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荀莺初走前悄声说话。
“我和钟十二脾性不投。我说往东, 他偏往西。我们见面好话都说不上三句就要吵嘴。如果中间没有你调和着,我和他早不见面了。”
“但是十二娘,你不同。你温和沉静, 我看十二郎和你惯常能说到一处去,他不肯听我讲话, 倒是能听你的。你刚才又称赞十二郎为人重情义——”
不等她说完,阮朝汐随手捡起笔山上的一支细笔, 往荀莺初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 起身开门。
“都快四更天了。趁天黑着, 赶紧回屋歇着去。”
耳房方向的门帘细微地颤动。白蝉在隔壁悄无声息地睡下了。
阮朝汐心想, 她们在窗边耳语,耳房那里能听到多少。白蝉和她亲厚, 但荀玄微是她的主上, 她会不会原封不动地回禀上去。
灯吹灭了。阮朝汐躺在黑暗里, 对面墙上挂着的琴影若隐若现。
钟少白、莺初和她三个一起长大。每年酷暑时节, 必定要过来山间凉爽的云间坞过两三个月, 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十二郎的性格确实不够好。冲动易怒, 做事欠缺思虑。静不下心来读书,以至于才华平平,和年岁出身都差不多的荀九郎在一处被乡郡里清议, 一个被捧到了天上,一个被踩到了地下。
但人就是这样,天下完美无缺之人有几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谁不是七情六欲,喜怒爱憎俱全。
冲动易怒, 年少热血。
做事欠缺思虑,千里一诺送行。
阮朝汐看人, 确实不怎么看文采卓然,看的是人品。
她自己重情义,看人的人品里也极重情义。
阮朝汐在漆黑的深夜里,睁眼盯着白墙,想事,想人,想荀莺初半夜石破天惊的那句“他倒是桩桩件件符合”。
人和人当真不同。七娘那么清浅直率的性子,居然想找个类似荀玄微性情、年长五六岁,体贴包容的夫君。
她难道就没想过,被人一眼窥破内心,当做小孩儿无理取闹,不和她计较,才会对她体贴包容。
阮朝汐自己多思而敏锐,极不喜欢被人窥心,但荀玄微偏喜欢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心里想什么。
有时嘴里不慎露出几句,就被揣摩去了当时的所思所想,那感觉仿佛小兽被迫摊开柔软肚皮,在日光下露出隐藏不想见人之处,滋味实在不好受。
衾被蒙头的黑暗里,阮朝汐心里默默地想着。
如果有个心思清浅直率的夫君,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气什么,高兴什么,少了许多揣摩烦心,双方直来直往,应该能琴瑟和鸣吧……
抿紧的唇角不知不觉展开几分。阮朝汐把衾被盖在头上,在黑暗里闭目睡去。
———
天光大亮时分。窗外传来了喜鹊鸣叫。卧榻里酣睡的少女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似乎有人碎步过来探查,又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出去。
书房里传来模模糊糊的低声议论,“……还在睡着……”
“……七娘那边也未起身……”
“……昨夜太胡闹了……”
阮朝汐困倦得睁不开眼。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白蝉和银竹打扫书房的细微声响。她们两个说得来,偶尔边洒扫时闲聊几句,多数是银竹说,白蝉听着。
模模糊糊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未相中陈家也就罢了,颍川陈氏门第原本就差一等……钟氏和荀氏门第相当,钟氏的相看宴,郎君怎么也……”
“……郎君要寻的娘子,岂是你我所能置喙的……”
“……钟氏四娘我见过,实话说,性情太骄纵了些,或许因为这个缘故……”
“……听昨日跟着七娘过来的春晖说,大夫人要往衮州那边的大族寻了……”
“……那里头这位怎么办……”
阮朝汐在紫绫卧榻里睁开了眼。
“……嘘。莫吵醒了里头这位……说起来是郎君看顾着长大的,这份从小到大的情谊世间难寻……除了分支出身差了些,其他处处都好……”
“……偏这出身贵贱,爷娘是谁,都是天生注定,差一等就是差一等,再也改不了的……”
“……里头这位毕竟是阮家小娘子,再差能差到哪里去……想想小院里被扛出去的那两个……”
“……唉……”
私下的交谈悄悄地终止了,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阮朝汐睁着眼,听着耳边重新响起的细微擦洗声。
————
“霍大兄!”
阮朝汐匆匆洗漱完毕,一路小跑下了长廊,拦住正穿过庭院的霍清川。
“我有事想……想问霍大兄。”她喘着气说,“这边不方便说话,沿着长廊一边走一边说。”
霍清川的视线转去旁边。他奉命接连做了几件事,如今心怀愧疚,不敢直视她,放缓脚步跟随在身后。“十二娘请问。”
“看这个。”阮朝汐找了处僻静地,直接拉开卷轴,展示出涂黑的一页。
霍清川身为编纂之人,一看前后位置就明白被涂黑的是哪位生平,吃惊地立定,瞠目片刻,一跺脚。
“这……你怎的把这页给涂了!”
从他的表情动作,阮朝汐已经得到一半的答案。现在嘴里要问的就是另一半了。
“我以为霍大兄疲累不堪,编纂出了疏漏……”
她慢慢把书卷卷起,“怕霍大兄受责罚,半夜拿墨涂黑了。早上在书房里看见了霍大兄,赶过来提醒一声,今日若疲累了便早些休息。看霍大兄的意思……难道我涂黑的那页,不是疏漏?”
霍清川果然露出踌躇的眼神,欲言又止。
阮朝汐偏了下头。她站在长廊围栏边,细碎的阳光映照下来,头上簪着的牡丹金簪光芒耀眼。
簪尾金光闪过眼底,霍清川的瞳孔细微收缩,视线转向旁边,又露出了痛悔的神色。
“十二娘……唉,阿般,我如何与你说。”霍清川叹息着。
“这个给我。”他抬手点了点卷轴,“我连夜做个新的来,把涂黑的那页补回去。”
阮朝汐抱着不给他。
“霍大兄先说清楚,为何那页会出现在卷轴里。”
霍清川人虽站着不动,表情却显露出激烈的挣扎,最后隐晦地提点了一句。
“既然郎君吩咐下来,把这页添补进名册。其他的人选……你都不必看看了。”
阮朝汐心里一沉,手一松,卷轴被霍清川拿走。他对着涂黑的那页摇摇头,收起夹在腋下。
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郑重问了句。
“从前我叫你把过去的乡野过往俱都忘了。你可曾当真全忘了?”
阮朝汐站在细碎秋阳下,直视着对面的蓝袍青年。
霍清川此刻显露出真切关怀,不再是个面目模糊的荀氏家臣,而又是赠她冰花,赠她金簪的霍大兄了。
她吐露了一句实话。“不曾忘。”
“不曾忘就好。”霍清川的神色舒展开来。
“从前是我太过浅薄了。阿般,你不曾忘旧事很好。你需牢牢记住,眼前你有的一切,都是郎君给予的。不管你身上挂哪家的玉佩,不论你称呼“坞主”“郎君”还是“荀三兄”,内里并无不同。总之,莫要忘本。无论郎君吩咐你做什么,切莫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盯着地上的青石地,不应声。
霍清川着急起来,还要再说,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清脆木屐声响。部曲们护卫着荀玄微从前院回来了。
霍清川惦记着涂黑的书卷,匆忙夹着卷轴要避让开,阮朝汐伸手拦下。
“名册我还要用。不必麻烦你换新了。莫担忧,荀三兄不会打开看里面的。”
在霍清川震惊的神色里,她捧着那卷涂黑的名册,光明正大走到庭院里,迎上前去。
“荀三兄。”
“今日怎么心情这么好。”荀玄微在深秋阳光下停步,仔细打量几眼,露出清浅笑意,和她并肩穿过锦鲤池边。“刚才见你和霍清川说话?”
阮朝汐把卷起的名册在他面前晃了晃。
“拦了霍大兄,问他里头写的是真的假的。如果名册录的都是真的,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实在不多。有些家族儿郎怎能浪荡至此。家中尚未娶妻,就携妓子公然登山出游——”
荀玄微轻笑出声,抬手拦住她后面的半截话,“这些话不妥当。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身侧跟随护卫的燕斩辰听到不对,早躲去了旁边。
阮朝汐便把卷轴背在手后,跟随颀长身影走过梧桐树。“霍大兄也说了差不多的话,绕来绕去,反正不直说。”
荀玄微拂去肩头的落叶,淡然应她,“都是详实记载。千真万确。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确实不太多。”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侧,走上几级台阶,把卷轴冲身后的霍清川晃了晃,示意他不必等了,走罢。
“钟家呢。钟家的门第风气,可像记载里那般清正?当真是男子四十膝下无子才可纳妾?当真是成婚前不得有庶子?”
荀玄微好笑地瞥来一眼,“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七娘要你问的?是不是昨夜她又求到你面前了?”
阮朝汐没应是,也没否认。
正好走上了几级台阶,要进书房时,荀莺初的随身女婢低头迎上,“奴有急事回禀三郎君——”
荀玄微脚步未停。
“可是昨夜七娘的事?七娘夜里出来找的是十二娘,小姊妹说几句夜话并无大碍。你回去好好服侍七娘。”
白蝉掀开了帘子。
阮朝汐捧着清茶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啜口茶。云间坞是他一手打理多年的地盘,里头大小事,只怕都瞒不过他。
她起身抱了兔儿出来,随意喂了把草。
要好好地隐藏住自己的想法,要慢慢地旁敲侧击。
从人嘴里套话的本领,她眼里看多了,耳边听多了,总能学会一些。
她顺着刚才的话头说,“钟家的门风确实是七娘托我问的。荀三兄和我说过了,我只管问,只要你能答的,都应答我。”
她今日看似心情不错,说话语气比平日亲昵些,对面的郎君听着,眼里带了笑意。
他果然极温和地回应, “不错,只要我能答的,我都应答你。钟氏的门风确实是豫州最为清正的几家。荀氏和钟氏世代交好通婚,也是看他们的家风清正,儿郎心地仁厚。你回去告知七娘罢,莫让她担心了。钟十郎很不错。”
“这个是我代七娘问的。至于我自己也有疑问。我想问……和九郎的婚事,究竟为什么轻易作罢。荀三兄的说辞是两家结亲,不愿结仇。但我听到几句流言蜚语,说……”
阮朝汐低了头,不动声色地自嘲了句,“因为是我的门第不够,原本就是高攀,因此才轻易作罢。”
荀玄微镇定地啜一口茶。
“流言止于智者。你是女儿家,虽然是分支女,依旧出自阮氏门楣。不像男儿郎以后要议品,要出仕,才需要格外地看重门第分支,嫡庶房望。阿般,你出身并不差,何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纵然我父亲是阮氏士族,但我母亲……”
“你母亲的坟冢已经迁入阮氏壁了。”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泰山羊氏女,京城望族,门第显贵。”
阮朝汐挪开视线,目光不对视,不给对方任何一个窥探内心的可能。她的声音更软更轻,听起来有些不安。
“荀三兄,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泰山羊氏女的出身……不真。”
荀玄微抿了一口温茶,悠然道,“天地之大,除了你我,还有几人知?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说。”
话说到这里,就该停止了。但阮朝汐又往下追问了一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寒族?庶民良口?……贱口?”
对面递过来一个眼神。那道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荀玄微起身去了书架边,取出一本竹简装订的前朝古籍,一本《汉书》。《汉书》放在阮朝汐眼前,自己慢慢翻阅起竹简。
委婉无声的拒绝。阮朝汐知道,自己的问题,必然得不到回应了。
她想了想,换了个少见的方式,
她默默无语地在对面坐了一会儿,往书案上沮丧一趴。
动静不小,对面的郎君被惊动了,视线带着诧异,在她赌气般趴着的纤细背影转过一圈。他把书简放下。“怎么了。”
阮朝汐将称呼里的“荀”字也去了,人赌气趴着,语气带着柔软的恳求。
“原本是不该多问的。但一来,这件事在阿般的心里横亘多年了,求三兄解惑。二来,”
在荀玄微的注视下,她侧身摸过名册卷轴,素白的指尖往前推。因为动作迟疑,而格外显出几分羞赧。
“这书卷里记录的郎君,出身各个不同。有大宗嫡支,又旁支庶脉的。我每个都选得?昨日七娘来和我说,我才知道,原来出身高低不同,士族娘子也分了三六九等。我母亲……”
荀玄微莞尔,捧起清茶,又喝了一口。
“好了,别拐弯抹角地想法子问了。可以与你说的早和你说了,不能说的,我自不会与你提。你母亲的泰山羊氏出身,算是京城大族,虽说比颍川陈氏略低一等,也算是司州二等望族了,堪配豫州士族门第。阿般,你实不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盯着地。
她父亲是分支出身,明面上的母族比颍川陈氏还低一等。
对面这位,连颍川陈氏的大宗嫡女都看不上,嫌弃陈六娘出身低;自己的出身按照那套三六九等,在他心目里,岂不是排到末流去。
明面上不显什么,她抿着嘴,显露出被安抚的喜悦模样,捧着卷轴回去坐下。
心里只觉得好笑,好笑里又有点荒谬。
一边品评门第,将名门望族也评出了一等二等,总要分出个高低,一边又宽慰她“不必自弃”。
言语劝的是她,显露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她和人相处,喜爱谁。亲近谁,不喜谁、冷落谁,看的从不是人的出身门第。
但荀玄微不同。似他这般的高门优渥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必定是极为看重门第,以门第取人的。
温雅如皎月的外表之下,无懈可击的言辞里,他的真实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父亲出于旁支,母亲出身低微的自己。
她拿青竹叶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昨夜七娘过来的事既然不再是秘密,她安静地等待询问。
对面的郎君将排列错漏的竹简拆下几支,放置在书案上,果然问起昨夜事。
“昨夜七娘过来,你给她看名册了?胡闹。她已经定下钟家,看了也无用。”
“只着重看了钟家十郎和十一郎的生平。”
“她没有对名册生出疑问?”
阮朝汐缓缓摸着兔儿的长毛,这句话意图问什么。
啊,他不知那页已经被涂黑了。家里在议亲,他的生平出现在名册里,如果被七娘见了,确实会生出疑问的。
“什么疑问。”阮朝汐歪了下头,清澈的眸子露出疑惑。“昨夜和七娘一起看了钟十郎,钟十一郎,她说陈五郎貌陋,才跳过去那页,我就被她骂了。后来就不看了。”
“你怎会被她骂了。”荀玄微好笑地停了手里挑拣的动作,“说了些什么。”
“昨晚七娘说了不少荀氏壁的事。她家六娘原来是婢生女,我都不知。之前我还觉得奇怪,难叶山出游那次,七娘,八娘,九娘都去了,年纪更大的六娘却未去。”
荀玄微手握着一支错位的竹简,古籍装订错漏太多,简直无处下手,皱了下眉。“婢生之女,自是不能去的。”
阮朝汐逗弄兔儿的动作顿了顿。
她很快补了一把青竹叶,继续若无其事地喂起兔儿。
“我知道荀家八娘也不是嫡出,为何八娘去得,六娘去不得?昨晚我拿着名册和七娘一起阅看,随口问起她家尚未出阁的六娘和八娘,名册里可有合适的,被七娘骂了。”
荀玄微失笑,停下了检索竹简的动作。
“我让沈夫人莫和你多说乌糟事,她怎么教的,竟要把你教成白纸一般?八娘为妾生庶女,需得多备嫁妆,从门第低微的末等士族里挑选夫婿;六娘婢生女,不堪婚嫁。你把她们和七娘放在一处问,岂不是辱没了七娘。难怪七娘骂你。”
阮朝汐心往下沉。
妾生为庶,婢生为孽。一个要从末等士族门第里选夫婿,一个不堪婚嫁。
她的心逐渐沉到了深潭底,面上反而冲面前的郎君微微而笑,浅笑眸光动人。
“昨夜还听七娘说……”她趴在案上,带出明晃晃的试探,柔白的手指随意拨弄竹简。
“听说三兄连着四五场相看宴都未相中,豫州大姓门第几乎都相遍了。人称玉人的陈家六娘,门第才貌冠绝豫州的钟家四娘,还有阮氏最出色的十姊……到底要什么样的娘子才和三兄堪配?”
