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宋迢迢仅是羁押,关押地并非禁所,而是官衙的班房,天蒙蒙亮,碧沼就已携着人马在衙门外等候多时。
两厢会面,好赖是没有再掉眼泪,细看仍能发现对方眼眶晕红,碧沼搀着她的臂弯,扶她登上车辙,哽咽道:“娘子瘦了。”
宋迢迢笑笑:“长梦将醒,难免腹中空空嘛。”
车旁搬脚凳的阿难立刻道:“既如此,娘子不若就近用些早食再归家,娘子爱吃云吞,前头有家,河虾云吞做得是一绝。”
众人遂在街角兜售云吞的竹棚落座。
碧沼原还在思索,该如何同宋迢迢细说何府的纠葛,邻座几位食客已然先行开口。
着襕衫的郎君饮下一口清汤,环顾四周,压低音调道:“诶,诸位,可有听闻何府那桩秘闻?”
“何事?莫非是何二郎小妾有孕一事?虽说何家多年来子嗣凋敝,何二郎老来得子也实属稀罕,却不值当一直说嘴罢……”面生麻点的郎君不耐蹙眉。
“诶诶!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襕衫郎君挥挥袖,颇有些得意的扬起眉头,方才继续:“想来诸位是不曾耳闻罢。事件的起源呢,实则仍是这位小妾……”
男子的声音不大不小,宋迢迢几人略略噤声,便将原委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是那位小妾滑胎了。
三四个月的胎儿,在环狼饲虎的后宅稍有失察就难以保全,偏偏这小妾颇为得宠,落胎后一口咬定是主母王夫人的手笔,惹得素有惧内之名的何二郎同发妻闹了个天翻地覆。
这还不算完,王氏出身望族,入了何家后长嫂早逝,偌大的内闱皆教她把持,她贯来是个厉害角色。当即祭出一招反客为主,将小妾偷情的丑事抖落了出来。
一时间何府上下鸡飞狗跳。
主母受屈,不愿理事,竟然连封锁消息这样的大事都无人落实,翌日,府内丑闻悉数教人泄露出去,从扬州府一路传到燕京城。
扬州距燕京虽有千里之遥,但因各道治所俱为要地,由圣人的爪牙实时监视,兼之何皋即将擢升刺史,恰处于观察使紧盯不放的关头。
不过二三日,何家便在朝见时被御史台伺机参了一本。
参奏的人即是宋迢迢的舅父,朝廷新任的御史中丞杜令仪。
杜中丞以治家不严这一项启奏,延伸出何家积年所犯的多条罪状。
御史一向是深谙口诛笔伐之道的,林林总总参了数十条,譬如贪贿无艺、徇私枉法,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现如今何家自顾不暇,自然也无心料理宋家这根硬骨头了。
宋迢迢静静听完,咽下最后一颗云吞,起身朝棚外走去,碧沼付过钱,急忙跟上,身后一干人遥遥缀行。
春晖拨开云雾,笼照城郭,阳光如同金纱铺呈在秦淮河面。
她沿着官衢大道悠悠穿行,约摸两刻钟,她提裙转步,手扶二十四桥的白玉栏,拾阶而上。
碧沼伫立在她身侧,陪她望了阵长河,阿难等人不好拥堵上来,宋迢迢朝他们招手,示意阿难并家丁苍奴随行,其余人尽数回府。
桥洞下响起咿呀摇桨声,水波荡漾,一叶扁舟逆波游来,舟上攒放摞摞含苞待放的鲜花。
琼花、蔷薇、芍药……不一而足,姹紫嫣红的花瓣沾染着点滴朝露,晶莹剔透。
宋迢迢随意点了几株,叫阿难下去买,买回来便要碧沼将它们编成精巧的花冠,冠在自己的云鬟上,愈发衬出她的姝色无双。
她抿唇笑起来,问众人:“好看吗?”不单是同行之人,就连路人也被晃得神思不属,齐齐点头回应。
她笑得更开怀,一双琉璃眼弯如月牙,迈着轻盈的步伐穿梭在喧闹的街坊中,时而吃盏甜饮子,时而逛逛珠钗阁。
宋迢迢低眉,啜饮手中的樱桃浆勒,面上笑意不散,语调平缓:“查出什么了吗?”
