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十星暮的,不如说针对艾尔海森的绑架事件结束得很快。骚动仅一瞬,以为偷窃到用于作乱的卡卡塔也只是一件外观形似的复制品。暗处的风纪官们一直有所怀疑,但苦于没有证据,早就准备好了,行动迅速而高效。

    夜晚的房间很安静,十星暮安静地挂在他肩上睡着。艾尔海森把它解下来放置进小窝,粉白的小贝壳塞到它的爪子里。

    温暖的指尖穿过细腻的绒毛,伸向脖子后面佩戴的铭牌。

    锁扣咔哒一声被解开,铭牌从熟睡的小海獭身上滑落。客厅的暖光照映在金属表面,刻字依旧很清晰:私人贵重物品,小心磕碰冲撞!

    艾尔海森的眼神从那一行刻字上掠过,侧面按下几个按钮。

    铭牌外壳的金属翻盖弹开,里面露出一个录音芯片。

    “被时间遗忘……丢弃……”

    “不必顾影自怜……余下的也不再有你们的神……”

    他倚坐在沙发上,长腿散漫地翘着,膝盖上平摊着一份泛黄的卷皮手稿,一边一目十行地扫过,一边听着经由电子处理而有些失真的声音。

    “……手握着赞迪克的手稿。”

    这时门铃响了几声。艾尔海森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关掉正在播放的录音,将手稿收起,才起身给门外的人开门。

    不出意外的,是赛诺。

    大风纪官双手抱臂,以一种审讯的严肃神情问道:“艾尔海森,你当时在现场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艾尔海森摊手,平静地注视他,反问回去:“什么东西?”

    “遗落的手稿,或者药剂之类的物品。”赛诺皱起了眉,“佛罗德洛克说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动,你就闯进去了。”

    “或许在编一些瞎话增加你们的工作量吧,说不定是为了掩人耳目。”艾尔海森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建议加大审讯力度。”

    身边好几人都评价过艾尔海森“小手不太干净”。鉴于此人之前顺手摸掉罐装知识的前科,赛诺对他这番话并不是很信任。

    “愚人众的行径这段时日的活动想必不用我提醒,他们最近热衷于机关,可以从这方面入手。”艾尔海森偏过头,岔开话题,相当泰然自若,“比如说你之前研究的沙漠机关,他们也在破译上面的古文字。”

    赛诺闻言,思索一会,确实串起了之前过手的几宗审讯。

    “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艾尔海森补充提醒了一句。

    “行。我回去留意一下。”赛诺点头,似乎没有别的要试探了。

    不过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头询问:“你要不要看一张照片?”

    艾尔海森:“什么?”

    于是赛诺掏出他精心拍摄的画面。是之前两位愚人众试图用大海獭妈妈呼唤孩子声音失败后,转而选择钓十星暮的情景。

    “……”

    艾尔海森看清那张画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继海獭上岸后,现在甚至出现了草丛钓獭。

    不知为何,他竟然看出一丝英勇就义的壮烈。十星暮甚至生怕没套牢,爪子扒拉着钓钩。

    愚人众钓海獭,愿者上钩。

    “你要买吗?”起先带着审讯试探的大风纪官此刻用如出一辙的严肃语气推销道,“只要五十万摩拉。”

    “……”

    “真不要么?这应该是很难得的照片了。”

    “……”

    “不然我就把它拿去参与竞拍了。我研究过行情,给你的是友情价。”

    “……行。”艾尔海森最终说,“正好卡维让我给十星暮拍照。”

    艾尔海森决定做什么事后从不拖泥带水。赛诺本以为他起码会考虑一下,结果干脆利落就交付了钱。

    拎着一大袋子摩拉,赛诺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你就这么答应了?不再仔细研究下价格?”

