他就拖着周迦南一起陨落。
周迦南想借六道神树,开启灭世大劫,他才不帮他,他的师姐好不容易成神,他怎么舍得把这人世毁了。
到时候,他用本命火将黑煞烧的一干二净,永除后患。
顾赦又忍不住想,到时候成神的师姐,是记得他,却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好,还是直接忘了他的好。
比较半晌,顾赦心想,还是前者好吧。
至少师姐还记得他,他的存在,不会被诞生出的情丝抹去。
顾赦摩挲着腕间绯红的手链,视线落在有着一条深刻裂缝的三生石上。
石莲内,那缕泛红的细丝在夜色中亮着碎光。
碎的再烂,修好了还能亮起来。
烛光落在顾赦长睫,他有些无奈的弯唇,指尖落在三生石上:“你到底为何呢,蠢不蠢。”
“是啊,师弟,你蠢不蠢。”一个声音落入耳中。
顾赦心道,他怎么不仅有幻觉,还会幻听了。
这时候,师姐正在六道神树下成神呢,就算免去万劫,也不可能这么快走完神路。
何况,等她成神悟了大道,就会明白,他只是她情劫上的一难,神路上的绊脚石,纵使不舍,世间万事总有取舍。
顾赦说服着自己,可他抬头,就看到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那么真实。
悠悠在他身前蹲下来,歪了歪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不认得我了。”
她的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
肌肤相贴,属于另个人的温度传来。
意识到不是幻觉,顾赦整个人僵住,所有念头散去,本能急切的拉住悠悠,要带她回到神树边。
下一刻,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薄唇被吻了下。
顾赦愣住,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悠悠。
“顾赦,”她轻声道:
“此生我不渡情劫,我渡你。”
第145章 [VIP] 第 145 章
世人都把顾赦当作洪水猛兽般的存在。
好似所有人都认为, 这个年轻的魔帝恐怖得无敌,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可是悠悠却觉得,他好对付极了。
即便在他双目发红, 发了疯地要带她回六道神树的时候,她一吻他,青年还是会微微僵住。
太年轻的魔帝,甚至没发现,这亲吻带着毒,直到他握住悠悠的手没了力气。
悠悠将动弹不得的人带回寝殿。
她在床间捧着顾赦的脸,弯腰低头, 与他额头亲密的抵着。
两人近的睫毛都要交织在一起。
悠悠似清澈如水的眼眸,望进黑眸深处:“师弟, 你不会对我有戒心的是吗。”
隐隐意识到她想做什么,顾赦脸色煞白, 挣扎着想要推开悠悠, 可是他方中了悠悠暗招,此刻动弹不得。
悠悠闯入了顾赦的识海。
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即便是藏着对方最大秘密的识海深处,她也来去自如。
她看到了久违的苍生棋,还有悬在棋上的魔神身影。
周迦南懒懒掀起长睫:“想杀了我帮你师弟解脱,恐怕你不够格。”
悠悠抬手摊开五指, 一朵灵花在掌心浮现:“不试试怎么做知道,”
周迦南不以为然,他灵象乃六道神树, 一朵小花妄图
视线凝住。
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 周迦南愣住,看着悠悠掌心缓缓绽开的花象。
恍然想起很多年前, 他感应六道神树的时候,发现树边多了一个小东西。
他看着不知名的种子破土,萌法生机,最后,在他眼皮底下,一朵红色的小莲花生长出来。
“是你”周迦南神情复杂起来,深深的看了看悠悠。
