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祁王府宽阔, 布置不似安王府那般华丽,多以典雅。
府邸收拾干净,乔迁之喜, 摆了几桌席,宾客寥寥无几,几条街外的安王府宾客络绎不绝。
“那群大臣真是狗眼看人低, 不过二皇子出了长孙氏那档子事, 府中还能如此热闹, 倒是叫人意想不到。”
“他和长孙氏断绝得毫不留情, 又在朝中培养势力多年,自然热闹。”
林惊雨点了点头, 是呀, 他将整个长孙氏摘除,连同二十余年的血脉养育之情,林惊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话说长孙瑶呢?”
“不知道。”萧沂一顿, “你很关心她?”
林惊雨浅笑着扬起唇, “毕竟从前, 她可是一口一个砚舟哥哥喊殿下, 殿下就不关心她吗?”
萧沂问,“你很在意?”
“才没有。”林惊雨扭过头去,叹了口气,“一个叛贼之女, 下场一定很惨, 二皇子那般明哲保身之人, 定会杀了她。”
嫁入皇室的女人,不是附属品, 就是牺牲品。
林惊雨转头,盯着萧沂的眼睛问,“假如,我父亲参与谋逆,入了牢狱,殿下会如何处置我。”
萧沂静望她良久,摸着手中玉髓,黑沉的眸溢出一丝笑。
“那我便打乱所有棋。”
他所言何意?林惊雨手指微微捏紧,风吹得灯笼摇晃,半晌后她笑了笑。
大抵是指她害他乱了棋,他在警告她。
“要是他败了,殿下记得把他的人头给我,我大义灭亲,明哲保身,后面就听天由命了,不过依我父亲那个德行,怕是闻反色变,借他十个胆都不敢,所以殿下放宽了心,不会有这个后顾之忧。”
她说了一堆,萧沂道:“你不必向我解释。”
林惊雨一顿,“殿下方才不是在警告我吗?”
萧沂眉心微动,“谁在警告你了。”
探枝忽然跑过来问,“小姐,菜要收走一半吗”
林惊雨叹气,“弄这么多菜,岂不浪费,不如让我去城门口布善施粥去,还能博一名声。”
萧沂平静道:“再等一等。”
林惊雨以为是说林琼玉和张竹允,不一会,祁王府门口停下一辆华丽的马车,后面是一行车队。
伴随着一声嘹亮,“长宁公主到。”
萧珠珠光宝气地,搀扶着下马车,她环望四周,“啧,人怎么这么少,看来是本公主来早了。”
林惊雨讪笑,想解释,其实挺晚了。
萧珠把手一挥,“一点薄礼赠皇兄,祝皇兄乔迁之喜。”
哪是薄礼,大大小小的礼品鱼贯而入,林惊雨微微倾斜身子,凑近萧沂,“长宁公主还真是豪气。”
萧珠端庄走过来,轻咳了一声,探了探头,朝萧沂小声道:“皇兄,够气派吧,我敢保证,本公主送的礼,顶二皇兄今晚收的所有的礼。”
萧沂笑着颔首,“多谢阿珠。”
“皇兄放心,一会齐哥哥也来,这长孙氏没落了,兵权暂由齐家掌管,那些武将见齐家来了,不得巴巴地跟过来。”
“那便由阿珠代我多谢齐小将军。”
“这有什么,届时皇兄在我与齐哥哥定亲宴上,多送两份礼好了,下个月初七,皇兄和皇嫂记得来。”
“好。”萧沂点头,拉起林惊雨的手,“届时一定来。”
门外又一道声,“齐小将军到。”
声一响,萧沂看向林惊雨,林惊雨抬头,“殿下看我做什么。”
而后林惊雨笑了笑,“多少年了,殿下还记的齐小将军的事,况且人家下个月都要定亲了,殿下如此被别人瞧见,得说好没肚量。”
萧沂不屑道,“怎会。”
片刻后,他忽然冷不丁一句,“只是每每提起齐小将军,总会想到一声阿雨。”
林惊雨无奈道:“太子从前也这般叫我的。”
“他是我皇兄,齐旭又不是。”
莫名其妙,林惊雨皱眉,“那殿下也喊我阿雨好了。”
萧沂双臂环在胸前,“本殿不想和别人一样。”
“哦。”
林惊雨不管他,嘱咐一旁的婢女招待宾客。
齐旭英姿飒爽依旧,笑着走过来拱手,“参见祁王。”又拱手向林惊雨,“参见祁王妃。”
萧沂淡然一笑,“不必多礼。”
齐旭看向林惊雨,二人对视一笑。
“微臣记得祁王妃爱吃莲子,此时正值夏季莲子好时节,恰逢家中莲塘莲子成灾,便让人采了几筐给祁王妃。”
林惊雨道:“多谢齐小将军,难为齐小将军还记的。”
齐旭也不避讳,抛去繁杂礼节爽朗道:“那是,阿雨就像是我的妹子,妹子喜欢吃什么,我自然记得。”
“齐小将军亦如我的兄长。”林惊雨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阿珠在那,齐小将军过去吧。”
齐旭走后,林惊雨看向萧沂,萧沂低眉,“你看我做什么。”
“在看某个人,是不是因阿雨而黑了脸。”
萧沂扬起唇,皮笑肉不笑,“瞧,脸好着呢。”
接着是林琼玉和张竹允过来,两条马车并排,说是凑巧。
林惊雨一笑,“凑巧?阿姐,我怎么就不信呢?”
林琼玉脸一红,“妉妉,你跟谁学的,都会打趣人来了。”
林惊雨目光微微瞥向萧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林琼玉一笑,让人把礼送进来,小声道:“此次赴宴,好比站队,妉妉你知道我们父亲一向不喜朝堂纷争,莫要怪父亲。”
在林琼玉面前,林惊雨笑了笑,“好,我不怪父亲。”
她想起一个人,又问,“林夫人可有说什么。”
“妉妉放心,母亲说妉妉如今毕竟是祁王妃,林家若不派个人来,说不过去,于是便允了我过来。”
“阿姐先进去吧,宴席快开始了。”
林琼玉与张竹允进去后,林惊雨目光变得冷冽,嘴角依旧带着笑,“林琼玉心思单纯,易听信于人,我估摸着姜芙又要搞动静。”
她继续道:“你告诉张竹允他想娶林琼玉就尽快娶,我可不敢保证,姜芙的眼睛最后盯上谁。”
萧沂道:“你要是认祖归宗,林夫人的目光只会盯在你这。”
认姜芙?林惊雨嗤笑道:“殿下觉得,她知道真相后,是后悔还是嫌弃。”
萧沂望着她的眼睛静默不语。
林惊雨望着眼前万家灯火,她从前期盼过的,可如今万家灯火在她眼里连成一片,如同绝望的火海。
“我不知她怎么想,反正我是厌恶。”
萧沂道:“那就不认了,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林惊雨眸中神色又平,她回眸一笑,“殿下你知道你这句很多负心汉说过吗?”
“我是说真的。”萧沂望着远处万家灯火,又望了眼身后融融喜气,“我从来没有家,但以后这就是。”
他想了想又道:“准确来说,有你的地方就是。”
林惊雨调笑,“殿下,你这句话也很像负心汉说的话。”
萧沂皱眉,“林惊雨,你是不是被负心汉骗过,不相信所有男人的心了。”
“诶,我可没有被骗过。”林惊雨道:“我只是不信所有男人的心。”
“那你还喜欢我。”
彼时,因齐旭和张竹允起了头,文武两派官员,纷纷过来,这声响好巧不巧落入走来的一群大人耳中,众人面面相觑。
林惊雨掐了把萧沂的手臂,“这么多人呢,你乱说什么话。”
那几个人拱手道:“哈哈,祁王和祁王妃感情胜新婚,令我等羡慕。”
萧沂颔首温文尔雅一笑,“见笑了,各位大人里面请。”
这乔迁宴虽气派了,却累死个人,今夜林惊雨和萧沂,就不停站在门口,望着鱼贯而入的礼品,不停拱手。
“多谢。”
“里面请。”
宴席散后,林惊雨精疲力尽躺在床上,长舒了口气。
“这乔迁宴,比你我成亲那日还要累。”
萧沂顺手给林惊雨倒了杯茶,“新床舒服吗?”
“新的就是舒服,可总觉得少了什么。”
林惊雨想了想,“墨竹轩地处南阴边,常年散发的霉味和木头味?”
她说着一笑,觉得自己越发没出息。
萧沂问,“想墨竹轩了?”
“怎么可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独独偏爱新的。”
林惊雨嗅了嗅被褥,“是上品沉香,殿下要不闻闻。”
“我知道。”萧沂漫不经心道:“沉香有安眠的作用,我让探枝熏过。”
林惊雨趴在床上,“殿下真好,妾身真感动。”
“怕你换了新地方,晚上睡不好乱动,我也跟着受累。”
“殿下还是闭嘴的好。”
林惊雨趴在床上休息了会,想到今日一身疲惫招待人,这乔迁宴的酒自己是一点也未喝到。
林惊雨觉得自己是想酒想糊涂了,竟然闻到了酒香,她抬头看,萧沂坐在窗边,不知何时褪了外袍,只着一身白色的里袍,在月光下谪仙似的。
他对月酌酒,见林惊雨醒来,投去目光。
“醒了?”
林惊雨点头,又道:“殿下竟背着我喝酒。”
“你要想喝,就过来喝。”
林惊雨从床上爬起,她闻了闻酒香,是浓烈的白酒。
“殿下喝这么烈的酒,就不怕酒后乱性吗?”
萧沂嘴角轻轻一笑,“比起我,我倒是觉得你更容易酒后乱性。”
林惊雨眉稍稍一扬,恬静一笑,伸手握住萧沂的手腕,“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是吧。”
“林惊雨。”
“嗯?”
“你是在乱性吗?”
林惊雨嘴角笑意更深,手指划至萧沂的手背,萧沂静默地观望,眸色更深。
紧接着她的手指划到酒杯,趁他不备夺过,仰头喝下,然后玩味地把印着红唇的一面朝向他递给他。
青色瓷器上,恍若桃花一瓣,萧沂接过,望着她的眼睛,迎着她的面喝下。
“殿下从前不是不爱用别人喝过的杯子吗?”
他漫不经心又倒了一杯,“亲太多次,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临了又加了句,“不过我还是奉劝你用两个杯子,一个杯子喝这壶酒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
他总是这般叫人牙痒痒,林惊雨坐在对面,拿起另一个杯子,哀叹了口气,“我跟殿下调情,没料殿下如此不解风情。”
萧沂往她杯里灌酒,“好啊,你要是想调情,我们去床上。”
林惊雨讪讪一笑,“那倒不必。”
她喝了口酒,方才故意逗萧沂,只是浅浅一抿,现在喝得太快,她呛了一下,拍了拍胸脯。
萧沂道:“别喝得太快,没人跟你抢。”
林惊雨抬起头,两颊如塘里的荷花一样粉红在白皙的脸上,她扬唇笑了笑,“殿下担心我?”
萧沂一顿,“嗯。”
林惊雨又倒了一杯,她问,“今日殿下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假如我父亲谋逆入狱,我的存在会影响殿下,殿下会如何处置我。”
“我会打乱我的所有棋。”夜色寂寥,漆黑,男人的眼睛也是,他抬起酒杯,轻描淡写道:“换句话,我会反了这棋盘。”
他会谋反,没有什么比谋反更直接了当的事了。
换了天地,林惊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她反了,他也可以包庇她。
林惊雨撑着脑袋,她有些醉了,眼中含着笑意,脑袋一顿一顿。
“殿下,你这样,我会为非作歹的。”
“随你。”他仰头,闲散自若,“不过前提是,我能赢。”
林惊雨眼里的光又暗下去,“萧沂,你简直就是个负心汉。”
“林惊雨,是不是我钱越多,权势越多,你才会更爱我。”
她酒后吐真言,“那是自然。”
她倒了倒酒,酒没了,她有些气愤,她的欲望从不轻易满足,酒欲也是。
萧沂点头,“好。”
他提起整壶酒喝下,酒水滴了几滴湿了衣袍,林惊雨见此,更怒。
伸手提着萧沂的领口,“负心汉,方才还说不会跟我抢。”
萧沂皱眉,“林惊雨,你今日骂我几遍负心汉了。”
他握住她的手,移至他的胸口,“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林惊雨,你好好听。”
他胸口的心脏跳动,滚烫又热烈,仿佛要穿过肌肤跳到她的手上。
她静静地听着,到后来不知怎么的,他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林惊雨觉得很痒,她烦躁地提着他的衣领,吻上他的唇。
她喜欢热烈的东西,情欲也是。
他们都有些醉了,夜色朦胧,气息缠乱,衣裳一件件剥下。
萧沂睁着眼,望着她情动的样子,将吻压得更深,他缓缓阖上眼,让情欲将彼此吞噬,只剩喘息与欢愉声。
比起先前,二人恨不得把彼此啃得血肉模糊,睡死在床上。
今日显得格外得融洽,难得温情。
林惊雨觉得自己置身在无边的大海,只得紧紧抱住眼前的浮木。
她听见有人在不停喊她的名字。
“林惊雨。”
“阿雨。”
“妉妉。”
“……”
她一声一声应,到最后喊得声音沙哑。
翌日清晨,林惊雨一身疲惫醒来,一睁开眼不用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门吱呀一开,她愤愤瞥向罪魁祸首。
林惊雨的目光看他像犯人,萧沂无辜道:“昨夜我们都喝醉了,实属是酒后乱性。”
他衣冠楚楚,清风明月走来,林惊雨更气。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癖好,喜欢穿得正人君子,看我狼狈的模样。”
“没那癖好,实在不行,每日清晨我都给你穿戴打扮好。”
他边说边盛了碗鸡汤给她,“哝,你喜欢的事后补药。”
林惊雨气不打一处来,他每一句话都极像个登徒子,她愈发觉得昨夜她是酒后,被他哄骗得入了狼窝。
“萧沂。”
萧沂一顿,“怎么了?”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瘾,痴迷上我的身体了。”
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也不害臊。
而他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显得她是个蛊惑人心,不知廉耻的妖精。
白衣君子点头,“嗯,是的。”
他平静地说着突兀的话,“我是痴迷上你的身体了。”
第82章 第 82 章
“这是病, 得治。”
林惊雨一本正经道。
“不瞒殿下,咱之前流落的那个村子,我在村口溜达的时候, 听村口的几个嬷嬷讲,我们隔壁的隔壁的老王对同房之事极其上瘾,因此老王越来越虚, 老王的妻子瞧着不对劲, 就找了个大夫看, 大夫说这是病, 得治,长此以往会气尽人亡, 后来那大夫开了个药, 不出几日就好了,殿下也知道,我自小跟着我祖母, 对认药记药格外敏感, 那药我还真记下来了, 等会就让人抓药给殿下。”
林惊雨语重心长, 苦口婆心说着。
“相信殿下, 定能早日康复,清净如初。”
萧沂的脸愈来愈青。
他握着鸡汤,又收回手,“不吃算了。”
鸡汤香如丝, 才勾了她的鼻子, 又抽走, 林惊雨赶忙拦住,“我喝, 我喝。”
不一会,婢女端了碗药过来,萧沂瞥了一眼,皱了皱眉,“林惊雨,你还真熬了一碗药给我。”
“谁说是给你的了。”
她解释,“这是我的避子药。”
林惊雨接过避子药,想趁着嘴里刚过了鸡汤味,赶紧喝下这苦药。
萧沂忽而握住她的手,神色凝重,“要是苦,就不喝了。”
“不喝,难道给殿下生个孩子啊?”
林惊雨抬头笑着道。
萧沂道:“那便生呗。”
林惊雨收笑,“开什么玩笑。”
她仰头,将药一饮而尽,还是有些苦的,林惊雨紧皱着眉,再睁开眼时,萧沂手中不知何时拿了块蜜饯,“过过味。”
林惊雨问,“殿下变戏法,变出来的?”
他解释,“怕你喝药苦,所以在床头匣子里放了些蜜饯以备不时之需。”
林惊雨点头,越听越不对,她面露鄙夷地问,“殿下莫不是为了与我行同房之事,特意备了蜜饯,好等我第二日喝避子药吃。”
她不免啧了一声,“殿下,你好生邪恶。”
萧沂收走喝完的鸡汤,无奈瞥了林惊雨一眼,“谁说是为了避子药,是谁前不久患了风寒,嫌药苦,拧着眉头斗争了好久喝下。”
她一听,见误会了,赶忙换了脸色,“殿下中午吃什么,妾身给殿下做。”
萧沂道:“我今日午膳回来得晚,你不必等我。”
“殿下去做什么。”
“长孙族满门抄斩,我去祭拜皇兄,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萧沂眼中划过一丝哀伤,与大仇得报的快感交织在一起,林惊雨掀开被褥,起身走到梳妆台,梳理青丝。
夏日的天阴晴不定,方才下过大雨,现又转天晴,枝叶尖凝着的水珠,折着耀眼的光。
萧沂望向镜中的林惊雨,“你今日要出去吗?”
“我陪殿下一道。”林惊雨看向窗外的屋檐不停滴着雨珠,“万一下雨了,我好给你撑伞。”
“好。”
太子葬在皇陵,定时有人打扫,可清晨刚下过大雨,溅起泥巴脏了墓碑。
萧沂用袖子轻轻擦拭掉泥巴,泥巴污浊了他的白袍,他并不在意。
“皇兄,长孙族的大树就此倒了,害你的人死了,我替你报仇了。”
他倾斜酒杯,将酒洒在地上,洒了三次,酒很快没了影,像埋入泥土,又或许是被萧筠喝了。
林惊雨站在他身后,撑着一把油纸伞,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一会又停了,出了太阳,晒得四周闪着细小的光芒。
林惊雨收伞道,“萧沂,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萧沂抬头望天,他们站在西山,望靠近东山的一轮红日,雨后一股清风吹起,野草摇晃。
“是呀,雨停了。”
萧沂薄唇微抿,“趁雨暂时停,我们回去吧。”
“好。”
马车停在道上,离道还有一段路,刚下过雨,西郊泥地湿滑,林惊雨下坡时,萧沂搀扶住她的手,林惊雨本能地搭住。
“下月初七就是阿珠和齐旭的定亲宴,殿下有想好送什么吗?”
像这些定亲宴送礼,都是由下人安排好,但阿珠是认准的自己人,自当得用心好好准备。
“我记得我们成亲那日,恰逢齐小将军抢亲未遂关在屋里,阿珠高兴,同时也为了气齐小将军直接送了我们一尊四尺的送子观音。”
林惊雨一笑,“殿下总不能也回赠佛像吧。”
萧沂低眉,“说实话,我不太懂送礼,还是由祁王妃决定。”
“别的旁礼只管送些金银珠宝,只是这主礼……”林惊雨想了想,“不如就拿太后赏我的,当年先帝赠与太后的翡翠红玉并蒂莲,寓意并蒂同心,恩爱两不疑。”
“好,你决定就行。”
八月初七,是个酷暑。
定亲宴举办在皇帝给公主修建的行宫里,背靠南山,四周环水,清凉解暑。
去往行宫,还要绕一条曲曲折折的池桥。
林惊雨手持团扇,一身淡紫色云裳,薄纱披身,手腕间挽着一条淡粉色披帛,她轻轻扇着团扇,耳朵上的珠子随风摇晃。
夏日阳光下,肌肤照得白皙,她热得两颊微红,只得不停扇风。
“这天真热,好在不是成婚宴,不然阿珠得穿里三层外三层热死,你我成亲那个季节就很合适,秋天是吧。”
“嗯。”
“我得跟阿珠说说,延期到秋天成婚,罢了,哪有叫人延期婚礼的,说不定一会得被驱逐出门,连带着殿下。”
她又感慨,“嗐,这天真热。”
忽然身后一股凉风,令人神清气爽。
萧沂扇着折扇,一身竹纹青袍,望着林惊雨脖子上细密的汗珠。
她虽热,却不影响她话多。
“少说几句就不热了,心静自然凉。”
林惊雨瞥了眼萧沂,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热,水面的波光浮影在他脸上,看起来清凉。
于是她闭上嘴,过了会,桥岔口碰上林琼玉。
林惊雨用团扇挡在头顶遮光,她先看见林琼玉,她一脸欣喜地望着她。
林琼玉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林惊雨移了移头,目光一顿。
姜芙姿态端庄,雍容华贵,她保养得一直很好,乌发挽成高鬓,脸色不显岁月。
她们的眼睛不像,姜芙生得一双丹凤眼,自带气场,扫过人时,不怒自威。
林惊雨能瞧出今日姜芙看着不太高兴,大抵是有什么烦心琐事,或者是瞧见自己这个低贱庶女不开心,不过想想也是,姜芙瞧见她没有一次开心过。
不过值得林惊雨开心的是,姜芙此时此刻还要强撑着,向她行礼。
想到这,她心中莫名的烦躁很快被风吹走。
“参见祁王,参见祁王妃。”
姜芙与林琼玉一道行礼,林惊雨能从姜芙的声响中隐隐听出她咬牙切齿最后几个字,像是对屈膝一个低贱了十几年从前向她屈膝的庶女而不服。
林惊雨不怒反笑,她觉得畅快,嘴角微微扬起,带着耀武扬威的笑意抬手,“不必多礼。”
她扫了眼姜芙,意味深长道:“说来林夫人从前还是我的长辈,向我这个小辈行礼,实在折煞我了。”
“怎会,您如今是祁王妃,臣妇不敢不敬。”
林惊雨望着姜芙捏紧的手,姜芙对她不瞒,却又隐忍的动静尽数入她眼。
以及姜芙的反常,她握住林琼玉的手,目光望向萧沂:“听闻殿下爱茶,小女对茶也颇有研究,前日子得了江南进贡的龙井,一直想着登门拜访送给殿下,无奈女红琴棋繁忙,一直寻不到时机,就想着今日趁宴若能碰到殿下,就送给殿下。”
林琼玉想阻止,弱弱道了声,“母亲。”
姜芙不为所动,压低了下声音,“婉婉,你这孩子怎么还害羞了,快给祁王殿下送过去,你不一直想寻个时机送给祁王殿下吗。”
林琼玉捏紧手中的茶盒,低着头缓缓走过去。
见这番光景,林惊雨微微眯起眼,团扇轻轻晃动,小声道:“这姜芙好似不知道我是祁王妃似的。”
林惊雨冷笑,“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只是今日姜芙怎么回事,她一向端庄识大体,就算想把女儿嫁给你,但也绝不会如此上赶着,她可一贯教导林琼玉要矜持,绝不是像我这般放肆。”
萧沂垂眸,“没事,比起矜持,我倒更喜欢放肆的。”
她身后清凉依在,萧沂还在给她扇风,林惊雨忽然好奇,他的手不会累吗。
“不过毕竟是我阿姐,她定也看不上你,我虽厌恶姜芙,但还是得给我阿姐几分薄面,殿下记得说话客气些。”
“哦。”
林琼玉走近,她咬着唇低头,颤抖地抬起手上的茶盒。
“还……还请殿下收下。”
萧沂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浮光一掠,他声冷淡道。
“今日是长宁公主与齐将军定亲宴,本殿收礼不太好吧。”
林琼玉低着头呼了口气,马上要收回茶盒,身后姜芙又道:“小辈一点薄礼罢了,与定亲宴送礼并不冲突。”
姜芙笑了笑,“小女的一片心意,还望殿下收下。”
萧沂目光在茶盒上顿了顿。
“方才林夫人说这是什么茶。”
“回殿下,是江南进贡的上好龙井。”
“哦——”萧沂点了点头,“只可惜,本殿不爱喝龙井,本殿独爱庐山云雾,恐怕要辜负林小姐一片好意。”
萧沂说着,握起林惊雨的手,“妉妉,你不是方才道热吗?这太阳底下太晒,我们还是快些进府,莫要中暑得好。”
林惊雨抬起手,半捏兰花指摸了摸额头,蹙起眉娇弱喘气,“诶呀,太热了,热得妾身都快冒烟了,恐怕是中暑了。”
她倚在萧沂身上,摸着头离开,临走前不忘扬眉轻挑,与姜芙对视一眼。
姜芙气急,却又压着,维持端庄姿态。
待走远了,林惊雨赶忙从萧沂身上起来。
萧沂问,“不中暑了?”
