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清晨第一抹晨曦从天边亮起时, 霍清川带着肩头露水,风尘仆仆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
“郎君有何吩咐。”他在车外俯身行礼。
车帘并未掀开。荀玄微的声音隔帘询问, “前些日子遣你送信入云间坞,那封信可当面送给十二娘了?”
“已经当面交给十二娘了。”
“她可是未拆看?”
霍清川一怔。他蓦然想起, 荀玄微确实叮嘱过,务必要阮朝汐当面拆看。但阮朝汐收到信当日, 只把信捏在手里。
后来他当面递交了金簪礼物, 两人闲谈起日常, 话题便被轻轻扯开了。
“十二娘说……”霍清川迟疑道, “她会拆看。”
“我在信里写明了,近期历阳城内局势不稳, 或有异动。她若拆看了我的信, 还会和七娘、十二郎串通胡闹, 三人不声不响跑去历阳城外?此事你可知情?”
霍清川一惊, 立刻撩袍跪倒。
“仆……仆隐瞒郎君, 罪该万死。昨日十二娘出坞半日后, 遣人往仆的屋里送来一封信。仆以为历阳城里有阮大郎君坐镇,车马不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 看看城墙应该无妨……仆立刻就去把她找回!”
“不必找了。人从历阳城外带回来了,就在车队里。她的书信给我。”
送进来的书信摊开,荀玄微在晨光里翻看着。
熟悉的清丽行楷字迹,写满了两张信纸。开头规矩地写“霍大兄敬启”。中间连姓氏都去了,亲昵地称呼“大兄”。
信里写明她带七娘去看一圈历阳城即返程, 请求霍清川若察觉她晚归,只装作不知, 不要捅去二郎君面前。
荀玄微的指尖划过‘阿般’二字署名,对着洋洋数百字的手书,冷淡地吩咐下去。
“不必跪在我这处请罪。现在去找十二娘,把她给你这封信的下落告诉她。有胆气替她隐瞒,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本事瞒得住。”
——
阮朝汐这夜睡得不甚安稳。
不知何处来的噩梦铺天盖地,只要睡下就惊醒,她接连几次在黑暗里惊坐起身,压抑着喘息,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水光。
好容易熬到天光亮起,白蝉端来了温水,她起身洗漱完毕,有人敲了敲木窗,姜芝道,“刚才郎君传话,叫十二娘过去说话。”
姜芝的声音绷紧,隔了片刻又说,“七娘和十二郎已经被召去了。等下你过去时,注意些言语,莫要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掀开帘子出去,“我晓得——”
迎面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此地的人,她的后半截话语蓦然顿住了。
霍清川坐在车边,疲惫地按着眉心,枝头雨水沾湿了肩头衣襟。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一声,下车差点踩空。陆适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阮朝汐握住长裙摆,跳下车去,和霍清川并排坐在一处。
“霍大兄。”
她的声音因为压力而失去了清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昨晚没回去,连累了你。”
霍清川侧过身来,看她一眼。“不,是我连累了你。阿般,你给我的信……我交付给郎君了。”
阮朝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多谢霍大兄告知。”
“……你不怪我?”
“反正已经被当场抓了。多一封信而已,还能坏到哪儿去。”阮朝汐对着东边的朝阳吐了口气, “我刚才吓坏了,怕连累了你。”
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留意到少女发间的牡丹金簪,他的眉眼又舒展了几分。下一刻却又催促她,“怎么还戴着?快摘了。”
阮朝汐摇头不肯摘。
“你们的赠礼,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偏喜欢戴着。”
霍清川无奈,简短地说了句和姜芝类似的话,“郎君心情不好。过去应对时注意用词。”
除此还额外加了句,“若是当面问起你是否拆看书信之事。如实地说,不要欺瞒。郎君最不喜欺瞒。”
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山地泥泞不堪。阮朝汐见他衣摆沾了泥,伸手去扶他,“霍大兄,去换身衣裳。”
霍清川摇摇头,不急着起身。
“赶快过去吧。我刚才见七娘和十二郎都过去了。莫让郎君久等。”
——
枝干虬然伸展的大松树下,被仔细打扫干净,清出一片空地,树荫下摆放了三个细簟席。部曲披甲护卫四周,远远地清了场。
荀莺初和钟少白两个并排跪坐在树下簟席处。
夜间下过了一场急雨,地上湿哒哒的,清扫过了一遍泥泞。
但山间免不了细砂石,荀莺初隔着一层细竹簟跪坐,膝盖被咯得又疼又麻,听到阮朝汐过来的脚步声,抬起脸,露出要哭不哭的脸色。
阮朝汐瞄见了荀莺初身侧空着的竹席,不声不响走过去,跪坐在荀莺初旁边,三个人一字排开,摆出等候挨训的姿态。
荀玄微已经到了,端雅地跪坐在三人对面。面前小石锅架起,锅里煮着酪浆,弥漫出奶香。
他拎起盛满酪浆的小壶,给每人面前的浅碗里依次倒了一杯乳色酪浆。
荀七娘和钟少白摸不着头脑,怀疑地互望一眼,闷不吭声地喝起酪浆。
阮朝汐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她双手奉起酪浆,抿了一口便放开,抬起脸说话。
“这次意外的起因,是我主使。”她简短地道。
身边两道惊诧的视线齐齐望过来。
“借着祭奠阿娘的机会,我想去历阳城外看看,当日去,夜里回。七娘原本不想去历阳城的,被我强拉过来充数。十二郎原本是不想来的,是我求了他护卫。总之,都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一口气说完,低下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要罚……罚我一个就好。”
荀七娘听到一半就明白了阮朝汐的意图,内心极度感动又极度内疚,泪眼朦胧之下,冲动地挽住她的手臂。
“不,三兄不要罚她!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十二娘不想去的,劝了我好久,都是我吵着要去。要罚的话,罚我一个就好!”
她才说半句,阮朝汐就心知不好,拍了她一下,以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下去一个都跑不掉。
但荀七娘不管不顾,摆出有难同当的气势,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
两个少女无声互瞪,钟少白挺直了胸膛,往前行出半步,摆出袒护的姿态,“外兄不要和他们两个小娘子计较。罚我一个就好。”
荀玄微睨过去一眼,没搭理他。
酪浆是给面前三个少年少女准备的,他自己面前放一碗清茶。
如今佛学兴盛,清茶醒神明目,是佛门钟爱物,流传大江南北。北地用茶的人没有江南多,荀玄微是少数喜爱清苦茶香的。
他抿了口茶,幽深眸光抬起,挨个望过去,荀莺初和钟少白撑起来的气势立刻低落了三分,左右避开视线。
“一个家中幺女,一个家中幺子,一个在云间坞里避世不出。说起来都是不小的年纪,该长大了。”
荀玄微顿了顿,先问荀莺初,“方才城下的圣旨可听到了?”
荀莺初点头,“听到了。”
“圣旨督促平卢王续弦。平卢王三年连丧两妻,京城士族无人愿嫁女,这回挑的是豫州大姓。颍川荀氏女,颍川钟氏女,陈留阮氏女,皆在挑选之列。莺初,你身为荀氏大宗嫡女,年岁合适,出身堪配,可愿嫁入元氏皇家,为平卢王妃?”
荀莺初呆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摇头摆手。
荀玄微始终挂在唇边的浅淡笑意直到现在才散了。
“历阳城可是好玩的?”他冷淡问她,“我送你回荀氏壁,你可会再偷跑出来?”
荀莺初惊得嗓子都哑了,赌咒发誓,“我一定半步不出坞门!”
荀玄微却完全不为所动,喝了口清茶,继续说下去,“等你回荀氏壁后,家里会尽快给你议亲。你的嫁妆早已备好,只等议定人选,选好佳期。七娘,你很快要出嫁了。”
荀莺初呆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迟钝地眨了下眼,两滴眼泪滚落下来。
她‘哇’一声大哭出声,捂着脸就要往外奔,阮朝汐急忙起身,“阿媗!山道陡峭,小心失足跌下山崖!”
阿媗是荀莺初的乳名,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人叫了。
荀莺初趴在阮朝汐的肩头放声大哭,女婢们远远地守候在车边,露出担忧神色,却又不敢靠近。
阮朝汐转过头去,借着清晨微光,仔细观察荀玄微此刻的神色。
她吃够了信赖他的苦头,并不完全轻信他说话,试图从神色间揣度出几分言语的真假。
但荀玄微的情绪向来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什么,只能凭着一点细枝末节揣摩。
“何必吓唬七娘呢。” 阮朝汐抱着哭到几乎背过气去的荀莺初,“她家里原本就在议亲了。她的年纪到了,就算没有平卢王的事,出嫁也是一两年内的事。何必刻意把两件事绑在一处,加以逼催,惊吓得她从此半步不敢离开坞壁。”
荀玄微在树下啜饮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莺初猝然受了极大的惊吓,痛哭了一场,身子软得站立不稳,阮朝汐扶着她往远处牛车方向行去,女婢们冲过来迎上,低声安抚不止,搀扶着小主人回牛车里。
荀玄微放下茶杯,视线往左转,停在钟少白身上。
钟少白的脸色并不比荀莺初好多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得了十二郎仗义相助,今日若不是迎面撞上,十二娘和七娘的车队就要顺利到历阳城外了。”
荀玄微说话的语气虽温和平缓,言辞尖锐如刀锋,
“两位青春姣美、正当年华的高门小娘子绕城游玩,倘若被历阳城中的平卢王得知,他正好接旨要在豫州找寻第三任夫人。你觉得平卢王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来?”
钟少白咬牙道,“我们不知圣旨之事!”
“不错,你们还小,家里许多事瞒着你们,只和你们说,轻易不要出坞壁。世道动荡,人心险恶,躲在坞壁里偏安一隅,你们想不到世间有多少龌龊事,难道龌龊事就无人做了?”
钟少白的脸色猛地涨红,捏紧了双拳,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阮朝汐目送荀莺初进马车,转身走回树下,端正笔直地跪坐回自己的簟席位置,视线低垂看地,冷静地接过话头。
“这世间有众多恶人,犯下众多龌龊事。我们既不是恶人,又从不做龌龊事。如今恶人就在历阳城内肆意横行,坞主昨晚见了恶人,什么也未做,当面只是和他虚与委蛇,谈笑风生;回头却斥责我们,说我们不该出坞壁。仿佛世间恶人横行,我们遭遇了恶事,都是我们之错。”
她口齿清晰而冷静地说,“我不服。”
钟少白转身过来看阮朝汐,眼神灼灼闪亮,这回是激动的脸上升起一片绯红。
“我也不服!”
荀玄微喝茶的动作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摇头轻笑出声。
“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一张口就是好辩才。”
他的视线转往左,注视在阮朝汐身上。
“世间恶人横行,恶事不断,你怎知我什么也未做?”
阮朝汐把头偏去旁边,不吭声。
做了什么?她心里说。
“十二娘是个心里有定见的,轻易说动不得。因此我在信里特意和你把历阳城的情形说清楚,你却依旧来了。——是没拆看,还是看了,不信我之言?”
阮朝汐深吸口气,豁出去地说,“没拆看。”
荀玄微起身,脚步走过她身侧。
绛紫滚边大袖拂过她肩头,秋日清晨的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山里的寒意。他停步问,“为何不拆看?”
阮朝汐低着头,这回死活再不肯吭声了。
身侧的人没有再追问下去,走开了两步。
声音温煦如常,但话里话外寒意入骨。
“平卢王不会轻易择妻。他是草莽豪强出身,厌恶士族入骨,两任上品高门出身的王妃嫁给他不到一年都殁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为了那两桩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听出话背后的深意,吃了一惊,蓦然抬起视线。
荀玄微继续语气平和地跟她说,“如今他人在豫州,过得还算逍遥。何必议定了豫州高门大姓女,给他自己套上枷锁?七娘的家世品貌,堪配他的王妃之位,但他多半会找借口推辞。”
这就是默认之前对荀莺初的那番言语,是刻意吓她了。
阮朝汐低着头,正思忖着,耳边却又传来极平静的一番言语。这回是说给她听的。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陈留阮氏的旁支女,虽然出身高门,但司州那支的房望[1]远不如豫州这支。似你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又生得过于出众,落到了平卢王手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掳走,辱了你,却又借口你身份不配,只给你一个姬妾名分,陈留阮氏亦无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听着,只觉得呼吸发紧,渐渐喘不过气。
夜色中惊鸿一瞥的历阳大城,城下紫袍玉带的平卢王,黑压压潮水般的府兵,仿佛出现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将她网在其中。
手心猛地一痛,她低头去看,刚才不知不觉时竟掐破了,一抹血迹出现在掌心。
她生得肌肤白皙,手掌那抹血色显得格外显眼,落在身侧钟少白的眼里,脸色都变了。
钟少白冲过来挡在阮朝汐面前,“外兄!你何必……你何必!你吓着十二娘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去阮朝汐的衣袖处,瞥过迅速蜷起的掌心,视线又移开,并不说话。
阮朝汐把手背到身后,“没有。”
她示意钟少白让开, “多谢坞主告知真相。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很好。” 荀玄微站在五步外,大半个人陷在山崖阴影里,侧身遥望着远山雾色,神色看不分明。“那就继续听我说。”
“七娘议亲之事,暗中已经筹备不少时日。十二郎,你和七娘青梅竹马,你的品貌、出身、年纪,都堪为佳选。荀氏壁、钟氏壁两边正在堪舆八字。”
钟少白猛吃了一惊,脸色倏然涨得通红,又很快转为苍白。
“你们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心性未定,原本两边都不着急。但因为这次平卢王的意外,只怕要加速准备起来了。”
荀玄微淡淡说,“还站在这里作甚。七娘在车里哭了许久了。你过去看看她。”
钟少白原地连着倒退三四步,压抑地转过身,抬手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大步走出去空地。人却并未去七娘马车探望,直接奔回自己的车,粗鲁甩下了车帘子。
阮朝汐独自站在松树下,望着钟少白奔远的背影。
荀玄微走近半步。
“后面还有。想听么?”他平淡提醒一句,“出了坞壁庇护,外头正在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不怎么动听的。”
阮朝汐不自觉地捏了下掌心。掌心生疼。
“想听。”她深深地吸气,呼出,“坞主请说。”
“你果然长大了。心有主见,辨析分明。”荀玄微道:“我说过,再叫坞主不妥当。换个称呼。”
阮朝汐微微一怔。荀玄微此刻的声线听来不似平日的和缓温煦,声线低而冷冽,显出几分陌生。
阮朝汐表面的神色看不出异常,衣袖里藏着的指尖往下,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这是她习惯的动作,不想却摸到了一小截硬玉石,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放在荷包里的玉簪。
她昨晚收下了那支及笄贺礼的玉簪,在灯下仔细看过一遍米粒大小的十二只玲珑小兔儿,把玉簪收进了腰间荷包里。
她指尖来回捏着玉簪,立时想起昨夜城门下的那场不加血的交锋,又想起了自己和七娘无意中闯入历阳城一摊浑水,替荀玄微此刻的不寻常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或许正如霍清川提醒的,他确实心情不佳。
想到这里,阮朝汐紧绷的眉眼和缓下来。
今日为了维护好友,她当面顶撞得已经足够了。荀玄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收敛自己心头苏醒的小兽般的本能尖锐,没有再试图顶撞他。
想了想,谨慎地换了个周围人都用的称呼,“郎君。”
不过换了个寻常称呼,不知为什么,阮朝汐却感觉对面的视线倏然锐利起来。她感觉自己瞬间被那道目光扎穿了几百个窟窿。
阮朝汐按捺着快步退走的念头,避开那道目光,忍着没露出惊愕神色。
说旧日的坞主称呼不妥当,叫她换个称呼,她顺从地换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被他用这种寒凉眼神盯着?
荀玄微站在她面前,眸光如寒星,常见的温煦笑意散得干净,耳边听到“郎君”的那个瞬间,注视的目光甚至带着陌生的一股尖锐锋意。
“好称呼。”他当先往马车方向缓步行去,“此地不方便。进车里说话。”
第42章 第 42 章
护卫部曲都被全数清场, 只留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不远不近地守着车驾,阮朝汐撩起车帘,弯腰进了大车。
一进去就感觉眼前格外的亮。几案上点起两盏铜灯, 一左一右放置在靠近她坐处,她在明亮灯火里跪坐。荀玄微坐在靠里暗处。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黑漆矮案, 对峙般的静默气氛让人不安,她开口催促, “郎君找我来说何事。”
“换了个称呼, 越发的疏远了。”荀玄微进了车, 声线恢复了舒缓, 刚才片刻的冷冽尖锐仿佛是个错觉。他噙着清淡笑意,神态自若地换了称呼。
“这几年到底怎么了, 朝汐。沈夫人说你小时候懂事听话, 越长大反而越不服管教。前几月不声不响地去了阮氏壁, 临行登车了沈夫人才知晓。回来直接搬出了西苑。说说看, 谁给你委屈了?还是说你在云间坞过得不好?”
“没人给我委屈。我在云间坞过得好。”阮朝汐冷静分辩, “我只是及笄成年了, 有些事可以自己拿主意。”
“及笄成年了,雏鸟翅膀长成,想要展翅高飞了。”
带着几分感慨, 荀玄微再度唤了她的名。 “朝汐。我特意寻了傅母前来教养你。她在我母亲身边跟随二十余年,便是去宫里教养公主也足够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多年精心教养,也压不住你骨子的野性?”
这是阮朝汐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野性”这样形容她的字眼。她愕然抬眸,又很快低了下去。
“沈夫人的教养, 桩桩件件我都记着。”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纤细的脖颈扬起, 仰头望着对面的郎君。
无论是端正的仪态,轻缓平和的声调,丝毫不乱的衣摆,自然叠放的双手,无处不体现着这几年来的精细教养。
但荀玄徵的视线望过来时,并未如她所想,审阅她的教养仪态,而是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娇俏的少女流苏髻上,插着一只兔儿发簪,一只牡丹金簪。
他身往前倾,越过矮案,抬手从她发间拔下了兔儿簪,借着明亮流泻的灯光,垂眸打量发簪上雕刻的兔儿拜月图案。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摸自己发髻,乌发间的玉簪真的被抽走了,连一声告知都没有,她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倒是信任阮郎。”荀玄微掂着阮荻的及笄礼物,在灯下打量着。
“他也确实对你不错。但阮氏族人众多,你已经及笄,至今未入阮氏壁。当然有你自己不愿去的原因,但阮郎并未坚持接你去,因为阮氏各房意见分歧,人心不齐。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娘子入阮氏壁,你要多留意了。”
阮朝汐确认簪子不在了,慢慢放下手,重新交叠在身前。但阮荻赠送的兔儿发簪是她极在意的礼物,她忍不住飞快地瞥过对面一眼。
暖玉色的指尖正在慢悠悠地把玩着发簪,并没有交还的意思。
“多谢郎君告知,我会留意。今晚之后,我立刻回云间坞,再不出坞门一步。但之后,郎君对我……不知有什么安排?”
“我对你能有什么安排。”荀玄微继续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兔儿发簪,“你是阮氏的人,我不过是个阮家的外姓好友罢了。你该去问阮郎,他对你有何安排。”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他说的话。
“这么多年,我都住在云间坞里,受荀氏庇佑。我的前路……长兄会来和郎君商量的。”她轻声说。
“你倒是敢说。” 荀玄微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承认下来。
“猜想得不错。你从小借住在云间坞,受我傅母的教养长大。虽然冠着阮姓,阮家不敢独自做主。五月你及笄,六月你阮家长兄的书信就到了京城,和我商议的,正是你将来的议亲诸事。”
“……”阮朝汐凝神细听着。
荀玄微说到此处,停顿须臾,把拜月兔儿发簪搁在案上,却换了个话题。
“早上给你送去的簪子,你没有扔了,砸了,反倒顺从收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今想来……收了我的簪子,是在替你自己的前程打算了。这几年长进了不少。”
阮朝汐不太明白荀玄微这番言语。意有所指,似褒似贬,乍听像是夸奖,仔细咂摸又不对。
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理应扔了、砸了玉簪,才符合他的期待,不砸簪子倒是做错了什么。
她思索着,实在难以理解,不免显出几分困惑神色。
“好好的赠礼,为什么要扔了,砸了?”
她今年及笄不久,虽说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眉宇间稚气尚存,茫然抬眸的时候,眼睛乌亮柔和,带着疑惑不解,眼神几乎是柔软的。
昨晚城外,她虽然外表保持着镇定,其实被平卢王的狠厉善变惊吓得不轻。
荀玄微在城下短短几句交锋瞬间受到的真切威胁,让她意识到,世事无常,风险多变。
人既然好好地站在面前,还有什么比见面更好的事呢。
她不再想计较心里那点小小的委屈和难过了。
荀玄微相赠的十二兔儿玉簪并不是被她随手放进荷包里的。她昨晚其实想了不少。
阮朝汐低头从荷包里把簪子翻出来。
“郎君的簪子,我收下了。七娘和十二郎今日过得不好,他们都知道错了,可不可以不要再罚他们了?”