悠悠无暇顾及对方在想什么,她放弃渡神劫,很快会陨落,时间不多只能尽力一搏。
周迦南握住飘来的漂亮花灵,无声的叹了口气。
小花树,老老实实成神不好吗。
*
顾赦像是做了场梦,清醒时,身边并没有熟悉的身影。
他还是孤身坐在空旷的殿外。
天边金光乍现,象征神临的祥瑞光芒几乎照亮了整个苍穹。
怀疑师姐回来是产生的幻觉,他指尖碰了碰嘴唇。
也是这时候,顾赦发现识海内的苍生棋变了。
悬在黑煞上的,不再是那个魔神,取而代之的是朵晶莹剔透的红莲,重重花瓣绽开,在他识海里散着柔和光泽,安静的驱散着所有戾气。
顾赦脑海“嗡”的下,一片空白。
不是梦
*
修仙界。
屹立在清筠宗废墟上的苍天大树,在金芒照耀下,散着宁静祥和的气息。
已经成神的慕天昭,安静的蹲在一个纤瘦身影边,他颤抖的指尖想触碰的时候,对方在他煞白脸色下,化成了灰烬。
与此同时,赶来的玄衣青年停住脚步,黑眸绝望的看着树底,萌生出一朵小红莲。
只是,小红莲是枯萎的,似乎风一吹就碎了
它已经死了。
*
“天道定下的情缘,你想横刀夺爱,想和天道斗,你赢了,就意味着,为了成神要与它斗的小树花输了,”
周迦南身影凭空出现在树下,望向顾赦那张年轻绝望的面孔,好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天道就是这么不讲理的存在,它或许没赢,但永远不会输。”
周迦南抬手,将魔种从顾赦体内取出:“我不会惯着它,它早该死了。”
神树底下的枯叶,随着周迦南施法,一片片由黄变绿,缓缓从地面升起,依次回到枝头,再由舒展的叶片变为卷芽。
神树开始倒生长。
慕天昭察觉时间在回溯,神色一变。
他环顾四周,发现天空日月反交替,地面桑田变沧海,世间的一切都在逆转。
慕天昭心神俱震,意识到周迦南想做什么。
周迦南想把整个位面的时间、空间倒退到百万年前。他们这些不属于那个时空里的人和事,都会消失,不复存在。这就是灭世浩劫。
“住手!”慕天昭大喝,试图打断周迦南施法,可仅凭他一人之力不够。
慕天昭看向一旁:“顾赦。”
青年握着朵枯花,像是没听到。
他已经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并不帮忙周迦南,也不阻止,只在时空逆转到某个时间点,忽地掀起眼皮。
周迦南没有管他,兀自施法,直到远处天边,一座圣光环绕的山峰出现,整个人才微微颤抖起来。
是百万年前的伏羲山。
*
百万年前。
先天神战,上古诸神陨落,天地混乱千万年后,最终在人、神、魔三族合力下恢复秩序。
三族鼎立,各以人皇,神皇、魔皇为首,致力消除肆虐人间的洪荒巨兽。
而历代诸皇,少时多在伏羲山修行,伏羲山顶有一学宫,久而久之,变成了专门培养三族圣皇之地,世人谓之三圣宫。
三圣宫传至第十九代,盛名天下。
人族、神族和魔族的年轻小辈,都在宫内修行,克己复礼,勤苦修炼,立志脱颖而出,成为下一任圣皇。
这日清风万里,难得一见的阳光从云端铺洒下来,温暖又明亮。
学堂内座无虚席,聚集了三族年轻子弟,还未上课时,沸反盈天,直到老圣师踱步进来,才偃旗息鼓。
“今日,老夫教你们开内景。”
下面一片喧哗。
内景,是将自身在世间能感应到的东西显化出来,显化出来的事物越厉害,越宏大,代表天资越高。
“听说你们魔族上任魔皇,内景是片先天战场,还显化了陨落的先天神烛龙,是不是真的?”
“确有此事,后来吾皇机缘巧合寻到了龙骨和龙筋,龙骨安葬,龙筋则制成陨神鞭,一鞭下去,洪荒巨兽都被劈成两半!”
“嘶,好生威猛!”
“哎,我也不指望能感应到像吾皇那般强大的存在,能显化出一片汪洋大海,证明我心胸开阔,怀有百川,足以。”魔族少年感叹。
“想的美,内景显化之物,又不是你想就能搬来的,首先你得感应无量大海,其次,大海愿意回应你才行。”旁边神族少年哼声。
“依我看,你凭本事,能显化伏羲山边那条小溪就不错了,那就是你最大的造化!”
