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卖刀

    那名青年站在路边, 站了这么久也丝毫不焦躁,没有时下年轻人喜欢动不动看一下手机、或是四处张望的习惯。

    他身形清瘦,皮肤白皙, 虽然身上穿的红黑交织运动服很是扎眼,是会被吐槽什么老年人审美的程度, 但是青年却有着茶色这样温柔颜色的头发和眼眸。

    一侧的发丝稍长, 盖过右脸颊, 隐隐遮挡了一只眼睛, 嘴角一直似有若无噙着的浅淡笑意倒是展露无疑。

    “是个池面啊。”硝子问,“找你的?”

    会有这种联想,大概是青年一看就是在等人。而他没什么攻击性的外表, 让人更容易把他和同样对外表现得比较友善的夏油杰归为一类。

    虽然夏油杰本质上也是一身反骨,但此人仿佛挂上了狐狸似的微笑面具, 轻易揭不开。

    黑发咒术师残忍地打破了JK少女的猜想, “悟的熟人。”

    家入硝子:“哦。”

    怎么办, 一旦把这个人和五条悟联系在一起,不, 确切来说,是所有人一旦和五条悟扯上关系, 都会在他的同窗心目中大打折扣。忽然就感觉茶发美男子都不香了。

    嗯……再看看。棕发的一年级生目光游移, 确实是个帅哥啊, 和五条悟、夏油杰这种类型大大不同的帅哥,可惜了。

    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两个人, 一起背靠人行道围栏, 有志一同地仰着脸看到白发少年出了辅助监督下的“帐”, 注意到路边的茶发青年,他脚步一顿, 而后转向熟人走过去。

    “五条殿下,任务辛苦了。”茶发青年,也就是莺丸先开口,“入夏后人们负面情绪变多,这些咒灵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源源不断,清理起来恐怕颇费心思。”

    对手或许在六眼看来还是弱小,但有时产生疲惫的可不只有身体,持续出任务也会让心灵疲惫。

    “不,很简单。”五条悟道。面前之人没有过多解释,白发少年也懒得客套,直奔主题,“我去查了你上回说的准一级咒灵。和自身等级不匹配的、仿佛无穷的咒力这一特点,目前还没有在其他咒灵身上看到。当然也可能是窗还没有收集到相关信息。”

    莺丸蹙眉,“那这个咒灵的产生,本身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吗?”

    最强咒术师否认了,“让咒灵诞生的完完全全是普通人。欺凌者都是普通的高中生,受害者也是普通的御宅族。附近没有封印物的影响,咒力残秽也都指向咒灵和接任务的二级咒术师。再往前追溯,被同学霸凌后,受害者的母亲请过不少人帮助他做心理疏导。我调查过,有心理医生、老师之类开解情绪,有乐手之类用兴趣爱好去转移注意力,剩下的还有僧侣、神官之类的宗教人士赐福转运……都是没有咒力的一般人。”

    就好像那枚能改变时间的表盘出现在京都洛山高校的实验楼中是完完全全的巧合,是从天而降砸中咒灵的藏身之物。

    对于这样的结果,莺丸也做过预期。因此虽然失望,他面上还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交流了进度:“非常感谢您提供的帮助。我们也联系所有刀剑去前往不同的时空寻找了,希望能找到主公大人的线索。”

    刀剑虽然没抱怨什么,五条悟却对自己不满起来,“肯定还有什么地方被我遗漏了。我会继续调查,也会接着关注还有没有这样咒力量古怪的咒灵出现。”

    “感激不尽。”

    听到太刀付丧神的话,五条悟很想反驳,张了张嘴,说不出口。他只是心中默默地想,有什么值得道谢的呢?他没能找到咒灵的异常,没能发现小林鹤失踪的线索。可恶的是,他更没法在现世中什么都不做地安心等待她回来。

    他明明是保护者,他明明才是这个人的“未婚夫”。可是除了翻看这些无用的资料,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少女身在何地,流落到哪段历史中,她会面对怎样的敌人,又能否安然返回?翻腾不休的问题像是火炉上滚沸的水,蟹眼般的气泡层层不绝地从水底涌上,搅得水面不得安宁,再化为滚烫的蒸汽,连壶盖也要顶得吵吵几声作响。

    “悟。”静静等五条悟和青年交谈完,两位同窗才冲他喊了一声打招呼,“辅助监督的车到了,要一起回去吗?”

