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持续几天的家宴。
从第二天开始,除了主要钟家人需要在的下午茶和晚宴,剩下的人其他时间想要见到钟予,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说,明明都在一个宅子里,怎么见上一面都这么难”
三四个人凑在花园里站着,有人插着裤兜,有人抬脚逗逗旁边追蝴蝶玩的卷毛小狗,嘴里啧啧出声。
“你想得倒是挺美,正统的钟家继承人,哪有那么好见”
另一人哼了一声,一扬下巴,示意他们看身后,“那是我们想得不够美。有人不就挺有能耐的。”
“要不是我血缘没差三代没资格,我肯定也上。”
几人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看看人家,这才叫对症下药。知道自己不行,就带了备选来。”
那位本来就拍着钟家二老马屁的宗琼,竟然领了客人来。
远远的花园那头的主路上,两辆车的车门打开,两个身高腿长的女人走出来,往他们这儿随意一瞥,随即又被人领进了主屋里去。
进出森严的钟家,能被放进来的人,肯定都获得了家主的首肯。
“你说钟家两位长辈也挺有意思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儿子没办法走出来,就想法设法给他找亡妻的替代品。”
“一个不行,还再来两个新的。”
钟家主屋。
茶室。
钟予的耐心已经到了极致。
良好的教养让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眸微敛,看上去非常平静。但是熟悉他微小动作的钟母知道他在忍耐。
茶桌对面,宗琼还在微笑着介绍她的“好友”。
“这位是目前投资界的新贵,也是商界精英,目前刚扩大了生意版图,现在都城谁不知道王家的产业”
那位姓王的小姐放下茶微微点头一笑,举手投足一副贵气模样,“钟先生,幸会。”
宗琼的手又指向旁边另一位运动装束的女人。
“这位李小姐,她刚刚才获得联邦新一届枪支射击赛的冠军”
钟予捏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了。
“母亲。”
茶喝到一半,钟予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母亲面子,借口有事离开了。
走廊里,钟母果然追了出来。
他静静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他的态度一直很客气。
但一个宗琼就算了,现在再来两个身上带着苏蓝影子碎片的,他不能再当做巧合。
“刚刚那两位,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钟母避开话题,乐呵呵地笑着问,对上钟予一张冷淡的脸,“她们两人都不错,我们都帮你看了,新的伴侣我们也不需要看家世,人好对你好,顾家又温柔就可以了”
“我不需要。”
“你的确不用需要。”
钟母声音放柔和了,循循善诱,“钟予啊,也不需要你真的对人家有好感,你只需要挑一个你看得还算顺眼的,放在家里当个摆设就可以了。”
“你就当放个花瓶。”钟母说,“结个婚就行。”
走廊里很静。
钟予眼眸也很静,看得人莫名竟然有些心慌。
他轻声问,“这就是让我回来参加家宴的理由”
钟母脸上僵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也不拐弯抹角了。
“人都死了,你还为她守节做什么”
“钟予,你也知道的,虽然联邦时代新政出来那么久,我们的圈子还在几百年前,你能做继承人,是因为家族对你偏爱。”
钟予声音很冷“我以为钟家并不在意这些。”
“的确不在意,但你毕竟是个oga结了婚有了伴侣,才没有人说闲话。”
钟母试图上前一步去拉钟予的手,但却被他躲过了。
“这都是为你好”
触到的手指格外冰凉,钟母一惊。
钟予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张美丽的脸上白得几乎透明,唇瓣紧抿成一条线。
他后退了一步,只感觉四肢都冷得出奇。
五脏六腑,却烧得滚烫,胃内熟悉的翻腾感传来。
这几天他一直食欲极差,从头到尾没吃什么东西,整个人隐隐都单薄了一圈。
但现在胃里烧灼地像是有人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绞着疼。
钟予又退了一步。
“钟予”
钟母担心的目光投来,她也注意到了他异常的脸色,“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钟予摇了下头,他转身大步离开了。
“钟予”
顺着走廊到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推开浴室的门,撑着洗手池的台面就没忍住吐了出来。
胃里翻江倒海,难受至极。
扶着台面,钟予的手指在剧烈地发抖。
嗓子都被灼烧,冰凉的薄汗顺着额头沁出,额发都打湿。
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他脸色惨白,水龙头被打开,哗啦啦地作响。
等到终于消停下去,钟予无力地身体滑落靠在浴缸边,膝盖磕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生疼,他却感受不到痛一般。
寒气都顺着骨骼肌理沁入。
他怎么了
钟予茫然地想。
头疼欲裂,喉咙里的哑意和涩意焦灼。
他
他不是第一次吐了。
他这几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自己也没有忌口的食物。
他的手指蜷了蜷。
那是
就在这时,门口转来了敲门声。
“少爷。”
是管家的声音,“太太让我来看看您。听说您身体不舒服,您没事吗”
钟予一滞。
“太太还让家庭医生来了。让他给您检查一下吧,少爷。”
从小跟着他的管家,是能够信任的人。
钟予张口,嗓子都沙哑。
“替我找吕医生。”
管家停顿了一下,“吕医生”