林惊雨瞪了他一眼,“殿下知道我是装的还说。”
萧沂嘴角浅笑,“瞧着好玩,逗一下你。”
“好玩?”林惊雨皱眉,她倒是觉得好笑至极,她皮笑肉不笑,这笑看着也有些生气。
林惊雨轻喘着气,“殿下,别人都领着女儿跑到你的面前,无视你的王妃存在,恨不得把茶盒连同女儿一并塞给你,你还觉得好玩?还有心思逗?”
萧沂轻轻扇着扇,他温润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林惊雨气急败坏的模样。
她难得这般护食,而不是把他推出去,大度地分享给别人,实在瞧着新奇,自然好玩。
萧沂不语,不急着解释,就这般望着她的样子,嘴角笑意更深。
像是她更气,他更开心。
林惊雨见此,许是今日的天实在热了些,她心中更是堵了层翻不出去的烦躁,如同泥巴将她裹挟。
林惊雨也不急着进府,拿起团扇对着萧沂。
“萧沂,你是不是心里还想娶我阿姐。”
她说着,愈发觉得自己猜得没错,打一开始,萧沂就没想着娶她,他想娶的人,一开始图谋不轨的人,本就是林琼玉。
她冷笑一声,点了点头,“这么久了,你还对我阿姐念念不忘是吧。”
萧沂嘴角笑意敛去,皱眉道:“我怎么对你阿姐念念不忘了。”
“殿下打一开始就想娶我阿姐,我还记着呢。”
“多久的账了,你还翻,我现在都已经娶了你,娶你阿姐做什么。”
林惊雨冷笑,“我不愿意认姜芙一天,林琼玉就还是林家嫡女,如今我父亲是当朝宰相,你就是想娶我阿姐,如虎添翼,如今姜芙抛来了橄榄枝,你心里肯定盘算着怎么休了我,或者是殿下是想无耻到姐妹并蒂服侍。”
萧沂眉皱得更深,“林惊雨,我不是禽兽,没那么无耻,更不会休了你。”
他对她的怒意不为所动,林惊雨觉得他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她拿着团扇抵着他的胸膛。
“反正无论如何,萧沂我告诉你,这辈子除非你死了,否则别想踢开我,但凡你对我还有点价值,我都会跟蚂蟥一样趴你身上使劲吸取。”
蚂蟥?萧沂想起榻上她死命咬着他咬出血,他忽然找着了新的形容她的动物。
他问,“床上也是?”
林惊雨:?
“别扯开话题。”林惊雨道:“我说过的,我决不允许有人可以爬到我的头上,尤其是林琼玉。”
纵然姐妹情深,但她依旧是个喜好攀比的女人,她希望林琼玉好,但绝不希望自己低伏在林琼玉脚下。
所以萧沂娶林琼玉想都别想,她不仅是为林琼玉好,也是为自己好。
林惊雨柔了柔声,恐吓道:“殿下别忘了,我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但凡有人威胁到我,她的下场一定很惨,便比如,殿下刚把柔柔弱弱的小兔子娶回来,明日我就可以把小兔子杀了给殿下红烧,连同你一道红烧。”
忽然附近一道声音传来,带着爽朗笑意。
“什么小兔子,本殿也尝尝好不好。”
林惊雨转头,二皇子萧辰大摇大摆走来,身后是一行太监宫女提着礼。
他看向萧沂,“三弟这么早就到了。”
萧沂一笑,“刚到不久。”
萧辰看向林惊雨,她脸颊微红,轻轻喘着气,像是刚吵过。
“呦,三弟和三弟妹这是吵架了?”
萧沂道:“在讨论兔子是白斩好吃还是红烧好吃,意见不合吵了起来,让二哥见笑了。”
萧辰想了想,拍手道:“本殿觉得这兔子啊,还是爆炒好吃,不过既然三弟妹爱吃红烧,就让让她么。”
林惊雨道:“红烧也吃腻了,换换口味尝尝白斩也是好的。”
她嘴角挂着浅笑,手挽上萧沂的胳膊,纵然方才她和萧沂吵,放尽了狠话,但此刻一致对外,至少在不能让敌人觉得他们不合。
她掐了掐萧沂的手臂,小声道:“一会再跟你吵。”
萧沂低眉,不解地问。
“我们方才吵了吗?”
第83章 第 83 章
没有吵?
行, 他向来唯我独尊,心中定然不屑跟她这个疯妇吵。
林惊雨冷哼了一声,“一会再跟你计较。”
眼下还有个棘手的要解决。
二皇子萧辰笑着打趣, “三弟的乔迁宴好生热闹,听闻祁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礼品络绎不绝, 可谓门庭若市, 叫二哥好生羡慕。”
萧沂谦逊一笑, “二哥说笑了, 二哥府中乔迁之宴歌舞升平,砚舟与之相比简陋, 实在招待不周。”
二人谈笑春风, 却隐隐剑拔弩张。
林惊雨赶忙搀住萧沂的手,扇着团扇道:“这天是愈发的热了,我人都快烤化了, 站在这太阳底下, 你们兄弟二人不热吗?还是都快些进去吧。”
“三弟妹说得是。”萧辰一笑, “听闻半山腰上有一水帘洞, 里面有已故棋圣所刻棋盘, 太子去后,本殿便鲜少与人对弈,不知今日可有荣幸与三弟下一盘。”
“二哥客气了,我棋艺不精, 恐让二哥笑话。”
“三弟这是说得什么话, 我们是兄弟, 兄弟之间怎会笑话。”萧辰看向林惊雨,“本殿今日借三弟一用, 三弟妹不介意吧。”
林惊雨看向萧沂,他眼神示意无事。
于是她笑了笑,“女子出嫁前都会害怕,阿珠前日子还写信给我诉说心事,我一会得去安慰阿珠,殿下在也不方便。”
萧沂点头,“好,你自己小心。”
“殿下不必担心。”她上前理了理萧沂的襟口,小声道:“他给你的东西,你别乱吃。”
萧沂轻笑,“放心,我不是三岁小孩,他也不会用这种愚蠢的招数。”
“行。”
林惊雨理好他的衣裳,随后吩咐身后的下人,“探枝,走吧。”
行宫大门,齐旭容光焕发,招呼来客。
看见林惊雨时,赶忙招呼,“参见祁王妃。”
“齐小将军不必多礼。”
齐旭抬头,“怎么就祁王妃过来,祁王殿下呢。”
林惊雨道:“他呀,和安王对弈去了。”
齐旭一笑,“可是那水帘洞内,棋圣所刻的棋盘。”
“你也知道?”
齐旭道:“我正想着定亲宴结束,与阿珠一道上山去玩,此地风景秀丽,实乃游玩好地,就说那水帘洞里面奇石……”
他孜孜不倦说着,林惊雨调笑,“你们两个都要成婚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让王妃见笑了。”
“不过也好,阿珠就喜欢玩,你们两个如此志趣相投,我也放心。”林惊雨招了招手,下人抬上礼,金银珠宝她不多说,只在抬上那一尊栩栩如生的并蒂莲道:“这是我与殿下的一片心意,本是太后赏给我与殿下的,如今相赠,望你二人并蒂同心,百年好合。”
“此礼太过贵重,祁王和祁王妃破费了。”
“破费什么,这是赠给阿珠的,你呀以后对阿珠好点。”
“这是自然。”齐旭讪讪一笑,他抬手,“外面天热,王妃里面请。”
*
水帘洞内,静谧清凉,奇石嶙峋,内有一方石刻棋盘,吹去灰尘,方格线条清晰,中间有一巨大的人形奇石,犹如判官,驻守这一方棋盘。
萧沂与萧辰对面而坐,侍卫拿上来棋子,萧辰执白棋,萧沂执黑棋。
“二哥先请。”
“好,那我就先动身了。”
萧辰执子,落在天元处,萧沂落在目外。
棋子落在石盘上的声音清脆,回荡在整个洞穴,不一会棋盘已星罗纵横。
萧辰开始吃子,“承让了。”
他笑着打趣,“三弟的棋艺还是尚浅,比之太子,还需多锻炼几年。”
“二哥说得是。”
白袍男子不疾不徐,斜阳下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黑子,清朗温润的眉眼微微弯起,却又隐隐带着疏离,与肃杀之气。
一子落,将先前所布张如大网,只待丰收。
萧辰笑意敛去,眉目惊愕,捏着子手指出汗。
他先前所布如同散兵,被眼前之人一点点击溃,萧沂收子握在手心不急着放入棋罐,青釉瓷器如同滴水,一滴一滴放着萧辰被吃掉的棋子。
萧沂笑意依旧温和,“承让了,二哥。”
萧辰目光冷冽,仅一刻他笑了起来,“没想到三弟棋术如此精湛,叫二哥佩服啊,扮猪吃老虎,三弟先前都是装的吧。”
萧沂笑了笑,清瘦的手放下最后一颗棋子,“棋盘上,不装不成。”
“好啊,不装不成。”萧辰起身,笑声回荡在整个洞穴,他收了棋子道;“和三弟下棋有趣,不如我们再下一盘。”
“不了。”萧沂拒绝,他抖了抖白袖起身,委婉一笑,“内子一人赴宴,怕她无聊,砚舟要回去陪陪内子了。”
“三弟待祁王妃可真好。”
萧沂嘴角笑意依旧:“我这一生所望,就是与内子有个小院,过过清闲日子,相伴到老。”
萧辰点头,“既然三弟想过清闲日子,二哥定当遂了三弟心愿。”
*
公主府行宫内四处摆有冰块,一瞬间神清气爽。
宴席中央是个极大的池塘,池中心是个亭子,里面的戏子咿咿呀呀唱曲,池塘开满莲花,清风徐徐,阵阵莲香沁人心脾。
林惊雨入座,好巧不巧对面是姜芙,姜芙与齐夫人是闺中密友,相识多年,感情深厚又恰逢林章安前阵子升了宰相,故为上等座。
而她除了祖母在时会带她赴宴,祖母死后,她便大多关在林府,鲜少赴宴,就算赴宴也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嫁给萧沂后,虽是三皇子妃,时常出席宫宴,却也是坐在皇室最角落。
如今萧沂的势力逐渐显露,虽不比二皇子,但朝中已有不少人,开始发现这个卑微了二十多年的皇子也有夺嫡的可能性,她才一入座,不少官员女眷迎上来阿谀奉承,问她的衣裳哪家料子,发钗哪家做的。
林惊雨一一回应。
表面上是拉家常,说些有的没的,胭脂水粉的事,实际上是结交势力,
“听说玉宝阁又进了新货,等改日,我们一道去看看。”
“这月十五,我儿成婚,王妃可否赏脸赴宴。”
说话的正是禁军统领夫人,林惊雨一笑,“届时定携礼赴宴。”
她言笑晏晏与一众夫人闲聊,说话平易近人,又大方得体,从衣裳饰品,到琴棋书画女红,连奇珍藏品都能说上一二。
兵部尚书的夫人,先前是居住在南岭,刚进京不久。
“祁王妃不愧是林家嫡女,姑母是皇后,父亲是宰相,见识就是比我们多。”她又笑着讨好对面的姜芙,“不过也多亏林夫人细心教导,养出这么个蕙质兰心,品貌出众的女儿,还别说王妃和林夫人长得真像,就连眉毛上的痣都长在同一边。”
话一出,众夫人屏气凝神,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
京城待久一点的人谁不知,祁王妃原先就是个瘦马生的庶女,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只是还别说,从前祁王妃生得瘦,林夫人生得丰腴,卑贱庶女板上钉钉又鲜少出府,很少有人会觉得二人像,可如今祁王妃许是日子滋润了,脸上长了些肉,林夫人近日也不知怎的,瘦了许多,二人这么一瞧还真有几分相似。
只是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提起祁王妃是庶女的事,在场的官妇人人心里都打有算盘,皇帝如今岁数大了,太子早逝,四皇子年幼,储君之位极有可能从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选出。
原先太子一逝,众人都觉得储君之位非二皇子莫属,可如今出了长孙氏那档子事,凡牵扯之人株连九族,除了早早投靠二皇子的,和胆大的,旁的官员谨小慎微,顾念一家老小根本不敢站队。
反观三皇子虽不及二皇子,二十余年未崭露头角,姑且称为平庸,但前日子里乔迁宴里,如今兵权在握的齐家,连同张尚书也一道赴宴,再加上他过继在皇后名下,祁王妃又是风头正盛的林相之女,纵然林相并不参与纷争,更没表示战队。
不管怎么说,谁都不敢怠慢了,朝堂更替,谁都有可能日后决定他们的生死。
故此刻,皆大气也不敢喘。
林惊雨手微微捏紧,讪讪一笑,“徐夫人眼睛真好,连眉毛上的小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徐夫人弄错了,我不是林家嫡女,更不是林夫人所生。”
那徐夫人意识到说错话,大惊失色,林惊雨不以为意,她看向姜芙,朝她道:“你说是吧,母亲。”
姜芙姿态端庄,从容地牵起一旁林琼玉的手,“祁王妃说的是,我林家的嫡女是林琼玉,小女待字闺中学琴,近日鲜少赴宴,徐夫人弄错了现在记住就好了。”
徐夫人连连点头道:“是是。”
自家夫君还得仰仗林相,她又赶忙道:“久闻林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如今一见果然如传闻,不知林大小姐可有婚配,我从前在岭南当过媒婆,眼光毒辣,可为林大小姐挑挑。”
姜芙扫了一眼,心里嘀咕,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妇。
而话一出,在场不少有妇人蠢蠢欲动,若自家儿子娶了丞相之女,可谓是光耀满门,在朝中势上加势。
姜芙不给情面,冷然道:“我女儿生来尊贵,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配得上的,若连林相都比不上,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普天之下林家之女唯有皇子王孙可配。”
她言辞犀利耿直,但没有人反驳,毕竟林家之女,四代里总有两个是皇后,林家的女儿本就是为了嫁进皇室。
可如此抽丝剥茧,林夫人这话的意思是,想把女儿嫁给二皇子,又或是三皇子,各夫人又赶紧打消了三皇子的猜测,如今三皇妃尚在,怎么可能。
不一会,齐夫人上座,林夫人与之闲聊。
“今日的莲花开得真好看,让我想到了从前,齐小将军每年夏季都往林府送莲子,我一打听原是我家庶女爱吃,哦不,如今该称祁王妃了。”
姜芙笑着道:“我方才看见祁王妃送了齐小将军一尊并蒂莲,想来是因为少时的情分,才送的玉莲花。”
此话一出,众夫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喘,谁都知,当年齐小将军非祁王妃不娶,公然违抗和公主的赐婚,在祠堂跪三天三夜,最终跑去了边疆。
徐夫人不知,连忙接话问,“竟不知齐驸马与祁王妃少时就相识,这少时情分,定当深厚。”
有了箭头鸟后,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林惊雨从容一笑,“这并蒂莲花,乃我与祁王成婚,太后所赠,亦是当年先帝赠与太后,寓意并蒂同心,我与祁王请示过太后,特意将此赠给长宁公主和齐驸马,怎到了母亲这就是单单赠给齐驸马的了,还是说母亲在质疑太后?”
林惊雨叹了口气,“如若是这样,我回去得告诉皇祖母,让皇祖母亲自跟母亲说说。”
姜芙道:“臣妇不敢。”
“本公主看你倒很敢,在背后嚼舌根,想毁本公主定亲宴。”
姜芙连忙跪地,“臣妇不是那个意思。”
萧珠风风火火走出,扫了眼姜芙,“林夫人,林相近日风头正盛,本公主看你是得意忘了形。”
“臣妇不敢。”
“不敢就给本公主闭嘴,莫要再让我听到任何闲言碎语,不然休怪本公主不客气。”
长宁公主一向荣宠,行事嚣张跋扈,有时连皇后皇帝都劝不了。
姜芙只好暂停接下的计划。
萧珠笑着走向林惊雨,“我与皇嫂感情甚好,不容任何人挑拨,也没有人可以挑拨的了。”
林惊雨笑了笑,“皇嫂谢过阿珠替我解围。”
“这有什么,我实话实说而已。”
忽然一道笑声传来,“今儿个真是好生热闹啊。”
林惊雨闻声转头,二皇子走来,众人行礼。
“不必多礼,本殿就是来送个礼。”萧辰道:“本殿还有事,皇妹的定亲礼本殿送到了,席便不吃了,先走了。”
萧珠本就不喜二皇子,巴不得他走,“二哥慢走。”
林惊雨注意到,萧辰走时余光扫了眼姜芙,二人对视,姜芙的神色明显异样,又过了一会,姜芙起身离座。
*
公主府假山后。
萧辰冷笑,“林夫人,是想将林大小姐嫁给祁王吗?”
姜芙道:“臣妇没有。”
“祁王他已有祁王妃,根基尚弱,林夫人却还要赌他。”
姜芙沉默不语。
见此,萧辰神色狠戾,“本殿再给你一月期限,若是林夫人还如此愚蠢,莫怪本殿请旨强娶。”
萧辰走后,姜芙的背驼了驼,一直维持的端庄冷静姿态在这一刻崩溃,她轻轻喘着气,走出假山,却看见林惊雨迎面走过来。
女子神情漠然看向她,姜芙冷声一笑,“林惊雨,你如今做了王妃,也还是改不了偷听的毛病。”
林惊雨淡漠的双眸里溢出一丝讥笑,“不偷听怎知林夫人还有如此狼狈的一面。”
姜芙道:“如你所见,王妃可以称心如意了。”
自然称心如意,林惊雨觉得畅快。
言归正传,她瞥了眼二皇子离去的方向,“二皇子想娶阿姐?他威胁你多久了。”
“从叛乱停歇起,他便时常旁敲侧击,我这才将婉婉关在家中练琴,以此推脱各种宴会,除了……。”
“除了祁王在的宴会。”林惊雨嗤笑,“难怪今日你不惜与齐夫人撕破脸惹怒公主,也要毁我清白,难怪近日你狗急跳墙,甚至让阿姐放下你从小教导的矜持,也要主动接近祁王。”
姜芙沉默不语。
林惊雨摇了摇头,问,“我不明白,倘若你是为了林琼玉成为皇后,安王的权势远比祁王大,如此好姻缘,不正合你意吗?”