    “杰,硝子,你们先回学校吧。”白发咒术师想也不想就说到。任务结束后的时间,他打算去一趟京都,再查看一番。

    这对三人来说都是正常的交流,茶发青年却微微挑眉。五条殿下对刚认识几个月的同学都是以名字相称的吗?回忆起少年神子对审神者的称呼,至今还是叫她的姓氏“小林”吧?

    莺丸以前没怎么和五条悟在现世相处过,本丸中,少年也一般都是随着小林鹤对刀剑的叫法来的。再加上很多刀剑本也不分姓氏和名字,就比如自己,所以才没发现,少年对审神者刻意有距离感的称谓。

    其实和五条家神子大人在现世相处更久的小林鹤也没发现。因为在五条家待得久了,同样姓氏的人太多,以至于直接称呼名字再正常不过。倒是自己的姓氏还不是五条,被人叫做“小林”也不奇怪。

    莺丸面上不显,脑海中却偏离寻人的重任,陷入沉思:五条殿下,是觉得同为年轻咒术师的朋友们更为投缘,还是……因为太过在意,反而不敢叫某人的名字呢?

    某人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身处古代吉原的她也不会无端产生这种发散思维。

    清晨,朦胧的雾气散去,湿冷感遗留在空气中。路边的衰草上染着一层白霜,乍一看亮晶晶的。薰燃柴草产生的烟从灶膛冒出,混合着食物的香气飘了开来。

    如果有什么可以做到比这种烟火气更能让一个人从困意中清醒,那就是她所关心的话题了。

    “卖刀?”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被触动关键词的小林鹤在冬日里打了个激灵,凝神看过去,屋门口有三五位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在聊天。其中没见到手持刀剑的,想来卖刀人士不在他们之间。

    她走过去,打了招呼,同这些人一起坐在废弃的石碾上,细细地听人讲起经过。

    原来,几人中有一位是铁匠。昨日就有游女向他询问价格,想要卖掉客人抵押在自己那儿的一把刀。再一听,小林鹤发现这事儿和大和守安定更不相关了,原来游女想卖的居然是一把菜刀。

    “怎么会有人去拿菜刀抵资费呢?”说话者毫不客气地嘲笑,“怕不是个厨子,再者就是屠夫。那游女和人玩乐一晚上,也没摸摸他的钱袋到底鼓不鼓。”

    随即有人附和,“肯定是切见世的那些女人,她们最不挑了。”

    大、中、小见世,这些游女屋都有像模像样的木质阁楼,等级低的游女们坐在一楼栅栏后等待,入场所费的金朱不等。花魁太夫这样高等级的游女更是需要经过扬屋之类的预先消费才有可能见上一面。

    但是切见世就不同了,低矮的房屋排列在远离仲之町的背街小巷,房屋之间也都是用麻被隔开,两个人在屋里并肩都嫌拥挤,可想而知进去的人也都是什么样的。

    “欸,并不是。”铁匠否认道,“给出菜刀的,居然是一位武士。”

    “武士怎么会给菜刀?”

    “什么样的武士,还能带着菜刀出门?”

    众人不解,议论纷纷,都是不信铁匠的说辞,“这必然是游女信口胡说的,怕被人知道自己白费功夫。”

    铁匠煞有其事地介绍起来,“游女声称是武士骗了她们,说那把刀是邻国重宝,只是长的像略长又略窄的菜刀。我看了她们给我的刀鞘,确实不是普通菜刀会用到的,估计是贝类材质,可惜已经磨花了。”