碧沼一愣,堪堪回过神来,欲要察看四周有无可疑之人,却被叫住,少女垂眸,低低道:“莫看,后头有人。”
她立时惊出一身冷汗,终于明白了宋迢迢的用意,神色若素道:“他身边那些人俱被打发得远远的,独有个家丁,素日帮他逞凶作恶,十分好赌,竟偷偷回了扬州城。”
话毕,她悄无声息在少女手心划下几字。
宋迢迢颔首,拾起地铺上一支云纹錾珠簪,别入碧沼鬓边,赞道:“虽是银制的,不如金器贵重,但也颇有几分雅致。”
她眨巴眨巴明眸,俏声道:“就当是为我簪花的奖赏。”
待转了两圈,尾随之人逐渐松懈,宋迢迢漫不经心道:“五芳斋新出了几样糕饼,趁着日头尤算早,碧沼速去采买些罢。”
顿了顿,她又道:“再寻辆牛车了,左右无事,我多逛一阵。”
阿难和苍奴皆是她的心腹,办事利落,不消半刻钟便引来一辆牛车。
宋迢迢在狱中不便沐浴,三四日前托关系才得以濯发擦身,她自个儿不擅梳发,只简单挽了个螺髻,同碧沼的发式不谋而合。
二人衣裳皆是兰苕色,恰留给她操纵的余地。
牛车晃晃悠悠,在苍奴的鞭笞下,朝西街尽头一间隐蔽的赌坊驶去。
汹涌的人群中,头戴花冠的少女依旧漫无目的地转着,一如往常。
槐树下遮掩的男子放低心防,观察须臾,径直潜回府邸报信去了。
*
程五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进这家赌坊,又是第几次赔光身家,如牲狗般被人按俯在这方案间。
他含着破帑,犹如死鱼的双目再无神采,血渍斑斑的钝刀近在咫尺。这一次,他连惊惧都无力流露了。
他毕生的价值被榨取到近乎枯竭,再也不会有人保他。
钝刀刻上筋骨,凿骨穿髓的疼痛霎时袭卷全身。
伴随“哐当——”的巨响,满座寂静,唯余钝刀坠地的嗡鸣。持刀的青手(1)木木发愣,直觉腕骨被硬物重击一记,刀刃脱手飞出,整条手筋都在战栗。
众人屏息巡视,便见一兰苕色罗衫的女子款款袭来,帷帽青纱及腰,将她的音容笑貌遮得严实。她的身形袅娜,乌发尽束,腰间华丽的禁步簌动,通身贵女气派。
少顷,她淡淡抬手,甚至不屑于开口,自有身旁那九尺高的汉子替她发话。
“这厮,值几钱?”
汉子声线浑厚,在座皆是行手,瞧他遍身虬结的肌块,步履扎实,便知他绝非凡手。
庄头颤颤巍巍伸出五根手指。
叮里当啷,金铤盈盆,照得暗室生辉。
*
何府的闹剧以小妾的暴毙为终结,五月初,圣人降下敕旨,将何皋及其亲眷贬谪岭南,籍没何氏家产,以儆效尤。
户部伙同不良人大肆查抄赃款之际,程五正被柳郎手下的人逼得四处逃窜,形如丧家之犬。
昏暗长巷内,春雨淅沥,浸染他满面的污渍,一柄横刀死死扼住他的喉管,血迹缓缓渗出,染红小片积水。
程五两股战战,求生的本能使他紧攒持刀人的衣袍,哀嚎道:“郎君、郎君饶命!”
柳郎冷笑,昔日面若傅粉的翩翩儿郎,眼下在雨珠的冲刷下,目眦欲裂,形同厉鬼。
“你这虚与委蛇的犬彘,先前若非我与霜娘鼎力相助,恐怕你早已魂飞九泉,焉有今日!”他咬牙切齿,字句啼血:“你岂敢!岂敢反咬一口,害我霜儿性命?你岂敢!”
程五苦不堪言,这哪里算反咬呢?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因有行伍的经历,早年被选入何府,做了何庆的随从,整日为虎作伥。
当初大明寺一事,他切身参与,后遭遇几波来路不明的威胁,不敢泄露分毫实情。
何庆痴傻后,他仍旧随身护卫,又因嗜赌经不住诱惑,被付霜儿收买,助她造下杀孽,且屡次三番遭她胁迫。
半月前,她甚至捉拿他,去王氏面前作伪证,陷害宋家,令祸水东引。
桩桩件件,俱是要命的关窍,他长日躲藏,朝不保夕。
蝇营狗苟的一生,终究是败给了几枚樗蒲。
不、不——他不甘!他不愿死!不愿!