试探太过明显,几乎算是明问了,荀玄微睨过来一眼,眸光里带出隐约笑意。
“一场都未去。” 他翻过一篇书简,慢悠悠地道, “那几个也配称冠绝豫州?和我堪配的,自然是真正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阮朝汐偏过头,枕着手肘趴在案上,手里的竹叶逗弄着兔儿。心里寒意越来越浓重。
当真是眼高于顶!
第62章 第 62 章
荀玄微放下竹简, 唤来了白蝉。
当着阮朝汐的面,将一封准备好的书信给白蝉,差遣她去荀氏壁。
白蝉双手托举着退下几步, 回身犹豫道,“往返只怕要耽搁五六日。奴不在时, 十二娘的起居伺候——”
“有银竹。你明日便可动身。”
白蝉退下了。
阮朝汐停止了给兔儿喂草的动作,吃惊抬起目光。这几日只见前院人来人往, 日日都有往返京城的信使, 这是她头一次见荀玄微差遣白蝉出去做事。
“最近的局面……已经如此紧张了吗?需要白蝉阿姊出坞办事。”
“局势不怎么紧张, 只是事关私事, 要入后院交给我母亲,母亲还要留她两日问话。不好劳动家臣。”荀玄微也随意给兔儿喂了把草, 噙着笑安抚她。“莫要追问了。等她回来, 我再与你说。”
荀玄微的母亲是荀氏壁的大夫人。阮朝汐没有见过她, 只听说是是位威严稳重的夫人, 和荀氏家主的关系并不亲近, 独居在一处幽静院落里, 喜爱研读佛经。
白蝉的即将离去,加剧了阮朝汐的不安。
仿佛有一张无形大网,将她网在中央。细白指尖蜷了蜷, 她强忍着烦躁,侧身靠坐隐囊,看似专注地逗弄着兔儿。
人性幽微,邻人疑斧。无事也会生出事端。她本性不喜迂回的试探。
按她的性子,本该向面对霍清川时那样, 直接打开卷轴,把涂黑的那页给对面的郎君看, 告诉他,她的不情愿。
但破釜沉舟的风险太大了。直通悬崖的险路原来不止一条,她要想想,再想想。
“人生大事,并不能轻易打算好。”她把所有的竹叶全喂给了兔儿,平心静气把书卷收起,起身行礼告退。
“多谢三兄解惑。名册的人选,让阿般再想想。”
—————
阮朝汐快步往南苑方向走。
如今她不许入南苑,钟少白不许出南苑。一道木门,竟像隔着山海。
迎面瞧见钟少白的侧影。他坐在庭院的长廊栏杆角落,拐杖在身边。
长廊高处爬满的青色葡萄藤蔓遮蔽住了阳光,少年英气的眉眼间落下藤蔓细碎的阴影,看来竟然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郁色。
下一刻,听到动静,转头望过来。阮朝汐的身影落在他眼底,那抹郁郁之色立刻消散了。
他猛地撑起身子,拿起拐杖,身姿原地站得长杆笔直。
“你来了。”他矜持地说,“日子无聊,我晒了一会太阳,差点都快睡着了。”
南苑人少,有点动静格外引人注目。短短一句话功夫,莫闻铮已经站在门边,望向庭院里。
一个被勒令不许迈进南苑一步,一个被看管不许出南苑一步。两人隔着一道门说话。
“看你在南苑过得无趣,我这有只兔儿,你拿去玩。”阮朝汐从银竹的手里提过小笼,递了过去。
“这是养在书房里的。只是借你,过两日我还要拿回的。”
钟少白提起笼子,小心地揭开黑布往里探视。
“银竹,忘了拿兔子的食料了。”阮朝汐回头吩咐,“你替我多拿些过来。”
银竹诧异地望向对面。钟氏家仆才刚从她手里接过鼓鼓囊囊的布包。“干草,菜叶,奴都备下了。”
“兔儿喜欢吃新鲜的青竹叶。劳烦你去竹林边薅两把细竹叶来。”
银竹不甘不愿地去了。
钟少白不怎么专心地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抓紧难得的机会,压低嗓音加快说话,“外兄欺人太甚,我家家仆也看不下去了。昨夜我家有位忠仆,带着我的手书,拼死出了云间坞!”
阮朝汐递过一把干草,拍了他手背一下,“别摸它的嘴。兔儿急了也会咬人的。”
钟少白闪电般缩手。手背被拍了一记,耳朵倒红了。
他掩饰地咳了声,把手背到身后,搓了搓指尖。“你说得对。我没养过兔儿。”
阮朝汐的思绪早从兔儿身上转开了。她熟悉云间坞的严密防守,因此察觉出不正常。
“你家仆昨夜顺利出去了?未被抓获?不可能。”
“就算顺利摆脱了主院的值守部曲,奔出了主院。坞壁大门不开,何人能出去?想要坞壁大门半夜开启,除了荀三兄亲自出面,其余人等需得去前院领一份加急钤印,就连杨先生也不例外。你钟氏的家仆没有领前院钤印,出不去的。”
她怀疑地说, “我觉得是荀三兄受够了你,故意放你家仆出去,好叫你家里早些来人把你接走。”
钟少白:“……”
银竹匆匆走去远处院墙边的竹林边薅竹叶。
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不多了。
“管他为什么。总之,我的家书已经出了云间坞,一两日就能传回钟氏壁。三日之内,家里必定有人来接我。”
钟少白强忍激动,开口邀约,“十二娘,你……你要不要随我去。”
阮朝汐摇头:“只怕三兄不放我走。”
“管他怎么说!”钟少白怒道,“他是我阿父还是你阿父?我称他一声外兄,他和我们是同辈人!他管不了我们!”
阮朝汐还是摇头。隔着一道院门,放轻声音,极冷静地和他分析。
“你上头有父母,荀三兄管不了你太多事。但我是他自小领进云间坞,又被他请来的傅母教养长大。他对我如父兄,他管得了我的事。十二郎,荀三兄不点头,我出不去的。”
阳光越过院墙,映亮了门边的纤长身影。钟少白留意到了她神色不寻常的凝重。姣色动人的眉眼失了惯常的鲜妍润泽,唇色有些苍白。
他吃惊地问,“你……你的气色怎的如此不好。可是最近天气转凉,冻得睡不好?我这里有皮褥子!”转身就要招呼家仆开箱笼。
阮朝汐拦住了他。“不相干的。我近日确实睡不大好。因为有些事——”
压抑在心底的种种情绪几乎漫溢出来了。激荡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她轻声询问起面前的少年。
“我听到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有个亲善多年的长辈,为人和煦温文,照顾子侄长大。那子侄长大后,渐渐发现长辈原来存了私心,意图谋夺子侄……唔,子侄的妻室。”
“但那长辈并未当面明说。子侄心里只是怀疑。人心幽微不可查,纵然有许多的人证物证显示那长辈确实怀了私心,但子侄心里始终在想,万一冤枉了那长辈呢。长辈身边不缺……唔,般配女子。若只是因为捕风捉影,冤枉了抚养他长大的长辈,岂不是要懊悔终身。但若是装作不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说不定哪天醒来,妻室就被长辈谋夺走了,再也无还手之力。”
钟少白震惊了。“——莫非是你阮氏壁里的阴私事?!”
阮朝汐任由他揣测,只催促,“十二郎,说说你的想法。此事甚急。”
钟少白想也不想:“谋夺家产也就罢了,谋夺妻室,人神共愤!即使长辈抚养子侄长大,有养育之恩,子侄也不能连自己夫人都赠了他!捅他一刀,不伤性命,就当回报了养育之恩,两袖清风,出门而去。我辈男儿何处不能为家!”
阮朝汐还是摇头。
“不行。”她叹息说,“养育多年的恩情,何至于还报一刀。子侄只想安然摆脱窘境,尽快出门远行。”
钟少白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色,咕哝着,“要我遇上夺妻之恨,一刀还是轻的。”苦苦思索了一阵,说,“空穴不来风,长辈的私心多半是真的。子侄不能再束手待毙了,直接带着夫人远走高飞便是。”
“万一长辈是被冤枉的呢?就算九成可能是真,他当真要谋夺子侄,但剩下的那一成可能还在。”阮朝汐苦苦思索着,“若我是那子侄,我倒是想……找法子探明长辈的意图,早做决断。”
钟少白一拍手,“也是个好法子!”
银竹回来了。将细竹叶交付给钟氏家仆,目光满是怀疑警惕之色,在门边对站的少年少女身上转了一圈,催促:
“十二娘,兔儿和食水都交付给南苑了。我们还是回罢。”
钟少白才不搭理银竹,只对阮朝汐说,“别想别人家的事了。少思虑,多吃喝,看你这两日都瘦了。”转身慢慢地往南苑长廊里走。
他这两日已经可以脱离木拐,缓慢走几步。
阮朝汐遥望着他背影走远。
骨裂伤处未全好,步子走得慢,但少年的瘦削背影挺得笔直。知道她站在身后未走,抬起右臂挥了挥手,催促她回去。
阮朝汐弯了弯眸子,遮蔽心头的忧虑暂且褪去,露出一个浅淡笑意,转身回返。
自从昨夜被荀莺初一句话无意点破,她从此就有了心事。
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被她隐藏得很好,并没有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就连刚刚会面的钟少白自己,也不能察觉她的心事。
荀玄微对她的举止露了破绽。霍清川是人证,名册是物证。但破绽不够大,不过是在她熟睡的深夜里,坐在她的卧榻边,打量她的睡颜,指腹轻微地拂过脸颊和嘴唇,举止稍微越了界。
之后的每个白日里,他还是光风霁月的荀三兄,言语温和体贴,行止绝不逾矩。
就在刚刚过去的早晨,坐在五彩晕光的书房里,她对他显露亲昵,他回报以温煦暖意。有那么一个恍惚瞬间,她竟然忍不住生出个念头——
这么多的揣测,心底升腾的黑暗想法,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想错了方向,错怪了他。
会不会那夜她睡迷糊了,所谓的越界抚摸,其实都是她做了个梦,梦里自寻烦恼。
如果她当面直率吐露心思,指着名册说:“荀三兄,十二郎很好。我选他。”又会如何……
阮朝汐思索着,缓步走过落叶庭院。
理智压制了冲动。
空穴不来风,如果长辈当真对小辈起了觊觎之心,她要他露出更多的破绽。
她要看他暴露更多心底的真实。看清楚了,早做打算。
鼻下传来了隐约花香。正是秋日风气,菊花开时。阮朝汐除下鞋履,只穿足衣步入书房,询问耳房里准备启程远行的白蝉。“小院里是不是新摆放了许多花?我远远地都能闻到菊花香。”
白蝉笑起来。“十二娘这么远便闻到了?各色秋菊,从后山直接运进小院里的。摆放了许多盆。景致极美的。郎君吩咐说,先捡一批最好的放在小院里,其余的过两日陆续放去各苑。”
阮朝汐看似随意地问,“听说菊花可酿酒……”
“今年的菊花刚开,酿好菊花酒要等两三个月。去年的菊花酒倒是还存了几坛子。十二娘可要奴拿来?”
“替我拿一小坛。”阮朝汐不动声色地说,“再邀了七娘来。秋日无聊,我和七娘对着满庭院的黄叶和五彩锦鲤,喝点应景的菊花酒。”
——
“十二娘醉沉了?”
荀玄微傍晚从前院回返,刚进院门便听说了消息。
银竹接过氅衣,低眉敛目地回禀:“晌午闻到了小院里的菊花香,十二娘起了雅兴,想起了每年秋季酿制的菊花酒。”
“奴等拿了去年的一坛酒来。原本以为十二娘尝个新鲜就罢了。没想到邀了七娘来,和七娘一起坐在锦鲤池子边,不要奴等伺候,两人竟喝完了整坛。当时奴见酒坛子空了就觉得不好……”
荀玄微打断了琐碎回禀,“人呢?现在何处。”
银竹迟疑往身后看。
“七娘喝多了酒,拉着十二娘进了小院,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还未落山,两人就嚷嚷着什么“对月赏花风雅事”……一个扶回了厢房,一个醉倒在书房。哎,满地白沙糟蹋得一塌糊涂……”
银竹的心中不无忧虑。小院是郎君最为看重的散心地。平日里轻易不让人进,就怕糟蹋了满院子的景致。
里头铺了满庭院的白沙,都是从青州海边挑拣了运来的。
几棵疏落有致的枫树,都是先在纸上画好了想要的模样,遣人去枫林里,一棵棵照着画样寻来,又每年精细修剪。
充作阵眼的两颗黑白奇石,更是独一无二的孤品。
从前被七娘糟蹋了小院,她们这些看护小院的女婢都要挨罚的。
但今日郎君的心情似乎不错。听着小院里被两个醉酒少女折腾得乱糟糟的惨状,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似的,轻轻笑出了声。
“去看看醉猫儿干的好事。”
阮朝汐醉倒在书房卧榻。脸颊酡红,鼻息悠长,人侧枕着睡下,怀里死死抱着隐囊不放。
白蝉坐在身侧看护,想要把隐囊拿过来,扯不动。凑在耳边唤了几声,沉醉的人毫无反应。
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白蝉起身过去行礼,眼睁睁看着郎君穿过后门,去了长廊,看到了满地狼藉的白沙庭院。
脚步声很快回返,荀玄微绕过屏风,低头打量脸颊酡红的少女,伸手将她抱紧怀里的隐囊取下,自己回了靠窗的书案边。
白蝉急忙把隐囊放去角落。“十二娘的衣裳尚未换好,沾染的酒气冲撞了郎君。郎君恕罪。”
醉酒的少女软绵绵地侧卧着,对周围说话动静毫无反应,挡风的软衾拢住肩头,只露出小半张醉意绯红的动人容颜。
书房里响起简短的对话声。“醒酒汤可熬煮了?”
“尚未来得及熬煮。”
“衣裳等下再替她换。你先去熬煮些醒酒汤来。”
“是。”白蝉转身出去了书房。
屏风遮蔽的卧榻里,阮朝汐闭着眼,动也不动,鼻息清浅悠长,沾染了酒渍的衣裳发散出浓烈的酒香。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一声吱呀轻响。白蝉出去时轻手轻脚地关了门。
阮朝汐侧卧在小榻里,乌发蜿蜒垂落,枕着自己的手肘。
身侧起了细微的响动。窗边的郎君起了身。
阮朝汐闭着眼,心脏跳动渐渐加快,人动也不动。她虽然闭着眼,但五感极致延伸,几乎还原了眼前的景象。
荀玄微从屏风外走近,步履从容地走近走到她身侧,和上次深夜一样,倾身打量她的醉后睡姿。
阮朝汐屏着呼吸,紧闭起嫣红的唇。
上次的深夜里,温热的指腹曾经落在她脸颊,又落在她的唇上。
这次是黄昏暮色的时刻,众人都未歇下,白蝉很快会回来,银竹就在耳房。
她选了这个不算晚的时辰,心里其实多少还存了一线希冀的。
一只手托住了她。
侧卧的身子被轻轻翻过来,掀开了衾被。阮朝汐的呼吸瞬间停滞,装作醉后不松手,死死拽住软衾角不放。
有人极轻地抽了几下被角,没抽动,无奈地笑了下,衾被盖回肩头。阮朝汐无声地吐了口长气,下一刻,身子却蓦然一轻,她身上裹着软衾,整个人被拦腰抱起,穿过后门,进了小院长廊。
衣袍滑过滚烫的脸颊,有人倚着她身侧坐下了。
酒后发热的脸颊碰着柔滑锦料的瞬间,阮朝汐无声无息地睁了眼,浓密长睫后的眸子睁开一条缝。
他们此刻正枕着庭院中央的黑色奇石,视线里的湖色广袖蜿蜒垂落地面。身侧放了一壶酒,却是摆放在书房里的,从京城带回来的最后一壶梅酒。
脑后一松,他抽走了支撑她头颈的手肘。
阮朝汐原本侧身倚着黑石,少了手肘支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她闭着眼,指尖在衣袖里蜷了蜷,什么支撑的动作也未作,就这么往细沙地上滑。
一只修长的手接住了她。
调整了一下她的睡姿,从侧身调整为俯身趴伏的姿势,倚靠在他的腿上。吐着热气的润泽的唇贴着膝头。
温暖的手指捋过她的浓黑长发,蜿蜒垂落的发尾拢在手里,仿佛抚摸兔儿长毛般的,一下下轻抚着。
阮朝汐动也不动地伏着,揪紧身上的软衾。这是远超出她预估的情况,她受到极大的震惊。
具有安抚意味的动作很快就变了味,从发间滑落,到了脸颊,揉了揉柔软洁白的耳垂,
“菊花酒也能喝成这样,究竟喝了多少?”清冽嗓音里带着笑意。
“知道自己酒量浅,偏要学人做喝酒赏花的风雅事。七娘的酒量随了她家阿父,喝个三五十杯也无事。你偏邀她喝酒,这次醉倒了怨谁。”
“中庭秋月,喝酒赏花,奏琴作赋,古来风雅事也。你倒是风雅一场,看看把我的庭院糟蹋成什么样了。”
温热的指腹拂过小巧白皙的下颌。“你啊,叫你多花些苦功学琴,你却日夜苦读起了史书传记。以后我在月下作赋,何人在旁抚琴?”