    “谁让我经济自由呢。”艾尔海森从容地回答。

    *

    虽然提纳里来看过几次,说十星暮已经没事了,但艾尔海森还是让它在家里多修养了几天。

    见过外面热闹的光景之后,待在家里总会无聊,连敲贝壳十星暮都没太大兴致。

    应当是她天生喜欢人群吧,亲近那些海浪般涌动的情感。

    又是一个清早,艾尔海森把小海獭从水里捞出来,照常般双手绕到脑袋后面给她打眼罩上的蝴蝶结。

    指尖摩擦过十星暮的耳边,他忽然感到手背贴上柔软的软垫。

    朝阳透过玻璃,折射到十星暮小小的身躯,暖烘烘的像午后晒了一天的被单。

    小海獭的爪子头一回紧紧贴在艾尔海森的手上,像被丢不掉的牛皮糖吸附住,还有一种顺杆儿往上爬的气势。

    “想出门?”艾尔海森询问。

    十星暮用力点头,虽然看不清它眼睛,少了可判断情绪的有效来源,但此刻它扒拉着他的手紧紧不放,跃跃欲试,明显是期待的姿态。

    “你需要休息。”艾尔海森平静道。

    那手背上透过来的柔软触感一瞬间消失了。

    十星暮恹恹地缩了回去,两只爪子揣在小脑袋底下,有些郁闷和萎靡地蜷成一条水蓝色的毛毛虫。

    艾尔海森在一旁看了一会,转身走开,去闲置的书架上拿留影机,然后对准它,按下按钮。

    “咔嚓。”

    没等十星暮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忽然身子一下子腾空起来,还没理解消化发生了什么,尾巴已经像有自主意识一样相当自然地缠绕住艾尔海森的脖子。

    “走吧。”艾尔海森说。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这是答应出门的意思。

    十星暮兴奋地晃动尾巴,毛绒绒的绕过一圈,扫过侧脸和脖颈。两只爪子还在扑腾,被艾尔海森及时制止,以免不小心掉到地上。

    “小心点。”

    “叽咕!”

    算了。好像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下来。

    艾尔海森放弃与它浪费时间的交流,开始翻阅浏览刚拍的照片。

    那一团毛绒绒气馁地趴在桌子上,像一滩化开的水,不得不直面阳光的冰块,吹到一半因为刺破而瘪下去的气球。

    赛诺说过十星暮的相片甚至已经有了专门的竞拍场次。为了促进消费金额,推动须弥经济发展,他特意赠送给艾尔海森一个全新多功能的留影机,亲切地嘱咐他可以多拍拍小海獭。

    “摩拉到时候可以你七我三。”赛诺当时这样诚恳道,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好心的第三方。

    艾尔海森收下这个留影机就把它闲置了,还有点占地方。

    他并不需要多余的收入。

    但这时他觉得,这个礼物送得还算不错。

    *

    关于赞迪克此人,艾尔海森第一个想到的印象是教令院门口的公告牌。

    被涂改的留言模糊不清,仅有一些破碎的只言片语。

    “赞迪克……魔鳞病……”

    “谋害可能……陀裟多……死亡原因……”

    “法留纳传说……执着于……”

    最终的处理结果是除名。

    不过只要一个人行走于世,必然会留下踪迹。艾尔海森这几日便是去寻找积年的档案。

    书记官这个职位,在这方面有天生的优势。

    因为并没有透露他属于那个学院,艾尔海森从生论派开始找起。没有发现赞迪克,倒是看到了一宗调查案卷。受害者是一名生论派学者。

    他将这卷文书同沙漠机械机关群一起收下。

    往来出入的学者们都对书记官的行为没有太大反应。只当是又发生了什么需要调查的事件。

    但在出口处——

    “艾尔海森?”

    走廊里传来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这么多的纸质文件,你打算做什么吗?”

    艾尔海森尚未回答,脖子上的水蓝色挂件先一步替他打了招呼。

    “叽!”

    纳西妲仰头,弯了弯眼睛:“你好呀。看起来养护得不错呢,想吃枣椰蜜糖吗?”

    十星暮蠢蠢欲动。

    艾尔海森及时开口:“教令院明令规定,是禁止在图书馆里进食的。”

    即使你是一只小海獭。

    小小的神明却不忍让她失望:“不过没关系。净善宫应该没有这种规矩。”

    艾尔海森:“草神大人?”