“哈哈哈——”周围一阵笑声。
山边小溪宽不达一丈,比起溪流,更像条沟渠。
“倘若在浩瀚天地间,只能感应到这片浮游之景,”被贬低的魔族少年,嗤了声,“那我不如一头栽在溪里淹死算了。”
“肃静。”老圣师戒尺敲下,传授打开内景之法,给了小半时辰让众人领悟。
“从你开始,”老圣师随意点了个神族少女。
少女颔首,坐在蒲团间闭上双目,片刻,身后浮现出一只凤凰。
“不错,”老圣师淡声点评,戒尺轻挥,打了个哈欠示意下一个。
他教过数代圣皇,见过天资卓绝者多不胜数,能得一句不错便是当真不错,少女微喜,回到自己的座位。
众人依次上前,内景显化之物各有千秋。
“到你了。”魔族子弟落座的地方,一个坐在后排角落的少年,椅子被踹了踹。
“还没学会呢,这么简单的法诀,我看一遍就会,真是够笨的。”
少年低埋着头,细瘦的手指生疏地捏诀,闻声局促地放下手,在同辈一片奚落笑声中,起身走向蒲团。
“你们笑什么,他谁啊,”人族少年问。
“周迦南,”一人冷嗤,语气不屑,“一个没用的废物。”
“何出此言?”人族少年不解。
“你知道,我们族每年会在远古森林举行一次大狩猎,年满十三岁就能参加了,”那人满脸嫌恶,解释道,
“前月狩猎期间,我们都在骁勇猎兽,结果这怯战的废物,一只兽尸都没带回来,还偷偷摸摸救了一窝小兽崽。”
“狩猎结束,手干净的跟白纸一样,半点血没沾,问他为什么,他竟然说不忍,还央求魔尊放过那群被发现的兽崽啊呸!”
“别提了,这家伙吾辈之耻,丢死魔脸了,”另个魔族子弟忍不住附和。
他们魔族,有着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想要将这股力量激发出来,需要一次次厮杀,手染鲜血,脚踏尸骨不说魔尊,想达到魔君的境界都要踏过堆积如山的尸骨才行。
悲天悯人是神族有的东西,不是他们魔族。
像周迦南这种连只灵兽都不忍杀害,心慈手软的奇葩,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他流着魔族的血。
狩猎结束后,年仅十三的周迦南一夜成名,成了全族嘲笑的对象,不少人劝他滚去神族,当捍卫天道的乖宝宝算了。
他们魔族,从诞生之日起,就是挑战天权的叛逆者。
三族理念不同,尤其是神魔两族,关系早变得微妙紧张,人族则相对中立。
人族少年虽不理解他们断定废物的标准,还是包容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转头看向周迦南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
但这份同情没多久,变成忍俊不禁的大笑。
在族内一众不善的目光中,周迦南沉默地坐上团蒲,他凝了凝神,照着老圣师讲解之法,闭目捏诀。
他意识散开,试图感应外界的一切。
但意识无论朝哪个方向走去,心眼看到的皆是一片黑暗。
他感应不到世间任何东西,亦没有灵物愿意回应他,周迦南嘴角紧抿了抿,心情从一开始的期待,变得低落。
他不死心地继续逡巡,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微凝,心眼看到了一点亮光。
周迦南像抓着救命稻草,意识拢了过去。
清风徐徐,学堂内一片宁静。
众人注视着周迦南身后,等了半晌,发现还是一片空白。
“嗯?”显化的东西呢。
“是不是弄错法诀。”
“先把人叫醒吧,别直接睡着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全无形象侧躺在长椅上的老圣师,掀了掀耷拉的眼皮:“仔细点看,内景已经显化一物了。”
学生们愕然,前排几人揉揉眼睛,还是没看到周迦南背后有什么。
老圣师只好将手中戒尺变长,在周迦南垂地的衣摆处点了点:“在这。”
众人一愣,朝戒尺点的地方望去。
入目。
一颗刚发芽的树种。
不知何时出现在周迦南身前,因豆子大小,他们甚至没注意到。
“”
一阵沉默后,哄堂大笑。
意识凑近光点,小心将其拢住后,周迦南缓缓睁开眼,迫不及待地看向自己身后,想知道唯一回应他的光点是何物。
后方一片空白,他愣了两秒,在诸多笑声指点中,视线移到前方。
一颗羸弱的树种映入眼帘。
“哈哈哈救命!救命!”靠近察看的一伙人,笑得直打滚。
“连仙株都不是,就是个山野间的树种子,竟然还有人内景显化出这东西来,”
“森罗万象的浩瀚天地里,竟然只有颗树种子愿意回应你,你是天道遗弃之子吗哈哈,”
一片嘲笑声中,周迦南盯着发芽的树种,稚气细瘦的手指蜷了蜷。