秋风刮过,白沙庭院里无人应他。过了片刻,又悠然道,“倒也无妨。既然阿般上进好学,日后换成你作赋,我抚琴罢。”
带着酒香的长指伸来,亲昵地揉捻着唇珠。舌尖尝到了芳馥的梅酒滋味。
阮朝汐的呼吸乱了一瞬。
这次的试探太过成功,他的言行举止,处处都是挑逗,岂止是过了界。长辈对小辈起了觊觎占有的心思,果然是空穴不来风。
她难忍地动了一下。装作醉后翻了个身,动作不小,裹着衾被从膝头翻了下去,重新倚在冰凉的石面上,衣袖遮掩了发热的脸颊,呢喃自语,装出快要醒来的模样。
自己要醒了,叫他趁早收手,熄了醉后轻薄的心思,若无其事送自己回书房去,继续当面摆出那副白日里的兄长温和姿态。
下一刻,遮盖脸颊的衣袖却被拂去了。
两根长指托起了她的下颌,把她转回来,竟仿佛毫不在意会不会惊醒了她,带着梅酒清香的吻落了下来。
第63章 第 63 章
庭院里起了风。
细碎脚步声匆匆进入书房, 白蝉端来了热腾腾的醒酒汤,关起虚掩的后门,和银竹合力挪动屏风, 仔细挡住小榻四周。
大醉不醒的少女依旧侧睡在小榻上,暖衾裹着肩头。白蝉轻手轻脚地把人扶起, 更换沾染酒渍的衣裳,拿绢布蘸了水, 细细地拭净绯色脸颊边沾染的酒渍。
“十二娘到底喝了多少酒, 醉成这样……”耳边传来细微的嘀咕声。
“一碗醒酒汤只怕不够。再多喂半碗……”
“呀, 衾被怎的沾了许多细沙?”
“是不是和七娘喝酒时带去小院了。莫要惊醒了人, 换一床新的……”
书房的油灯熄灭了。白蝉清晨就要启程去荀氏壁,和银竹轻声叮嘱着贴身服侍的注意事项, 两人退去了耳房。
阮朝汐在屏风后缓缓睁开了眼。
她睁着眼, 却看不到面前的景象, 视线穿过屏风高处, 望向对面白墙悬挂的琴和剑, 心头只剩一片混乱。
怎会如此!
夜色已深, 就连耳房里的银竹也睡下了,只剩她自己的呼吸纷乱,在安静的夜里越来越清晰。她抬手抚摸过自己的唇, 在黑暗里睁着眼。
那个缠绵的吻又仿佛在眼前了。
不,其实不算是眼前,她始终装醉闭着眼。视野看不见,五感反而更清晰。
沾染着梅酒清香的长指扣住了下颌,不容躲避, 不在意她会不会酒醒察觉,却又带着无尽的怜惜和喜爱, 温柔细致地探究,她的唇无处闪躲。
若不是衾被裹在身上,遮掩了肩头的细微颤抖,几乎就要被当场戳穿了醉酒的幌子。
高门出身的郎君们最讲究风雅意趣。
看中了人,不喜欢如武人草莽般地把人强夺了来,偏要细致地挑逗,十足耐心,静候佳期,讲究个彼此心甘情愿。
虽然沈夫人想把她教养成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人在尘世里打滚,真正活成白纸的只有天生的傻子。阮朝汐从许多人口中听到过许多半真半假的传言。传言里涵盖了许多出身高贵的豫州大族郎君。
但荀玄微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从小仰望着他。他性情外温内冷,做事手段决断到近乎冷酷,但他身边从来干干净净,就仿佛小院里被他钟爱的白沙庭院,清雅不染浮尘,阮朝汐觉得他人品干净。
原来他并非清雅无尘,他也有欲和情,他也是众多喜爱风雅意趣的高门郎君里头的一个。如今他就对她生出了男子的欲。
室内响起细微的响动声。
阮朝汐摸黑起了身,未惊动银竹,无声无息地拉开房门,走去了主院中庭。
——
云间坞换了掌事人,荀二郎君带着亲信离去,值守主院的又换回云间坞土生土长的一队部曲。今夜值守的高邑长,从小看着阮朝汐在坞里长大,早结下了叔伯情分。
“大半夜的出来做什么。”高邑长从值守暗处走出两步,压低嗓音催促,“快些回去。”
阮朝汐盯着南苑方向。不知哪处屋舍的人至今未睡,隔着院墙映出来昏黄灯光。
“我的兔儿留在南苑了。”她轻声和高邑长解释,“半夜睡不着,想抱抱兔儿。劳烦高叔通融一下,让我去南苑,把兔儿接回来。”
高邑长认识她多少年了。当年小丫头整天坐在梧桐树高处吹风的时候,他就在主院值守了。
高邑长递过怀疑的眼神。“何必急着在夜里过去。明早叫人把兔儿接过来行不行?”
阮朝汐坚持说,“就要今晚上,就要现在。”
高邑长摇摇头,无奈退让一步,“那我过去拿。你等着。”
他往南苑方向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跟随的脚步声。阮朝汐一步步地紧跟着。
高邑长急了。“你一个小娘子,夜里不好进南苑的。”
“我不进去。” 阮朝汐固执地说,“我就站在南苑门外,看邑长进去拿兔儿。”
高邑长叹了口气,随她跟着。
庭院里响起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南苑里谁还醒着,开个门。十二娘的兔儿拿出来。”
一名钟氏家仆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灯笼放在门边,昏黄的灯火映出十步距离,钟少白抱着兔儿站在灯光映亮的边缘处。
他是钟氏这一辈排行最小的儿郎,从小被爷娘疼宠着长大,从未感受过禁锢的滋味。如今被困在南苑方寸之地,他其实并不如白日里在阮朝汐面前显露的那么毫无忧虑,满不在乎,其实连着几晚辗转不能好眠了。
他这几日人也清减了不少,少年人脸颊特有的圆润弧度都削弱了。
钟少白的手里正托着那只黑白毛色的小兔儿,兔儿眼睛瞪得滚圆,竖起粉色长耳,蹲在他手掌里动也不动。
“十二娘的兔儿在我这儿。”
晚上休息不好,他的声线有点哑,“是谁要拿回去?十二娘自己还是——”话音未落,看清门边的景象,倏然住了口。
阮朝汐肩披着暗色氅衣,在黑夜里走上前两步,从高邑长身后显露出身形。
“十二郎。我想和你说话。”
高邑长吃了一惊,回头劝阻,“十二娘,你现在大了。你们不好半夜说话的——”
阮朝汐眼盯着院门对门的少年郎,忍着喉咙里的细微哽咽,抬高嗓音,重复了一遍,“钟少白,我想和你说话!”
钟少白深夜里烦恼消沉的情绪倏然散尽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在暗夜里灼亮如星,抱着兔儿,毫不迟疑地跨出南苑门槛。
高邑长皱了下眉,还未说什么,南苑里的莫闻铮听到了动静,已经从屋里疾奔出来阻拦,“十二郎,不可出南苑!”
李奕臣从围墙下的暗处走出几步,毫不客气把莫闻铮一把搡回去,顺手就把院门关上了,单手反扣住门环。
里头的莫闻铮死活再也拉不开门,砰砰砰地敲击几下,南苑里住着的姜芝和陆适之两个也都惊起,奔来院门边,一左一右连哄带劝,强拉着人回去。
“大半夜的,莫四兄这么较真做什么,高邑长在外头看着呢。回去继续睡……”
门里透出的灯笼光也消失了。南苑恢复了安静。
“只和十二郎说两句话。”阮朝汐侧身对高邑长说,“问问兔儿今日在南苑过得好不好,问完了就回去。”
高邑长借着手里的灯笼光,看清了她眼里浮起的一层隐约雾气,又看另一侧的钟少白激动得几乎要哽咽,皱了下眉,低声嘀咕着,“小娃儿就是事多。李豹儿在这里看着。”提灯走去了远处。
南苑门口的光线消失,重新变得昏暗,伸手几乎不见五指。
李奕臣从怀里摸出蜡丸,当面塞进两边耳朵,往门口阴影里一蹲。
钟少白捧着兔儿走近两步,凑近阮朝汐面前,小心翼翼提着粉色耳朵,把兔儿展示给她看,“今天喂了四遍菘菜叶,喂了水,干草未断过……”
“抱抱我。”阮朝汐打断他说。
钟少白递兔儿过来的动作停顿在半空里。他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却又带着难以置信,瞬间抬起的目光几乎是震惊无措的。
“你说什、什么……”他紧张之下都结巴了,“阿般,你刚才说——”
“抱抱我。”阮朝汐极清晰地说,“钟少白,过来抱抱我!”
——
今夜云层浓重,星光黯淡,月色隐入云中,若隐若现。
南苑紧闭的木门和院墙投下连续阴影,阴影里几乎瞧不见人,只有大片的浓黑。只有在近处时方能看到浅淡的影子。
李奕臣背身蹲在门边,视线盯着地上晃动的竹林阴影。晃动的不只是竹影,两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混在竹影里。
自从出奔豫北那夜被抓捕回来,他就看不懂云间坞的局面了。如今又掺和进了十二郎,每天的局面都会有新的变化,他在旁边看着,也能感觉出新的混乱。
但混乱就混乱。自家郎君是颍川荀氏出身的大宗郎君,十二郎是颍川钟氏出身的大宗郎君,都是高贵门第,十二娘喜欢哪个就是哪个。
郎君要他护卫十二娘的安全,不许十二娘入南苑。现在人好好的站在南苑围墙外头,他未失职,其他的他不管。
他又盯了眼地上的浅影,转过视线。
院墙边种植了大片的竹林,阮朝汐在院墙和竹林笼罩下来的阴影里和钟少白拥吻。
紧挨着贴在一处,她抱着少年单薄的脊背,在暗处仰起头,两人细细密密地亲吻,钟少白的气息早已乱了。
“你知道了我的心意是不是。”钟少白的脸色激动地通红,意料之外的狂喜令他晕眩,心里积压了许多时日的情话难以忍耐,几乎要全部喷涌出来了。
“你终于知道我心悦你了。从好多年前,我就心悦你了。我从未见过世上有比你更好的女子,从你及笄那个月,我就想着……想着提亲。但我又不敢……我、我怕你看不上我。贸然提亲,你如果不应,我就再见不到你了……”
阮朝汐闭着眼,轻声打断钟少白太过激动而前言不搭后语的论调。“再亲亲我。”
少年人火热的气息落在唇上。
和她在小院里承接的那个温柔细致的吻截然不同,眼前这个吻是炽热而匆忙的,带着明显的紧张慌乱,仿佛蜻蜓点水般地在她唇瓣上啄来啄去,亲来亲去。麻麻痒痒的,阮朝汐忍不住要笑。
小院里的那个漫长细致的吻,不是这样的。
温柔地诱哄,耐心地等候,摘取樱桃,诱捕丁香。
厚重云层密布头顶,头顶的浅淡月色完全隐入了云后。眼前越发地黯淡,几乎要不见五指了。
阮朝汐回忆着,闭着眼,润泽馥郁的唇瓣微微张开。
钟少白浑身一震,蓦然松开手,倒退半步,控制不住地急喘,紧张地背身过去,对着院墙。
“我、我太唐突了。”钟少白对着院墙不敢转身,努力平缓着呼吸。
“阿般,如今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放心,等家里来人接我,你就随我回去。我早想过了,你是借住在云间坞,你姓阮,又不姓荀,你是阮家的人!强硬些,随我走,我就不信外兄敢同时得罪阮氏和钟氏,强行扣押了你我——”
“兔儿跑了!”庭院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了的惊呼。
两三名值守部曲从暗处跑出来,追着蹦蹦跳跳的黑白兔儿奔向锦鲤池那边。
部曲人影一动,李奕臣眼角余光立刻瞄到了,立刻扔了蜡耳塞起身。
“兔儿跑了,高邑长马上就要过来了。”
钟少白对着自己空空的手,无言以对。心仪多年的仙子终于察觉他的心意,从天上下了凡尘,多年美梦成了真,他一边激动地肩头都在细微发抖,一边疑心自己在做梦,神志飘忽混乱,谁还记得兔儿。
高邑长提了兔儿,果然大步往南苑方向走来。不等他走近,阮朝汐轻声说,“有机会再细说。”退身离远了南苑。
从高邑长手里抱走兔儿,客气道谢,暗色氅衣拢住弧度柔美的肩头,缓步走回书房方向。
才走近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小院里点起了灯。灯光越过三间青瓦大房,映亮了书房虚掩的后门。
刚才兔儿跑了,四处抓捕兔儿的动静不小,银竹已经惊起,披衣不安地迎上来询问,“十二娘怎的夜里出去了?”
“喝多了酒,半夜燥热醒了。担忧兔儿在南苑过得不好,越想越不能入睡,索性把兔儿抱回来。”阮朝汐淡定地举起兔儿,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扫过。
“怎么,抓兔儿的动静惊动了荀三兄不成?”
银竹接过兔儿,放回笼子里,“奴也不知。奴惊起时,郎君已经来书房里了,问询十二娘何时醒的酒,深夜去了何处。”
阮朝汐已经在门外除了鞋履,接回小笼。只穿着足衣的脚步停顿片刻,还是跨入门里。
“你如何答的。”
身后的银竹并未跟上。远远地福身行礼,退回了耳房。
虚掩的后门边,放置一盏照明的烛台。颀长人影站在墙边,正在将墙上挂着的桐木名琴取下。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荀玄微抱琴侧过身,代替银竹回应了一句,“银竹伏地请罪,说她不知。”
摇曳的灯影下,他向她展示手里的琴。
“夜里觉浅,睡不着时想要抚琴。过来取用,阿般莫怪。”
阮朝汐哪有责怪的心思。
她近乎本能地抬起小笼,展示里头翕动三瓣嘴吃草的兔儿。借着兔儿笼的影子,挡住她自己绯红未退的脸孔,被亲吻得水泽嫣红的嘴唇。
“我夜里惊醒,想起了兔儿。”
“担忧兔儿安危,去南苑抱回了兔儿。我听到了。”
从书房方向望去,黑夜里的南苑只是一团模糊黑影。荀玄微不甚在意,“十二郎做事毛躁,你若担心兔儿就莫再借出去。抱回来就好。”
他把狭长琴身放在琴台上,走近过来,接过她举在半空的小笼,随手放在案上,查看她宿醉后的脸色可还好,担忧地摸了摸她吹风冰凉的额头。
“才喝了那么多酒,又顶着夜里那么大的风出去。你也不怕头疼?下次叫银竹去。”
他换了一身鸢尾兰色的广袖直裾袍,应该也沐浴过了,气息干净清爽,再闻不到残余的梅酒清香。
阮朝汐捧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水滋润了紧张发干的唇瓣,她的神色自然了许多。
“不知白蝉灌了我多少醒酒汤,不会头疼的。就是嘴里全是苦味。”
荀玄微探了下茶盏温度,细微地皱眉,“怎么深秋季节里喝冷茶。”倒来一杯壶里的温茶,盯着她喝完。
阮朝汐解了氅衣,被催促着躺回小榻,软衾盖上肩头。荀玄微并未多停留,一手抱了琴,握着烛台,原路回去了小院。
未过多久,耳边“铮——”一声,响起了清越琴音。
这一首不知什么曲名,西苑琴师并未教授过,她也从未听荀玄微抚过。
曲调婉转悠扬,怡然之情从琴音间传递,令有幸旁听之人也心生开怀。
筝音悦耳,琴音悦心。耳边听着不知名的怡然琴曲,阮朝汐绷紧的心神渐渐放松下来。
紫檀木大屏风遮挡在小塌前,隔开一个狭窄空间,她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回味着蜻蜓点水般的、火热而慌乱的吻。少年郎青涩而真挚,心思清浅得仿佛山涧小溪。
她反复回味着钟少白的那句,“强硬些,随我走。”终于迷迷糊糊陷入了睡梦。
但小院里承受的那个截然不同的缠绵细密的吻,却又一遍遍地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带着令她陌生的情迷和危险,交错着动人琴音。
清晨时,窗外传来了罕见的喧嚣声。
钟氏壁来人了。
第64章 第 64 章
外客不请自来, 大清早地惊扰了主院。
周敬则的声音从书房门外响起。
“郎君,来的是钟家十郎,领了两千部曲, 言辞倒是客气,说是十二郎叨扰贵地, 要把人领回去。但眼看着气势汹汹的,不像他嘴里说的说辞那么客气。十二郎的腿伤还未完全痊愈, 郎君看——”
“远来是客, 把十郎引去正堂接待。”
“是。”
阮朝汐没有起身, 躺在紫绫小榻里。隔着一道屏风, 书案边的颀长人影放下笔走了出去。
——
钟家带来的部曲数目不少,惊动了各处。
阮朝汐站在梧桐树下, 正堂方向传来了隐约的丝竹声。
南苑紧闭的门砰然打开。钟少白在家仆的搀扶下, 慢慢走出庭院。
阮朝汐一回头, 两人的目光便对上了。
钟少白被拘在南苑多日不得出, 今日来了家里族兄撑腰, 他竟未有吵闹, 相比于往日的得理不让人,无事也要争个对错,仿佛脱胎换骨。
他年少体质强健, 小腿的骨裂伤已经好了大半,除了不能奔跑,缓行已经无碍。
站在南苑门边,挥退了搀扶家仆,他的目光落在阮朝汐的身上, 眼里再无旁人,笔直往梧桐树下走来。
银竹紧张地迎过去, “十二郎,郎君吩咐,不好单独和十二娘说话的——”
几个钟氏家仆连拉带扯把银竹扯去旁边,嘴里咕哝着,“十郎君来接我们回去了!日日听你这贱婢唠叨我家郎君,今日谁还要受你的鸟气!”