    于是刚刚嘲讽的那几人又开始声讨起不知名武士来,说这个骗子、穷鬼,怎么就装模作样混到了吉原。

    不多时,各家的主业都开张了,几个人散了,各自忙起来打铁啊刨木啊之类活计。旧石碾上冷清清地,就剩下小林鹤,和一个续着短须的小老头。

    身材矮小的老爷爷笑眯眯地,方才他也只是侧耳去听,也没有参与众人的讨论。他的手上不停,这时遮挡的人离开,于是小林鹤看清了他忙些什么。

    圆圆的泥球被他搓的有长有扁,再依次黏到鸡蛋大小的泥团上,于是泥团便展开了四肢,手舞足蹈。原来这个老人一直在捏泥娃娃。

    老人身量不长,手也小,但是灵巧极了。不一会儿,一排泥娃娃都制作好了,喜气洋洋地围成一圈,小老头也很是自得地欣赏自己的作品,没有再动,像是等什么。

    注意到小林鹤看过来的目光,小老头看看少女,又看看泥娃娃,“今天怕是不行了,没做你的份儿,想要的话,明天给你捏一个。”

    “这是给谁的?”小林鹤问道。

    小老头乐呵呵地说:“给娃娃们的。”

    娃娃?就在少女疑惑之时,泥娃娃的主人们到了。

    那是一群穿着各色花纹和服的女孩们,从远处小跑过来,你追我赶地笑闹。

    确切来说,她们是吉原的秃。

    “秃”都是一些小孩,在游女屋中跟着学习一些技艺,帮忙给其他人梳梳头、打打下手。等秃毕业后就是被称为“新造”的年纪更大些的游女见习。像是花魁太夫开展气派的花魁道中时,伴随在她身旁的就是秃和新造。

    现在上午的这会儿时间,吉原各个见世还都没营业,正是游女们送完客人休息的时候。也只有这些轻松的小孩子,没什么人管教了,便都出来玩耍。

    这群秃显然是和捏泥人的小老头很熟络了,纷纷热情地问好,围着小老头,一口一个“爷爷”叫得甜美又亲切。她们挤在一起挑选泥娃娃,先拿到的开心得不行,后来挑选的都是被剩下的,有的女孩儿就不满意了,气鼓鼓地抱着臂。

    于是泥人爷爷就和蔼地搭话,安慰她两句,问一问哪里不喜欢,接着用灵巧的手改上一改,就又是一个别致的泥娃娃了。

    女娃娃拿着泥娃娃,快乐地做游戏,有的扮起家家酒,有人翻花绳,也有人要听泥人爷爷讲故事。小老头显然也开心极了,这样一群可爱的小家伙陪伴,值得他花费半天功夫去制作玩具。

    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小林鹤,当然也会有人感到好奇。小林鹤今天穿的是木村家的旧衣裳,麻叶花纹的小袖比起巫女服来说不打眼多了。秃还以为小林鹤是职人或工匠家的,一问,才知道她居然是从吉原外面来的人,纷纷拉住她问起新鲜事儿。

    “唔,新鲜事,我想想。”少女像模像样地思索,“浅草寺观音殿门前的石狮子雕像,嘴里原本是有珠子的,突然就消失不见了。那石珠可比狮子嘴的出口大多了,肯定不会自己掉出去。一群比丘们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围观的信众也越来越多,于是人们纷纷传言,说这珠子是颗宝珠,接受人间香火多了,法力显现,回到天上去了。现在显灵的石狮子被想要求得福气的人来回摸个不停,牙都要摸秃了。”

    “哈哈哈。”一群小女孩笑了起来。显然,即便浅草寺和她们只隔了短短的一段路程,对于被封锁在吉原的女孩儿们来说,也满满都是新鲜的见闻。

    “糖球,那个新出的糖球你见过吗?”打开话匣子后,围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孩变多了。

    小林鹤和她们聊了一会儿,余光中一直能看到另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在树下面,拿着草叶编来编去。找了个空闲,少女问道,“那边的女孩是谁,是和你们一块的秃吗?”

    “她啊,”看到那女孩儿,立马有人用鼻子大大哼了一声,“她才不是和我们一块儿的!”

    “就是,没有人想和她玩。”

    “她娘刚死了,没人要的小孩。”

    “她天天也不知道在傲气什么,上次我们见面她理都不理人。”

    这群秃们的话题炸开了,显然,遇到了她们“同仇敌忾”的目标,小女孩们一个个纷纷开口,声音也越来越大。

    被议论的对象肯定是听到了。树下的白发女孩儿站起身,随手丢掉刚刚编了好一会儿的草绳,昂起脸,维持着高傲的姿态走了,从头到尾没有向这边投来一个眼神。

    但是……小林鹤想,倘若真的毫不在意,又怎么会特意选在能看见旧石碾的树下,一个人打发时间呢?