“我觉得很好啊。”
一个女孩声音忽地响起,在嘲笑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周迦南愣了愣,朝声源处看去。
人族子弟里,坐在窗边的少女起身走了过来。
她白皙的手指虚虚摸了下树苗,眉眼微弯,仰头对周艰迦南轻笑道:“这树种孕育着生机,迟早有天,会长成参天大树的。老师说过,乾坤虽大,尤怜草木,别理他们,我就很喜欢你感应到的东西。”
老圣师掀起眼皮:“说的不错,桑英。”
苍舒桑英微微颔首,朝周迦南伸手,轻笑道:“走吧。”
周迦南望着朝自己伸来的手,小心的握了上去。
他像握到了自己的月亮。
周迦南回到座位,仍忍不住朝对方望去,盯的久了,他就发现女孩时常有意无意地,扫向神族子弟间一个位置。
也是这时候,老圣师侧躺着的一把懒骨头,半坐起来,稍稍认真了些。
“玄昊,你来试试。”
听到这名字,嗡嗡闹闹的神族子弟们,不自觉收敛了些。
老圣师话音落下,周迦南看到,一个身着白袍,头发用金丝绦绑着的少年站了起来。
各族都有统一的校服,比起繁复华贵的魔族服饰、素雅不失精致的人族服饰,神族一袭白袍,只有简单点缀的服饰,显得最枯燥无味。
叫玄昊的少年,也许是凭着张极俊的面容,把平平无奇的服饰衬得熠熠生辉。
点缀在他衣角、袖间的金叶纹,好似比旁人的神服要明亮醒目些。
少玄昊兀自步入台上,神态沉稳平静,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施法动作极快,众人只看到手势残影,下一刻,四周已是换了天地。
惊愕同时浮现在所有人脸上。
他们在少玄昊内景里,看到了日月山川,云风草木,神族、魔族、人族世间万物无论黑白,都显化其中,可谓森罗万象。
少年心里,装着世间的一切。
更不可思议的,世间的万物,也回应了他。
感觉到自己也在其中,没有被神族少年待有任何偏见排斥,魔族众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一时间,所有人沉默了。
谁都意识到,神族恐怕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神明。
室内所有的目光都落向了少玄昊,只有角落的周迦南,看向了窗边微微红着脸的人族女孩。
魔族天生拥有极强的力量,由于后天激发的程度不同,才有强弱之分。
当心里装了想守护的东西时,他们可以抛弃一切,不惜所有变得强大。
多年后,提及周迦南,已经没有了嘲笑的声音。
“三族关系不如过往了,到了我们这一代,约定好,一定要消除隔阂,永远不要掀起纷争。”
女孩声音落在耳边,周迦南笑着颔首,用法力跟着往石碑上刻了魔徽。
倚在古亭边的白衣青年,看着他们,却没有过来印下神徽的意思。
“玄昊,你为何不刻。”
少玄昊抬起深邃的眉眼:“桑英,万物自有演化的规律,包括人神魔三族,你不必执着于三族平和。”
周迦南抱着手,眯眼看向他:“我们魔族只知道,有绝对的力量,可以掌控一切。”
桑英迟疑道:“我们人族也有句话,叫人定胜天。”
少玄昊沉默了瞬:“好吧。”
他们在石碑正面刻下三族徽印,而就在刻下徽印不久,一个极其平常的一天,风和日丽,成为人皇不过半月的苍舒桑英,毫无征兆的陨了。
所有人都察觉到天地间,消散的那抹玄黄之气。
周迦南发了疯的赶去,到的时候,看到将前一步赶来的少玄昊蹲在树下,将人半抱着,神色沉默。
周迦南顿在原地,察觉到林间有一抹异常的气息。
像风般,看不到摸不着,却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他将其视作,天道。
苍舒桑英还有些意识,他半跪在她身边,颤着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别怕,桑英,我会救你的。”
他红着眼看向抱着桑英的人:“玄昊,只要你我联手,可以逆天改”
“人族的时间到了,”
周迦南一愣,看到少玄昊垂眸掩下些许伤怀,语气平静道:“接受现实吧,周迦南。”
周迦南瞬间暴怒,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双目赤红,想把面前这个云淡风轻说出此话的神族撕碎。
他不知道少玄昊在说什么风凉话。
他不明白,从年少时,他们三人一起在圣宫求学,一起外出历练,一起出生入死对付鸿荒凶兽,同生共死那么多次,少玄昊是怎么平静的说出这等无情之词,打算见死不救的。
何苦,他还是当着桑英的面!