他匍匐膝行过去,攀住柳郎的靿靴,涕泪横流:“奴是刍狗、奴是刍狗,求郎君饶我,饶我一条贱命……”
“此事,均非奴的手笔,是一名女郎,十四五的年纪,手段果决、家底、家底巨丰……奴是得她授意。”
“噗呲——”
血柱飚溅。
迎接他的,是干脆利落的一剑封喉。
柳郎裂唇大笑,状若疯癫,带领黑市中雇来的青手,向宋氏的产业疾行。
宋迢迢实在未算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敢在扬州城内追杀她!
她驭着骏马,身前是战战兢兢的碧沼,二人并骑,在雨势不歇的曲巷飞驰。
此地是宋府新置办的产业,她往年来得少,不甚熟络,疏忽间闯入穷巷,退无可退。
一行人层层堵住巷口,当头的男子信步提刀,步步紧逼。
他蒙了面,宋迢迢辨不清眉目,隐约听见他阴郁的声线:“宋氏女,以命偿命,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他癫狂地呢喃着,挥刀突向马蹄,马匹惊痛之下撅蹄,将二人震摔在地面。
青石板路极其硌硬,宋迢迢直觉浑身骨缝都快被震裂,碧沼怕得发抖,只咬牙护在她面前。
宋迢迢咽下喉间腥血,扬起笑靥,启唇道:“柳小郎君,你纵是个庶子,不用顾及前程,也该顾及自己的生母罢。”
蒙面男子僵立片刻,忽见面前奄奄一息的少女挑开衣襟,将颈边鸣笛衔入口中,骤然吹响。
笛声响彻云霄。
柳郎被激得杀意升腾,周遭的青手却犹疑起来:“这一片都是宋家的产业……”
“畏缩不前者,赏金扣半!”
话落,刀剑如潮勇进,横刀一马当先,削铁如泥,几要贯穿少女脆弱的肺腑。
宋迢迢用力压制碧沼,迎身抵挡,半空突地蹿出一道剑影,轻灵若飞雪,轻飘飘一拨,掀翻数片打手。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得瞠目结舌,那人出剑极快,剑招摧锋陷坚,转瞬逼退大半蒙面人。
不远处,骏马奔驰循声而来,少年大喝:“何人在此寻衅滋事!”雨水如同溅珠,被马蹄击得粉碎。
持刀人四散,执剑者逡巡一圈,跃入重叠灰墙,隐去踪影。
宋迢迢凝望女子清瘦的腰身,以及她腰间的长剑,若有所思。
她回眸,入目是大宛马旁神色焦灼的少年。
二人曾见过。
萧传愣在原地,俊脸羞红,呢喃道:“仙、仙子。”
*
正统二年,于宋迢迢来说是相当的流年不利。
她前后经历了逃亡的山雨、密友的背叛、被诬告入狱,更甚者,还有命悬一线地追杀。
她迫切希望厄运可以止步于此,可惜命运并不垂怜她。
五月廿二,平常的一天,艳阳高照,她照例外出查账,适逢柳郎的讣闻传遍扬州城,她不清楚他为何逝世,以防万一,她带上了众多护卫。
殊不知,柳郎这看似无关痛痒的死讯,将在她的人生中掀起一道骇浪。
柳郎被那道劈风斩浪的剑气波及,脉络淤塞,加之骤闻付霜儿惨死,他心脉濒临碎裂,很快死在一个春夜。
那个春夜没有雨,月光流淌在零落的垂丝海棠间,他临窗痴望,一边吞咽不断外溢的血,一边同心腹道:“我毕生积蓄,赠你三分,剩下的、留给我姨娘傍身……你、你速去燕京城,替我送封信,务必送到新晋的宛嫔手中……”
“她是、何家的嫡女…母族倾颓,她定、定要纠出罪魁祸首……宋家、就是最好的箭靶。”
心腹含泪领命。
他总算安心,用染血的手抚摸眉眼,拥抱胸前的海棠,极尽温柔的弯唇:“霜娘说,我的眼睛生的好……”一双含情目,缠绵清亮,水中映月般。
清泪划过双颊血渍,他絮絮低语:“霜娘、我的霜娘,比海棠花还美,就是……命太苦。”