她摸了摸簪头精致的捣药小兔儿,身体向前倾,双手奉上玉簪,微微偏了下头。
那是个妥协的姿势。示意对面的人可以接过玉簪,替她簪在发上。
荀玄微今日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盏刻意挪了位置,放置在靠近车门处,阮朝汐跪坐在灯火通明的亮光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不动声色,细致观察她每一处的细微神情,揣摩着她每句话里的真心假意。
直到此刻,阮朝汐上前倾身,双手递上了玉簪,他终于流露出少许惊讶,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在剔透十二兔儿玉簪上转了一圈。
起先带着惊讶意外,又带了些思索,随即莞尔失笑。
“今天又打的什么主意。”
阮朝汐捧着簪子,等候了片刻,没有人接过去,她讶然抬头上望。
因为灯火挪去了门边,亮光照不进车里,荀玄徵侧坐在暗处,大半个人陷在暗影里,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他衣袍上银线暗绣的麒麟纹,映着细微银光。
他托着茶盏的姿势没有动,对着奉到面前的精致玉簪,啜了口茶。
“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我见沈夫人信里说,你勉强还能听我的劝。桩桩件件的不妥当处,还是按照我信里的叮嘱一一去做了。仔细花些时间,还是能教养过来的。只是,规矩易学,天性难改。你极不喜欢学西苑的教养规矩,纵然处处学得妥当,终归野性难驯。”
这是阮朝汐第二次听到‘野性难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字眼。
“我不喜欢西苑。”她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眼眶又有些发热,“不可大声说话,不可跑过庭院。遵守女诫,规行矩步,环佩不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教养规矩。”
一声瓷器轻响,茶杯放下了。
山风盘旋着掀开车帘,吹过麒麟银纹的衣摆,人影在灯下晃动,暗处看不清郎君的轮廓。
耳边只有熟悉而陌生的嗓音,以平静到淡漠的语气,一字一句质问她。
“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反抗?为何不当着沈夫人的面大声说出你的不喜?为何不联合其他人,把沈夫人赶出去?不想给我写信,为何还要敷衍,不索性直接断了通信?写给你的手书,你不想拆看,为何不当着霍清川的面直接撕了我的信?”
阮朝汐震惊地听着。起先还要张口分辩,后来越听越混乱茫然。
何至于此?
为什么他会如此想?为什么他以为她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荀玄微想得更多,质问得更多。
“恨我,恼我,疏远不肯理睬于我,拒了我赠送的簪子,于你理所当然。然而区区一日之内,早上还表现得决绝,到了晚上就改变主意收下簪子。”
“放软身段,主动妥协,摆出柔顺姿态,要我簪在发间,只为了讨个好前路?值不值得?”
“这么多年,你长进在何处?韬光养晦?虚与委蛇?”
跳跃的灯影下,荀玄微放下茶盏,却还是不接她奉到面前的玉簪。盯过来的视线里带着陌生的打量。
“想清楚了再说话。”因为话语简短,语气格外冷冽,“好好回答我。”
阮朝汐茫然跪坐着。
想清楚什么。回答他什么。
收了他的簪子,要他帮她簪上,为什么他反倒更为不喜?
她想不出缘由。
心神混乱之下,一个没留神,手里一松,簪子竟然失手落下,掉在木板上,咕噜噜滚到了旁边。
清脆的撞击声传入耳中,阮朝汐心头一震,急忙俯身捡起,仔细查验。
越精致的物件越经不得摔,玉簪头以细致刀工雕刻了十二只兔儿,果然有一只玉兔的尾巴裂了。
她蹲在地上,摸着裂开的玉兔儿,原本被压下去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大概是天底下第一个被人强塞了礼,顾念着对方心意勉强收下,却又被追问为什么收礼的人了。
哪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阮朝汐掌心攥着玉簪,摔裂的兔儿尾巴映在她眼里,她蹲在地上不肯起身,啪嗒,一滴泪掉在地板上。
“昨日不肯拿簪子,是因为心里计较!说好了每年新年告假回来,五年未回一次!”
阮朝汐抱着摔裂的簪子,委屈地声音都在发颤。
“晚上看到平卢王凶恶,想通了,五年才回来一次,不想再和郎君计较了。你又和我计较什么!”
面前的审视冷意倏然散去了。
荀玄微无言往后坐,目光落在面前微微颤动的双髻处。少女蹲在地上动也不动,摔裂的兔儿玉簪被她攥在掌心,衣袖遮掩了全部面容表情,以防御的姿态抱住膝盖,泪水无声溅落木板。
他哑然看着柔白掌心里紧攥着的玉兔儿。
阮朝汐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五年来积攒的委屈,一次次新年的等待不至,刚见面就闹出的不快,种种情绪积累了太多,早已过了山火爆发的时期,只剩下闷烧后的余烬。
她双手抱着膝盖,手掌里紧攥着摔裂的簪子,少女娇俏的流苏髻微微晃动,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烛火倏然晃动起来。对面的人执烛台起了身,倾身靠近,温热的手掌安抚摸了摸她的头。
声线恢复了往日的温煦和缓。
“是我想岔了。我原以为……”
荀玄微试图从她紧握的手里接过玉簪,轻轻扯了两下,阮朝汐死活不肯放手。
他把烛台放在近处,撩开衣摆,也蹲在她面前,把之前抽走的阮大郎君相赠的兔儿拜月玉簪子交还,依旧簪在浓密乌发间。
阮朝汐剧烈地扭了下头,手臂空隙间露出发红的眼尾。
荀玄微又去拿她紧攥的玉簪,指尖覆着她握紧的拳头,她起先不肯放,他力道极轻地往外掰,极好声气地哄她,“让我瞧瞧摔裂了何处,摔得厉害不厉害。”
阮朝汐的手微微一松,这回拿出来了。
荀玄微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展示给她看,“摔裂的尾巴不注意看并不明显,只有转过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细裂纹。”
他将莹光剔透的十二兔儿玉簪重新簪在阮朝汐的发间,轻声哄她。
“你先戴着,过两日我寻个更好的簪子来,我亲自替你雕一支兔儿。好了,阿般,是我不对,莫哭了。”
第43章 第 43 章
车队于傍晚到达荀氏壁。
从京城一路疾驰回豫州的车队, 并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坞门下耽搁了不少时辰。守卫部曲慌张回禀,几个荀氏子弟匆匆赶来, 大开了坞门。
车队有序进入敞开的坞门,阮朝汐在车里端正坐稳。
耳边传来李奕臣和陆适之、姜芝两人的低声交谈。
“郎君刚才吩咐, 我们的牛车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车, 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来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马车里, 摔了簪子, 伤心哭了一场, 红着眼睛回车坐下不久,李奕臣就被送回来了。
霍清川换了身干净衣袍离开车队, 云间坞三位家臣照常跟车, 一场问责到此戛然而止。
只有阮朝汐自己, 握着不仔细看不出裂痕的兔儿簪子, 低落的心情持续到了进荀氏壁。
这五年来, 荀氏壁她来过两三次。荀七娘极力邀请她常住, 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个月便告辞离去。
她实在不大喜欢荀氏壁。
位于平缓丘陵地的荀氏壁,规制和云间坞大为不同,规模大了许多, 规矩也严苛许多。
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房梁鳞次栉比。她第一次坐车进坞时惊鸿一瞥,感觉至少有几百间屋舍,几十处跨院, 曲廊蜿蜒,望不到尽头, 处处都是低头垂手避让的家仆奴婢。
阮朝汐的牛车直入清源居。这是荀玄微少年时在荀氏壁的住处,一处极疏阔的院落。
这里和云间坞截然不同。布局处处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铺满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围墙都修得极高,把视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里。耳边不闻人声,远眺不见云山。
牛车缓慢停在庭院里。白蝉搀扶着阮朝汐下车。
庭院正中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
枝干粗壮,伸展茂密,遮蔽了东南半个庭院。比云间坞主院里的那处梧桐树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天幕,她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枝繁叶茂的枝桠。
“好粗壮的梧桐。”
身边的白蝉也仰头打量着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郎君院子里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时栽种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点点头,问白蝉,“我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郎君未曾告知。刚才只遣人吩咐下来,他另有住处,要十二娘在清源居里好好休息。”
阮朝汐并未住进主屋,选了厢房住下。
睡前听到庭院里有巡夜的脚步声响,隐约有几句训斥声。她开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带领着部曲,一处处地检查防卫布置。
碰着疏漏处,不客气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脾气比在云间坞时暴烈了许多。
阮朝汐躺在柔软的卧床上,陌生的环境让她辗转难以入睡,在庭院里细微的走动声音里,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去。
——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后过来拜访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让给你住,我说也要住,他倒把我赶回去,让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围廊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们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够,我和其他两个姊妹挤挤挨挨住一个院子里。我的屋子只有这么点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对面。
她并未坐在现成的围廊长座上,反倒坐在栏杆的高处,脚下踩着长木面,背后倚靠着大木柱。微风拂过围廊,间色长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起,露出脚下高履的丝绸鞋面。
“郎君为什么不让你住过来?这个院子好大的,那么多间空屋。”
荀莺初抱怨,“三兄说我话太多,晚上住过来,必然拉着你说整晚话,害你休息不好。他说不能如此怠慢贵客,叫我白日过来。”
阮朝汐笑了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么贵客。”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子撑在栏杆高处,两边的金线流苏就在肩头处微微摇动着,日光下映衬着姣色眉目,极为好看。
荀莺初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儿, “十二娘,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的人了,怎么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坞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什么钟四娘,陈六娘,哼,都该让她们来见见你。”
说着自己起身,也学着阮朝汐的样子往栏杆高处攀,旁边几个女婢慌忙过来拦阻,荀七娘攀了几下没攀上去,气恼说,“你们扶我上去!”
随侍女婢们不肯。为首那个低眉敛目地劝说,“十二娘是云间坞的贵客,如何坐,坐何处,奴婢们随贵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听说了,必然要落下责罚的。”
荀莺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强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仿佛吹足了气的牛皮破了个口子,精气神从里头漏了个干净,她把几个女婢赶去远处,自己闷坐发呆。
阮朝汐踩着长板下来。
“心情不好就不要强做高兴了。”她趴在围廊内侧的木栏杆处,“想哭就哭一会儿,我替你挡着。”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脸靠在她的肩头。
“阿般。三兄说的一点都不错,阿父真的在和钟家议亲。我昨夜偷偷去听,阿父在和阿娘说,赶紧在今年定下来。定的就是钟十二那个憨货……”她哽咽起来。
阮朝汐认识钟少白也不是一两年了。
“十二郎虽然性子冲动,但还不至于是个憨货……昨天早上,他还当着郎君的面,想替我们两个担罪来着。”
“你不知道。”荀莺初凑在她耳边,“钟十二就是个没脑子的憨货!昨天半路上,他的车驾就在我车边上,我听他车里动静又哭又骂地一路不消停,荒山野岭地闹什么!回去钟氏壁找他阿娘去哭去闹啊!他阿娘疼他如眼珠子一般,他当面狠命折腾自己,惹他阿娘心疼,两边议亲必然妥妥地不成了!”
阮朝汐:“……”
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也不知是哪位刚学琴的小郎君在拨弄琴弦,时高时低,不成曲调。
阮朝汐在西苑这几年跟着琴师学琴。学得不算太好,但也没这么差,她听着听着,忍不住皱了秀气的眉。
荀七娘学琴多年,更是忍不住。
“这绝不是我们家的人弹琴。”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钟十二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在糟蹋好琴。”
荀莺初起身去了主屋,片刻抱一张琴出来,吩咐女婢们搬出琴台,就放置在大梧桐树下,净手焚香,拂动七弦。
嗡——琴弦轻响,荀莺初神色间的忿然恼怒在悠扬琴音里逐渐平静下去。
阮朝汐凝神听着。
七娘这么美好年华的小娘子,出身家世容貌学识无处不好。她的父母不论是替家族打算,还是有心替她打算,托身在荀氏这般的百年大族,她的前路,其实早已定下了。
阮朝汐撩起裙摆,高履轻盈地踩在长木之上,再度坐在栏杆高处,仰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
耳边是泠泠清音,心底的疑问又缓缓浮起。
她自己的前路在何处呢。
…………
半掩的院门外响起了鼓掌赞叹声。
“两三年不见,七娘的琴艺大有长进。” 熟悉的爽朗嗓音从院门外传进来,抚掌笑道,“一曲清音动人心,七娘长大了。”
阮朝汐讶然往外望去,院门外果然站着阮荻。
荀玄微身为此地之主,陪伴贵客而来。
他今日穿了身接近墨色的直裾广袖袍,袖缘处的金线玄鸟图案在暗色映衬下更显耀眼,脚踩木屐,缓步走进庭院。
细碎的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的目光在庭院琴台处转了一圈,落在对面栏杆高处坐着的人身上,定住不动了。
“十二娘!”身后白蝉焦急地唤了声。
阮朝汐脸上看到阮荻时的浅淡欢喜也瞬间定住,后知后觉地以裙摆遮挡住鞋履,急忙跳了下来。
等她打理好了身上的长裙摆,抚平褶皱,披起肩帛,青石道声声木屐轻响,两位郎君走到了近处。
阮荻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眼看着七娘大了。十二娘今年也及了笄,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爬高下低的。愁煞人。”
荀玄微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来,“年华有度,且待时长。”
阮朝汐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对着阮荻。
“长兄怎么突然到访?”
阮荻脸上的微笑不由地散去了。一抹担忧浮上眉心。
“因三日前颁下的那道圣旨,历阳城里那位煞神……出了些动静。十二娘不必忧虑,为兄连夜赶来,和荀郎商议一番,应该无碍的。听说你在此处,顺便过来探望你一回。”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眉间的忧虑之色不散,他安抚说了几句,眼看要走,忽然被阮朝汐发髻间多出的一支玉簪吸引了视线。
“咦,好精巧的簪子。精雕细刻的许多兔儿,不在阳光下细看还看不出。可是七娘赠你的?”
阮朝汐本能地抬手摸了摸玉簪,没应声,身子往旁边侧了下,避开了兔儿尾巴摔裂的那处。
对面站着的荀玄微接过话头。
“是我相赠的。不小心摔了下,摔出一道细痕,难为阿般还肯戴着。”
阮荻诧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拿到手的赠礼就摔了。”
阮朝汐原本盯着地的目光瞬间抬起,飞快地瞥过对面身穿墨色广袖的人影。
“原本是不会摔的。”她的视线很快又挪开,心底残留的郁气又升上来。
她冷淡地说,“郎君心情不好,又正好撞着我和七娘私去历阳城的事,抓着机会发作了一场,最后摔了簪子。”
阮荻听她语气不对,正皱眉打量,忽然察觉到更不对劲的地方,眉心皱得更紧了,“原本叫坞主就罢了,怎么改口叫郎君了?以你的身份不适合。快快换个称呼。”
阮朝汐的视线移开,对着围廊柱子,“不许叫坞主,又不许叫郎君,我不知道叫什么。”
她今日的反应不大寻常,阮荻惊异地转头问荀玄微,“十二娘是怎么了?平日里在云间坞里好好的,怎么进了荀氏壁,倒成了个一点就炸的爆竹了。”
荀玄微平静应答,“不慎摔了赠她的簪子,原是我的过错,答应她的新簪子还未做好。”
顿了顿,又说,“小时候称呼‘坞主’,如今大了,称呼确实要改。从善吾友,你人在这里正好,你看十二娘如何称呼妥当。”
阮荻不假思索道,“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家七娘从小喊我‘阮大兄’,我家十二娘如何叫不得你一声‘荀三兄’?我早就想说了,你二兄那里叫‘二郎君’也不妥。回去一同换了称呼。”
荀玄微赞同。“如此称呼极好。”
称呼之事便在当面定下了。
阮荻催促了几次,阮朝汐始终不肯张口喊 “荀三兄”。他心里还记挂着正事要商谈,摇摇头,留下一句“得空再来探望你。在荀氏壁为客,莫要任性。”转身出了庭院。
阮朝汐听脚步声走远了,才转过头,盯着远去的两道背影。
七娘的前路是她家阿父阿母定下的。
而她自己的前路,就像刚才被当面议定的称呼那样,不论自己心里如何想,喜欢还是不喜欢,是不是愿意开口喊一声“荀三兄”……
由不得她自己,多半要由前方这两个人定下了。
入夜了。
这是她在荀氏壁的第二个夜晚。
白蝉已经睡下了,阮朝汐在夜色里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窗边箱笼。
她这次出坞的名义是给阿娘祭祀。从云间坞带来的小竹箱笼,除了祭祀用物,最下面一层压着几件要紧的东西。
她隔着衣物摸索,寻出半幅陈旧褪色的赭色衣袖,一根旧木簪,捏在手里。
年代久远,木簪的木纹都开裂了。她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
她这次同意来历阳城外,一方面是因为荀七娘的恳求;另一方面,她自己私心里也想着,阮荻就在历阳城里任太守,她或许能见一见长兄。
她已经及笄成人。如果说当初入云间坞时,还是个不能自立的女童,如今她已经可以自立了。
阿娘临终前已经病重到不能说话,但拼尽力道,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西北。
那是她们的故乡:司州的方向。
阿娘想要她去司州。
她其实早两年就在思考着该不该去一趟司州。但沈夫人教养严厉,她连西苑都轻易不能出,更不必说出坞壁,去司州。若写信给远在京城的荀玄微,回信必然又是一句‘不可’。
她现在及笄成年了。阿娘当年的遗愿,她想捡拾起来。
去司州毕竟是件不小的事。又隔了许多年。阮荻这些年遣人四处寻找,想寻到她父亲安葬在司州的坟冢,移葬祖坟,就可以彻底抹去她阮氏女身份上的最后一点存疑。但始终找不到。
有时午夜梦回,她半夜里想,会不会是阮氏的人寻错了路。亦或是运气不大好,找对了地方,却错过了线索。
她自己依稀记得几处幼年时短暂居住过的村落地貌,如果她自己去司州寻找,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她告诫荀七娘车马不会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就走,但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转一圈恰好望见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车队……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这边,她应该和长兄商谈去司州的事。
不想半路没有撞到阮氏车队,却撞到了回返豫州的荀玄微。
阮荻的性子疏旷豁达,有可能被她说通;荀玄微的性子外温内冷,绝不会应下让她独自离开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只觉得前路茫茫,踌躇难定。
——————
夜深了。
前院的东阁灯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这几年出仕劳心劳力,白日精心修饰仪容,还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的形象现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面前,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不羁真面目,倚着阁楼栏杆,在夜风里自斟自饮。
“早上看你鸡鸣便起,前堂访客络绎不绝,晚上宴饮不休,到了三更夜还不睡下,从简,你整天不用睡觉的?” 阮荻边喝酒边问。
荀玄微拨了拨灯芯,眼前光华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着一根质地极为澄澈的玉簪,右手边放了空白绢书,比划着簪头大小,以极细的兔毫笔工笔在白绢上勾画图案。
“人生苦短,更要争醒时长。高枕酣卧,于世间何所益?”
阮荻啧了声,“于世间无所益,于你自己身体有益啊。从简吾友,听我一句劝,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瞧他大半夜的不睡,忙着画些什么。
“……兔儿?”他笑得几乎喷了酒,“先前听闻你制紫毫笔的名头响亮,去京城带走了几笼豫州山里的兔儿。怎么,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儿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划簪头大小,在白绢上继续描摹,“闲暇时还是制笔,不怎么精擅雕刻。许久没有动玉石了。”
兔儿玉簪让阮荻立刻想起一个人,“难道是雕给十二娘的?”
荀玄微拨亮灯火,刻刀谨慎地转过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说好的回来及笄观礼,结果那个月未能出京。只得在京城寻了玉簪,在纸上描了花样,叮嘱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当面应了她,给她亲自雕一只。”
阮荻没兴趣看人精雕细琢地雕兔儿,又回去凭栏喝酒,听耳边细碎的刻刀磨玉声。
“男儿还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这等要紧的事,我又不得空去亲自筹办,只管和拙荆说一句,她替我操办得妥当。”
“从简吾友,你若内宅有贤妻,何必亲自操办这些庶务。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诸女,竟未瞧中一个?”