这个神族从不回头看,他却看得一清二楚,桑英从年少时就默默注视着他,她那么仰慕和喜欢他!他怎么对她如此残忍无情!
周迦南想杀了少玄昊,可桑英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朝他摇了摇头:“阿南,别怪玄昊,其实他说的是对的”
什么对错。
周迦南根本不想听!
他只想救她,想要阻止她周身消散的玄黄之气。
可凭他的力量不够,他没法对抗天道之力,而能和他一起联手的人,眼睁睁看着桑英在怀里没了气息,除了紧抿的嘴角,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周迦南夺走了桑英的尸体。
可那尸体没多久,也在残留的天道之力消弭了,他在世间再也找不到桑英的存在。
从那时起,他在这世间有两个最恨的,一个是天道,一个是少玄昊。
后来,人族降位在大地扎了根,世间从三族鼎力变为神魔相争,三圣宫也消失了。
他成了世人闻风丧胆的魔神,而少玄昊,成了九天十地的神主,世人还喜欢叫他另一个名字,神主帝休。
在这期间,周迦南用过无数此轮回镜,回到过去,想要改变桑英陨落的事实,可是无论如何,当他回到现实,一切仍旧没有丝毫改变,
他开始意识到,何为过去无可改变。
只要时间在流逝,万物就一定会朝着固有的规律演化,结局是注定的。
周迦南没有再执着回到过去,他安静的积攒力量,等到有搏杀天道的力量,他便要取而代之,回到过去改天换地,让那时空的日月永恒不换,时间空间永远停滞不前。
如此,苍舒桑英会永远活在世间。
几十万年前,帝休带领神族阻止了他,无所谓,他知道自己只要耐心等待,迟早会成功的。
神族也会凋零,帝休亦是。
纵使他举世无敌,成为超脱天道的存在,也有做不到的事。
神力过于强大,莫说真身去下三界,就是落至仙界,过于强大的神力也会让仙界瞬间四分五裂。
所以说他愚不可及,至今不离开这个位面,生生把自己束缚在神殿数十万年,就为了阻拦他,阻拦这场桑英说过的灭世浩劫。
可是,他阻止的了一次,能阻止第二次吗。
周迦南冷冰冰的想,他甚至可以继续藏着,与帝休僵持下去。
等不了的不是他。
再不离开这位面,要神陨的也不是他。
不过,他从来不会避战,想阻止就来试试。
事实证明,这次是他赢了。
周迦南化身天道,让整个世界回溯到百万年前,回到桑英还在的日子。
他一念之间可以倾覆天地,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拦他。
周迦南从虚无之中,注视着三圣宫,注视着这时候的自己、桑英、少玄昊
为了避免时间流逝,重蹈覆辙,周迦南定住了日月,让这个时空,处在无限停滞之中。
他做的悄无声息,这个时空,却还是有人察觉到不对。
“玄昊,你有没有发现,不太对劲。”桑英望着正常运转的日月,柳眉微蹙。
少玄昊“嗯”了声,将画在掌心的图案给她看。
是个闭环。
桑英愣了下,脸色微变。
他是暗指,他们现在处在某个无限循环的时空中。
少玄昊道:“我在找元凶。”
意识到天地错乱的严重性,桑英颔首:“我帮你。”
少玄昊沉默了瞬:“我是内景与现实不一样才发现了端倪,桑英,你如何察觉到的。”
桑英迟疑道:“我感觉时不时有道无形的目光,跟随着我,导致我对天地的感知力增强了,”
少玄昊皱眉,他尚不能完全渗透,不放心的嘱咐道:“桑英,近来别单独行动,如果外出,跟在我左右,别走远了。”
桑英浅笑颔首。
过了些时日,桑英炼了一枚能延年益寿的丹药,想起周迦南小时候拼命救下的那只兽崽,阿离,到了年迈垂死之际,近来他整个人都郁郁寡欢的。
桑英揣上丹药,犹豫了瞬,没有支会打扰玄昊,兀自离开了修行之地。
路上,她穿过林间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她怎么到这来雾林来了!