钟予极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很平静,“对,让他来,我只见他。”
吕医生是跟着他的人,嘴也是他的。
门外一阵窸窣,是有人离开了。
很快,吕医生被管家找来了。
他的私人医生一向跟着他行动,这次也一齐来了钟家。
门被关上。
“锁上。”钟予说。
管家愣了愣,还是回身将门锁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管家才被叫回去。
走回房间,钟予面色苍白地靠在床上,侧脸看着吕医生。
“恭喜您,少爷”
管家一回来就看见吕医生面带喜色地叫道,“这么大的好事,您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吕医生并不知道钟家的秘辛纠葛,他只知道平常来钟家的那位,是自家少爷的心上人。
“您怀孕了这件事情,小姐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管家步子定了一下。
什么怀孕
钟予轻轻点了点头,他脸上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朦胧。
吕医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恭喜的话。
钟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个苍白又精致的人偶。
过了很久,他仰头轻声问,“我真的有孩子了吗”
“当然是真的,您还不信我么”
吕医生乐得开怀,收起旁边的平板乐呵道,“月份还小,您现在呕吐也是正常现象,等稍微大了点儿之后就会好很多了,您不用担心。”
“是么。”
钟予一双绿眸都亮起来,他垂下头,轻轻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手指都有些颤。
“前几个月还没那么稳,您的身体也比较虚弱但有我在,您就安心养着就好我等下给您写几份食谱,给厨房那边的人。”
吕医生正要出房间,就听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句。
“不要告诉其他人。只说我身体不舒服。”
吕医生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懂惊喜嘛,少爷您放心,我嘴巴牢得很。”
吕医生出去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管家再次将门锁好,回过身走进来,见到钟予正垂着眼帘,轻轻抚着自己还平坦着的小腹。
小心翼翼地。
视若珍宝。
他脸上带着惊喜,眼神望着都是柔和的眸色。
窗帘被微风轻飘飘拂起,柔光明明暗暗,落在他身上,像是薄薄一层温和的纱。
管家也被他的神情感染,也笑起来,“少爷,恭喜您。”
“嗯。”
钟予轻轻点头,视线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小腹。
“这是我跟她的孩子。”
声音很轻,像是在梦里一般,满满的都是幸福。
“是的,是您跟小姐的孩子。”
管家看着他少年时一心一意,又到结婚后的心酸难受,再到苏小姐死之后的心如死灰,现在
少爷终于苦尽甘来了。
想到这儿,管家都有些热泪盈眶。
“我跟苏蓝的”
钟予还在喃喃,眼泪都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落,他却无所自觉一般。
“我跟苏蓝的孩子我们明明都吃过药”
管家觉得有些不对,但只觉得少爷是惊喜过头。
他笑道,“是的,说明这是上天的礼物啊苏小姐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是吗”
钟予笑起来。
但笑着笑着,眼泪顺着往下掉,啪嗒啪嗒落在他身下的被单上,晕染湿了一片。
“她会高兴吗”
拂在小腹的手指上,也落上了泪。
“少爷”
管家脸色微微变了,小心道,“您怎么了”
钟予轻轻地摇头,满脸都是泪水。
眼泪还在涌出,他却毫无知觉,茫然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
钟予喃喃问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少爷”
钟予闭了闭眼。
随着他的闭眼,眼睫毛上坠着的泪珠也滚落了下来。
心好像绞在了一起,窒息的痛感让钟予整个人快要疼得痉挛。
身体冰凉,如坠冰窟。
“少爷,您有什么顾虑的话,您和我说,我替您解决”
钟予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
清凌的嗓音气若游丝,很轻,很轻。
“我不能要它。”
管家愣在当场,“您说什么”
“吕医生也说了,现在只是几个月如果不要的话,不会那么伤害身体。”
钟予的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
“我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
管家有些急切,又问道,“您是担心名声吗虽然守寡之后怀孕这件事情很大,但是我们有很多种方法不会让它传出去,太太老爷也不会知道,我们先告诉苏小姐”
“不要告诉她。”
钟予轻轻抿唇笑了一下,泪珠滚落下来。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够怀上苏蓝的孩子。
就知道的这么短短的一点时间,钟予都已经幸福地想要落泪。
他梦寐以求的
钟予很知足了。
现在苏蓝对他好温柔他已经没有办法失去了。
他好害怕。
他不能不能让她讨厌他。
管家心疼的眼神之中,钟予掉着眼泪,压抑着哭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诫自己。
“她不喜欢。”
钟予咬了咬唇,打湿的睫毛都在颤抖。
“我不能给她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