阮朝汐站在树下,拨去肩头飘落的梧桐黄叶,钟少白一步步地走近。
人还未走近身前,不知他脑子里想到些什么,英气俊朗的面孔肉眼可见地红了。
钟少白顶着一张大红脸,强自镇定地说, “纸毕竟包不住火,我在云间坞养伤的消息早传出去了。忠仆送信回钟氏壁的半路,家兄已经带着部曲来接我,比预料的还快。十二娘,我要回去了。”
“回去罢。好好养伤,早日痊愈。”
“你随我走。”
“我如何能随你走。”
阮朝汐早上并未急着起身,躺在小榻里,想了很多。
眼前的十二郎很好。但他还年少,手下得用的人不多,凭什么抗衡,凭什么带她出去。
“你家阿兄是带来了两千部曲。但荀三兄只需放你走,扣住我。钟家和荀氏世代交好通婚,只要钟家顺利把你接回去,绝不会为了我和荀氏起冲突。”
阮朝汐的视线转去看旁边竹林,极冷静地说,“此路不通。你带不走我。你自己先回去罢。”
钟少白急眼了。“我回去了,你呢!”
“你帮我送一封信去阮氏壁。我家长兄上次来过,要接我回阮氏壁议婚。当时荀三兄和他约好了年底之期。但我只怕不能在云间坞里待到年底。”
她直视着钟少白,“我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若没有其他的缘故,留住个两三个月,长兄不会提前来接我的。除非——遇到了必须接我回去的事。比方说,相看宴。”
钟少白明白了她的意思,蓦然激动起来,“等我回了钟氏壁,我立刻回禀父母,去阮氏壁求娶!”
阮朝汐弯了弯眼睛。
“你家母亲从未见过我。还是按规矩来。两家筹备起相看宴,我便可以回阮氏壁了。”
前院传来的丝竹乐音不绝,几个钟氏家仆扮垂手侯在院门外,面孔瞧着眼生,应该是跟随钟十郎来的。
“好了,你阿兄的人在外头等你。现在赶紧去吧。”
阮朝汐站在梧桐树下,目送着钟少白一步步走向主院敞开的院门。
少年瘦削的背影即将出门时,忽然又转身奔回来。他的腿伤未愈,疾走的动作惊得家仆们一阵惊呼。
阮朝汐也吃了一惊,脚下步子便停了。“怎么了?”
钟少白忍着疼痛,快步奔回阮朝汐面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拉她原地转过半个身子,脸对着脸,额头几乎抵住额头。
“别怕!”钟少白郑重地说,“等我!”
山风呼啸刮过身侧,刮走了交谈声音。不知有多少道视线从四处窥探过来,却只能从动作里揣测一二。
阮朝汐在大风里点头。“我等你。”
钟少白随着家仆去前院赴宴。
阮朝汐回身往书房走了两步,感觉有视线炯炯地盯着自己,敏锐地侧身望去。
东厢房的窗棂开着。
荀莺初把女婢赶得远远的,独自趴在窗边,满脸震惊,捂着自己的嘴,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这边。
阮朝汐冲她做出个保密的手势。
荀莺初像是被定住的人猛然惊醒似的,猛地起身,提着裙摆跑出了屋门。
“好你个十二娘,不声不响的,你们……两情相悦了?!”她在身侧悄声道。
阮朝汐没应声,视线飘去旁边,洁白的耳垂泛起浅色绯红。
“替我瞒着。别声张。”
“我替你瞒着有什么用。十二郎还是那个毛躁样儿,大白天里,你被他拉扯了一下,院子里那么多眼睛盯着,保不住秘密。三兄等下从正院宴饮回来路上,就会有多嘴多舌的告诉他了。”
阮朝汐听着,并不怎么感觉害怕,却想起了钟少白的那句“别怕。等我。”
下一刻,又想起昨夜的那句“随我走。”
她刚才看似有理有据地分析,“此路不通。”然而心里剧烈动荡,却不似表面显露得那么平静。
荀玄微是她从小仰望的人,于她如父如兄。违逆反抗他是一回事;从此裂席断交,再不相往来,是另一回事。
闹到明面上,事情闹大,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他当然可以凭部曲武力强扣住她。
但只要这样做,他自己从此毁了清誉声名。像他那么清醒谋算的人,绝不会这样做。
但她当众要求离开,无异于脱离门户,断绝交情,从此再不复见了。
云间坞是她的家园,念头升起的一瞬间,她心里便升腾了浓烈的不舍依恋。
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看似冷静地送十二郎走,自己留下。荀玄微对她……
她从小仰望他,依赖他,却从未把他视作枕边良人。如何忍受他的亲近,他的欲和情?
他现在对她越是温柔爱怜,她越是记得荀氏壁时的咄咄强硬。
她兄长已经亲自来过一次,却未能接走她。长兄再来一次,真的可以从阮氏壁带走她?
昨夜院墙下的阴影里,钟少白热烈地拉住了她,对她说,“强硬些,随我走。”那场景又在眼前了。
人间难得有情人。她不在乎她的良人是不是学识过人,前程似锦,她只看到一颗捧到她面前的火热真心。
“他知道便知道。”阮朝汐蓦然出声,直视着前方,毫不退避。银竹捧着竹箩站在廊下,慌乱地挪开了窥探视线。
“我姓阮,他姓荀,两姓外人,他难道能留住我一辈子?他凭什么留我。”
这两句话说得冷而硬,完全不似平日里说话的柔和腔调,荀莺初听得怔住,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你和三兄……争执了?可还是为了九郎的事。”
阮朝汐摇摇头。和好友说话时,声线柔和下来。“我和九郎早已不相干了。”
远处传来了一阵丝竹乐音。正院开宴席,没有一两个时辰不得停。
阮朝汐停步。“这次来接十二郎的正好是钟十郎。七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荀莺初露出了挣扎的表情,本能地回身探看。四名荀氏女婢低眉敛目,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们。
“她们这回得了我阿娘的叮嘱,说我大了,再不能如小时候放纵我。我阿娘和我说,我出了荀氏壁,一言一行代表荀氏五房的脸面,要她们几个把我处处看好了——”
“事关你自己的一辈子,你想好了。”阮朝汐和她确认。 “莫要拖延到一切都论定,悔之不及。我只问一句,你扪心自问,想不想去前院看一眼钟十郎?”
荀莺初不假思索,“去!当然想去!”
——
正堂方向传来的乐音直到晌午都未停歇。阮朝汐领着荀莺初快速穿过中庭。
云间坞依山而建,地势起伏不平,她带着荀莺初抄小路,很快甩开跟随女婢,去了一处山坡高地,隔着两道院墙,可以远眺正堂。
正堂里灯火明亮,丝竹雅乐不断。两侧的竹帘卷起,露出了远山朦胧景致。钟少白坐在席间闷头喝酒,十郎坐在他的身侧,在丝竹乐音里和兄弟说话。
阮朝汐抱膝坐在山石高处,远远地看着那灯火通明处。
她坐的这处,其实是依山而建的一段院墙的尽头。丈许高的院墙从前院延伸过来,前头院墙都是平整垒砌的青砖,到了靠山的末段就变成了大块青石,嵌入山壁。
不是极熟悉云间坞地势的人,决计到不了此处。
几个值守部曲远远地望过来。云间坞里无人不识她们,领头的部曲顺着青石院墙走近,仰头高声问,“此地危险,两位小娘子当心失足跌落,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荀莺初学着阮朝汐的模样,也抱膝坐下,她才不怵这些荀氏部曲,不耐烦地催人走。
“站边上去!我们只是过来吹吹风。你再不走远点,我们跌下去都是你的过错。”
部曲惊得急忙快步走远。不多时,有人飞奔远去。
“他们去传信了。我们动作须快点。”隔着一道山涧流水,越过两道院墙,还好正堂里灯火通明,可以清晰看见宴席中的宾客。阮朝汐问七娘,“看到钟十郎了?你觉得怎样?”
荀莺初坐在大石块上,团扇掩了面,目不转睛瞧着正堂里的贵客。
“咦……”
她专注地瞧了好一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转向旁边,咕哝着,“说话不捂着小虎牙了。……脸色好严肃,一直在教训十二郎。嘶~”
她摇着团扇,嘀嘀咕咕地抱怨,“好吓人。他当真还不到十九岁?看他板着脸的样子像是二十九。”
小小抱怨了几句,身侧的人毫无应答。荀莺初诧异起来,侧身去看,阮朝汐竟然也同样专注地盯着正堂宴饮的身影。
阮朝汐此时的身上,显露出某种奇特而复杂的情绪。
坐在青石高处,遥望正堂主位端坐的熟悉身影,明澈的眼瞳里分明闪着坚定耀光,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下个瞬间,却又显露出痛苦。
两种互相冲突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显出了这个年纪极为少见的挣扎神色。
头顶的阳光过于刺眼了。她闭了闭眼,眼底浮起一层雾气,濡湿了浓黑睫羽。她低了头,避开那刺目的阳光。一滴泪溅落青石上。
荀莺初被惊到了。她仓促地抓过阮朝汐的手。
“何事让你这么难过?——我们不看了。我们现在便走。”
阮朝汐回过神来,迅速抹去了眼角的濡湿。
“我们是该走了。快下来,你家女婢要追来了。”
她当先跳下大石,拉着荀莺初的手助她跳下。两人仔细拍净裙摆沾的青草和泥土,沿着山道小径,慢慢地往回走。
荀莺初暗中相看了钟十郎。多年未见,钟十郎早已脱胎换骨,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郎,真人和她印象里的虎牙小怪人大相径庭。
她露出了烦恼的表情,一会儿走神思索,一会儿担忧地瞧举止不寻常的好友。
两人正沿着原路回去,视野里忽然闪过一个眼熟的人影。荀莺初停步往山下望,隔着一道清浅流水,越过一道围墙,银竹快步走向前院。
银竹并未四处找寻阮朝汐,而是径直寻到了值守护卫的周敬则,福身说了几句话。周敬则领着她走向正堂方向。
荀莺初气得顿足大骂,“黑心婢子!比白蝉当年还爱告状。她定是去正堂寻三兄。刚才十二郎拉扯你的事瞒不住了。”
阮朝汐比她还早看到,只是未做反应而已。她心里主意已定,冷漠道,“让她去告。”
这次说话的声音比之前主院里还要清冷,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荀莺初立即察觉出不对。
她着急起来,“阿般,你老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就在这处,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的。”
阮朝汐眼神柔和地望向她。
“阿媗,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了。你是我认识多年的挚友,我不瞒你。无需你做什么,等下你装作无事回去。我要做的事情和你无关,莫要叫人抓住了把柄。”
刚才出来之前,她换了件银线暗绣梅枝的广袖对襟夹襦。
她身材纤长高挑,穿这身广袖襦格外显出飘逸,翩然走在山间,荀莺初一路赞不绝口。
但阮朝汐特意挑了件大袖襦,是有她自己的用意的。
在荀莺初震惊的视线里,她缓缓伸出始终藏于广袖中的左手。手中握着一卷书卷。
书卷以贵重的白绢写就,颇为厚重,荀莺初越看越眼熟。
“这是不是,前两日我们半夜看的那卷……”
“不错。”阮朝汐把卷轴又藏入大袖中,从外表看来毫无痕迹。“正是那卷名册。”
————
阮朝汐袖中揣着名册,抄近路上前拦住迎面一行人时,远道而来的钟氏贵客正在本地主人的带领下,缓步欣赏正堂附近的景致。
观赏远山流水的兴致中途被打扰,银竹神色不安地站在青石道边,燕斩辰拦住她,不让她上前打扰贵客。
银竹和他小声争辩,郎君叮嘱过的,只要事关十二娘,一切大小事要立刻告知,不得耽搁。
阮朝汐便在这时抄近路赶来,越过银竹,拦在前方游玩观赏的宾主三位郎君面前。
“荀三兄,阿般有事求见。”
荀玄微早看见她了。远远地便停了步,目光带着几分不赞同。
“此间有贵客,是正在和七娘议亲的钟家十郎。”
面前的广袖长裙少女以团扇遮了面,只露出一双潋滟明眸,不算在外客面前太过失礼,他猜测又是七娘委托她来,耐心劝她回去。
“你不好出席的。别胡闹,先回去,等我这边宴席罢了再去寻你说话。”
但阮朝汐并未听从他的叮嘱,转身回返。反倒往前一步,遮面团扇放下半寸,那双明澈眸子直视向荀玄微身侧的钟少白。
“十二郎万福。”她颔首打招呼。
她乍一露面,钟少白就激动地上前几步,不等她话音落地,立刻应答,“十二娘见礼!”
拉着身侧略显年长的少年郎君和她引荐,“这位是我家十兄,钟知墨。”
钟十郎怀疑地盯了眼幼弟。宴席间一声不吭喝闷酒,问他十句也不应一句。现在又突然活过来了。
“在下钟知墨,家族行十。十二娘有礼。”
钟十郎早知道云间坞里有位借住的阮家十二娘,两边客气地见礼毕,眼角余光还是盯着自家行为反常的幼弟。
阮朝汐当着两位贵客的面,镇定地和荀玄微说起了事。
“承蒙荀三兄怜惜,相赠名册。阿般已经从中选定了,想要回阮氏壁,和我家长兄商议。”
“阿般身为外客,叨扰云间坞多时,荀三兄贵人事忙,不敢再劳烦三兄的车马专程相送。钟氏壁和阮氏壁相距不远,不知可否劳烦十二郎的部曲车队送一程。”
钟少白又惊又喜,拍着胸脯允诺下来,“小事一桩!”
团扇遮掩下的一双翦水秋眸带着温柔歉意。“连续两次劳烦十二郎了。”
钟少白笑起来,“举手之劳,哪算劳烦。”
钟十郎站在旁边,脸上露出三分疑惑,三分疑惑又变成七分怀疑。
他挡在钟少白前头,谨慎问了一句, “阮郎那边可知?”