她怎么能来这!
看着桑英踏入她曾经身殒的林间,化身天道的周迦南,刹时乱了气息。
他匆匆施法,想要把桑英逼退,远离这个噩梦之地。
他甚至不惜在桑英面前现身,也要把人逼走:“回去,桑英!”
苍舒桑英惊愕的望着面前之人,她看着另个模样的周迦南站在自己面前,周身环绕浓烈的天道之气。
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周迦南背后显化的尸山血海,来自百万年后,荒芜苍夷的人世。
桑英何其聪慧,意识到眼前的周迦南,来自若干年的另个时空,她几乎瞬间把这些时日感知到的怪异联系起来。
“阿南,你做了什么,”
“你别管,我只要你活着,”周迦南红了眼,抬手将桑英逼退。
可他用的天道之力,在刹那,只是轻轻一挥便将桑英重创。
周迦南吓了跳,慌张地看着自己的手,想过去看桑英,又不敢带着周身的天道之气靠近。
他隐隐察觉到什么,心底涌起无限的恐惧,整个人僵硬的站在树下,不敢有半点动作。
桑英吐了口血,看着脸色煞白的青年,走了过去:“阿南”
“你别过来!”怕她过来被伤到,周迦南急喝。
可他忘了他是天道。
天道一点轻微动静,都能在掌管的世界掀起惊涛骇浪。
桑英脸色一变,立即施法定住周迦南,阻止他周身暴虐的天道之力将位面摧毁。
她定住的是天道,即便周迦南乖乖任她宰杀,她此逆天之举,也会遭到巨大的反噬。
桑英阻止了这场无声的灾祸后,在周迦南呆滞绝望的目光中,从半空摔落在地。
玄黄之气开始消散。
桑英嘴角淌着血,忍着剧痛,看向树下崩溃得好似要嚎啕大哭的青年。
她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
周迦南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崩塌了,世界天昏地暗,他崩溃的抱头蜷缩在树底。
原来是他,
害死桑英的天道就是他。
“阿南,”无形的天道之力,划伤了女孩白皙的手。
桑英置若罔闻,执着地抚上周迦南脸颊,帮青年擦了擦滑落的血泪,哑声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别难过了好不好,我给你的兽崽阿离炼了枚永生丹,这样它、它就能永远陪着你了,你一贯见不得生离死别了。”
血雾蒙住了周迦南的眼。
“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会怪你的,”桑英柔声,低咯了口血。
“我看到,你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了,还是六道神树,真好。还有那是很多年后的人世吗,多了好多现在没有的生灵,很美好。阿南,别毁了后世”
桑英帮周迦南拭泪的手,逐渐无力,说话虚弱了起来。
她嗓音沙哑到极致,断断续续道:“不要、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为了跟玄昊比勉强自己,弄得满身伤,你不需要跟任何人比。”
周迦南无声的张了张嘴,眼里一片血色,看到桑英扬起苍白如纸的面容,努力勾起唇,一如当年在三圣宫,初见时对他轻笑的模样。
她柔声道:“在我心里,你一直、一直都很好,不比任何人差”
苍舒桑英每说一个字,就像一把刀,刻在周迦南心头。
他心在淌血,痛的快要窒息死掉。
他张嘴无声的呐喊着:来人救救她,救救她
一袭白衣的少玄昊赶来了,他察觉天道之力的危害,将还身处其间的桑英抱走。
桑英身负的玄黄之气已经开始涣散,少玄昊施法想要制止,却无济于事。
他冷眸瞥向树下被血泪模糊了面颊的身影,
发现对方有几分熟悉,少玄昊一边凝眉细看,一遍施法袭去,却被桑英拉住手腕:“别伤他”