记不清何年,雪似绵絮纷纷落,他随兄长去棠湖观雪,被贯来爱戏耍他的嫡兄困在湖心亭,寒冬难捱,他冻得几要晕厥过去,只得拢着单薄的披风度夜。
夜半,罩面的披风被一只柔软的素手掀开,少女的指尖暖意绵绵,恰立在他身前,为他挡住外来的风雪。
她垂眸望他,笑得像姝丽的海棠花:“小郎君,湖上风饕雪虐,可不值得你竞夜观赏。我带你归家罢。”
我带你归家罢。
“好。”他阖目无憾,殒命在十九岁的暮春。
为看似虎口脱险的宋家,送去致命一击。
宋迢迢从账房脱身,坐在前堂的厢房歇息,欲唤碧沼替她揉捏酸胀的眉心。
适时,门扉被轰然推开,她抬眸,看见杜菱歌泪眼婆娑闯进来,心头重重一沉。
本应在庐州的阿姊,怎会突兀现身。
况且,阿姊几乎从不落泪。
她克制着自己紊乱的心绪,听见杜菱歌哀声道:“月娘,新获宠的宛嫔发难,长兄、还有大舅,都被下诏狱了……”
*
扬州城郊临水处,有一别苑,层台累榭,错落有致,为吴王的暂居地
。
苑中菡萏争芳,足有十顷之阔,恰值花秾,萧传泛舟到藕花深处作画。
他画得入神,未曾注意到一叶小舟翩然靠近,曳舟的书童阿桐摇铃,唤他:“大王,大王,有客来寻。”
萧传面色平淡:“本王有要事,且让他等着罢。”
“可是。”阿桐有些难为情的挠腮,细若蚊蚋道:“郎君每每见了这位娘子,都要唤人家‘仙子’。”
话音将落,阿桐便见自家大王急吼吼行舟,朝河岸奔袭。
萧传疾步去内苑换了身簇新的衣裳,净面,熏香,一气呵成。
去花厅的路上,他又是急切,又是忐忑,直逼得耳尖泛红。
入厅前,他深吸数口气,方能保持矜贵的气度,不疾不徐在宋迢迢对案落座。
他深刻反省了此前的多次窘态,为让心仪的小娘子改观,立誓要展露出最得体的一面,笑问:“娘子远道而来,想必疲累,且喝口茶?”
宋迢迢勉强一笑,应道:“有劳大王。”
萧传发觉她心神不宁,立时惴惴不安起来,紧张道:“娘子是不爱喝擂茶吗?此处还有宝珠、毛尖……”
宋迢迢观他神态,不禁失笑:“于茶道上,奴并不挑剔。”
少年发愣,被她发自内心的浅浅一笑,撩拨得心弦大乱,手足无措的垂头,一个劲的往茶碗中撒玫瑰盐。
宋迢迢沉吟几息,决定直奔主题:“接下来奴的所言所行,或许会有冒犯、唐突大王的地方,然为了亲族,奴不得不为之。”
她敛礽肃拜:“万望大王恕罪。”
萧传愈发惶惶,连忙道:“娘子尽可言。”
宋迢迢沉吟:“不知奴己身,或是奴的族人、名下的产业,有无襄助大王的价值?但凡有,奴愿倾力付出。”
“惟愿,惟愿大王,为我的舅父、长兄美言一二,他们品性清廉,或许有时过于刚直,可绝无冒犯圣人之意。”
她趋后几步,盈盈折腰,俯首唤道:“恳请大王,略施援手。奴愿衔环结草,竭泉以报。”
萧传注视着她泻在腰上的缎发,默默良久。
杜家蒙难,他也有所耳闻,本意是施以绵薄之力。毕竟他的母族势大,此举既可博美人欢心,顺手为之。
然则,他听完少女这席话,目光掠过她绝尘的眉眼,凝脂的面颊,再到她莹白的长颈,倏尔收回,好似被烫灼一般。
他内心不断翻涌的、恶劣而隐匿的妄念,顺势蔓延,盘踞成参天乔木。
他听见自己开口,声线战栗:“不要娘子衔环结草。”
春末夏初的余晖,日光卷起万千浮尘,交织在静谧的内室。
他面颊滚烫,吐字不受控制地磕绊起来:“宋小娘子,年方十四,可有婚配?”
宋迢迢怔忡半晌,她的眸光幽静,宛若死水,内心反复地计算权衡。
旋即,她绽唇一笑,拿捏好羞怯的姿态,答道:“未曾。”
约摸二三日,吴王与宋小娘子情投意合,不日男方将要登门求娶的消息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