“家兄原本定好了来接,我只是早回几日而已。”阮朝汐平静地道,“只是提前几日回家中,还需要额外告知么?”
说的有理有据。钟十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钟氏壁和阮氏壁都在豫州东南,相隔不远,送阮氏小娘子回去确实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他隐约听闻了之前发生的事。
之前十二郎护送阮十二娘去祭扫母亲墓,人到第二日清晨才回,几方合力把事压下来了。明面只说扫墓归途中,车辆半路意外损毁,十二郎伤了腿脚,被荀玄微接回云间坞养伤。
钟十郎此行大张旗鼓地登门拜访,也受了族中委托,先把十二郎从云间坞捞出来,再带着幼弟去阮氏壁赔个罪,平复这场风波。
护送阮十二娘归家是个再好不过的登门理由。他心里已经想应下,但身为客人,不好越过主人决意。
钟十郎谨慎地侧身请教此地主人:“十二娘由我们车队护送去阮氏壁之事,不知荀三兄意下如何。”
荀玄微惯常挂在唇边的微笑消失了。
眸光幽寒,隔着三五步距离,盯着面前礼数齐全、当着贵客面请去的少女。
深秋山风吹起他的大袖,他冷淡地站在原处,字字句句的对话传入耳中,什么也未说。
阮朝汐从广袖中取出准备已久的卷轴,双手奉上,当着钟氏贵客的面,递到荀玄微面前。
“多谢荀三兄相赠名册。既然已经选定,名册还请三兄收回。”
荀玄微盯着面前的名册。眸光冰寒刺骨。
无须再多说什么。他已经明确感知了面前精心准备的拒绝。
钟十二郎和他是血脉亲缘相连的外兄弟,但钟十郎不是。
作为颍川钟氏年轻一辈最受器重的儿郎,钟十郎这次携大批部曲车队拜访,是门第相当的钟家贵客。
阮朝汐当着贵客之面,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拒绝。
叫他顾忌着颜面身份,名士清誉,不能强行把人扣下,不能开口拒放她离开。
阮朝汐屏息等着。
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盯着卷轴的目光冰寒彻骨,唇边却又挂起了常见的清浅笑意。
“名册既然赠与了你,岂有收回的道理。拿着罢。扔了,毁了,随你。”
他云淡风轻道了一句,侧过身去,不理睬面前的名册,继续和煦地与贵客寒暄,“十二郎在我这里养伤多日,莫闻铮随他走,痊愈了再回来。十郎打算何时启程?”
钟十郎急忙道谢,“打算明日就走。至于阮家十二娘——”
“看她自己的意思。” 荀玄微淡淡道,“招待不周,惹得十二娘要提前回去,原是我这个主人的过错。”
阮朝汐站在原地,名册收拢入大袖中,深深地一福。
“承蒙荀三兄照顾多日,处处周到,是阿般思念亲友。阿般明日随钟氏车队启程,谢三兄成全。”
第65章 第 65 章
银竹四处翻找地准备箱笼。
白蝉凌晨时分出了坞, 正好在钟氏车队到达之前。银竹不熟阮朝汐的旧物,十二娘突然辞行,让她措手不及。
挨个整理箱笼, 花费了不少时辰。
阮朝汐不愿再去书房,坐在七娘的东厢房里等。
不久后, 杨斐匆匆从前院赶来了。站在院门外,把她叫出去说话。
杨斐目光里满是忧虑, “十二娘, 到底怎么了, 为何跟郎君闹成这样。在坞里好好住着, 怎的要提前回去阮氏壁了?”
阮朝汐摇摇头,不愿多说。
杨斐仔细查探她神色。“当真没有和郎君吵嘴?当真不是闹翻了赌气要走?我瞧着郎君那边的心情不好。他那边事忙, 你莫要和他闹。随我过去书房, 我居中转圜, 有什么不开心的话, 当面说开了。尽快把事了结才好。”
亲近的师长面前, 阮朝汐按捺在心底的情绪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轻声问杨斐, “杨先生,我记得当年在东苑进学,你惦记着男女大防, 坚持要我穿着小郎君袍子才许入学堂。”
“确有此事。”杨斐诧异起来,“你这场脾气闹得不小。怎的和我也翻起旧账来了?”
阮朝汐的视线从地上抬起,直视面前教授她多年儒家学问的师长。
“并无翻旧账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当年年幼时,和东苑童子尚且要讲究男女大防;如今我已经及笄, 为何荀三兄拆了我的厢房住所,叫我搬入他的书房, 日夜起卧在他面前?”
杨斐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此话当真?!”
这几日主院翻修,处处都是瓦砾碎石,杂乱无处落脚。杨斐不堪喧嚣嘈杂,日日直奔东苑,教完了童子目不斜视地直奔出去。他原以为阮朝汐搬回了西苑。
被质问一句之后,杨斐自此沉默下去,再未劝她。
两人在院门口彼此无言地对站了一会儿,杨斐最后叹了口气。
“提前回去……也好。回去以后,常写信来。新写了辞赋诗篇,不要藏着掖着,记得寄给我阅看。你天资不差,只是学的时日太少。我就不信你写不出好辞赋。”
阮朝汐俯身万福行礼, “若得了新作,一定寄给杨先生评阅。杨先生,后会有期。”
杨斐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去找老周,叫他别来劝你了。”转身走了。
阮朝汐回身入了主院,银竹那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六扇云母大屏风遮挡住紫绫小榻,银竹将十几个箱笼一字排开,低眉敛目道,“十二娘的随身物件,都在这处了。白蝉不在坞里,奴不熟旧物,十二娘查验查验,可有遗漏之处。”
“不必了。这些衣箱里的衣物都是在坞里新做的,不必带走。”
阮朝汐挨个查验,挨个关好箱盖,脚步停留在年代最久远的红木箱笼边,珍惜地摸了摸里头存储的阿娘遗物,以及当年她穿进云间坞里的、阿娘一针一线缝好的小袍子。
她想起了什么,打开先前的箱笼,翻找了半日,寻出两身年代久远的青色小袍子。童子身量,早就清洗得褪了色,又压箱底放了几年,青里泛白的褪色布料又泛起了一层黄。
“这两身也带走。”她把那两件褪色的东苑小青袍也放在红木箱里,查验妥当,关上了木箱盖。“其他都不必了。”
“是。奴放回去了。”银竹抱起一个大箱笼便要走。
阮朝汐端正跪坐在书案常用的坐席边,铺开纸张,开始研墨。
银竹抱着木箱笼走去耳房,将进去时,回身幽幽道了句。
“郎君心情不好,自从晌午回返,至今在小院闭门不出。十二娘在云间坞多年,受了郎君多年的养育恩情,却当面求去,令郎君不能畅怀……十二娘绝情至此,连最后辞别都不去?”
阮朝汐并未理睬她。细碎脚步声入了耳房。
她慢慢地研墨,提笔蘸墨,开始伏案书写《辞别书》。
从前写过那么多封书信,一开始真心实意写满信纸,后来赌气敷衍地写两三行。这回是真正的离别了。
才写了一个开头,“荀三兄敬启……”视野便模糊了。
她忍着泪,继续往下写。
离别在即,旧日的温情场面一幕幕地出现在面前。弱冠年纪的郎君站在树下,好声气地哄劝树枝高处的她下来,那日满地金黄落叶,树下的郎君眉目清雅如谪仙。
在坞里头一次喝到的腊八粥,热气腾腾放在大木桶里,霍大兄抬进东苑,不到一刻钟就被东苑小子们哄抢了个干净。她好容易抢到一碗,甜粥里头放足了料,一碗粥吃出十几个红枣,甜滋滋的味道映进她当晚的梦里。
她在冬日落雪的庭院里捧着冰花飞奔,和傅阿池一起气喘吁吁地绕着各处跑了一整圈,满手冰花挨个赠出,最后留下最大最好的那朵牡丹冰花,小心翼翼放在书房的窗前。
当年一起嬉闹着抢粥打雪仗的东苑童子们,如今只留下三个。其余众人散落在各处长大了,偶尔在坞壁里撞到,对面少年顶着依稀熟悉的眉眼,穿着部曲甲胄,拘谨地退避三尺,在路边远远地行礼。
和她一起奔跑玩耍的傅阿池也长大了。坞壁里再也寻不见人,直接消失了踪影。
她同样在坞壁里长大了。
给予小时候的她那么多的温情耐心,让幼小的她心生尊敬仰望。等她长大了,为什么又主动越了界线,为什么生了占有之心。
是因为她母族的出身低贱?是因为她屡次违逆了他的意志?还是因为不肯嫁给九郎,出奔豫北,让他觉得她生性轻浮?
巍峨的远山还在。高耸的坞门还在。短短几年光阴,只有人变了。
短短写了几行,她的笔下停住,再也写不下去。
她把书信撕了,猛地起身,又按捺着坐回去,寻了铜镜,仔细去照自己的眼角。
确定并没有发红忍泪的软弱表现,她这才仔细整理衣裙,深吸口气,踏出后门,走入小院长廊。
当年领她入坞的恩情不敢忘。多年养育的恩情不敢忘。临别在即,她确实该做个当面辞别,当面告知他,自己藏在心底多年的感谢。
以离去断绝妄念,以感谢还报恩情,彻底了断云间坞的过往。
——
小院里静悄悄的。白沙庭院似乎有人坐过,没有收拾,枫树下呈现几道纷乱痕迹,似乎被人以手指划过细沙。
阮朝汐并未往里走,脚步停在长廊边,隔着一道白沙庭院,远远对着坐北朝南的三间灰瓦大房。
自从晌午时被她堵在正堂外,当着贵客的面求去,荀玄微回来便独自入了小院。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日头已经将要落山了。
“荀三兄。”她深吸口气,抬高声音,“阿般前来拜别。”
中间那座大房的木门从里打开了。
荀玄微直身立在门边,淡漠地望过来。
“名册呢。”他声线低沉,不似往日清冽从容。
“不是当着钟十郎和十二郎的面,要把名册奉给我么?名册拿过来,告知我,你选中了哪个。”
“名册未带在身上。”阮朝汐站在长廊边,大风吹动她的短襦长袖,“我选中的人选,三兄心中早已知道了。”
荀玄微确实早已猜到。他已经听说了主院里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那次亲密拉扯。 “——钟少白?”
阮朝汐默认了。
“钟十二,颍川钟氏大房幼子。年十七,生性好动浮躁,才学平平。去年乡郡议品,只凭家世勉强得了个二品。众人都道,他不如我家九郎远矣。”
荀玄微缓声念完钟少白的生平,平心静气询问, “他何处堪配你?你看中了他什么?”
隔着庭院遥遥对望,阮朝汐同样心平气和应答,“看中他心地诚挚,一颗真心待我。”
荀玄微从门边走出几步,下了石阶,步入庭院。
“年少时谁不真诚。若不是辗转红尘,吃够了苦头,谁不愿意简简单单地捧出一颗真心,求个年少热血,真心待人。”
“世间虎豹豺狼横行,人命贱如草芥。出了坞壁庇护,你和他走不长远。阿般,他不是你的良人。”
“他不是我的良人,谁是我的良人?”阮朝汐直视过去,声线轻缓而直接,“——你么?”
荀玄微沉默了一瞬间。
他恍然察悟关键。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原来你那日确实未完全醉倒,被你知晓了。难怪后来生出了许多反常的冲动行为。”
他居然并不隐瞒,直接地承认了当日小院里的孟浪。“当日是我情难自禁,若惊吓到了你,是我的过错。”
说到这份上,窗纸捅开,揭破隐秘,彼此都彻底明了对方,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傍晚的庭院起了风,吹动得长廊高处挂的灯笼摇摇晃晃。
阮朝汐在风里站了片刻,“既然荀三兄坦然认下……好过矢口否认。荀三兄,临别在即,阿般前来告辞。”
她郑重福身行礼,开始讲述她的感谢。
只是和想象中自己从容说完、平静告辞离别的情况不大相同,话说到一半,尾音就开始发颤,幽静小院里回荡着她自己的声音,既不从容,又不平静。
她控制着情绪勉强说到最后,“——今日当面辞别,愿三兄珍重安好,仕途顺利。他日若能再见……”
始终安静立于白沙庭院边的郎君,便在这时开口,打断了她最后半截话。
“再无挽回的可能了,阿般?”荀玄微足下的木屐踏上白沙,缓步穿过庭院。
“你今日决然求去,我闭门想了许久,我的过错实在不少。自顾自地安排了许多,见你酒醉动人,将你抱入小院,轻薄了你,却始终未和你当面明说。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些缘故,让你心中生出了误会。”
晚风吹乱了白沙,他的大袖在风里吹开,眸光清幽,离别在即,声线依旧是和缓镇定的。
“阿般,我心悦你。我已经写信禀明了母亲,打算在年底去阮氏壁明媒求娶。白蝉带去荀氏壁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给母亲的家书。阮家也已经知晓我的心意。你长兄上次想要带你回去待嫁,我未让他带你回去,只因私心不想和你乍重逢又离别,想要和你多亲近亲近。”
他在暮色金光里中缓步走近,金色秋阳映照他皎玉色的侧脸。
“和十二郎比起,我确实对你隐瞒过多。人生性各有不同,十二郎情绪外露,心里藏不住事,自然事事和你说。我遇事总在心里想几遍,等说与你时,也许在几个月后了。但是阿般,你需相信,我待你的诚心真意,并不输他。”
他一边说着,缓步走近,做出一个迎接的姿势,要将阮朝汐迎回小院里。
阮朝汐站在原地未动。她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和冲击。冲击之下,又感觉到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荀玄微说,他写信给他母亲,他有意年底去阮氏壁正式求娶她,还说她兄长和阮氏壁早已知晓他要求娶……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和他处处相差太大,就连年纪都差了十岁之多。他们实不相配。
荒谬的感觉越来越浓重。长辈原来不是要谋夺小辈,而是真的打算迎娶自己看顾长大的小辈。简直荒唐。
对面的郎君逐步走近,停在几步外,并未催逼,耐心地等候着她反应。
阮朝汐从混乱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若是有意明媒求娶,那之前种种越了界的轻薄举动,原来……并非是存心看轻了她,并非蓄意玩弄。并非打算家里迎娶一个,外面蓄养一个。
她仰望了多年的郎君,原来并不是豫州众多风流浪荡的郎君里的一个。
他虽然举止过了界,却对自己并无恶意。
这几日笼罩在心底的阴霾倏然散去了大半。
阮朝汐往前两步,也走进了白沙庭院,站在金色余晖里,眸光明澈。
“荀三兄,承蒙你错爱。我今日才知,原来你不是要我做姬妾,原来竟起了明媒正娶的心思。是我错怪你了。……我之前误会了你。”
荀玄微的神色舒缓下来,上前两步。
“原是我的过错,竟让你生出那等不堪的念头。误会解开就好。阿般——”话未说完,他已经看清了阮朝汐此刻的神色。
她的神色恢复了平和,并无丝毫小娘子被心仪郎君当面求娶的慌乱羞赧,眼神并无丝毫躲闪,简直镇定得过了头。
他看着眼里,心里往下沉,说到半截的话便停住了。
“承蒙三兄错爱。”阮朝汐果然极镇定地继续往下说。她在暮光下直视过来,那是荀玄微熟悉的心意果决的眼神,他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又是往下一沉。
“但阿般已经心有所属。十二郎确实年少急躁,心里藏不住事,他这样的性子,往后仕途或许不会太顺遂,处处比不上荀三兄。”
阮朝汐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不瞒三兄,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想寻的相伴一生的良人,就是十二郎这样清浅直率的郎君。以后纵然路不顺,我亦无悔。”
余晖散去,暮光笼罩天地,她缓缓地往后退,退出三步,五步,纤长身影完全退入长廊阴影里。
心里最大的阴影拔除,对过往的感谢已经说出了口,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离别,郑重盈盈拜倒。
“愿三兄早日寻到门当户对的当家娘子,婚后琴瑟和鸣,百年好合。阿般不堪配三兄。今日辞别,后会有期。荀三兄珍重。”
身后悄无声息。
庭院里的郎君沉思着,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对着地,望着满庭院干净初雪色的白沙出神。
即将踏入书房的时候,阮朝汐回身望去。天边漫天晚霞,暮色浓重,最后一抹金光映照在庭院白沙里,缓慢地挪动形影。
青鹤般的身形站在庭院里的枫树下,大袖在风中展开,露出展翅玄鸟的金线,在暮色里熠熠闪着金光。
那是阮朝汐当晚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下一刻,她耳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线,带着她不熟悉的冷意,唤道,“燕斩辰。留下她。”
一个人影闪过面前。
她只觉得肩颈处蓦然一痛,视野陷入了黑暗,人失去了知觉。
———
耳边传来车马行进的滚轮声响。
马车在崎岖山道行驶,不是云间坞的牛车,而是一辆极宽敞的大车,有牛车两倍宽大。
阮朝汐从沉睡中醒来,手足酸软,肩颈处剧痛,身上披着保暖软衾。
她现在身处在不知何处的山里,车辆似乎正在一路上行进山,比云间坞的温度明显冷得许多。
意识回笼,阮朝汐闪电般直坐起身。身侧有人。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肩头披着暗青色氅衣。她昏睡时原来伏在他膝上,厚实温暖的氅衣覆盖住两个人。
她才动了下身子,腿上覆盖的软衾滑落,惊动了身边人。
荀玄微把掉落的软衾捡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山里冷,你穿得单薄,当心冻着了。”
阮朝汐裹着衾被,忍着脖颈疼痛,迅速掀开窗布帘往外看。
车马不知在哪处的山道里。周围都是横亘突兀的粗枝,前方是新开辟出来的小径,勉强容一辆车通行。
许多轻骑在前后护卫。行车的速度不慢,山道又崎岖,车轮剧烈颠簸,远远比不上往日乘坐牛车缓行的安稳 。
她警惕地蜷在角落里,记忆缓慢回笼。
在云间坞里,整理好了箱笼,去小院辞行……燕斩辰打晕了她。
她被强行掳走了?!