少玄昊沉默了瞬:“他是何人所化的天道。”
桑英摇了摇头,缄口不言。
这时,一道墨袍青年跌跌撞撞的奔来,与此同时,树下那个现身的天道消失不见。
周迦南依旧在这林间,只是变换了身形,他看着‘自己’抓着少玄昊暴怒,看着桑英竭力安抚他的模样。
到最后,他看着噩梦重演,桑英死在了眼前
*
“你是不是早猜到是我,”
周迦南在虚无之中,对现身的人道。
六界已经崩塌,毁于一旦,帝休不用顾忌神力对各界的冲击,可以肆意现身了。
帝休负手立在六道树下,一袭长袍,眉眼平静:“在你妄图对天道取而代之后确定。”
周迦南:“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不会信,即便信了,也要尝试。”
周迦南僵硬的勾了勾唇:“你说的对,你好像永远都是对的。”
帝休默了瞬:“我也有意料不到的,也有做不到的。”
周迦南倚坐在神树下,一手搭在屈膝上:“我已经没有力气,将一切拨回正轨了。”
帝休:“我来。”
“这就是你自缚数十万年,迟迟不离开这位面的缘由,”周迦南看向他,“少玄昊,百万年的业力,你没有六道神树支撑,会陨的。”
帝休拾起一片枯败的叶子,嗓音沉稳:“无碍。”
周迦南看着他,沉默了良久:“那个魔族后辈也跟来了,不在这个时空,把他也带回去吧,还有小树花魂飞魄散时,我用神树护下了她一缕魂魄,告诉他耐心等等,会等到小树花回来,别强行待在不属于他的时空。”
帝休指腹摩挲着枯叶纹路,低声道:“我知道,谢谢。”
周迦南微微愣住,心情复杂,半晌见枯叶在对方修长的手掌中,重新焕发出生机,他不再多言。
周迦南仰头靠在年少时,世间唯一回应他召唤的神树,缓缓合上眼。
“我也该走了,说不定”
他想说或许桑英在他不知道的哪个世界等他,可他想了想,自己罪孽深重,恐怕即便有那样的世界,他也没有资格去。
“祝你顺遂。”帝休低缓的嗓音响起,似是听到了他未尽之言。
周迦南闭合的睫毛颤了颤,薄唇扯起一抹僵硬的笑:“帮我和小树花说声抱歉,要让她第二次失去爹爹了”
话音落下,周迦南渐渐没了生气,化作天道之力,归于虚无。
帝休望着空荡荡的树底,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良久,弯腰将手中生机勃勃的碧叶,放在周迦南之前坐着的地方。
“没关系,她已经不拿我当爹爹了。”
不会伤心。
*
世人记忆中,人皇预言的灭世浩劫未曾降临,只是擦肩而过。
而整个位面自此,如枯叶掉落,生出新芽。
过往灵魔界、修仙界、妖界六界渐渐都不复存在,余下的,是天界、魔界和人界。
在后世流传下来的传说里,天帝炼化了名为白寂的苍生棋,与手持黑煞的魔帝联手,制定新的天地法则,予苍生福泽,万世无忧。
之后魔帝便消失了踪迹,天帝则继续守着海晏河清的世间。
*
若干年后。
“当年,只有我从始至终相信主上,”一条黝黑的蛟龙,甩着尾巴,在从封印中苏醒的族人面前,骄傲的挺起胸膛。
“主上虽是魔族,却不是毁天灭地的大魔头,他心地可好了!”
一排专心致志听他谈及的蛟族小辈,激动道:“还好幽蛟哥哥慧眼识主,不然那魔主大人,哪会有闲情为我们解开封印。”
幽蛟尾巴挠挠脑袋。
倒不是他慧眼,而是他在很早以前,就遇到了顾赦。
那是神魔大战的时候,他受伤奄奄一息的逃到陌生的地方,在那里,看到了个守着一朵红莲的修长身影。
对方看到他,黑眸微动了动,替他解决了追兵,又帮他把伤治好了。
他眼泪哗哗的说族人快死光了,青年给红莲罩了层结界后,与他去了亡灵海域,帮他把活着的族人全部封印在海域深处,避免了那场生灵尽陨的大战。
从那时候,他就发誓要追随对方了。
“幽蛟哥哥真的很厉害!”一个激动得吐水泡泡的小辈,双目放光,“我上次出去,看到外面供奉魔主大人的魔像旁,都有一条小黑蛟,就是幽蛟哥哥!”
