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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宫院月色渐深时, 床头悬挂着的金铃铛终于停歇,余韵消弭,赫连洲在林羡玉的额头印了一个吻, 将他搂入怀中。

    过了元日, 林羡玉就要出发去祁国。

    他的小蝴蝶终究还是要回南方。

    南方春日温煦,也好。

    赫连洲隔着锦被轻轻揉着林羡玉的腰, 林羡玉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贴得更紧些, 双目微阖, 咕哝着问:“赫连洲, 没有我, 你每个月的流火之毒该怎么办?”

    他还记着,但他不知道这毒只在暑热时分发作, 赫连洲藏着一点私心,也不解释,故意逗他:“那玉儿把自己贴身的寝衣留给我, 好不好?”

    林羡玉累极了,思绪都迟钝,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脸颊臊得发烫,“……不好!”

    半晌又改口:“好吧, 留两件给你。”

    他乖乖地伏在赫连洲的胸口:“你不要弄伤自己,难受的时候就喝点苦寒酒, 我很快就会回来,祁国有很多名医, 我定会找到法子解你的毒。”

    赫连洲低头和他耳鬓厮磨。

    过了一会儿,赫连洲说:“玉儿, 我让乌力罕和兰殊都跟着你回去,礼队和护送的军队共一千二百人,都是西帐营的精锐。”

    “好。”

    “玉儿不用担心乌力罕,他绝无二心,派他去是因为他的身手最为矫健,而且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都会拼尽全力也会保护好你们。这孩子以前的脾气是大一些,这阵子已经好多了,一路上玉儿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就直接吩咐他去做,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他一定会听的。”

    林羡玉说:“我知道。”

    其实他知道乌力罕心不坏。

    那日金甲营的人冲进王府,乌力罕的胳膊被砍得鲜血淋漓,也不让任何人进后院。

    “到了那边,不要急着和陆瑄摊牌,强弩之末,若是逼急了,我怕他们对你不利。”

    林羡玉静静听着,“嗯。”

    “陆瑄和太子都为皇后所生,背靠恭亲王,宰相邹誉是他的老师,势力相对大一些,但他与邓烽素有矛盾,邓烽在祁国西南边境一带势力显赫,陆瑄不敢与之相抗。陆谵手里没有兵权,但是深孚众望,也能号召群臣,若满鹘还在,说不定能护他上位,可惜……”

    林羡玉睫毛微颤,把脸埋在赫连洲的颈窝里,攥拳道:“我定要彻查满将军的死因,让罪人绳之于法,再为满将军收敛尸骨,送他回北境,让他叶落归根。”

    赫连洲抚摸着他的头发。

    林羡玉哽咽道:“我会很想你的。”

    “玉儿,”赫连洲望向林羡玉的发顶,轻声道:“我们不会分开太久,不会的。”

    林羡玉累到熟睡,呼吸均匀时,赫连洲抱着怀中温软,眸色渐深。

    他不会让林羡玉只身犯险的。

    林羡玉的衣裳物事总是很多,再怎么轻装上阵,也满满当当地装了六只红木箱。他还把赫连洲的白羽弓带上了,虽然不怎么会用,只放在身边,便觉得安心。

    他的寝衣被赫连洲叠好放在枕边。

    赫连洲尤其喜欢那件豆绿色的浣花锦寝衣,他说林羡玉穿起来像冰乳酪,林羡玉听不懂莫名其妙的话,大方送他了。

    赫连洲还想让林羡玉把金铃铛都带上,林羡玉却拒绝了,他说:“就放在你身边,你在哪里,福寿康安就在哪里。”

    赫连洲低头吻他。

    临走时,赫连洲把林羡玉送进马车,林羡玉原本已经钻进马车里了,听到赫连洲叮嘱乌力罕的声音,还是没有忍住,抽噎着走出来,扑进赫连洲的怀里。

    周围人皆低头敛声。

    好一会儿,林羡玉才收拾好情绪,主动离开了赫连洲的怀抱。

    他转身坐进马车,兰殊和阿南和他同乘。

    马车离开北境皇庭时,林羡玉掀开帷帘回望巍峨宫宇,忽然想起一年多前,他也是如此哭着回望京城的。

    那时候他为离开爹娘而哭,此刻他为离开赫连洲而哭,物是人非。

    日光洒在远处雪山的山巅上,如佛光普度众生。

    林羡玉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笑容,对兰殊和阿南说:“兰先生,阿南,我们回祁国了。”

    阿南也朝他笑。

    林羡玉顿觉温暖,几百天来起伏跌宕,迂回曲折,幸好阿南一直在他身边。

    马车离开都城,经过驿站前往苍门关,刚过完年,来往的商队还不是很多,但是气氛融洽,有穿着兽皮外褂的北境商贩和祁国的商人站在一起交谈甚欢,林羡玉放下帷帘,对兰殊说:“其实早该通商了,老百姓哪里想打仗?只是不想挨欺负罢了。”

    兰殊含笑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惊讶。

    林羡玉继续道:“我明白,他们无非是想开疆拓土,成万世称颂的君主,可是要打仗,就得用兵,就得有骁勇善战的猛将,将军镇守边疆,久而久之就会拥兵自重,再与朝中重臣勾结,便是附骨之疽,再难根除,就像西南的邓烽。”

    兰殊点头赞同。

    “我以前……也算是一个膏粱子弟,”林羡玉低下头,稍显落寞:“对社稷毫无用处,只顾着自己享乐,不知民间疾苦,也不知外面有多乱。兰先生,我很惭愧。”

    兰殊把手轻轻搭在林羡玉的肩膀上,“大人,您有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

    林羡玉刚要朝兰殊弯起嘴角,就听乌力罕在外面问:“大人,天快黑了,可否在苍门郡休息一晚?”

    林羡玉说:“好,就去苍门郡吧。”

    礼队在城门口停下,郡守已经等候多时,林羡玉刚走出马车,郡守的脸上已经堆起笑容,立即跪了下去。

    林羡玉朝他颔首,“大人请起。”

    斜阳余晖即将落尽,林羡玉往回望,将士们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连忙让乌力罕安排将士们的食宿,特意叮嘱: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好好歇息,身体不适者,立即请方士过来查看,路途遥远,切勿强撑。

    乌力罕听得愣住,良久才说:“是。”

    林羡玉经过马车,走到他的小马白玉身边,伸手摸了摸白玉的鬃毛:“小白玉,跟着我长途跋涉,辛苦你了。”

    白玉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林羡玉正准备转身,却注意到牵马的士兵有些眼熟,他定睛一瞧:“是你!”

    士兵连忙行礼:“大人。”

    “你不是那个……”

    是半年前为了保护他,差点被金甲兵杀死的年轻守卫!

    林羡玉惊讶道:“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好了吗?怎么把你安排过来了,还不到半年,应该没完全恢复吧,要不你就留在苍门郡,不要跟着我去祁国了,走水路还要一个多月呢,你的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

    “谢大人关心,属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当初多谢你舍命相救。”

    “保护大人,是属下之职。”

    林羡玉想了想,“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万里之途,哪怕身强体壮的人也要累脱一层皮,你这样受过重伤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若是担心俸禄,我替你作保,你在这里的所有花销,都记在我的账上。”

    “不是,属下不是担心俸禄……”士兵沉默片刻,道:“满将军是属下的义兄。”

    林羡玉愣住。

    士兵弯腰行礼,颤声道:“属下知道满将军在祁国遇害,想见他最后一面,望大人成全。”

    林羡玉怔了许久,才艰难开口:“好,入京之后,你做我的贴身侍从,这样便能见到……见到满将军了。”

    士兵跪地:“谢大人恩泽。”

    “你叫什么名字?”

    “满顺,是满将军为属下起的名字。”

    林羡玉鼻头一酸,许诺道:“我会让你见到满将军的,而且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的。”

    满顺再俯身,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微微发抖,强压着情绪,道:“谢大人!”

    林羡玉在驿馆歇下,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再次上路,这一趟是出关。

    越过茫茫沙漠,就进入祁国境内了。

    北境皇后回祁国探亲,这个消息瞬间席卷了祁国全境,沿路的官府都严阵以待,早早地在关口等候,引着礼队经过龙泉州,在运河坐船,前往京城。

    元月廿三,林羡玉到达龙泉州。

    林羡玉掀开帷帘,便怔在原地。

    此时尚是料峭寒冬,梨树还未开花,但万物已经隐约复绿,春光作序,堤岸的杨柳醉烟如画,凉风吹皱江面。

    林羡玉的眼里迅速蓄起泪水,时隔四百余天,他终于回到这片土地,这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春光,是这畔江水滋养他长大。

    “终于回来了。”林羡玉落下泪来。

    阿南扶着他走进御船。

    走水路,去京城。

    因为素有传闻说,北境皇后是个男子,还是祁国的世子。

    好多百姓都偷摸着出来看。

    林羡玉上船前朝两边瞥了一眼,虽然官府派兵将码头围得密不透风,但树上、官仓的矮墙上,都藏着人。

    林羡玉不怕被他们看到,他正想让所有人看到,他来时穿着繁复的女子喜服,回时却大大方方地穿着男子的常服。

    他丝毫不掩饰男皇后的身份。

    他并不觉得丢脸。

    他想让祁国的百姓知道,他们的皇上是个多么自私、昏聩、奸恶的人。

    金碧辉煌的龙头御船荡开水波,顺风驶向京城,还要再花费将近一个月。路上的时间倒是很好消磨,林羡玉白天听兰殊讲课,晚上和兰殊阿南还有乌力罕一起推牌九。乌力罕一开始不想学,他很不愿意学这些南方的无聊玩意儿,但林羡玉朝他眯了眯眼,威胁道:“乌力罕,临走前赫连洲是怎么命令你的?我的话就是他的话,你敢违抗圣命?”

    乌力罕脸色一僵,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可他又有点笨,总是算不来帐,没到半个时辰,就输了三个月的俸禄。

    林羡玉拍手大笑,乌力罕气急败坏。

    几个人闹腾到夜深。

    阿南服侍完林羡玉洗漱之后,便离开了,留林羡玉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小荷包。

    荷包里装着他和赫连洲的一缕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临走前,林羡玉让赫连洲剪下一缕发,和他的一缕头发束在一起,红绳缠绕,放进荷包里。

    想当初他第一次进北境皇庭,赫连锡以“永结同心”为祝福,讥讽赫连洲,离开时他还和赫连洲打趣说:你帮我保守秘密,我站在你这边,我们是一条心。

    谁想现在真是一条心了。

    “赫连洲……”这一个多月,他没有一日能轻松入睡,他总在夜深人静时想起赫连洲,想起他们耳鬓厮磨的温存时光。

    他们相处的时光太短暂,短暂到林羡玉清楚地记得赫连洲爱他的每个细节。

    赫连洲对自己粗糙,哪怕做了皇帝,常服也不过五套,他的私蓄全花在林羡玉的身上,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奇珍异宝都堆到林羡玉身上,把天下最好的丝绸布帛都做成衣裳给林羡玉穿,怕林羡玉冷,光是各色绒氅就要二十余件。

    他的心里除了百姓就是林羡玉。

    明明少时艰苦,父皇嫌恶,母妃早逝,独自长大,却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林羡玉。

    赫连洲此时此刻也在想他吧。

    没有他,没有乌力罕,赫连洲一个人守着偌大皇庭,不知有多寂寞。

    林羡玉握紧了荷包,眼泪落在枕畔,许久之后才囫囵睡着。再醒来时,阿南告诉他:“殿下,我们快到京城了。”.

    御船抵达京城时,是宰相邹誉前来接他,邹誉年过六十,白发白须,但精神依旧硬朗,他躬身行大礼:“参见皇后娘娘。”

    林羡玉每年都要在宫宴上见到他,可此刻他却装出完全不认识林羡玉的模样。

    惺惺作态,昭然若揭。

    “邹相,别来无恙。”

    邹誉面色微讪,往前一步,说出他的意图:“娘娘可否着女子服饰进宫?”

    果然,皇帝还想欲盖弥彰。

    林羡玉冷笑一声:“为何?难道邹相不知道本宫是男是女?”

    “微臣不敢冒犯娘娘,只是圣上口谕,望娘娘念在这一年来皇上分外照拂恭远侯府的份上,着女子服饰入宫为好。”

    他言语恭敬,实则威胁。

    皇帝想用恭远侯府威胁林羡玉。

    皇帝真是老了,已经想不出新花样了,他也知道骨肉情切,所以一再用恭远侯府威胁林羡玉,真是可笑,他的父女情深,需要用别人的命来维系。

    林羡玉对邹誉说:“邹相,烦请您告诉圣上,若恭远侯府出事,北境的十万铁骑会立即越过苍门关,直奔京城。”

    邹誉大骇,他以为林羡玉还是那个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小世子,他和三皇子陆瑄都以为林羡玉可以被他们操纵。

    “……是,微臣明白了。”

    邹誉极力保持镇静,“烦请娘娘移步,随微臣入宫。”

    林羡玉却说:“本宫连日颠簸,很是乏累,想先回恭远侯府,明日再去面圣。”

    邹誉再次愣住。

    林羡玉望向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畏惧,像是完完全全变了个人。

    他不仅执意穿男装,还公然违抗圣命。

    “娘娘您——”

    “辛苦邹相回宫复命,本宫就先回侯府了。”林羡玉面无表情地说完,回头望向乌力罕,道:“乌将军,在前开路。”

    乌力罕立即带着精兵走了上来,他们皆身形魁梧,面如煞神,未动干戈就将邹誉带来的祁国士兵一步步逼退。

    邹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林羡玉坐进马车,绕开进宫的路线,驶向恭远侯府。

    他行礼拜送,直起身子时尚未站稳就慌忙吩咐手下:“快告诉瑄王殿下,计划有变,林羡玉关系到祁国的安危,切勿轻举妄动!”

    林羡玉直到离开了码头,进入长街,才缓缓松开手,手中仍是那只小荷包。

    “我做到了。”他对自己说。

    他是北境的皇后,他是和赫连洲并肩作战的人,他是恭远侯的儿子,他理应不卑不亢,他不会被任何人恐吓。

    他不是那个哭着求爹爹救他,然后失魂落魄地坐进和亲马车的可怜世子了。

    他抬头挺胸,向皇帝表达了态度——我不是来觐见你的,我是来报仇的。

    “赫连洲,我真的做到了。”

    他把荷包放在唇边,心想:若赫连洲在这里,一定会抱着我说,玉儿好厉害。

    赫连洲不在,他要保护好自己。

    马车缓缓停下,他听见阿南带着雀跃的声音:“殿下,到侯府了。”

    林羡玉掀开帘子,看到了面容枯槁、鬓白如霜的爹娘。

    “玉儿……”

    林羡玉冲下马车,扑进娘亲的怀抱。

    第72章 第 72 章

    “娘, 你的头发……”林羡玉的指尖微微颤抖,不忍抚摸母亲鬓边的白发。

    何止白发,还有那眼尾的皱纹, 粗麻般的细纹, 那是经常流泪留下的痕迹。才过了一年,母亲已经像是苍老了二十岁, 原本雍容富态的双颊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灰暗的眼眸直到林羡玉扑到她怀里时才倏然有了神采。

    范文瑛目不转睛地看着林羡玉的脸, 始终难以置信, 她的玉儿竟然从梦中走出来了, 竟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

    “玉儿, 娘亲是不是还在做梦?”

