珐露珊的宣讲不出意料很成功。
纵观整个展览,她的摊位聚集了最多的人。
——但大部分都是妙论派的学生。
并且在有人试图劝说她转到妙论派时被前辈丰富的词汇给狠狠批评训斥了。
被前辈劈头盖脸地训斥时,大家都乖乖地低着头不敢反驳,眼睛却可以到处乱瞟。
就能发现那只小海獭仿佛也能听懂人话似的,规规矩矩的,贝壳也不乱扔了,也不随意打滚了,正经严肃地趴在水箱边沿,时不时还很通人性地点头表示赞同,一脸“这届学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那种表情。
相当獭仗珐势。
“噗嗤。”
“啊?笑什么?”珐露珊前辈更生气了,“当年你们老师怎么教的?尊师重教,态度怎么这么不端正!”
“对不起前辈。”
被斥责的学生摸了摸鼻子,在心里告饶道,小海獭!你可别跟着指指点点了!
一位前辈训人的气场通常来讲是很足的,大家一般都会远远躲开。
但一位前辈加上一只海獭一起训人,这场面就稀奇了。
还有的学生开始悄悄摸摸地开了留影机拍照。
画片里气愤的前辈,努力低着头,眼神乱飞憋笑的学生,和他们身后装模作样的小海獭构成了相当滑稽的一幕。
西尔忍俊不禁,也打开留影机记录下了这一幕。
她挑选的位置不错,还有个人也在拍。但奇怪的是,在见到有人来之后,那人匆匆收起一个铁质的仪器,扭头就离开了。
奇怪……西尔回头看了一眼,不过今天来的妙论派学生有很多,她便没放在心上。
今天天气不错,一直到中午,人逐渐得变多了起来。
忽然间惊天的冲撞声传来。
隔壁展演的驱虫灯功率被开到最大,刺眼的光芒如同被打碎的玻璃一样锋利地四溅。缠绕的电缆线扭曲在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人群间的尖叫声嘈杂而遥远,像来自世界的另一端。
“这时候怎么机械失控了?”
顾不了那么多,珐露珊推着水箱,寻找安全的疏散区域。
恐惧和惊慌的情绪骤然失控,十星暮勉强能过滤掉,同样有些紧张。
高处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粗长的机械螃蟹螯足缓慢地从路灯旁伸出。
珐露珊心一紧。
那是——
卡卡塔。
*
几天前,教令院某处汇报厅。
“有关机械生命的研究,在座诸位想必与我有所共识。”
会议主讲人发放着资料,放映机投影着一张照片。
这张被广为流传的照片以清晰度最高闻名,同样被摆上了展厅,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它最后由教令院某位匿名买家竞拍所得。
硕大的幕布上展示着一张画片。
画片上,光线被翡翠玻璃折射出蓝绿色的散光,冷淡的灰发青年迎着对准他的光束,森林篝火一样的眼眸浅浅瞥过镜头一眼,带有此人常见的漫不经心。他并没有什么太生动或者活泼的情绪,看上去就像一面不属于尘世的空镜。
但他脖子上的挂件很好地冲淡了这种冰冷的机质感。水蓝色的毛绒绒给这个冷色调的照片增添了一抹暖色,日光照在它身上仿佛也是暖烘烘的。它并没有注意到镜头,反而是脑袋后面的蝴蝶结很生动地摇摆着。
“相信最近都听说了,关于代理贤者和他的机械生命。”主讲人说道,“连带着交叉课题都变得火热了起来,教令院的这群迂腐的蘑菇自然是趋之若鹜。”
嗤笑的声音:“毫无意义的课题。过家家一样的游戏。”
“且不论妄论万物进化推演一事,竟敢如此大摇大摆地游览于市,张扬自己的私心。”
“与他之前表现的个性相反。”
“总算坐上这个位子,自然不必再隐藏本性。想来应该是迫不及待了吧。”
“安静。”
主讲人敲了敲桌板。他的话显然很有分量,所有人都不出声了。
“智械部件的一切由制造者赋予,毫无疑问是有所属之物。艾尔海森如此大肆张扬,固然是在表明自己是它的主人身份。”主讲人冷静缜密地分析,“这自然会吓跑一些胆小怕事的不轨之人,因恐惧于他如今的身份而滞涩不前。”
“窝囊不敢闹事者会用谎言洗脑自己。将他伪装的表面作为凭证,临阵倒戈,转而去迎合他的喜好——这类人,甚至已经在筹划准备生论派与妙论派的联合展览了。”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交叉学科的方向之前不是没有过,但如此大张旗鼓地搞专门的联合展览,还是十分罕见。
“艾尔海森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向来自负,只愿意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以自己的常识假定事物的发展,并永远以自我为第一优先级。”主讲人继续道,“所以,那只海獭机械并不属于他的保护辖区内,如果要窃取,并不难。恰好可以借展览,正有这样一个机会。”
“不过是一个拟态机械,毫无利用价值的造物。如此弱小,偷取它有什么意义?”