荀玄微手里用力,修长指尖抵住刻刀,细微粉末窸窸窣窣落下,仿佛初冬细雪,一只长耳朵出现在簪头。
他仿佛未听见询问,不紧不慢转动刻刀。
沙沙的雕刻声响不断,一只镂空的尾巴尖出现刻刀下。
看着雕刻中的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里的匆匆会面。
“你和十二娘怎么回事。我记得小时候她对你极亲厚的,怎么长大了变一副不肯搭理你的模样?早上在清源居里,我看她扭头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说过了,不慎摔了她的簪子,惹她心情不悦。”
阮荻狐疑地瞧着他手中缓慢成型的兔儿簪头。
“我从未见过比你做事更稳妥细致的人,怎么会摔了她的簪子?该不会是十二娘发脾气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满地碎屑。再开口时,轻描淡写转开话题。
“说起历阳城里的那位高僧,释长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的时日。我在京城时和他相识,和他对坐整日,辩过佛法。”
阮荻继续喝酒,“你和我说过了。”
“佛法精妙无边。”荀玄微手里精细刻着兔儿,和阮荻说,“释长生大和尚的经义解释得精妙。尤其是‘轮回’一说,令人畏怖。”
阮荻赞道,“不错!六道轮回,生生不灭,乃是佛法至为奥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论说,人死后便化为清气,从此消散在天地间。但佛家的说法,人可以生生不灭,轮回转世,若这辈子积攒了足够功德,人还有来世。”
“来世。”荀玄微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通明烛火映在晶莹簪头,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浅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积攒了功德。前世积下凶煞恶事的人也有来世。或许执念深重,便能重入轮回?”
他唤了阮荻的字,“长善,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投胎重入轮回,同样的人,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回,这一世经历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长大成人后便会有不小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休的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结下情谊。”
“那么,轮回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荻被他问得怔住。
“从简,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轮回今世人,可是前世人,问得极玄妙!之前我从未想过,发人深省!”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细微的沙沙雕刻声响里,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湿衣摆,终于恍然回返。
“我觉得,前世不死不休的仇寇,这一世竟成了和睦相处之好友,秉性大不同,或许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了。”
“是么?”荀玄微放下刻刀,吹了下簪头浮尘。
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儿出现在灯下。尾巴翘起,两只长耳也翘起,原地蹲坐,眼神警惕望向远方,极灵动传神。
“虽然再入轮回的境遇不同,导致言行秉性大为不同,但仔细查勘,天生的脾性其实还在……”
庭院里的阮荻并未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又自顾自地思索着踱步去远了。
荀玄微在灯下转动簪头,仔细打量着新刻好的长耳兔儿。玉簪莹光流转,光华剔透。
他轻声自语,“你觉得是不是同个人,阿般?”
第44章 第 44 章
黄昏日落时分。
白蝉站在院门边, 和来人轻声交谈了一阵,回转时脸上还带着细微的诧异神色。
阮朝汐正在厢房书案边练字。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节气, 她早晚课的例行练字从未落下。抬头见白蝉的脸色不对,笔下就停了。
她如今叫不出“荀三兄”的称呼, 对着纸上写满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平淡地询问白蝉, “可是前院遣人传话来?”
白蝉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十二娘, 银竹来了。”
“……她不是在云间坞里?怎的突然回来了荀氏壁。”
“银竹说, 是郎君遣人接她回来的。郎君传话给她说, 十二娘会在荀氏壁小住一阵,因此把她接来, 照顾十二娘起居饮食。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阮朝汐提笔停顿了须臾, 继续蘸墨练字,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自己会在此处长居, 还以为过几日会回去。——给银竹找个住处, 今晚先歇下吧。
一尺八寸长的大纸上, 她连写了二十遍的“风静山空”,烦乱心绪平复几分,放下笔。
——
乌金坠落, 暮色笼罩各处宅院。
前堂隐隐约约传来鼓乐丝竹之声,这几日宾客络绎不绝,今晚又开了宴席。
阮朝汐的清源居里也四处挂起了灯,庭院开了小席。
荀七娘傍晚时气冲冲来找她了。入了席还气得发抖,把刚听到的消息说给阮朝汐听。
“三兄前几日才在历阳城外颁下圣旨, 今日刚听说的消息……平卢王那厮,果然趁着机会作妖了!他居然广下请帖, 给豫州各处大姓坞壁,借着听高僧讲经的名头,邀请各家女眷入历阳城,怕不是要同时相看!”
荀七娘气得眼角都发红了,“那厮下帖给我们,用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名目,居然……居然叫他的侍妾下请帖!如此羞辱豫州士族!我倒要看看,哪家女眷会去!反正我不去!”
阮朝汐听得匪夷所思, “你看到请帖了?用的果然是侍妾的名目,不是平卢王府里的哪房女眷长辈?”
“呸!他那侍妾跟他几年了,在豫州出名的很,我怎么会弄错。”
荀七娘嫌弃道,“说出来污了我们的口。曾经还是北方士族高门出身,清河崔氏你可听过,崔十五郎在云间坞门下不屈自尽,何等的气节!怎料到他那幼妹十六娘居然是个软骨头,落在平卢王手里,苟活至今,成了那厮的后院侍妾!每每宴席上被那厮带出来炫耀!”
阮朝汐一惊,“崔十五郎的事我知道,从未听说他有个幼妹十六娘?”
“你在云间坞消息蔽塞,沈夫人肯定不会告诉你这等龌龊事的。”
荀七娘把女婢们挥退,单独和阮朝汐说,“荀氏壁里人来人往,我们听到的消息多些。确实是崔十六娘,崔绾。说来可怜也可悲,曾经的天下第一门第,如今满门风流散尽,只剩她一个了。”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情沉落下去。 “他家男丁在朝堂上出了事,连累到女郎身上,十六娘一个小娘子从京城逃难到豫州,兄长又遭了难……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不必再苛责她什么。”
“偏你的想法古怪。”荀七娘觉得稀奇,就连怒火都停了,“按我们说,她早该随着兄长自尽了,苟活到今日,徒然辱没了门楣。”
阮朝汐皱了皱眉。她不大喜欢这种论调。
扯开话题边吃边闲聊,直到月上中天,荀七娘的心情恢复不少,起身告辞。
阮朝汐把她送出了庭院外,荀莺初站在门边,带着几分期待问她。
“十二娘,你住在三兄的院子里,早晚可否能见他的面?我真的不想去历阳城……但所有人都说,这道圣旨是三兄从京城带来的。就算所有豫州大姓都不去,我们荀氏的女眷也要去。不只是我,未出阁的还有八娘,九娘……”眼眶渐渐地红了。
阮朝汐默然走出几步,“这几日未见到人。若见到了,我当面问个准信。”
荀七娘大喜过望,“我们家规严厉,三兄这几日在前院,来了许多外客,许多的应酬。我们不得轻易去前院打扰的。但阿般,你也是外客呀。你去寻三兄无妨的。”
阮朝汐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会去前院寻人么?
从前那段美好日子留下的“坞主”称呼不许她叫了。换成了陌生的“荀三兄”。
五年不见,记忆里的人虽然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却变得熟悉又陌生,她当面根本叫不出那声亲昵的“三兄”。
当面的称呼都喊不出,如何去前院寻他?
难以形容的郁气,并不剧烈,却越聚越多,慢慢从心底升腾,覆盖四肢百骸。
阮朝汐送走了七娘,独自站在庭院里,抬头望着庭院东南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头顶最后一抹余晖从高处落下,晚霞笼罩天边。院落围墙太高,阻隔了阳光,映不进她的眼。
“关门。”她吩咐道。
白蝉应了声,亲自过去关闭了院门。
再回头时,树下的窈窕人影已经不见了。
白蝉回头寻不到人,惊慌起来,大声呼唤“十二娘!”又疾步奔去廊下,焦急问询护卫部曲,“十二娘人呢!”
部曲们抬手往头顶上指了指。
白蝉愕然抬头。
阮朝汐抱膝坐在一丈多高的枝杈分支处。缎面的两只高履被她放在身边,高处的风呼啦啦吹过她身侧,吹起她身上的长裙,发髻两边垂落的金色流苏剧烈摇晃着。
阮朝汐的视线终于能够越过高墙,望向远处。
她看到一层层的院墙,隔出众多小院,小院里圈住了形形色色的人。
荀氏宗族三代未分家,几百丁口共住。这处荀氏大宅修建了许多年了,扩建几次,依然负荷不下新添的许多人丁。大多数的跨院都是窄而拥挤,她极目远眺,再也没见到第二处庭院如荀玄微的住处这般宽敞。
前院为外客准备的院落倒是好上许多。隐约有几处人影在长廊和庭院走动,俱都衣袂华贵,仆僮跟随。这几日前院来了许多贵客,也不知这些院落里住的是些什么人,来自何处。
她沿着一处处院落打量过去。在庭院里走动的仆从忙忙碌碌。
有个衣着光鲜的少年郎君从某处院落的正屋里走出,在庭院里伸展了手臂,不紧不慢打起了一套五禽戏。
阮朝汐转过视线,好奇地打量。
距离太远,庭院里光线暗淡,看不清面孔。她瞧了一阵,见那少年郎君收了招式,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走去灯下诵读起来。
——看这勤奋好学的姿态,肯定不是钟十二了。
她转过视线,又继续打量其他院落。
大风吹过她身侧,有点冷,她难得觉得爽快。白蝉在树下焦急地催促几个家臣拿梯子,几个人慢吞吞起身去寻,半天没动静。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他们几个都知道她的脾性,借口找不到梯子,让她在树上多待会儿。
视线望向远方,天边平缓丘陵,绵延起伏,农田阡陌纵横,一眼不见边际。
视线转回来时,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敏锐地回望过去。
远处院落里站着的少年郎君惊异地盯着她在枝头高处的坐处。手里的书卷掉在了地上。
她不以为意。荀氏壁这么多人,这么多院落屋子,隔着这么远,谁知道她是哪个。视线转开,继续搜索荀七娘的住处。
女眷居住的后院逼仄,许多小院挤挤挨挨,她沿着记忆的方向去寻。
荀七娘坐在自己的庭院里的秋千上,被一群女婢围拢着,在一棵不怎么繁茂的梧桐树下捂着脸,并不怎么开怀的样子。女婢们似乎在合力劝说她,不久簇拥着她进了屋。
梯子还是拿来了。阮朝汐皱了下秀气的眉头。从树上起身,沿着长梯下了树。
之前的少年郎君应该是瞧见她了,还在愣愣地仰着头。地上的书也忘了捡。
——
夜深了。
阮朝汐思量着睡去,又思量着醒来,天色还未亮。
她的处境和荀七娘并无什么不同。七娘有家里父母替她议亲,她由阮家长兄和荀玄微两边商议着替她议亲。
阮荻疼爱她,赶来荀氏壁探望了她,却也没有和她多说一句。
荀玄微曾经青睐她,她得了他的眼缘,时常被他带在身侧。但五年时光过去,她不确信了。
那日马车里的短暂交谈,她越想越觉得句句隐含深意,却又想不清晰,只记得他陌生的锋锐态度。
她不知自己将来的前路如何,也不知道荀玄微和长兄两个是否正在秉烛夜谈,打算如何地安排她的前路。
越想越无法安睡,她索性起了身,坐在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发呆。
深夜的庭院草地逐渐起了霜。
阮朝汐不欲惊扰睡梦中的白蝉,就在她吹熄了灯,想重新睡下时,耳边却响起了院门深夜开启的沉重声响。
她的动作停住,动也不动。片刻之后,耳边果然响起了熟悉的木屐声。她隔窗瞥见一角天青色衣袂越过长廊,熟悉的颀长人影逐渐走近过来。
几日不来的人,竟然在深夜里来了。
庭院里传来了部曲急促迎接的脚步声,阮朝汐急忙把母亲的木簪衣袖遗物塞回箱笼最下面,匆匆开门迎了出去。
她起身迎接的动作不假思索,然而,等她当真迎出了门去,瞧着走近的人影,脚步却停住了。
沿着长廊走来的人似乎这几日休养得不大好,眉眼带着隐约倦怠之色,徐幼棠迎上去说话,他回应语气也淡淡的,不怎么热络。
阮朝汐停在回廊长檐处,闭着嘴。“荀三兄”的称呼让她不自在,她索性什么也不叫。
荀玄微远远地望见了她,走近廊下。隔着两三级石阶,两人的视线几乎平齐。
“这是睡下了又起身?”他的视线在阮朝汐乌黑发髻间转了一圈,除了坠下来的流苏,发髻上什么也未戴。 “我赠你的那支簪子可还在?”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直接回屋里,从妆奁台上寻到了那支兔儿尾巴摔裂的玉簪,双手捧了出来。
荀玄微从她手里取走。
阮朝汐的视线带着警惕,仿佛林间曾受过惊吓的小兽,虽然站在原处不动,随时准备着撒蹄飞奔远去。
她这几日在院子里睡得不安稳,但毕竟才及笄,正是娇艳初绽年华,月光下露出带着警觉打量神色的精致眉眼,唇色盈盈润泽,清澈眸光潋滟。
荀玄微把摔裂的玉簪收起,修长的手从大袖中伸出,掌心托着一支玉质更为剔透的玉簪。
他今夜说话的语气格外温煦舒缓,言语体谅,几乎像是阮朝汐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原以为你睡下了,不想惊动你,想过来放下便走。不想你大半夜醒着。如此也好。”
在清浅月色下轻轻拨弄了几下掌心的发簪,把簪头新刻好的小兔儿给她看。
“许久没有刻玉石了,雕工不如京城的玉匠。簪头方寸之地,只能刻下一只兔儿,见笑了。”
阮朝汐听他话里的意思,当真是亲自动手雕刻的。
润泽的唇瓣微微张了下,想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从手掌里接过了玉簪,借着月色反复打量。
不是通常的兔儿拜月,大兔儿带小兔儿之类的吉祥图案,而是一只眼睛圆滚滚的兔儿,姿态憨态可掬,原地蹲立着,摆出警惕回望的姿态,一只长耳朵高高竖起,另一只长耳朵被前脚掌捂着,后脚掌撑地,露出同样圆滚滚的尾巴。
阮朝汐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打量簪头新刻的、造型独树一帜的可爱兔儿。这几日聚集心头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小巧下颌处始终绷紧的的线条和缓下来。
她抚摸着圆滚滚的兔儿尾巴,抿了抿嘴,还是不说话。
荀玄微今晚的声线在夜色里格外温和柔软。
“五月里未能赶来参加阿般笄礼,是我之错。这支玉簪通身无瑕疵,玉质本身足以作笄礼。只是我极少雕刻玉石,刀工寻常,刻的兔儿不够之前的十二玉兔精致,阿般莫要嫌弃。”
阮朝汐在月色下抬起玉簪,来回地打量簪头憨态可掬的兔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扯起他的衣袖,看大袖里藏的另一只手。
食指中指内侧关节处,果然留下几处深浅不一的划伤。
荀玄微见藏不住,只得摊开手掌,任她看那几处划伤。中指指腹有一道锐利伤痕窄且深,已经处理过了,当时必定出了不少血。
“早些年还偶尔刻几枚印章,这几年在京城不得空,没怎么动过玉石,技艺生疏不少。”
阮朝汐小心地以指尖碰了下最深的那道划痕,“这边戳得厉害。”
“刻尾巴的时候力道没拿捏好,刻刀头戳了一下。”
他捏着玉簪的兔儿尾巴指给她看。“就是这处。”
阮朝汐在灯火下翻来覆去地打量全新剔透的兔儿玉簪。“我其实不缺簪子的。”
“知道你不缺簪子,我看你头上就时常簪了两支金玉簪。但我既然缺席了你的笄礼,及笄礼物总是要补上。京城带回来的那只簪子摔了,纵然你嘴里不说,我这两日想起,心里总是免不了愧疚。”
荀玄微把玉簪横托在手掌里,郑重地递过去,目光望向浓密乌发髻,玉簪停在半空。
“阿般。”他轻声询问,“我亲手刻的这支簪子,虽然迟了三个月,你可愿意用起?”
阮朝汐很快反应过来。她站在原处,浓长睫羽激烈地忽闪几下,没有躲避。
荀玄微拨开发髻流苏,把迟来的及笄贺礼端正地簪在浓密乌发间。
“吾家阿般,从此及笄;韶华佳岁,兹以道贺。”
阮朝汐的眼眶涌起热意。时隔三个月,她终于听到了迟到多时的及笄道贺,心头情绪激荡,心底聚集已久的郁气瞬间消散了许多。
但她毕竟大了,沉得住气,没有表现出多少异样,只绷着脸道谢。
荀玄微在梧桐树下退开半步,借着浅淡月色打量着玉簪绾发的少女,良久,赞赏地道,“这根发簪你戴着极好。”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簪头新刻的兔儿。她终于还是换了称呼,“多谢……荀三兄。贺礼太贵重了。”
“再贵重的礼,你也受得起。” 荀玄微笃定地说着,转身往庭院里走开了几步。
阮朝汐以为他要走了。荀莺初的请求她始终未忘记。荀玄微半夜探访,气氛和缓,她思索着是不是可以开口替七娘询问几句,可不可以让她不去历阳城。
但荀玄微停步示意她跟上。两人在夜间庭院里并肩漫步,他主动谈起了历阳城里的平卢王,给各家高门女眷下请帖、邀约入城听经的事。
“不必在意下帖的人署名是哪个。请帖由平卢王麾下的文掾送来,必定得了平卢王的亲自授意。平卢王这趟发难,用的是圣意的名头。他故意以侍妾的名义下帖,无外乎羞辱各家,给个下马威。”
“你们当然不会去历阳城。”荀玄微平静地说起打算,“前院这几日人来人往,你长兄也来了,都是商议此事。我们已经做好应对打算,你可以叫七娘放宽心。”
“历阳城中的高僧释长生,在京城和我曾结下几面之缘。我已经写信给释长生,邀他前来荀氏壁外的难叶山讲经。”
“届时,各家女眷都来难叶山听经。既然平卢王的侍妾广邀各家女眷听经,我会发请帖给他家侍妾崔十六娘,邀她也来难叶山。至于平卢王殿下要不要前来,随他心意便是。”
听他说得笃定,安排得又稳妥,各家女眷不用进平卢王的老巢历阳城,阮朝汐的心神放松下来,眉眼舒展。时隔多日,头一次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多谢荀三兄告知。”她早就注意到荀玄微隐约显露的疲倦,“夜色深了,荀三兄早些回去休憩吧。”
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夜深人静思事时。睡意全无,随我在庭院再走走。”
——
黯淡星光下,荀玄微披了星光,站在庭院中央的鱼塘边赏鱼。波光粼粼,倒映着碎月。映入他清幽眼底。
“阿般。”他缓声道,“我近日总在想佛家轮回之说。”
“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重入轮回,纵然是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回,经历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两世轮回的人,便生出极大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休的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言谈甚欢。”
“那么,轮回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朝汐抱膝坐在池塘边。她已经困倦了,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发间的兔儿玉簪月色下晃了晃。
“我不懂谈玄。也不精通佛经轮回的道理。”
“不必精通,只谈想法。说说看。”
“就算轮回再世,境遇不同,毕竟还是同一个人。按理来说,遇到同样的事,同样的人,还是会有同样的反应才对……”
阮朝汐撑着困倦的眼皮,“前世既成仇寇,要么是脾性水火不能相容,要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恶事。今世竟然能和睦相处,要么其中有人脾性大改,要么,就是没再遇到不能相容的恶事。”
荀玄微捏着一小撮鱼食,投入池塘中,鱼儿争相进食,他背身站在月下。
“阿般极聪慧。轮回前的两个人,性情本就水火不相容,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恶事,前世遂成仇寇。今世轮回,其中一个脾性大改,又避开了不能相容的恶事,两人因此可以和睦相处。”
他思索着,继续说道,“但两人脾性原本水火不容。其中一个脾性大改,是因为生了慧根,重入轮回之后,做事手段大不同——”
阮朝汐没忍住,抬手打了个呵欠,夜幕下露出困泪汪汪的眼睛。
白蝉侍立在旁边,委婉劝说了句,“郎君夜里起了清谈的兴致,何苦找十二娘?奴叫人去外头把阮大郎君找来。”
荀玄微侧身回望。“阿般困倦了?”
阮朝汐坐在池边,揉着眼睛。“为什么要思虑这些事呢。管他前世如何相处,重入轮回之后,一切都不算数了。两人做好友不好么。”
荀玄微莞尔,掂起一撮鱼食,继续慢悠悠往池子里洒落。
“若两个都懵懂重入轮回也就罢了。但其中一个偏生了慧根。前世既是仇敌,今世偏成好友。生了慧根的那个,就会忍不住会想,今世成为了好友的这个,是不是前世的同一个,还是说,前世那个已经湮灭无存。轮回的这个是新生神魂。——令我长夜思虑,以至于不能入睡的,便是这处关键了。你如何想?”