    两行清泪从范文瑛的眼眶里滑落,她颤抖着扶起林羡玉, 看他一身绣着莲花金纹的圆领广袖长袍,披着一件青色羽纱面鹤氅,那柔软的狐绒簇拥着他的白净小脸, 皮肤依旧如玉般细腻,连脸颊都未见消瘦, 只是眉眼更清秀了些,像是长开了,比起从前更加俊俏。

    “不是在做梦, 是玉儿回来了。”林羡玉紧紧抱住范文瑛,片刻后又抱住一旁的林守言, 哽咽道:“爹爹,玉儿好想你们。”

    林守言抚着他的后背, 老泪纵横道:“能回来就好,是爹爹没用, 让你受苦了。”

    林羡玉吸了吸鼻子,直起身子扶着泪流不止的范文瑛,尽力收拾好情绪,说:“爹爹,娘亲,外面风大,我们进府吧。”

    他回身望向乌力罕:“乌将军,请你待会儿把满鹘将军的两位副将叫到府上。”

    乌力罕行礼道:“是,大人。”

    林守言微愣。

    玉儿方才的语气神态让他感到诧异,只是一句命令,竟有了些居高临下的威势。

    “爹爹,我们进府吧。”林羡玉说。

    林守言连忙跟上:“好,爹爹这就来,”

    林羡玉扶着范文瑛进了府,兰殊和阿南跟在他身后,乌力罕则在恭远侯府外转了一圈,察觉到有祁兵暗中埋伏之后,他当即前往满鹘的军营,调了一支三十余人,将侯府里外保护住。

    北境士兵魁梧凶悍,气势逼人,侯府的家仆们不免惊惧,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林羡玉让他们不必担心。他先为兰殊和乌力罕安排厢房,待一切妥当了,才回到屋子里。

    他扶着范文瑛坐在床榻边,然后跟着躺下,像小时候那样,舒服安逸地枕在母亲的腿上。

    范文瑛摸着他的脸颊,颤声道:“谵王殿下将你的信捎过来,看到你在信中说你一切安好,过得很好,爹娘这才捡回一条命,那天晚上,是爹娘这一年多来第一个安稳觉。”

    林羡玉伸手为范文瑛拭去眼泪:“娘亲不哭了,玉儿这不就回来了吗?”

    林守言看着屋外巡逻的乌力罕,回身问林羡玉,压低了声音:“玉儿,你真的做了北境的……皇后?”

    他的语气里满是犹疑,还有些难以启齿。

    林羡玉却坦然:“是,皇后,原本是怀陵王妃,后来赫连洲称帝,我便跟着做了皇后。”

    “你和赫——你和永观帝,是不是有什么谋划?他立你为后是否有别的企图?”

    林羡玉腾地坐起来,皱眉道:“爹爹,您怎么会这样想?我在信中都说清了。”

    林守言为难道:“爹爹知道他是好人,他救了你的命,光凭这一点,他让爹爹做什么,爹爹就算舍了这条老命也在所不辞,只是……只是爹爹怎么也想不通,他那样的君王,怎么会立一男子为后?甚至还是一个祁国的男子,实在太不符合常理了,北境难道没有人反对吗?”

    “有啊,”林羡玉下了床,绘声绘色道:“当初要立后的时候,因为太后散播谣言,说我蛊惑圣心,导致群臣反对,百姓也不接受,是赫连洲力排众议,坚持要立我为后,再加上我之前帮助过的百姓来到都城为我澄清,这才平息众怒,也是费了一番波折的。”

    “他为何要坚持立你为后?”

    林羡玉不解道:“因为我们本就是夫妻啊,是行过三拜九叩之礼的夫妻。”

    “你只是替公主出嫁,并不——”

    “可我心甘情愿做他的皇后!”

    此话一出,林守言和范文瑛都愣住了。

    虽看过那封信,有过心理准备,但是乍一听到林羡玉说出这句话,夫妇二人的心里还是冷不防地颤了一下。

    祁国的风气虽然开化,也听说过有某位世家公子好男风,做出一番浪荡事,惹人鄙夷,但从未听说过有人娶男妻。

    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林羡玉在那封信上写了他与赫连洲的相识相知,可林守言和范文瑛看了,却觉得好不真实。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儿子,成了别人的妻室,这让他们没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因为那个人是赫连洲。

    林羡玉望向林守言,“爹爹,娘亲,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我没法一一叙说,可能你们还不能接受,但我现在是北境的皇后已经是既成不变的事实了。而且我和赫连洲情投意合,这辈子都分不开了,我离不开他,他也不能失去我,希望爹娘能理解我。”

    林守言和范文瑛对视了一眼,皆是沉默。

    “我此次回来,一是为了探亲,二是为了调查满鹘将军身亡一案。”

    林守言猛然怔住:“玉儿,你难道要卷入瑄王和谵王的争斗中?”

    “我不相信是谵王的手下杀了满将军,此中必有瑄王的阴谋,我要为满将军报仇雪恨,送他的尸骨落叶归根,这是眼下最紧要的事。”

    林羡玉说得慷锵有力,字字坚定。

    范文瑛怔怔地望着林羡玉。

    她的儿子长大了。

    正说着,乌力罕在外禀报:“大人,满鹘将军的两名副将古昆和固儿朔到了。”

    “我知道了。”林羡玉应道,他想起向父母介绍乌力罕:“这是乌力罕,他是赫连洲的养子,也是北境最年轻的骠骑将军。”

    乌力罕忽然僵硬。

    和林羡玉的爹娘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林羡玉:“我……我要怎么说?”

    林羡玉道:“就喊侯爷和夫人吧。”

    林守言和范文瑛立即起身。

    乌力罕老老实实地躬身行礼:“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好,好,快快起身,”林守言夸赞道:“乌将军器宇轩昂,真是英雄出少年!”

    乌力罕脸色更僵,扯了扯脸皮,站到林羡玉后面去了,林羡玉转过头看他,忽然笑了,乌力罕更臊得慌,抓住马鞭背过身去。

    林羡玉在正厅接见了古昆和固儿朔,兰殊也走了过来,在一旁听着。

    两位副将告诉林羡玉:满鹘大人出事之后,他的尸体一直被藏在城南的一处冰窖中,由北境士兵轮流看管。

    林羡玉问:“没让祁国的仵作验尸?”

    “没有,将军曾经叮嘱过,他在京城并不安全,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若他出事,千万不能落入祁国人之手,哪怕当场积薪焚烧,也不能让祁国人为他验尸,更不能让祁国人定他的死因,以免对北境不利。”

    林羡玉紧握住座椅的扶手,心头震荡,又一阵绞痛,满鹘将军来祁国一趟,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是何等的无私无畏!

    兰殊沉声问:“现在祁国情况如何?”

    “官府将谵王的近卫李恒抓捕归案,严刑审问,李恒只说一切都是谵王殿下安排的,但谵王矢口否认,称有人想借此陷害他。刑部三堂会审,也没有审出什么名堂,就是把祁国律法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固儿朔愤怒道:“他们就是想一直拖,拖到将军尸骨腐化,无法验证,好让他们逃避罪责!”

    “你们是否有怀疑的人?”

    固儿朔敛声道:“瑄王,李恒受审期间,瑄王手下的人曾两次深夜前往大牢。”

    和林羡玉猜测的一致。

    林羡玉望向兰殊,“兰先生,您怎么看?”

    兰殊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问林羡玉:“大人,您想,瑄王现在最担心什么?”

    “是谵王逃过此次风波。”

    “他认为谵王有北境做靠山,势力大增,抢了他储君的位子,所以他设计陷害谵王,离间谵王与北境之间的关系。然而谵王本来也不想依赖北境,正好趁这个机会彻底摆脱满鹘军队的控制,于谵王而言,不过是死了一个叛变的近卫,只要事情不闹大,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可是你一来,立场未定,瑄王暂时也不敢将事情闹大。可是闹来闹去,他们都忘了一个人,那个人隐在青纱帐后,看似没有威胁,其实他一直在引导这盘棋。”

    兰殊话音未落,林羡玉就猜出来了:

    “太子!”

    “是,”兰殊点头,眼里满是欣慰:“是太子,他明知满将军此次并不是为交好而来,为何还要盛情宴请谵王和满将军?很显然,他想让谵王和瑄王鹬蚌相争,他则坐收渔翁之利。”

    林羡玉骇然道:“他的羸弱谦卑难道只是伪装?”

    “身在帝王家,没有人不向往权力。”

    林羡玉的胸口剧烈起伏,一阵心有余悸,拧眉道:“所以,我们要利用太子。”

    兰殊笑了笑,“大人进步显著。”

    林羡玉转瞬间有了计策:“兰先生,你看这样如何?明日我进宫时主动去找太子,向他表达结盟之意,告诉他,北境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将满鹘将军身亡的真相公之于众,将瑄王贬为庶民,一旦办成,北境的军马将拥护太子即位,退回苍门关,不再相扰。”

    “很好,借刀杀人,让他们内斗。”

    林羡玉的神色突然落寞,“我最恨这招借刀杀人,结果到头来,我也用上了。”

    兰殊安慰他:“若他们死在自己最常用的招数上,未尝不是死得其所。”

    有了计策,就要进一步谋划,林羡玉向古昆和固儿朔传达了他的计策,让他们在城外严阵以待,跟随他的指令进退。

    安排完所有事情之后,林羡玉累到瘫坐在太师椅中,他忽然想起赫连洲。

    这种时候,他总会格外想念赫连洲。

    若赫连洲在,他会更安心些。

    赫连洲会为他托底,会为他保驾护航,不管外面风浪有多大,都会把他抱在怀里,柔声说:“玉儿不怕,有我在。”

    他已经长大了,可是想念赫连洲的时候,他就会变回小孩。

    “玉儿,玉儿?”

    母亲的声音将林羡玉的思绪拉回,他抬头望向范文瑛,范文瑛对他说:“玉儿,正午了,庖厨已经做好午膳,现在可以吃饭了吗?”

    林羡玉回过神,向范文瑛点头。

    说是午膳,实际是满汉全席,桌上摆满了林羡玉和阿南以前爱吃的菜。

    红糖栗粉糕、燕窝鸡丝、五味杏酪鹅,笋子烧牛肉……摆在正中央,范文瑛夹了一块鹅肉,放进林羡玉的碗中。

    “北境的饮食应该很不习惯吧,”范文瑛越想越觉得酸楚,“在那样的荒漠戈壁过了一年,不知吃了多少苦,为娘想一想都心疼。”

    阿南说:“夫人不用难过,皇上可疼咱们殿下了,殿下想吃什么,皇上都会给他做的,之前还在王府的时候,殿下想吃青菜和黄瓜,皇上还帮他在院子里种呢。”

    林守言和范文瑛的筷子同时顿住。

    林羡玉不听还好,一听,眼眶瞬间红了。

    范文瑛忙问:“这是怎么了?”

    林羡玉放下筷子,颓然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守卫进来禀报:“大人,信使快马加鞭送来一封皇上写给您的信。”

    林羡玉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去,站都站不稳,就急忙接过信,在原地拆开。

    第一句便是:吾妻玉儿亲启。

    ——相隔万里,见字如晤。

    ——近日北境春光乍现,殿前阶上霜雪消融,槐树枝头隐约见绿,似你在时。

    ——冬寒未尽,勿忘添衣,莫染风寒。

    ——玉儿,我实在想你。

    第73章 第 73 章

    看到最后一句, 林羡玉的眼泪啪嗒一声滴落在信纸上,又怕洇湿信纸,连忙拿出帕子压在上面, 再逐字逐句地重看了一遍。

    他一路上有阿南照顾, 回家后还有爹娘疼爱,赫连洲看似拥有北境九州, 实际上没了他,身边连一个体己贴心的人都没有。

    他离开了, 赫连洲就变回孤家寡人。

    赫连洲不会听曲解闷, 也不会推牌九, 只会一刻不停地批奏折、巡视军营。

    “我也很想你……”林羡玉讷讷道。

    赫连洲在信中说:“玉儿, 满鹘将军之死十之八九与陆瑄有关,你抵达京城之后, 他势必有所行动,或拉拢或威胁,无论玉儿如何应对, 切勿与其正面对抗。不过若玉儿有自己的想法,和兰先生商议之后, 亦可自行决定,西帐营的兵马皆听你指令。”

    “玉儿不必担心,可密告陆瑄, 我已派兵抵达苍门关,一旦京城动乱, 我当即挥师南下,直破京城。”

    “玉儿, 若是应为、当为,便畅所欲为, 无需后顾之忧,我会护你周全。”

    林羡玉执信的手止不住发颤。

    赫连洲总是让他安心。

    无论咫尺,还是天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信函收好,转身回到饭桌,林守言和范文瑛愣愣地看着他,对视了一眼,都不知如何开口,还是范文瑛僵笑着问:“玉儿,皇、皇上在信中说了什么?”

    “他说他想我了。”

    范文瑛怔住。

    一旁的兰殊笑而不语,夹了一片鲜菇片放进阿南的碗里,林守言忙岔开话题,对兰殊说:“兰先生,您阔别祁国十余年,尝一尝这道清蒸鱼,最是江南滋味。”

    “多谢侯爷。”

    林守言感慨道:“阿南去了一趟北境,竟能找到失散多年的兄长,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阿南捧着小碗,朝兰殊笑。

    林守言看了看林羡玉,又看了看阿南,沉默许久,又喟然长叹。

    这一切,都是不幸中的万幸。

    午膳之后,林羡玉回到自己的院落。

    得知他回来,林守言和范文瑛亲自打扫,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纤尘不染,还特意移来许多奇花异草,装点院落。

    可惜林羡玉没时间欣赏,他只睡了半个时辰,便出发去冰窖见满鹘将军。

    到时,满鹘将军的义弟满顺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他脸色极差,双眼因哭得太凶而红肿,两颊留有泪痕,见到林羡玉,他立即俯身行礼:“大人,您来了。”

    “逝者已逝,你多保重。”

    满顺缄默片刻,把腰弯得更低,“是。”

    林羡玉强压着心中的恐惧,一步步走进冰窖,满鹘将军躺在冰床之上,他的皮肤已经青黑,头发和指甲隐约脱落。

    林羡玉不忍再看。

    眼泪汹涌而出。

    从北境带来的方士正在验尸,他放下银针,告诉林羡玉:“大人,将军死于鸩毒,此毒无色无味,混入酒中无法察觉,服用之后必死无疑。”

    “确定?”

    “回大人,鸩羽之毒很常见,不会有误。”

    常见的毒,便没法从毒源确定凶手。

    如今也只能逼太子出面。

    林羡玉走出冰窖时,满顺道:“大人,卑职想请求在冰窖里陪兄长一晚。”

    “里面太冷了,你的身子受不住的。”

    满顺回道:“谢大人关心,卑职会保重身体,不会乱来。”

    林羡玉想了想还是同意,转身离开前,他将自己身上的绒氅解开,放到满顺的手上:“披着这个,会暖和许多。”

    满顺怔怔地望着手上还残留余温的绒氅。

    “满将军一定也希望你照顾好自己。”

    满顺颤声道:“多谢大人。”

    林羡玉踩着青砖,一步步走向马车,阿南见状,立即解开身上的氅衣,披到林羡玉的身上。林羡玉坐进马车,歇息片刻之后,对驭夫说:“回府吧。”

    乌力罕带着十几人,紧跟在马车后。

    翌日,林羡玉用完早膳,和兰先生在屋子里商议许久,于巳时二刻进宫。

    怀璋帝病重,无法面见林羡玉。

    林羡玉也不知道他是不能,还是不想。

    总之,广明殿里坐着太子陆启。

    他准备得很是隆重,百官分列,宫殿张灯结彩,两侧悬挂着祥云献瑞帛画。

    可林羡玉只问:“皇上圣体无恙否?”

    陆启脸色微变,稍显讪意,笑着说:“皇上心里时刻惦念着您,只是近日天寒,皇上身体不适,亦不想以病容面对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那贵妃娘娘呢?”

    林羡玉丝毫不给他们面子,陆启只好恭敬道:“贵妃娘娘正在布置筵席。”

    林羡玉眸色微寒。

    当初和亲礼队离开时,他们就躲着不露面,现在还是躲着。就好像只要不承认,这一切就没有发生过。

    实在可笑。

    “那嘉屏公主呢?”

    林羡玉提及嘉屏,陆启脸上就连笑容都挂不住了,他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下马威的目的已经达到,林羡玉整理衣袍,站起身来,对陆启说:“殿下,借一步说话。”

    陆启略显疑惑,还是走进内殿。

    林羡玉直言道:“本宫带着圣上口谕前来,圣上听闻满鹘将军之死,大为震怒,命本宫彻查此案,为将军雪恨。”

    陆启当即道:“启禀娘娘,刑部已经三次审讯犯人李恒,口供证物皆记录在案。”

    林羡玉冷笑:“什么李恒?太子殿下不会是想用一个小小近卫来搪塞北境吧?”

    陆启脸色煞白。

    “李恒是谵王的近卫,他声称是谵王指使他杀死满将军,谵王又拿不出证据反驳,天子犯法与民同罪,按祁国律法,杀人者当处以斩刑,同谋者流放三千里。”

    “娘娘,您——”

    陆启十分意外,林羡玉与陆扶京一同长大,有竹马之谊,怎会如此心狠?

    他只是想让陆谵与陆瑄内斗,他想逼着陆瑄绝地反击,灭了陆瑄一党。

    可陆谵迟迟不见行动。

    他没等来陆谵的绝地反击,却等来了北境皇后的诘问,还要他杀了陆谵!