“安王心狠手辣,我虽希望婉婉成为皇后,但更希望她所遇是良人,祁王性情温顺,若婉婉嫁给祁王,我林家定竭尽全力助祁王夺嫡。”
萧沂性情温顺?天大的笑话。
林惊雨道:“你若不想林琼玉嫁给安王,在官员之中寻个良人,早早把林琼玉嫁了,拒绝了安王不就成了。”
姜芙道:“婉婉出身高贵,将来必定是皇后。”
林惊雨越发觉得可笑,“可林夫人莫忘了,我是祁王妃,我还活着。”
“莫怪臣妇出言不逊,祁王妃是个庶女,倘若祁王知轻重,就该知道我们林家更重嫡女。”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林琼玉。
为了林琼玉,不惜舍弃一个她。
她忽然有些羡慕起林琼玉来,“林夫人待女儿可真好。”
“自然,婉婉是我十月怀胎所生,是我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自她出生起,我就发誓,我要把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姜芙提起林琼玉,眼中满是慈爱。
快要溢出来。
原来一个母亲,提起孩子是这样的神情。
林惊雨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好没骨气,她好生羡慕林琼玉,羡慕她从未得到的母爱。
鬼使神差,她咬了咬牙,问姜芙。
“倘若……倘若我也是你的孩子呢。”
姜芙一愣,皱眉看向林惊雨,冷笑道:“林惊雨,永远不可能,纵然你如今麻雀飞上枝头,也抹不去你身体里肮脏的血脉,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是我孕期我的丈夫与我救的瘦马苟且所孕,你害得我差点小产,我几经努力,才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顺利生下。”
她道:“倘若你寂寂无闻,乖一些便算了,可你偏要事事与我的婉婉争,从小满肚子坏心肠,跟你的娘一样登不上台面,倘若你这种血脉肮脏,品行不端的人是我的女儿,我嫌恶心。”
她嘲笑她痴人说梦。
林惊雨淡然地抬起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后啪的一声,扔在姜芙的脸上,姜芙眼睛一痛,偏了偏脸。
“放肆,本王妃再怎么也是王妃,岂容你一个官妇侮辱。”
林惊雨轻轻喘着气,仰起头,擦肩走到姜芙身旁。
“本王妃劝你死了这条心,林琼玉永远也进不了祁王府,”
她喃喃道:“倘若你是我的母亲,我会恶心到想吐。”
姜芙望着前方冷然,“如王妃所愿,你我此生不可能血脉相连。”
是啊,此生不可能。
林惊雨宁愿从无可能。
可望向妇人藏在眉毛里的小痣,又觉得老天命运捉弄,真巧,连痣都长在一个地方。
她摸上眉毛,自怨自艾笑了笑,“姜芙,我恨不得把我眉毛上的痣挖下来,连同我肩上的胎记,说来我还得感谢郑小娘,她帮了我。”
帮她用煤炭,把那块恶心的胎记烫掉。
姜芙波澜不惊的神色微动,她皱眉看向林惊雨。
“你说什么?”
“我说,母亲,我恨你。”
第84章 第 84 章
姜芙满是疑惑地摇头, “你在胡说什么话。”
“母亲。”
假山外传来一道甜美的声音,林惊雨转头望去,林琼玉焦急地走来。
姜芙的神色紧了紧。
“这些事情, 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
“好,我不告诉你的女儿。”
林惊雨望着阳光下的林琼玉,花开得真好, 她冷声道:“但我也奉劝林夫人一句, 屋子里的花养得太单纯, 一旦出去, 禁不起大风大浪。”
姜芙不以为意一笑,“那我就将花保护好, 什么大风大浪, 林家和我这个做母亲的拼尽全力也会替她扛下,她只需高贵地,无忧无虑地盛开就好。”
无忧无虑, 这个词只属于林琼玉, 或许她这辈子唯一伤心的事, 就是婚姻不能自主。
其余的一切, 姜芙都会替她安排好。
她只需旺盛地生长, 不用顾是是非非,如同白纸,一尘不染。
而坏女人,那污点子, 只能由林惊雨做。
姜芙谨慎地将林琼玉护在身后, 提防着林惊雨, 唯恐她污了她的宝贝女儿。
姜芙拿起帕子,担忧地擦了擦林琼玉额头上的汗珠,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万一晒中暑了怎么办。”
“我久久不见母亲回来,就出来寻寻母亲。”
“傻孩子,我在这公主府能有什么事,好了,我们回去吧。”
姜芙方才那张冷然满是攻击的脸,此刻满是慈爱,温柔地拿扇子,替林琼玉扇风,生怕她中暑。
而林琼玉不惧炎夏出来寻母。
当真是母慈子孝,林惊雨站在一旁,如同局外人,一个过路人,静静望着。
直至,林琼玉转头看向林惊雨,她那张不谙世事的脸,甜软一笑,“妉妉,我方才来时看见个亭子,那建在大树下,阴凉得很,最重要的是那还有只会说话的鹦鹉,你小时候不是很想见鹦鹉吗?我们一道过去好不好。”
林惊雨敛去眸中的情绪,强欢一笑,“不必了。”
她头也不回,走得风起裙摆,往猛烈的日光走去,大片金光而下,烘烤她眼角的淡淡晶莹。
不争气,没骨气。
她心中咒骂,不过好在她只伤心了一下,仅仅一下。
往后之路,她要走阳关大道,望着姜芙狼狈的模样,步履蹒跚走在波涛之上的独木小桥。
不过若是可以,她希望此生都不会碰到。
这太阳太晒,夏日炎炎,心中拔不去的烦躁像是添了柴火,大火愈烈,难受烦躁得紧,林惊雨加快脚步,赶紧走,脚下生风像是要跑起来。
她恨不得更快,赶紧逃离。
不得不承认,此刻狼狈的人是她。
她像是只野猫,窥探他人幸福,眼中嫉妒快要溢出,唯恐被人发现,受人嘲笑,落荒而逃。
她马不停蹄逃,厄运却总是落在她的头上,她脚下一绊,往前栽去。
真倒霉。
可疼痛迟迟未来,她闻到淡淡竹子清香,一片阴影挡住酷暑,以及一片冰凉的布料包裹住她。
“怎么了,跑这么快。”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林惊雨抬头,她不知此刻,更不知何时,红了眼睛,有一滴泪水已流淌至她的下巴。
萧沂眉心微动,“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林惊雨不愿意承认道:“我方才看见,姜芙和林琼玉在一块母慈子孝,我好嫉妒。”
萧沂抹去她下巴上的泪珠,“所以,你嫉妒哭了?”
“好烦,我不想哭的。”
她使劲抹去,从前总爱用泪水示弱来惹得别人怜爱,可如今她不想哭,觉得懦弱,觉得不值,她想狠心些,想倔强些。
萧沂移开她的手,“好了,别擦了,再擦就擦破皮了。”
林惊雨扯开手,撇过头去,“殿下过去吧。”
萧沂疑惑,“我过去做什么。”
“姜芙现在巴不得把女儿嫁给你,然后竭尽全力助殿下夺嫡,殿下现在心中定当高兴坏了吧,从前的愿望如今实现,娶了林家嫡女比娶了我这个卑贱庶女好不知多少,简直如虎添翼,势上加势。”
她吸了吸鼻子,偏着头,又无所谓,又愤恨道,拽着袖子,萧沂在想,假如她手中掐的是他,能把他掐死。
他静静地望着林惊雨发疯,她总是这般,到了气头上,就口不择言,更不分人就发泄。
不过这份苦只有他知道,她也就只能在他这耀武扬威,发发脾气了。
小野猫伸起爪子来,还怪可爱的。
他替她挡住酷暑,半张脸浸在金光之中,如画清润的眉目微微一扬,伸手牵起她的手。
小野猫不悦地拽了拽,却怎么也拽不出。
他将她的手放在胸口,他放过很多次,她都未信,可他还是坚持不懈。
这一次,他直接道:“林惊雨,我要是另娶他人,你就把我的心挖出来。”
他黑眸注视她,万分诚意。
林惊雨一愣,半晌后,她扬了扬唇,“今天没打雷,你下次打雷的时候说。”
“好。”萧沂喉间溢出低笑,他牵紧她的手,“走了。”
“去哪,还要回去吗?”
林惊雨的眼睛还红着,不想这般狼狈暴露在众人面前。
“你先说去哪。”
萧沂勾起唇角,几道光芒折闪,如丝如缕,勾缠着跳动的心脏。
“回家,养花。”
*
京城十月,枯叶漫天,万里悲秋常态。
济州刺史赵乾奉命回京,官复原职,现已是本朝太师。
一场浩劫过后,京城回归宁静,安泰向荣。
安王府,萧辰握着密报,“是说,我的好弟弟在济州与越国旧部勾结?”
跪在地上的细作拱手,“回殿下,千真万确。”
萧辰坐在棋案旁,他摸着棋子,嘴角勾起一道笑,“三弟,你说此局,你还会赢吗?”
他挥手道:“备墨,明日早朝,本殿要上奏书。”
*
皇上年迈,自长孙氏谋反后,国根大伤,皇上更是力不从心,两位皇子在朝听政。
萧沂一身蛟蟒朝服,手持笏板,不徐不疾走在太和殿前,他远远望向背有些佝偻的赵乾。
“赵大人。”
萧沂走过去,赵乾以礼拱手,“参见祁王殿下。”
临近了,萧沂轻声道:“老师不必多礼。”
他道:“赵大人官复原职,可喜可贺啊。”
“多谢祁王殿下,早朝快开始了,你我还是快进去吧。”
“好。”
萧沂颔首,黑沉的眸晦暗不明,太和殿在九十九级阶梯之上,底下的风已将他朝服吹卷,不知高处的风有多大,他微微低头。
“太和殿的阶梯太多,太高,老师年纪大了,慢慢走。”
赵乾的眉毛白了,他低眉,“多谢殿下,老夫铭记。”
他转身走上阶梯,萧沂望着他的背影,远处萧辰望着这一幕。
“三弟。”
萧辰走过来,萧沂作揖,“二哥。”
萧辰顺着萧沂的视线看向赵乾离去的方向,“三弟与赵大人认识啊?”
萧沂一笑,“几面之缘,几次相助。”
萧辰点了点头,眉眼狭长意味不明,他拍了拍萧沂的肩膀,“三弟,早朝快开始了,我们快进去吧,等上完了朝,二哥还想与三弟下一场,先前没下尽兴,这一次二哥学了新招,一会看看,究竟是谁赢。”
“好啊二哥,砚舟也没有下尽心。”
走到太和殿时,萧沂望着被狂风吹得凌乱的旗帜,“二哥,今日的风有些大了。”
萧辰笑道:“三弟,高处的风大不是谁都能站得稳,一不小心就会被吹下去,万劫不复。”
“二哥说得是。”
萧沂面色波澜不惊,如同墨里滴了一滴水,转瞬被黑墨包裹,他嘴角的温和依旧,比这锋利的风要柔和,仿佛真的兄友弟恭。
太和殿里,帝王高坐,他捏着眉头有些不悦,自长孙氏谋反之后,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底下的官员巴不得赶紧退了,安王殿下拱手上前,“父皇,儿臣有事上奏。”
皇帝抬了抬眼,“你有何事。”
安王将折子递给太监,声洪亮一字一句,“儿臣要揭发三弟与济州旧越逆党勾结,欲谋反。”
谋反一词出来,众大臣面面相觑,长孙氏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凡参与者株连全族,就连平时关系密切有交集者皆流放苦寒之地,朝堂清了一半,一切历历在目,谋反一词如同雷火轰耳。
太监将折子递上,皇帝翻了两眼,眉间一皱扔在地上,“祁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萧沂拱手上前,“正巧,今日儿臣也有事上奏。”
萧辰一笑,“三弟有什么上奏的,不会是想参二哥一本吧。”
“自然不是。”萧沂低头,眸光冷冽,“儿臣要揭发本朝太师赵大人,以及朝中各济州官员,与济州地方官员,一众逆党勾结,欲反齐复越,危害我大齐。”
举朝哗然,萧沂继续道:“长孙氏叛乱之时,儿臣流落济州,偶然发现济州谋反之意,故假意接近,套取一系列罪证,如今终于牵出埋伏在朝中的奸细。”
萧沂步履从容,把折子递给御前高太监。
皇帝翻开折子,啪地合上,指着赵乾喘着气:“赵太师,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赵乾佝偻的背更弓,“臣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来人,把折子上的朝臣皆关入大牢,听候发落,派兵前往济州,捉拿旧越逆党。”
皇帝说完,猛地一咳嗽,太监赶忙尖着嗓子道:“来人,快传太医!”
太和殿一片慌乱,萧辰捡起地上的折子,与萧沂擦肩而过,萧沂的双眸依旧平静,仿佛对他方才的揭发不以为意。
萧辰冷笑,“好一招金蝉脱壳,先发制人,只是萧沂,你没了旧越逆党的帮助,你还能赢吗?”
萧沂疏离的眉眼一挑,“二哥说什么,我没听懂,我与那群逆党有何关系。”
萧辰皱眉,摇了摇头,“萧沂,我原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没想到,你也如此冷血。”
他头一次,像拍兄弟一样,拍了拍眼前男人的肩膀,“是啊,身在这皇室,血不可能是热的,你我才是真兄弟。”
他扬长而去,萧沂站在冰冷的宫殿之中,看群臣慌乱,目光与赵乾对视,紧接着赵乾被禁军捉拿下去。
*
慎刑司,黑暗的地牢,老鼠蛇虫横行,死气沉沉。
一个白袍男子,与之格格不入,他走进大牢,踏在血与肉混合的泥地,溅起脏水,一尘不染的白衣染上污浊。
大牢一开,铐着铁链的济州朝臣们睁开眼,瞧见是萧沂进来,纷纷起身,唯有角落的赵乾缓缓睁开眼一动不动。
其中一个指着萧沂破口大骂,“萧沂,你这个白眼狼,枉费我们这么多年悉心教导,替你安排布局,鼎力扶持。”
另一个起身,“没有我们,你根本就走不到现在,根本就赢不了。”
“你真是太让我们失望了。”
“离了我们,你算什么,你当年就是一条狗。”
“你忘了吗,我们的国是被齐国灭的,你的母亲也是被齐国之人害死的,你辜负了我们,也辜负了你的母亲,你枉为人子,你身上不该留着越国幕氏的血。”
“雾夫人与兰妃的用心良苦,都被你给毁了!”
“……”
唾沫横飞,萧沂双眸波澜不惊,恍若一汪看不透的深潭。
赵乾忽然觉得,自己教导他十多年,从一个瘦骨嶙峋的脏孩子,到如今高高在上的“正人君子”,他好似从未看透过他。
赵乾坐在角落,缓缓开口,“这些年,你借助我们之手,早已暗中豢养自己的势力与军队了吧。”
萧沂沉默不语。
一个大臣冲上来,“你用我们,杀我们,你好狠的心。”
他藏在腰间的匕首刺来,萧沂侧身,侍卫连忙将那人制服在地,萧沂淡然扫了眼掌心的血口子,冒着血珠,他淡漠地擦去。
黑沉的眸子蓄着看不透的情绪,拱手道:“砚舟多谢各位老师十三年用心栽培,用命做学生的投名状。”
赵乾大笑,笑声凄冷,“萧沂,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这些年,心里向的是越,还是齐。”
男子放下拱着的手,他缓缓抬起低伏的身子,温和的目光溢出冷冽的笑。
“老师,学生姓萧,是齐国的皇子。”
他道:“隐忍,是老师们给我上的第一课,学生学得怎么样。”
两边谩骂又起,唯有赵乾在笑,他摇头已经看不出喜怒。
“好好好,你果真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多谢老师夸奖。”
萧沂转身,缓缓走在阴暗潮湿的地牢,身后谩骂无数,如同巨浪,孤魂野鬼,无数尸骸招手,仿佛要裹住他,吃掉他,让他下地狱,万劫不复。
地上的泥数不清是多少人的血与肉。
火光照得他白色的衣袍血红。
他眉目疏离,周遭气息肃杀,缓缓走在无数尸骸之上,黑暗如黑棋,他白袍如白棋,站在棋盘之上,一切尽在掌握。
他瞥了眼不停冒着血珠子的手掌,冷然道:“把我们放出去给二皇子通风报信的细作杀了。”
“是。”木二点头,“殿下这招好,借二皇子之手与旧越划清界限,还得了个以身诱敌,铲除逆党的功名。”
萧沂沉默不言,木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身后朝臣谩骂的缘故,那声音凄冷,回荡。
好在地牢里的人,此刻皆换成他们的人。
木二笑道:“反正这些年我们借旧越之手培养了不少势力,殿下别听他们的话,没了他们我们照样能赢。”
萧沂勾起唇,“你放心,我没有听进去。”
“那就好,属下先去办事了。”
“好。”
他点了点头,孤身一人,走在这地道。
入秋了,外面的寒风阵阵,凄凉裹着枯叶吹得人心酸冷。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久了,走出去,连阴天的光都刺眼无比。
萧沂阖上眼,良久后他睁开眼,鸦睫之间,白日大雁南飞,乌云低压得像是要下一场暴雨。
京城已经许久没有下暴雨了。
巍峨的皇宫依旧森严得万籁俱静,没有人气,他视线下移,瞥见枯木之下,站着一个女子,与巍峨的皇宫相比,她显得渺小瘦弱至极。
可他一眼望见她。
在这死气沉沉之中,她显得如此生机盎然。
萧沂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雨日,她也站在这等他。
他那时手上全是犯人的血,萧沂低头,此时此刻,他的手上依旧触目惊心。
林惊雨走过来,“走了,回家吃饭了,今日我让探枝炖了鸡,瞧你这嘴唇,苍白得像失血过多。”
说着,她注意到萧沂手上的血,“还真受伤了,让我看看。”
萧沂抽手,“血脏。”
她现在胆子,比先前大了不知多少,林惊雨强硬地抬起,“你的血又没事,你瞧瞧,这么长一道口子,果然我让探枝炖鸡汤是先见之明。”
萧沂垂眸,她的神情好似在心疼。
她抬头,“萧沂,我们回家吧。”
他双眸是死潭,空洞悲凉,喉间溢出一丝凄苦的笑。
“林惊雨,这条路一去不返,我杀了太多的人,孤魂野鬼夜不能寐,迟早有一日,我会被拖下地狱,万劫不复。”
“那又如何。”她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就是你的地狱。”
她笑靥里有星辰,叫人着迷,她握不了他的手掌,握着他的手腕。
“我捆着你,旁人别想把你拖走。”
他沉默不语,林惊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带回去包扎再说,她拽着他的手往前走。
萧沂望着她发髻上的玉兰花,这个季节没有玉兰花,她头上的栩栩如生,在枯叶之季盛开。
他薄唇轻启,小声喃喃,“林惊雨,你是我一生罪恶里,唯一的碧落上苍。”
以后就没了,他去不了那,他往后只能入地狱做罪人。
他想牢牢抓住,他用他那只未受伤的手拽住,林惊雨回头,蹙了蹙眉不解地问。
“你方才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
“我说,林惊雨,我爱你。”
第85章 第 85 章
林惊雨的眼睛眯了眯, 而后嫣然一笑。
“哦。”
男人方才情不自禁,袒露心扉,她却一个哦字, 萧沂皱了皱眉,“哦。”
“我知道。”林惊雨平静,习以为常道:“像我这般貌美如花, 还温柔体贴的女子, 殿下爱上, 也很正常。”
她美目盼兮, 一张笑靥恍若枯木逢春,歪了下头, 真灿烂。
冰冷麻木的手指因她回而回温柔软, 与之一道柔软的还有心脏。
萧沂深沉地望着,忽地勾起唇,“林惊雨, 你的脸皮真是越厚了。”
她不怒反而笑得更深, “多亏殿下的福, 妾身的日子越发滋润, 脸皮可不就厚了。”
林惊雨问, “那殿下,喜欢脸皮厚的我吗?”
萧沂伸手揉了一把,嘴角淡淡笑意如清风,“爱不释手。”
林惊雨皱了皱眉, 脸上还存有他的余温, 她咂了咂嘴, “那我可得多吃点,”
“行, 是该多吃点。”萧沂道:“把整个王府吃空了都行,反正我再给你补上。”
他这说得,跟猪一样。
林惊雨抬头,“殿下,吃太多,肉也会长太多的,我把王府吃空了,我真得成猪,猪肉还可以卖钱,但我不行。”
“变成猪就变成猪呗,我又不拿你卖钱。”
“可是妾身会变得很胖,殿下万一嫌弃我怎么办。”
林惊雨说着,后知后觉自己此刻就像无数个女子,问情郎自己胖了怎么办,胖了还要不要我。
从前觉得这个问题都是笑话,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薄情寡义,只看美色,真正要自己的只有自己。
就连萧沂这在荆棘之中,不得不凉薄的货色,也是贪恋她在榻上的美色,迷恋她的身体。
现在加一个,爱上她的身体。
他的病愈发的重了。
萧沂听完,“嫌弃你做什么?”
林惊雨问,“我能把殿下压死。”
他不紧不慢道,“那我也吃胖点,好在你身下活命。”
萧沂低眉似在思考什么,良久吐出最终思考后的想法,“然后把床也加牢固些。”
林惊雨无语凝噎,他的病果然愈发重了,这个时候,还不放弃床上之事。
睡死他得了。
回到祁王府,林惊雨先给萧沂包扎上药,等上完药包扎后,下人已经把饭菜端了上来。
念在他手不方便,林惊雨大发善心,体贴地给萧沂盛了碗汤,给他放了根鸡腿。
“来,殿下喝汤吃鸡,补气血的。”
她递到他手边,谁知他得寸进尺,薄唇抿成一条线,望着她的眼睛意味不明,随后微微张口,“喂我。”
她觉得,他定是打趣她玩的。
“殿下这不有手么。”
“手受伤了。”
“伤了右手,还可以用左手吃饭。”
“不顺手。”
真难伺候。
林惊雨偏了偏身看向站在院门口的木二,“木二,你家殿下手受伤了,你过来喂他。”
“好嘞。”
给主子办事,在所不辞,木二兴冲冲过来。
萧沂偏头,木二一见自家殿下黑沉的脸,讪讪一笑,“那个,王妃,真不巧,属下昨儿个右手落枕了,怕伺候不了殿下。”
“行吧。”
林惊雨叹气叫他下去,“我再给殿下叫一个。”
“林惊雨,你让一个男人喂本殿吃饭,你想得出,本殿做不出。”
挑剔。
“实在不行,我把探枝借给你。”
萧沂脸色又一沉。
“行,我喂你。”
林惊雨抬起碗,把汤汁送入他的嘴中,“殿下,烫吗?”