“让我想想……”
阮朝汐坐在池边,人已经不大清醒,索性站起身,原地来回走动几次,又从荀玄微手里接过鱼食,边喂鱼边思考。
鱼儿摇头摆尾地争夺食物。
“确实极难定夺。就像这么多的鱼儿,看起来都长得一模一样,但有的上去争食,有的原地等待,有的惊恐躲避。重入轮回的人,想要区分前世今生是不是同一个,只能看本性了。比方说……”
阮朝汐盯着池子里的鱼儿,思考良久。
“……如果遇到突发的意外事,危急之下,最能考验本性。如果同样的反应,采用同样的处置手段,那就是同一个人。如果遇上突发意外事,反应大不相同,处置手段截然两样,那就是新生神魂。”
荀玄徵站在池边,侧耳凝神细听,露出沉思的神色。手指松开,大半袋的鱼饵纷纷扬扬洒入池中。
“撒太多了。”阮朝汐惊道,“鱼儿会撑死的。”
荀玄微已经掷下鱼食布袋,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阿般说得极好。”天青色大袖衣袂在夜风中飘摇, “发人深省,极尽精妙。”
第45章 第 45 章
五日后。
荀氏壁大门开启, 车队绵延,众多部曲护卫,往西南方向的难叶山而去。
阮朝汐坐在牛车小窗边, 掀起碧纱帘,徐幼棠正在车外训诫面前三个年轻家臣。
“你们几个在云间坞苦练五年, 已经住进南苑,只差正式录入名册。如今郎君又从京城回返豫州, 能不能正式擢拔家臣, 就在这几个月了。”
在他面前, 李奕臣, 陆适之,姜芝三个, 默不作声地听训。
“这次应对历阳城那位的发难, 按郎君的‘釜底抽薪’之计, 先把高僧请出历阳城, 搬来荀氏壁附近落脚。那位殿下不是拿‘高僧讲经’做幌子么, 我们叫他的历阳城里没了高僧, 各家女眷入城的藉口不攻自破。”
“法会开设在难叶山,距离历阳城超过百里,距离荀氏壁不到三十里。各家以护送女眷的名义, 各自抽调部曲,数目远远超过那位殿下手里的兵力,且看他来不来。”
“这趟护送七娘和十二娘去难叶山听经,至关重要。你们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护送两位女郎安然回返。”
三人齐声应下, “是。”
坞门方向传来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荀七娘穿了身颜色鲜亮的胭脂色高腰长裙, 肩头披了厚锦披帛,因为要登山的缘故,脚下踩一双高尺木屐,由女婢们簇拥着,前呼后拥地出行。
“你们几个吵死我了,我才不和你们同车,我找十二娘坐。”荀莺初和族妹们分开,径直走来阮朝汐的牛车前,跟车的荀氏部曲过去蹲下,荀七娘理所当然地踩着部曲脊背上了车。
她嫌弃族妹们吵闹,自己却也不怎么清静,“十二娘,难得出游,怎的穿得这么素净。”
阮朝汐看了看自己身上,新做的广袖海棠纹上襦,袖缘以银线暗绣梅枝,高腰长复裙,云霞色的织锦披帛,阮氏玉佩挂在腰间。
“这身不花俏,但也不算太素净。我自己喜欢。”
牛车已经在往前缓行,她借着映进来的日光打量荀莺初的气色,见她今日兴致盎然,精气神都回来了,她弯了弯眸,带出了隐约笑意。
“阿媗今日光鲜耀目,如初夏暖阳。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没有坏消息,自然都是好消息了。”荀莺初笑吟吟掀开碧纱帘,愉悦地远眺山景。
“我阿父说,平卢王那种色厉内荏的小人,整日只敢龟缩在老巢里,定然不敢在光天化日下露面,他肯定不会来。这次去难叶山听经的,都是各家的小娘子,部曲们严密守卫山路,叫我出去散散心。”
阮朝汐耳边听着,不知怎么的,闪过五年前匆匆一瞥,在坞门下见到的张扬肆意的赤色身影。
毒蛇轻易不离巢穴,出则噬人。
五年前,平卢王曾经率兵奔袭七十里,意图攻破云间坞。事后却又不肯认,只说游猎经过。
这次他当真不敢来?
——
上山路上,眼见着挤挤攘攘,全都是豫州大小士族门第的车队。来的不只是各家小娘子,还有许多家的年轻郎君。
一来,许多郎君担负着护送家族姊妹的责任;二来,听说历阳城里的释长生大和尚在难叶山落了脚,这几日要开坛讲经,讲的是“佛家五戒,六道轮回。”
佛道传进中原不过百年,信徒众多,质疑者更多,许多士人特意赶来难叶山,只求当面辩明经义,去伪存真。
“这回来的人不少。我们家的九娘,钟家四娘,五娘,陈家六娘都来了。”
上山道上,荀莺初和阮朝汐商量着,”等下去了半山腰的法会会场,我们不急着挤去前排,先远远地听一听,若讲得精妙,就厚厚地布施香油。若讲得不好听,我们就当做是入山游玩,山里四处转几圈,早早地回程。”
阮朝汐想想不对劲,“如果我们一个觉得好听,一个觉得不好听,怎么办?我们是走还是不走?”
荀莺初傻眼了。“那就……就叫钟十二过来凑个数。不管走还是留,三个人总能定下。”
“他也来了?”阮朝汐探头往外望,还真被她瞧见了人。
缓行车队前方,几个衣冠华丽的年轻郎君纵马前行开道,其中一个打扮得格外显眼的,穿了身耀眼张扬的织金红袍,犀皮腰带,腰悬宝石长剑,看背影岂不正是钟十二郎?
“被三兄关了五天才放出来,要他‘静心思过’。憋狠了,出来就穿了身大红锦袍,斗鸡似的四处晃悠。哪有半分的静心思过。”
荀莺初指着背影笑了一阵,放小声音,“听说历阳城里那位凶神也喜爱红袍。阿般,你觉得那位今日会不会来?”
阮朝汐和她互看一眼,无人应答。
谁知道呢。
释长生大和尚讲经的地点,挑选在半山一处清涧边,荀氏家仆从别处采摘了几百朵莲花,从上游放入水中,慢悠悠地沿着清涧顺流而下,山溪里处处莲花盛开,俨然是佛家妙法地。
围绕着清涧周围,摆放了数百个听经用的细竹簟,附近临时搭建了十几处小木楼,供女眷使用。更远处的山里有几处凉亭,也早已准备好,防风的步障早早搭建起来。
荀莺初和阮朝汐选了一处清净的木阁二楼,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水边结跏趺坐的大和尚的面孔,好在水面传音,大和尚讲经的声音听得倒是清晰。
阮朝汐倚着木廊,手里握着一只新鲜采摘的莲蓬,漫不经心剥着莲子,远远地听到在讲六道轮回。
众僧以梵语吟唱大段佛经,穿过水面,遥遥听到高僧声音醇厚,以纯正的洛下雅音[1]一字一句讲解道:
“此等众生,虚妄分别,不求佛刹,何免轮回?[2]”
阮朝汐忽然没来由地心神一震,手心松开,几颗莲子咕噜噜滚落落地上。
刹那间,她仿佛遭逢了钟罄嗡鸣,嗡嗡震颤不休,视线越过人群,望向水边端坐讲经的高僧。
“不求佛刹,何免轮回……”她喃喃地道了句,还没想明为什么,心口倏然一痛,一滴泪落在手背。
荀莺初今日的游兴极高,正在兴致勃勃地远眺山景,不经意却瞧见好友潸然落泪,失色惊问,“十二娘?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阮朝汐抬手擦去了泪痕,自己也有些疑惑,“最近睡得不大好,精神也不足,总是伤感。”转身冲荀七娘笑了笑,“无事了。”
诸多僧侣齐声念诵佛经,沿着水面远远地传开。
水边的上百个细竹簟已经坐了大半,看穿着举止,俱都是大小士族郎君。念诵佛经的话音刚落,下面立刻响起许多道高声质问的声音,释长生开始详细辩论轮回种种。
不到午时,上山车队越来越多,莲花水池边逐渐拥堵。前来的许多士族郎君,带来了大批家仆部曲,马车牛车把整片山道拥堵得水泄不通,不知哪家的家仆被推挤进了水里,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片刻后,主办这场盛会的荀氏族人赶来,为首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少年郎君领着众多文掾,去和士族诸郎们交谈。
不知说了些什么,向来眼高于顶、不甘落于人后的士族郎君们即刻停止往前拥堵,不少起身缓缓后退,竟有一小半直接登车走了。
阮朝汐在小木楼高处遥坐,侧耳细听经义;荀莺初噘嘴在身侧坐着。
不巧映证了之前的话,她觉得佛法精妙,七娘觉得无聊至极,两人找人寻钟少白过来,决定留下还是回去。
在小木楼高处等了一阵,身后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沿着木梯上来,从背后唤了句,“七娘别胡闹!十二郎人早走了。”
阮朝汐和荀莺初两人同时回头。
来人正是刚才远远眺望到,赶去人群里劝说离场的少年官员。约莫十八九岁,虽穿着品级不高的青色官袍,但官袍下透出蜀锦袍袖的边缘,玉佩加身,神色矜傲,明显是士族出身的郎君。
来人从木梯扶栏处缓步而上,边走边不冷不热道,
“临时出了变故,十二郎性子不稳重,今日穿戴的服色又不大妥当,三兄特意叮嘱把他送走了。七娘,你也不怎么稳重,还是——”
一句话还未说话,来人看清了荀七娘身边凭栏回头的阮朝汐。
日光如洒金,映照在阮朝汐的侧颜,映亮了江南山水色的眉眼,鸦色睫羽低垂,在鼻翼落下柔和的阴影。
少年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忘了再吐出来。
阮朝汐正在专心听佛经,乍见了陌生面孔的少年郎,蹙了下眉,随手拿起团扇,心不在焉地遮住了半张姣色容颜,视线转了回去,依旧眺望着池边讲经处。
荀七娘不情不愿起身,抱怨了句,“九兄来了。说话说一半,我怎么就不稳重了?”
又悄声对阮朝汐说,“来的是我家族兄,只比我大两岁,书读多了,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自以为比我大了十岁八岁。你可见过我九兄?”
阮朝汐遮脸的团扇往下挪,露出一双潋滟眸子,斜睨过去一眼,不认识,摇摇头。
那边呆立的荀九郎却似突然惊醒似的,仓促地往前两步,站在日光下,郑重拂衣揖礼。
“在下出身颍川荀氏,行九,双名景游。敢问面前女郎……”
他白皙的耳边蓦然有些发红,“前几日傍晚时惊鸿一瞥,似有一面之缘。可是近日暂住荀氏壁的阮家十二娘?”
——
临近莲池的方向,荀氏部曲们训练有素地拉起紫绫步障,步障不见头尾,绵延覆盖整条通往后山的山道,遮住了水边听经众人的视线。
有生性谨慎的过来询问,回答一律是:“历阳贵客至。”
半山腰新搭建的两层木阁楼处,阁楼顶风景独好。山顶日光透过半掩的竹帘,斜照进顶端阁楼。此处有宴席贵客。
毫不顾忌下方水池边端坐的几列和尚,酒肉流水般地端上,浓烈的酒香肉香弥漫了整个阁楼。
平卢王元宸出乎意料地来了。
一身大红锦袍似火,言谈肆意无忌。
“今日宴席格外有趣,大和尚居然在山里临时加了一场讲经会。好山好水好经文。”
元宸鼓掌大赞,“两位留意听听看,六道轮回,不生不灭,讲得多好!不枉本王快马疾行百里,特意赶过来啊。实乃盛会!”
悬垂紫竹帘后,清亮筝音响起,曲音悠扬动听。
元宸边喝酒边打拍子盛赞道,“好筝曲!” 自己赞扬了还嫌不够,笑问酒席间陪坐的阮荻,“此筝曲如何?”
阮荻放下酒杯,肃然应答,“洋洋如大江流水,清音动听。”
元宸哈哈大笑,对着竹帘子后面高声唤道,“阮郎夸赞你弹得好!十六娘,还不出来拜谢?”
阮荻脸上微微变色,阻止道,“不可!崔十六娘并非女乐,清音动听,隔帘听一曲足矣!十六娘无需出面拜谢!”
元宸前一瞬间还谈笑晏晏,下个瞬间倏然变了脸,森然喝道,“出来!”
纤纤素手掀开了竹帘,美人抱着长筝,薄纱覆面,娉娉婷婷地走出来,在酒席两步外停下,福身行礼,柔婉道,“元郎何必愠怒。十六娘出来了。”
元宸转怒为喜,把抱筝行礼的崔十六娘一把搂在怀里, “好娇儿。还是你识时务,难怪本王疼你。”
崔十六娘轻呼一声,羞赧挣扎着要起身。
元宸索性一把扯了遮面薄纱,当着在场其他人的面,在美人粉唇上亲了一口。
“曾经的京城第一高门,如今是雨打风吹去。跑了几个,至今还在抓捕。跑来豫州的崔十五没抓着活口,倒是留下了个小十六娘。若是家里没出事,她这般的家世容色,做王妃也堪配了罢?哈哈,如今配不上了,当个解闷的小玩意儿倒无妨。陪伴本王左右,聊当慰藉。”
怀里的美人儿不敢抗拒,忍着泪,微微颤抖,羞耻得把脸挡在肩头。元宸又畅快又得意,斜睨了一眼脸上变色、转头不看的阮荻,又去瞧另一边坐着的荀玄微。
荀玄微淡定地举杯啜了口酒。
高楼风猎猎,吹动他身上博带衣袍,气度闲适从容,仿佛压根没听到不动听的讽刺言语。
“荀郎装聋作哑的养气功夫,本王是佩服的。”元宸觉得没意思,把怀里的崔十六娘往前一推,“去,给荀郎敬酒。”
崔十六娘噙着泪花起身,颤手倒酒,酒壶拿不稳,杯里才斟满的酒被她泼去了一多半。她惊慌地抬眸,荀玄微侧身望过来,两边对视了一眼。
“十六娘不必忧心。”荀玄微接过酒杯,自己斟满了酒,“小事无碍,稍安勿躁。回去殿下身边罢。”
崔十六娘细声细气地道谢,抱起长筝回去,这回乖巧地伏在元宸膝头,抬头露出恳切哀求的目光。
元宸心满意足,亲手替她挂回面纱。“这儿不用你了,去帘子后头。对了,别弹筝了,换首琴曲。”
不错眼地盯着那道窈窕柔顺的身影走回帘后,这才转回目光,对在座的荀玄微和阮荻两人得意炫耀,
“十六娘的琴技卓绝。不愧是清河崔氏嫡女出身,家传渊源。你们都是识货的,一听便知。”
竹帘后拨弦调音,很快传出幽幽琴声,婉转低徊,自有不同意境。
荀玄微在如泣如诉的琴音里喝起十六娘倒的酒。耳边传来悠远的讲经声,依稀正讲到“佛家五诫。”
诫杀生,诫淫妄,诫妄语。
“他娘的。”元宸听得大皱眉头,“这秃驴怎么像是专门骂老子来了?”
荀玄微自若地啜了口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僧讲经,普渡众生,不独讲给殿下一人。”
元宸的目光转过来,狐疑打量片刻,哈哈笑了,“高僧讲经或许是在普度众生。荀郎这句‘听者有意’,货真价实是在骂本王。”
荀玄微莞尔举杯,“说者无心。”
酒过三巡,元宸原本还端着的姿态逐渐浪荡起来。衣襟敞开,粗鲁地箕踞而坐,荤素不忌地品鉴起豫州各家才情出名的小娘子,大骂手下的士族官员各个蠢材。
阮荻不巧就在他手下做事,强忍着闷声喝酒,恨不得把耳朵拿布塞上,一杯喝得比一杯快。
荀玄微坐在下首位,视若无睹,听若未闻,目光从眼前的酒肉狼藉转开,越过远方清静莲池,遥望向更远处。
因为那句“历阳贵客至”,前来听经的小娘子们吓走了大半。莲池附近的十几座木楼人影憧憧,时不时有女眷带着幕篱下楼离去。
距离太远,在阁楼高处望去,只是一个个晃动的人影,略微能分出男女而已。
元宸人来了,却似乎对相看豫州士族女的事并无太大兴趣,肆无忌惮的笑骂声句句贬谪同僚,骂完了豫州骂京城。
荀玄微淡然听着,自斟自饮。直到一辆牛车出现在视野里,车像是云间坞的牛车,赶车的部曲身量魁梧,依稀像是李奕臣,他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追随而去。
那辆牛车沿着下山道缓行,行到山脚一片枫林边。却有个少年郎君追过去,在道边拦住牛车,行礼说了几句什么。
距离过于远了,人自然是看不清的,原本也不会引人注目。但背景处的大片枫林过于火红,少年郎君的青色官袍服站在枫林边,反差强烈,人影摇晃动作,这边便立刻察觉了。
“哟,瞧那边。”
元宸放下酒杯,笑指远处枫林方向。“大和尚讲经没什么好看的。那边的是不是美人儿在偷偷幽会情郎?跟车的部曲还不少。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有意思得很。”
进山听经的郎君虽然不少,青袍官服少年郎不多见,阮荻一眼就认出是他麾下任职的荀九郎,荀景游。脸色登时又是一变。
荀玄微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幅准备好的文书,字面向下,放置于案上。
第46章 第 46 章
山脚枫林边。
阮朝汐团扇掩面, 遮挡住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乌黑星眸,掀开了车帘。清凌凌的目光诧异递过一瞥, 随即转开。
耳边传来白蝉的客气询问,“九郎为何拦车?十二娘已经游玩尽兴, 将要离去了。”
荀九郎不理会委婉的劝退说辞,站在路边, 和车里的阮朝汐文绉绉说起话。
“在下精擅辞赋, 在豫州略有才名。去年乡郡里议品, 得了豫州大中正的厚爱, 将我品议为‘灼然二品’[1]。豫州士族诸姓门第,去年得了‘灼然二品’的, 只有我一个。”
“朝廷原本下了征辟令, 征召我赴京城出仕。家中不舍我远离故土, 因此才改去了历阳城, 投奔阮君的太守府麾下任职。”
“历阳城里的高僧游历讲经, 我心向往之, 曾夜探佛寺,和高僧月下辩法。十二娘呢?莫非你也雅好佛学?专程前来听经?”
阮朝汐坐在车里,诧异地听着荀九郎自报家门。
她只偶尔应荀七娘之约去过两三次荀氏壁, 从未见过荀氏的郎君。虽然偶尔听人提起过荀氏出了位灼然二品,但她既不认识,也未多问。
白蝉放下车帘,视线回望过来,带着几分吃惊, 又带着点思索的意思。
“十二娘和九郎并无交情,周围又无长辈, 在路边停车对话不妥当。奴要不要下车把人请走?”