其他小辈闻言,满脸惊叹崇拜之色。
那可是万年前,一统分裂的魔族各脉,只手复苏魔界,重振上古魔族之威,又和天帝一起创下新天道的魔主,能跟着对方一起被世人传颂,是多大的殊荣!
“那幽蛟哥哥,魔主大人现在去了哪里。”
他们读史书,只知道浩劫过后没几年,魔主大人便把魔界交给了现任魔帝释元,随后消失在世人眼中,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幽蛟一默,不知想到什么,蔫蔫的垂下脑袋:“他去找小恶主了。”
“小恶主是谁,”“他找到了吗。”
幽蛟目光朝远处望去:“无数次踏遍全世界想找到的人,最后,一定会找到吧。”
*
天界。
新上任的少司命,咬着根笔,抬头看到一袭白袍的天帝,站在天池边,望着其中深红莲花似乎有些失神。
少司命正记载世人命格,一时好奇:“陛下,可有过喜欢的人。”
心间的白寂棋涌动,
“不曾。”
天帝侧过脸,露出温润沉稳的玉容,半晌又像想起什么,微微勾唇。
“不过很久以前”
他有个师妹。
*
苍舒孑双手托腮的待在神殿,泪眼朦胧。
悠啊,什么时候回来。
他还等着她一起回去。
苍舒孑长叹口气后,开启了每日卜算,这次,他望着截然不同的卦象,微微睁大了眼。
太好了,有动静!
不太好的还早得很。
*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天界,魔界,人界顾赦孤身走了一遍又遍,寻找熟悉的身影。
他修为越来越高,有了当年神帝的麻烦,为了不破坏各界平衡,他让魔身不断在年少时段循环,以此消弱威压对天地的影响。
又是万年过去。
某日,一片枫林间,走入一个乌发红衣的少年。
少年修长的手指拾起一片红叶,垂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林间一片寂静,风刮起地面落叶。
沙沙声中,忽地响起个窸窣动静。
林间不乏有虫蚁鸟兽,有些响动很正常,少年却不知为何,黑眸直直地朝那堆落叶望去。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小泥人从落叶堆里“蹦”了出来。
察觉到凝在了身上的目光,拾起一片红叶在手中玩的悠悠僵住。
她望向树下的不速之客,圆脸呆呆的。
待反应过来,她像只被外来入侵者抢占了领地,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把拎起荷叶制成的小包裹,“咻”的下,躲到了一块石头后。
藏起来后,悠悠抱着充满荷叶香味的小包裹,紧张了许久。
发现对方再没了动静,悠悠才小心地透过石缝,瞅向林间身影。
林间红枫似火。
少年站在不远处,似乎怕吓到她,没有再靠近,只是双目发红地死死望着这方向,担心她原地消失般。
悠悠望着那双似曾相识的黑眸,不明白为何对方看到她的瞬间红了眼。
从有意识起,悠悠一直在这片宁静的深山福地里,没见过人,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需不需要吃东西,吃什么,每天的任务就是寻些灵草野果饱肚子。
怀疑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小灵物。
不然为何如此难过。
悠悠犹豫了瞬,打开了自己满满当当的荷叶包裹。
顾赦颤抖的指尖死死嵌入掌心,竭力遏制着上前握住小泥人的冲动。
他张了张嘴,想叫她别怕,可是喉咙如被堵住了般,一个字都吐不出,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如喉间泣血般挤出几字。
“师、师姐”
似是听到这声,躲在石块后的小身影探了出来。
小泥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细看有些灰头土脸,荷叶包裹也破了个洞,像刚捡完垃圾回来。
她一手拖着包裹,另手负在身后,蹑手蹑脚的靠近了顾赦。
几步的距离,累的呼了呼气,深吸口气后,悠悠站在顾赦身前,负在背后的那只手伸了出来。
她的小泥手里,捏着朵花。
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就是路边的小野花,花心似太阳,花瓣像软白的云朵,在风中轻摇。
“别难过了,”她递给他一朵小花花。
“呐,以后我养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