萧沂抿了口,神情平静,“很烫。”
他真能忍。
“那我吹一吹。”
她吹了吹汤勺,送入他的口中,“现在呢。”
“不烫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声响,“王妃,王妃不好了。”
林惊雨手一抖,汤汁洒萧沂身上。
林惊雨一顿,“我……给你擦擦……”
她赶忙用帕子擦去萧沂身上深色水渍。
探枝气喘吁吁进来,林惊雨问,“怎么不好了。”
“大小姐与张大人私会,被夫人知晓了,如今大小姐被夫人关在屋中,张大人求您过去一趟。”
林惊雨放下碗,“罢了,我过去一趟。”
“我陪你去。”
她拍了拍萧沂的手,“这毕竟是林家的事,而且这个节骨眼上殿下不便插手,还是我自己去较好。”
萧沂妥协,“行,你路上小心。”
林惊雨马车停至林府门前,打开帘子就见张竹允徘徊门口。
他见林惊雨,赶忙过来,“我听闻安王有意向陛下请旨求娶婉婉,他那般心狠手辣,怎能待婉婉好,我必须在他请旨之前娶婉婉,可是如今林夫人都不肯让我进去。”
他急得焦头烂额抱拳。
林惊雨道:“你在这等着也没用,不如先回去准备聘礼。”
“聘礼?”
“我进去劝劝,没准还能成功。”
张竹允点头,“那便有劳王妃了。”
林惊雨望向林府大门,石狮雄威昂首,门匾不知何时换了,更阔气华丽,许是升官那日换的。
这林府,她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
林惊雨理了理袖子,她来时匆忙,未好好打扮,只一袭翡翠青衣,娥眉淡扫。
纵然没有华丽装饰,她依旧得昂首进去。
门口的小厮换了新的一批,认不得林惊雨,如今林章安升了宰相,不少有人登门拜访阿谀奉承,他一见是个女子,更不客气,不耐烦道。
“何人来府报上名来,我得进去禀报家主,才可进林府。”
探枝大喊,“放肆,这是我们祁王妃,林家二小姐回来了。”
小厮一听赶忙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王妃里面请。”
马上又对一旁的人道:“快进去禀报老爷夫人,祁王妃来府了。”
林府正堂,姜芙和林章安愁容满面。
主座上,林章安一拍桌子,“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在柴房与外男私会,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姜芙道:“我家婉婉单纯,定是他坑蒙拐骗,说来那张竹允还是老爷一手教出来的好学生。”
林章安更气,“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这是责怪我不成。”
屋内吵得不可开交,小厮来报,“老爷夫人,祁王妃来了。”
姜芙皱眉,“她来做什么。”
林惊雨进堂,没等林章安和姜芙说话,径直入座,悠哉自若倒了杯茶。
林章安一顿,虽说自己这个女儿现在是祁王妃,身份比以往尊贵,但她从前最是低眉顺眼,胆怯也因此有礼,不会像现在这般目中无人。
她自顾自喝了口茶,扫了他一眼,扬唇一笑,“父亲在外一向尊礼重规矩,怎在府中就将礼数抛之脑后了。”
林章安一愣,本以为,礼数是在外,在内他们是父女,不必如此,他气得翘起胡子,却又不得不拱手行礼。
林惊雨又一笑,“你我是父女,不必多礼,不然雷公得怨女儿不孝,惩罚我,女儿最怕打雷了。”
她又看向姜芙:“母亲也不必多礼。”
林章安放下手,“不知祁王妃来林府有何贵干。”
“我来,是为我阿姐的事。”
林章安摆手,“此事你不必管,我们林府自会处理。”
“可父亲,我也是林家的女儿,阿姐的事情我怎能不管。”林惊雨放下茶,眯起眼睛,“让我猜猜父亲会如何处理,瞒下来,然后把阿姐嫁给安王?”
林章安道:“安王步步紧逼,林府别无他法。”
而旁一直沉默不言的姜芙大声道。
“那安王心狠手辣,我绝不会把婉婉嫁给他。”
林章安掐着袖口,“这由不得你我。”
“由不得?”吵闹之中,一声嗤笑格外突兀。
“父亲心中定然巴不得把阿姐嫁给安王,储君之争在安王和祁王之间抉择,若阿姐嫁给了安王,将来无论是谁当上皇帝,父亲都可安保无忧,父亲看似不参与朝堂之争,置身在外,实际心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她不疾不徐拨开了林章安心中的茧子,他气急败坏,反驳道:“我那也都是为了林家,长孙氏谋反,官员清了大半历历在目,凡牵连,甚至有往来者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如今你嫁给祁王,祁王势弱,为父不敢赌,唯有把你姐嫁给安王,以此平衡才能保得林家平安。”
他说得义正词严,一个顾念全局的林家之主,一个伟大的父亲,总归不管怎样都有苦衷。
“好啊。”她替父亲分担,替他出谋划策,她平静道:“那父亲辞官,如此林家与世无争,淡出朝堂,满门皆平安。”
林章安一怔,而后气愤道:“我才刚坐上宰相之位不久,你就叫我辞官?”
“父亲不是一向自诩淡泊名利吗?怎此刻留恋起宰相之位了。”
她一点点剥去他虚伪的外皮,质疑他,忤逆他。
“父亲,林家出了太多皇后,您如今又是宰相,您当陛下不会忌惮吗,您自己好生想想。”
林章安一拍桌子,“逆女,你是在威胁我这个父亲吗?”
“威胁?”林惊雨冷声一笑,“本宫如今是祁王妃,何须威胁?本宫这是命令。”
她那张兰蕙和雅的脸不怒自威,让林章安不自觉噤声,她从前一贯乖巧柔弱,顺从他,讨好他,遇到事情哭哭啼啼,但绝不是此刻这般令人畏惧,她那双眸子,心机深沉,他好像从未看透她。
她不紧不慢道:“本宫明日就让祁王上奏给陛下,赐婚阿姐和张大人。”
“不可。”姜芙道:“那张竹允虽年纪轻轻当上尚书,可他是寒门之士,背后无权无势,家中只有一瘫痪老母,还有个死了多年的前妻,我婉婉高贵,怎能嫁给这种人。”
“母亲,如今安王压迫,朝中之人,敢违抗安王娶阿姐之人,怕是只有张大人了,还是说母亲也想让林琼玉嫁给安王,是呀,如此却能配得上林琼玉的身份,可是,且不说安王心狠手辣,亲自处决发妻,就说安王满院妾室,侧妃的儿子都有三岁,听闻那侧室嚣张跋扈,如此一个后宅,阿姐这般单纯一个人,就算此刻有林府在,安王尚不会苛待她,但母亲能保证,林府能保她一辈子吗?”
姜芙呆滞,捏着帕子紧锁着眉,她不敢保证。
林惊雨理了理袖子,“权衡利弊之下,林琼玉现在只能嫁给张竹允。”
她起身,朝眼前的二人淡然道。
“望二老深思熟虑,我好言相劝到这,日后林府不管怎么样,林琼玉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转头,外面的天泛着死鱼白,风大了灌入她的袖子,她往外走去。
“妉妉。”
林章安忽然叫住她,这是父亲第一次唤她的小名,他声线苍老。
他道:“你变了。”
林惊雨微微侧头,昏暗的光勾勒她的侧脸,她黑沉的眸子毫无从前的柔弱乞怜之色,而迸发的是冷冽的锋芒。
她淡然一笑。
“父亲,我没有变,我一直都是如此。”
一直都是如此。
憎恶这个家,憎恶这里每一个人,以及最恨您这个父亲。
她一直都是如此,只是父亲从未关注过她,只是父亲从不知道。
他唯一赐予的是林惊雨这个名字。
一场惊扰他美梦的雨。
可恨,而又可笑。
那她偏当那场惊雨,扰他不得安宁。
林惊雨往外走,才出门一转就碰见郑小娘,她鬼鬼祟祟,看见林惊雨心虚一笑,“你……你出来了。”
林惊雨蹙了蹙眉,“你偷听?”
萧沂时常问她偷听的毛病跟谁学的,她现在想想大抵是跟郑小娘学的。
郑小娘捏着帕子,打死不承认,还倒打一耙,“诶呀,我这听说你回来了,就过来寻你,你这白眼狼也真是的,回了家怎么不先回翠柳院寻阿娘,反倒先来这了。”
“我是来商量林琼玉的婚事,我去你那能商量什么。”
可说完林惊雨一顿,忘了,郑小娘才是林琼玉亲娘,林琼玉的婚姻大事,她确实可以插一脚。
“我就知你这个白眼狼回来不是来寻我的,亏我来时还吩咐人给你炖了只你爱吃的鸡。”
“不了,我不饿,我先回去了。”
语罢,她的肚子不争气叫了一声,来时未吃饭,眼下确实饿了。
郑小娘一听,笑道:“母女连心,我就知你饿了,走,先回去把我炖的那只鸡吃了。”
翠柳院还是一如既往,屋内的摆设基本未动,林惊雨坐下,瞥了眼窗口的石榴树,枝丫之间硕果累累。
郑小娘注意到林惊雨的视线,“你要是想吃那石榴,就摘些回去,反正我也不吃。”
她摇头,“不用。”
“也是,你如今是祁王妃,要什么没有。”
郑小娘给她盛了碗鸡汤,“来,我在里放了大补的药,你可得给我全部喝了。”
林惊雨接过,“我身子骨好着,不用补。”
“这哪能一样,我在里面放的可是易孕好药,可灵了,我当初就是这么怀上你的。”
林惊雨猛地呛了一下,不知是听到这里面的补药是助孕的,还是说她怀上她。
郑小娘依旧喋喋不休,“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你成婚了,婉婉也要嫁人了。”
看来她是一分不差听进去了,林惊雨舀着汤,笑道:“林琼玉本是要嫁给安王的,现在嫁给一个朝臣,你不怨吗?”
“我听说那安王可不是个好人,反观张竹允知根知底,年纪轻轻就当上尚书,是个良人,再说了,人这辈子啊,开心就好。”
“开心就好。”林惊雨苦涩一笑,“我倒还真有些羡慕林琼玉。”
“这可不能赖我,当年我让你嫁给张竹允,是你自己偏不要嫁。”往事已过,郑小娘又笑道:“不过,你如今是祁王妃已是莫大的福气,谁料到太子早逝,长孙氏倒台,三皇子过继到皇后名下,如今这储君之位,在安王和祁王之间抉择,说不定就花落咱这,诶,你日后要是当上皇后,你能不能给你娘弄个诰命。”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贪慕荣华,怕是今日这一桌菜都是为了阿谀奉承她当上王妃的“女儿”。
林惊雨嗤笑,“你要诰命,找你的亲生女儿去。”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不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林惊雨望向她,“我是谁的女儿,你自己心里有数,我肩上的胎记为何烫掉,阿娘应是比我更清楚。”
郑小娘一愣,支支吾吾地还要再狡辩。
林惊雨直接开门见山,“你不必再瞒,在扬州的时候,秦夫人都与我说了。”
“她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
“她解了我多年来的困惑,为何阿娘总是偏袒阿姐多一些,为何阿娘爱她胜过爱我,原来我不是阿娘亲生的,我在阿娘手中只是个扔不掉的工具,只是一块给阿姐铺路的石头。”
林惊雨眸中凄色,自己这十九年一切都是个笑话。
她步步紧逼,郑小娘咬了咬唇,反咬道。
“当年秦斓本是要把你丢进河里淹死的,若不是因为我,你早死了,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这么说我的。”
林惊雨觉得好笑,“我四岁那年,高烧不退,你把我一个人丢在翠柳院,弃我于不顾,若不是祖母赶到,我早死在床上。”
“我那是为了争宠,若没有你父亲的宠爱,你我如何能在这林府过活,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好日子。”郑小娘嘀咕,“况且,你十三岁那年发烧,我还不是寸步不离守在你床头。”
林惊雨嗤笑一声,“那夜啊,你倒在我床头睡着了,碰倒了烛火,若不是我及时醒来,我就真死床上了。”
“那次是意外,你摸着良心,我哪点亏待你,你和齐家那小子的事情一出,姜芙把你锁在屋子里,是谁经常给你送饭。”
“我当是什么大鱼大肉,每餐一个红薯,我该感恩戴德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姜芙能让我送大鱼大肉吗?再说了,老娘自己都吃不起大鱼大肉。”
她破罐子破摔,“你要是想告诉姜芙就告去吧,混淆嫡庶是发卖的罪,等你一出门,我就吊死在横梁上。”
“好啊。”
郑小娘当她在讲笑话,不以为意,皱着眉头叉腰。
林惊雨吹了吹,自顾自喝完碗汤,她擦擦嘴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道,“我这就去告诉姜芙,让真相大白。”
郑小娘一听,“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来真的。”
她赶忙抱住林惊雨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泣不成声,“你就念在我养你一场,饶了我吧,你要把我发卖出去,比杀了我还难受。”
林惊雨扯了扯大腿,郑小娘这些日子过得可真滋润,发福得都扯不动。
“呦,翠柳院这么热闹。”
姜芙冷声走进来,瞧见这画面,讥讽打趣,“你们母女这是,吵架了?”
郑小娘轻咳一声,慢悠悠地爬起。
林惊雨眉眼一转,望着姜芙,“你过来做什么。”
姜芙目光变得冷冽,“我方才越想越不对,林惊雨,是不是一切都是你算计好了的,与那个张竹允一道合谋害我婉婉。”
当真是狗咬人,林惊雨冷笑。
还未等林惊雨张口,郑小娘道:“姜芙,我看你就是跑来我们院子撒疯的,我跟你讲,老娘现在可不怕你,我女儿是祁王妃,日后还是皇后,我劝你日后对我尊敬一些,兴许我还能不计前嫌饶恕你。”
郑小娘趾高气扬,仰着脑袋。
林惊雨无奈地低头,轻声道:“如今储君未定,你这话若被有心之人传出去,我跟你都得被拉出去砍头。”
转瞬,郑小娘没了气势,“这么严重,我乱说的,呸呸呸。”
彼时门外,小厮赶来,“夫人,扬州刺史秦夫人来了。”
姜芙皱眉,“这么多年了,她回来做什么。”
第86章 第 86 章
谈起秦夫人时, 姜芙脸上划过一丝厌恶,以及慌张之色。
多年前姜芙把秦斓赶出林府,如今林缘君当上了贵妃, 虽然林惊雨也不希望,对此感到束手无策,总而言之, 秦夫人现在好生风光, 姜芙不敢对她不敬。
无法像先前那样刁难一个寡妇, 说不定还得敬着她, 来得到她的饶恕,防着她复仇而来。
林惊雨静默地观望姜芙五味杂陈的神色。
她厌恶秦斓, 但同样厌恶姜芙, 二人相争,她巴不得有场戏看。
恨不得全撕起来,撕得你死我活, 两败俱伤。
她嘴角勾起一道讥讽之笑, “母亲, 与其计较是不是我算计林琼玉, 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 当年干了什么好事,秦夫人怕是不会轻易饶恕母亲。”
“林府又有戏可以看了。”
姜芙神色一紧,握住林惊雨的手,“秦斓那个贱人与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 却道:“我三叔父那般聪明绝顶之人, 死得真可惜, 想想若是我三叔父还在世,这林相之位得是我三叔父了吧。”
她面露惋惜之色, 话里有话,姜芙神色一慌,死死捏着林惊雨,“你休要胡说八道。”
林惊雨蹙了蹙眉,“母亲,你捏疼我了。”
眼眸是委屈之色,却隐隐剑拔弩张,直至郑小娘诶呦地喊,扯开二人,“要吵出去吵,别扰我清静,老娘大中午还想睡一觉的。”
姜芙松开手,瞥了眼郑小娘,“都是一样登不上台面的货色。”
“嘿!你再说一句!”
郑小娘叉着腰,非要讨个说法。
林惊雨揉了揉手腕,嘴角依旧带笑,“母亲,秦夫人都到门口了,您怎么还不去,一会迎接迟了,她兴许就生气了,兴许还要责怪母亲。”
“你少冷嘲热讽,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她那双丹凤眼一转,冷然看了眼林惊雨,林惊雨不以为意,笑了笑。
姜芙走后,郑小娘指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一天天的狗眼看人低,扰得人不得安宁。”
林惊雨眯起眼,“走,去看看好戏。”
郑小娘摇头,“我不去,我还要睡午觉。”
“行,你就在这好生躺着,最好以后都在这安安静静地躺着,别给我惹麻烦。”
“嘿,你个没良心,我什么时候给你惹过麻烦。”她冷哼一声,“你跟那个姜芙果然一个德性,飞黄腾达了,就狗眼看人低。”
林惊雨转头嗤笑,笑恶心地把她跟姜芙扯在一起,更警告道:“我没把你混淆嫡庶告出去,已是对你莫大的开恩,这母女的情分你我也就此了断,什么诰命,痴人说梦,对了,林琼玉那你也别想靠住,在她眼里,你不过是个妾室,与她毫无关系,往后你就在这翠柳院本本分分待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干什么,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出去丢人现眼给我惹出祸端,不然休怪我把你发卖出去。”
郑小娘低头小声嘀咕,“我就跟人炫耀炫耀。”
“炫耀?如今风口浪尖,你的每一句炫耀都能置我于死地。”
“哦,知道了。”
林惊雨冷漠,又无奈地瞥了眼这个养育自己十几年的“娘”。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
“郑小娘。”
“啊?”
“我从前极其恨过你,你自私,你尖酸刻薄,贪慕荣华,愚昧又粗鲁,动不动打我,辱骂我,克扣我,转头又将温情给阿姐。”
郑小娘望着她的背影,支支吾吾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可也如你所说,我生病时你会守在我的床榻,我被姜芙关在屋子里的时候,你会给我送饭,你会给我存嫁妆,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你教会我许多东西,纵然是些如何在别人面前摇尾乞怜。”
林惊雨闭了闭眼,“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你有爱过我吗?把我当成你的女儿。”
“怎么会不爱呢。”郑小娘甩了甩帕子走过来,“你虽然不是我生的,但养你一场,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
她笑着要去握住林惊雨的手,却只能摸到一角衣袖。
林惊雨冷然,头也不回走出屋子。
她不知道郑小娘所说真不是真的,还是阿谀奉承,舍不得她这块肥肉。
又或是养一条狗都能养出感情,她就是她养的一条狗。
她只能将自己封闭起来。
往前走,不要回头。
与这里断绝。
从前未感受过的,现在也不会在意。
林惊雨走出院子,没走几步碰见秦夫人,她容光焕发,一身华丽端庄衣裳,身后跟着几个丫鬟,看见她笑着走过来。
看来她脸上被她烫得伤好了。
林惊雨一笑,“可惜了,错过一场好戏。”
秦夫人道:“没关系,真正的戏还未开场。”
“姜芙和林章安没好生接待你吗?你跑来这里。”
“比起他们,我更在意你,毕竟你才是我戏里的主唱。”
她又道:“我要在这住些日子,慢慢折磨姜芙。”
林惊雨淡然点头,“好。”
秦夫人望着林惊雨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她折磨的只是一只蚂蚁,与自己毫无关系,她一愣,“她可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不在意吗?”
“她欺辱我多年,我为何在意。”林惊雨漫不经心拨弄一旁盛开的白菊,“我唯一在意的,就是恶心身上流着她的血。”
秦斓嘴角笑意更深,“好啊,姜芙替人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自己的亲生女儿厌恶她厌恶极了,我可太期待她知道真相的样子。”
她的笑声愈发猖狂,林惊雨觉得烦躁,先行离开。
她走出大门,掀开车帘子,看见萧沂坐在里面,笑着望向她。
林惊雨看向外面,四周没什么人,她赶忙拉上帘子。
“殿下怎么来了。”
萧沂道:“你不让我插手林家的事,不代表我不能过来接你。”
“这个节骨眼上,若被人看见怎么办,到时候掺你一本与官员勾结有你好果子吃,不,我也得跟着你吃果子。”
“你放心,我来时注意得很,没有被人发现。”萧沂握着她的手,“走吧,回家。”
夜深之时,姜芙又被梦所惊醒,梦见梅花胎记,梦见有人抱着她的孩子走,她怎么拽都拽不住。
她大口喘着气,满头是汗。
张嬷嬷端着水进来,“夫人又做噩梦了?”
“我又梦到了那个梦,有人抢走了我的孩子。”
“夫人不必在意这个梦,我们小姐好好的,过几日就要出嫁了。”
姜芙皱着眉,她摇头总觉得古怪,她拽住嬷嬷的手问,“你说,是不是多年前我生了两个孩子,真有一个被抱走了。”
张嬷嬷脸色一惊,而后笑着道:“夫人真是糊涂了,夫人当年只生了小姐一个。”
姜芙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是糊涂。
她又道:“如今那秦斓回来了,我总觉得是个祸害,这些日子被她威胁我己受够了。”
她让她靠近,在她耳边嘀咕。
“夫人的意思是?”
“你只管照做。”
张嬷嬷点头退下,没过多久,她碰到了秦斓,吓得她大惊失色。
秦斓嘲讽,“呦,原来是张嬷嬷啊,这是做贼心虚了?”
“作贼心虚的是秦夫人吧。”
“我心虚什么,我光明正大地回来。”她勾起唇,“回来报仇。”
“你要干什么?”