阮朝汐点了点头。
白蝉还未来得及下车,前方钟少白已经过来了。
他今日穿了身过于张扬的织金红袍,还未来得及游玩,和突然驾临的平卢王撞了袍色,被荀玄微下令不得上山,跟着车队在山脚下等了半天,气恼难平。
好容易等到荀七娘和阮朝汐下了山,车队还未走出几步,荀九郎又跟过来拦了车。
钟少白满肚子的火气都冲着荀九郎去了。
两家是世交,钟少白的母亲出身颍川荀氏,说起来是两代内的表亲,但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从小就是互相比较的对象,彼此知根知底,互相瞧不上,两人的恶劣态度实在不像是亲戚。
钟少白冷笑一声,“什么‘心向往之’。荀九兄向来只推崇儒玄两道,看不上佛家。何时对佛学有兴趣了?做人怎能如此虚伪。”
“上下求索,举一反三,不亦乐乎。”荀景游神色冷淡而倨傲:“小十二,你连儒玄两道都参不透,只怕读不懂佛经。”
两人冷嘲热讽个不停,阮朝汐看在眼里,默默地想,这个年纪的士族儿郎,怎么一个比一个脾气差。再吵几句,只怕要当场动手。
她和钟少白、荀莺初自幼相识,三人在云间坞玩得好。这位荀九郎今日才见面,当然比不上和荀七娘、钟十二郎的玩伴情分。
心里分了亲疏,对待两边的态度当然不同。
阮朝汐掀开了碧纱窗帘。
“十二郎,别这样。”她轻轻扯了下小窗前站着的钟少白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
又对荀九郎极客气地寒暄,“我哪里通什么佛学,凑个热闹而已。九郎家学渊源,若是雅好高僧讲经的话,高僧还在水边讲五诫,不敢耽误九郎的时辰。九郎回去听吧。”
钟少白听出了话里的偏向,嘴角都翘起来了,斜睨着脸色难看的荀九郎,还想得意追讽几句,阮朝汐直接和他说,“你闭嘴。”
钟少白听话地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手背在身后,指腹缓缓抚摸着被素手扯过的一角布料。
荀景游却在这个短短的瞬间,迅速平复了争吵带来的愠怒情绪,镇定下来。
“好叫十二娘得知。”他往后半步,规规矩矩地抬手行礼,阮朝汐诧异万福还礼,耳边听荀九郎继续说道,
“听高僧讲经倒是其次。在下自小跟随父亲出行各处,走过千里山川,见识黎庶风貌,也曾遭遇战事,侥幸逃脱。万千感慨落于笔下,收录成诗文集一卷,去年送至京城,得了吾家三兄的青睐,侥幸得三兄称赞一句‘眼望山川,胸怀丘壑’,在京城略有薄名。”
说罢,荀九郎从袖中捧出一卷诗文集,客气递上,“请十二娘指正。”
阮朝汐:“……”
她十岁才启蒙进学,耽误了不少时日,常常感觉自己学识浅薄,对荀九郎这种才华卓著、少年时便能写诗作赋的高才便有些敬而远之。
眼下人杵在面前,不仅谦虚地夸耀自己的辞赋‘名动京城’,得了他三兄荀玄微的青眼,居然还当面双手奉上了精心装裱的诗集卷轴,坚持要她‘指正’。
阮朝汐哑然片刻,默默地收下,交给身边白蝉。
“有空定当拜读九郎大作。”她叹了口气, “我才疏学浅,指正就不必了。”
始终在车边冷眼瞧着的李奕臣,忽然出声打断道,“有人远远地过来了,不知什么来历。十二娘,山路边不宜久留,尽快下山。”
“那就走。”
送走了难缠的荀九郎,阮朝汐只觉得心累,回了车上。
——
半山腰木楼阁。
历阳城带来的两千府兵黑压压一片,环卫木楼四周。
远处凭栏眺望的红袍人影遗憾地一拍木柱子,扼腕说,“荀郎赌赢了,本王赌输了。那小娘子居然没下车。没意思。”
荀玄微已经吩咐仆从取来三个空杯,在食案上一字摆开,“赌酒三杯,认赌服输。还请殿下满饮。”
“区区三杯酒,喝了。”元宸打赌倒是痛快,爽快地三杯直接灌下去,
旁边的阮荻无言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举杯道,“下官敬陪三杯。”
元宸赞道,“不错。阮郎虽然做事磨叽,喝酒还是很干脆的。”
三杯下肚,元宸放下酒杯,抹了把嘴角,哈哈笑起来,“荀郎在京城被人吹到了天上去,句句都是“神姿高彻”,‘皎月无尘’,居然会提议赌酒,实在有意思。荀郎的赌约,本王肯定要应的。”
荀玄微凭栏远眺,打了个岔的功夫,牛车已经走远了。
他毫不在意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既然入了官场,就莫谈什么皎月无尘。所谓盛名,不过是水中月,身后影,虚妄幻象罢了。当不得真。”
元宸抚掌大赞,“精妙!比大和尚的佛经还精妙三分!”
喝到半醉的视线斜乜过来,“荀郎说说看,入了官场,不谈盛名,该谈什么?”
荀玄微举起手里金杯,遥遥敬酒,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合纵连横,无非是‘利’字当先。”随即点了点案上放置已久的那份文书。
元宸早瞧见了,他不是胸无城府的人,荀玄微不提,他装作没看见,忍着不问。现在立刻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字面向下的文书, “荀郎这是有备而来?愿听其详。”
荀玄微扶栏啜了口酒,说,“劳烦阮郎退避三尺。”
阮荻心里像是被几十只猫儿同时抓挠,烦躁地起身去了远处,去阁楼背面的栏杆处喝闷酒。
元宸往后挥挥手,崔十六娘抱着琴悄然退下。
阵风处处的高楼只剩下两人,一个大喇喇盘膝坐在案前,一个执着金杯倚栏远眺。
元宸心里恶念升腾,明面上没什么动静,只嘿笑道,“荀郎,你胆子倒不小。此处无人,你连个家臣部曲都不带,阮荻也被你支走了,高楼半山风大,嘿,当心不小心失足坠落啊。”
荀玄微从栏杆处侧身,回望了一眼。
“殿下的胆气更雄壮。如此轻易便离了历阳城,穿山越岭,直奔荀氏壁外。身边只带了两千府兵。殿下可知,难叶山各家带来的部曲,加起来超过一万之数。”
“本王怕什么。这次难叶山大和尚讲经,是你们荀氏下的请帖,荀氏布置的讲经会场。本王在这里出了事,你们颍川荀氏只有灭族一个下场。那两千府兵,还是本王瞧着十六娘担惊受怕不敢来,安抚她用的。要是本王自己,嘿,带着五十亲兵过来足矣。”
元宸斜乜着荀玄微,“本王仇敌遍天下,若在难叶山讲经会场遭遇了刺客,你们荀氏还不是得护着本王安全?”
荀玄微慢悠悠饮了一口酒。“殿下说得极是。”
元宸却已经不耐烦起来,酒杯砰的放回案上。“行了,你把阮荻支开,那句‘利来利往’什么意思?案上的文书里写了些什么。”
荀玄微不答反问,“殿下先说,今日为何来难叶山?前来听高僧讲经?还是借着讲经机会,相看豫州大姓的诸位女郎?选立豫州大姓女为王妃,殿下当真打算在豫州长久居留下去,繁衍子嗣,在历阳城落地生根?”
听到最后一句,元宸霍然抬头,眼中凶戾微光闪过。“少他娘的跟老子打太极。有话直说!”
言语里凶狠威胁之意尽显,荀玄微听若不闻,又背过身去,倚栏对着远山流云,悠然开口:
“殿下在豫州盘亘五年,不想回京?”
元宸坐在原处,一时停了动静。目光闪动,仰头把杯里的酒喝完了。
酒杯放下,下个刹那,凶戾神色收尽,骤然雨过天晴,他露出了笑脸,一拍大腿。
“想!怎的不想!我五年未见京城里的皇兄和皇侄了!思念入骨!但小王身上担着豫州刺史的重任在肩,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小王回不去啊。”
“巧了,下官身上任了司州刺史。思念故土山水,只恨不能常留豫州。”
两人互看一眼。元宸哈哈大笑,“当真?荀郎惯会说动听的话。你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热,皇兄倚重你,就连司州刺史的职务都给了你。哈哈哈,那可是拱卫京畿的要紧职位,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坐的。你要舍了前程似锦的繁华京城,回这穷山僻水的豫州?本王倒不怎么信。”
“人各有志。殿下也知道,下官曾经隐居云间坞数年,喜爱的就是豫州的山间云雾,清涧流风。若不是家兄在京城意外伤了腿,家族苦苦逼催,下官绝不会应了京城的征辟。”
言语间,荀玄微瞥见元宸起身走近,也站在木楼栏杆前,眼神带了狐疑,不住地打量他。他假做不知,继续远眺着远方枫林。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在下身在京城五载,年年岁岁爆竹声响,思念豫州故旧亲人。”
说到这里,他点了点书案上那封字面朝下的文书,“不瞒殿下,请辞归隐的文书写好数月了。日日带在身边,在京城时,圣人恩遇信重,下官开不了口。这次奉命前来豫州传旨,见了亲族故旧,惊觉还是眷念故土。然而家族催逼,不允请辞。”
荀玄微举杯,两人在高处凭栏互敬一杯。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利字当头,合纵连横。今日借着一场难叶山盛会,下官有意和殿下抛却旧日龃龉,化干戈为玉帛,筹措一场互惠互利的好事。”
山风阵阵,天地广阔,多少密谈言语湮没在风中。
元宸提着酒壶,自己对着酒壶口咕噜噜喝了半壶,把金壶扔在地上,大笑出声。
“皆大欢喜!”他拍掌大赞,“皆大欢喜的妙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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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荻在阁楼背面凭栏喝酒。
荀玄微不愿与他细说详情,他今日只是个陪客。光天化日之下与虎谋皮,不知后果如何。
阁楼另一侧的秘密商谈告一段落,平卢王带着醉意大声喊他的名,他这个陪客要回去继续饮酒了。
荀景游是他带来的。九郎是在他的太守府麾下任职,又是荀氏出身的郎君,今日法会是荀氏主办,由荀九郎维持法会的秩序,原本是极妥当的安排。——他好好地去拦什么牛车?
正好荀玄微密谈结束,过来阁楼另一边吹风散酒,两人交错的瞬间,阮荻低声问了句,“你家九郎刚才拦的是哪家的车……?”
荀玄微云淡风轻道,“遣人去问了。”
——
天色已晚,今日的水边讲经盛会结束。山下众多家族车队安然离开,陆续消失在山道尽头。
今日进山疲倦,摇摇晃晃的牛车让人昏昏欲睡。阮朝汐在车里合衣躺下,翻了两页就停下的诗文集捏在手里,摇摇欲坠。
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白蝉的嗓音,放低了嗓音,不知在和谁说话。
“九郎来得突兀,事先并未告知。”
“我们不知他为何来。”
“拦下车驾,取了一卷诗文集,赠给十二娘。又和十二郎争执了几句,两边就分开了。”
“十二娘这边的应对……十二娘收下了诗文集,闲暇时开始翻阅。山路疲倦,已经在车里睡下了。”
“神色?平静如常,看不出什么异状。徐二郎不必再追问了,两边根本没有照面,就这样回禀郎君罢。”
阮朝汐手一松,书卷落在地上,清浅的呼吸逐渐平缓悠长。白蝉回转身来,见她睡熟了,轻手轻脚地盖上软衾。
然而,这一场寻常小睡,却出乎意料地久,睡梦中的人辗转不安,低声呢喃什么,忽然又开始挣扎。白蝉渐渐不能安心,起身过来查看了数次。
……
黄昏下山途中一场小睡,仿佛梦里轮回再世,满心愤懑凄凉。阮朝汐挣扎着从黑暗梦境里坐起,抬手抹了把眼角,喘息不止,满手濡湿。
白蝉焦虑地守在身侧,“十二娘快醒醒!这回到底梦见了什么?”
“我在梦里不能动……”阮朝汐急促地喘息着,“似乎被人捆缚了,丢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食水都没有。屋子里好黑,好静……怎么会那么静……我日夜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声的,越听越喘不过气……门外有人,他要逼迫我做事,那人我认识的……”
白蝉惊得脸色发白,按住自己胸口,“好端端的,怎么会做如此凶怖的噩梦。”
缓了下神,又紧张地问,“门外那人是谁?”
阮朝汐披着软衾坐起身,仔细地回想。梦境却如潮水般褪去,模糊了踪迹,只留下点滴残影。
她缓缓按揉着眉心,“不记得了……”
骨碌碌的车轴滚动声响里,车里两人相对无言。牛车还在山道间缓速行进,阮朝汐剧烈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轻声叮嘱,“噩梦不祥,不要到处乱传。”
“奴晓得。”白蝉仔细擦拭她额头细汗,无意中碰触了下后背,冷汗浸透了阮朝汐身上几层单衣。
第47章 第 47 章
车队入夜后回返荀氏壁。
清源居里点起了灯笼。阮朝汐坐在庭院树荫下, 背靠着树干,手里握着一卷书,在灯笼光下翻看着。
陆适之从院门外施施然走进来。
陆适之天生一副好相貌, 打扮行止得当,宛然一个士族出身的翩翩佳郎君。由他出面探听消息, 比普通人轻易十倍。
李奕臣和姜芝两个早上跟车去了难叶山,陆适之灵机一动, 悄声和阮朝汐商量了, 自己留在荀氏壁里。
看他此刻穿了身上好的缎面衣裳, 手里像模像样握着一把羽扇, 就知道今天没闲着,四处探听消息去了。
陆适之坐在庭院里的阴凉树下, 问对面树荫下的阮朝汐, “不是出去玩儿了?怎的还是心情不好的样子。难叶山不好玩?”
“不好玩。”院子里没有多少人, 阮朝汐索性把书卷扔草地上, 抱膝坐着。
“碰着一个头回见面的荀九郎, 塞给我一卷他自己的诗文雅集。看了两篇, 文章写得精妙,再看序言,居然是十二岁写的。我越看越想起了被杨先生追着打手板的那几年, 头疼。”
陆适之闷笑起来。
“还记得当年姜芝是我们里头文章写得最好的一个。只要姜芝交了文,其他人肯定都要吃手板。你还好些,先生对你手下留情,轻轻一板子,放你回西苑了。轮到我们几个, 重重一板子,手都抽肿了。”
姜芝捧着冰饮子坐在另一边树下, 不冷不热道,“所以你们几个就联合起来,专等我写完了文章要交的前晚,叫阿般把我哄出去,你们其他几个把我文章给偷出去烧了。害我给杨先生打手板。”
阮朝汐想起当年被撺掇着做下的不少缺德事,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会儿。
“还是小时候好玩儿。”她仰头望着头顶,“那时候人住在西苑,但还能去东苑进学。自从我及笄后,已经好几个月没能去过东苑了。沈夫人总是说……”
提起沈夫人,三人齐齐叹气。
“难得人不在眼前,不提她了。”姜芝问陆适之,“刚才出去探听到了什么动向,郎君打算何时回京?我们还要在荀氏壁多久?”
廊下细微的脚步声,银竹捧着短案从后厨出来,轻声言语,“奴新做好的酪浆,十二娘用一碗。”
庭院里三人同时闭了嘴,眼看着阮朝汐捧过酪浆,喝了几口。
等银竹退下,陆适之愕然问,“她怎么来了?她不是在云间坞?”
“银竹都被叫来服侍阿般,这次在荀氏壁暂住的时日不会短。”姜芝沉思着,转头对陆适之,“说说你探听来的消息。”
“近期应该不会回返,没见部曲们收拾行囊的动静。我四下里走动,倒是听说了一件关于郎君的大事。”
陆适之蹲到姜芝身边,神秘道,“这次各家女眷前来难叶山,历阳城的正主儿没闹腾,据说吃了场宴席走了,各家都大松了口气。难叶山距离荀氏壁不远,不少贵客前来荀氏壁拜访。刚才听说,趁着女眷们齐集的机会,荀氏老夫人打算替郎君相看了。”
阮朝汐原本漫不经心地一口口抿着酪浆,怔了下,转过头来。
郎君……荀玄微,相看?
在她心目里,这两个词句似乎是不可能放在一起的词句。
但其他人不觉得。
陆适之算了算,“郎君今年二十有五,家中确实该有位夫人了。我阿父二十五的时候,我下头已经有两个弟弟,阿父都把我给卖两回了——”
姜芝抬脚给他屁股上一记,“你拿你那憨父和我们郎君比?”
白蝉坐在身后曲廊的栏杆木边,捂嘴轻轻地发笑,并不多言语,继续编着络子。
阮朝汐听陆适之和姜芝两个蹲在一处,低声谈论着,
“看来还是要在豫州大族里寻。”
“极为稳妥。京城士族虽说门第高贵,毕竟不如豫州大姓知根知底……”
阮朝汐捡起地上的书卷,继续翻阅下篇。
辞赋写得确实有意境,“胸中有丘壑”的品鉴不算夸大其词。但阮朝汐看了半日,心思却不由自主转开了。
荀玄微那般的人物,和他相伴一生的夫人,也是要听从家族挑选?
她感觉不太对。
许多人都被荀玄微外表的清贵温雅骗了去,看不到他内里的独断。以他说一不二的性情,若家族给他选定了一个不喜的女郎,她猜想,他应该不会默然接受的。
然而这些听来的消息,毕竟和她这个借住的外姓人毫无关系。她虽然当面喊一声“三兄”,荀玄微不在她面前提起,难道她能跑过去主动提起?
阮朝汐听了一耳朵的琐碎闲谈,烦得只想上树吹风。
顾虑着银竹在这里,银竹是沈夫人之女,如果爬树的事被沈夫人知道,回去云间坞又不得消停。她往头顶树荫看了几眼,还是回屋去睡了。
才躺下却又被白蝉叫起。
因为之前下山时的一场突然噩梦,白蝉心里生了警觉,不许她睡下,去寻银竹要安神香。
隔壁耳房的银竹捧着香炉过来,“我听说,人受了惊容易魂魄离体,这才有了噩梦。十二娘是不是白天里在难叶山受了惊吓,睡下后魂魄离体,冲撞了何处鬼神?”
阮朝汐仔细回想了片刻,“虽然出了些意外,并未受到什么惊吓。”
鬼神之事,谁也不敢妄断。白蝉说道,“发噩梦的时候正好逢着傍晚黄昏。黄昏日夜交替,阳气衰竭,阴气升腾,十二娘最近还是不要在傍晚睡下了,免得梦中冲撞了何处。”
银竹去后厨捧出来一碗安神补气的红枣桂子羹。
阮朝汐思前想后,白日里虽然出了几次意外,被荀九郎拦了车,强塞了一本诗文集,又当面和钟十二郎吵到几乎打起来,少年郎君斗气而已,哪里谈的上惊吓。
她正慢慢喝着羹汤,院门处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乎被人抬脚揣开了木门。那声响极大,她着实被惊吓得心神一颤,手一抖,瓷匙掉落进碗底,发出清脆声响。
银竹瞬时怒了。
她母亲是受人敬重的沈夫人,脾气原本就比白蝉要外露,登时起身出去,站在廊下喝了声,“哪个不长眼的大晚上踢门!惊吓到十二娘了!”
门外欲踢门进来的举动,却比银竹更加气急三分。
刚才那一声踹门大响,李奕臣已经过去,单手往外一推,被蛮力踢开的院门便重新关拢。
李奕臣冷冷道,“入夜后不请自来女郎住处,不合规矩。贵客白日里再来。”
被挡在门外的人如何死命揣也再开不了门,又急又怒,远远地高喝一声,“十二娘!祸事到临头了,你还能安睡!你出来!”
听那声音赫然是钟少白。
阮朝汐起身出屋,走下庭院台阶,远远地对门问了句,“我能出什么祸事,十二郎,大晚上的何必出言吓我。”
钟少白急道,“进山前,我不是叮嘱过你,幕篱遮好全身,再贪看风景也不要摘下。难叶山高僧讲经是个幌子,历阳城那煞星来相看各家女郎才是真!我今日穿的衣裳不入外兄的眼,被他驱赶下山,不过就一两个时辰,你、你怎么搞的,那煞星怎么就盯上你了!”
阮朝汐隔着一堵高墙听他长篇大论,没听明白他说的‘盯上’是什么意思。
她不悦地道,“我今日上山,处处幕篱遮好全身。和七娘在临水的木阁楼上听了会儿佛经,荀九郎过来说你不在,我和七娘起身便走了!”
她说着便往屋里走,“我们远来是客,半夜被你踹坏了门,被荀氏壁的人误以为是我们做的不好。明早你自己去找荀三兄,自己认了,我当你是条好汉。”
门外的钟十二郎急眼了,“十二娘别走!我有极重要的消息说给你。你可知,平卢王又下帖了!”
“难叶山宴席吃喝了一场,刚送走这瘟神,人还未回历阳城,他的请帖已经送来荀氏壁了!这回单独给你下了请帖,说你长得像他死了两年的王妃!邀你去历阳城游玩!”
阮朝汐心里一震,脚步停在原地。
“他胡扯。”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借口。”
不只是李奕臣,姜芝、陆适之两个都起身站去了门边。
姜芝和钟少白隔着门交谈了几句,脸色凝重地走回来,“此事需要证实。”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盯向陆适之。
陆适之摸了摸鼻子,把地上搁着的雪白大羽扇拿在手里,开门出去了。
————
夜里由钟少白带来的流言消息,不过一夜功夫,外客居住的前院已经穿得沸沸扬扬。
陆适之清晨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这本是个晴好的初秋天气,天空湛蓝,阮朝汐把几扇窗全打开,让日光清风都透进屋里,在窗边提笔练字,写的还是自小写惯的那句“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写着写着,云间坞的远山景致似乎出现在眼前,山峦屹立,云雾来去。动荡不静的心绪就会安宁下来。
笔下写着字,耳边一句句地滑过陆适之探听回来的消息。
有人说,平卢王的人在荀氏壁外叫门,口口声声喊得是:“替我家殿下送来请帖。今日难叶山宴饮中途,惊见一位小娘子,容貌酷似亡故的平卢王妃。特此下贴,邀约下月城内再聚。”
又有人说,他在正堂亲眼所见,那送信的文掾,并未把请帖交给荀氏郎主,而是递交给了旁边作陪的阮大郎君。
阮氏进山听经的女眷直接坐车回程,并未前来荀氏壁作客。
暂居在荀氏壁的阮氏女,只有十二娘阮朝汐。
前院外客们轰然议论不止,四处沸沸扬扬都说,今日难叶山相看,阮十二娘肖似亡故的平卢王妃,入了平卢王的眼,或许打算聘入王府。
阮朝汐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心头长气,执笔的指尖用力,屏息静气,继续书写练字。
这么多年练习不辍,她早已写得一手令人惊叹的好字,不止仿写阮大郎君的笔迹妙惟肖,就连仿起荀玄微的字迹,也能得七八分神韵。
这么多年寒暑不辍,练字本身,已经成了排解情绪压力的举动。笔下逐渐显露的、属于荀玄微的清雅字迹让她心情舒缓下来。
若有什么确凿消息,阮荻和荀玄微两边必然会来知会她。
如今两边都毫无动静,显然事未定。
她理应静心。事未定时,不必妄动念。
然而,她毕竟今年刚及笄不久,对自己的前路还是一片模糊未定。
她确实想过,或许长兄会去找荀三兄商量,两人从豫州士族门第议定一个合适的人选,再过来告知她,她要嫁了。
或许会有一场相看,或许没有。
她父亲的尸骨未寻获,阮氏祖坟为他立了衣冠冢。她的名字列入了阮氏女的排行。但因为她幼小时在乡野流落十年,阮氏各房背地里对她都有非议,更何况别家呢。
豫州大小士族门第,她是旁支女,又自小没了爷娘,和嫡系大宗优渥出身的郎君不般配,想要顺利议婚,或许会降一等,往旁支庶出的郎君里寻。
有时半夜睡不着,她对着窗外梧桐树冠的巨大阴影,心里想,十五议亲,十六出嫁,这就是我的前路了?