    若是杀了陆谵,陆瑄就要一家独大,邓烽又退兵,京城再没有人能抗衡陆瑄了。相比之下,陆谵爱民心慈,尚能控制,所以……绝不能杀陆谵。

    陆启连忙说:“娘娘,此案未有定论,现有证据并不能证明谵王是幕后指使。”

    “是吗?”林羡玉终于等到他说出这句话,在心里轻笑了一声,随口道:“本宫昨日听闻瑄王的属下几次夜访刑部大牢,形迹可疑,不知是否与此案有关?”

    陆启如抓住救命稻草,连忙道:“我这就去查!”

    林羡玉瞥了陆启一眼,这位传闻中有禅让之心的病弱太子,此刻眼里满是烈烈怒火。同样的怒火,林羡玉在赫连锡眼中也看见过。

    向往权力,林羡玉能理解,谁不想成为九五之尊呢?饶是他幼年时也跟爹娘抱怨过:为什么玉儿只是世子?世子就要当皇子的伴读,玉儿若是皇子该多好?

    爹爹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嘴。

    爹爹常说:玉儿,人各有命,珍惜自己拥有的,万不可贪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只会给自己惹来祸端。

    林羡玉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再望向陆启,只觉惘然。

    “殿下,你可能不知道满将军在圣上心里的地位,他是圣上微时的过命兄弟,是圣上最忠心的得力干将之一。”

    陆启很是意外。

    “圣上想要的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替死鬼,是真相,殿下必须为北境查出真相,让有罪者伏诛,否则,北境的十万铁骑会跨过苍门关,为满将军讨回公道。”

    陆启身形微晃,连忙说:“是。”

    林羡玉临走前又说:“殿下,烦请你问嘉屏一句,躲躲藏藏的滋味不比和亲远嫁好受吧?”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参加了宴会。

    贵妃并未出现。

    林羡玉不喜欢这些场合,浅坐半晌便起身离开,马车缓缓驶回侯府。

    林羡玉撩开帷帘,一抬眼就看见乌力罕骑着高头大马,护在马车一侧,他眉头紧皱,时刻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乌力罕。”

    林羡玉忽然喊他。

    乌力罕低头看去。

    “赫连洲在信中问我,乌力罕在南方是否适应,是否有水土不服的症状?”

    乌力罕怔忪了片刻,旋即翘起嘴角,又察觉到林羡玉的视线,强行把嘴角压了下去,闷声说:“微臣还算适应,请大人转告皇上不必担心,保重龙体要紧。”

    林羡玉趴在窗边,哼笑了一声。

    “大人笑什么?”

    “你一开始是真的讨人厌,我都要被你气死了,”林羡玉说,“你应该庆幸我是个好脾气的人,但凡我有一点坏心肠,早就离间你和赫连洲了,还会让你当上骠骑将军?”

    乌力罕哑然。

    林羡玉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乌力罕看了一眼林羡玉,垂眸不语,半晌后突然开口:“微臣会尽全力保护大人的,等这里的事情一结束,微臣就护送大人回北境,早日见到皇上。”

    林羡玉略微惊讶,笑着放下帷帘。

    回到侯府,林守言和范文瑛立即迎了上来,他们担心林羡玉一个人进宫会有危险,从早上一直担心到晚上,坐立难安食不下咽,直到听见门房传报“殿下的马车回来了”,他们悬着的心才落地,急急忙忙走了出来。

    林羡玉一下马车就朝他们笑,“爹爹,娘亲,都让你们不要担心了,我不会有事的。”

    范文瑛抹泪道:“这一天天的,不是凶杀案就是皇位之争,玉儿,娘亲知道你长大了,可这些事……实在太复杂了。”

    “是很复杂,我尽力为之。”

    林羡玉抱住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娘亲不要担心,我现在是北境的皇后,没有人敢动我的,要小心的是你们,你们这段时间千万不要出府,以免落入太子和瑄王之手。”

    林守言和范文瑛连忙点头,长辈的姿态少了些,转而变成听从:“知道,知道。”

    兰殊正好走过来,林羡玉告诉他:“兰先生,我今天发挥得很好,太子的每句话都在我们意料之中。”

    兰殊笑道:“大人越来越厉害了。”

    林羡玉说自己有些累,独自回屋了,阿南捧着铜盆过去时,林羡玉正坐在院子的秋千上看月亮,阿南也跟着抬起头。

    他没觉得今晚的月亮有什么特别。

    林羡玉晃动秋千,忽然问:“阿南,你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吗?”

    阿南摇头。

    林羡玉垂眸道:“他在月亮上,在心里,在梦中,就是不在我身边。”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来。

    林羡玉眨了眨眼,那个人的高大身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穿着那身绣金的玄色锦袍,朝他走过来,走到秋千前,俯身摸他的脸。

    “玉儿,辛苦了。”

    林羡玉怔怔摇头,伸手抱住他的腰。

    又回到那个熟悉的坚实胸膛。

    赫连洲稍一用力,就将林羡玉抱了起来,林羡玉伏在他的肩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着那些化险为夷的时刻。

    “其实今天很惊险,万一我和兰先生预估错误,万一太子有别的企图,那我今天说的话,有可能直接挑起北祁的战争。我其实很害怕,很害怕,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代表的是你,是北境,我还要保护我的爹娘,保护满将军……”

    赫连洲抱着林羡玉了进屋子,径直走到床边,将他放下,柔声说:“玉儿已经做得很好了,只要再耐心一点,不要着急。”

    林羡玉委屈地伸出手,“还要抱。”

    赫连洲解开腰间玉带,笑着俯下身来,林羡玉想要抱住他的肩膀,明明很用力,却抱了个空。

    他从梦中惊醒。

    榻侧空空,信纸和荷包散落在枕边。

    林羡玉把脸贴在上面,轻声说:“知道了,我会很耐心的,我等你来陪我玩秋千。”

    第74章 第 74 章

    林羡玉这些日子睡得不太安稳, 总没法像以前那样懒洋洋地睡到日上三竿,窗外一有鸟鸣啾啾,他便从梦中醒来。

    也不赖床了, 靠着小荷包发一会儿呆, 便下床洗漱更衣。

    他还有好多事要做。

    探子的密报如雪片般飞进侯府。

    自从林羡玉面见过太子陆启之后,皇宫之中似有震荡, 陆瑄曾在一天之内四进四出广明殿,林羡玉不知道具体何事, 但他相信:太子已经准备对陆瑄下手了。

    陆瑄来侯府登门拜访, 林羡玉称病, 闭门不出, 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坐在院中,望向天边墨云。

    京城有山雨欲来之势。

    与此同时, 远在北境的赫连洲正式颁布了劝农令,表示要向祁国学习,特意任命祁国人为劝农署的督察官, 专门负责劝引北境百姓开垦田土,禁止毁农田造牧场, 对开垦良田者发放奖励。

    赫连洲也以身作则,在宫中开辟田地,亲自播种浇灌。此外, 他又将每年修缮宫殿的几百万开支全部免去,衣食住行都降低到同普通人家一样的水准。

    他还准备治理苍门关一带的荒漠, 在二月中旬昭告天下,将利用荒漠的地形规划城郭, 建造长达十五公里的灌溉渠道,引莫阳山的雪水流入城郭, 再通过细小分支,灌溉田野,供百姓使用。为此,朝廷拨款一百万两,要求在六年内完工。

    届时苍门关将不再是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南方的商队也不再因为惧怕在荒漠中迷路而绕行北境。

    赫连洲新增了关隘口、降低了关税,按照林羡玉之前的规划,在苍门郡向北二十里处建立官方榷场,联通四方驿道。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祁国商队奔赴北境,他们带来了茶叶、瓷器、蔬果种子,甚至还有祁国街头盛行的话本诗册……三月初,一个讲述官家小姐与书生在梦中相爱的话本在北境掀起轩然大波,百姓们看得如痴如醉,风靡一时。

    边境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消息传到京城时,宫中瞬间慌了神。

    林羡玉再一次找到太子,还召来谵王、瑄王,问满鹘之事如何解决。

    陆谵在一旁低头沉默,陆瑄则坐立难安,余光一直瞥向两侧,但乌力罕始终站在林羡玉身后,陆瑄没有下手的机会。

    林羡玉神色泰然,望向陆瑄:“殿下,北境绝不会让满鹘将军白白惨死。”

    陆瑄眸色一颤,连忙道:“是,这是必然,满鹘将军不远万里护送谵王殿下回京,却被人恩将仇报,实在可惜。”

    他还是想陷害陆谵。

    太子缓缓开口:“三弟拿不出任何证据,就给七弟定了罪,这不免让人怀疑。”

    陆瑄脸色极差。

    一场会面闹得不欢而散,林羡玉走下台阶时,被陆谵叫住。

    “娘娘。”

    林羡玉回过头:“北境宫廷里的人都叫我林大人,殿下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当年的懵懂青涩。

    判若两人。

    “大人,”陆谵这段时间心力交瘁,竟长出了几根白发,他说:“满将军绝非我所杀,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林羡玉自然明白,但他并不表态。

    “您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了给满将军报仇,还是为了搅乱宫闱,看着我们兄弟相残,最后让北境那位坐收渔翁之利?”

    林羡玉不解道:“殿下,满鹘将军死于祁国的鸩毒,这难道不是事实?”

    陆谵难以置信:“你要为一个北境的将军,颠覆整个王朝?”

    陆谵怔怔地望着林羡玉,悲哀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羡玉了,你实在太像赫连洲,说话时的语气动作都和他如出一辙,你们……还真是夫妻!”

    林羡玉眉梢微挑,竟笑了,“殿下,你是我回京三月以来,第一个承认我是林羡玉的人,你的兄长们还自欺欺人地喊我嘉屏公主呢。”

    陆谵理亏,垂眸不语。

    “我不过是想让有罪者伏诛,至于因此牵动朝局,那就与我无关了。”

    陆谵冷笑,“与你无关……”

    “扶京哥哥,你与其在这里诘问我,不如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应对瑄王,他看起来似乎坐不住了。你当初说赫连洲为了上位手刃兄长,这次你也落入相同的境地,我倒要看一看,你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陆谵身形猛晃,脸色瞬间煞白。

    林羡玉转过身来,带着乌力罕一步步走下台阶,长扬而去。

    陆谵握紧拳头,狠狠砸向石栏,侍从忙拦住他:“殿下切勿自伤!”

    “我……我不能看着京城乱起来,我宁愿不争那皇位,”陆谵看着手背上的鲜血,强撑着精神,说:“现在出宫,去瑄王府。”

    他到时,瑄王府如临大敌。

    陆谵说:“兄长,我没带任何兵马,也没带任何武器,孤身一人前来,只为请求兄长为祁国考虑,为陆家王朝考虑。”

    陆瑄这才走出来。

    陆谵说:“兄长,听我一言,你我之间千万不要相互倾轧,斗到最后,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我发誓,绝不与兄长相争,我将永远放弃争夺皇位。”

    陆瑄愣住,“你——”

    “眼下最要紧之事,是一致对外。赫连洲正大举推动通商,我们必须关闭隘口,禁止百姓与北境通商通婚,将林羡玉及北境的军马逐出祁国。我了解赫连洲,他不是好战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开战,更何况,他也不想林羡玉变成祁国的罪人,是不是?”

    二人商议到夜深,最后决定:三月初九,他们一同带兵强攻恭远侯府,以恭远侯夫妇威胁林羡玉退出祁国。

    之后陆谵会拥护陆瑄称帝。

    北祁永远断绝来往。

    这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三月初九,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林羡玉坐在秋千上,静静地看着院里盛放的桃花,兰殊坐在一旁看书。

    前两天林羡玉为兰殊找来了当初把阿南卖进府的人牙子,确定了两人的兄弟身份。不过对于兰殊和阿南来说,人牙子的话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早就把对方当成最重要的亲人,与血缘无关。

    兰殊翻了一页,阿南端来茶点。

    林羡玉问:“兰先生,这几天宫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您不觉得有些可疑吗?”

    兰殊微微蹙眉:“的确有些可疑。”

    “太子迟迟不见行动,陆谵和陆瑄也没了动静,越是风平浪静,越是奇怪。”

    “密探有消息吗?”

    “没有。”林羡玉摇头:“密探已经好几日没有传信过来了。”

    说完他心里陡然一紧:“不会出事了吧?”

    兰殊喊来乌力罕:“乌将军,再增派一些人手,保护好侯府。”

    乌力罕领命离开。

    当夜,乌力罕正在巡逻,走过转角时忽听树梢簌簌晃动,一只惊雀振翅飞起。

    风吹林响,是寻常事。

    乌力罕又往前走了两步,猛然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大喊:“拿起兵器,做好准备!”

    王府四周的北境士兵立即握住单钩枪。

    眨眼间,陆瑄和陆谵带着千余人披坚执锐地冲了过来,霎时火光映天。

    军马踏破寂静春夜,汹汹逼近。

    “有叛贼潜入恭远侯府,为护北境贵客安全,全城禁严!”陆瑄高声道。

    乌力罕差人进府通知林羡玉,随后翻身上马,挥鞭冲到最前方:“刀盾手列阵在前!保护皇后,绝不能让他们攻进侯府!”

    林羡玉本就睡得不安稳,隐约间听到乌力罕的声音,他腾地坐了起来。

    不安的预感被迅速放大。

    没等他下床,士兵就冲到后院:“大人,祁国兵马朝着侯府攻过来了!”

    果然!果然出事了!

    林羡玉在一阵慌乱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让士兵去厢房通知兰先生,然后匆匆穿上外袍冲到爹娘的院子。

    林守言和范文瑛很快也下了床。

    范文瑛吓得腿都软了,“这是怎么回事?玉儿,谵王和瑄王为何要攻侯府?”

    林羡玉一时说不清楚。

    府外传来刀枪剑戟的声响,有人呐喊,有人哀嚎,只听着声音,就能想象出门外是如何的惨况。

    林羡玉闭了闭眼,握紧拳头。

    他终于知道太子为何没有动静了,他低估了太子的手段,太子远比他更了解陆瑄和陆谵的脾气秉性,所以依旧躲在青纱帐后,看着陆瑄和陆谵犯蠢,看他们的目标一致对向林羡玉,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他和兰殊低估了太子,高估了陆瑄。

    也……错估了陆扶京。

    陆扶京终于和他断绝情义。

    乌力罕安排了三百人守在侯府周围,可是士兵来报:祁国那方出动了上千人。

    乌力罕再勇猛,也寡不敌众。

    听着外面越来越汹涌的战况,林羡玉想冲出去,被兰殊死死拦住。

    “我、我不能看着乌力罕再受伤——”

    “大人,您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还有侯爷和夫人,只要你们安全,就没人能威胁皇上。”

    林羡玉眼中含泪。

    兰殊道:“乌将军一定派人去城外调兵了,城外还有八千多兵马,大人放心。”

    可是很快,乌力罕身边的副将来报:“大人!今夜全城禁严,城门紧闭,我们的人出不去,援兵进不来!”

    连兰殊都始料未及。

    林羡玉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眼里满是仓惶和恐惧,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爹娘已经年迈,经不起折腾,侯府里全是手无寸铁的家丁,他若慌了,所有人都要跟着乱作一团,只会更糟糕。

    他强作镇定,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兰殊,兰殊很快想到了计策:“还有地窖,所有人藏进地窖!”

    兰殊初进府时就让人将地窖掏空,以备不时之需。

    林羡玉开始指挥所有人行动。

    爹娘先进去,侍女们和几个年老的奶娘紧接着进去,身强体壮的门房们负责去庖房装食物和水,最后是兰殊和阿南。

    等所有人都安顿好了,林羡玉才走进去。

    士兵们找东西掩盖住地窖的入口。

    地窖里只有一个通风口,此时是深夜,只有一缕微弱的月光照进来。

    林羡玉坐在角落里,抱住膝盖。

    他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知道战况如何,也不知道乌力罕是否受伤。

    他难受到极点,整颗心都悬着。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自以为勘破局势,不听赫连洲的劝告,还是和陆瑄陆谵起了正面冲突,然而强弩之末困兽犹斗,岂容他骑墙旁观?