“自然是折磨姜芙,然后告诉她亲生女儿是谁的好消息。”
张嬷嬷慌张道:“不行。”
“怎么,怕姜芙惩罚你?”她眸间冷色,“你不过就是小小的奴才,轮不到你来阻止我。”
秦夫人视她为蝼蚁,轻蔑地扬长而去,张嬷嬷捏着手,久久站在夜色之中。
*
姜芙和林章安最终还是同意把林琼玉嫁给张竹允,婚前三日,林琼玉写信给林惊雨,想让她陪她住几天。
林惊雨答应了,皇帝生病,萧沂要装模作样进宫尽孝道,林惊雨闲着也是闲着,加之她想看看姜芙被秦斓折磨成什么样。
姜芙瘦了更多,这些话她是从林琼玉那得知的。
她回门先去了林琼玉的屋中,果然是要成婚的人,幸福由内而发。
林琼玉拉着她看嫁衣,她羞涩道:“我都还未穿过呢。”
林惊雨坐在一旁喝茶,瞥了一眼,“那阿姐先试试。”
林琼玉笑了笑,“这嫁衣是阿娘给我绣的,我想先穿给阿娘看。”
“行,阿姐去唤她过来。”林惊雨揉了揉脑袋,“我在屋子里闷得厉害,想出去透透风。”
她并不想看她们二人母女情深。
她见不得这种东西,她像个过路人一样。
过路人该做的是出去透风。
林惊雨起身要走,探枝来报,“王妃,秦夫人叫你过去。”
林琼玉婚事在即,长辈在堂屋讨论婚事事宜,毕竟是林家嫡女,不得马虎。
林惊雨问,“他们长辈讨论事宜,唤我去干什么。”
林琼玉一笑,“许是如今妉妉是祁王妃,身份不同以往。”
“行,我过去一趟。”
她不知道秦夫人搞什么名堂,走到一半,心中隐隐有丝猜测,林氏众族人在场,却是个唱戏的好时机好地方。
她向来置身戏外,她爱看戏,尤其是看姜芙出丑的戏,可对于这场戏,她有些临阵逃脱。
或许正如秦夫人所说,这场戏她是主唱。
戏子上台,难免有些紧张。
林惊雨走进堂屋,林氏族人都在,她是祁王妃,纵然他们心底不服,要给一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庶女行礼,可规矩不能无,此时此刻,她是上,他们是下。
“参见祁王妃。”
林惊雨漫不经心抬了抬手,“免礼。”
姜芙见她来,神色明显不悦,却又得强忍着。
主座是族中长老,德高望重,胡子花白,眉宇间是威严之气,听说从前是先帝的良师,身份非同小可。
他率先开口,“不知祁王妃来此有何贵干。”
林惊雨觉得无奈,看来秦斓是擅作主张,强把她拉上戏台。
她强欢一笑,“阿姐的婚事是我促成的,我自然要过来看看长老们操办得如何,继续讲,不必把我放在心上。”
她徐徐走到一旁秦斓给她的空位坐下,目光与秦斓不可避免相视。
秦斓扬唇一笑,“一会,请王妃看好戏。”
林惊雨波澜不惊回之一笑,“那我可得准备好花生和酒。”
秦斓转头,不以为意她装不懂的模样。
秦夫人最终还是没能唱戏,不,更应该讲她成了主唱。
她猛然喷了口鲜血,目光惊愕地看向姜芙。
林惊雨握着茶一顿,堂屋一阵慌乱,秦夫人的头正好倒在林惊雨旁边,还有气,她用筷子沾了沾她嘴中黑血,凑到鼻前,闻了闻。
“兰荠,够毒”她道:“不过还有救,探枝,我报药,你去捉些药过来。”
吵闹之中的姜芙捏紧手,她问一旁的嬷嬷。“我不是让你下哑药吗?怎变成了剧毒。”
嬷嬷慌张道:“奴婢也不知。”
“好了,你一会见机行事,千万不要承认。”
秦斓的女儿终究在宫里当贵妃,众长老慌乱,势必要揪出凶手,林惊雨给秦斓喂了药就要走。
毕竟秦夫人唱了戏,没她的戏份了,谁知下一刻派去搜查院子的小厮看向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族长厉声:“你快讲!”
林惊雨皱眉,总有不好的预感。
“奴才……奴才在翠柳院发现了毒药。”
果然如此,林惊雨看向姜芙,她栽赃人的手段,让她佩服。
郑小娘听后大惊失色,指着那小厮道:“你血口喷人,我院子里从未有这种东西。”
紧接着罪证被端了上来。
郑小娘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老爷,你可要相信我啊,我是冤枉的,我不可能下毒,我也没有动机下毒。”
姜芙冷声,“那兴许就是祁王妃下的毒了,听闻王妃与贵妃娘娘有过节,下毒报复也可能。”
林惊雨嗤笑,“若是我下的毒,我方才就不会救她。”
姜芙道:“正因为救了她,王妃才好洗脱罪名。”
族长为难道:“王妃你可还有话要讲。”
林惊雨道:“这兰荠毒遇到盐水皮肤就会变黑,谁碰过用盐水一试就知。”
族长让人端上水来,林惊雨把手放在里面,拿出来时干干净净,洁白无瑕。
郑小娘赶忙把手伸进去,而后拿出来,“你们看,我的手白着呢,没有变黑。”
姜芙道:“兴许是吩咐下人的也说不定。”
“那就将所有碰过菜的人。”林惊雨看向姜芙,“以及在场所有人都检查一遍。”
长老们面露不悦与为难。
林惊雨道:“各位长老可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届时陛下问责,遭殃的是我们整个林府。”
各长老这才试水,姜芙的手无事,林惊雨走到姜芙身边的贴身嬷嬷,她握着手脸色紧张,怕得满头都是大汗,林惊雨一笑,“今日的天这么热吗?张嬷嬷为何满头大汗。”
今日的天根本不热,众人目光聚集在张嬷嬷身上。
她颤抖道:“我……我怕热。”
“这水很冷,张嬷嬷快解热。”
她的手都在颤抖,迟迟不敢放进去,她不知盐水根本不会让手变黑。
林惊雨轻声道:“张嬷嬷的儿子又输了赌钱,你说这次他是用钱还债,还是用手还债。”
张嬷嬷面色一惊,“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心里知道,把责任推给姜芙,我兴许还能救你儿子一命。”
妇人脸色惨白,紧咬着牙。
啪的一声,水盆倒在地上,张嬷嬷跪地,“饶命啊,都是夫人让我干的。”
姜芙一脸震惊,震惊跟了自己二十多年贴身奴婢背叛了自己,“你休要胡说。”
族长问,“你有何证据证明。”
“就凭……就凭当年,三老爷病重,是夫人在三老爷床前说了不好的话,害死了三老爷,夫人怕秦夫人报复,叫我下药毒死秦夫人。”
姜芙气急败坏道:“我明明叫你下的是哑药。”
转而她连忙捂住嘴,看向众族人。
林章安一拍桌子,“来人,把这个残害我三弟的毒妇关进柴房。”
姜芙一见,破罐子破摔,“我是为了什么老爷难道不知道吗?我告诉了他什么老爷想听听吗?当年是老爷技不如人,比不上你的三弟,我是为了老爷的家产,才在他病重时说了那番话刺激他,至于那番话是什么。”
姜芙嗤笑,“三夫人与大老爷曾有过一个孩子,多新鲜的事,一向自命清高的林家之主,背地里竟干如此肮脏龌龊之事,林章安,在这个世间,最虚伪的人是你。”
林章安的皮被剥下来,他死命藏的肮脏丑事揭露,众族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林惊雨静默地,饶有兴趣地望着在外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林家之主和林家之母二人发疯,吵闹。
这才是真正的好戏。
虽说家门不幸,肮脏狗血了些。
但这些与她无关,她只是个喜欢看戏的人。
唯一不满意的是,那群长老更是虚伪。
“好了,休要再吵,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散播出去,我林家百年名声不能毁于一旦。”白发苍苍的族长压了压拐杖,“来人,把那奴才拉下去,对外就称,是那奴才心怀不轨。”
他保下了姜芙和林章安,因为林家荣耀要比人命重要。
张嬷嬷慌张摇头,“不……不,夫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姜芙冷然瞥了她一眼,“我还想问你,我下的明明是哑药,为何会变成剧毒。”
她被下人拉下去,等待她的只有死,事到如今她也无所谓了。
“因为我就是要毒死她,是她威胁我先。”
姜芙抬了抬手,让下人停下,“她威胁你什么了?你跟我说我自会替你做主。”
张嬷嬷冷笑,“姜芙,你就别惺惺作态了,当年我儿人命关天,我向你讨钱,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却一分都不给我。”
“他赌了那么多钱,我这是为你好。”
正因为她跟在她身边,她才没有给她,她那个儿子就是个祸患。
“可我就那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我穷困之时,是秦夫人伸出援手。”
姜芙顿时明了,秦斓定不会如此好心,“她让你做什么了?”
张嬷嬷笑了笑,“没做什么。”
她目光忽然一冷,“只是在夫人生产之时,偷走了你的亲生女儿。”
“婉婉?”姜芙一愣,觉得她疯了,“婉婉不是在我身边吗?”
“蠢货,那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做梦都不会知道你的亲生女儿在哪,你的亲生女儿肩上有块梅花胎记,你时常做的那个梦是真的,不过我不会让你知道你的亲生女儿在哪。”
她疯狂大笑。
四周噤若寒蝉,姜芙脸色苍白至极,疯了疯了,一切都疯了。
原来她一直做的那个梦,困扰了她十多年的梦是真的。
她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那她的女儿在哪里,她怀胎十月,与她心连心,血连血的亲生女儿在哪。
她猛地上前拽住张嬷嬷的领口,“你说,我的亲生女儿在哪里。”
“她死了。”
姜芙厉声,“不可能。”
张嬷嬷一笑,“她或许被卖进窑子被男人糟蹋,或许现在在外乞讨,或许早已冻死在天寒地冻里,或许她就在府中,被你欺凌十九年。”
“总之,我不会告诉你,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她笑着咬舌自尽,鲜血沿着嘴巴流淌而下,任凭姜芙怎么喊都无动于衷。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方才一字一句,刺痛了姜芙的心,她决不允许她的亲生女儿在外流浪,受人欺凌。
“我知道你的亲生女儿在哪。”
秦夫人咳嗽了几声,缓缓开口,“我知道。”
比起让她永远不知道亲生骨肉在哪,她替仇人养了十九年孩子,她欺凌了自己的女儿十九年,她的骨肉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憎恶她,来得更报复。
秦夫人想抬起腰,却发现抬不起,那毒虽解,保下她的命,却落了个瘫痪的地步。
她又哭又笑,“都是报应啊。”
姜芙拽着她的衣裳想问她亲生女儿在哪,望着她瘫痪的样子,她又一笑。
“姜芙你可别得意,你知道你养了十多年的女儿是谁的骨肉吗?”
姜芙皱眉。
“是郑小娘的,我当年亲手把你的骨肉,跟她的骨肉调换,你现在知道你的亲生女儿是谁了吧。”
姜芙脸色苍白,仿佛有一根棒槌,狠狠敲击了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整个堂屋晃荡,她瘦得有些脱相的身体摇摇欲坠。
只听秦斓大笑,字字句句如钉。
“你欺辱了她十九年,你还记得你怎么待她的吗?把她关在府中禁闭五年,三十仗大棍血肉模糊,酸臭的饭菜,克扣的银子,打骂羞辱,一桩桩一件件,你以为她还能原谅你吗?”
钉在她的心上。
姜芙抱着头,嘴里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她慌乱之中,看见一直静默地,置身事外站在角落的林惊雨。
她指着她,“林惊雨,这一切是不是你设的计,故意诓骗我。”
林惊雨眯了眯眼,望着指着自己的疯子,嗤笑一声。
众人早已呆滞,族长见过大风大浪,压了压拐杖,“秦夫人,你有何证据。”
秦斓道:“证据?她肩上的梅花胎记,姜芙,你应是比我更清楚吧。”
族长道:“王妃,还请容下人检查你肩上的胎记。”
林惊雨点了点头。
姜芙咬牙,“我也要去。”
偏房寂静,她与姜芙静默无言,直至林惊雨摸上衣裳时,她侧头看了眼姜芙。
“姜芙,无论真真假假,你我也正如你先前所说,此生不会是母女。”
她平静地拉下衣裳,白皙的肩头,一抹烫伤触目惊心。
仔细一看,能看出梅花的轮廓,从前这里绽放的是一朵艳丽的红梅,与姜芙每一个梦重叠。
她目光崩溃,失声。
然后,手颤抖地摸上她的疤,“痛吗?”
“早就不痛了。”
林惊雨拉上衣裳,没有看一眼姜芙,她与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姜芙空洞地站在原地,林惊雨淡漠地回到堂屋。
方才检验的下人禀报,“虽然是抹烫伤,但还是能确定是块梅花胎记无疑。”
“这么说,林家庶女真是林家嫡女。”
众人哗然,姜芙神志不清,摇摇晃晃地走进。
林惊雨瞥了眼一旁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的郑小娘,“走了。”
郑小娘怕问她罪,赶忙跟上。
擦肩而过时,姜芙伸手要去拽住眼前之人,拽住她散了十九年的骨肉,她的声线变得沧桑。
“妉妉。”
却怎么也拽不住。
林惊雨昂头,望着眼前天光大亮。
不要回头,她也不会回头。
第87章 第 87 章
林惊雨出了门, 看见一道匆匆的身影,是林琼玉的。
林惊雨随那身影走去,郑小娘担惊受怕问罪将她发卖出去, 连忙拉住林惊雨的手,“你去干什么。”
“你先回去。”她瞥了眼郑小娘满头大汗的模样,冷声道:“放心, 他们现在自顾不暇, 没工夫管你。”
郑小娘这才松了口气, 又颤颤巍巍道:“那以后呢, 他们总会记起我。”
“只要我不提,没人敢动你, 你只要给我本本分分待在翠柳院, 我会顾念养育之恩,不把你发卖出去。”
郑小娘谄媚一笑,“你放心, 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 你让我往东, 我不敢往西, 毕竟我们才是母女。”
林惊雨冷漠一笑, “我跟你说过,我们的母女情分已经断了。”
她往林琼玉屋子走,她门口的婢女神色紧张,看见林惊雨赶忙一拜。
“阿姐呢?”
“小姐在里面。”
林惊雨推开门, 看见横梁上吊了根红绸, 林琼玉站在凳子上正要自杀。
她的奴婢一见, 赶忙上去抱住她家小姐,“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林惊雨走到一旁的茶案坐下, 倒了杯茶,扫了林琼玉一眼,她双目哭得通红,像小的时候一样。
林琼玉这一生一向除了张竹允的事,从未做过出格的事。
自杀,倒是出人意料。
林惊雨的目光冷漠,像是在看戏,她身边的婢女替她打抱不平,哭着道:“我家小姐是因为你闹自杀的,二小姐你就这么冷漠吗?”
探枝跟在林惊雨身边这些年,架势也跟着大了,“嘿!你家小姐自杀,跟我们小姐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没追究你家小姐顶了我家小姐的位子十九年呢,你家小姐锦衣玉食的时候,我家小姐过得什么苦日子,要我说这位子不仅得换过来,你家小姐还得给我家小姐磕一百个头。”
“一百个头……你们别太过分。”
林琼玉拉住她的婢女,“我磕。”
“小姐。”
她抬头看向林惊雨,笑了笑,“本来就是我欠妉妉的。”
她朝她磕了三个响头,林惊雨握着杯子,缓缓开口,“不必了。”
她道:“你们都下去。”
林惊雨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头上的朱钗凌乱,狼狈又卑微至极。
低伏在她脚下。
这是她从前所期盼的,人人都说她卑贱,林琼玉金贵之躯,庶不敌嫡,林琼玉该高高在上,她该烂在泥里。
她从小就立誓抢走林琼玉的东西,小到珠钗糕点,大到抢走她的名声,她入学的机会,甚至是太子萧筠。
可如今一切都倒了倒,如她所愿。
她胜利了,她该喜悦,却没有胜利的快感。
她目光从林琼玉的磕到红肿的额头,到她脖间的勒痕,她真傻,让她磕她真磕,想死就真死。
林惊雨问,“为什么要自杀。”
“阿姐不知道怎么还你。”林琼玉拽住林惊雨的衣角,泪眼婆娑,“原来这十九年,是我抢走了你的,我是那个小偷。”
“阿姐享福的时候,妉妉受了很多苦。”
“妉妉,你一定心里很怨阿姐吧。”
林琼玉一贯大度,待人和善,人人都喜欢她,谁舍得怨她,林惊雨嗤笑一声,“林琼玉,若说这世间谁最怨你,大抵是我吧。”
“妉妉是该怨我,妉妉那般好,那般善良的一个人,遭受了许多苦楚,我本想着保护妉妉,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妉妉吃的那些苦,而那些福本该是妉妉的,阿姐这般害惨了你,你却还事事为我着想。”
她眼睛波光粼粼,单纯至极。
真好,真善良,这两个字眼让林惊雨觉得可笑。
“你还记得,你十岁被毒蜂蜇伤,命在旦夕,治了半个月才救回一条命的事吗?”
林惊雨转着茶杯,继续道:“毒蜂是我捅下来的,你身上的香料是我放的,我还记得你那时哭得很惨,整个人都肿了。”
低眸望着林琼玉诧异的神情,林惊雨早已意料到,她苦涩一笑,“阿姐,我从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是一张白纸,我则是砚上的墨。”
她起身要走,林琼玉拽住她的袖子,嫣然一笑,“在阿姐眼里,妉妉永远都是最好的,是她们的错,不是妉妉的错,就算妉妉想要阿姐这条命,阿姐也会给你。”
“林琼玉你总是这般善良大度地让人无可奈何,我情愿你是个坏人,我还能杀你杀得毫无负担。”
林琼玉眉间一紧,以为说错了什么话,连忙解释。
林惊雨俯下身,拉起她的手,“如你所说,是她们的错,我也杀过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妉妉。”
“你只管好好地等待三日后出嫁,这林家的事,你以后就别管了。”
林琼玉点头,“我听妉妉的。”
林惊雨走出林琼玉的闺阁,迎面姜芙走来,她还未整理衣裳,脸色依旧苍白,看见她时,眼睛一喜。
“妉妉。”
林惊雨看了眼身后的林琼玉,“林夫人是来问罪的?我可没有欺负林琼玉。”
林惊雨不想与她多说,她们之间也并无什么可说的,她往前走,与姜芙擦肩而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妉妉……”她伸手要握住林惊雨,却还是只能触摸到一抹冰冷的衣角。
她好像再也握不住她了。
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
林惊雨这阵子,总是听见姜芙的声音,她隔三岔五都会送来东西,今日是糕点,明日是发钗,又或是京城最流行的款式的衣裳。
皆被郑小娘给拒之门外。
其实也不是,郑小娘原先是想收的,她谄媚地问,“那些东西,真不收?姜芙这次我看是下了血本,我瞧着那首饰还挺贵重的,不少价钱呢,不收可惜。”
说了这么久她就是想收着,林惊雨抿了口银耳汤,秋日干燥,银耳汤滋润。
“你若是想收好啊,正好留着等发卖出去用,我也不至于担心你饿死。”
郑小娘甩了甩帕子,“你这是说的是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那姜芙的东西,我呸,我才不要。”
她说着指向门口,就瞧见姜芙端着碗燕窝进来。
“嘿!老娘一时分神让你溜进来了。”
姜芙无视过郑小娘,笑着走向林惊雨,“妉妉,秋日干燥,喝点燕窝滋补,这是阿娘亲手熬的,用上好的南海燕窝。”
林惊雨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姜芙赶忙端过来,“妉妉。”
只听林惊雨道:“不了,我喝银耳喝饱了,吃不下旁的。”
姜芙还要再说,郑小娘阴阳怪气道:“我们妉妉是祁王妃,什么金贵的东西没吃过,稀罕你那南海燕窝?”
郑小娘错了,她还真没尝过。
只是她不说,她说了也插不上话,姜芙和郑小娘吵了起来。
“郑柳伊,我还没向你兴师问罪呢,当年若不是你调换了我的亲生女儿,妉妉何苦受罪。”
“她受谁的罪?还不是你的罪,谁让你一直欺压我们,小肚鸡肠记恨我爬上老爷的床,明明是老爷醉了酒管不住自己,你要报复找老爷去,逮着我不放干什么。”她越说越有理,“再说了,当年若不是我从秦斓手中救下妉妉,她早被秦斓掐死了,至于秦斓为什么要害妉妉,还不是你当年你从她手中抢了老爷,又害死三爷,把她扫地出门,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全都是因果报应。”
“你一个瘦马,秦斓原先就一个小卒之女,也配跟我争?门当户对,阶级高贵才是正理,我爹掌管整个户部,我娘是首富之女,当年若不是我带着嫁妆和门楣助林章安,造福整个林家,你和秦斓能过这好日子?”