    “她天生就是白发,肯定是个妖怪,”有人联系起刚刚听到的故事,“要是我有宝珠,一定要把妖怪吓跑。”

    便是在这吉原中,在这些束缚的锁链下求生的女儿们中间,也是有排斥,有鄙视,有贬低,有恶意在阴暗处滋生。

    等到太阳又往中央迈了一大步,也就是接近现代十点的时候,这群秃们也纷纷散了。游女们此时都醒了,要沐浴梳妆,秃也跟着回去做事,准备开始一天的生活。

    对于打听大和守安定的下落,小林鹤心中也有主意。比起各自有事要忙的成年人,显然,小孩子们空闲更多。当然,女孩们去做秃,也要忙好一会儿,那些皮小子们就更加自由一些。

    她刚刚已经从女孩儿们口中得知了吉原的小子们常聚在一起的地方,这会儿,就计划去看一看。

    准备离开时,小林鹤注意到捏泥人的小老头有点怅然地叹了口气。

    “是舍不得小孩子们吗?”少女侧过头问道。

    “唉,也有一点,但不是最主要的。”小老头揉着下巴,把短须也揉得乱七八糟,“主要还是那个孩子啦,喏,你刚刚看到的,谢花家的小女孩。她本来就和别的孩子相处得不好,最近一直盯着我的泥娃娃看,肯定也是想要的。但是别的孩子一来,她就不肯上前了。”

    小老头从石碾后面拿出什么,打开手掌,居然又是两个活灵活现的泥娃娃。这应该是做好有一段时间了,比小老头今天闲聊时刚捏的那些更精巧些,明显能看出是一男一女,男娃娃稍大一点,女娃娃稍小一点。更为特别的是,这两个泥人都披着一块粗布做成的小小的褐色斗篷。

    “我也给她准备了泥娃娃,只是其他孩子一围过来,我就送不出去了。要是当着她们的面给谢花家小孩,女娃娃们肯定要闹的。”孩子王小老头也有自己的苦恼。他定然没有什么“白发妖怪”之类的偏见,也不是不喜欢那个白发小女孩,只是同样喜欢也这一群孩子,不想闹得孩子们都不开心,所以就难以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出去。

    “我年纪大了,走不了太远的路,没法单独去追小谢花,这娃娃就一直留下了。”老人又叹了口气。

    “很简单嘛,我代替您送过去不久好了。”小林鹤去屋里找了个盒子,把两个精巧的泥人妥善安置在其中,扣上搭扣,收入怀里。

    “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做,等忙完了,就去找找这个孩子。”少女问道,“谢花家,是在哪儿?”

    “他们也没什么家不家的。”小老头说,“你要是想找她,可以去京町二丁目里通看一看,如果不知道这个地方,问一问人们,‘罗生门河岸’在哪儿就好了。”

    也就是整个吉原环境最乱、最差,游女价格最低的一片地区。格子一样的切见世中向外伸出一双双手臂,拉住路人就不放手,被人形容为恶鬼聚集的地方。

    “好哦。”小林鹤应下了这个委托。她从石碾上起身,绕过掉光叶子的乔木,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段草编的绳结,也就是刚刚被小谢花丢弃的东西。看草绳的长短,原本应该是打算编个手链。

    低矮的石榴树上挂着干瘪的石榴,圆滚滚的灰麻雀们蹲在枝头,远看都是蔓蔓枝干上的一个个小圆球,和石榴们完美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突然爆出一声喝彩,灰麻雀纷纷起飞,带动枝干颤动,只留下摇摇晃晃的石榴果子,伪装成小鸟还在的样子。

    石榴树对面,刚刚喝彩的正是一群麻雀似的围聚在一起的小子们。他们有的是职人、匠人的孩子,也有的是游女不知和谁生下的,其中很多人长大以后都会去做打手、皮.条客、讨债人,有自家营生的就接管下去,长得漂亮些的或许会去成为野郎歌舞伎中的一员。总之,在这个地方长大的小孩,一眼就能望到人生的尽头。