    他那日不该对陆谵说出那番讥讽之语的,是他太不小心。

    又是刀光血影,兵戎相见。

    又有将士为护他而死。

    林羡玉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落下,他在黑暗中抱紧了膝盖,兰殊用手臂圈住他的肩膀,轻声说:“大人,您已经尽力了,我们在谋划,他们也在谋划,我们能想到的,他们未必不能想到。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本就艰难,胜负乃兵家常事,殿下不必自责。”

    不管兰殊如何安慰,林羡玉还是难过。

    “如果我那天没有讥讽陆扶京,今天的事或许不会发生,我……”

    他无助地想:怎么办啊,赫连洲。

    赫连洲,我该怎么办?

    我还没有见到你,我还没带你看祁国春天的桃花,还没带你看过花灯节,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们还没白头到老。

    绝望之际,他听见地窖的入口处传来脚步声,下一刻,门口的重物被人移开。

    有人发现地窖了!

    侯府的人都僵住了,所有人都敛声屏息,惊恐地缩在一起,仰头望向窖口。

    林羡玉立即起身,挡在所有人面前。

    他左手握住腰间的小荷包,右手拿着一柄弯刃匕首,他告诉自己:林羡玉,为了赫连洲,你宁死也不能被他们抓住。

    若他们攻进来,你必须自尽。

    否则所有人都会被你拖累。

    林羡玉眼里噙着泪,握紧了匕首。

    地窖入口的门板被人掀开,一阵尘土落了进来,随后有人举着火把映照窖口。

    林羡玉抬起头,看到了赫连洲。

    “玉儿别怕,是我。”

    匕首咣当坠地,林羡玉呆呆地望着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眉眼依旧英武,带着让他心安的气势,出现在地窖入口。

    是梦吗?

    赫连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赫连洲像是能读懂他的心声一样,朝他伸出手,柔声道:“不是梦,玉儿。”

    只是听到赫连洲的声音,林羡玉就变得无比委屈,他顺着木梯爬出来,扑到赫连洲的怀里,紧紧抱住赫连洲的脖子。

    “辛苦玉儿了。”

    林羡玉哭着说:“一定是梦,你怎么从我的梦里跑出来了?我是死了吗?”

    赫连洲将他拥进怀中,掌心摩挲着他的后背:“我说过,我会护玉儿周全的。”

    第75章 第 75 章

    林羡玉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肩头。

    赫连洲总在他最危急的时刻出现, 救他于水火之中,原本濒临绝望的心再一次复活,怦怦跳动, 恢复了生机。

    “玉儿乖。”赫连洲轻声安抚他。

    一旁的太子陆启面若死灰。

    他早就在瑄王府里安插了细作, 知道两个皇子今夜要对恭远侯府动手,明月高悬时, 他稳坐东宫,拿着价值连城的翡翠龙纹杯, 呷了一口茶, 坐山观虎斗。

    过了今夜, 不管是陆谵还是陆瑄, 亦或是林羡玉,都成不了他的威胁。

    谁知没过多久, 城门忽然被人破开。

    消息传到东宫时,陆启勃然大怒,摔了翡翠杯:“北境兵未免太猖狂了!竟敢破我京师大门, 御林军就位!”

    可京师都统仓惶来报:殿下,破城门的不是北境军, 是……是邓大将军!

    陆启愣在原地,“什么?”

    都统扶好头上的红缨战盔,神色未定:“卑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邓大将军竟杀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

    “什么人?”

    “北、北境, 永观帝。”

    在陆启故意掩盖风声的三个月里,赫连洲也在掩盖风声, 暗中与邓烽勾结。

    陆启始料未及,被邓烽打了个措手不及, 邓烽打着“平二王之乱”的名义冲进京城,陆启无可奈何,只能配合,当夜他亲率御林军奔赴恭远侯府,当众将陆谵和陆瑄抓获。

    赫连洲全程没有出面。他先用满鹘逼退邓烽,又在皇室放松警惕时,转而勾结邓烽,不知他以何种利益诱惑,竟让不可一世的邓烽为他所用,成了他的挡箭牌。

    至此,陆启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若不服,便是支持陆谵和陆瑄夜袭恭远侯府,他不能、也不愿担这个责任。

    月色凉如水,一场恶战刚刚结束,空气中还飘散着些缕危险的血腥味,赫连洲低头耐心地安抚好林羡玉的情绪,等林羡玉缓过来,他才起身望向陆启:“太子有何表态?”

    陆启身形微晃,完全被压制住。

    他之前从未和赫连洲正面交锋过,只知道赫连洲还是怀陵王的时候就勇猛无比,十几年前横空出世,一举逆转北境的长久颓势。

    赫连洲上位之后颁布了许多政令,几乎都是惠民利民、甚至不惜牺牲赫连氏的利益——为了开垦田土,赫连洲查抄了许多亲王之前侵占的田地,交还给百姓——陆启起初听闻时,只觉得可笑,赫连洲若继续下去,只会因小失大,农户和牧民最是愚昧无知的,对他们好,他们也不知感恩,然而一再损害贵族的利益,却会动摇朝纲,使得诸侯异动,皇位不稳。

    他本以为赫连洲迟早自取灭亡。

    谁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赫连洲竟勾连邓烽,破开了祁国的国门。

    陆启颤声道:“传本宫口谕——”

    常侍立即走了上来。

    “皇子陆瑄、陆谵,为己谋私,戕害北境皇后,破坏两国邦交,依律当处以斩刑,现羁押进刑部大牢,择日受审。”

    陆启闭上双眼,强忍住愤恨。

    听到“斩刑”二字,林羡玉睫毛微抖。

    扶京哥哥……

    赫连洲道:“朕为护皇后周全,随邓大将军前来,如今暴乱平息,侯府外的残局还请太子收拾干净,以免惊扰了皇后。”

    “这是自然,”太子立即说:“陆瑄和陆谵被私欲冲昏了头,做出这等事,实在令皇室汗颜,我替他们向皇后娘娘道歉。”

    林羡玉偏过头去。

    太子讪然退下。

    他命人绑了陆谵和陆瑄,押送回刑部,其余兵将皆囚于城南大牢。

    乌力罕受了点小伤,随意包扎了两下,在府外清点完伤亡人数。

    至此,今夜的暴乱才落下帷幕。

    赫连洲回过身,朝着林羡玉微微一笑,林羡玉又扑了上来,刚要掉眼泪,又想起爹娘,连忙对着地窖口喊:“爹爹,娘亲,外面已经安全了。”

    很快,家仆们扶着林守言和范文瑛走出来,林守言见到赫连洲时一愣,他虽然从未见过赫连洲,最多只是听说过怀陵王无往不胜的事迹,但只需一眼,他便可确认:此人就是永观帝赫连洲。

    是他儿子的夫婿。

    赫连洲穿着一身绣金的龙纹锦袍,衣摆上那抹若隐若见的腾云升龙纹,在暗夜中显得尤其华贵,他长身而立,朝阶下的人抬了抬手,便陆续有灯笼亮起,将灰蒙蒙的地窖映照得十分亮堂。

    林守言和范文瑛还没从方才的兵戎相见中缓过神来,又猛然见到赫连洲,心中惧怕又难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赫连洲先向他们屈身行礼。

    “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林羡玉在一旁听着,忽然有点害羞,揪了揪赫连洲的衣摆,说:“不要说岳父岳母,我又不是姑娘家。”

    赫连洲眉梢微挑,笑着问:“那我该怎么说?”

    林羡玉语塞。

    不是岳父岳母,也不是公婆。

    反正怎么都是别扭的。

    林守言已经无暇注意面前两人的打情骂俏,握住范文瑛的手腕就准备一同跪下,“参、参见圣——”

    话音未落,就被赫连洲上前一步扶住。

    “二老不必行礼,从今往后都不用。”

    林守言面色沉滞,复杂难言。

    赫连洲收回手,语气缓和恭敬:“今晚之事已经解决,岳父岳母不必担忧,朝廷不会再生事端,也不敢再殃及恭远侯府,外面的事有太子收拾,天色不早了,二老又受了惊吓,还是早点歇息为好。”

    赫连洲一来,林羡玉就下意识做甩手掌柜,都忘了这是他家,听完了赫连洲的话才反应过来,连忙扶住范文瑛的手臂:“是啊,爹爹娘亲,你们还是早点歇息吧,今晚的事,我明天再跟你们解释。”

    范文瑛还是惧怕赫连洲,几乎不敢动,直到林守言朝她使了个眼神,她才挪动步伐,朝着赫连洲行了个礼:“谢圣上相救,谢圣上护玉儿周全。”

    “二老养育出玉儿,该道谢的是小婿。”

    林羡玉听了,忍不住翘起嘴角。

    送走林守言和范文瑛之后,侯府的其他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最后是兰殊和阿南,兰殊歉疚道:“皇上,微臣决断失误,没能保护好大人,还是让您出面了。”

    “时局瞬息万变,兰先生不必自责。”

    林羡玉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赫连洲简单说了前因后果,又喊来乌力罕汇报伤亡情况,乌力罕的脑门上和胳膊上都绑着纱布,依旧生龙活虎,听到赫连洲的召唤,他一路跑来,汇报道:回圣上、大人,因为太子的御林军来得及时,西帐营的刀盾兵又是万里挑一的勇猛精干,最终伤亡并不严重。

    林羡玉松了口气,连忙说:“受伤的士兵就留在府里静养,不要动身去城外了。”

    乌力罕说:“这不方便吧。”

    “没关系,”林羡玉摇头道:“后院还有一排空厢房,多安置几张床,让他们好好养伤,吃穿用度都记在我的账上。”

    乌力罕望向赫连洲,赫连洲说:“大人怎么说,就怎么做。”

    “是。”乌力罕说。

    兰先生朝乌力罕和阿南使了个眼神,几人便识趣地离开了,只留下赫连洲和林羡玉两人。

    林羡玉的眉头还是紧锁着,他在想邓烽归顺赫连洲一事,这样的大事,赫连洲从未和他提起过,他有些不满。

    赫连洲仿佛真的能读出他的心声,俯身用指腹揉了揉林羡玉的眉心,解释道:“不是不想事先告诉玉儿,只是一封信从北境抵达祁国,有太多未知的变故,若邓烽归顺一事被陆氏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林羡玉点了点头,又问:“你许了邓烽什么样的好处?”

    “我一统南北时,封他为岭川王,管辖三州。”

    “你不怕他将来拥兵自重?”

    “怕,但有得必有失,在察觉到陆谵和陆瑄的企图时,我必须做出抉择。”

    林羡玉抬头看他。

    纷乱跌宕的一夜,直到此刻,他才有时间静静地凝望着赫连洲的脸。

    赫连洲将他揽进怀中。

    “我做得不好……”林羡玉哽咽道。

    “人心最难揣度,玉儿已经尽力了,没有人会责怪玉儿的。”

    林羡玉把脸埋在赫连洲的颈窝处,抽噎了好一会儿,低落的情绪才缓慢回升,他伸手圈住赫连洲的脖子,闷声说:“要抱。”

    赫连洲将他打横抱起。

    双腿悬了空,心却落了地。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看着赫连洲的侧脸,赫连洲朝他笑:“玉儿,往哪里走?”

    林羡玉指了个方向。

    赫连洲便抱着他径直走去,柔声问:“是玉儿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吗?”

    “是。”

    “这三个月,玉儿都是自己睡的吗?”

    林羡玉摇头,赫连洲猛然停住。

    “和小荷包一起睡的。”

    林羡玉的嘴角一个劲往下撇,越说越委屈。

    赫连洲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无奈失笑,低头在林羡玉的鼻尖上亲了一口。

    “玉儿受苦了。”

    赫连洲的步伐大,很快就到了林羡玉的院子,果真像他形容的那样,美得像一幅画,北边是亭台水榭,南边是桃树掩映着梨花,中间是一道清池,流水潺潺清如许,映着天上一轮皓月,四周种着许多不知品种的花,层叠交错,芳菲如雾。

    赫连洲明明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愣住,相比之下,怀陵王府的后院对林羡玉来说几乎和仓房无异,就连宫里的长乐殿,也不如这小院半分精巧雅致。

    “北境的日子,真是苦了玉儿。”

    林羡玉整个人都贴了上去,嗡声说:“没有,有你在,我过得很好。”

    赫连洲笑着臊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姑娘家的闺房,这么多花,玉儿果真是小蝴蝶么?”

    林羡玉红了脸。

    半晌又说:“是小蝴蝶。”

    赫连洲将他抱得更紧。

    林羡玉指着桃树说:“这棵桃树在我出生前就种下了,我和阿南小时候每天都在桃树下玩耍,你这次正好赶上桃花开,是不是很美?”

    赫连洲往前一步,林羡玉又指着桃树下的秋千:“那个秋千是我两岁时,爹爹找了京城中最好的木匠为我做的。”

    刚说完,林羡玉忽然想起赫连洲特意找人为他做的躺椅,他觉得自己好生幸运,有这么多爱他的人。

    “玉儿想玩吗?”

    赫连洲刚要过去,林羡玉却说:“等等——夜深了,明日再玩。”

    他看了赫连洲一眼,又慌忙垂眸。

    “是,夜深了。”赫连洲笑着说。

    笑意里掺着暧昧。

    林羡玉借着月光看他的侧脸,心跳莫名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气候转暖,衣衫薄了些,胸口的起伏清晰可见。

    夜深了,林羡玉知道赫连洲在想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他不止一次地梦到赫连洲,梦到他们做过的事。

    原本有些抗拒的,现在成了渴望。

    赫连洲走进屋子,还没来得及上床,刚跨过门槛,一改方才整肃威严的君王气度,关上门就放下林羡玉,将他压在门板上,手掌垫在他的脑后,俯身衔住他的唇,随后探舌进入,深吻裹挟着阔别已久的潮涌,瞬间将林羡玉吞没。

    林羡玉起初还配合,很快就腿软到站不稳了,两手抵在赫连洲的肩头,微微用力,赫连洲就放开他,和他耳鬓厮磨,很快又徘徊到林羡玉的唇边,只给了林羡玉短暂的喘息时间,又不由分说地封住了他的唇,用实际行动印证了他信上那句——

    玉儿,我实在想你。

    第76章 第 76 章

    林羡玉已经昏睡过去, 赫连洲帮他擦拭干净后,再为他穿上寝衣。

    屋子里还氤氲着旖旎气息。

    林羡玉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软趴趴的, 任赫连洲摆布。

    嵌着金线的芙蓉帐在半个时辰前被林羡玉不小心扯坏了一截, 和他白天穿的那件绸衫一样,可怜地垂在床尾。

    “玉儿?”赫连洲轻唤了一声。

    林羡玉没有反应, 睡得很沉,赫连洲为他盖上被子, 在他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随后起身穿衣, 走到屋外。

    屋外月明星稀, 夜风稍冷。

    到后院时,乌力罕还在忙着安置伤兵, 跑前跑后,气喘吁吁,额头上的纱布都快散开了, 见到赫连洲时他愣了一愣,刚准备开口, 赫连洲抬手示意他噤声,将他召到一边,问:“死伤多少?”

    乌力罕沉默一瞬, 说:“回圣上,死十二, 伤一百零三。”

    他在林羡玉那里说了假话。

    没想到赫连洲一眼就猜出来了。

    “严重的都在这里了?”

    “是,轻伤的都被送到了城外, 邓大将军特意派了军医为他们医治。”

    赫连洲在乌力罕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辛苦了,早点去睡吧。”

    乌力罕却低头不语。

    赫连洲轻笑:“一个个的都自责什么?”

    本就是里应外合, 赫连洲从未要求他们三个人将陆氏王朝颠覆,若是这么容易,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战争。

    “您只身前来,实在危险。”

    “若是不想用十万铁骑撬开祁国的大门,我这一趟还是得来,否则祁国的百姓看不到北境的诚意。”赫连洲说着,伸手将乌力罕头上摇摇欲坠的纱布重新系上。

    乌力罕这两年个子窜得厉害,原本还爬不上赫连洲的银鬃马,现在只比赫连洲矮了半个头,但他身形精瘦,远不及赫连洲魁梧。

    赫连洲一伸手,他下意识缩起脖子,像小时候那样,怕被赫连洲打。

    “再过两个月,就十七了。”

    乌力罕忽然握紧拳头,向赫连洲发誓:“微臣会尽全力保护好大人的!”