她们吵得不可开交,林惊雨觉得烦躁至极,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一只苍蝇和一只蚊子绕着她的脑袋转。
林惊雨闭了闭眼,“你们若是想吵,就出去吵,别在我面前,扰我清静。”
郑小娘叉着腰:“听见没,妉妉叫你出去。”
林惊雨指正,“还有你,你也一并出去。”
郑小娘趾高气扬的脸一顿时垮,没了架势喊,“妉妉。”
姜芙温柔道:“妉妉,那你好生歇息,夜里我再送燕窝来。”
这一次,林惊雨没有拒绝。
转念一想,她想补偿她,她为何要拒绝,她向来不是个清高之人,更何况这不是嗟来之食,本就是她欠了她十九年的。
林琼玉的婚事操办完后,族人开始商议林惊雨的事。
“嫡庶血脉不可混淆,当年因是瘦马所生,都未入族谱,拜祖先,我林家嫡血脉不在族谱之内,无言面祖先。”
“可若被人知林家嫡庶混淆,乃是丑闻。”
林氏族人分两派,一派坚持血脉,一派维持名声。
以及还有一派持中立,眼尖的,一下子看见林惊雨。
“王……王妃。”
林惊雨从容一笑,“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
可她在,还如何继续,堂屋噤若寒蝉。
林惊雨其实不在乎这林家嫡女的身份,林这个字只存于她的姓,其余的便只剩厌恶。
于是她准备走开,姜芙忽然出现,“我的女儿,自然由我这个母亲做主,上族谱,拜祖先,堂堂正正,风风光光换回身份。”
林惊雨原本离开的脚顿了一下,目光与姜芙对视。
高座上的族长,则秉持另一种想法,林惊雨是嫡女,倘若祁王胜,造福的则是整个林家。
两派纷争,沉寂许久的老者开口,“我林家嫡女就该上族谱,拜祖先,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换回身份。”
他的话一言顶九鼎,反对的那一派没了声。
林惊雨一直静默无言,姜芙走过来,想握林惊雨的手,悬在空中又胆怯地放下,她望着她的眼睛,郑重道:“妉妉,阿娘说过,我欠你的,我都会还你。”
可她不会原谅她,林惊雨像从前一样淡漠地离开。
第一日,林家嫡庶混淆的消息一出,举京震惊,茶余饭后皆谈,原来那卑贱庶女,竟是林家嫡女。
更有声音说,那这祁王真是如虎添翼,势上加势,这林家不帮自家女儿帮谁。
朝堂倒向祁王一派者又变多。
林惊雨在众族人的见证下,在西郊旧宅祠堂,拜了祖先,那是个无风日,一切安宁。
对于换身份这一事,林琼玉并无多言,只是道:“换回来就好,换回来就好,这样阿姐就放心。”
她婚后在张竹允的照顾下,红润许多,张竹允站在她身后,二人郎才女貌。
“见张竹允对你好,我也就放心了。”
张竹允挠了挠头,“那必须的。”
他又道:“陛下病情厉害,祁王殿下无法抽身前来,王妃莫怪。”
林惊雨点头,“我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来了我才担心呢。”
她与萧沂也算是心有灵犀。
郑小娘拎着食盒过来,有林惊雨那番话在她也不怕被问罪发卖了,加之如今坊间都在传闻祁王夺嫡的胜算不比安王少,这种场合她自得凑凑热闹,亮亮眼。
尤其是今日,她的亲女儿和亲女婿在场。
“来,都饿了吧,尝尝我做的糕点。”
林琼玉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的亲娘是郑小娘,张竹允把他护在身后,有礼道:“婉婉不爱吃甜食,我吃。”
郑小娘讪讪一笑,“行,我下次不做甜食。”
郑小娘又走到林惊雨身旁,林惊雨饶有兴趣捏了一块,冷笑道:“瞧,你的亲生女儿根本就不打算认你。”
郑小娘叹了口气,“嗐,自把她送走,我就做好了她不认我的打算。”
林惊雨扯了下唇角,“行,你为了你的亲生女儿付出真多,该说什么好呢,伟大的阿娘。”
郑小娘转头,“老娘为了你付出也很多。”
“哦,没感觉。”
林惊雨没工夫与她东扯西扯,她转身离开,忽然年久失修发黑的老宅旧墙跳出几个黑衣人,与躲在暗处奉命保护祁王妃的暗卫打斗在一起。
冰冷的剑划出刺耳的鸣叫,混着尖叫声,场面一度慌乱,林氏族人,与沾边过来凑热闹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远房亲戚皆四处逃窜。
可黑衣人好像是向着林惊雨来的。
郑小娘在旁拽着林惊雨的手,她一贯贪生怕死,尖叫道:“怎么办,怎么办。”
林惊雨觉得吵闹,没顾她,而是朝张竹允道:“保护好阿姐。”
张竹允点头,“好。”
紧接着一支箭从暗处射来,划破风呼啸,在林惊雨的背后,林惊雨听到声时已经晚了。
她紧闭上眼,感觉自己被狠狠推了一把。
一片漆黑,身体晃荡。
以及听见林琼玉的声音,“妉妉!”
身体的疼痛迟迟未来,唯有一片炽热洒在她的脖颈,带着血腥味。
有人替她挡了箭。
别是林琼玉那个善人。
她真蠢。
林惊雨在心中默默祈祷,别是阿姐。
她不敢睁眼,直到一只手握住她的肩,熟悉的声音响起,“妉妉,你怎么样。”
林惊雨缓缓睁开眼,林琼玉安然无恙站在她身前。
真好。
阿姐没事,真好。
可替她挡箭的是谁,她身上的血是谁。
林惊雨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哎呀,痛死……老娘了。”
她不可置信转头,见郑小娘躺在血泊之中痛苦哀嚎,她胸口插着一支箭,穿过了心脏。
她身上的血是她的。
郑小娘是最贪生怕死的,可能,她是逃错了地,阴差阳错替自己挡了箭。
林惊雨俯下身,“逃也能逃错方向,你真是报应。”
她伸手去摸郑小娘的伤口。
“你个白眼狼没良心的……老娘是给你挡的箭……诶呦呦……别碰……痛死老娘了。”
痛死她得了。
紧接着郑小娘猛然吐了口鲜血,她哭着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鲜血溅到林惊雨的手上,她望着那支扎穿的箭。
郑小娘就是要死了。
“你别瞎说,我能治你。”
“真的……那我回去后你得给我个诰命。”
“我看你就是为了诰命给我挡的吧。”
“你给没良心……咳咳咳……”
紧接着她又吐了口鲜血,天公不作美,下了场暴雨,豆大的雨珠子如石头不停砸在她的伤口,她痛得整个人颤抖。
“罢了……你去躲雨吧……我知道我快死了……”
她继续道:“我藏在靠床的柜子底下……有我这么多年存下的积蓄……我包了两包,一包给林琼玉,一包给你……这次你可不能说我偏你阿姐……你的大一些……”
林惊雨苦涩一笑,“我看你是觉得姜芙会给林琼玉准备,才给我留得多一些是吧,况且这是我这么多年该得的。”
“啧……你个没良心的……”
她又吐了口鲜血,比先前都要多,“都是报应啊……如你所说现在报应来了……我郑柳伊这辈子对谁都没觉得亏欠……唯一觉得亏欠的只有你。”
林惊雨摸上郑小娘的脉,“我可不会原谅你,你要死了我更不会原谅你。”
她一笑,“行了……进去躲雨吧……”
她的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弱,直至最后再也不跳了。
林惊雨望着这具还残留余温的尸体,她还没来得及问,这十九年她有没有爱她,不是阿谀奉承,不是当成一条狗,而是当成女儿。
她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死了。
她死了。
林惊雨后知后觉,她没有掉眼泪,只是平静地跪在大雨中,她的身体僵硬而又麻木。
“郑小娘,别以为你替我挡箭,别以为你死了,我就会原谅你。”
“这辈子都不会。”
她嗤笑,“可是我还是想问你,你这辈子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你说话。”
“你说话啊!”
她不停摇晃着地上的人,盼望着她能忽然喊一声真痛。
不停摇,不停问。
大雨滂沱,刺客被暗卫处置在地。
姜芙从逃窜的人流中逆行,看见林惊雨不断地问一具尸体,爱不爱她。
姜芙走到林惊雨身后,握住她的手,拍着胸脯,哭着道。
“我爱你,妉妉,阿娘爱你,你还有我在,你还有阿娘在。”
林惊雨已经没有声音再问,她抽出手,缓缓起身。
声音沙哑:“你不是我的阿娘,我的阿娘已经死了。”
她冷漠地走在大雨中,没有掉一滴眼泪,林琼玉唤她,她反而还一笑,“阿姐,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她继续往前走,直至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萧沂撑着一把伞,轻轻喘着气,站在门口,站在不停逃窜的人流之中。
屋檐上的雨水如瀑。
林惊雨阖了阖眼,大脑昏沉,周围的尖叫换成耳鸣,越来越小,直至消音。
倒下之际,她看见萧沂跑过来。
他终于来了,真好。
她想睡觉了。
这几天,她真的好累。
好想大梦一场。
“林惊雨。”她听见萧沂唤她。
她烦躁又虚弱道:“别吵,我困了。”
第88章 第 88 章
林惊雨倒下, 被萧沂抱在怀里。
脸上刺痛的雨点消失,头顶有一把伞,倾斜于她, 密密麻麻的鼓点似的雨声如同跳动的心脏,是心病濒死之人的心脏。
林惊雨望着那双清隽温和的双眸,像是找到一方庇护所, 放心地阖上了眼。
男人温润的声音清透地穿过雨点声, “林惊雨, 怎么每次许久不见, 你都这般狼狈。”
这话听着像是嘲讽她似的,林惊雨太累了, 只想大梦一场, 没力气与他吵。
身体被紧紧地抱住,她又听见他道。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声音有些哽咽。
其实他保护得很好了, 每日有暗卫跟着, 只是暗箭难防, 也不能全怪他。
他方才气喘吁吁赶来, 应是急着来见她。
这个时候,他不该来的。
林惊雨张了张口,没有安慰他,而是道:“别吵, 我困了。”
“好。”萧沂将她抱起。
“我们回家。”
之后的她再也听不见了。
萧沂抱着她往前走, 姜芙急匆匆拦住, “殿下,祁王妃才回府几日, 还望能让她多留些日子。”
萧沂眸光一转,声线平淡,“才几日便受尽贵府欺辱,再多留些日子,祁王妃不知要被贵府欺辱成什么样子。”
姜芙心被刺痛,讪讪收手,望着林惊雨垂落的手越来越远。
马车内,萧沂将林惊雨抱在怀里,下颚抵在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滚烫,身体冰冷,他用大氅包裹住她,将温度传给她。
林惊雨做了许多梦。
大多是些关于儿时的梦,她也曾有过几段快乐的时光,大多是跟祖母在一起的时光。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梦,一个遗忘在记忆里的,一段她不愿意承认的时光。
其实很小的时候,她很喜欢郑小娘,原因无他,因为那是她娘。
她总爱跟在她身后,像跟屁虫一样,这是郑小娘说的,她总爱说她是跟屁虫。
郑小娘的那张狗嘴里总吐不出象牙。
那时他们被姜芙欺负得厉害,生活拮据,加之前阵子郑小娘犯了错惹怒了老爷,府里的人都狗眼看人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连送的饭菜都是馊的。
更别说龙须酥,而那时自己吵着哭着要吃龙须酥。
府里来了个厨子,是皇后送来的宫廷御厨,专门给林琼玉做龙须酥吃,林惊雨那时瞧着眼馋,流着哈喇子回去跟郑小娘讲。
郑小娘在旁骂骂咧咧,“龙须酥是咱能吃得起的?老娘现在连饭都吃不起。”
后来她实在受不住林惊雨在翠柳院哭天喊地,撒泼打滚,索性带着她去吃了。
准确来说,是去偷。
深更半夜,月黑风高,姨娘带着庶女潜入膳房。
郑小娘打开食盒,然后烫手山芋似的丢给林惊雨,“哝,要吃快吃,被发现了老娘得跟着你一起遭殃,中了邪了,老娘多少年没偷东西了。”
月光皎皎照射下,细丝如龙须,洁白绵密。
林惊雨浅浅咬了一口,然后大口咬,美滋滋吃了起来。
郑小娘咽了咽口水,“给我也来一块。”
“乖乖,果然宫廷里的东西,好吃。”
她们这几天吃得大多都是些馊饭,尝到甜头,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她们吃着吃着又笑。
郑小娘鼓着嘴道:“等着,等老娘复宠,啥山珍海味都是咱的,吃不完的吃。”
郑小娘叽叽喳喳,绘声绘色道未来,什么大房子,什么花不光的金子银子,让所有瞧不起她们的人谄媚她们,林惊雨只管吃。
到后来,巡逻的小厮打着烛火,光线扫到她们裙摆上。
“谁?”
“乖乖,个乌鸦嘴的,真被发现了。”
林惊雨嘴里还塞着龙须酥。
“吃什么吃,跑。”
郑小娘拉着她逃,耳边是狂风呼啸,身后的人追赶,好似不停跑,她们就能甩开所有人,就能逃离穷苦清贫,跑到荣华富贵的日子里。
好在天黑,她们没有被捉到。
第二日,郑小娘就开始实施她的计划。
她不停争宠,把林惊雨扔在翠柳院,高烧不退,若不是被祖母发现她差点死过去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讨厌郑小娘,记恨她一辈子,郑小娘来抱她走时,她抱着祖母的大腿不放。
后来,她养在祖母膝下,再后来祖母死了,她回到郑小娘身边,开启相看两厌,鸡飞狗跳的日子。
后来的后来,现在呢,林惊雨睁开眼。
郑小娘死了。
她真的记恨了她一辈子,郑小娘的一辈子。
她睡了好久,睡到有些想吐,可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林惊雨拍着胸脯干呕,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摸着她的背,轻轻拍抚,像是在抚慰一只小兽。
林惊雨抬眼,入目是萧沂那双眼睛,他在担心她,好似里面还有心疼。
他给她倒了杯水,“里面放了蜂蜜,润润嗓子。”
林惊雨喝下,很甜。
林惊雨握着杯子,温热让麻木的手渐渐回温,“萧沂,她死了,她怎么也养育了我十几年,可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是不是很冷血啊。”
他非常肯定,“没有”
林惊雨又道:“萧沂,我想吃龙须酥了。”
“好,我让人给你做。”
她咬了口龙须酥,这是她儿时最期盼的东西,很甜,可吞进身体里,不会感到甜。
有颗滚烫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林惊雨不停擦,它不停掉。
萧沂握住她的手,她顺势藏进他的怀抱。
她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将这辈子对郑小娘的怨恨全哭了出来。
她不停问郑小娘爱不爱她。
但可笑的是,小时候的她是真的很爱很爱郑小娘,纵然她偏心了些,嘴巴臭了些,还爱打她,但她就是贱得爱她。
“萧沂,将郑柳伊好好安葬吧,她生前最喜欢金银珠宝,往棺材里多塞一些。”
“好,我已经让木二收尸。”萧沂问,“你想去见她吗?”
“不了。”林惊雨道:“有了金银珠宝,她估计在地府笑得合不拢嘴,没工夫顾我,你多葬一些,还有纸钱,记得多烧一些,烧个大的宅院,今年流行的衣裳,山珍海味也给她烧些……”
她不去,却将事宜都吩咐好。
全是些郑小娘喜欢的。
她握住龙须酥,“这盘龙须酥也给她烧过去吧。”
“好。”
吩咐完事宜,林惊雨问,“刺杀我的人,是二皇子的人吗?”
“估计是的,你如今是林家嫡女,他们忌惮我利用林家的势力。”
林惊雨嗤笑,“果然树越大,越招风,我今日算是领教到了。”
她又问,“陛下的病,如何了。”
“愈发得重。”萧沂唇角勾起,“我瞧着倒不像是气的。”
林惊雨一笑,“皇宫,又该变天了。”
萧沂亲了亲林惊雨的额头,将她搂在怀里。
“林惊雨,我该远离你了。”
外面的风大了,吹得树枝摇晃,暴雨与暴风不休止,卷起枯叶与黄沙,林惊雨望着窗外的疾恶天气,微微眯起双眼。
黑色的瞳孔如龙卷风旋涡里的龙眼。
*
老皇帝躺在龙床之上,四周金碧辉煌,以及妃子哭泣声,那是他最爱的妃子。
林缘君抹着眼泪,握着老皇帝的手,“陛下,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臣妾还等着你带我去放风筝呢。”
“都要入冬了,放什么风筝。”皇后走进来,瞥了眼哭得泣不成声,惹人怜爱的小狐狸似的娇俏女子,“陛下要是受了寒,你担得起责任吗?”
林缘君委屈道:“陛下。”
皇帝猛然一咳嗽,吐出鲜血,“好了,莫要吵了,吵得我心烦,都下去吧。”
皇后才过来,就被拒出去,只得愤愤瞥了眼林缘君,小声骂着,“果然是个狐狸胚子。”
林缘君收了泪,不以为意,反而耀武扬威地扬起眉,气得皇后握紧拳头,可刚出了门,她不好打她。
彼时,林惊雨和萧沂进来。
与林缘君擦肩而过,目光相视。
“呦,姐姐来了呀,姐姐最近好生风光,林家嫡庶混淆的消息,我在宫中都能听到。”
林惊雨一笑,“贵妃如此,当真是折煞我了。”
皇后听闻此事,虽诧异,但细想心中又高兴,林惊雨是嫡女,百利而无一害。
她看向林缘君,“你没有子嗣,等陛下去后,按照宫规,可是要剃发为尼的,这么好的头发,可惜了。”
“我日后的事,不劳皇后娘娘操心。”
林缘君离开,紧接着二皇子萧辰走近,二人擦肩而过,目光微微相触。
萧辰目光幽幽一转,看向林惊雨和萧沂,“你们二人,也是来看父皇的?”
萧沂一笑,“父皇病重,实在叫我夫妇二人焦急,妉妉前阵子处理娘家之事抽不开身,这不,如今得了空闲,就来看父皇了。”
萧辰拍了拍掌,“三弟妹当真是孝心有加。”
林惊雨颔首,“二哥谬赞了。”
“听闻林家嫡庶混淆,原来我这三弟妹,是林家嫡女,看来我这三弟有福了。”
他意味深长,意有所指。
萧沂言笑晏晏道:“哪是有福,不过是琐碎之事增多罢了。”
萧辰缓缓走近,二人之间聊着家常,气息却肃杀暗斗。
一道悦耳的声音响起,“我们都是来看父皇的,怎都还聊起天来了,快些进去吧,我炖了鸡汤给父皇,莫要凉了。”
林惊雨笑着道,萧辰一笑,“可不就是福吗,三弟有贤内助陪伴,不像我孤家寡人,无人陪伴,望你夫妇二人好生羡慕。”
他后宅妾室无数,儿子都三岁了。
林惊雨心中嗤笑,算什么孤家寡人。
萧沂调笑:“皇兄也可以再娶一个妻子。”
萧辰道:“本是想娶林家大小姐的,如今看来也不必了。”他又改口一笑,“瞧我这张嘴,林大小姐都嫁人了,好了,我们快进去吧。”
屋内,皇帝的头发比先前还要白,眼角的沟壑极深,脸色青白,是濒死之兆。
三人跪在龙帐前,向皇帝请安。
皇帝由太监扶起,他喝了口林惊雨的汤,“你有心了。”
林惊雨有礼道:“都是儿臣该做的。”
老皇帝望着窗外的天,声线苍老,“今日是太子的忌日,三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季节,他亲手炖了碗鸡汤,那孩子有孝心啊,只是可惜了,可惜了啊。”
他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不说了,朕乏了,朕要歇息了,你们都下去吧。”
“儿臣告退。”
出了门,萧辰道:“与旁人对弈实在索然无味,下来下去还是三弟有趣,不知三弟妹可否将三弟借我一会。”
林惊雨笑着点头,“正巧,我好去给母后请安,许久未与母后聊天了。”
*
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御花园静悄悄,秋日一片荒凉,鲜少有人过来。
萧辰道:“父皇这些年还是念念不忘大哥啊。”
萧沂淡然一笑,“大哥毕竟是父皇亲手养大的,感情深厚,难免怀念。”
“好一个感情深厚。”萧辰捏紧手,他冷笑一声,“父皇只爱大哥,在父皇心中,储君的人选,也只有大哥,你我不过是陪衬。”
“父皇向来都是如此,砚舟早已习惯。”
萧辰怜悯似地摇头,“三弟啊,二哥是真替你悲哀。”
悲哀他这副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懦弱样子。
萧沂不以为意一笑,走了一半,萧辰皱眉,“奇怪,怎么有琴音。”
只听秋末寂寥的御花园,琴声悠扬,萧辰看到弹琴之人,眯了眯眼,“三弟你看,那是谁。”
萧沂转头,目光一顿。
只见荷叶枯败的池中,亭下一青衣女子弹琴,琴声悲愤激昂似在思念着某人,琴罢,她俯身蹲在火盆前,烧着纸钱。
“那不是三弟妹么。”
萧辰声线诧异,嘴角却挂着淡笑,“宫中不能祭奠亡灵,但念在是三弟妹,本殿就不揭发了。”
“只是,三弟妹这是在祭奠谁。”萧辰若有所思,“哦,忘了,今日是太子的忌日。”
亭中,林惊雨的脸被火光照红。
直至耳边传来脚步声,林惊雨转头,见来人说话哆嗦,“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萧沂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不是去给母后请安了吗?”
女子的脸色略显慌张,她慌忙挡住身后的火盆。
一阵风吹过,还未来得及烧入火盆的纸被卷起,夹杂在二人之间,如同一道隔阂。
萧沂俯身捡起地上的纸,林惊雨赶忙去拦,“殿下莫看。”
身后的萧辰眼尖,看戏似的道:“阴阳两隔,思君心切。”
纸上字字句句都是思念之情,爱之心切。
萧沂捏紧纸,声低沉道:“你是在给地府的太子写信吗?”
林惊雨慌忙解释,“不是的。”
紧接着,看戏的萧辰捡起地上另一张纸,声情并茂念道:“筠郎,妾身此生心中唯有你一人,其余皆是草木烟灰。”
他贴心地叠好纸,放入火盆,“三弟妹,这信我帮你寄过去了,想必大哥心中,也唯有你而已,其余皆是草木烟灰。”
他压重最后四字,还拍了拍萧沂的肩膀,“三弟,你的家事,我就不多管了,这棋我看今日就不必下了。”
他扬长而去,亭中只剩林惊雨和萧沂。
以及凄切的寒蝉,萧沂双眸如这里的池子冷寂,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勾起,拍了拍掌。
“林惊雨,你真是好样的。”
那笑不知是夸奖,还是讥笑。
*
京城第二日,便起了传闻,茶余饭后之谈无一不有,祁王妃用情诗祭奠死去的太子。
更有传言,这本该,太子和祁王妃才是一对。
二人情投意合,却因当年身份原因,不得已决裂,可谓是一对苦命鸳鸯。
坊间之人皆爱八卦,茶馆说书人津津乐道,不久之后一部人鬼情未了的戏剧横空出世,在茶馆咿咿呀呀,曲调悲伤引无数人流泪。
而这舆论中心的林惊雨,则无所事事地继续与各朝廷女眷宴会,逛街,拉家常。
逛累了,就去酒楼喝茶,吃点心,醉香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歌舞升平,佳肴十里芳香。
小二一见祁王妃,赶忙上前迎接。
“小二,定个上好的包厢。”林惊雨转头朝身后的各官妇道:“各位随意点,我请客。”
“诶诶,好的。”
官妇们纷纷点头,等林惊雨转过头,又议论纷纷。
“这祁王妃前阵子出了那么大的事,还有心情逛街?”