    穿麻叶花纹衣裳的少女走过去,晃了晃钱袋子,这里面都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用金小判换开了的百文钱,掺了寥寥几枚金二朱。

    “我想打听点消息,你们的信息应该最为灵通。”小林鹤熟练地往男孩儿堆一坐,盘着腿,把钱袋子放到地上后将其打开,明晃晃的钱币暴露出来。周围小子们的话都停住了,喧哗平息后的空气静悄悄,一双双眼睛看向袋子,尤其是铜币间躺着的金二朱。

    “你想问什么?”紧张的静谧过后,正对着坐在小林鹤面前的小子问道。

    小林鹤并不着急回答,她握住打刀,头低也不低,没有多余一个眼神,却用刀鞘精准地一下拍开从侧面伸过来的手背。这才让人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女子,竟然是带了刀的。

    而且眼力和身手都不差。

    见偷盗的计划落空了,身侧的人讪讪地收回手。小林鹤对面的男孩儿也不尴尬,若无其事地重复一遍,“你想打听些什么?”

    “我想打听一把刀,一把近几天被武士带过来的刀。”小林鹤把加州清光的本体打刀架在腿上,说到。

    “那你的打算可要落空了。这儿的武士太多了,刀也不少,你自己就带着一把。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你要找的?”那男孩儿一手撑着地面,凑近了点儿盯着她,“除非,你愿意每听到一把刀的信息,就给一份赏钱。”

    “哦哦!”身旁的其他小子乐开了,欢呼声又起,他们都用紧紧的目光锁住小林鹤,以及她的钱袋。

    小林鹤很镇定。虽然她年纪更长,但是这一群小子人多势众,常人往往也是要怯场的,尤其是单独一个年轻女子。但是她并不把这点示威放在眼里,这名佩刀的少女也有这样做的底气。

    “你们能找到的。这位武士是从河底捡到的刀,把刀当做古董。这样从天而降的好运,他是忍不住闭口不谈的,已经炫耀了一路。”她扫视周围的半大小子们,口吻沉着,“但那把刀其实只是我家不慎遗失的兵器,没有什么名贵的身份,更不是古董文物。除了我,也不会有人愿意就为了一把刀的消息出这么多钱。”

    她把地上的钱袋子轻轻拿起,又往下一砸,钱币哗啦的响声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打听到我要的消息,袋子里都是你们的。”

    “你们现在能拿到的,”小林鹤从中捡起了几枚金二朱,余留铜币在钱袋子里,“就只有这些。想要金子的话,用我需要的信息来换。”

    而后,像武家人士一样盘腿坐的少女挺直了腰背,她一一和在场的小子们回望对视过去:“还有,这些不是赏钱。这是你们劳动付出对等的报酬。”

    这群小子们各自交换眼色,乱动的眼珠和飞扬的眉梢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全部心照不宣,用默契通了一遍,这才纷纷答应了下来。

    坐在小林鹤对面的男孩一把抓起满是铜币的钱袋,“你的定金我就收下了,我们去哪儿把情报传递给你?”

    小林鹤:“你们可以还在石榴树下等我,也可以去恶所找我,我是暂住在那儿的巫女。”

    恶所,也就是被这个时代的人们叫做“贱民”的平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这群小鬼还挺有信誉,既然收了定金,当场就开工了,人群像是扑棱翅膀的灰麻雀一样从石榴树下离开,都去各自相熟的地方找人询问近期来吉原的武士了。

    完成这一趟交易,就连小林鹤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好似对这些半大小伙子们下任务这么熟练……难不成真是面对同样是一群男孩子的刀剑们,天长日久了,以至于有了特殊技巧。

    不过刀剑们可没有这么多小混混、小偷、打手预备役组成的鱼龙混杂团体难搞。

    而且,不知怎的,她看到为首的孩子急着收起钱袋,却最后一个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下达的任务没那么容易。以至于为了维护自己的交易能平稳推进,小林鹤拿起加州清光,靠房子的遮挡掩去身形,脚步轻巧地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随在收下钱币的小子身后。

    果然,被她发现了端倪。那小子左转右转之后,闪身进到某条里通,刻意避开人群的样子太过可疑。

    小林鹤悄声站在巷子口,侧耳去听,里面传来人声。

    “钱,我给你了,你不许再去找我弟弟!”说话声是刚刚的小子。

    “呵呵,真是感人的兄弟情深啊,”一道阴阳怪气的男声响起,“别说得我好像抢了你们的钱一样,搞明白点,是你弟弟欠钱不还在先。怎么,有胆子学别人找女人,没胆子给资费吗?”