    赫连洲在他面前严肃惯了,也不常露出笑容,只抬手帮他摆正身上的软甲,语气温和:“要保护好大人,也保护好自己。”

    乌力罕的双眸亮了起来。

    “回去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是,皇上也早些休息。”

    乌力罕离开之后,赫连洲独自站在后院,看着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眠的将士们,转而又想起几个时辰前,御林军与陆瑄府兵的自相残杀,他闭上眼,沉默良久。

    早年间为护国门四处征伐,红缨枪下无数亡魂,苍门关外尸横遍野,他也未曾后悔,如今换了身份,变了立场,有了一个让他心软的人,他竟也多了慈悲心肠。

    尘土落尽,月色渐深。

    院外的嘈杂声响慢慢消失。

    一场动摇陆氏根基的“二王之乱”,在四更天时落下帷幕。

    赫连洲回到林羡玉的院落,走进屋子,脱去外衣,刚撩起床帷又停住。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林羡玉拥着锦被,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时不时蹙一下,睡得不太安稳。

    直到赫连洲躺到他身侧,感受到赫连洲的气息,他忽然翻了个身,钻进赫连洲的怀中,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皱起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

    一夜美梦。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林羡玉睁不开眼,把脸埋进锦被,忽闻窗外鸟鸣啾啾,春光恼人,林羡玉下意识喊了一声“赫连洲”。

    本以为会和之前一样无人应答,话音刚落,却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玉儿,怎么了?”

    林羡玉倏然睁开双眼。

    抬起头,望向床边衣着整齐的人。

    赫连洲朝他笑,“玉儿睡蒙了吗?”

    林羡玉呆呆地望着他,安静了片刻之后忽然坐起来,扑到赫连洲的怀里。

    “你真的来陪我了!”

    “怎么才反应过来?”赫连洲失笑道:“那昨晚一边哭一边踹我的人是谁?”

    他把手放在林羡玉的臀尖。

    林羡玉张大嘴巴咬他,凶巴巴道:“不许说!”

    闹腾了好一阵子,林羡玉在赫连洲的怀里轻喘着气,又抬头看他,赫连洲感受到了林羡玉的灼灼目光,低头吻他。

    唇齿交融,情意缱绻。

    林羡玉整个人又软成一滩水了,喉咙发出哼唧声,最后还是窗外的鸟鸣及时打断了这番白日宣.淫,赫连洲还意犹未尽,咬了一下林羡玉的脸颊肉,林羡玉略微吃痛,连忙挣脱出赫连洲的怀抱。

    可赫连洲一只手就将他捞起来,按在腿上,为他脱去寝衣。

    林羡玉挑了件庭芜绿的绸衫,衬得颈间肌肤雪白,长发半绾,转过身问赫连洲好不好看,他眉眼弯弯,赫连洲差点儿挪不开眼。

    阿南谨记哥哥的嘱咐,听到屋子里传来明显的说话声才能敲门,他问:“大人,现在洗漱吗?”

    林羡玉赶忙走过去开门。

    洗漱完,林羡玉便带着赫连洲去前厅用早膳。

    他们起得迟了些,林羡玉以为爹娘必然早早吃过,还笑说要赫连洲吃剩菜,可没想到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在等他们,林守言和范文瑛正在一刻不停地检查桌椅和饮食用具,一旁的家仆侍女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林羡玉疑惑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赫连洲。

    赫连洲不是普通的儿婿,更不是普通的贵客,是极有可能成为天下之主的人。不管林羡玉在他面前多娇纵,旁人见了赫连洲还是难免心战胆栗,慌乱失措。

    林羡玉挠了挠头。

    早膳是范文瑛天蒙蒙亮就起来精心准备的,光是糕点就要三种,有金丝枣泥糕、三层玉带糕还有咸肉酥,更不用说各式各样的荤菜和素菜,简直把祁国八仙楼里的招牌菜全都搬到饭桌上了。

    见到林羡玉牵着赫连洲的手走过来,林守言和范文瑛立即起身,刚欲行礼又想起赫连洲昨晚的话,只能僵在原地,尴尬地朝赫连洲笑了笑。

    赫连洲朝他们颔首。

    范文瑛主动道:“圣上昨夜休息得如何?南方空气潮湿,若不适应,我让人再加些木炭防潮。”

    “多谢岳母,玉儿的院子很好,我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他在林羡玉的父母面前不称“朕”,态度谦逊恭敬,给足了尊重,林守言和范文瑛也渐渐放松下来。

    林羡玉注意到桌上的美味珍馐,“哇”的一声跑到桌边,低头数了数,惊讶道:“一二三……足足都十六道菜,吃了这样的早膳,午膳吃什么?”

    林守言笑着说:“午膳的品类更多。”

    范文瑛刚要说话,定睛一瞧却看到林羡玉颈窝处的浅淡红痕,俯身时轻易可见。虽是早就知晓,但亲眼见到还是让她有些恍惚,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快坐下。”

    林羡玉拖着赫连洲走到桌边。

    又喊来阿南和兰先生。

    乌力罕一早就去城外了,林羡玉喊了个空,坐回到桌边。

    林守言压低了声音问他:“玉儿,阿南……能否与皇上同桌?”

    “怎么不能?在北境的时候阿南每天都是和我们一起吃的,爹爹放心。”

    林守言怔了怔,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尝尝这个鹅脯。”林羡玉夹了一块杏红鹅脯放到赫连洲的碗里。

    赫连洲尝了一口,刚嚼了两下,林羡玉就凑过去:“甜不甜?”

    赫连洲吃不惯甜口的荤菜,但看在林羡玉爹娘的份上,还是笑着说:“好吃。”

    “是不是和羊肉一样好吃?”

    “是。”

    林羡玉这才满意,他夹了一块枣泥糕,尝了一口,觉得过于甜腻,就随手放进赫连洲的碗里,吓得旁边的林守言一口粥差点呛在嗓子眼,脸都涨红了,却见赫连洲面色未改地夹起来,仔细品尝。

    范文瑛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画面,老两口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阿南说:皇上对大人好得不得了。

    老两口还以为是林羡玉的安抚之语,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这话不仅不掺半点水,甚至一个“好”字还远远不够。

    难怪玉儿去了朔北一年多,脸上未见半分清瘦。

    用完早膳,赫连洲说要去一趟城外,林羡玉也跟了过去。

    赫连洲是去见满鹘的。

    为了防止满鹘的尸体快速腐化,方士为他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丝绸,赫连洲缓缓走到他身边,只看到他已经分辨不出五官的脸。

    赫连洲眸色黯淡。

    十年前,满鹘因为反抗金甲营“占城杀俘”的指令被停俸削职,家人也受牵连,最潦倒的时候,一个人捧着一瓮酒,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心中萌生中一死了之的想法,是赫连洲策马经过,发现了他。

    赫连洲问:“你是否愿意跟着我?”

    满鹘愣住。

    赫连洲又说:“西帐营条件艰苦,俸禄比起金甲营相去甚远,我能给你的官职也不会有多高,只有一个好处,无论到哪里,西帐营绝不烧杀抢掠。”

    没等满鹘回答,翌日清晨,赫连洲托人将满鹘的亲属从牢中救了出来。

    满鹘跪地感谢,“卑职愿一生跟随王爷。”

    “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赫连洲隔着丝绸,把手覆在满鹘的手上,哑声道:“满将军,我有愧于你。”

    北境现在一片欣欣向荣,驿道越建越长,苍门关的黄沙下个月也要着手治理了,牧民开始学习引水种田……这一切,你若能看见,该有多好?

    林羡玉走过来,静静地陪在赫连洲身边。

    许久之后,赫连洲望向林羡玉,问他:“玉儿,冷不冷?”

    林羡玉立即摇头。

    “出去吧。”赫连洲带着林羡玉走出冰窖,满鹘的义弟满顺一直守在门口,赫连洲对他还有印象,“满将军生前时常提起你,他说你性格文弱,却执意入伍,他想请朕授你一个兵长史的官职。”

    满顺却说:“谢皇上隆恩,小人满足于现状,义兄不幸离世,小人也无心做事,能守卫皇后娘娘的安全,已是万分荣幸。”

    赫连洲便不再多说,带着林羡玉坐进马车。今日太子在宫里举行了盛大的迎宾宴席,他们还要参加。

    太子和邓烽联手平息了二王之乱一事,经过一上午的发酵,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和七皇子意图谋逆,此刻正被关在刑部大牢中,等待问审,严重的话,有可能丧命!

    还有消息更灵通的人,听说了赫连洲的到来,赫连洲的圆顶金马车一路驶向皇宫时,道路两边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那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的“活阎罗怀陵王”,摇身一变,成了北境的永观帝。

    不仅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好皇帝,还娶了一位祁国的男皇后。

    大家都好奇得很,伸颈张望着。

    赫连洲并不避讳,刚下马车就转身朝林羡玉伸手,将他扶了下来。

    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到,估计明日就要成为说书人的谈资,变成酒楼揽客的好手段了。

    有人说:“这北境皇帝看着也不像活阎罗啊,咱们皇上以男替女嫁欺骗他,他也没有迁怒,反而照常立后,这样的气度,可不是一般人。换作是别人,早就开战了。”

    也有人说:“什么气度?还不是暗中勾结邓烽,想侵吞咱们大祁?”

    那人回:“我瞧着北境现在比祁国还好,咱们的人去那里做劝农官,一月十两银子,在咱们这儿,一年都挣不到这么多,我听着都心痒痒!”

    “劝农官算个什么好官?”

    “是是是,什么都不算,你就在这儿交你的夏税秋粮,冬天喝你的西北风吧!”

    ……

    酒楼里争吵不休,宫里却格外安静。

    这次怀瑾帝终于现身,他和林羡玉临走时简直判若两人,长期卧床服药使得他不耐阳光,只能眯着眼,被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御座上。

    他一见到林羡玉,就给林羡玉送了份大礼。

    是嘉屏。

    嘉屏没有穿公主服,只穿了一件素白锦衫,双手被束在背后,脸色惨白。

    怀瑾帝朝她冷冷地看了一眼。

    嘉屏吓得绷紧身子,立即跪下说:“当初是嘉屏错信谣言,不识大体,以死相逼,父皇无奈只能以男替女嫁完成和亲,一切罪在嘉屏,嘉屏愿以死谢罪,还请皇上、皇后娘娘不要迁怒于祁国。”

    林羡玉看着她,心中竟毫无波澜。

    也许是怀瑾帝为求自保,牺牲了女儿,也许又是一招苦肉计。

    林羡玉既不觉解恨,也生不出悲悯。到底谁无辜,谁可怜,早就说不清了。

    他垂眸不语,赫连洲也不替他开口。

    两个人像没听见一样,赫连洲更是提著为林羡玉夹了一块水晶糕。

    得不到北境的表态,嘉屏仓惶地望向台上的父皇,怀瑾帝只能挥手让她退下,正想着如何应对时,邓烽遣人来报太子,迎头就问:他降王有功,如此宫宴为何不邀请他?难道不认他的功劳?

    经他这么一闹,宫宴不欢而散。

    大臣们议论纷纷。

    有心之人已经察觉到:瑄王和谵王只是开胃小菜,即将有一场更大的风暴,要向皇宫席卷而来了。

    赫连洲出宫时,听密探来报:怀瑾帝尚未走进寝宫,便吐出一口鲜血。

    从进宫到出宫,林羡玉一直绷着脸。

    直到坐进马车,只剩下他和赫连洲两个人了,赫连洲捏了捏他的脸颊,他才噗嗤一声笑出来,还佯怒道:“你干嘛捏我!”

    “想笑就笑,玉儿,心里是不是很畅快?”

    赫连洲眼里满是笑意。

    林羡玉立即没了皇后的姿态,歪歪扭扭地凑到赫连洲面前,叉腰道:“畅快得很!”

    想当初他赶了四个月的路,差点坐断了腰,流了无数次鼻血,吃尽苦头,在风沙里打滚,险些命丧黄泉……养尊处优的怀瑾帝和嘉屏也该体会体会他的痛苦。

    “还跟我使苦肉计呢!真是可笑!”

    林羡玉眉飞色舞的样子最是可爱,赫连洲笑着看他,将他搂进怀里。

    林羡玉掀开帷帘,看到不远处的河面上停着一只精美的画舫,一个穿着桃红色绸衫的女子正抱着琵琶坐在船头,唱着吴侬小曲。

    她容貌秀美,曲调悠扬柔媚,听得桥上岸边的人骨头都酥了。

    赫连洲没见过这种场面,多看了两眼,还没来得及看第三眼就撞上了林羡玉的目光。

    “……”

    林羡玉冷着脸,死死盯着他。

    “继续看啊,怎么不看了?”

    赫连洲无奈,“怎么连女子的醋都吃?”

    林羡玉一把推开他,气鼓鼓道:“那么美,你就多看几眼吧,我回去玩我的秋千了!”

    第77章 第 77 章

    芋泥啵啵

    林羡玉从不怀疑赫连洲的真心, 可祁国的春日太美,乱花渐欲迷人眼。

    除了林羡玉,还有许多人穿绿色的绸衫, 布庄的新绸缎飘出窗外, 有碧色、有翠微、有松绿……林羡玉不是唯一的绿色,也不是唯一的蝴蝶。

    这让林羡玉很是怏怏不乐。

    赫连洲想要抱他, 又被他推开。

    他越想越生气。

    赫连洲含笑看了他一会儿,故意抬手撩起帷帘, 指尖刚挑起一截帘尾, 林羡玉余光瞥见了, 气得扭头望向另一边, 抱着胳膊装冷淡:“你尽情看吧,实在不行也可以去画舫上逛逛, 和美人共饮一杯。”

    赫连洲一手就将林羡玉捞起来,抱到腿上,不顾他的挣扎, 笑着问:“哪里来的小醋坛子?”

    林羡玉愈发委屈,扭头望向另一边, 嘴角往下撇,“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玉儿现在可是皇后,皇后不跟我好, 跟谁好?”赫连洲低头笑话他。

    “你爱跟谁好跟谁好!”

    “玉儿好凶啊。”

    林羡玉听到这句,稍显松动, 很快又挺起腰背,道:“我就是这么凶。”

    他一噘嘴, 脸颊就鼓起来。在祁国待久了,他的脸色愈发红润, 看着像糕点一样柔软,赫连洲刚想咬上一口,马车就缓缓停了下来。

    林羡玉趁机挣脱出赫连洲的怀抱,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直奔自己的院子。

    林守言和范文瑛刚准备出来迎接,就见长廊之中,林羡玉走在前面,忽地停下来,转过身,叉腰道:“不许跟着我!”

    他语气嚣张,对赫连洲毫无惧意。

    林守言心头一惊,刚想上去劝,就被范文瑛拉住,范文瑛朝他摇了摇头,低声说:“咱们还是别插手了。”

    听到林羡玉的禁足令,赫连洲眉梢微挑,显然没当回事,一路走到林羡玉的小院子,林羡玉抢先一步坐进秋千。

    他回头朝赫连洲哼了一声。

    赫连洲早就把他的脾气秉性摸得熟透,知道这是递台阶的意思,于是走过去,为他推秋千。

    这只秋千架是林守言在林羡玉幼时特意找木匠为他做的,用的是月遥国的上等紫榆木,木质坚硬,结实耐磨,雕刻了桃花的纹路,再刷上一层桐油,历经多年而不腐。

    赫连洲看到秋千架上有几道刻痕。

    “这是什么?”

    林羡玉故意不回答:“你永远猜不到。”

    赫连洲思索片刻,抚着最下面的一道横刻痕,问:“玉儿十岁的时候才这么高吗?”

    “那是五岁!”林羡玉立即反驳。

    赫连洲眼底含着笑意。

    林羡玉:“……”

    他更生气了。

    赫连洲俯下身,从后面抱住林羡玉,“玉儿又在吃什么醋?”

    “你看美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简直是颠倒黑白,赫连洲不过是随意扫了两眼,到他嘴里就成了色胆迷天。

    “我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赫连洲咬了咬他的耳尖,惩罚道:“玉儿上次也是这样无理取闹的。”

    林羡玉转头看他,两个人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赫连洲先认输:“以后我谁都不看,只看玉儿,好不好?”

    林羡玉这才满意,主动抬起头,让赫连洲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不生气了?”

    林羡玉偷偷翘起嘴角。

    赫连洲又在他的脸颊上咬了一口,然后起身为他推秋千。

    得知林羡玉快回来时,林守言就安排家丁重新给秋千上了一遍桐油,现在秋千动起来还如当年柔滑。赫连洲只需要三分力气,林羡玉的双脚便离了地,秋千前后摇晃,庭芜绿的裙摆也随之飘荡。

    恰好清风拂面,几片桃花飘落。

    林羡玉伸出手接住花瓣,旋即回头望向赫连洲,眸色惊春,娇靥透着粉。

    赫连洲又一次晃了神。

    若说看直了眼,此时才算是看直了眼。

    他的目光灼热到就连林羡玉都有些害臊,嘟囔着:“我让你看花瓣,你在看什么?”