她在云间坞里苦学五年,虽然谈不上殊才,但也能跟上东苑的进学;虽然不喜管束严苛,但也能跟上西苑的教养。
日夜练习不辍,写一手绝好的字,仿人字迹惟妙惟肖,没有机会回报坞壁……她就要嫁出去了?
她没想到,人生如此曲折多变,看似平坦的前路侧边半步就是千仞悬崖,竟然会有一条直通悬崖
的凶险前路等着她。
以“容貌肖似亡妻”的可笑借口,被平卢王选入王府?
当然不可能给她王妃的名分。陈留阮氏也不会为了一个自小养在外处的旁支女和皇家宗室翻脸。
会不会忍耐吞声,悄无声息送她入平卢王王府,做那毒蛇的侍妾,换取大族安宁?
流言沸沸扬扬,越传越真。清源居门户紧闭。
几名家臣得了荀玄微的吩咐,谁来也不开门,连荀七娘焦急过来探望也被挡在门外。荀莺初叫不开门,只得隔门说话,没说几句,七娘自己哭得止不住,被女婢们哄劝着离去。
窗外枝叶摇晃,点点阳光如碎金。阮朝汐在窗边伏案,一笔一划地书写着:“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她可以外表保持镇静,可以落笔从容稳健。
但她的心无法保持平静。
银竹早上放在案边的酪浆,直到放得冷透了,一口未动。
三日后,院门轰然打开。
数日未见的荀玄微,踩着晚霞跨入庭院。他身后跟随着面色凝重的阮荻。
“十二娘。”荀玄微温声唤她,“出来一下,有事和你商议。”
阮朝汐站在厢房门边,指尖还沾着一点墨迹,细碎阳光落在她无暇脂玉色的面容上,抿唇不语。
借着枝叶间落下的细碎日光,她一眼便瞧见了荀玄微和阮荻背后站着的荀九郎。
荀景游脱下了规规矩矩的官袍,换上了一袭朱色蜀锦广袖袍,鲜亮锦袍衬得人精神焕然。
虽然入了官场,行事过于老成,被七娘暗中抱怨不止,确实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郎。
荀九郎此刻的表情肃然,然而眼神灼亮,带着隐约期待。站在荀玄微身后,炯炯地望过来一眼,又规矩地转开了视线。
阮朝汐细微地蹙起眉,把视线转开。
“长兄。荀三兄。”
阮荻的气色不大好,下巴显了胡茬,眼下发青。
在阮朝汐的注视下,阮荻沉重地走近两步,站在面前,对着她的视线,欲言又止地憋了一会儿,摇摇头,对荀玄微说,“我开不了口,你去说罢。”直接走远了。
阮朝汐:“……”
她又望向荀玄微的方向。
荀玄微看起来和平日并无异常。
站在树荫下,目光沉静,神色自若。两边的视线对上片刻,踩着木屐缓步走过来。
“这几日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你可是听到了?”
阮朝汐并不瞒他,“听到了。说什么我长得像历阳城里死去两年的王妃。无稽之谈。”
“确实是无稽之谈。故去的平卢王妃是京城太原王氏之女。她父亲王司空对我有师长的情谊,我在京城见过故王妃,和你并无相像之处。那位殿下的请帖,显然是借口,另有其他目的。”
阮朝汐听他说得笃定,才放松了眉眼,耳边却又传来下句:
“然而,邀约入城的帖子单独下给了你。明知是个借口,别有目的。若我们这边没有妥当的应对,你还是要去。”
阮朝汐心里一沉,直通悬崖的险恶前路出现在眼前。
“我不去!”她斩钉截铁道。
“你当然不必去。”荀玄微却又放缓了声线,听来格外理智而镇定。
“别怕,阿般。我和你长兄商议了,历阳城内凶险难测,必然不能放你一个小娘子去,任你踏上一条凶险前程。你如今也大了,放心,总要给你谋个好前路。”
阮朝汐目不转睛等着,等他下一句话,提到为她安排的好前路。
然而下一句话却轻描淡写地拉开了话题。
“外头风言风语,连累了十二娘闭门不出。今日秋高气爽,我和你长兄都有空,不妨就在荀氏壁里寻一处清净地赏花宴饮,十二娘可愿意随同散心?”
过于不着边际了。阮朝汐飞快地打量,对面的郎君神色怡然,自然看不出什么。她纳闷地说,“只有我一个?七娘不去?”
“宴饮自然还有其他女眷。不过七娘今日有事不能来。”
荀玄微往旁边侧了身,示意荀九郎上前。
“这是我伯父家的从弟。家族里行九,双名景游,在阮郎麾下任职。今日赏花宴席,由九郎的母亲操办,他随我们一同送你过去。”
九郎从庭院里上前来,长揖行礼,“十二娘。”
阮朝汐心里怪异的感觉加重,侧身避过,还礼万福,“我们见过的。九郎不必客气。”
荀九郎目光瞬间亮如晨星,压抑着喜悦,矜持地笑了下。
第48章 第 48 章
赏花宴席的位置在荀氏壁东边丘陵, 距离荀氏大院五六里地外。阮朝汐带着白蝉坐在牛车里,荀九郎跟在车外随行。
牛车缓行,车外的人果然问起, “上次赠送给十二娘的拙作,不知……”
阮朝汐无声地叹了口气。好在隔着车帘, 外人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字句精妙,读来口齿留香, 尚未读完全篇。九郎年仅十二岁时就能写赋, 真是高才。”
车外的少年郎矜持道, “区区小才不足挂齿。比不上三兄当年七岁成诗, 十岁作赋,才华卓绝。三兄珠玉在前, 在下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
又询问道, “不知十二娘近期可有雅作, 能否让在下拜读……”
阮朝汐在车里偏过脸去, 不想说话。
白蝉无奈地掀起布帘, 替自家女郎敷衍过去, “留在云间坞内,并未带来。”
三五里路,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牛车终于停下在宴席场外时,阮朝汐终于不用绞尽脑汁应付难缠的荀九郎,松了口气,眼见荀玄微和阮荻从前头牛车走下,急忙拢着裙摆跳下了车, 疾步过去。
荀玄微正在和一位中年贵夫人说话。
显然是荀氏女眷,四十左右年岁, 打扮雍容华贵,绮罗长裙曳地,众多女婢跟随,和荀玄微谈笑间并不拘束礼节。
阮朝汐还未走近,那中年贵夫人便敏锐地察觉动静,转头望过来。
那道眼神很怪异。头一次见面的人,却仿佛打量货物一般,带着不明显的挑剔神色,把阮朝汐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
阮朝汐被盯得不怎么舒服,走过去的步子便慢了,停在长兄阮荻身后。
阮荻拉着她过去见礼,替两边引荐。
“十二娘,这位便是荀氏三房的陈夫人。出自颍川陈氏,百年诗礼大族。陈三夫人的父亲曾于旧朝出仕,官至一品司徒,极清贵门第。”
“陈夫人,这位便是我家十二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顿了顿。
他原本不怎么赞成这场仓促的“赏花宴”。两边出身差距过大,他担忧十二娘以后受人冷眼。
但相比于去历阳城赴约,眼前的赏花宴,毕竟是一条好了百倍的出路。他简短提起阮朝汐的出身:
“陈留阮氏的七房长居在司州京城南坊。十二娘的父亲,乃是七房出身的从兄,单字一个‘芷’字,年少敏才,入仕于旧朝。当年京城动乱时,从兄不幸蒙难,只留下十二娘一点血脉,身世堪怜。”
陈夫人极矜持地点了点头,目光再度仔细掠过阮朝汐的面容身段。
闭口不提阮朝汐的司州分支女郎的身份,只慨叹了声,“好娇儿,如何能长成这样!今日见十二娘站在花苑中,满园花草都失了颜色。我陈家的小六娘也生得殊丽不俗,自小被称为玉人,今日见了十二娘,我家六娘被比下去了。难怪九郎在我面前提了许多次,定叫我来见见。”抬手召阮朝汐过去。
阮朝汐被打量得浑身都不舒服,站在原地没动弹。清凌凌的目光带出一点困惑,瞥过边上侧立的阮荻和荀玄微。
荀玄微神色不动,伫立流水边,淡然瞧着这边事态发展。
阮荻的眉眼间露出几分焦灼,以眼神频频催促她过去。
阮朝汐瞥了长兄几眼,看他头顶几乎冒烟,终于还是缓步走近。
陈夫人仔细打量她的步行仪态,拔下发间的凤头金钗,口称‘见面礼’,替阮朝汐簪在头上。纯金凤鸟长喙叼一颗硕大的东珠,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阮朝汐只觉得头上一沉,压得脖颈发疼,那凤头金钗怕不是有半斤重。
她不喜陈夫人打量的古怪眼神,心里并不生出亲近,但陈三夫人却摆出一副想和她亲近的姿态,牵过她的手,缓步往布置好的流水宴会场走,言语闲谈起来,句句都是问她在云间坞的日常起居,可有雅读诗文,何人负责教养。
阮朝汐嘴里应付着陈三夫人,心里渐渐生出不耐,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的视线原本合乎规矩地盯着前方地面,渐渐在谈话间隙抬起,飞快地往旁边瞥一眼。
阮荻迈步过了木拱桥,在溪水对岸入席。在交谈间隙时不时地转头看一眼女席这边。
荀玄微坐在阮荻身侧,连瞧也不瞧她这边了,只和阮荻缓声谈笑。
倒是荀九郎,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在入座流水对面的男宾宴席处,频频举杯敬酒,即兴作了一首花间赋,在席间传阅一圈,传到女眷宴席这边,陈夫人含笑把赋文递给阮朝汐。
阮朝汐喝了几杯酒,忍着三分微醺晕眩,一字字地认真往下看。赋文里引经据典,佶屈聱牙,她读得慢,才读到半截就有众多不明白之处,只得烦恼地从头再看一遍。
隔着溪流,对岸的荀九郎见她反复再三地翻阅,素手久久未释卷,应该是极喜爱此篇赋文,心潮澎湃之余,不顾矜持地一口饮尽杯中酒,白皙清俊的脸颊登时红了一片。
荀玄微收回视线,姿态闲逸地斜倚在案边,手里握着玉杯。
“京城官场劳碌,许久未作诗文。吾家九郎才思敏捷,流水席间落笔成赋,风流蕴藉,前途不可限量。”说罢随意抿了口酒,看了眼对面的阮朝汐。
阮朝汐并未在席间吃用多少。只略用了几筷子菜,喝了两杯酒,保持着无可指摘的端雅坐姿,手捧着赋文反复通读,看得极专心的模样。
陈夫人的眼角余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直到这时,始终淡淡的神色终于舒缓下来。
一场溪边的流水花宴,从开始到结束并未花费太久时间。
阮朝汐莫名其妙从清源居被拉出来吃了一场赏花宴席,席间吃了个半饱,又匆匆结束,被拉回清源居。
来时跟车的是荀九郎,归程时由荀玄微亲自护送。
两辆牛车齐头并进,白蝉撩开车帘,显露出阮朝汐侧坐的身影。几尺之外的另一辆车里,荀玄微撩开碧纱,闲聊般询问起她,
“刚才九郎即兴作下的赋文,十二娘来回通读了三遍不止,可是喜欢?”
阮朝汐摇头,实话实话,“辞藻华丽,蕴藉风流,实属少见的佳文。是我自己有问题。有些词句典故不知出处,之前东苑进学时未曾通读过,我反复琢磨,依旧看不太明白。”
荀玄微问话时噙着一抹从容浅笑,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人也顿了顿,有片刻没答话。
车轮滚动的声响里,他抬手,无言按了按眉心。
“九郎这篇赋文里,用典确实过于冷僻,有炫技之嫌。这些冷僻典故,得空了给你补起来。”
阮朝汐默然点头,又听他说道,“少年时写诗文辞赋,大多偏重文采风流,喜爱华丽辞藻。等他入仕几年,见多了红尘悲欢,沉下心思再写赋文时,便不会看重辞藻了。你得空可以看看阮郎这几年写的新辞赋。一首《伤离别》,极动人心魄。”
阮朝汐还是默默点头。
她原以为今日的训话到此时就该结束了,正要吩咐白蝉放下窗纱,不料对面的人若有所思,又继续问她,“你看九郎此人如何?”
阮朝汐不假思索,应声回了句,“不如何。”
话音未落,对面的视线便注视过来。
“你可知道,九郎是三房嫡出儿郎。他母族陈氏在士族间的名望高远。虽然家族担忧九郎年少,目前只让他在阮郎麾下任职一个小小的文掾。但九郎文采斐然,去年乡郡议品,给他议了极少见的灼然二品,又有他母族的助力。等九郎正式入仕后,前途不可限量。你想好了再答我。”
阮朝汐听完了,但她并不觉得荀九郎前途不可限量与她有什么相关。回答的依旧是那句,“不如何。”
对面窗边的碧纱落下了。
白蝉放下窗帘,跪坐在角落边,重新打起了络子。
但她打络子的同时,时不时悄然瞥过来一眼,目光里带着担忧,又带着思索。
阮朝汐也在思索。
今日这场莫名其妙的流水花宴,实在不寻常。
她越想越觉得,似乎有几分像七娘口中提起的,大族之间安排的相看宴。
由家族长兄阮荻带领着,对她有养育恩情的荀玄微做陪客,荀九郎的母亲陈夫人赠了见面礼,难不成的给她安排相看的……是荀九郎?
头上的凤头金钗沉重不堪,她把金钗拔下,抛掷在案上。白蝉惊得急忙起身,把金钗好好收入匣子里,放在角落处。随着那匣子,阮朝汐又看到了远远扔在角落里的诗文集,目光里又多了一层烦恼。
她觉得自己多心了。
以她的阮氏旁支女的身份,门第并不登对,配不上荀氏大宗嫡子荀九郎。
陈夫人今日虽然言语亲切和蔼,但始终矢口不提她的旁系出身,更未询问一句她母族的来历。就算今日是两家相看宴,陈夫人应该未相中她。
想到这里,阮朝汐绷紧的心神放轻松了些。
她的前路未知。如果被阮家送去历阳城里,做那毒蛇的侍妾,她宁死也不去。
如今办了一场相看宴,阮家或许没有把她送做侍妾的意思。但嫁入荀氏壁,荀九郎做她的夫婿,侍奉陈夫人那样的舅姑,于她来说算是高嫁,却也不她想要的那条前路。
牛车停下,阮朝汐心事重重地下了车。
荀玄微在院门边等候。
他只是护送她回来,自己并不进院落,在暮色里见阮朝汐提着长裙摆迈进门槛,简短叮嘱了句,“早些休息。过几日或许还有宴席。”转身便要登车离去。
阮朝汐站在门槛里,把人叫住了。
乌金坠落西山,荀氏壁的院墙又高,浓灰暮色早早地遮蔽了各处角落,灯影摇曳下的面孔显得不真实。
阮朝汐不喜欢暧昧猜度,似是而非。她从小遇事便喜欢寻个笃定分明。
她拢着裙摆,重新从院门里出来,站在荀玄微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今日的宴席,可算是相看宴?”
荀玄微转过眸光,对她单刀直入式的迎面直问,并不觉得怎么惊讶。他其实早就在等着她问了。
“算是罢。由你长兄和我做主安排。”他浅淡地笑了下,也同样平铺直叙地回答,“原本替你安排的不是九郎,而是荀氏庶出儿郎里最出色的一个。你也知道,以你的旁支出身,和九郎是不般配的。”
“但九郎听闻了消息,苦苦求他母亲,才有了今日我那三叔母陈夫人赴宴。”
猜疑终于被证实,阮朝汐不安了一路的心神反倒定下,她极镇定地应答,“多谢三兄和长兄的安排。我和荀九郎确实不般配,不必勉强。让此事过去吧。”
“此事过不去。”荀玄微噙着惯常的清浅笑意,说出的话却冷静到近乎寒凉。
“平卢王殿下单独给你递下请帖,邀你下月入城游玩。历阳城是平卢王经营多年的地盘,你一旦入了城,从此去向如何,能不能出城,再也由不得阮家作主了。阮郎为此事急得夜不能寐。你若想推拒请帖,只有在邀约日期到来之前,提前定下婚事。”
“今日相看的九郎,和你身份差异确实不般配。但九郎对你极为有意,他母亲虽不甚满意你,但九郎是她独子,陈夫人对你爱屋及乌。你从小在云间坞长大,和荀氏结下极深的渊源,教养你长大的又是我的傅母。因此今日归程时,陈夫人并未直接回绝阮氏。稍做转圜,这桩婚事不是不能促成。”
阮朝汐听那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极冷静地替她剖析高嫁的种种好处。
明明是清风徐来的凉爽初秋天气,她站在院门的穿堂风中,身上穿着的绫罗衣袂飘摇,却仿佛被一张无形大网从头顶笼罩到底,渐渐地不能呼吸。
“坞主。”她突兀地唤了一声。
荀玄微停下剖析言语,耳边传来的称呼让他微皱了眉。“与你说过了许多次了,阿般。如今的云间坞主是我二兄。再这样称呼不妥当。”
阮朝汐并不理会他的说话,只是固执地唤旧日称呼。
“坞主。我……还有没有别的路?”