    上交钱财者发出气恼的声音,“那个女人就是个骗子,她骗了我弟弟在先!她说自己很累了,我弟弟就想让她好好休息,安睡一晚上,才会有了这回……”

    无情的听众打断了他解释的话,“你们的恩怨我不感兴趣,我也没空管你们的事。我只知道,我接下讨债的委托,就要问你们要到钱。”

    “钱都给你了,我们兄弟俩连饭钱都没有了!”小子愤愤不平。

    “怎么,我难道不需要讨一口饭吃吗?”钱袋子被上下颠了两下,哗哗作响,“没你们的讨债钱,我上哪儿吃饭。”

    小林鹤从巷口转身走进来,看向两人,尤其是讨债的那人,“你的每一顿饭,都要靠威逼别人才能得来的吗?”

    仔细一看,讨债的也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举着一把小镰刀。他的头发如野草般乱蓬蓬的,皮肤是不健康的灰白色,身上遍布不少黑斑,甚至脸上也有。他瘦骨伶仃,因此体型显得更小一些,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凶恶,配合着黑斑确实让人感到可怖。

    从接任务的小子乖乖交钱的态度来看,他有着和凶恶神色相匹配的身手。

    “我怎么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要乱管闲事?”随着持刀少女的一步步走近,讨债人明显身体紧绷了起来,他微微弓着腰,蓬乱的头发下是灰绿色的眼睛,不大的瞳仁冷冷地盯死少女,拿着镰刀的手也收紧了,是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模样。

    “你,你怎么过来了?!你跟着我!”另一人慌张道。

    小林鹤一挑眉,“这就是和我有关的事情。你拿的是我给他们的任务定金,没了这笔钱,我的交易可就完不成了。”

    “那是你俩的交易,”讨债人不耐烦道,“你自己再去让他吐出来。实在不行,”他恶劣一笑,“你还可以雇佣我。”

    小林鹤没去管讨债人虚张声势的挑衅,她示意接任务的小子,“这些钱和你们欠的数目一致吗?他要是多拿了,你就去要回来。”

    这小子呆住了,万万没想到被人撞见昧下定金后,还能被定金主人伸张正义。他结巴着说,“没、没多收。”

    身旁的人嗤笑一声。

    “那好,”少女握住刀走近,从上方俯视他,“现在告诉我,你贪下定金后,还准备怎么样让其他人完成我的任务。”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少女在恶人面前刚维护过,小子狡辩的话语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少女看他一会儿,用带鞘的刀背也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和之前阻止那个伸出盗窃之手的同伙是一个位置。

    少女有身带刀剑的威胁,有武家的身手,她分明可以像讨债人说的那样,暴打小子一顿,要他随便想什么办法去找回一兜子铜板。去偷、去抢,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方式,这儿生活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但她却用平静的声音对他说:“就用你自己的酬劳来还吧。”

    持刀少女空着的手拿起一枚金二朱,“这是你未来的酬劳。现在,去换成铜板分给你的同伴吧。既然你已经收下自己的全部报酬了,那就不允许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

    这小子涨红了脸,莫大的羞耻感从脚底冲上脑门,或许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愧意。他的眼有点发红,想说自己本不是这样的,是被讨债人逼迫之下才有这回事,可是少女无波无澜的眼眸让他说不出口。

    他一口气梗在胸口,甚至想要转身离开,他多希望自己能够有骨气地拒绝掉那枚金二朱,可是,可是……想起和弟弟没着落的午饭,男孩拽走少女递过来的金币,死死咬住后槽牙,闷头走掉了。

    狭窄的小巷,两侧是密密挨挨的低矮木质建筑,冷风从中间呼啸而过,只剩下讨债人和持刀少女,以及他们被风吹动条纹花样和麻叶花纹的衣摆。

    “发完你多余的善心了?”年纪不大的讨债人,一开口总是带着讽刺的意味,“那就赶紧离开。”

    小林鹤认真纠正,“这不叫发善心,这是保障我的任务能够顺利进行的必要手段。”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行了吧?他能贪了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似乎对少女的轻信感到可笑,讨债人的嘴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靠着这种废物,你还想办成事?”