    赫连洲终于明白林羡玉的爹娘为何不舍得林羡玉经历磋磨,宁愿他年至弱冠还不谙世事,也要让他在千娇百宠中长大。

    这样的画中人,本不该沾染世事污浊。

    他就该生活在这样雅致的小院里,赏月观花,和小厮打闹,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可是这样……

    他们便没了交集。

    赫连洲忽地将他抱起,坐在秋千上,林羡玉吓了一跳,想要坐稳,只能跨坐在赫连洲的腿上,两只手紧紧圈住赫连洲的脖子,身子也贴了上去。

    赫连洲箍着他,他便动弹不得。

    “放我下来,我会掉下去的,赫连洲,你——”

    他突然噤了声,整个人从脖子一路烧到耳根,发丝都要冒出热气了。偏偏这时候,秋千还前后摇晃起来,赫连洲含住了林羡玉的唇,恶劣地攫取了林羡玉所剩无多的理智。林羡玉只能依附于赫连洲,依附于赫连洲放在他腰窝处的手。

    隔着绸衫,体温不断攀升。

    春日暖风和煦,却惹得林羡玉颈间全湿,尤其是每一次秋千下落时,他都要咬住赫连洲的肩头,嗓子里泛出哭腔。

    良久之后,秋千才停下来。

    林羡玉睁开泪涟涟的眼,开口就是:“讨厌你!”

    对于这三个字,赫连洲已经习以为常,他很快平复好纷乱的呼吸,然后就抱起林羡玉回到屋里,为他换亵裤。

    林羡玉在床边踹他:“你怎么可以在我的秋千上做这种事?我讨厌死你了!”

    赫连洲也不恼,顺势握着他的脚腕。

    林羡玉自知不是赫连洲的对手,索性放弃撒泼,大咧咧地躺在床边,任由赫连洲摆动,再望向窗外,天快黑了。

    暮云半遮,暗香黄昏。

    前厅差人来问,要不要用晚膳。

    林羡玉红着脸推开赫连洲,扬声向外,说:“可以上菜了,我和皇上现在就去。”

    范文瑛又张罗了一桌“满汉全席”,吃完了林羡玉就牵着赫连洲的手往回走,行至游廊转角,余光瞥到天边一抹墨色积云,他忽然停下脚步。

    “要下雨了。”林羡玉说.

    翌日邓烽登门拜访。

    他的父辈皆是军功赫赫的将军,出身兵戎世家,再加上他自己也是少年成名,早早地就稳居岭南,行事难免莽撞。

    自从和赫连洲结盟之后,仗着赫连洲的十万铁骑和岭南的几万兵马,他在京城之中毫不避讳立场,几乎和陆氏决裂。

    朝中有大臣上奏,要求褫夺邓烽的大将军之位,邓烽却叫嚣:“老子早就是岭南王,谁稀罕那什么大将军之位?”

    一时间朝野震荡。

    尤其是陆瑄倒台后,连带着邹誉的门生都人人自危,想与之割席。

    赫连洲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此番邓烽前来,自然还是为了昭告陆氏——他已带着岭南三州易主北境。

    赫连洲借他的势,他也要借赫连洲的势。只是他这些年嚣张跋扈惯了,还不够了解赫连洲的脾气。

    赫连洲慢条斯理地为林羡玉系上腰间环佩,他喜欢林羡玉身上叮当作响,林羡玉却着急了,一个劲地推开赫连洲的手,“哎呀够了够了,别让邓大将军等急了。”

    赫连洲却说:“他气焰太盛,该晾一会。”

    林羡玉愣了愣,犹豫地问:“你有何想法?”

    “让玉儿来发挥,好不好?”

    林羡玉咬住下唇,沉吟许久才问:“你就这么相信我?若我说错话呢?”

    赫连洲整理好最后一条玉佩,笑着说:“玉儿不会错的,错了也没关系,错了就重新说,大不了让邓烽再听一遍。”

    林羡玉弯起嘴角。

    真是奇怪,明明现在是最剑拔弩张的危急时刻,可赫连洲一来,所有人都轻松。

    他们一同去花厅会见邓烽,邓烽等了半个多时辰,已经很不耐烦,正夹枪带棒地训斥着自己的手下,发泄不满。

    赫连洲走出来,语气冷冽:“三伏天还没到,大将军的火气就这般盛?”

    邓烽吓得脸色一变,连忙跪地行礼。

    “三皇子和七皇子现况如何?”

    邓烽起身回道:“还在大牢之中,微臣派人将大牢围住,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只是邹相那边频频有异动,还请圣上留心。”

    赫连洲说:“听闻将军昨日在宫宴结束后,特意邀请朝中重臣前往醉仙楼同饮,却无一人赴约。”

    邓烽面色微讪,怒道:“只怪那邹相,在朝中散布……散布谣言,搞得人心惶惶!其实那些大臣早就牢骚满腹,心里摇摆不定,还要装出一副忠君爱国的贤臣模样,若是哪天您的十万铁骑攻到京城,这些大臣保准立即跪地求饶,愿为北境效忠。这些酸腐文官,微臣最看不惯,拉拢不来就算了,反正兵权不在他们手上。”

    赫连洲望向一旁的林羡玉,眼神温和,“皇后可有良计?”

    林羡玉原本最憷邓烽这样的莽夫,可有赫连洲在身边,他便没什么可怕的,坦然望向邓烽,开口道:“将军,您这话未免偏颇文臣武将各握权柄,分持国政,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如何能摒弃?再说了,将军这几日闹得朝廷沸沸扬扬,百官惶惶不安,皆视皇上为洪水猛兽,短时间里虽动摇了陆氏的根基,但对皇上将来南下是弊大于利。毕竟皇上将来治理祁国十三州,不可能全靠将军的兵马,是不是?”

    邓烽一愣,他没想到这位恭远侯家的小世子如今已不同于往日。

    “是,娘娘教训得极是,微臣自当收敛,竭力为皇上拉拢重臣。”

    “四月初八恰好是家尊的寿日,本宫想为家尊举办寿宴,届时还请将军帮着操持。”

    这是一个极佳的由头,利用侯爷的寿宴,将群臣请进恭远侯府,成为赫连洲的宾客,既不刻意,又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赫连洲挑了下眉,邓烽更是大喜,连忙说:“微臣谨遵圣命。”

    邓烽离开后,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手,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笑道:“玉儿真是长大了。”

    “有资格成为你的幕僚吗?”

    “只是幕僚?”赫连洲莞尔道:“玉儿若是想当皇帝,我随时可以退位。”

    林羡玉听得心里雀跃,面上却娇矜,道:“我才不稀罕呢,那么忙那么累,等这些事结束,我就要去游山玩水了!”

    “玉儿能不能带我一起?”

    林羡玉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带你一起吧。”

    赫连洲眼里藏不住笑。

    当天晚上,一封封请柬从兰殊的桌案上出发,快马呈递到群臣家中。

    来,或不来。

    意味着反,与不反。

    赴宴便是投名状。

    京城如一潭静水,底下却暗潮汹涌。

    翌日,二王叛乱案受审,陆谵和陆瑄皆不承认罪行,坚称是探子来报,有逆贼潜入恭远侯府,他们领兵前去护驾。

    陆谵更是对杀害满鹘一事矢口否认。

    宫中常侍将供词交给赫连洲时,赫连洲一眼都没看,只说:“太子殿下若是只有这点诚意,那就别怪朕翻脸无情了。”

    常侍将赫连洲的话如实转告陆启,陆启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对陆谵和陆瑄施以重刑,两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夜半子时,牢中哀嚎声不绝。

    陆瑄最先承受不住,倒在血泊中,颤声说:“我承认……是我让李恒下的毒,是我杀了满鹘,我承认……”

    主审官立即递上画押纸。

    陆瑄却抓住机会,在画押纸上写了三个字:交邹相。

    又盖了一个血掌印在上面。

    主审官吓得惊慌失措。

    陆瑄却握住他的手腕,气若游丝道:“看在本王对你提拔有恩的份上,帮本王一回……”

    不远处牢笼里,陆谵一声不吭地承受着酷刑,面不改色,仿若心死。

    重刑之事,赫连洲没有告诉林羡玉,他知道林羡玉对陆谵始终留有旧时情谊,但他如今没时间再和两个皇子耗着。

    林羡玉问他牢里如何时,他只回答:“听说还在审。”

    林羡玉眸色暗淡,叹了口气。

    他想不明白,他和扶京哥哥怎么就慢慢走到了这一步?

    见他郁郁寡欢,赫连洲提议:“今晚不是花灯节吗?玉儿一直说花灯节好看,今晚我陪玉儿去街上逛逛,好不好?”

    林羡玉这才露出笑容。

    他回去换了件衣裳,和赫连洲一起坐进马车,惠水桥的两岸都是各色各样的花灯,林羡玉欣喜地掀开帷帘,趴在窗边,眸子被灯笼照得明亮。

    而在灯笼下,是一柄柄闪着寒光的短刀,身穿贩夫衣裳的宰相府兵夹在来往百姓中,看着侯府的马车朝惠水桥靠近。

    第78章 第 78 章

    因为花灯节, 祁国特意解了四月的宵禁,街上人来人往,比肩继踵, 花灯一路沿着河畔摆放, 如一片璀璨星海,色彩绚丽, 荷叶莲蓬已经是最简单的款式,仙鹤楼上那一盏鹤形长灯才是惟妙惟肖, 惊艳出尘。

    林羡玉刚要赞叹, 转眼又看到桥下那只活灵活现的硕大龙灯, 十二个人一同抬起巨龙, 龙头昂扬,龙尾上下翻腾左右蜿蜒。

    “哇——”林羡玉看得目不转睛。

    赫连洲倾身过去, 不看花灯,只看着林羡玉的脸,看他被灯火映照得明灿灿的眸子, 澄净明亮,让赫连洲的心变得柔软。

    林羡玉往后一仰, 就倒在赫连洲的怀里,赫连洲帮他扶好发冠,“现在出去?”

    林羡玉握住他的手走出马车。

    赫连洲也换了一身青灰色的常服, 是范文瑛找京城最好的布庄老板,为赫连洲量身做的右衽窄袖长袍, 下摆绣着淡雅的竹枝。林羡玉原本还怕赫连洲不适合,但不知是不是祁国的水土养人, 赫连洲在侯府里住了几天,竟也有了几分谦谦君子的气韵。

    遥想初见时, 他坐在银鬃马上,仿若凶神,林羡玉只看了他一眼,就吓得哭出声。林羡玉自顾自想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赫连洲问他:“玉儿笑什么?”林羡玉抿唇不答,眉眼弯弯如月牙。

    衣裳虽然合身,可赫连洲的身形实在魁伟,不笑时看着又极为严肃,路上的行人光是远远地看到他,就下意识往两侧避开。林羡玉看着面前莫名腾出来的一条宽途,愣了愣,然后神态自若地牵着赫连洲的手往前走,不惧任何人的闲言碎语。

    乌力罕和几个近卫跟在他们身后,目光如鹰隼般凌厉,紧紧盯着四周。

    到了一处拱桥边,许是刚放完花灯,桥上一时竟涌下来许多人,乌力罕连忙向近卫们打手势,示意他们冲到赫连洲身前去。

    他双眼望着两边,没注意到前方,刚踏上石桥台阶,就被人撞了一个踉跄。

    竟是一个抱着琵琶的祁国男子,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长相柔美,连长衫都是芍药色的,姿色颇有烟花柳巷之风,身量比乌力罕矮一些,若不是颈间有明显的喉结,乌力罕一定会把他错认成女子。

    他抱着琵琶,撞到乌力罕身上,不知额头撞到了哪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捂住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把他给我抓回去!”

    他吓得一哆嗦,仓惶望向乌力罕,正欲求助,却见乌力罕脸上那道骇人的疤痕,惊吓更甚。乌力罕嫌他挡着路,又怕他惹起更大的骚动,于是解下斗篷,盖在男子头上,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扯着他往前走,和追逐的壮汉们擦身而过时,乌力罕明显感觉到斗篷下的人瞬间身体绷紧。

    幸好这些人没注意到他们。

    乌力罕将男人拉到桥下,随手丢到一棵树下,正准备离开,男人怯怯地摘下斗篷。四目相接时,乌力罕先皱起眉头。

    这男人和林羡玉神态相仿。

    他最是受不了。

    男人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男人话说到一半,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花灯里泛起一道寒光,他下意识望过去,却见一人躲在莲形花灯中,手里持着一把短刀,紧靠在腰侧。

    分明不是寻常商贩。

    “大人,那……”

    乌力罕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整个人瞬间绷紧,他望向赫连洲和林羡玉的身影,一句话都来不及撂下,拔腿就跑。

    他一路狂奔,可路上的人却越来越多,挡在他的前方,使他寸步难行,仿佛有一股浪涌,强行将他和赫连洲阻隔开。

    他别无他法,只能从腰间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响箭,刚朝向夜空发射,可与此同时,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如火树银花,响彻云霄,完全遮住了他的响箭!

    乌力罕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

    这里有埋伏!

    皇上和皇后有危险!

    可是……这些人怎么会知道皇上和皇后今夜来逛花灯节?难不成侯府中有内鬼!

    乌力罕脸色煞白,望向长街尽头。

    林羡玉正在挑选花灯。

    他拿着一盏小兔灯问赫连洲:“你觉不觉得这两只小兔很像明月和羌笛!我好想它们呀,也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洲告诉他:“萧总管把它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玉儿不必担心。”

    林羡玉笑了笑,掏钱买了两盏小兔灯,还将其中一只放在赫连洲的手里。

    “我是羌笛,你是明月。”林羡玉笑意盈盈地说。

    赫连洲接过来,想起北境宫院里的两只白兔,疑惑道:“羌笛不是比明月凶猛些?”

    “是啊,”林羡玉叉腰,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是羌笛,你是明月。”

    赫连洲弯起嘴角,“行吧。”

    转头望向别处时却收敛了笑容。

    他已经看到乌力罕发出来的响箭,但他没有声张,只借着和林羡玉说话,环顾四周,他的六名近卫似乎都被人刻意挡住了,无人保护,而河边的花灯下异动频频,隐有埋伏。

    他不想让林羡玉害怕,也不想波及到街上来往的百姓,只伸手搂住林羡玉的腰,俯身说:“玉儿,我们去前面看一看。”

    林羡玉还没有任何察觉,提着小兔灯,说:“在你没来的时候,兰先生看了半个月的舆图,为你迁都挑了个好去处,你猜猜是哪里?”

    “我猜不到。”赫连洲浅笑道。

    “渭都,龙泉州向南三百里,离京城、岭南,甚至离苍门关都不算太远,山环水抱,经济富庶,先朝曾在那里建过都城,道路通畅,政令四通八达,制内御外无不便利。”

    林羡玉转头望向赫连洲:“你觉得如何?”

    “很好。”

    林羡玉抱住赫连洲的胳膊,软声说:“等京城的事结束后,我们就先回北境吧。”

    “为什么?”

    “北境是你的故乡,我不能总让你围着我转,我想陪着你,在北境再待上一两年,迁都的事我们之后可以慢慢商量。”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目光如春水柔和。

    “玉儿。”

    林羡玉抬起头,“嗯?”

    赫连洲笑着说:“玉儿有这份心就够了,可我只想围着玉儿转。”

    林羡玉明明没吃糖酥,心里却甜的很,刚想扑进赫连洲的怀里,赫连洲却俯下身,贴在他的耳边说:“玉儿,有危险。”

    林羡玉愣住。

    赫连洲又说:“别怕,跟着我就好。”

    赫连洲拿出林羡玉的钱袋,松了口,朝空中抛去,一时间哗啦啦的碎银子洒落在地。

    有人高声喊:“撒钱了撒钱了!”

    这话最是吸引人,转眼间路边的行人和商贩都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赫连洲紧握住林羡玉的手,趁乱将他带进一个酒楼,酒楼里人声嘈杂,店小二追了上来:“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赫连洲眼观四路,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扔给店小二,叫他闭嘴,然后带着林羡玉走上二楼,林羡玉不敢多话,紧紧跟着。

    赫连洲动作极快地推开一间空房的门,让林羡玉先进去,转身离开后不久又回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套店小二的衣裳,递到林羡玉面前:“玉儿,你先换上。”

    林羡玉直到此刻才开始害怕。

    赫连洲显然是没有脱身的把握,所以要先保护他,林羡玉不想牵扯赫连洲的精力,只能忍着眼泪,双手颤抖着解开外袍。

    赫连洲将他搂进怀里,“哭什么?”