各处灯笼都陆续亮起,灯火照耀阮朝汐的姣色面容。她已经长大了,纤秾合度的体态显露出少女的柔美,眉眼精致不似人间,朦胧灯影笼罩下,倒更像是误出山林的精怪。
柔美的眸子亮如夜星,眉心微蹙,似踏入陷阱却拼力求生的小兽。
“坞主,我不喜欢。除了被送入历阳城,除了赶在入城前随便找个人定下婚事,我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穿堂秋风刮起荀玄微的衣摆,他沉静如幽潭,回答直白到近乎冷酷。
“没有旁的路了。阿般,你应当知道,身为女子,又不幸生在这乱世,本就没有太多的路给你们走。如果你不想入历阳城,做那位殿下身边侍妾,那么高嫁入荀氏,让喜爱你的九郎做你夫婿,是对你最好的安排。”
阮朝汐站在风里不肯走。她呼吸急促,绷紧了小巧的下颌。
“一定还有别的路的。坞主,我从小入东苑,跟随杨先生刻苦学文。按照坞主的吩咐,寒暑苦练得一手好字。后来入了西苑,沈夫人日夜督促,我又学了女红,女诫,行止仪态,我甚至还苦练了琴。我连琴艺都不比七娘差了。我一定有别的路可以走的。”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起了夜风,穿堂风渐渐大了。院门久未关闭,门里的年轻家臣们和白蝉、银竹,焦虑不安地远远等候着。门后阴影各处传来窥伺的眼神。
荀玄微站着院墙边,整个人陷入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人在暗处,抬眸打量着明亮灯火下站着的阮朝汐,从她发间消失无踪的凤头金钗,到她笔直站着不肯挪动的身影,不自觉掐入她自己掌心的绷紧的指尖。
“十二娘。” 荀玄微换了称呼,极冷静地打量着她。
“你确实在云间坞学了很多,得到了极妥善的教养。乡郡富有才名的杨斐为你开蒙,我的傅母沈夫人亲自教导你。你落笔的字品出自陈留阮氏家学一脉传承,你的琴艺承袭自豫州名师。你虽不幸失了父母,但云间坞五年,你被教养得很好,才艺品貌,可堪为高门士族嫁娶之良配。”
“若非云间坞里看顾教养的那五年,以你的阮氏旁支女出身,你绝无可能高嫁入荀氏。”
“十二娘,你须知道,世道艰险,你的前路原本就没有几条。历阳城的邀约堵死了你其他的路,如今时间急迫,嫁于荀九郎为新妇,已经是你为数不多的前路里的康庄大道了。”
阮朝汐僵立在原地。
耳边传来的清冽嗓音,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
她站在明亮的灯火里,璀璨灯光映照着她的呼吸渐渐急促,眼眶中渐渐起了雾。她蓦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墙下暗处站着的颀长身影。
细微木屐声响起,荀玄微镇定自若地从阴影里缓步走出,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大袖展开如山中青鹤,他平静地站在她面前,清幽眸光往下,俯视着她蕴起雾气的双眸。
“听明白了没有?”他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听明白了就回屋去。九郎的父族母族都是望族出身,才华过人,未到弱冠年纪便被品议为灼然二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你想高嫁入荀氏、做九郎的新妇,是时候投其所好,捡起诗文古籍用功苦读了。”
阮朝汐深吸气,把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哽咽声硬咽了回去。她站在灯下,强忍着眼眶里蕴满的雾气,仿佛出声落泪便输了,无声无息地对峙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没有落泪。
只是舌尖处忽然传来一阵血腥气,嘴唇被她硬生生咬破了,一丝突兀的血迹覆盖住莹润唇色,她抬手抹去了。
李奕臣在门后站着,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拉开门,提着灯笼就要出去接人。姜芝踢了他一脚,低声道,“少惹事!让白蝉去。”
李奕臣手一松,姜芝接过他手里的灯笼,递给了白蝉。
白蝉提着灯笼,低头走到院门外对峙的两人中间,恭谨福身行礼,把灯笼双手奉给阮朝汐,“天色不早,奴迎十二娘回去休息。”
阮朝汐本能地把灯笼接在手里,人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荀玄微转开视线,冲白蝉颔首道,“确实不早了,把人接回去,早些歇下罢。”转身登车离去。
车轮滚动声响起,牛车平缓远去,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浓黑夜色里。
阮朝汐死死盯着远处牛车的目光这时才收回,往下盯住手里提的灯笼。
夜色黯淡,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灯光模糊不清。
她迟缓地眨了下眼。
白蝉走近身侧,小心翼翼打量她的表情,“十二娘,天色晚了,回去罢……”
“你先回。”阮朝汐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自己走一会儿。”
灯光昏黄,她独自提灯走在庭院中。巨大的梧桐树影落在她身上,遮蔽她前方的路。
平静安宁的仲秋庭院里,华裳少女提灯缓行。多年教养出的平稳举止,隐藏住剧烈动荡的内心。
无边无际的郁气从心底汹涌弥漫,升腾到四肢百骸。内心浮起的疑问挥之不去。
凭什么。
凭什么如此的冷静笃定,又如此的不容辩驳。安排好了一切,连一句商量都没有。
她在人世间颠沛流离走一遭,阿娘拉扯着年幼的她躲避战乱,带着她从千里之外的司州逃难来豫州。在豫北大城里冻饿到路都走不稳当,被牙人捧着米粮追在身后哄着劝着,引诱阿娘卖了她。
她至今还记得牙人婆子缀在身后不肯走,花言巧语地劝阿娘,“你留不住她的。这么小小年纪,跟着你受苦,一两日就饿死了,可怜了这幅天生的好相貌。不如现在把人给老身,老身担保你,好好把小丫头养着,养她到大。以后少不了她的富贵。”
阿娘挥舞瘦弱的手臂,病弱身躯爆发出令人惊异的的力量,激动地赶走紧缀不舍的牙人婆子,回头抓起一把泥就往她脸上涂抹,边哭边和她说,“人的一辈子太久了。你的年纪太小了。阿般,你的一辈子长着呢,好日子还在前头,阿娘不能断了你一辈子的前路。”
年幼的她被阿娘紧紧抱在怀里,“阿娘应允了你阿父的,现在卖了你,以后下了黄泉地府,叫我如何去见你阿父。阿般,跟着阿娘好好活。”
她们分食了最后一点粗糠,生出点力气,绕着城寻河流。
大冷天的,女人带着孩子在冰冻的河面上发狠敲冰,冒着掉河的风险敲开薄薄冰层。
侥幸她们身子轻,冰层未断裂,她们从冰下的河水里捞到了鱼。年幼的她活下来了。
人的一辈子真的太久了。她跌跌撞撞活到如今,才不过十五年。
她的一辈子长着呢。
提灯缓行的少女在梧桐树下停步,抬起玉色皎洁的面孔,盯着头顶投下巨大阴影的粗壮梧桐。
“凭什么。”
安静的庭院里,阮朝汐喃喃自语,“凭什么三言两语,就替我做主,定下我一辈子的路。”
“我不服。”
第49章 第 49 章
阮朝汐人在屋里, 细绫帐拉下。
白蝉坐在帐外,好言好语出言宽慰,“郎君的话虽然不动听, 但确实为了十二娘好,字字句句为十二娘着想。九郎君是荀氏三房嫡出, 去年乡郡清议,只出了九郎君一个灼然二品, 和十二娘郎才女貌……”
宽慰的话未说完, 帐子蓦然被人从里掀开了。
阮朝汐趿鞋下床, 表情异常平静, 脸上没有泪痕,并未像白蝉所想的那样躲在里头哭。
“不必再说了, 白蝉阿姊。”
白蝉惊愕地抬头望她。
阮朝汐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冷硬, 放缓了声气, 对白蝉说, “天色晚了, 连累你担忧, 我已好了,睡吧。”
白蝉不肯退出去,坚持留下看顾她。
月华如水, 梧桐巨大的阴影笼罩地面。阮朝汐凭窗凝视着夜色下的庭院。
她的目光望向西北方向。
阮氏壁的院落四面都是高墙,遮蔽住了远眺的视线,也让投射在庭院的阴影格外地大。
在她目光不能所及处,云间坞就在阮氏壁的西北方向。那片地势险峻的山川清涧,承载了她幼年所有的美好回忆。
越过豫州西部陡峭的山地, 再往北……
豫北方向通往司州。
阮朝汐关了窗,回身翻箱倒柜, 翻出一件压箱底带出来的东苑青色袍服。
前几年她还不太大的时候,按照荀玄微的信里叮嘱,继续跟着杨先生在东苑里进学。
杨斐记挂着男女大防,避免东苑童子们生出别样心思,重新给她发了袍子,要她换上东苑的小郎君文袍才准进学堂。
一年年的,直到她十三岁来了癸水,从此不再是女童,写信通禀京城那边,彻底停了东苑进学。
十三岁时,她个头已经抽条了。当年做给她的东苑小袍子至今还能穿。
白蝉停下手里的女红,惊愕地注视过来。
“这件衣裳怎的带出来了?”
“我放的。”阮朝汐换下繁复华美的长裙,换上青色直裾袍子,腰带沿着纤细腰身一圈圈扎紧。“气闷时想去吹吹风。换身袍子不引人注目。”
白蝉叹了口气,没有拦她。
昏暗夜色中,阮朝汐开门走入庭院,站在高大的梧桐树阴影里,做出仰头观望的神色,嘴里轻声唤道,“李大兄。”
李奕臣整个晚上都坐在梧桐树下,背靠着树干不动,声音从树背后传来, “阿般,我在。”
阮朝汐抬手抚摸粗糙树皮,声音压得更轻,“刚才门外的说话你都听到了?我不痛快。”
“这里让你不痛快,我带你回云间坞去。” 李奕臣靠在背后树干,满不在乎地说。
“牛车是云间坞的,看守牛车的都是我们的人。明早叫陆适之换身打扮去前院寻十二郎。有十二郎帮忙,再叫姜芝编套哄人的话术,我们有八分把握可以叫开坞门。”
“人多眼杂,去树上商量。” 脚上穿的鞋不合适攀登,阮朝汐把一双高履扔在地上,只穿着足衣,以这个年纪小娘子极少见的灵巧姿态,轻轻巧巧地攀上了树干。
令人窒息的高墙和阴影在她视线里消失了。
辽阔的大地如千里画卷,夜笼星野,丘陵起伏,在她面前徐徐铺陈开。
初秋爽气的风,从枝头高处呼啦啦吹过,吹乱了她额边的一缕鬓发。
阮朝汐眺望着西北方的大地,视野尽头,隐约有高耸巍峨的巨大山脉,横亘在豫州和司州地域之间。
身侧传来极细微的动静。
她侧身往下看,李奕臣蹭蹭蹭爬上了树,捡了距离她不远的一支粗壮枝桠,靠着树干坐下了。
“这儿说话肯定没人能听见了。给个准话。”李奕臣的眼睛也盯着远方,手肘搭着膝头,大喇喇地说,
“要不要走?要走的话,我回去跟他们两个商量下,明早就走。”
阮朝汐看向他的方向。
“走去哪里?”她极冷静地说,“不能回云间坞。荀三兄已经替我安排好了荀九郎,听他的意思,再不会转圜了。回去云间坞的话,我还是会被送回来。”
李奕臣也转过视线,少年人的眼睛里不见丝毫畏惧,在夜色下亮如鹰隼, “那你拿个主意,往哪儿走?”
阮朝汐的目光又望向了西北方。
“上次为了偷跑去历阳城的事,你已经被关了一次了。你不怕?”
她清晰地剖析厉害,“你们三个虽然住进了南苑,却至今未上家臣的名册。这次我再偷跑出去,你们几个被我牵累,只怕做不得荀氏家臣,要被驱逐出去了。”
李奕臣嗤笑,“我怕什么。看看霍大兄,说起来是郎君身边最得力的家臣,说召来就召来,说罚还不是就罚。家臣是什么,家臣就是郎君身边养的猫儿狗儿。”
阮朝汐吃惊地转过脸,“嘘~小声些。”
李奕臣毫不在乎地往下说,“说真的,阿般。我们留在云间坞的三个,只跟在郎君身边教养了一年,却在二郎君的眼皮子底下教养了四年。上头两位郎君面和心不和,像我们这样的,就算入了家臣册子,也远远比不上跟随郎君去京城的那三个。我们仨叫‘弃子’,知道吗?”
他扒拉一根草叶子塞进嘴里嚼,嘀咕着,“犯事就犯事,驱逐了就驱逐了。至少你痛快了,我心里也痛快了。天广地大,去哪儿不是去,总好过眼看着你一辈子不痛快。”
阮朝汐惊叹地看着他,“这么一番大道理,你自己想的?李豹儿,你出息了。”
李奕臣脸皮一红,“姜芝那小子只要夜里睡不着,就会把我们仨挨个踢醒,乱七八糟地说给我们听。”
他抬头看看天色,一轮弯月过了中天,催促道,“不早了,要做决定尽快。夜里睡个囫囵觉,明早好安排行程。”
阮朝汐摇摇头,“弃子之类的话,别乱说。你们是东苑杨先生盯着教养出来的,五年辛苦进学,别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再看看。”
李奕臣不以为然,“我们这些弃子还能有什么前程?反正本领学成了,跟哪个郎君不能跟。阿般,他们两个跟不跟不好说,至于我自己,你去哪儿,我跟去哪儿。路上还有个照应。”
阮朝汐思忖着,从枝桠上起身,准备原路下去。
李奕臣比她动作更快,豹子似的几个矫健攀越,轻风般地到了树下,摆出接她的姿势,动作比当年的燕斩辰更利落。
阮朝汐的视野里残留着李奕臣轻盈利落的动作。他是东苑最近几年出的武学天赋最好的少年。
她只在刚入坞壁那一阵,在东苑断断续续上了几个月武课,学到的功夫刚够翻个围墙。
她搬入西苑之后,武课自然戛然而止。继续进学武课的姜芝和陆适之两个,当年远不如她利索,现在身手都很不错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击中了她。
昨夜院门外,荀玄微云淡风轻对她说了一句话,她听的当时不觉得什么,直到花费了整夜,她终于回过神来。
他对她说,“云间坞五年,你被教养得很好。才艺品貌,可堪为高门士族嫁娶之良配。”
日夜交替的时刻,阮朝汐站在晨曦微明的枝桠高处,望着远处天幕。
是谁当初在五彩晕光的书房里,手把手地教她练字,耐心告知她,学人写字是一项极大的本领。她若学成了,成就不亚于霍清川之文才,徐幼棠之武学。
她这五年日夜不辍地苦练,笔下书法大成,杨先生也赞叹不已。
每年新年,她总幻想着,等坞主回来。就把自己的本领展示给他看。再问他,自己已经学成,如何能帮得到他,如何回报云间坞的养育恩情?
东苑进学,西苑教养,日夜苦练,学到所有的本领,原来只是为了嫁人?
骗人。骗人。
她感到巨大的荒谬,被信任的人欺骗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以及从心底升起的,越来越明显的愤怒。
她站在枝头高处,山风呼啦啦吹过她发鬓,暂时吹散她满腔的愤怒。她低头看了眼下头等候接她的李奕臣,她的一举一动,牵扯到身边这几个,要想好,不能轻举妄动。
她从枝桠间跳了下去,李奕臣稳稳地接住了她。
——
阮荻是午后过来的。
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这几日心神紧绷,家族给他带信,历阳城里那位煞星给他带信,各方来人找他打探动向,他在几方势力间辗转挪腾,几乎被拖垮了。
如今终于出现了一线曙光。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
“十二娘,听我说。事有转机。”阮荻兴冲冲拉着阮朝汐在书案边对坐下,门窗紧闭,摆出密谈的姿势。
第一句话直截了当就说,“你可知自己的生辰八字?速速写给我。”
阮朝汐一惊。堪舆两家小儿女的八字,是正式议亲之前的必然一步。
“你的出身和九郎不甚般配,九郎母亲原本不肯点头。但是一来,九郎意甚坚决,令他母亲动容;二来,你是由你荀三兄亲自领进云间坞,又在云间坞教养长大,九郎的父亲点了头。”
他感慨地笑叹道,“这桩亲事能成,你荀三兄助力甚多,他今日出坞了,等他回来,你要当面谢他。”
阮朝汐面无表情跪坐在原处,唇线抿成直线,一言不发。
阮荻心神畅快,并未察觉异样,迭声催促她书写八字,阮朝汐慢慢地抬手研墨。
“荀三兄出去了?几时回来?”
“出去访友。刚出的坞门,我送了他便来你这处。一两日后回返。” 阮荻随口道,他记挂着另一桩心事。
“若八字合适,两家便要纳彩,问名。你父亲的衣冠冢,已经安置在阮氏祖坟,并无什么好说的;但你母亲的坟头至今落在外头,极为不妥当。我和你荀三兄商量好,会尽快把你母亲的坟也迁入阮氏祖坟,和你父亲合葬一处。”
他一番话未说完,阮朝汐已经霍然抬头。
“不妥当。”她出声阻止,“母亲临终时的遗愿,我越想越觉得,应该是想回司州故乡。这么多年,我没能带母亲回司州已经是不孝。迁坟这么大的事,如何不和我说。”
阮荻不以为然,“你母亲孤零零的葬在青山之间,才是不妥当。自然是和你阿父合葬在一处为好。男方问名时,问及你的父母双亲,也不会再有疏漏。此事不必再说,我已写信去阮氏壁安排了。”
“对了,你母亲的墓碑太过简陋,你荀三兄写了一份新墓志铭。你过目一下。这两日就要紧急找石匠勒石刻碑了。”
阮朝汐接过书笺,迎面第一行的墓碑勒名,不是她看熟了的 “先妣李氏”,竟然被换成了六个大字:“先妣泰山羊氏。”
阮朝汐:“!”
“当真是荀三兄写的?”她怀疑地检验字迹,“我母亲的姓氏写错了。是李氏,不是羊氏。”
阮荻看她的眼神带了怜惜。
“这么多年了,他竟未和你说?哎,只怕是觉得你年纪还小,想等你长大再说。”
手指着“泰山羊氏”,“你母亲出自泰山羊氏,乃是京畿一带出名的大姓。和你父亲当年在京城从小议定的亲事,原本就是一对青梅竹马。只不过十几年前京城换了天子,连带着司州动荡。泰山羊氏举族南下避祸,族人四散。你阿娘应是跟随着你阿父奔逃出了京。”
阮荻叹了口气,“你阿娘的遗物,当年我仔细查验过,确实是泰山羊氏的高门出身。你阿娘说她姓李,唔,应该是羊姓过于少见,为了避祸的缘故。换了个寻常姓氏。”
阮朝汐的目光垂下,紧盯着陌生的“先妣泰山羊氏”六个大字。
纸笺上还有许多行小字,写的是她母亲的墓志铭。阮朝汐凝目定神,仔细去看墓志铭。
同样是出自荀玄微的亲笔,极清雅舒展的好字,文采斐然,陈述了墓碑主人:一位出身泰山羊氏的高门娘子的生平。
出身贵重,教养优渥,嫁予陈留阮氏子:阮芷为妻,实乃天地佳配。育有一女,极尽疼爱。夫君既丧,操持家务,教养幼女,贤良淑质。无奈天不假人,病逝于豫州。文辞华美动人,极尽赞美之能事。
阮朝汐读着读着,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
荀玄微。她朗月清风的荀三兄。豫州人人称赞、极善筹谋的荀郎。
他不止安排好了她这辈子的前路,他连阿娘的身后路都安排好了!
什么泰山羊氏,教养优渥,大族出身,全是假的!阿娘姓李!母家人丁单薄,阿娘和她多次说过,自幼没了爷娘,只剩个兄弟!
阿娘带着她过了一辈子苦日子,临终前心心念念司州故乡。她不仅没能带阿娘回去,还要眼看着她顶个陌生姓氏,刻上不知所云的墓志铭!
灯火摇曳,阮朝汐的呼吸在火烛中越来越急促,手掌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阮荻瞧她脸色不对,困惑地拿过纸张,“可是何处写得不妥?你说说看,我去找从简再商议。”
阮朝汐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头升腾弥漫的怒火暂压下去,不动声色说,“并无什么不妥当处。荀三兄亲笔撰写的墓志铭,锦绣文章,阿娘看了也会欣慰的。”起身开门相送。
阮荻出庭院时,欣慰地和她畅说了一路,这次两边结亲,简直是天赐的绝妙安排。
不止加深了两姓情谊,难得的是荀九郎自己对阮朝汐有意,以后必定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既然两家议定,下个月也不必再理会那位煞星的请帖了。
阮朝汐淡漠听着,直送到院门口时,她才开口提出要求,“迁坟之前,可否让我再去一次母亲的坟前,当面告知此事?免得母亲惊扰不安。”
阮荻倒是不反对。“是该如此。时间紧迫,你尽快挑个日子。”
阮朝汐垂眸望着青石地,“明日清晨即可出发。”
送完阮荻回来,眼看着院门关闭,阮朝汐回身时,姜芝站在几步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陆适之蹲在树荫下,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她听。
“牛车昨晚才查验过一遍,磨损的车辕辔头都新换了。犍牛养得膘肥体壮,一天赶百里山路不成问题。”
阮朝汐站在庭院中央的树荫下,抬头细碎阳光。李奕臣从树干后转过来,一挑眉。“怎么说。”
“先去看看母亲。”阮朝汐肯定地说。
“上次去历阳城连累了你们三个,这趟不能再出任何意外。明日的行程,我好好想想——”
几乎与她说话的同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响。
“什么人!”李奕臣隔着门高喊,“门被人踹坏了,还没修好!莫再敲了!”
钟少白在门外高喊,“好小子又是你!还是我!我今天是白日里来的,开门!”
阮朝汐神色忽地微微一动,看向门外。
她冲李奕臣点了点头,李奕臣过去开了门。
阮朝汐下了庭院台阶,钟少白正好心急火燎地过来,“那么大的事,所有人都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唯独你这边毫无动静!你别不信,我不会骗你,历阳城给你单独下的那张请帖,十成十是真的——”
“请帖的事确是真的。我家长兄和荀三兄已经来找我说过了。”
阮朝汐站在树荫下,直截了当和他说,“我这边被安排了相看宴,相看了荀九郎。主持宴席的是九郎的母亲陈夫人。刚才长兄过来,要走我的八字,应该在准备庚帖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钟少白倏然哑了声。
气势汹汹的少年,就像迎面遭遇了一场急雨的落汤鸡,站在原地陡然发起了怔,一双漂亮上翘的瑞凤眼睁着老大,露出过于震惊而茫然的神色。
他不说话,阮朝汐也不说话。
半晌,钟少白急促地喘了口气,咬牙转身便要走。
阮朝汐心里有了计较,看了眼李奕臣,李奕臣意会,大步过去,伸手一拦。钟少白蓦然发飙,“别拦我!”
他转过身来,气得眼角都发红,满脸愠怒,呼吸急促。
“你都和荀九郎相看过了,他是乡郡去年唯一一个‘灼然二品’的高才,我不过是倚仗家世勉强评了个二品。我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你去找荀九郎便是,拦我作甚!”