“要我说啊,祁王真是个冤大头,妻子心心念念着别的男人,还是自己的哥哥,况且啊,还是死去的哥哥,这活人哪争得过死人。”
“你说,祁王妃是不是把祁王当替身了。”
“也是有可能的。”
“嗐,枉费祁王对祁王妃一往情深,祁王妃如此,太寒人心了。”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进入林惊雨的耳朵。
她不以为意,转头与张竹允碰上。
“张大人,这么巧,你也在这啊。”
张竹允有礼拱手,“下朝与几个朝中好友一道喝酒。”
林惊雨一笑,“张大人少喝些,一会回去得挨我阿姐训了。”
“王妃说得是。”
“好了,不说了,我也要与我的好友们一道喝茶,听闻这里的琵琶弹得格外好。”
那群官妇还在讨论林惊雨薄情寡义,辜负了萧沂的深情。
林惊雨笑着看了一眼,而后推开包厢,屋内琵琶声悠扬,小二的声音响起,“王妃,你开错门了。”
可为时已晚,众人的视线望去,那几个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的官妇张着嘴,停了声。
只见屋内,一个男子躺在榻上,一个琵琶女抱着琵琶,可那琵琶女竟然长着一张林家大小姐的脸。
众人的目光又看向张竹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言而喻。
本方才还在说祁王妃有多对不起祁王,此刻不知该何以言说。
直至啪的一声,声音响亮,众人回过神来,见林惊雨气冲冲走出来,紧接着是张竹允打了萧沂一拳。
第二日,坊间的说书和戏又变了变。
这祁王原先喜欢的是林大小姐,只因当时身份不比太子,而林家本是要把女儿嫁给太子的,这才错过了姻缘。
如此,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什么恩爱两不疑的夫妇,原是搭伙过日子,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
彼时祁王府,鸡飞狗跳。
寝屋关着门,门外的小厮听的一清二楚,屋内二人吵得激烈。
“你跟我阿姐到底什么关系。”
“我还想问你,你跟我大哥是什么关系。”
屋内,萧沂的唇贴在林惊雨的耳畔,勾起她一缕青丝,另一只手贴着她的腰,不安分游走,拨玉玩珠。
他勾起唇,朝门外大喊,“林惊雨,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林惊雨难受地扭了下腰,面颊酡红,张唇发出细小的呻吟,她昂起头,狠狠咬了口萧沂的耳朵,咬出血,舔了舔唇角。
下一刻,她道:“萧沂,你竟然敢打我。”
萧沂望着林惊雨唇角的血,皱了皱眉。
他俯下身,紧接着她抽身,捂着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打开门往外走,听得津津有味的丫鬟小厮赶忙转头。
探枝连忙上迎,“王妃,这是怎么了?”
林惊雨捂着脸哭,“探枝,这王府我是待不下去了,走,收拾东西,我们回墨竹轩,我要回宫。”
第三日,坊间传,祁王和祁王妃大吵一架。
祁王妃收拾东西,回皇宫了。
*
祁王妃走后,祁王总是喝得酩酊大醉,萎靡不振。
而林惊雨在墨竹轩的日子过得相当悠闲,她又有闲心去顾她的那些农作物,院子里的石榴树又高了许多,她日常就是浇花种菜,铲铲肥,再喂一下猫。
她把小一也带回了宫。
累了就拿一把木椅,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时而撸一下小一,然后再指桑骂槐,骂完又奖励它小鱼干吃。
石榴树枝丫摇晃,阳光穿过枝叶照在人身上,整个冬日暖烘烘的。
时而,她会让探枝在院子里架一个烧烤架,烤肉烤菜,唱着小曲,不管跑不跑调,反正墨竹轩靠近冷宫,除了关在冷宫的妃子,无人会注意,有时候冷宫的妃子还会对上几曲,对山歌似的。
日子清静又快活。
除了皇后经常请人叫她过去问话,无非是些她跟萧沂的事。
“你跟沂儿怎么回事,好好端端的怎么会闹成这副样子,我不管你们以前跟谁情投意合,现在你们就算相看两厌,也得给我好好过日子。”
林惊雨总是以,“这日子没法过了搪塞过去。”
皇后总是恨铁不成钢叨唠她几句,什么身在皇家身不由己,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唠叨到最后,失望道:“妉妉,你怎么就不懂事了呢,你以前不是最懂事么。”
应该是最听她的话吧。
但林惊雨没胆子讲,她只能装模作样哭,“可是就算我想过,也得殿下想过才行,他不要我了,他让我滚出这个家,他还打我。”
说着林惊雨摸上脸。
见她哭得泣不成声,皇后只好作罢,“罢了罢了,你回去吧,沂儿那我会说的。”
“那儿臣告退。”
林惊雨回去后,听说皇后又去劝了萧沂,没劝动,气得她做好准备物色新的林家姑娘,可挑来挑去,一个都不比林惊雨。
再后来,又是太后劝她,她比较委婉一些,以抄写经书把她骗过去,嘴里念着谁谁家夫妻恩爱,从百姓念到天上的神仙,念到最后,转眼看林惊雨快打起了瞌睡。
只好叹气,“罢了,我老了,孩子们的事情,我管不动了,你们自己解决吧。”
“那孙媳就不打扰皇祖母歇息了。”
“哀家看,是打扰你歇息了吧。”
太后埋怨,嘴里却带着笑。
“怎会。”林惊雨绕到太后身后,给她捏肩。
太后拍了拍林惊雨的手,“别嫌祖母唠叨,祖母就是喜欢你跟沂儿,觉得你们是这皇宫难得的一对璧人,不忍看你们决裂,祖母看得出,你跟沂儿之间是有感情的。”
林惊雨一笑,“祖母放心,我跟萧沂,没什么的。”
“罢了,你们自己的感情,自己做主就好。”
林惊雨回去后没过几天,皇后又把她唤过去。
她揉着脑袋,看起来很郁闷。
林惊雨心想,是没物色好比她更合适的林家姑娘吗?
“罢了,本宫已经不管你们两个怎样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去劝劝萧沂,别让他跟着安王混了,那安王什么心思,你不知吗?他迟早会害了沂儿。”
林惊雨险些忘了,在墨竹轩的时候,她听探枝讲,萧沂和萧辰现在情同一个娘胎的手足,整日混在一起,遛猫逗狗,听曲赏美人。
林惊雨抹了抹眼泪,哭得梨花带雨。
“母后觉得,殿下现在还会听儿臣的话吗?”
林惊雨哭得皇后更是头疼,皇后揉着脑袋烦躁道:“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吧。”
*
行宫内,院中池塘水清浅,红细鱼围着水草打转,楼阁处小曲吴侬细语,软得人如踩云端。
推开梨花雕门,靠窗处竹影晃动,烟雾缭绕,一双黑沉清冷的双眸迷离,微微眯起,男子白袍上的墨竹如在宣纸上精笔刻画,散在榻上。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指握着烟架,门开时,他目光幽幽望向来人。
萧辰笑着走来,“三弟,二哥寻得这行宫不错吧。”
烟雾轻轻一吐,男人缓缓仰起身,拨开烟雾,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脸。
萧沂勾起唇,“有劳二哥了。”
“这没了妻子管束啊,就是快活,以后跟着二哥,二哥让你知道什么是快活。”萧辰拍了拍萧沂的肩,转身对唱曲的歌女道。
“换个弹琴的,我三弟最喜欢琴了。”
萧沂道:“多谢二哥。”
“说什么谢,我们可是兄弟。”萧辰坐下,抬了抬手,侍女取了烟斗过来,给他点上,“恩恩怨怨何时了,咱上代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兄弟俩以后要和和睦睦。”
萧沂抬手让婢女退下,亲自替他点烟,“二哥所说,正是三弟所想。”
萧辰一笑,“哎呀,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三弟如此有趣,比起大哥,我还是觉得我跟你才是好兄弟。”
二人开怀大笑,回荡整个阁楼。
门口有侍卫不停走动。
萧辰放下烟,“二哥还有事,先行走了。”
他走出门,那个侍卫向他拱手。
他扫了一眼道:“有何事。”
“殿下,现在坊间都在传我们先前诛灭叛军的那支军队从何而来。”他声音逐渐支支吾吾。
萧辰不耐烦道:“说。”
“坊间传,殿下早已暗中豢养私兵,意欲谋反。”他靠近道:“我们在陛下身边的暗探来报,陛下大怒,已着手监察司暗中侦查。”
萧辰捏紧拳头,骨节作响,“岂有此理,若不是我率领军队,他现在指不定已葬身大梵山,父皇啊父皇,在你眼里我从不是你的儿子,你没有一日不猜忌我。”
他目光逐渐变冷。
“既然如此,本殿何不反了,告诉林缘君,叫她加大药量,趁父皇归西,攻上太和殿。”
那侍卫看向屋内的人,“那三皇子呢,朝中已有不少人支持他,就算前阵子他与张尚书大打出手,但林相和齐家之力,依旧不容小觑。”
萧辰不以为意,“林相一贯中立,本就摇摆不定,因前阵子那档子事,祁王妃与祁王要闹和离,林相应是不会再助他。”
他看向屋内昏昏欲睡的人,“况且,你看他如今的样子,还能跟我斗吗?”
“属下总觉得三皇子没有那么简单,他心思缜密,兴许现在是装的。”
“不管真真假假,本殿在他烟中下的幻药不假,他如今只是个废人,在我的掌控之中。”
侍卫拱手,“还是殿下英明。”
萧辰走进屋子,里面的人已经神志不清,闭着眼,享受悠扬的琴声。
手指跟着节奏,轻叩烟架。
萧辰俯下身,拍了拍萧沂的脸。
“三弟,这一局,二哥赢了。”
萧沂睁开眼,双眸微微眯着,晦暗不明。
也许是因为烟雾的原因。
*
皇后终于不劝了,林惊雨终于过回清闲日子。
可没过几日,林缘君来了。
她日子过得滋润,比先前要丰腴些,一身华丽踏进林惊雨的清贫小院。
她进来时,林惊雨正在浇菜。
林缘君道:“呦,姐姐这日子过得滋润啊。”
“不敢与贵妃娘娘相比。”林惊雨随意回了一句,仿佛更在意自己的菜,“怎么,你也是来劝我跟萧沂和好的?”
“我才没那闲心。”她坐下,就坐在林惊雨的木椅上,“听说,我阿娘在你林家瘫了。”
“你要是来兴师问罪,可问错了人,我还好心救了秦夫人一条命,你该感恩戴德我。”
林缘君点了点头,“那这么说我还真问对人了,因为我巴不得那个女人死。”
林惊雨一愣,这才有兴趣把目光从菜移到林缘君身上。
林缘君笑着道:“我说过,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怎么,你娘也不是你娘?”
林缘君看着好似无语了一下。
她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命,她就是我娘,她看着冷静,心底早已扭曲,平常啊,就爱对着我这个女儿撒气。”
林惊雨一笑,“所以你说这么多,是让我可怜你?”
“不是,我是来可怜你的。”
林惊雨继续浇菜,“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林缘君望向天,“再过不了多久,天就要塌了,而林惊雨你这个弃子,你以为你能在这种地方苟活?”
林惊雨平静道:“你是二皇子的人?”
林缘君摇了摇头,“不,我不是。”
她的话不可信,可今日,她的目光又像是真的。
林缘君转身离开,迎面碰上萧珠,“诶!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欺负我皇嫂了,我皇嫂和气温柔,但本公主可不是好惹的。”
林缘君没把她放在眼里,白了一眼擦肩而过。
“嘿,你还白我。”
萧珠瞪了回去,气呼呼走进来,“皇嫂,你瞧瞧那林缘君,眼睛都长头顶了。”
林惊雨一笑,“别气了,皇嫂做了南瓜羹,你要不要尝尝。”
萧珠恨铁不成钢道:“皇嫂你怎么还有闲心弄这些,且不说那林缘君,就说说三哥,他整日与二哥厮混在一起,在外置办了个行宫,整日就是听曲,看美人,还碰烟。”
“哦。”林惊雨点了点头,好像对此不在意。
“哦!”萧珠拽着她的袖子道:“皇嫂,你怎么就不急呀,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皇嫂吗?我知道的,皇嫂你虽然看着温和逆来顺受,但心里有得是主意,但现在,火都要烧家门口了,皇嫂你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林惊雨摸上萧珠的脑袋,扬起唇,“阿珠,天永远不会塌下来。”
萧珠还是不明白,捧了南瓜羹就走了。
林惊雨望着天,白茫茫一片。
天很低,仿佛真要塌了,压得整个皇城粉碎。
寒风凄冷,吹起她青色的衣袂,翻卷飘扬。
腊月,入冬了。
她唯一担心的是,她种的菜能不能熬过寒冬。
小一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裙摆,林惊雨将它抱起,柔软的毛温热抵御寒风。
她忽然有些不自信问,“小一,天不会塌的是吧。”
它喵了一声,似是在回应。
林惊雨一笑,“走了,天要黑了,我们进屋吧。”
*
月上屋顶时,外面的风大了,狂风呼啸,吹开了墨竹轩的窗户。
她让探枝在偏房睡了,屋中就她一人。
林惊雨起身去关窗。
手还没碰到窗户,就被人圈住,滚烫的体温裹住她,抵御寒风。
一道炽热的吻落下,不留前奏,舌直驱撬开她的唇齿,熟悉的气息侵略城池,那人边吻边关上窗。
林惊雨挣扎了一下,开始回应他。
舌尖摩挲,吸吮声在静寂的屋子清晰,
喘息之际,萧沂松开她,昏暗烛光照在他半边脸,刀削的下颚凌厉,一双黑眸含着情欲,直直地注视她,像是要把她剥皮。
“林惊雨,我很想你。”
他勾起唇,“装吵架,装不合,快把我逼疯了。”
林惊雨双颊如梅子般红,她扬眉笑了笑,手缓缓攀上萧沂的肩,搂住他的脖子。
“怎么样,我装得如何。”
然后极其大胆地拍了拍萧沂的脸,印在她先前打的那个位置。
“好,很好。”
他不以为意一笑,褪去碍眼的隔阂。
林惊雨仰着头,她紧紧搂住眼前浮木,狠狠咬了口萧沂的脖子。
逼疯的思念交织,裹紧彼此。
“很好。”他笑着夸赞道:“此生唯爱筠郎一人,其余皆是草木烟灰。”
“你说什么……”
颠簸之中,男人的冷笑拂过她的耳畔。
“我说,林惊雨你的情诗写得不错啊,让你烧纸钱,你直接给我大展文墨。”
林惊雨在他露出的背上,使劲抓了道血痕。
“我那是为了更让萧辰信服……”她尖叫了声,又在萧沂背上狠狠划了一道,“再说了,你跟阿姐在房中,孤男寡女,谁知道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他吻了吻她的耳朵,“天地良心,不信你去问你阿姐,问张竹允也成。”
他又一笑,“话说你那一巴掌和张竹允的那一拳,打得实在痛。”
林惊雨扬唇,“活该。”
“你不心疼心疼我?”
她又在他背上划了一道,“好,我心疼你。”
萧沂低低笑出声,反而因痛感而快乐,更加亢奋。
他就是个伪君子,剥下皮,是个野兽,野兽只会侵略。
摇摇欲坠之中,林惊雨忽然想起什么,她问萧沂,“我给你的药你吃了没。”
“放心,我吃了。”他将她转了个身,“怎么?心疼我?”
“是,怕你被萧辰害死。”
他背对着她,“放心,我哪有那么容易死,毕竟我还有你。”
紧接着是连绵不断的吻,落在林惊雨的身后。
林惊雨觉得痒,她难受得只能抓住窗。
“萧沂。”
“怎么了?”
林惊雨道:“我想转过头,转过头看着你,”
萧沂将她捞起,放在案上,温柔地将她额前沾了汗水的发丝别到耳后。
林惊雨问,“萧沂,天会塌吗?”
我们会赢吗?
萧沂道:“林惊雨,我们站在天上。”
林惊雨一笑,吻上他的唇,小舌刮过他的唇齿,搂住他的脖子,探到他的舌头时,咬了一口。
萧沂捧着她的后脑勺,就着血腥味,将这个吻吻得更深,恨不得更深。
这一夜,像是为了迎接黎明,又或许是飞蛾扑火,葬身在以皇宫为柴的大火里。
他们格外珍惜此夜,将珍惜转化成体的共鸣。
假如明日是死亡的火海,那他们就先让爱欲的大火将彼此焚烧。
不休不止,只有焚烧,没有殆尽这个词。
夜色凄凉,烛火燃越旺,灯花堆了一层又一层。
在案上,在窗边,在榻上,在暖阁,在书桌,在每一处熟悉的地方疯狂,肆意妄为。
第89章 宫变
昨夜不知何时开始下雪, 零星几点落在地上,不一会就化了。
屋里的炭火噼里啪啦作响,萧沂望着怀里的人, 她睡得香甜宁静,细密的睫毛低垂,蜷缩在他的怀里, 在这个冬日, 肌肤炽热相贴。
萧沂闲得数她的睫毛, 乐此不疲, 就这般静静地望着她。
指腹不小心触碰睫毛时,怀里的人小声嘤咛, 像是刚出生的小猫, 蹭了蹭。
萧沂扬唇,无声地笑。
多希望这样的宁静可以久一些。
再久一些。
皇宫卯时的钟声敲响,回荡至偏僻的墨竹轩。
他该走了。
他小心翼翼抽身, 替她盖好被褥, 缱绻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离开。
萧沂打开门, 外面的寒风呼啸, 他走到院子里,把林惊雨的菜,花花草草用布罩起来,这样就能熬过寒冬。
她也不至于担惊受怕, 苦恼她种的东西会不会死。
他大氅上落了几点雪, 片刻就化了。
探枝在偏房推开门, 就见萧沂忙活完,她又惊又喜道:“殿下。”
萧沂抬起手, 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醒她,让她多睡一会。”
探枝点了点头。
萧沂做完一切,最后留恋地看了眼林惊雨的寝屋,她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可他就是这般没骨气,比起祁王府,他倒是更喜欢墨竹轩。
并不是他居住了十几年,而是他们的三年。
萧沂抬头,雪好似要下大了。
他转身,离开墨竹轩。
*
林惊雨睡到临近午时才起身,睡眼惺忪睁开眼,枕边无人,像是做了一场梦。
唯有脖子上用力留下的吻痕,才证明他来过。
林惊雨唤探枝进来梳洗,探枝一进看见林惊雨身上的痕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日天寒,她披了一件狐狸绒披风,抱着暖手炉,望着窗外,想起她在外种的东西,出去一看,上面罩了块布抵御寒风。
探枝走过来,望见林惊雨望着罩着菜的布出神。
“这是殿下弄的,怕寒风把小姐的菜冻死了。”
林惊雨缓缓一笑,“我知道。”
她一如既往过日子,像个闲散无事人,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外边发生了什么,只在意自己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中午她让探枝烧了碗酸菜油渣,格外下饭,她连着吃了两碗,还想再盛一碗饭,但怕自己撑死。
以及还有个原因,姜芙来了。
她没好意思多吃,叫探枝收了饭菜,姜芙道:“别呀,我还没吃午饭呢。”
姜芙要吃剩菜剩饭,死乞白赖,林惊雨也不好拒绝。
也拒绝不了,姜芙的脸皮极厚,坐下来就吃了。
边吃边道:“这酸菜油渣不错,吃得我还想再盛一碗饭。”
“你若想吃就吃。”林惊雨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饭后茶,淡然道:“林夫人大老远来我这,总不可能是来蹭饭的吧。”
林惊雨想起,长辈隔三差五提点她要和萧沂和睦。
“怎么,林夫人也是来劝我和祁王和好的?”
姜芙摇头。
难不成她还真是来蹭饭的。
紧接着她道:“我就是来看看妉妉,入冬了,我亲手做了几身衣裳。”
说着她就让下人给探枝,没给林惊雨说不的机会。
林惊雨喝了口茶,“有劳林夫人挂念,这皇宫还不至于让我冻死。”
姜芙像是习惯了,笑了笑,然后变本加厉让外面的人抬上东西,有吃的,有穿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灵丹妙药,以及各种生活家具。
不一会整个墨竹轩焕然一新。
林惊雨也麻木地接受了。
姜芙是个精明的人,林惊雨问,“你不问我跟祁王的事?”
“这是妉妉自己的感情,妉妉若不喜欢就和离,我姜芙的女儿不愁嫁,就算日后不嫁人,我也可以养你一生衣食无忧。”
姜芙伸手要握住女儿的手,悬在空中,又胆怯放下。
她抿了抿唇,“再说了,我知道的,你跟祁王心里有打算,不过是装装样子,骗骗众人罢了。”
“林琼玉与你说的?”