    “是……是什么人要刺杀我们?”

    “不出意外,是邹相。”

    邹相和陆瑄早就捆绑在一起,邹相的女儿是陆瑄的王妃,两人关系盘根错节,密不可分,陆瑄一旦失势,邹相也无法存活。

    正说着,楼下发出一声桌子碎裂的巨响,明显是有人冲了进来,林羡玉吓得一哆嗦。

    赫连洲亲了亲林羡玉的脸颊,俯身帮他脱衣,林羡玉快速地穿上店小二的衣裳。

    赫连洲抚着他的脸,说:“玉儿不要怕,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不管外面发生什么。”

    林羡玉哭着抓住赫连洲的手,摇头道:“你也不要出去,我们就躲在这里,乌力罕很快就会带人过来救我们的,邓、邓烽也会过来,他肯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赫连洲沉默片刻,“不一定,我若死在这里,对他来说有利无害。”

    林羡玉呆住:“你的意思是……”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未必甘心屈于我之下,再加上我几次压他的气焰,他心里难免不服,否则除了他,还有谁会第一时间告诉邹誉,我们来看花灯节?”

    林羡玉只觉遍体冰寒。

    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可信?

    赫连洲轻轻抚着林羡玉的脸颊,告诉他:“我出去之后,玉儿别忘了将门闩插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林羡玉哭着摇头。

    “玉儿不用担心,打了十几年的仗,能伤我的人不多,玉儿要勇敢些。”

    “赫连洲……”

    赫连洲转身离开。

    林羡玉很想拦住他,可他知道赫连洲从不是躲躲藏藏之人,他冲上去插上门闩,然后躲到床底,即使哭得泣不成声,也只能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怎么办?赫连洲没有带他的錾金枪,他手无寸铁,如何能和那些埋伏的精兵对抗?

    赫连洲再英武,也是肉体凡胎。

    他看到他的小兔灯躺在地上,红烛融化淌了下来,像一滩血,红得瘆人。

    楼下的声响愈发激烈,有人似乎想冲到楼上,又被人狠狠摔下,砸在桌子上。

    痛苦哀嚎声不绝。

    又有几人同时冲了上来,喊声冲天,危险一度逼近。

    林羡玉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用手抹了一把地面的灰,擦在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敲响。

    林羡玉僵住。

    他怔怔地望向门口,脑海中想过千百种计策,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那些人冲了进来,他就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无非是摔断腿,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他不能成为赫连洲的负累。可下一刻,屋外传来赫连洲的声音:“玉儿,开门。”

    林羡玉不假思索,从床底爬出来,踉跄着跑到门口,两手用力拔出门闩。

    门打开,是满身血印的赫连洲。

    赫连洲呼吸尚不平稳,头发微乱,一见到林羡玉,才想起来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和血,然后浅笑着望向他。

    “让玉儿久等了。”

    林羡玉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赫连洲紧紧抱住林羡玉,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原本被赫连洲一脚踹在台阶上的死士缓缓抬起头,他的全家老小都在邹相手上。

    他必须完成任务。

    乌力罕已经赶了过来,正在楼下盘问活口。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二楼的时候,死士握住手边的短刀,竭尽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赫连洲冲了过去。

    赫连洲刚经历一场激战,身心最是疲惫,等他察觉到危险的时候,死士已经冲了上来,他来不及防备,本能地推开林羡玉。

    林羡玉面对着台阶,所以他比赫连洲先看到死士。

    一瞬间,太短暂。

    来不及呐喊,来不及躲藏,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伸出双手,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赫连洲的前面。

    短刀没入胸口,鲜血染红衣襟。

    痛极了,胸口的肌肤像被撕裂成千万片,林羡玉倒在赫连洲的怀中,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哭,只是颤声说:“玉儿是不是很勇敢?以后要和玉儿并肩而战。”

    第79章 第 79 章

    “刀再偏一点就要刺破心脏。”

    “大人出血过多, 尚在昏迷。”

    “也许很快醒来,也许昏迷数日,皆有可能。”

    随行的方士为林羡玉包扎好, 止住血, 转身时看到脸色煞白的赫连洲,仿若三魂七魄尽毁, 心里一惊,连忙说:“大人受伤虽重, 好在性命无虞, 请皇上不必忧心, 以免损伤龙体。”

    赫连洲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方士还欲开口, 被一旁的兰殊示意退下,连带着啜泣不止的范文瑛, 也被林守言带离了屋子,床边只剩下赫连洲一个人。

    他看着林羡玉毫无血色的脸。

    林羡玉为他挡了刀。

    直到现在他还没从那一瞬间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尖刀刺进林羡玉的胸膛, 鲜血溅出,赫连洲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滋味, 十几年戎马生涯,哪怕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他也从未怕到这个地步。

    因爱生怖, 大抵如此。

    他来不及将那死士碎尸万段,只朝着那人的胸腹狠踹了一脚, 那人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从楼梯摔下, 乌力罕冲上去补了一刀。

    赫连洲抱住奄奄一息的林羡玉。

    刹那间痛彻心骨。

    日支坐羊刃,羊刃为刀, 是克妻之物。

    ——您这八字,是克妻之命。

    果然还是逃不过那句箴言吗?

    赫连洲坐在床边,握住了林羡玉的手,林羡玉还昏迷不醒,连呼吸都是轻的,只有胸脯的小小起伏能证明他没离开,这小小的起伏牵动着赫连洲的心。分明是林羡玉受伤,赫连洲却像死过一回,他缓缓俯下身,额头靠在林羡玉的手背上,颤声央求:“玉儿,快醒过来。”

    林羡玉只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回应,也不能再笑意盈盈地扑进他的怀里。

    林羡玉刚住进怀陵王府时,穿着一身绯色衣裙,在王府的长廊里跑来跑去,和乌力罕叉着腰对骂,那时候赫连洲觉得他好生吵闹,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不知规矩的人?可后来赫连洲慢慢地习惯了那样的吵闹。

    他喜欢听林羡玉那一声声肆无忌惮的“赫连洲”,这比任何尊称都让他满足。

    群臣朝拜,百姓跪伏,远不如林羡玉躺在槐树下,转过头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如果可以,他什么都不想要。

    “玉儿,再叫我一声'赫连洲',好不好?”

    夜深时分,乌力罕站在屋外,壮着胆子小声问:“皇上,用晚膳吗?”

    里面无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乌力罕又问:“皇上,国事繁重,您还得顾及身子——”

    话音未落,赫连洲走出来。

    他连衣袍都没换,还穿着那件染了血的青灰色长衫,明明绣着墨竹,却遮不住杀气。

    “邹誉呢?”赫连洲冷声问。

    “微臣已经派人将宰相府包围住了。”

    赫连洲径直走出去,翻身跃上银鬃马,如一道闪电冲向宰相府,邹誉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携着妻妾子女坐于堂屋。

    见赫连洲走进来,他缓缓起身。

    “圣上驾临,有失远迎。”

    姿态端方,不卑不亢,颇有一代名相之风骨,好像赫连洲是十恶不赦的外患,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守卫国土。

    是守卫国土,还是守卫陆瑄?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死得悲壮,想青史留名,就要自欺欺人。他想让赫连洲杀了他,屠他满门,然后落下永世的话柄。

    赫连洲打量着他。

    邹誉等待死亡,却迟迟等不来赫连洲那声“杀”,良久之后,他望向赫连洲,明知故问道:“圣上为何前来?”

    赫连洲却顾而言他:“宰相的长女嫁给了瑄王,青梅竹马,夫妻恩爱,成婚三年,育有一儿一女。宰相很看重这个女婿,将他从不受宠的皇子,捧到了如今的位子。”

    邹誉脸色微变。

    赫连洲余光扫向乌力罕,稍抬起手。

    乌力罕会意,走上来绑住邹誉的手脚,往他的嘴里塞上一团布,邹誉目眦欲裂,他的家眷吓得尖叫出声,又被乌力罕一记长鞭喝退。

    乌力罕让人用麻袋套住邹誉,随着赫连洲前往刑部大牢。

    此时已是四更天。

    长街寂静,匆匆的马蹄声格外清晰。

    陆瑄经过了一番重刑,原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有狱卒在他的伤处洒了药粉,为他捡回了一条命,此刻他正盘坐在牢中,等待着刺杀消息从惠水桥传来。

    上百名训练有素的死士潜伏在河岸,他不信赫连洲能躲过这一劫。

    他要赫连洲死。

    赫连洲必须死,最好碎骨粉尸,永世不得超生。

    打更人的声音消失在道路尽头时,牢里多了几分嘈杂声响,陆瑄猛然抬起头。

    两名狱卒抬着一只布袋走了进来。

    其中一名狱卒说:“这里装着什么人?”

    另一个人告诉他:“有人在惠水桥暗杀北境永观帝,太子领兵来救时,那北境皇帝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御林军把这些死士杀得片甲不留,只剩这一个活口,今晚朝廷要派人来审他,要他交代幕后主使……咱们把他放在前面那间牢房吧。”

    陆瑄闻之大喜,竟朗声大笑起来。

    赫连洲死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赫连洲真的死了。

    他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陆瑄望向狱卒手中的布袋,他必须杀了这个死士,然后他要向太子投诚。

    不管是贬为庶民还是流放,只要活着,只要岳丈还在,他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岳丈在朝中只手遮天,不是一个外来的赫连洲能轻易推翻的,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了赫连洲,北境就不成威胁。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牢房口,对狱卒说:“给本王打开牢房,只要给本王打开牢房,明日就会有百两黄金送到你二人家中。”

    狱卒对视一眼,皆摇头道:“王爷,您别为难小人了。”

    陆瑄心急如焚,他用力捶着牢门,狠声道:“赫连洲已死,祁国还是陆氏的天下,陆氏不亡,本王还是三皇子!你们是想得黄金百两,还是想让本王屠你满门?”

    狱卒思索再三,决定为他开门。

    铁链一落地,撞击声的余韵还未消失,陆瑄已经冲到刑具架边,抽出一把削骨长刀,不由分说地刺向那个不停耸动的麻袋,他要这个死士给赫连洲陪葬,等他走出牢房,还要杀邓烽、杀太子。

    一刀不够,又补上一刀。

    再一刀。

    不知刺了多少下。

    直到鲜血满地,一路淌到来人的脚边。

    陆瑄已经杀红了眼,良久才松开手中长刀,转头看见火把掩映下的漆黑身影。

    他愣在原地。

    “你——”

    赫连洲从暗处走出来。

    陆瑄惊愕失色,“你怎么会?”

    他霎那间反应过来,身形摇摇欲坠,然后倾倒般扑到布袋前,解开绳结,他发了疯似地扒开布袋口,借着火光,看清了里面那人的脸,正是邹誉。

    “岳丈!”陆瑄天崩地裂般嘶吼着。

    不知是为邹誉,还是为他自己。

    这一刻,他被摧毁了。

    他的自尊在这一刻,被赫连洲看戏似的戏弄、羞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

    这比杀了他还要痛上百倍。

    “赫连洲,你赢了,本王输了。”

    他大笑出声,后退了两步,准备捡起那柄长刀自戕,可赫连洲先他一步拿起,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摔在地上,他本就伤痕累累,哪里是赫连洲的对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沾了血、闪着寒光的长刀从天而降,狠狠刺进他的胸膛。

    “啊——”

    鲜血溅到赫连洲的眼睫上。

    “这一刀,为告慰满鹘将军亡灵。”

    赫连洲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刀,再朝着陆瑄心脏的位置,又是一刀!

    “这一刀,是为了朕的皇后。”

    陆瑄双目睖睁,眼神逐渐涣散,他的气息也一点一点减弱,直至消亡。

    陆瑄死了,邹誉也死了。

    赫连洲缓缓起身。

    临走时他在一间牢房前停下,陆谵躺在草堆之中,受刑时流出的血染红了衣衫。

    陆谵怔怔地望着屋顶,“他死了?”

    “是,”赫连洲回答:“下一个是你,还是太子?”

    陆扶京轻笑,“随圣上心意吧。”

    “玉儿受了重伤。”

    陆扶京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问:“伤得严重吗?”

    “被邹誉的死士一刀刺进胸口,现在还昏迷着,”赫连洲望向陆扶京,道:“朕本不想杀你,可你既然选择了和陆瑄联合夜袭恭远侯府,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陆氏,朕一个也不会留。”

    赫连洲离开了大牢。

    乌力罕跟在赫连洲身后,问:“皇上,邓烽如何处置?他自知奸计败露,便声称是邹誉贿赂了他身边的下属,才导致这场刺杀行动,他已处置了下属,此刻正跪在侯府堂前,等待圣上处置。”

    赫连洲的眸色愈发阴狠。

    乌力罕怒气冲冲道:“我才不信,什么贿赂下属,又是这个老招数!”

    “既如此,便利用他。”

    赫连洲回到侯府时,邓烽果然跪在堂前,一见到赫连洲,急忙膝行而上:“皇上,臣罪该万死,没有管束好下属,酿成此等大祸,让娘娘身受重伤,臣万死不足惜!”

    他朝着赫连洲连磕了几个头,正想着如何应对赫连洲的狂风暴雨,却听见赫连洲一声虚弱的“将军请起”。

    邓烽愣住,徐徐抬起头。

    赫连洲坐在主位,道:“朕相信将军,待朕吞下祁国,将军便是三州之主,怎会做出暗杀朕这样的蠢事?”

    邓烽僵了片刻,难以置信。

    “皇后曾说,将军不是钻营心机之人,朕也相信,而且朕在这里还需与将军合作,自然没有怀疑的道理。”

    邓烽如蒙大赦,连忙磕头。

    “皇上明辨!”

    “叛变的人已经处置了?”

    “是,臣已将那叛贼五马分尸。”

    赫连洲点了点头,又说:“只是皇后受伤,朕焦心不已,实在无暇顾及朝中之事。如今瑄王、邹相已死,谵王不成气候,只剩下太子。”

    邓烽连忙道:“太子亦不成气候!”

    赫连洲望向他。

    邓烽得到赫连洲的信任,一改颓然神态,瞬间恢复了鲁莽嚣张的气焰:“能得圣上信任,臣愿为圣上马前卒,誓死效忠。”

    赫连洲刚要点头,又望向一旁的乌力罕:“皇后醒了吗?”

    乌力罕答:“娘娘还在昏迷之中。”

    赫连洲神色痛楚,无暇与邓烽交谈,只说:“若将军能解朕心头之患,裕河以北粱州以南这一带,也归属将军。”

    邓烽双眼亮如烛火,大起大落让他来不及思考,野心完全占据他的理智。

    “是!臣不辱使命!”

    赫连洲平静地看着他,眼底如寒潭。

    处理完所有事,赫连洲回到后院,他洗了洗身上灰尘,换了身衣裳,走在床边侧身躺下,虚虚地将林羡玉搂在怀中。

    他握住了林羡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林羡玉的掌心,直到天亮。

    明明累到极点,却不敢睡。他怕玉儿醒来时,他不能第一时间传唤方士。

    他只是躺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望向林羡玉的侧脸,看他失了血色的唇瓣。他不知道他的玉儿什么时候才能重新鲜活起来。

    天光正亮时,赫连洲支撑不住地阖上了眼睛,最困倦、思绪最混沌时,他忽然感觉到手心被人挠了一下,很轻很轻。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林羡玉漆黑的眸子。

    所有感官此刻才复苏,全身的血液直到此刻才重新开始流淌,“玉儿,玉儿……”

    林羡玉刚醒没多久,转头看到赫连洲让他十分心安,刚想说话,却没有半点力气,只能虚弱地朝赫连洲眨了眨眼。

    赫连洲读懂他的意思:

    我没事的,赫连洲,你不要难过。

    第80章 第 80 章

    赫连洲一夜未眠, 就是为了能在第一时间传唤方士,可此刻看着林羡玉虚弱微垂的眼睫,他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只失神地望着林羡玉的脸, 直到掌心再一次被轻挠。

    林羡玉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才腾地一下,撑起上半身。

    “玉儿, ”赫连洲缓缓伸手抚摸林羡玉的脸颊,指尖却止不住发抖, 他说:“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 我现在让方士来看一看。”

    方士匆忙赶来, 为林羡玉把脉。

    他走到屋檐下,告诉赫连洲:“启禀圣上, 那一刀虽未伤心脏,但伤到了大人的肺,肺叶娇嫩, 主气司呼吸,朝百脉主治节, 覆盖诸脏,若肺气不足,必然导致呼吸不畅、频频咳嗽, 易受外邪侵袭。”

    “你的意思是,会落下病根?”