    小林鹤目光向下一撇,和对面前之人的讥讽不同,少女见到讨债男孩死死握住镰刀的手柄,被人注意到后,镰刀移到了身前。

    看来这个讨债人是一刻也没有放松。因为那些铜板还在他身上,怕再次被比他强大的人抢走吗?但是被他戒备的人,明明刚刚才展现过称得上慷慨的一面。

    不过讨债人异于常人的可怖容貌,让小林鹤很轻易就理解了这一切——她好像总是很容易理解这些没有道明的规则——这个男孩,必然是承受了远多于常人的恶意长大的。

    即使是那些在别人面前光明正派的人物,转身面对他的时候,说不定就换上了另一副嘴脸。

    她又将目光转回到讨债人脸上,正视他灰绿色的瞳仁,“所以,这就是我还没走开的原因。我刚刚就问过你了吧,你从来都靠威逼别人讨生活吗?你的能力应该很不错吧,我也想要委托你。”

    “哈,”他发出一声气音,“你该不会以为我和那些货色一样吧?也想拿着这个打发我?”

    明明面貌吓人的男孩为了追讨一袋子铜板的债务,还和武力高于他的少女对峙。他把钱交过去后从中拿到的佣金或者说抽成只能更少,但现在反而是看不起金二朱的神情。

    这当然不符合逻辑,所以小林鹤没接话,眼睛一错不错地观赏追债人的表演。

    果然,这小孩话头一转,乱翘的短发下眼神仿佛不怀好意,“除非你能抢来一样东西给我。”

    “我想要提醒你,你现在年龄小,又吃不饱饭,身体发育的也差,只能去追讨那些小孩子们的钱吧。”小林鹤捏着金二朱,“打不过大人,讨小孩子的债也没什么油水,不知道多久才能攒够这么多钱哦?”

    讨债小孩不为所动,眼神直直的,像是兽类一样。

    少女抛起钱币,收进手里,“好吧,让我听听值得你放弃这笔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结果,小林鹤听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糖球。”

    “什么?”

    “糖球,前两天有几个秃拿到的糖球。是扬屋町临近街口那家游女屋的振袖新造拿来的,分给那几个小鬼的早被吃完了。你要想请我帮你打探消息,就去从振袖新造那儿把糖球抢过来吧,我可打不过他们家的打手。”

    一脸凶恶男孩儿和本人性格极其不协调的报酬……

    像是被这种反差惊到了,让小林鹤脸上浮现古怪的笑意,只是没笑出声,她点了点头,清清嗓子才说,“糖球我会给你。至于我要的消息,你也记得留心。”

    少女忍着笑,把拿走大和守安定的武士又描述了一番。

    仅仅听到小林鹤要找武士是意外得到的刀剑,讨债小孩睁大眼睛,马上接了一句,“那不就是罗生门河岸的游女正在卖的刀吗?”

    说完,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得到报酬,怎么能先送上情报,懊悔的神色一闪而过。

    “嗯——哈哈,”这下,小林鹤是真的笑出来了,“你说的,可是那把像极了菜刀的‘邻国重宝’?”

    讨债人紧紧闭上了嘴,听到少女明显是了解过事情原委才会发出的提问,一向都是他奚落别人的讨债人,感觉到自己仿佛被狠狠嘲笑了。

    他的神色还是很不服气,瞪了一眼小林鹤,这才开口,“我看过了,那确实是把好刀,只可惜刀刃钝了。”

    专注于讨债生活的少年,不像铁匠还会关注刀的配饰,能从材质上聊一聊。他也不在乎刀鞘磨损不磨损,只在意刀是否锋利,“如果能打磨一番,一定是一把能够轻松伤人性命的武器。”

    既然是在罗生门河岸,与自己接下来的目的地一致,小林鹤也不介意去了解一下菜刀重宝。

    于是她弯起眼睛,“这么好的刀,我可要去看一看。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妓夫太郎。”讨债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