“莫惊慌。”身侧的郎君带着安抚意味,把她肩头滑落的暖衾又往上拢了拢。
“莫要急着跳车。车速太快,附近许多的峭壁悬崖,跳下去性命不保。”
他一近身,阮朝汐的眼里露出尖锐提防,拢紧暖衾,默不作声。
荀玄微细致地替她拢好软衾,收回手,平心静气继续说话。
“你年少气盛,许多事并未想明白。我无意对你做什么,只想带你去赴一场宴席,让你看看出了坞壁的真实世道。”
第66章 第 66 章
两人距离分开, 阮朝汐绷紧的肩头松弛几分,继续仔细地观察旁边山壁。
荀玄微撩起另一侧的布帘,打量着小径侧边深不见底的黝黑悬崖。
“刚才我思量了一路。请沈夫人来教养你, 她是我的傅母,我也是她教养长大的, 原以为是最好的安排。但男女有别,沈夫人教养我和教养你, 或许用了不同的法子, 我在京城难以察觉, 是我疏忽了。”
“躲避战乱的坞壁, 如何能脱离乱世而独存。水至清而无鱼,你在云间坞过得太干净, 十二郎这个钟氏幼子在钟氏壁过得同样干净, 你们或许对外头世道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阿般, 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如今的世道, 捧出一颗真心的天真活法能不能活。你生来聪慧, 很快便会明白过来。”
阮朝汐拢起暖衾,只问,“这是哪处山里。距离云间坞远不远。”
“是一处你从未到过的所在。历阳城外的东山, 距离云间坞约莫六十里。”
荀玄微一眼便看破她的想法,“夜里秘密出行,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钟氏车队决计跟不过来。”
他从角落里取出一副黑布制成的幕篱,递给她。
“约好的宴席地点马上就到。你需准备一下,下车后莫要露了相貌。”
阮朝汐不肯接, “先告诉我,今日的宴席都有谁。有何目的。”
“今日的宴席主人你见过的, 你不大喜欢他。戴起幕篱,遮掩形貌,于你有益无害。至于目的——稍候片刻,我会说给你。”
说话间,车行速度已经慢下,耳边传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们正在接近一处山间瀑布,听声音瀑布的规模不小。
徐幼棠在车外回禀,“郎君,前方便是东山宴席的场地。平卢王殿下已经先到了。”
阮朝汐听到‘平卢王’三个字,瞬间抬头,视线在对面郎君的身上转了一圈。
荀玄微并未勉强她戴上,将黑布幕篱放在她身侧。
“今日的宴席之主是平卢王,我为客。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带来此处宴席,你若恨极了我,只需在我需要你应和时不理不睬,或者我说东,你说西,引得平卢王起了疑心,我这条性命,便丢在这处东山里了。”
阮朝汐心头一震。
荀玄微起身下车,于车门边侧身回望,见她毫无反应,笑叹了声。
“我在你手里丢了性命倒是无怨无悔。但是阿般,你须知道,世上除了句句心事吐露的真心实意,还有我这种筹谋打算、满口谎言,只求拔除荆棘,庇护宗族亲友的真心实意。”
车帘摇晃着落下,人下了车。阮朝汐迅速起身跪坐到车边,素白手指掀开一角布帘,谨慎地往外张望。
马车停在一处半山坪处,周围俱是峭壁悬崖,匹练似的瀑布从对面山崖落下,落入深潭,传出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响。
日头高挂在天幕,阳光映在对面的瀑布,水流飞溅,半空水雾中隐约闪现一道彩虹。
难怪今日的宴席选址在此处,景致可谓是绝妙。
瀑布流水对面,半空悬挂的彩虹之下,宴席在半山坪处摆开,众多奴婢流水般地送上美酒美食。
平卢王元宸提前到了。他今日又穿了身赤红锦袍,气焰煊赫,大笑着迎上来,“荀郎!小王在此设宴,苦苦等候已久!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荀玄微的唇边挂起浅笑,从车驾边缓步迎上,“有劳殿下等候,惶恐之极。”
“不必惶恐,不必惶恐!名满天下的荀郎大驾光临,小王就是等个三两日也无妨!”
一身赤色锦袍的平卢王身后,头戴黑纱幕篱的婀娜女子盈盈拜倒,“妾见过荀郎。”
“十六娘请起。实不必客气。”
阮朝汐听到那句寒暄的“十六娘”,视线往那婀娜女子身上转了一圈,默然想,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崔十六娘……
下一刻,视线里闪过一角赤色衣袍。平卢王元宸迎上几步,竟然问起了她,狐疑的视线四下里搜索。
“上次咱们商议的小娘子呢?叫做十二娘的那个。荀郎没带来?”
荀玄微神色自若地站在车边,未作应答。阮朝汐手一松,掀开一角的车帘放下,白皙指尖消失在视线里。
元宸哈哈大笑起来,“哟,小娘子原来是闹脾气了,不肯下车。荀郎,和你之前说的乖巧可人……不大一样啊。”
荀玄微镇定道,“惭愧,我确实叫不动她。人就在车上,看她今日愿不愿下车了。”
车里车外只相隔了不到十步。车外的对话传进车厢里,阮朝汐听得清清楚楚。
短短一个刹那,两三句对话暗潮汹涌,平卢王打量马车的视线阴毒如蛇。
她想起那句凶险的“这条性命丢在东山里……”不再迟疑,把黑布幕篱戴起,起身下车。
那幕篱是特制的,加厚加长,使用的黑布至少有寻常布料三倍厚重。穿戴起来后,竟然遮蔽了八成视线,只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点景象,以至于难以前行。
阮朝汐扶着车门,正想着要不要跳下时,荀玄微已经走回车边,搀扶她的手臂下了车。
“催了一下就出来了。还算乖巧。”元宸大笑着迎上来几步,目光里却满是揣度窥探,来回打量个不停。
“上次咱们商议的,就是这位小娘子?哟,怎么戴着这么厚的幕篱,连身段都瞧不见。”
“正是吾家十二娘。”荀玄微侧身挡住了元宸的视线。
“殿下这回能不能顺利返京的关键,就要落在十二娘身上了。专门做的幕篱,要的就是无人能窥视十二娘的相貌,如此才好瞒天过海。否则等京城的王司空过来豫州,他手下人马四处查问,窥到了十二娘的相貌,岂不是漏了马脚,大计难成。”
元宸嘶了声,打量目光立刻收了回去。
“那么大个豫州,当真找不出一个容貌肖似我那早死的婆娘?非得搞个完全不像的。风险太大。荀郎,我心里不甚安稳哪。”
“豫州虽大,去哪里寻士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愿意替殿下出头,担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倒是我家十二娘,虽然容貌不似——”
说道这里,荀玄微语气亲昵地唤了声,“十二娘,近前些,到阿兄这里来。”示意阮朝汐走近。
“好在性情乖巧,又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和我亲厚。殿下叮嘱的事,看在我的薄面上,十二娘总是愿意尽力去做的。”
阮朝汐一言不发,缓缓走近。
荀玄微在平卢王面前摆出一副和她亲厚的态度,把即将发生的事告知她。
“京城有一位姓王的长辈,身份贵重,官至一品司空。王司空的爱女,便是平卢王殿下亡故的发妻。十二娘,王司空很快要来豫州了。委屈你在王司空到来期间,不要摘下幕篱,莫要让陌生人瞧去了你的形貌。王司空只来豫州几日,等他走后,你就可以摘下幕篱了。”
对面狐疑的目光紧盯不舍,荀玄微自若地转头和平卢王解释:
“十二娘怕生,在豫州交游不广。王司空和我有师徒的情谊,我在京城见过故王妃,他听闻了十二娘长得肖似爱女的说法,必定会私下来询问我。”
元宸一拍大腿,“荀郎肯出面担保,说十二娘长得像我那早死的婆娘,王老儿必然就信了。如此一来,十二娘长什么样,长得像不像,确实不打紧。好一招瞒天过海,妙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入席,荀玄微举杯敬酒。
“瞒天过海,只是计策成功的第一步而已。等王司空来豫州,殿下如何做,才是殿下能不能顺利回返京城的关键。”
元宸张口就道,“那老儿……”
荀玄微饮酒的动作略停,笑看他一眼,元宸不情不愿改了称呼。
“当着王家老岳翁,小王必然要思念发妻,懊悔不已。十二娘长得虽然像小王早死的婆……王妃,但小王看到了肖似的面孔,反而更加地思念结发爱妻,悔不当初,痛哭流涕,和岳翁重归于好……好叫他王家莫再反对我回去。”
说到这处,他气闷地灌酒,“他娘的!那老儿也配!”
“殿下的前程要紧。若是实在当面哭不出,早备些姜汁辛椒之物也是好的。”
“荀郎放心,当面真哭!为了老子的前程,拿刀子往身上扎,也得哭他个哀哀凄凄,花团锦簇!”
轰鸣的瀑布对面,宾主两人开始喝酒,边喝酒边长谈未来。平卢王这场酒喝得心怀大畅,转头吩咐身后的女子。
“十六娘,带十二娘下去,你们女人找点话说,寻个地方用点吃食。当心她那幕篱别揭了。”
“是。”崔十六娘温婉应下。
阮朝汐起身跟随崔十六娘往远处走,耳边传来舒缓的嗓音。“殿下得偿所愿之后,不知我家二兄继任豫州刺史之事,殿下可愿协助一程?”
“哈哈哈,荀郎放心,小王向来重诺,身为宗室,一言九鼎!”
“以此杯美酒,敬殿下的一诺千金。”
这场东山宴席来得突兀,和乐融融中潜藏杀机。阮朝汐心事重重,和陌生的崔十六娘一路无言地走向远处。
半山坪远离山崖和瀑布的另一侧,此刻也摆放好了一处精致席面。
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食案后,什么也不肯吃用,她顶着幕篱也瞧不见什么风景,只盯着自己脚下的沙地出神。
对面的崔十六娘看在眼里,轻轻笑了声,对周围女婢道,“把琴取来。你们退下罢。”
“是。”
阮朝汐从恍神中惊醒,纳闷地想,这崔十六娘的声音有点耳熟,莫非从前听过。
心里起了疑窦,她便留了意,透过朦朦胧胧的视野,往崔十六娘那处仔细打量。
正巧崔十六娘坐在向阳处,整个人沐浴在光下,人又坐得近,她隔着幕篱勉强能看清。
一眼望去,正看见崔十六娘将幕篱摘下,露出娟丽容颜,在暮秋山间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冲她温柔地笑了笑。
“妾崔绾,给十二娘见礼。”
阮朝汐幕篱下的一双清澈眼睛震惊地瞪大了。
眼前抱着琴的清婉丽人,哪里是传言里声名狼藉的崔家幼女十六娘。
她……分明是……分明是……
分明是她曾经在云间坞里见过的熟悉面孔!
出坞五年,无影无踪的娟娘子!
阮朝汐的肩头细微地颤了一下。黑布幕篱遮蔽全身,看不见她此刻的面部表情,只有身前交握的两只手,缓缓握紧,隐约可以窥见几分内心的激荡。
娟娘子,不,现在她明面上的身份是崔家十六娘崔绾,冲她莞尔举杯。
“宴席酒菜都是我亲手准备的。十二娘吃用点无妨。”
阮朝汐在混乱冲击下举起长箸,不知滋味地用了几口菜品,目光依旧紧盯着对面的“崔十六娘”。
传言说,崔十五郎私逃豫州,自尽在云间坞门下。他幼妹十六娘未能跟随兄长死节,反倒落入平卢王的手中,沦落为他的侍妾。
崔十五郎从云间坞城楼高处决然跳下,没过几日,娟娘子便于领命悄然出坞。
传言说,崔十六娘家学渊源,雅善琴音。
娟娘子正学得一手绝好的琴。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现。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忘怀。崔十五郎自尽前夜,娟娘子和崔十五郎,其实于书房中见过面的。
云间坞里的娟娘摇身一变,成为平卢王身边的爱妾崔十六娘。悄无声息的身份转换,在仇敌身边遭遇故人,莫非——竟从久远的五年前开始铺陈?
五年的漫长岁月,遮掩身份,日夜周旋在毒蛇身侧,难以想象过的是什么日子……
对面的女郎浅笑盈盈,在瀑布飞溅的山间抬手抚琴。
嗡——琴音清越嗡鸣。
轰鸣的瀑布声中响起悠扬琴声。轰然水声非但没有压住琴音,反而衬得琴音更加舒缓轻灵。
得见故人,心悦神飞。
阮朝汐在一曲清音中开始进食。舀起一匙鱼羹,撩开幕篱末端,只露出红润的嘴唇。鱼羹的滋味香嫩爽滑,对面的故人欣慰笑看。
一曲终了,又拨新音。
缭缭余音不绝,“崔十六娘”重新抱起了琴,袅袅婷婷走回宴席中的元宸身侧。
“今日和十二娘谈得拢,兴致高昂,多奏了几曲。妾累了。”
元宸拍拍她的手背,“今日听你的琴,确实听得高兴。阿绾累了,宴席就到此结束罢。回了。”惺惺作态地起身和荀玄微告辞,亲自送出了几十步,回身拥着崔十六娘上车。
数千精兵轻骑护卫平卢王离去,黑压压不见头尾,过了半个时辰才完全消失在山道里。
回返的路上,阮朝汐靠着车壁,陷入深思。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想明白了?”
阮朝汐不理会。
“你如今见到了。坞壁外头多的是平卢王这种豺狼。你与他们讲真心诚意,只会被啃得骨头不剩。”荀玄微倒了两杯酒,一杯自用,一杯推过来。
“ 我今日和他虚与委蛇,说的话没几句真心实意,他与我谈笑喝酒,心里也恨不得一刀把我斩落悬崖。但他为何非但没有拔刀,反而于我谈笑喝酒,仿佛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友?“
“阿般,真心诚意这套在外头行不通。想要活长久些,与人谈利益纵横,让他们有求于你。”
他掀开车帘让她看两边山景。
“你瞧,靠着这套虚情假意,我带着你安然下山了。平卢王心里恨不得斩杀了我,表面上还不得不亲自相送,做足了表面功夫。只要他一直有求于我,他就会一直笑脸相迎。”
阮朝汐靠在车壁上,软衾拢住肩头,默不作声听着,指腹捏了捏特制加长加厚的幕篱。
“幕篱早就做好了吧。”她垂眼打量着黑布料。
“和平卢王的合谋算计也早就定好了吧。我和故王妃容貌相似的传言,之前在荀氏壁时就传得沸沸扬扬。你早就打好主意,把我牵扯进你们的计谋里。今日带我上山赴宴,不是偶然,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荀玄微并不否认,慢慢喝了口酒。
阮朝汐追问,“相约宴饮东山,可见你们私下联系频密。今日才月底。之前在黄历里郑重其事圈出下个月的十五日,所谓的历阳城邀约,倒底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又抿了口酒,不应。
见他这幅姿态,哪还有不明白的。阮朝汐嘲讽地笑了笑。
“所谓的历阳城邀约,只是个幌子。让我慌不择路,求你护我?”