    方士为难道:“大人的身体的确会比之前虚弱些, 需精心疗养,微臣这就为大人开一副补气润肺的方子。”

    赫连洲缓缓垂首, 从未有过的颓然,但他必须收敛情绪, 面色平常地回到屋子里。

    林羡玉还在等他。

    他坐在床边,握住林羡玉的手,林羡玉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看着楚楚可怜,赫连洲的心都要被碾碎了,勉强镇定道:“方士说那一刀没伤到心脏,性命无虞,只要好好调理,很快就能好转。”

    林羡玉眨了眨眼,便是他知道了。

    “是不是很难受?渴不渴?”

    林羡玉还是眨眼,赫连洲便用汤匙喂了几勺温水,顺着他的唇缝流入口中,滋润他干哑的喉咙,林羡玉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

    赫连洲放下碗,回身继续握住林羡玉的手,告诉他:“陆瑄和邹誉已经死了。”

    林羡玉愣了许久,努力张开嘴,发出嘶哑又虚弱的声音:“不、不要连……”

    赫连洲明白他的意思,安抚道:“我不会大开杀戒的,玉儿放心。”

    林羡玉垂眸。

    “邹誉和陆瑄,一个伤了你,一个杀了满鹘,他们死不足惜,但我没有牵连其他人,也没有杀他们的亲属,玉儿放心。”

    林羡玉这才松了口气,疼痛后知后觉地侵袭而来。他只说了几个字,撕裂般的疼痛已经蔓延全身,他的眉间蹙起小小山峰,喉咙里溢出委屈的啜泣声,胸口好疼,疼得他受不了,泪水断线似地从眼角流出来。

    赫连洲见状连忙抚住他的肩膀:“玉儿不哭,太疼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和林羡玉一样沙哑。

    林羡玉第一次见到赫连洲落泪。

    哪怕是他手刃兄长,逼父夺位的那个夜晚,赫连洲也只是红了眼眶,而此时此刻,他的眼泪滴落在林羡玉的襟口,眼中满是无助的痛楚,恨不得替林羡玉承受那些伤。

    “我……我可以忍。”

    “为你挡那一刀,是我自愿的,如果看到你受伤,我会更难过。”

    “赫连洲你不要哭。”

    赫连洲强压下想把邹誉和陆瑄碎尸万段的念头,俯身在林羡玉的额头印了一个吻。

    “你去让爹爹和娘亲不要担心。”

    “好,”赫连洲轻轻抚摸着林羡玉的脸颊:“玉儿饿不饿,想吃什么?”

    “不想吃。”

    他现在浑身都疼,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看向赫连洲眼下的青黑,问:“赫连洲,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赫连洲刚想否认,林羡玉就说:“快睡。”

    赫连洲在林羡玉身边合衣躺下。

    林羡玉动不了,只能和他握着手,赫连洲靠上来,手臂虚虚地圈住林羡玉的腰。

    林羡玉闭上眼睛,睡意再次袭来。

    赫连洲迟迟不能入眠,他闭上眼就是短刀没入林羡玉胸口的那个瞬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隐现,直到耳边传来林羡玉轻缓的呼吸声,他才有了几分倦意,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乌力罕还等在屋外,问赫连洲何时用膳。

    赫连洲下了床,勉强吃了点。

    随后又派人去邓烽府上查探情况。

    邓烽受到赫连洲的宽宥之后明显气焰更盛,连夜派人回岭南,联合几个藩王意图谋反,藩王里有宗室皇亲,亦有军功显赫的将军,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向京城进发。

    陆氏必倒无疑。

    赫连洲召来兰殊,告诉他:“邓烽有一个胞弟,好像是叫邓啸,两人虽是同父同母,但邓烽行事张狂,邓啸常年受他欺压,曾考取过二甲进士,能力应该是有的。你和乌力罕想办法和他接触上,看他的为人如何,如若可以,让他为我所用。”

    兰殊颔首道:“是,微臣这就去办。”

    兰殊带着乌力罕以“圣上赐酒”的名义拜访了将军府,刚跨进门槛,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声音尖而细。

    随后便是一声巨响。

    乌力罕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他拨开路边垂柳,径直走向花厅,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在一处,死死地按住中间那人的后颈,胁迫他朝着邓烽磕头。

    乌力罕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一抹沾了血污的芍药色。

    旁边是摔得四分五裂的琵琶。

    乌力罕心头一凛,瞬间反应过来。

    是那个人!

    他刚要冲上去,被兰殊按住肩膀,兰殊示意他不要妄动,主动走上前,笑着朝邓烽行礼:“拜见大将军,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兰先生特意前来,邓某失礼了,”邓烽朗笑道,他起身向兰殊走来,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人,“教训一个不听话的乐奴罢了。”

    兰殊亦向一旁坐着的邓啸行礼:“拜见协台。”

    邓啸受宠若惊,忙躬身回礼。

    兰殊送上赫连洲御赐的酒,“这是北境特产的马奶酒,圣上想让将军尝一尝。”

    邓烽喜不自胜,兰殊紧接着又说:“圣上担忧皇后娘娘的伤势,夙夜守在床畔,但还是记挂着将军,特意叮嘱微臣,告诉将军,这酒就代表了圣上和将军之间的同盟之谊,如酒甘醇,绵香不绝。”

    这一番话把邓烽说得极为舒坦,滴酒未沾,已经神态酣足,飘飘然起来,还是邓啸低声提醒,他才想起来谢恩。

    兰殊观察着邓啸的一举一动。

    邓烽请兰殊上座,暗卫趁机将兰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送到邓啸手中,邓啸明显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对上兰殊的目光之后,思忖片刻,最后选择将纸条藏匿于袖中。

    很显然,他也有反叛之心。

    兰殊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交谈了一会儿,准备离开时,兰殊见乌力罕的目光一直盯着角落里的乐奴,便问邓烽:“小乌将军似乎对这乐奴有些兴趣,不知将军可否割爱?”

    邓烽已经有了御赐的酒,还在乎什么乐奴,一抬手说:“不过是个低贱的乐奴,小乌将军不嫌他脏了眼睛就好,谈何割爱?”

    乐奴缓缓抬起头,望向乌力罕。

    他眼里含着泪,却不见怯意,只有宁死不服的执拗与悲苦。

    乌力罕这才反应过来,那日惠水桥畔,这人抱着琵琶匆匆逃跑,大抵就是在躲避邓烽的抓捕,他随手相救,但还是没改变他的命运,他又被邓烽抓了回来,打得嘴角流血,摔了琵琶,还高喊着“你不如杀了我”。

    乌力罕忽然觉得,祁国人也不都是怯懦软弱,毕竟林羡玉都可以为皇上挡刀。

    兰殊带着乐奴离开。

    跨出门槛时,乐奴踉跄了一下,乌力罕下意识伸手,临到那人手边了,又收了回去,握住银马鞭,背在身后。

    兰殊瞧见了,忍不住弯起嘴角,扶着乐奴的手臂,将他送到马车里。

    乐奴不敢坐,只小心翼翼地跪着。

    他说他叫云清,是春风楼的乐奴,前日被邓烽看中,强行带回府中,他宁死不从,趁邓烽处理正事时逃走,结果又被抓了回去。

    兰殊同情他的遭遇,带他回侯府治伤。

    回到侯府之后,迎面撞上阿南,“这是怎么了?”

    阿南神色仓皇,抹着眼泪说:“哥哥,大人咳血了!”

    兰殊和乌力罕脸色陡变,立即跑到后院,御医刚离开不久,赫连洲面色苍白地坐在床边,为林羡玉擦拭嘴边的血渍。

    半个时辰前,林守言和范文瑛来看望林羡玉,许是见到爹娘,有些委屈了,没忍住动一下肩膀,只是微微一动,胸口到喉头瞬间疼如针扎,随后便咳出一口血。

    这口血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还是因为肺气受损。

    林羡玉的体格本就不算强健,挑食又娇气,连洗漱都是赫连洲亲自服侍,平日里不是抱着就是背着,这样的伤势哪里是他能吃得消的。

    赫连洲的心完全沉了下来。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委屈道:“赫连洲,你要一辈子对我好了。”

    “我本来就该一辈子对玉儿好。”

    林羡玉勾着他的手指,想咳嗽又不敢咳,只能强忍着。

    赫连洲帮林羡玉盖好被子,缓步走到屋外,所有人都在门口等候,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六神无主的赫连洲。

    “圣上……”乌力罕很是忧心。

    “宫里的御医都来过了吗?”

    林守言答道:“是,太医署的御医都来过了,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静养。”

    静养,赫连洲不想静养。

    他只想要灵丹妙药,他想让林羡玉明天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眼前。

    “吩咐下去,遍寻名医为皇后诊治。”

    “是。”两位将军领命。

    人散了,赫连洲坐在廊下,叹了口气。

    乌力罕最见不得赫连洲露出这副神情,在他心里,赫连洲简直是战无不胜的武神转世,这样的人怎么能叹气呢?

    他一路踢着脚边的鹅卵石,走到前院,方士正在给云清包扎,他瞧见云清,心头更烦了,正准备绕行,却被云清喊住:“乌……乌将军。”

    乌力罕愣了愣,转头望向他。

    “小人方才听闻府上贵人受了内伤,连皇宫的御医都没有法子,小人想起一个人……”云清见乌力罕面色如凶神,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咬住下唇,不敢继续。

    “想起什么?你快说啊!”

    云清被吼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听春风楼的老板说过,离京城五十里的云雾山,住着一位钟神医。”

    乌力罕大步向前:“神医?”

    “是,传闻他是扁鹊后人,失传千年的内经就在他手上,他医术极高,能行三十六术,起死回生,救人无数。只是他现已年近古稀,避世不出,皇上曾以八千邑为献礼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若……若能求到他,说不定能早些医治好贵人的病。”

    云清话还没说完,乌力罕已经跑回后院,气喘吁吁地转述给赫连洲。

    赫连洲当即让人备马。

    他披星戴月,连夜兼程赶到了云雾山,四处一打听,钟神医的确住在这里。

    赫连洲大喜过望,让人抬着重金上山,结果还没到山门,就被人拦住。

    小厮模样的人坐在山门口剥着莲蓬,告诉赫连洲:“若是求医之人,可打道回府了,钟神医已经有四五年不见客了。”

    赫连洲态度谦和恭敬:“烦请转告神医,我夫人受了刀伤,肺气受损,如今身子不得动,还频频咳血,只求神医赐予药方。”

    小厮嗤了一声,抛了一颗莲子扔进嘴里:“我说了,神医四五年不见客,肺气受损算什么?将死之人到这里也上不了山。”

    一旁的乌力罕耐不住性子,怒道:“大胆!你知不知道这是北境的——”

    赫连洲止住他的话。

    小厮昂着头说:“什么人都不管用,皇上垂危之际来求我们神医进太医署,神医都没答应。”

    “我救妻心切,无论如何也想见神医一面,”赫连洲思忖片刻,说:“神医一日不见,我便在此等上一日,三日不见,我便等上三日。”

    小厮上下打量了他,无所谓地拍了拍裤腿,天黑时分,他便抱着篓子上了山。

    赫连洲就坐在山门口,等了一夜。

    翌日烈阳炎炎,乌力罕求着赫连洲:“皇上,您坐进马车里,或者去山下的酒楼里暂歇片刻,微臣替您守着!”

    赫连洲摇头,只说:“日头高了,你们去竹林里待着,无事不用出来。”

    小厮跑下山,见他还坐在原处,脸色微变,忙回去禀报了。

    又过了一日,乌力罕实在忍不住了,握着长鞭准备杀上山去,被赫连洲呵斥了一通。

    “圣上,他分明是想羞辱咱们北境人!”

    “不管他如何羞辱,我都要等。”

    正说着,小厮突然跑下山来,对赫连洲说:“神医请您上山。”

    赫连洲失神了片刻,才连忙起身,跟随小厮踏着蜿蜒山路来到神医的家门口。

    一片竹屋,如世外桃源。

    钟神医苍颜鹤发,精神矍铄,正手持一本医书坐在院中,见到赫连洲前来也视若无睹。

    赫连洲主动拱手行礼:“晚辈赫连洲,见过钟神医。”

    “赫连洲,”钟神医念了一遍,抬眼望向他:“北境永观帝。”

    一旁的小厮吓得瞪大眼睛。

    钟神医面色泰然:“我行医三十载,救人无数,只有一条,我不为北境人治病。”

    “内子不是北境人,是祁国人。”

    “投敌叛国者,更不足惜。”

    赫连洲说:“他并未投敌。”

    “他未投敌,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是北境的一国之君,为何会出现在祁国的土地上,是不是因为……您想要侵吞这片土地?”

    “祁国已经乱了。”

    “那也不是您攻进来的理由。”

    “若祁国还有救,若怀瑾帝是个好皇帝,先生为何几年避世不出?为何见皇帝垂危亦不相救?”

    钟神医眸色微变,缓缓放下医书。

    “先生隐居在此,却尽数掌握天下时局,自然也该知道,陆氏内部早如鼠啮蠹蚀,烂到根上了,怀瑾帝不仁,朝中有权臣呼风唤雨,边境任由邓烽等人拥兵自重,百姓苦不堪言,京城的权贵们却丝毫不知人间困苦,先生希望看到陆氏继续执掌祁国吗?”

    “可……大祁立国百年,不该就这样被北境吞没。”

    “被吞没的只是陆氏,祁国的百姓还在这片土地上,朕会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钟神医已经有所动摇。

    “先生应该知道祁国的痛症,若朕上位,会继续任用祁国儒臣,减轻徭赋,招抚流亡,打压门阀宗亲,还田于民。”

    “先生救人,朕想救世。”

    良久之后,钟神医冷声说:“我这里是有养肺补气的药,服用之后半月便可痊愈。”

    没等赫连洲喜上心头,钟神医又说:“不过,需以圣上的心头血做药引,方能起效。”

    他这分明是刁难。

    是考验。

    “圣上可回去斟酌——”

    话还没说完,赫连洲已经抽出身后近卫的腰间佩刀,朝着心尖戳去。

    他毫不犹豫,连乌力罕都没反应过来,还是神医大喝一声:“木须,快拦住他!”

    小厮冲上来的时候,刀尖已经没入赫连洲的胸膛,幸好进得不深,但鲜血还是渗了出来。

    钟神医慌忙走上来,为他解衣上药,难以置信道:“圣上,您怎会……”

    赫连洲轻笑一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拿到药的喜悦。

    他跌倒在地。

    “先生,不瞒您说,若不是为了皇后,朕根本不想踏上这片土地,朕只想护住北境,但朕的皇后,他想回到故乡,他想救世。”

    “他在哪里,朕就在哪里。”

    钟神医看着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多谢先生赠药。”赫连洲说。

    钟神医为他包扎好伤口,又把养肺补气的药拿给他,想留他在竹屋里休息一晚,可赫连洲说:“不用了,皇后该等急了。”

    他不顾伤势,连夜踏马回京城。

    在路上,他警告乌力罕:“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皇后。”

    乌力罕不解。

    赫连洲只说:“别告诉他。”

    恭远侯府的后院灯火通明,赫连洲刚走进屋子,就迎上林羡玉泪蒙蒙的眼瞳。

    “赫连洲!你去哪里了?”

    林羡玉足足哭湿了四条手帕,原本苍白的脸都哭红了,“我疼得睡不着觉,你竟然不陪着我,我不跟你好了,不做你的皇后了!”

    “你竟然敢三天不见人影。”

    “我不要你了!”

    赫连洲一步步朝他走来。

    林羡玉看到他就更委屈,连胸口的疼痛都顾不上了,怒道:“我要摔碎你的玉玺,让你做不了皇帝,每天忙忙忙,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

    赫连洲弯起嘴角,俯身抱住他,双臂撑在他的肩膀两侧,不顾林羡玉喋喋不休的哭诉,直接含住他的唇瓣。

    时隔多日的吻,让心归位。

    “是啊,没有任何事比玉儿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