“需要动用这么多人?要知道我们可是隐藏得很好,这一次集体聚会本身就有相当大的风险。”
“万一败露,岂不是全都完了?”
主讲人用力地敲了敲桌板。茶杯被拍击的力度震得轻微摇晃,茶杯碰撞到底座,陶瓷发出声响。
“安静,安静!”他继续用威严的声音说,“我理解诸位,在造神的伟业功亏一篑后所积留的惋惜之情,和一时不敢正面迎敌的怯懦,但永远消极,并不是老师一直教导我们的作风。即使道成林与须弥城相隔甚远,但老师的意志与我们同在。”
躁动的质疑声小了下去。
“首先第一个问题。那个毫无用处的机械并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在禅那园里,我们有了一些额外的收获。”
屏幕上的画片换了一张,是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树,宽大的叶片之间,露出了螃蟹机关的一角。
“要做的仅是制造一个混乱的局面。如果人所制造的物体失控,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再天真单纯的人们都会控制不住,思维发散自己的生命安全。信任一旦有了嫌隙,只会不断扩大。而艾尔海森,注定是这场舆论发酵的中心。”
没等底下参会者细想,主讲人继续道:“其次,第二个第三个问题,可以合并为一个方案。”
主讲人意有所指道:“最近,愚人众在沙漠活动得很频繁。经常有人看见他们在研究秘境里的机械和机关。”
会议进行到一半,门忽然被打开了。
主讲人迅速切换了放映机的照相,扭头皱眉道:“守门的呢?这间汇报厅正在被占用——”
只见守门的学者畏畏缩缩地跟在一人身后,一字都不敢出一声。
他的面前是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手里拿着叠白色的纸张。那人轻而易举推开门,翡翠绿的眼眸逐一扫过在座的众人,依旧是那张猜不到他在想什么的表情。
方才他的面容正投影在离他不远的幕布上。
“过几天生论派和妙论派联合举办展览,取名字的事就交给你们了。”艾尔海森公事公办地将手上的文件交给他,“这是上次你提交的项目经费批复。”
主讲人一改之前沉稳威严的口吻,这时却换上格外跳脱的语气,像个大咧咧的冒失学者:“代理贤者大人,我认为您的那只拟态海獭生命就挺符合这次展览的主题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借用一天?”
“哦?”
艾尔海森抬眸看了他一眼。
主讲人不自觉绷紧了脊背,半开玩笑地说道:“难道是代理贤者大人舍不得?确实,毕竟是您的所有物,是我贸然提议了。”
“不要以你的思维假定我的立场。”艾尔海森平静地打量他,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只是个还算过得去的机械造物,手感不错,在进行脑力劳动后能够得到有效放松,总的来说优点大过麻烦,所以我才时刻带着。没什么需要格外宝贝的。”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艾尔海森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主讲人回头望向汇报厅的各位,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从沙漠风尘仆仆回到须弥的赛诺,在熟练地翻遍整座须弥城找到艾尔海森时,他正在跟珐露珊探讨古老机关的文字。
“似乎有篇文献里记载过这种石板类型的解密。”珐露珊的思绪回到了横跨百年之前的学生时代,“我在某次延伸课程中听说过这个名词。不过时间太久远,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找到了也不清楚是否真的跟这有联系。”
“嗯,那线索还是在这首诗歌的名字上。”艾尔海森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只是磨损得太久,最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一个比对着尝试组合,再进行辨认。”
“这会涉及大量的古文和字符。如果是现在那帮学生肯定又要叫嚷着枯燥无味了。”珐露珊不禁感慨,“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真正打心底喜欢古文研究的学生啊!过几天的展览还邀请了我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好苗子。”
艾尔海森思索片刻,脑子里浮现了一个水蓝色的身影,过会才回答:“不用着急。我想应该快了。”
就是在这时,赛诺出现在了两人身后:“艾尔海森,机关分析得怎么样了?今晚能出结果吗?”
“毫无进展。”艾尔海森面不改色地说,“不过至少有了大致的结论。”
“什么结论?”
“不出意外的话,得花上至少三个月。”
赛诺:“……”
赛诺:“那时候我估计都把人抓回来审判完了。”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
赛诺比了个眼神,艾尔海森跟他走到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我听说了,你最近大张旗鼓地带着十星暮到处乱逛。”赛诺皱眉道,“你要利用它当作一个诱饵吗?”
“有句话我刚才说过了,不介意再讲一遍。”艾尔海森手上依旧翻阅着沙漠机关的研究报告和古老文字,平静道,“不要以他人的思维和言语假定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