“也不只是个幌子。”荀玄微开口解释,”有了这场历阳城邀约,豫州才会传出平卢王思念亡妻的流言。流言传入京城的王司空耳朵里,方便筹划后续诸事。”
“呵,嘴上说护着我。把我牵扯进来时,一声也不事先和我提。”
荀玄微饮尽了杯中酒,把空杯放下。
“我护得住你。纵然四周俱是狂风骤浪,你只需跟随我,保你乘风踏浪,安然无恙。”
阮朝汐来回捏着幕篱的厚实黑布,并不被他的说辞打动。“十二郎根本不会让我陷入险境。”
“险境难道是想避就能避开的?一旦他钟氏遇了事,凭他胸无城府,毫无谋算,身边只有少许部曲家仆跟随,他自己都在险境里挣扎不能出,又如何护得住你?”
“无需他护着。遇到了险境,我和他一起。”
“一处挣扎,一同赴死?”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天真。”
长指握着金壶,琥珀美酒缓缓注入玉杯。
“回程半日的路上,你好好想一想。十二郎什么也没有,只凭对你无话不谈的所谓真心,能不能挡得住狂风暴雨,能不能护得住你安稳一世。想明白了,回去当面和他说清楚,叫他老实跟随他兄长离开。”
“他离开,我留下?”阮朝汐的视线转过来,清凌凌的眸子直视身侧之人。“娟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并不意外。“她和你相认了?”
他握着玉杯,轻轻一碰阮朝汐面前的小杯,邀她喝酒。阮朝汐不肯喝。
“娟娘子五年前出坞壁,是不是当年就化身为崔十六娘,故意让平卢王找寻了去,从此安插在他身侧?”
“正如你所见。”
“娟娘子安插去平卢王身侧,傅阿池呢,她又被你安插去了何处。”
荀玄微不答。
车厢里陷入一阵静默。
阮朝汐抬手缓缓按揉着自己酸痛的肩颈。自从被燕斩辰一掌打晕,她的肩颈至今还疼着。
纤长如鹤的白皙脖颈往后仰。
“天下纵横如棋盘,万民星罗如棋子。我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是你眼里的棋子?给我阮十二娘的身份,在云间坞里教养我长大,把我嫁与九郎,是不是你原本的打算?为何又把我这棋子挪了位子?跟我说什么明媒正娶?”
“不是。”荀玄微不置可否地听到最后,终于出声否认。
“对你的打算,从来都是珍重对待,明媒正娶。”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笑,“荀三兄,我不信。”
“你瞧,这个就是区别了。十二郎冲动急躁,但他句句发自心底吐露的真心实意,我句句都信;荀三兄这种满腹算计、嘴里无一句真话的真心实意,我一个字也不信。”
荀玄微慢慢地啜了口酒,只听着,不说话。
马车里又寂静下去。
再度开口时,他谈起了颍川钟氏。
“钟氏这一代最出色的是十郎,族里全力栽培。年初我在京城时,钟氏为十郎谋前程的书信已经寄到我手里。你父母双亡,没有家族助力,以后跟着十二郎,在钟氏壁里依附着他兄长过活,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
“无需什么锦绣前程。日子过得普通平淡,对我足够了。”
“你想日子过得普通平淡,难道日子就能过得普通平淡?世道艰险,人心如狼,你却自甘庸碌。岂知……对于庸碌之辈,平淡亦是奢侈物。”
字字隐含深意,阮朝汐警惕之心大起。“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往下说。
“十二郎如今在钟氏壁过得尚可,因为他母亲出身荀氏,是我嫡亲姑母。我只需写一封信给钟氏家主,告知他,十二郎不堪造就;十郎大有前途。荀氏七娘嫁给钟氏十郎,实乃天作之合。十二郎随他去罢。”
“失了荀氏的提携助力,十二郎在钟氏壁的日子,会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他这辈子从未遭遇过的冷眼,轻视,以后会一日日地伴随他,打压他。此刻风华热血的少年郎,万事不顺,处处碰壁,又能风华几年?等他日后回忆起当初,他原本可以迎娶荀氏七娘,得到妻族助力……”
空酒杯重新斟满。啜一口酒,说一句,慢慢地说到此处,停顿下来。
“阿般,你是聪慧人。言尽于此,后面我不说了。”
车里陷入了漫长静寂。
阮朝汐倚着车壁,侧过脸去。
这才应该是他惯有做事的姿态。这才是他在京城短短五年便平步青云,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缘由。
揭开了温情脉脉的表皮,内里全是冷酷算计。
谈什么真心实意!
“当面直说罢。”她侧身不看他,声线冷淡如霜。
“正如你所说,我父母双亡,父亲出身旁支,母族的出身不清不楚,迎娶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迎娶我,于你毫无益处,反而大有不利。所谓明媒正娶,岂不相当于下棋时出一手昏招,堵死自己棋路?荀三兄,不必再说什么明媒正娶,真心实意。当面直说你的意图,我受得住。”
“我无需妻族助力。心悦你,便迎娶你为妻。如此而已。”一壶酒已经喝空,荀玄微把酒杯放回盘中。
“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字字真心实意,就看你信不信了。”
阮朝汐裹紧身上暖衾,蜷在角落里,侧头阖上了眼。她一个字也不信。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反倒再无温情闲聊可说。车内对坐的两人沉默着一路回程。
下车时,阮朝汐起身把幕篱戴好。厚重过长的黑布遮蔽了视线,行动不便,荀玄微又过来搀扶。
但这回搀扶,和之前宴席那次的搀扶又不同。那次搀扶她的手臂,这回托住她的腰。
她没有躲避,任由他抱下了车。
站稳在地上时,轻声道了句,“不要为难十二郎。”
第67章 第 67 章
钟十二郎不肯走。
昨日才约定好了护送人去阮氏壁, 第二日告辞时,却愕然发现人去楼空。
霍清川代主上出来送行,言辞极客气地致歉, 说“郎君半夜逸兴起,出门访友去了。不知归期。”矢口不提阮氏十二娘。
钟十郎隐约察觉其中发生了不能显露于天日之下的暗事。他性子内敛持重, 在家族中自小被着重培养,知道豫州众多大族里的阴私事, 当即也什么都不提, 若无其事告辞。
但钟少白死也不肯走。
钟十郎这次专程过来, 就是来带回幼弟的。钟少白不肯走, 他又不能把兄弟绑了带走。
荀氏车队傍晚回程时,钟十郎的嘴皮都快磨破了, 钟氏车队依旧停在坞门下, 兄弟俩还在激烈掰扯, 部曲家仆们避让去了远处, 留下两位年少郎君在车里争吵。
争吵到后来, 车里只剩钟十郎一个人的劝说声, 钟少白不声不响地靠在车壁,目光越过车窗,盯着天边大片的红光晚霞。
“十兄不必多费口舌了。不见十二娘, 我不会走的。”他最后如此说道。
钟十郎疲惫地喝了口乌梅汁。
四下无人,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疑问的答案呼之欲出。“小十二,你老实与我说,你和阮家的十二娘究竟怎么回事。上次荀家七娘和你的议亲事,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母亲又是荀氏出身, 两边原本再合适不过的,却被你死活推拒了……”
“就是十兄想的那样。”钟少白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七娘的性情不投,做外兄妹可以,做夫妻是万万不行的。我和十二娘才是一起长大,情投意合,我非她不娶。这次我要带走她。”
钟十郎说不出话来了。
兄弟俩无言对坐了半日,十郎拿过冷布巾,擦了把汗湿的脸。
昨日才说好了送阮家十二娘回阮氏壁,今日荀玄微消失了踪迹,连带着再也无人提起阮十二娘。他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事只怕不成了。”他试图劝说兄弟,“回想起来,昨日宴席间提起此事,荀三兄虽然未当面拒绝,但是也未允诺。今日我们辞行,荀三兄不露面,替他送行的家臣不提阮十二娘,就是拒绝的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须知许多事不必明说于言语的。何必与我发狠斗气,我们先回钟氏壁,告知家里你求娶的心意,各方再慢慢地转圜。”
天色一点一点地黯下去,钟少白心里升腾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十兄,我哪里是与你发狠斗气。”他激动起来,“你们都只当外兄光风霁月,皎月无尘。我这回见识了他做事的手段!从始至终,他何曾把我当过血脉相亲的兄弟!我担心十二娘!今日带不走她,叫十二娘落在他手里,下次再见面时,也不知她会被送去何处,成了哪家的新妇了!”
耳边传来了车队行进的声响。骏马嘶鸣,车轴滚动,大地隐约震动。声响从天边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几个钟氏部曲匆忙赶来,在马车外回禀,“两位郎君,荀君的车队回返了。”
两位钟氏少年立刻起身,跳出车外远眺。
天边的山道尽头果然出现了大片火把光芒。车队蜿蜒缓行,由上千部曲护送着,几名眼熟的荀氏家臣骑马当先开道。
钟十郎喜道,“荀三兄回返了!如此看来,他确实半夜起兴出坞访友了,倒不是刻意躲避我们。小十二,你放宽心,事情或有转机。”
钟少白目不转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车队,
“回来得好。十兄,你和我一起过去,劳烦你和我一起去劝荀三兄,叫他一个外姓人不要扣着阮家女郎不放,把人交出来,交给我们送回她家去。”
钟十郎眉头大皱,“说得太难听了,那可是荀三兄!自小看顾着你长大的。什么“扣着人不放”,听起来倒像是——”
车队逐渐行近,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钟氏车队至今未走,大车小车堵住了坞门。荀玄微在众多家臣部曲的护卫中下了车,远远地望过来。
霍清川迎了过去,当面回禀了几句,回过身来,遥遥地指了下钟氏车队中央站着的两位少年郎君。
荀玄微瞥一眼过去,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去车边,掀开了车帘。
一个苗条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厚重幕篱遮蔽了大半个窈窕身形,但身份一看便知。钟少白瞬间警醒,含怒指给钟十郎看。
“你看,他竟把十二娘带出去赴宴了。也不知是不是相看宴。这原本是阮家的分内事,有阮大兄在,哪里轮到他一个外姓人横加干涉——”
一句话还未说完,视野里的窈窕身影欲跳下车,被身侧的荀玄微阻止。火把光芒照耀的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以伸手扶着她的腰,把她抱下了车。
钟十郎震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
在他身侧,十二郎倏然哑了嗓音。
漂亮的瑞凤眼大睁着,死死盯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刹那间,耳边嗡嗡作响,气血涌上头顶,呼吸都停滞住了。
光芒大盛的视野里,荀玄微把人抱下了车,细心地把被山风吹乱的黑布幕篱拉了拉,右手稳稳地扶住柔细的腰肢不放,略侧了下身,清冷眸光抬起,遥遥地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处睨过来。
两边视线交错的瞬间,钟十郎瞬间感觉大事不好,猛地回身一扑,死活拉扯住身边就要暴起拔刀的钟少白。
“快把他刀拿走!”钟十郎喊来亲信部曲,死死压着幼弟,急促地劝阻,“别冲动!看看对面多少精锐部曲!想想荀氏的势力!想想你家阿娘!”
钟少白被众人压在马车厢壁上,他吃了骨裂伤未愈的亏,被压制得不能动弹。黑亮的眸子大睁着,眼底瞬间充血。“他有部曲,我们没有?阿兄,我们有两千部曲!”
“两千部曲,是听闻你伤了腿,为了表明钟氏壁的不满,大张旗鼓迎你回去的。”钟十郎也靠在车壁上,疲惫不堪。
“不是来和荀氏结仇的。小十二,我们钟氏的根基在豫州,颍川荀氏是豫州第一大姓,荀三兄是荀氏下一代的家主。钟氏和荀氏世代交好,怎能为了个旁支女郎和荀三兄结仇。你冷静点。事已至此,跟我回去。”
钟少白咬着牙挣扎,部曲死死压制着他。
钟十郎回头去望,荀玄微站在原处未动,依旧睨着坞门外的吵闹动静。
钟十郎吩咐周围部曲,“把十二郎弄进车里去。不必辞行了,赶紧走。”
部曲们围过来,嘴里不住地劝着,连哄带拉地要把十二郎送进车。钟少白扒着车门不肯进去,挣扎间手指抠进了木柱里,几处指尖渗出了血,部曲们恐慌起来,钟十郎叹着气亲自过去掰他的手。
眼看要被拉扯进了马车,钟少白带着满心的不甘,撕心裂肺地大喊,“十二娘!阿般!”
夜风呼啸,吹动林木。
不同于坞门下的嘈杂忙乱,山道这边的荀氏车队安静无声,车马已经停下,除了轻骑偶尔来回踱步的细碎马蹄声,再无其他声音。
少年的大喊声在坞门下回荡,阮朝汐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幕篱里。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侧过身来,冷静地和身边的郎君商量。“十二郎闹得太厉害了。荀三兄,让我过去亲自和他说,让他随他兄长回去钟氏壁。他会听我的。”
荀玄微并未反对,只叮嘱一句,“我领你过去。幕篱莫要揭下。”
“好。”
特制的幕篱太过厚重,遮蔽视线,看不清前路。身侧带有薄茧的男子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被领着,缓慢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走。脚下遇到了碎石,便有嗓音温和传来,细心地叮嘱她小心避让。
走着走着,附近的火把光芒黯淡下去,她在幕篱里眨了下眼,眨去了眼底升腾的雾气。
当她走近时,钟少白的大喊声便停了。
眼前朦朦胧胧的显出少年高挑的身形。他经历了一场剧烈挣扎,狼狈不堪,已经顾不上衣衫齐整,周围部曲压制他的动作一松动,他即刻奔过来。
“阿般。”血迹斑斑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指腹蹭上了绯红,看得心惊。阮朝汐的视线往下,透过幕篱下摆,盯着伸过来的染血的手。
“少白,疼不疼。”
钟少白强忍住了哽咽。他狠擦了把眼角, “我没事!阿般,随我来。”他发狠地拉着阮朝汐往远处走。
阮朝汐被他牵着衣袖,眼前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往前头走,边走边轻声劝他,“别冲动,冲动无用。听我说——”
钟少白意识到她的幕篱碍事,脚步放缓下来,仔细地领她绕过坑洼,赶在她踩到碎石前把石块抬脚踢走。两人走去一处僻静碎石道边说话。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十步外,淡漠地看着,并未跟上。
回程路上,他已经把厉害关系说得极清楚。钟少白触了他的逆鳞,他有的是手段对付他。但既然当面直说出来,那就只是个警告。
阮朝汐听明白了,开口为钟十二求情。他也留下一线余地,给他们独自说话的机会,让阮朝汐自己劝钟十二离去。
十几岁年纪的爱恨似风,当面迅速斩断,好过拖拖拉拉,纠缠不清。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缓声劝钟少白回去。
“莫要再闹了。回去吧。”
“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你我在坞门下怎么闹也无用的。不要冲动,不要做无用吵闹,你回家去。”
“他说会在年底前去阮氏壁提亲。如今距离年底还有两三个月之多。你先回家去,总有办法的。”
钟少白握着她的手不放,激烈地拒绝。
“我不能放心留你在他这里!他对你生了觊觎心思,把你留在他的云间坞里,岂不是羊入狼口!两三个月那么久,你一个人……如果他对你不安好心……”
阮朝汐听懂了他难以当面说出口的顾虑。
她仰起头,隔着一层遮蔽视线的黑布,平静问他。“荀三兄把我留在云间坞里,到年底还有两三个月。瓜田李下,纠缠不清,你就不要我了?”