“不是,我自己猜的,我自己的女儿还是了解的。”
林惊雨心中嗤笑,怕不是从小了解她心机深沉,不是个善茬。
姜芙认真道:“我了解的,你从小就聪明。”
“林夫人的脸当真是比翻书还快。”
姜芙握住她的手,郑重道:“若是你和祁王需要,林家定全力支持。”
“不需要。”林惊雨抽出手,望着窗外的天,“就算没有林家这把剑,我也相信他一定会赢。”
姜芙收回手,点了点头,又笑道:“妉妉,不管发生什么,林府永远是你的后盾。”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
林惊雨叫住她。
“入夜前,林夫人还是快些回去,关好大门,今夜不要外出。”
姜芙转身,含着泪笑着点头,“好。”
姜芙走后,林惊雨睡了会午觉,然后看着窗外的雪发呆,又是一个下午,探枝又开始准备晚膳,比中午要丰盛。
她才准备动筷,院子里就传来林缘君的声音,“姐姐的菜,好生丰盛啊,佳肴配美酒,妹妹来给姐姐送酒。”
她莫不是也来蹭饭的。
林惊雨抬头,望着酒扬起唇,“堂堂贵妃,也来我这寒舍蹭饭?”
“放眼望去,我竟发现,在这宫中除了姐姐找不着可以喝酒之人,况且……”林缘君笑了笑,“今日的皇宫不太平,还是姐姐这安宁。”
林缘君毫不客气地坐下。
林惊雨目光看向她手中的酒,“你的酒,我可不敢喝。”
林缘君一笑,“姐姐放心,姐姐识药的本领我见识过,断不会再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林缘君给她倒了一杯,递给她。
风吹开窗户,林缘君蹙了蹙眉,“今日的天,真是让我害怕。”
林惊雨一笑,“你背靠二皇子,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林缘君蹙起的眉松开,饶有兴趣问,“姐姐,你知道碧兰藤和紫兰藤有什么区别吗。”
“不知道。”林惊雨也没兴趣知道。
林缘君自顾自说:“高贵的碧兰滕只能生在淮水,可低贱的紫兰藤在哪都能生。”
她忽然扬唇一笑,“姐姐,你说我是碧兰滕还是紫兰藤。”
*
夜黑一片朦胧,雪渐渐下大,狂风卷起刀片似的雪,刮在人脸。
大启赤红的旗帜飘扬,挂在皇宫最高处,亦是寒风最狂处。
十二月寒冬,整座皇宫肃杀,夜色漆黑,看不清天低不低,有没有塌下来。
或许此刻已经塌下来了。
宫中丧钟敲了三下,悲切回荡整个皇宫,乾承殿的御前太监悲声大喊。
皇帝驾崩!
“看来林缘君已经得逞了。”
萧辰驾着马,一身冰冷的铠甲,嘴角勾起一道笑,“父亲,您终于死了,莫怪儿无情。”
熊熊火焰燃烧,点亮皇宫,安王的军队,刀剑划破寒风,一支矫健的军队静待宫门外,随着安王一声令下,战马嘶鸣,一声声冲,杀进皇宫。
陈武门,岳阳门,禁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宫里的太监的宫女四处逃窜。
大喊着,“安王反了。”
一路造反厮杀,一切顺利,恍若老天眷顾。
“真是老天要我萧辰为帝。”
萧辰杀到太和殿,见巍峨的宫殿前,一道白色身影,静静站在九十九阶梯之上。
男人的玄色大氅上的狼毛被风吹得凌乱,双眸微眯,漆黑的深潭,波澜不惊。
萧辰一笑,“好三弟,我就知道,你是装的。”
萧沂不疾不徐道:“安王意欲谋反,本殿奉命诛杀叛军。”
四周围上来一群军队,是齐家军。
萧辰环望四周嗤笑,“萧沂,你以为就这点人,就能跟我抗争吗?”
萧辰抬手,“给我杀。”
皇宫的大火燃得愈烈,萧辰的身上溅了一道又一道鲜血,他厮杀上九十九级阶梯之上的太和殿。
嘴角溢出的笑是胜利的狂欢。
他沾着血的手推开太和殿大门。
目光惊愕。
里面站满了禁军,百展莲花烛灯照亮整个金碧辉煌的太和殿,而金玉相砌的高座之上,他那个本该死的父皇,安然无恙坐着,九五至尊叩着玉扳指,微微抬起眼,眉眼之间压迫,冰冷地扫向他。
里面丝毫没有父子之情。
他是天家威仪,他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
萧辰摇头,“父皇,你骗我!”
皇帝平静道:“安王谋反,关入大牢,其余人等就地诛杀。”
他身后的军队鬼哭狼嚎,漆黑夜色之中,萧沂缓缓走进大殿,火光摇晃,双眸晦暗不明,看不清神色。
萧辰失魂落魄跪地,指着高座之上,那个薄情之人道。
“你从小爱萧筠,甚至还爱这个贱婢之子,而我从来都只是你的弃子。”
他捶着胸口,“父皇,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他疯狂大笑,可上面的人,他的父亲却无动于衷。
萧辰猛地抄起剑,剑指上方,禁军赶忙护君,那剑却转了方向刺向萧沂。
剑只离萧沂鼻尖半刻,萧辰猛地吐了口血,血溅在萧沂的大氅上。
他望了眼胸口的数根长矛,又看向萧沂。
“你以为你赢了吗?”他笑着摇头,“不,你没赢,你我都是他的棋子。”
他笑得苦涩,渐渐阖上眼倒下。
手上的鲜血划过萧沂的衣袍。
萧沂漆黑的双眸平静,看不出喜哀,他抬眸,与一直坐在上面的,他们的父亲对视。
皇上动了动,抖了抖松垮的龙袍,缓缓走下,瞥了眼他仅剩不多的其一的儿子。
“听说你的棋技不错,你与朕切磋切磋。”
萧沂拱手,如臣子。
太监放了一张案在太和殿中间,两边是肃杀的禁军。
太和殿门口,还躺着这个帝王儿子的尸体,血淋漓一片。
萧沂平静跪坐,二人对弈,手起子落,步步为营。
“你的棋技不错。”皇帝吃了他一子,“只不过,还是嫩了一些。”
萧沂谦逊道:“儿臣不比父皇,老谋深算。”
皇帝一笑,“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不必拐弯绕角。”
萧沂执子落盘,黑眸印着整盘棋。
外面的鲜血不断飘洒,皇宫恍若置身在火海中,而所有人相争的太和殿则格外宁静。
“父皇从一早就布好局,在二哥造反前,长孙氏叛乱前,大哥死前,又或是从父皇坐上这个位置起,就在开始下棋。”
他继续道:“天下需要长孙氏打仗,父皇用他们,不能杀他们,故父王放纵他们,放纵他们的势力大到可以冠以谋反之罪,不惜舍弃大哥的命,您亲生儿子的命。”
皇帝神色不变,依旧捏着棋,似是思考下在哪,他声线沙哑,“筠儿的事,朕也无能为力。”
“好一个无能为力。”
萧沂锋利的眸划过一丝笑,讥讽,悲哀。
他眸色又平静,不经意间,瞥见身上还沾着萧辰的鲜血,在白袍上格外的刺眼,
“父皇善于心计,用长孙氏养出来的二哥来杀长孙氏,父皇给我和二哥封王,让我们明争暗斗,手足相残。”
萧沂落子,他望着上面的棋子,星罗棋布,狡兔三窟。
萧沂不经一笑,“鹬蚌之争,坐收渔翁之利的从来都是父皇,您坐在高座,操控着朝堂和天下这盘棋,我们所有人都是父皇的棋子。”
“包括您的儿子。”
戏上常言,最是无情帝王家,皇权之巅的龙椅,坐上去的那个人,最是薄情。
皇帝道:“这世上的棋局从来只论输赢,没有对错与情。”
太和殿九十九级阶梯,最后一级,是无数的尸骨。
今日夜里的风,满是血腥之气,太和殿外,尸体遍地,鲜血淋漓。
墨竹轩,宁静祥和,屋里的烛花炸响。
林惊雨握紧杯子,眉心微蹙,望着林缘君。
“所以,你一直是陛下的人。”
林缘君放下酒杯一笑,撑着下巴,轻挑了下眉,“姐姐,你果然是我最钦佩的好姐姐。”
第90章 帝后执棋
林惊雨手指轻叩酒杯, “所以,之前要我死的不是二皇子,而是陛下。”
林缘君笑着点了点头, “姐姐聪明。”
她倒了杯酒,浅浅抿了口,娓娓道来, “陛下不想让姐姐在三皇子身边, 准确地说是林家的女儿, 不能在三皇子身边。”
林惊雨问, “那为何当初,陛下会同意皇后的赐婚。”
林缘君道:“一个低微皇子娶一个卑贱庶女, 是最无妄的事, 亦是最好的掩护。”
她眉尾一扬,望着酒上精美的花纹继续说:“而我身份比你还低微,甚至早已不是林家之人, 是陛下最好的, 监视三皇子的棋子, 不过, 你们所有人都是陛下的棋子。”
她尽数说出, 像是让林惊雨死个明白。
林缘君看向林惊雨,“除了监视,我还有个任务,待时机成熟时, 让你离开三皇子, 可无奈你就像是条藤蔓, 紧紧缠着萧沂……”
林惊雨波澜不惊一笑,“索性就烧了?”
林缘君神色无辜, “这可是姐姐说的。”
巍峨的太和殿,棋盘密布,经过几次绞杀。
“林家的女儿,不能是皇后。”
皇帝俯身吃了萧沂的黑子,抬手放入人手托的棋坛,他纵观全局,轻而易举摘走萧沂的所有物,仿佛就算是人,也能轻而易举夺走。
萧沂沉默不言,老皇帝继续道:“身在皇室,不能拘泥于儿女之情,”
萧沂执子一笑,“像父亲那般吗?为诱敌入局,漠视骨肉的离去,心爱之人近在眼前,故作不识。”
萧沂抬眉,他一向洞察人心的眸,此刻凝视他薄情寡义,玩弄人心,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是他的父亲,
“您放弃母亲,放纵杀害母亲的贵妃,快活二十多年,而父亲对我,二十多年从无问津。”
皇帝故作轻松的眸在此刻捏紧棋子,他两鬓斑白不假,眼角沟壑确确实实,他顿了顿,捏着棋子许久,最终落棋,还是吃掉萧沂的子。
“朕那是为了保护你,朕的用心良苦,你日后会知晓的,你日后也会知道,身在帝王家,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
“林家已经出了太多皇后,朕也给了林家许多势力,可人的欲望是满足不了的,京城不能出现第二个长孙氏。”
皇帝双眼微微眯起,望着棋子想了想,“林家那女儿,朕见过,说聪明倒不如说心思深沉,乖巧可怜的双眼里面全是对权力的野心,这样一个人,比长孙贵妃还要危险,若她在宫中,势必腥风血雨,留之后患无穷,更何况是做皇后,届时后宫与外戚干政,一切重蹈覆辙。”
他继续道:“林相是个人才,大启还需要他,你与他的女儿和离就成。”他又吃了萧沂一子,“不然休怪朕让她永远消失。”
萧沂紧紧捏着棋子,他这一局节节败退,每一步棋都在皇帝掌握之中。
皇帝嗤笑道:“少年郎,还是太嫩了些,以为自己能掌控他人,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起身抖了抖宽大的袖口,“罢了,你已经输了,”
皇帝转身离开。
萧沂的双眸狭长,凌厉如黑夜里的老鹰,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扬起,“是吗,父皇。”
皇帝缓缓转头,棋盘上,黑子一落。
只见先前节节败退的黑子竟连成大网,将白子捕杀。
皇帝目光惊愕,转而一笑,“原来方才,你在一步步诱导我,看似是我赢,实则是我入了你的圈套。”
紧接着,他花白的胡子猛然溅上血,皇帝擦去嘴角的鲜血,皱了皱眉,身体摇晃,再次抬头时。
太和殿的禁军,被埋伏在其中黑鹰军反杀,鲜血四溅,长明灯烛火凌乱,光影摇晃在皎洁如月的蚕丝窗纸上,下一刻,窗纸溅了一道又一道,污浊又艳丽的鲜血。
从太和殿溢出,流淌下九十九道长阶。
萧沂静坐在太和殿中心,在杀戮之中,一颗又一颗收走皇帝精心布置的棋子,又一颗一颗放入棋坛。
待放尽后,太和殿已无声,四周是七横八竖的尸骸。
老皇帝吐着鲜血缓缓倒下,棋子撒了一地,跳跃在玉板,在偌大的太和殿如同琴音,
对萧沂的惊愕,对死亡的无措,对棋反杀的恼怒,而后他大笑,对眼前棋子的赞扬。
“萧沂,你真是我最得意的儿子,我最精彩的棋子。”
笑到最后,他伸手拽住萧沂的袖子,在濒死之前,温情又留恋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唯有此刻,像个父亲,他紧紧拽住,直至因死亡再也拽不住,他仰头倒下,望着太和殿的顶端,死不瞑目。
从前高高在上的帝王,天下之主,此刻狼狈地死在棋盘上。
萧沂缓缓起身,像老皇帝一样,理了理袖口,擦去袖口上的鲜血,红色的鲜血在长明灯下刺目,怎么也擦不去。
他索性不擦,淡漠又睥睨地看向身下死去的父亲。
父亲无声无息,没了往日威严,狼狈又慈祥。
真好。
萧沂俯下身,父慈子孝地替他阖上眼睛。
“父皇,您安心去。”
“以后您的棋,孤来下。”
权力象征的殿堂,累累血尸,萧沂走出太和殿,站在高台之上,冰冷的寒风裹挟雪花,纷纷扬扬,烈火依旧燃烧,燃得愈旺,每一道阶都躺着尸体,下面是尸山尸海,被大雪掩盖,层层白雪遮盖杀戮,恍若是天神给亡灵铺了张白布。
身后的大殿巍峨,屹立不倒。
有多少人为爬到这里,葬送性命,这条道上已数不清有多少血。
“安王谋反,刺杀父皇,现叛军已全部伏诛。”
冰冷的铁骑黑压压一片,森冷压迫,对上面的人俯首。
雪落在他的大氅上,寒风将他大氅上的狼毛吹得凌乱,他如鹰般的黑眸映着皇宫的大火。
薄唇微扬,沉声道。
“即日起,孤为王。”
*
墨竹轩,林惊雨晃了晃头,拽着桌布,从凳子上跌落。
林缘君抿了口酒,“酒里没毒,反而是补药,可你在墨竹轩的日常膳食和熏香,早已被暗中下了旁的药,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你的身体,与我酒中之药相克,就像我给皇帝下的药一样。”
林惊雨苦笑:“林缘君,我忽然好奇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你。”
“紫兰滕在哪都能生长。”天地眩晕之中,林缘君刺耳的笑声响起:“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早已与祁王结盟,没想到吧,你的枕边人。”
林惊雨蹙眉,像是不可思议。
“他能给我荣华富贵,我是他手中最好的棋子,而你。”林缘君冷笑,“不过是一枚弃子。”
“姐姐想开些,我在帮我,帮他,亦是帮你。”
林惊雨没有力气起身,只能摇头,“帮我?可笑。”
林缘君悲悯地望着地上的人,“陛下不会让你做皇后,萧沂也不会让你做皇后,是个聪明人都知道其中的弊大于利。”
林缘君俯身,摸着林惊雨的心脏,和自己的心脏,“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这世上我最懂你,如果姐姐不做皇后,对于姐姐来说,努力了那么久,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必比死还难受。”
她说得没错,林惊雨一笑,“怎么,你要帮我?”
她笑了笑,“我当然是帮姐姐死啊。”
紧接着,女子目光变得寒冷,揪着林惊雨的衣领,将她拖拽出去。
外面大雪纷飞,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拖拽在上面没有丝毫痛感。
唯有雪花落在脖颈时,刺骨的寒冷袭来。
林惊雨任由她拖着,双目无神,也许是因为药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冷的,也许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
林缘君把林惊雨拖拽到院中的一口井边,夜色漆黑,井底看不清,像是个无底洞,掉下去粉身碎骨,又或是淹死在冰冷的黑水里。
“明日宫中就会传出消息,祁王妃喝醉,不小心跌落井中,不幸丧命。”
林缘君一笑,望着林惊雨狼狈的样子。
“姐姐,我们还是不一样的,因为这条路,我赢了,而你,不过是枚丢掉的弃子。”
林惊雨靠在井边,阴影下看不清神色。
远处忽然传来号角,林缘君一喜,嘴角笑意更深。
“看来萧沂他得逞了。”
她赢了。
林缘君抑不住地笑,远处的火光是胜利的曙光,她步步为营,虚与委蛇,这一次棋子跳脱,成为掌棋之人,她怎能不喜。
骤然,喜悦的笑僵在嘴角,鲜血溅在她的唇齿,林缘君不可思议看向扎在脖子上的簪子。
身后是呼啸的狂风,以及夹杂着一道阴冷的笑声。
“谁说,我是弃子。”
林缘君转头,望见林惊雨睥睨的神色,以及她身后的暗卫浮现。
她愤怒哀嚎,“你们骗我。”
林惊雨伸手,摸上她的胸口,轻轻推了一把,整个人坠入水井,她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井口,雪不停落在她的脖子,融化在滚烫的鲜血里。
林惊雨站在井口,居高临下,双眸运筹帷幄,如视蝼蚁。
恍若那个深夜,燃着大火的船只与漆黑的寒江,此刻倒了倒。
林惊雨俯下身,扬唇一笑,“妹妹,我们不一样。”
“因为,你是棋子,而我从始至终,都是掌棋人。”
萧沂执白棋,她执黑棋,下这皇宫的棋局。
她唇轻启,轻轻一根根拨开林缘君的手指,林缘君绝望摇头。
“不!”
在惨叫之中,坠入失败的深渊。
大雪之中,林惊雨扬起身,望天空泛起死鱼白,是黎明的曙光,这场戏,终于有了落幕。
木二拱手,“王妃,我们的军队已将整个皇宫包围,并封锁了消息,还有半个时辰便是早朝,众官员皆在早朝的路上,届时张大人会带我派官员,力排众议,拥殿下称帝。”
林惊雨点了点头,而后问,“林府如何了。”
“如王妃所料,林府提前得知谋反,大门紧闭,应是不会来早朝,我们的探子来报,林相已连着十五日喝下慢性毒药,应是命不久矣。”
林惊雨用帕子擦去手上的鲜血,缓缓抬起眉,眉眼之间是凌厉之气。
她笑了笑,“走吧,去会会我的好父亲。”
她有时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她的皇后之位。
*
姜芙果然把话带到,林府大门紧闭,恍若能封锁里面所有的秘密。
天已黎明,林相还都未动身上朝。
林相房间,虽一贯以淡泊名利,高风亮节,但布置奢华,那高洁的竹是工匠用翡翠玉精细雕刻,栩栩如生,屏风上面的画是金丝所绣,百年金丝檀木框架,一屋子名贵之器,可施粥布善全国十年。
好一个清正廉洁好官。
天蒙蒙亮,四周依旧昏暗,林章安半夜惊醒,他捂着胸口喘不上来气,边咳边传外面的丫鬟。
“来人,茶。”
一杯茶贴心地递到林章安眼前,林章安接过,他抿了一口,烫得厉害,怒声要骂那粗心的丫鬟。
抬头一看,却见一身青衣,一张幽兰笑靥,笑盈盈地望着他。
“父亲。”
她声音温柔,甜软。
林章安一惊,“你怎么来了。”
林惊雨坐在床边,“女儿来孝顺父亲。”
林章安甩袖,虚弱地躺在床上,两鬓斑白,眼袋青黑,眼角聚着姜黄的眼屎,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去的唾液。
“黄鼠狼给鸡拜年。”
林惊雨不以为意一笑,反而还毫不嫌弃地用帕子擦去他嘴角口水,扮演父慈女孝。
“您知道吗?您与我父女十九年,我最喜欢现在这个时候,您这般狼狈地躺在我面前,没有往日那般威严,女儿不用与你那么远,可以与你说说心里话。”
林章安转过头去,“你与我有什么好说的。”
“太多了,从小我就有许多话要讲,可是父亲从来不想听。”
她向来乖巧,学着郑小娘讨好他,起大早用早间的晨露给他泡茶,大雪纷飞站在家门口等他下朝,好给他披上保暖的大氅,她名动京城的琴是为博他一笑。
可父亲从未看她一眼。
从未。
她也曾在受人欺凌时,期盼着父亲来保护她。
可从未,从来没有。
林惊雨想了想,最后长话短说,“比起姜芙和郑小娘,女儿最痛恨的就是你这个父亲,自命清高,却朝三暮四,漠视子女,顽固又自私,从头到尾,你才是那个最虚伪,最薄情寡义之人。”
一向乖巧的女儿,此刻挑破了他的皮,字字句句揭露他的肮脏。
他气到咳嗽,吐了口血,他近日的身子骨愈发差了,当抬头看向林惊雨,她那双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握。
他颤抖地抬起手,“你下毒?”
林惊雨无辜道:“父亲,您老了,该告老安歇了,可您不听,女儿只能自己动手。”
这世间不容势大的林相和林家的皇后同时存在。
那她,便让林相不存在。
林章安上气不接下气,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过来拽着林惊雨的袖子,苍老的声线控诉她,“我可是你身生父亲,你这是大逆不道,你这是弑父。”
区区弑父,林惊雨不以为意一笑。
“父亲啊,您从前给不了女儿想要的,如今也别想挡女儿的道。”
她掐住他的脸,不疾不徐把滚烫的茶水灌入他的嘴中,剧毒的暴毙之药入体,林章安整个人痛到痉挛。
哐当,茶杯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林惊雨淡漠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望着床上痛苦挣扎,口吐鲜血逐渐咽气的老人。
“惊雨。”她口中喃喃,“我从前最痛恨你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她嘴角溢出一丝笑,“可如今不一样了。”
冠以她名字的人死了。
一缕曙光穿过昏暗,划过林惊雨黑沉的双眸,亦是她的黎明。
“即日起,满堂惊雨,独枝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