    纳西妲说:“有也可以为你破例哦。”

    十星暮欢快地开始躁动,在艾尔海森脖子上蹭来蹭去。

    等到一行人来到净善宫门口,纳西妲微笑着邀请他们进去。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心想,这群人有时候太惯着十星暮了。

    依旧是与过去几次一样高水平的甜点心,十星暮欢快地吃了起来。

    隔着几个高耸的书架,纳西妲把艾尔海森叫了过去。

    十字形的草绿色瞳孔注视着艾尔海森手上的档案,然后明了说:“你最近是在调查……赞迪克吗?”

    没有隐瞒的必要,艾尔海森点头。

    “我与他有过一次交锋。”小草神大人思考着说,“不过那时的赞迪克已经死去了。最后剩下的已经离开了须弥。”

    博士。

    艾尔海森从旅行者那听说过这个代号。

    他扭过头,去看欢快吃着枣椰蜜糖的十星暮。

    纳西妲注意到他的目光,继续说:“好像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她是什么。”

    她从书桌上取下一份档案:“——不幸被污染的纯水精灵。”

    艾尔海森平静道:“不意外。”

    “世上已经少有纯净的容器,因此不能掌控自身的力量。”纳西妲带着神性的怜悯,“在遥远时间的过去,他们跟随着他们的神明,行走于大地。”

    那份有些年份的档案记录着纯水精灵的部分资料。

    有的来自于口口相传的故事,并不完全可信。

    【这种族群的力量来源于丰沛的水元素。】

    【她们怀着已殁之神的碎片,消解梦境与现实的边境,感知水元素中丰盈流淌的情感。】

    【可惜的是,尽管溶解在水中的毒已被稀释,但那纯粹之水的容器已下落不明。】

    *

    这天艾尔海森没有带十星暮出去散步。

    瞑彩鸟尚在熟睡的时刻,他一个人来到了道成林。

    日落果盘被推到艾尔海森的面前,清晨的阳光就跟那天一样。

    熟悉的场景。

    提纳里觉得这一幕分外眼熟。他给自己的嘴巴里送了一块日落果。

    就跟那天他劝艾尔海森出门散心,然后下午这人就捡回十星暮相似的对话。

    “说真的,可以再去试试。”

    “我仍然在考虑它的可行性。”

    眼眸底下挂着黑眼圈的灰发青年如同上次一般质疑:“我始终以为并没有找到真正的病因。”

    提纳里无奈扶额。

    “表现出来的症状是,绝对有人在揪我的脑袋。今早醒来时,我甚至能感受到头顶的触感。”艾尔海森皱着眉,“又出现了。”

    “所以就在昨晚,我尝试控制我的意识,试图记录下我见到的影像。”

    提纳里正在抖动的耳朵顿住。

    啊?

    这是可以控制的吗?

    艾尔海森没有注意到提纳里的神情,他继续阐述自己的病情:“在梦里,我似乎身处在一片向日葵的花圃里,所有可观之物都是断续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了三个短句:“有一个背影。蓝色的长卷发。就是她的手。”

    组合在一起,提纳里懂了。

    忽然之间,从前的一幕浮现在他面前。

    那是十星暮刚醒来不久的时候,艾尔海森带它来复诊。

    淡金色的光芒曾包裹住一个模糊的身形,蜷曲的水蓝色长发类似海洋深处蓬松的藻类。

    提纳里面色凝重。

    他隐隐觉得自己接近了某种真相。

    “你要不……最近观察一下十星暮?”

    提纳里谨慎地如此建议。

    艾尔海森:?

    他评价道:“你给出的方案总是跟我设想的不一样。”

    提纳里抖抖耳朵,默默移开视线:“但有效,不是吗?”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

    ——起码在推开家门的前一刻,他仍然对提纳里保持着怀疑。

    直到他如过往般推开门,都尚且以为,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

    然而,玻璃窗下倚靠着一名未知的少女。

    分辨不清是金色的晨曦还是那人周身散发出的浅淡光色。

    与恍惚梦境里高度重合的、与小海獭的绒毛色调分外一致的水蓝色长发。

    但她正悠闲地把玩一个粉白色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