阮朝汐站在原地,平静和他说,“荀九郎虽然是灼然二品的高才,但我和他并不相熟。有事还是想要找你帮忙。”
钟少白的满肚子火气忽然像是漫天下了场大雨,熊熊山火熄灭了干净。
他闪电般转身回来,步子轻快地几乎跳起,偏要压抑着激动,强作镇定说,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家世二品,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十二娘的。但说无妨。”
阮朝汐道:“七娘上次求我带她去历阳城,我原本是不应的。后来她说,家里在给她相看了,她不能在出嫁前,连个近处的历阳大城都未去过。因此我带了她去。”
“是啊。”钟少白纳闷道,“此事我知道。”
“如今轮到我了,十二郎。家里也在安排我相看了。我也有个去处,想要出嫁之前去看一眼。十二郎,你帮不帮。”
钟少白毫不迟疑,立刻拍胸脯应诺,“七娘的事我能应,你的事我如何不能应?十二娘,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说吧,你要去何处?你只管说,我只管送你去。”
阮朝汐抬头直视他。听说荀玄微出坞壁的那一刻,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去处比历阳城远。不必你相送,只求你帮忙遮掩一两日。”
“一两日后,如果有人问起我行踪,对我长兄只说不知。若是荀三兄问起——给他指条错路。”
第50章 第 50 章
第二日清晨, 牛车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行祭扫。阮朝汐按部就班地起身洗漱。
昨晚穿的青色小袍子被白蝉抱着拿出去洗。阮朝汐叫住她,把衣摆上沾染的污渍指给她看。
“夜里不知道蹭到什么东西, 竟沾上了许多绿色的汁液。衣服本就是青色的,劳烦白蝉阿姊叫人清洗时, 仔细指出污渍,盯着洗干净。这身衣裳我还想穿。”
白蝉打量着说, “确实不容易洗净。我去盯着浣衣娘子那边。”抱着袍子出去了。
银竹惯例送来早晨的酪浆, 阮朝汐如常地一边练字一边喝完了整盏。
把空瓷盏放回短案, 冲银竹笑了笑。“朝食想吃点水引饼。就是做起来费工夫, 劳烦银竹阿姊。”
“奴的本分事,十二娘稍候。”银竹捧着空盏退下了。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 阮朝汐立刻起身, 快步出了院门。
牛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李奕臣坐在前头驾车的位子, 姜芝和陆适之跟车。
“驾——”李奕臣一声吆喝, 牛车平稳起步, 沿着青石道出前院时, 正遇上整装待发的钟氏车队。
钟少白带着数百钟氏部曲,坐在路边的牛车里,大声打招呼, “来的是不是十二娘的车?十二娘,你要去何处?”
阮朝汐掀开车帘,露出小半精致的下颌,“今日禀了长兄,带了些祭品香烛, 去母亲墓前祭扫。十二郎去何处?”
“在荀氏壁待着无趣。趁外兄这两日不在,清晨禀了荀氏叔伯, 赶紧回钟氏壁。”路边人来人往,钟少白当众随口笑答,附近许多人听了去。
像是突然起了兴致,他漫不经意道,“山路崎岖,还是多些人一起走的好。十二娘,你母亲的墓地离这里不远罢?我顺道送你一程。”
“是不远。几十里山路,半日就到了。”阮朝汐微微一笑,放下车帘,“那就劳烦十二郎了。”
钟少白传令下去,片刻后,云间坞的牛车混编入钟氏车队,大车小车浩浩荡荡,一同出了荀氏壁的坞门。
———
犍牛果然养得油光水滑,几十里山路,不过是小半日脚程。
天蒙蒙亮时出发,不到晌午,已经到了三岔路口。
李奕臣今日坐在赶车的位置上,熟练地一拉辔头,牛车往西边山道平稳行去。
阮朝汐坐在车里,提前准备好的祭扫用具放在手边。
车队停下了。
“到了。”钟少白跳下车,敲了敲车壁,“祭扫得快些。天黑了不好赶路。”
阮朝汐提着竹篮供物,沿着山林小径走向山坡高处的坟冢所在处,
她短短半个月前刚来祭扫过。香烛和鲜果还在墓前。质地坚硬的黑石墓碑上,依旧是她十二岁时亲笔写下的四个大字:“先妣李氏”。
阮氏很快就要来迁坟。等阿娘的坟冢迁入了阮氏壁,就会更换上新的墓碑,正面铭刻上陌生的“先妣泰山羊氏”,背面会刻上斐然文采的墓志铭,出自荀玄微亲笔,铭刻记录墓碑主人:一位出身泰山羊氏的高门大姓娘子的生平。
阮朝汐如今长大成人,早已不像小时候那么天真了。
她阿娘如果是士族娘子出身,荀玄微又何必抹去她的真实生平,杜撰出一个泰山羊氏女。
他多半已经查清楚了她阿娘的身世,阿娘果然不是士族出身。
如果不是士族出身,又跟阿父有了她,极有可能,阿娘向幼年的她隐瞒了人生难堪的一部分。
她或许和阿父并无婚嫁之约,只是个庶民出身的……侍妾,女婢。
阮朝汐抬手,珍重小心地抚摸着墓碑。触手冰凉光滑。
她跪倒在墓前,把竹篮里的供物一件件供奉在墓前,闭上眼,凑近过去,额头碰触在冰凉的黑石上。
“阿娘。”她无声地在心里祝祷,“他们要给你安排一个假的身份,让你顶着假姓,将你迁移到阮氏壁,和阿父的衣冠冢合葬了。阿娘,你的在天之灵,究竟是会欢喜,还是会忧惧?”
山风吹过耳侧,草木寂静无声,阵阵风声里似乎裹挟着叹息。
“应该不会欢喜罢。”阮朝汐低低地叹了声,“墓碑姓氏都改了,也不知以后的供奉,阿娘能不能收到了。”
“当初阿娘带着只有几岁的我,只凭一双脚板也从司州走到了豫州。如今我长大了,比起阿娘当初的境遇好了不止百倍。阿娘当年可以,为何如今我不可以。”
“阿娘在天上莫要忧惧,女儿要回司州故乡了。如果查明阿娘的身世不是什么泰山羊氏女,我再回来豫州,秉明各方,把墓碑换回阿娘的李氏。”
她放下空竹篮,站起身来,山风呼啦啦吹过她的衣摆,细碎阳光从头顶枝叶空隙照在她脸颊上,她不觉得冷,只觉得神清气爽,下山的脚步越走越快。
“走罢。”她轻盈地跳上牛车。
按照之前的安排,车队驶下山道,在数里外的三岔口处改换方向,并不回荀氏壁,而是西北方向的陡峭山道上走。
钟少白这时得知,阮朝汐所说的“比历阳城更远”的去处,竟然是直出豫北,奔赴司州。
这辈子头一回犯这么大的事,心里三分紧张七分刺激,人坐不住牛车,索性换骑了一匹骏马,跟着阮朝汐车外,矜持地抬手敲了敲车壁,
“十二娘,你这回要去的地方比七娘那次远多了。等外兄过几日得了消息,只怕要写信去钟氏壁找我算账的。”
阮朝汐心里不是不感激的。她原只想钟少白替她遮掩一两日,没想到钟少白人足够义气,连钟氏壁都不回,坚持要护送她去司州。
她隔着车帘真切地道谢,“十二郎高义,阿般铭记在心。”
钟少白不依不饶地要人道谢,等少女轻柔动听的道谢声真的传进耳里,他的耳朵却红了。
他不自然地咳了声,都忘了车里的人看不见他,冲着车帘连连摆手,“别跟我客气。外兄毕竟不是钟家人,他最多写信骂我一顿,奈何不了我其他。我也没去过司州,正好跟你一同去游历一番。”
他随即兴致勃勃地问起,“司州地方可不小。你打算从哪边走?”
北上司州的路径,阮朝汐这几年在心里早就描摹了千百遍,应答得毫不迟疑。
“豫北。先去豫北,再过两州交界,西入司州。”
————
天色晚了。
暮色天光里,守候在道边的车队安静无声,数百匹战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迈着步子,偶尔传来几声嘶鸣,惊起林中寒鸦片片。
坡顶高处,空旷山风呼啦啦吹来,织金袍袖在风中展开,露出玄色锦袖缘。
霍清川站在荀玄微身侧,注视着山脚下的无人山道。
他们昨日午后出坞,一路疾行,路上经过好几处岔路口,岔道通往中原四野,最后黎明前到达此处山坡,停到现在。已经原地等候了整日了。
他也不知,郎君在这处荒僻山野到底在等待着什么。
“天色晚了。” 霍清川极谨慎地提醒了一句,“此处荒僻,入夜后恐有狼群。郎君若有离去的打算,现在原路回返,天明时应可以回荀氏壁。”
荀玄微站在暮色里,视线依旧凝视着山道尽头,平静道了句,“再等等。”
乌金坠落,天色彻底黑下去了。
霍清川传下荀玄微的吩咐,不许点起火把。不许有任何惊扰山林鸟兽的动作。山道边来回踱步的数百骏马齐齐上了马嚼子,数百轻骑陷进暮色黑暗里,除了马蹄践踏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几乎和身侧的山脉融为一体。
临近二更天时,山道远处传来了一点火光。
有车队在夜里疾行,顾忌着两边山林可能会出现的猛兽狼群,在夜间点亮了火把。
滚动的车轮声越来越近了。钟氏是豫州有名的大族,钟氏车队装备自然精良,火把明晃晃地映照出随行部曲全身披挂的皮甲和武器,部曲各个精壮,配有长矛腰刀,浩浩荡荡有数百众。寻常山匪和溃兵小队即使有心劫掠,看到钟氏车队的阵势也会悄然退缩回去。
荀氏和钟氏交好,霍清川一眼便看出来的是钟氏车队。
他轻声询问身侧之人,“不知车队出行的是哪位钟氏郎君。我们可要上前招呼?”
钟氏车队已经行近了。
他们并未发现两侧山林黑暗里蛰伏的数百轻骑。
车队打着火把,穿过山谷夹道,走到了荀玄微站立的山坡下方。
下方火把的红光,映亮了山坡上方荀玄微皎如白玉的侧脸。
他凝视着下方毫无察觉前行的车队,此刻的神色看似平静如常,清幽眸光里却仿佛倒映出山坡下的腾腾火把光芒,灼亮得惊人。
在霍清川讶然注视里,他抬手示意往山坡下某处看,袖缘处以金线描绣的展翅玄鸟图案在大风中呼啦啦展露出一角。
“霍清川,看那辆牛车。”
霍清川顺着手指的方向去看,蓦然一惊。“李奕臣!他向来只跟云间坞的车……十二娘!莫非十二娘跟在钟氏车队里出行?”
荀玄微往前半步,站在山坡边缘,视线往下,凝望向车队中央的某辆牛车。驾车少年郎的浓眉大眼有短暂片刻清晰地映在火光里。
牛车行进的速度不慢,路过身边部曲高举的火把处,车辆很快又陷入前方黑暗山道。
但刹那间的亮光,已经照亮护车家臣的脸。确实是李奕臣。
荀玄微的眸光里倒映出火光。一个瞬间,足以让他看清楚了。
视线从山道下方收回,千里平湖的心境骤然泛起漫天巨浪,只在灼亮眸光里显露出一点涟漪。
她终究还是来了。轮回新生,故人依旧。她还是她。
他无声地笑了笑,吩咐下去,“知会徐幼棠,亮明身份,拦下十二娘的车驾。”
“是。”霍清川掩藏住惊愕,转身下山坡。
山林两边蛰伏的数百轻骑倏然动了。
仿佛与黑夜交融的大片阴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道路两边,放过前方开道的部曲精兵和头几辆大车,直接从两边冲入车队中央,把蜿蜒长列的车队截成两半。
阮朝汐正蜷在车里打盹,突然一阵剧烈震动,她猝不及防往前冲,额头差点撞到前方车壁。
牛车失控似的前冲后突,又是一个急停,阮朝汐挣扎着起身,“怎么了?”
没有人回应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奕臣跳下车转到后头,脸色难看地和她商量。
“阿般,我们运气不好,这回又撞上了郎君回程的车队!徐二兄领兵过来了,十二郎的部曲在前头跟徐二兄掰扯,姜芝叫我来问你接下去怎么办。随郎君回去还是想办法趁夜奔走。”
阮朝汐瞬时起身,往前头火把通明处张望。
部曲们围堵前头马背上的年轻将领,徐幼棠全身披甲,勒马踱步,不耐烦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少和我掰扯!这条路通往豫北,你们无论去钟氏壁、云间坞还是荀氏壁,都不会走这儿!别瞎扯什么走错了路!老实说,你们意图去往何处!”
阮朝汐呼吸急促起来。
怎么会又撞上!不是说出去访友的吗?豫州出名的大坞壁都在豫州东南,怎会在直通豫北的荒僻道路上撞上他的车队!
然而他们确实再次撞上了荀玄微出行的车队。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现在想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
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车帘子被人猛然掀起,暗夜里喘着气站在车外的是钟少白。
“十二娘!”骤然遭逢大变,少年清亮声线里带着几分惊慌,却又多了坚硬和不妥协。
“外兄手下的人在挨个搜车!他们提到了云间坞,找的只怕是你!别坐着了,快走!”
“如何能走?”
“还记得你之前给七娘出的主意吗?现在天色漆黑,众多部曲故意阻拦搜车,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趁黑奔去我车里!我带你走!”
阮朝汐冷静地说,“他们都是轻骑,很快就追来了。我们逃不远的。”
“我引开他们!”李奕臣突然出声道,“阿般,你去十二郎车里,我驾空车沿着山道往前奔。等追兵跟上来了,你们趁暗往反方向的林子里逃!”
“好极!”钟少白立刻伸手,“十二娘,下车!”
阮朝汐环顾四野,“追兵人太多,多半走脱不了。我出去自首更稳妥。”
她刚起身,李奕臣伸手直接把她抱下车,往钟少白处一推,“不试试怎么知道走不了!带她走!”
阮朝汐被一股巨力半扯半抱地下车,又往前一推,脚下趔趄着被钟少白扶住,往暗处踉跄几步。
身后拉车的犍牛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哀鸣,仿佛受了剧烈痛楚,再不像往日那般平稳前行,而是猛地往前一蹿。
李奕臣从牛背上拔出匕首尖,大喝一声,“驾!”牛车在夜色里沿着山道疾奔出去。
四处传来的混乱人喊马嘶,“牛车发狂了!”“拦住那辆牛车!当心莫伤了车里的人!”“跟上去!”
阮朝汐被钟少白拉扯着,不住地回头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碎石子山路走到车队中间一辆拉货马车边,钟氏部曲已经准备妥当。
“郎君,车里食水都准备好了。往哪处去?”
钟少白一指山林小道,“往僻静处走。先摆脱外兄的车队。等天明了再寻方向。”
这是一辆货车,里头没有几案灯台等物件,只杂乱堆了些箱笼,仓促之间清理不干净。
两人在杂乱的箱笼空隙里对坐,天色漆黑,车内伸手不见五指,车厢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别怕。”钟少白安慰她,“车里食水充足,跟车的部曲都去过远地。等我们甩开追兵就安全了。”
阮朝汐抱臂蹲在对面。她并不怕,也不后悔出奔,但老天并不站在她这边,她连豫北都未出就被荀玄微的车队再次撞上。
周围再没有别人,只有钟少白,她在摇晃车内反复思虑,心里的疑虑难以消解,轻声问身边唯一的人,
“我实在运势低。一次两次的都被荀三兄当面撞上,是不是……天生的时乖命蹙,做事难顺遂。是不是老天也觉得我不该出来,而是应该留在荀氏壁待嫁?其实想想看,也只是嫁人而已。哪个女子不出嫁。”她起身要下车,“停车。天意如此,我回去找荀三兄请罪,把李奕臣换回来。”
钟少白蓦然激动起来,猛拉住她的手,把她又扯回去。“别回去!你回去岂止嫁人而已,是从此搭上了你一辈子!如果这是天意,那是老天无眼!”
钟少白黑暗里摸索着靠近,两人头对着头蹲在一处,近到可以感受彼此鼻息。
“十二娘,你过得不快活,你身边的人都看出来了。你这回出来了,所有助你出来的人心里都畅快。你现在转头回去,之前种种努力尽数白费,所有人心里都不畅快。冷静下来,别意气用事,别白费了所有人的心意,多想想你自己,别回去!”
阮朝汐清浅的呼吸乱了。
她从小长大,并不是没有快活日子的。刚进云间坞、在东苑进学的那半年过得尤其舒展自在,直到今日还历历在目。
但后来为什么越来越不快活了呢。
荀玄微请了沈夫人来教养她。世上有个无形无影的现成的模子,所有的教养都试图把她套进模子里去,打造成一个完美无瑕的成品。在众多乖巧温顺的西苑小娘子人群里,她时常感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仿佛是一棵路边野生野长、风雨里极力伸展枝桠的小松,被移栽进精美的盆里,扭曲了形状。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在所有精心修剪着盆景、欣赏着盆景的人的眼里,同样的格格不入。
身边的人都很好,但杨先生也会对她说“郎君事忙,新年不能回来见你,要多体谅郎君。”白蝉阿姊也会对她说“郎君的话虽然不动听,但确实为了十二娘好。九郎君和十二娘郎才女貌。”
思念难过的时候要体谅对方。被伤害了要反省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要顺从。
从未有人和她说过,“多想想你自己”。
黑暗无人看到之处,阮朝汐的眼底浮起一层雾气。
她用力眨眼,眨去了薄薄的雾气。
她从前也觉得钟十二郎毛糙冲动,是个长不大的少年郎。绝境中见人心,今夜她察觉了他的重情重义。
她在黑暗里反握了钟少白的手,郑重托付: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他们三个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个个才能过人。如果因为这回的缘故,他们被荀氏驱逐,求你收留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
钟少白的呼吸也乱了。他的手悬在半空,动也不敢动,热血在胸腔里沸腾。
他极郑重地发誓,“皇天在上,我钟少白应诺阮阿般,拼了我的命不要,也要照顾好她的三名家臣。”
阮朝汐摇头,“不必你拼命的。你是颍川钟氏郎君,给他们容身处,给他们显露才华的机会,就足够——”未说完,突然剧烈一抖。
两人在车里从左边甩到右边,阮朝汐勉强抓住木棂边角,稳住身形。钟少白在四处传来的混乱人喊马嘶中惊问,“怎么回事!”
“郎君坐好!”钟氏部曲绷紧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荀氏车队的人追上来了!轻骑的速度比马车快,所幸他们不敢射箭,我们要加速突围了。”
马车剧烈摇晃,钟少白在黑暗里心急如焚,“阿般,你抓稳了,莫要让车里的杂物伤了你!”
阮朝汐躲开一个半空砸过来的箱笼,“我无事!”
赶车的钟氏部曲又高喊,“郎君,他们围拢包抄过来了!不停车就要迎面撞上了!”
钟少白怒道,“我们的车比他们马重!加快行进,撞出一条路!”
部曲挥舞长鞭,骏马吃痛长鸣,身躯猛地往前蹿,连人带马撞飞了前方阻挡的三四名轻骑,在漆黑夜色里往前方山林疾行。
阮朝汐在车里颠簸得几乎稳不住身形,手指紧紧扣着窗棂木边,勉强不被甩飞出去。后方门帘早就被路边横生的枝杈扯掉了,露出两边黑魆魆的山林,后方火把光芒凌乱,显露出无数轻骑黑影。
钟少白心浮气躁,暴躁大喊,“怎么追上来这么快!”
“十二郎小心别撞了!”阮朝汐在黑暗里喊,“前面下山坡!”
前头赶车的部曲大喊,“郎君,追兵紧追不舍,我们要不要寻个安全处弃车!”
货车庞大醒目,身后追兵紧追不舍,寻个安全处弃车是最好的办法。大车沿着下山坡的小径飞奔,风驰电掣,速度越来越快,身后骑兵纵然缀在后面紧追不舍,然而体量相差太大,轻骑无法逼停大车。
山坡高处,霍清川快步奔过来,眉眼带出一丝焦灼。
“郎君,我们中了声东击西的招数,徐幼棠带人逼停了李奕臣的车,车里竟是空的。载着十二娘的是另一辆货车。儿郎们快马拦阻,拦不住沉重大车。又不敢用弓箭武器,恐伤了车里的人。再任凭货车狂奔下去,黑夜入了前方大片密林,人只怕要追丢了。请郎君定夺。”
四周火把明亮。火光映照出荀玄微的侧脸,他站在山头,凝视着远处黑黝黝的下山道。
星野低垂,浓黑夜色下,越过前方山坡的货车和追兵都仿佛小小的黑点。
蜿蜒起伏的丘陵山林尽头,夜色下显出两条纵横官道,在前方四岔口处交汇。
他选定的等候位置,原本就是一处四野通衢的所在。其中一条官道直通豫北,去往司州。
“轻骑减速,距离拉开,让他们车速慢下来。传讯给前方四岔口的重车准备。”
幽亮眸光遥望着夜色下的小黑点,缓缓吐出最后一句。
“货车入四岔口时,四面合围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