面前的少年霍然抬起视线。
钟少白露出震撼的神色,急道,“我要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要你!我只是怕……”
“怕什么。”阮朝汐直视着他,“心里有什么顾虑,当面说。”
钟少在极度激动愤怒之后,竟然冷静下来了。
他深吸口气,将心底顾虑坦诚托出。
“我怕极了你……几个月过去,就改了心意,认了命。等我这边筹备好来迎你时,你已经和现在想法不同,自愿嫁入他荀氏高门为新妇。岂不是……留我形单影只,遗恨终身。”
幕篱遮蔽之下,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眸子。
绷紧的肩头松懈下来。“原来是这个顾虑。我原本还在想……你差点吓到我了。”
这几日接连遭遇意外之外的转折,短短时日,她的承受力急遽增强。荀玄微叫她在路上好好地想,她的确想了一路,各种可能情况都想过了。
人生前路面临重大抉择,她此刻的内心绝不似表面如此平静,但不仔细去看,却也察觉不出什么。只有微微停滞的尾音泄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说话的嗓音轻且快,极度果决。
“荀三兄会在年底前提亲。我见他虽然辞官归隐,但极度留意京城的官场动向,和京城书信来往不绝。我不信他从此放弃仕途,隐居豫州。他迟早还会回返京城。”
“云间坞是荀三兄地盘,不要在坞门外做无用事,今日你还是回家去。京城很快会有朝廷大员来豫州。他若重新出仕,带我去京城,就是我脱身的机会了。等我脱身之后,再找机会寻你。”
钟少白终于听明白了她真正的想法。情绪先大落,又大起,两眼灼亮如曜星,郑重应诺:
“你告知我这些密辛,我必不负你的信重。你放心,我手下也不是全无人可用,只是这次出行游玩未带出来。等我回钟氏壁里,我会探听这边的消息,接应你出来。”
阮朝汐不同意。她自己出逃,事成事败她都认了,绝不能把钟十二掺合进来。被人发现他助她弃婚出奔,好好一个钟氏郎君,只怕要身败名裂。
“我自己想办法脱身,你不要插手。荀三兄心思细密,你贸然插手,万一露了破绽反倒误事。”
不等她说完,钟少白激动地声线都抬高了一瞬,又急忙降低下去。“怎能让你独自苦求脱身之术,我什么都不做!”
阮朝汐镇定地安抚他,“我毕竟在云间坞自小长大。他的性子藏得深,原先我多有误解,看不清他……如今我也知晓了。假以时日,我自有办法脱身。相信我。”
她小心避开面前血迹斑斑的手指,寻到没有唯一受伤的左手尾指,轻轻地握了两握,放开了。
“冷静些,别闹了。跟你阿兄回去钟氏壁。”
钟少白握住自己的尾指,感受着柔软指尖的余温。他如今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好。我相信你可以脱身。我等你来寻我。”
阮朝汐轻轻应了声,“嗯。”
“但是阿般,你也要应我一件事。”钟少白低下头。
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少年瘦削身躯如竹,比阮朝汐高了半个头。略低头时,额头隔着一层黑布幕篱,正好抵着她的额头。
“荀氏在豫州势大,即便你能顺利脱身,也回不得阮氏壁,在豫州无法再长久了。你应下我,让我护送你离开豫州。”
“我应你。回家去罢。”
“你这幕篱看不清路,我送你出去。”钟少白最后道。
他停止了之前的抗拒挣扎,牵起阮朝汐的衣袖,领着她走出碎石道,自己安静地进了钟氏车队的大车。
钟十郎急出满头满身的大汗,此刻终于长长舒气,吩咐家仆替十二郎包裹指伤,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袍,出来当面辞行。
荀玄微对眼前的混乱场面视而不见,气定神闲,就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和远道而来的贵客一番温煦寒暄,亲自送钟十郎登了车,目送钟氏车队归程。
钟氏车队在坞壁门下停滞了整个白天,终于浩浩荡荡启程,沿着下山道蜿蜒而去。
阮朝汐站在荀玄微身侧。暮色笼罩天际,她的视野被幕篱遮蔽,光线晦暗,连脚下的一小块路也看不清了。
成年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手,稳稳地领着她往敞开的坞门下走去。
“见你们说了许久的话。终于说通了?”
“说通了。”阮朝汐的视线望着地,“十二郎自愿随他阿兄回返钟氏壁。荀三兄放心。”
“那就好。”
步入坞门下时,荀玄微心平气和地提起了东山返程时的争执。
“今日你车里说,你信十二郎,不信我。我回程想了一路。” 他说这句话时,声线冷静理智,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你我虽然相识多年,但分别时长而相聚时短,自然会生出许多隔阂。你说你不信我,事出有因,我不怪你。”
前方出现了大块起伏的青石道,他细心搀扶她踩上青石.
“但以后相处日久,你知我,我知你。你能够轻易分辨出我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那时你就会信我所言,知道我对你的真心实意。“
阮朝汐默然听完,最后轻声说道: “那就要看三兄说的这句,倒底是真话还是虚言了。”
第68章 第 68 章
青石路穿过两边秋收农田, 通往主院。
温暖的手掌牵着柔软的手,两人并肩前行。
“之前传出你和故王妃长相肖似的流言,引京城的王司空来豫州, 诸事筹划已久,后续还有许多安排。此事只需带你去见一次平卢王, 之后你不必再露面了。回想起来,对你多有欺瞒, 以至于你生出不安之心, 是我的过错。”
“但阿般, 你需知道, 我经手的许多事,是‘可做而不可说’, 真相实在不怎么光鲜。而我自己, 身处在红尘世间, 总有私欲。两处凑在一起, 许多事说出来于你无益, 反倒平坦烦恼, 又何必事事说给你听。”
阮朝汐被他握着手前行,只回应道,“我记得荀三兄遇事也不喜人欺瞒。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归根到底,荀三兄只相信自己,不信别人。”
荀玄微失笑,“怎的说着说着,就给我定论了。这世间原本苦多而甘少, 人人追逐蜜糖,不知有多少人醉生梦死, 摆在眼前的事,闭着眼不看不听。你却偏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何必逐苦呢。”
阮朝汐摇头,连带着幕篱黑布晃动。“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都受得住。最怕被人蒙住了眼,看不见,听不见。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胡乱揣测,最为焦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主院前。身侧的郎君细心扶她跨过门槛,穿过庭院。
路过东厢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指东厢房,“你不喜欺瞒,那我便与你说。七娘昨夜被我送回荀氏壁了。”
阮朝汐一惊,脚步停下,“昨日我求去的事和七娘无关。”
“确实和她无关。但我既然带了你走,今日十二郎必定要大闹一场。”
荀玄微继续领着她前行,“七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不方便让她见到。我凌晨前送她回去了。”
阮朝汐默默前行两步,想起了什么,停步往东边打量,幕篱轻晃动了一下。
荀玄微看在眼里,“可是想搬回东厢?”
阮朝汐并不否认。“我实在不喜在书房起居。”
“主院里毕竟往来人多。近日王司空要来豫州,他手下的人马必定会私下打探你的形貌。你若住东厢房,撞上私窥的外人,无意间泄露了样貌,会落下极大的隐患。”
“我每日起身就戴幕篱便是。”阮朝汐冷静地应答。
“我不知三兄在图谋什么大事。既然牵扯了许多人,筹谋已久,又是性命攸关的重要事,我总不至于故意害了你性命。你若信我,便放我回东厢。”
荀玄微站在她身侧,清幽眸光望过来,带着细微感慨。
“你本性重情义,我怎会不信你。我自己一条性命不足惜,只怕连累了族人亲友。豫州三姓,荀氏,阮氏,钟氏,世代通婚,彼此互为姻亲,早成一体。我若是在这场谋划中落败,只怕三家都受到牵累。”
说罢又牵起她的手,原路转向,改往东边走去,“既然你当面提起,这等住处小事,我如何能不应你。”
阮朝汐原本始终低头盯着地上青石,听到他竟松口准了,视线诧异地抬起,瞥去身侧一眼。
入夜后灯光昏暗,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但她这边扭头,牵动了幕篱布料摇晃,荀玄微察觉了她的疑惑,失笑。 “竟然如此的不信我?你放心,我既然应了你,再不会反悔。”
提着灯笼,与她一路闲谈,当真把她送到了东厢房外。
荀莺初清晨时分被临时送走,去得匆忙,女婢收拢屋子里落下了不少零碎物件,地上就落了一把木梳。
阮朝汐俯身把那把木梳拢起,站在敞开的门边,回身福了一福,“有劳三兄相送。”
荀玄微站在门外,听出了她里的送客之意,并未即刻告辞,继续叮嘱她。
“还有几桩事与你说。白蝉这几日不在,银竹侍奉你起居。她会将你的箱笼送来,夜里由她值夜。”
阮朝汐听到这个名字,便想起了当日站在山坡高处,居高临下看到的匆匆赶去前院告密的身影。
“不必。”阮朝汐开口就惊觉自己声音冷硬,放缓了语气,“我自己爱清静,起居不必劳烦银竹。”
荀玄微今日留下了人,处处顺遂她心意,当即应下。“我知道你不喜她。这样罢,只要银竹每日早晚送水进来盥洗。夜里叫她不要跟来东厢。”
阮朝汐绷紧的心弦微微松动,道了声谢。
温和的嗓音又叮嘱说,“主院里人来人往,你的早晚饮食,我叫银竹送去小院里用。如果幕篱实在戴得受不住了,也可以躲去小院。”
阮朝汐在黑布遮挡下细微地蹙了眉。
“饮食何必非要送去小院。我在东厢里关闭门户,不叫人瞧见便是。”
夜风吹起飞扬衣袂,带来丝丝寒意,荀玄微除下身上的氅衣,披在她肩上。
“看,你又追问了。”他耐心地和她说,“你不喜我欺瞒,总希望我把真话如实告知。但你须知道,真话并不总是好听的,何必追根到底呢。门边风大,你累了,回去歇着罢。”
阮朝汐固执地站在门边,说得还是那句,“你如实说,我受得起。”
“你非要听,那我便如实与你说。饮食当然可以送去你的东厢,你当然可以关门闭户,用好了再叫银竹送出。但这样的话,我如何能和你见面?饮食送去小院,邀你每日和我一起用朝食晚食——自然是我想要亲近你的私心了。”
阮朝汐得到了她要的答案,抿唇不语。
温热的手握着她的手,护送她走进东厢房门,穿过隔断,将她送入里间的卧床边。
眼前忽然一亮,幕篱被取下了。
荀玄微将黑色幕篱放去旁边的几案,“如今打破了砂锅,满意了?早些歇下罢。”
阮朝汐坐在床边,乌黑的眸光目不转睛地盯过来,细白的贝齿不自觉咬着下唇,露出略带警惕和苦恼的思索表情。
这一刻落入眼中,她此时的神色,仿佛他亲手雕刻送出的那只警惕竖起耳朵的兔儿,瞬间拨动了心弦。荀玄微的目光里浸了温柔,细心替她把拂乱的散发拢去耳边,又替她梳理发髻流苏。
“不必过多思虑。我知道十二郎的事,你心里必然怨我。但人生漫长辽阔,日后你见识了广川大海,便不会再留恋清浅溪流。”
阮朝汐往旁边扭头,避开了他整理流苏的动作。
“你又不是我。”她冷淡地说。
荀玄微替她拨正流苏的动作落了个空,被她侧头躲避,两边流苏剧烈地震荡起来,反倒更乱了。
他哑然失笑,心平气和地收回了手。“你会长大的。”
天色确实不早了。银竹端来了盥洗用具,在门外徘徊不敢入。
离去前夕,荀玄微和阮朝汐谈起了近日的安排。
“我明日要回去荀氏壁一趟。不会耽搁太久,一两日便能回返。”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旁边的烛火,不应声。
耳边清冽的嗓音继续往下道:“东山回程路上,我始终在想着,你不声不响出去的那次,竟然想要出奔豫北,直去司州。你快十六了,自从入了云间坞,从未出过豫州,兜兜转转总是几处常去的坞壁。你从来都是不喜拘束的性子,一直拘着你,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的视线从跳跃烛火那边转回来,清凌凌的目光抬起。
“这几日听三兄说了几次“我的过错”了?”她带着淡淡嘲意道,“也不见改了什么。”
她一转头,两边流苏又摇晃起来。
荀玄微莞尔而笑。
就像从前和睦相处时那般,抬手揉了揉她头上的发髻,替她拨弄好两边垂落的流苏。
“山海可平,本性难移。说的就是人天性难改。不过既然知道了过错在何处,何事会惹你不悦,自然会尽力改的。”
“我回荀氏壁只需一两日。京城的王司空过来豫州至少要两旬时日。与其让你在坞里整日戴着幕篱,不如趁最近有空,我带你去青州走走。青州靠海,可想看看海波千里升明月的景象?”
阮朝汐心头一震。
才整理好的流苏再次颤动起来。
面前的郎君仔细地观察她,眼里带了笑意。 “这回是真触动了。我早该带你四处多走走。”
他起身提了灯笼,颀长的身影离去。
片刻后,两扇门被银竹从外关上。门外长廊响起了从容平缓的木屐声。
阮朝汐终于可以回到从小居住的东厢房,在斗帐卧床里入睡。
今日连续遭逢剧变,身心疲惫,她躺在黑暗里,种种繁杂思绪涌上心头,一个又一个的念头争相涌现。
不知是因为那句“山海可平,本性难移”,还是那句“海波千里升明月”。这一夜的梦里海涛声声,山海绵延,那是她今生不曾见识过的广阔江山。
第69章 第 69 章
书房里的小榻挪动了位置。
遮蔽小榻的云母紫檀木大屏风, 也挪回了原本对着正门的方位。
小榻上放置着的供起居的软枕、衾被,俱都消失了,露出干净的紫绫榻面。
阮朝汐穿过书房, 收回目光。后门虚掩着,银竹站在门边, 恭谨地请她过去。
“郎君邀十二娘入小院共朝食。”
阮朝汐推开门,迎面就是火红的枫树, 黑白奇石掩映白沙, 周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秋菊, 菊花香盈满小院。
她今日穿上的, 是银竹奉来的一身新衣。黛蓝色织金广袖长裙,一看就是荀玄微的偏好, 她自己极少穿这种浓墨重彩的暗色。
肩头大片织金的祥云图案, 接近墨色的黛蓝底色, 搭配在一起彰显得贵气, 将她眉眼间残存的一点稚气尽数压去, 逐渐长成的侬丽殊色便显露出来。
长裙曳地, 走在白沙庭院,身后的细沙被拖出一长条纹路。枫树下已经摆好食案。
以朝食来说,过于丰盛了。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不动声色问银竹,“昨晚荀三兄说他即将出行……”
银竹低眉敛目道,“郎君确实打算出行。用过朝食便要启程了。”
秋冬天气转冷,竹簟席不好在室外用,白沙地面铺上了锦褥。她端正跪坐下来, 面前两个空杯,杯盘碗筷俱全。
她抬手满上美酒, 在酒香里等待人来。
荀玄微抱着琴走入庭院。
琴台早就备下在枫树下,他把名琴放置在琴台上,面对面入席。
刚刚沐浴过,乌发还潮湿着,并未用发冠拢住,只用了一根质朴木簪簪发,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裾。他的气质其实极符合清雅的淡色衣裳,衬得眉目清朗,眸似点漆。
“冷不冷。”他倾身过来。自己的发尾还在滴着水,在厚重衣襟处洇出暗色水痕,倒过来先问她一句,亲昵地抚摸了柔软的额发。
“只惦记着枫树下风景好,倒忘了天气转凉。要不要给你加一件风帽。”
阮朝汐摇了摇头,她一点都不冷。身上这件华贵织金的长裙是里外双层的复裙。领边镶了毛料,料子又厚实,比披风还保暖。
食案上摆放了两个玉壶。荀玄微和她讲解。
“左边这壶是今年新酿的菊花酒。右边这壶是去年酿制的,冰窖里储藏了一年。尝尝看,口味可有区别,哪种更合你的口味。”
原来两个酒杯都是给她备下的。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各自喝了一口。
新酿的酒甘甜芳香,一年陈的酒回味悠长。
她觉得两种各有千秋,随意地指了指左边,“新酿的酒好喝。”
荀玄微拿过酒壶,把两杯酒重新斟满,在阮朝汐的瞠目注视下,就着她用过的杯,各自啜了一口。
“我倒是更喜欢一年陈的美酒。入口醇厚回甘,风味更甚新酿。”
又缓声问,“怎的不吃用些?可是席间膳食都不合意?”
阮朝汐缓缓舀动汤匙,饮了一匙鱼羹。
乳白色的鱼羹从灶上滚烫地端来,鳜鱼去骨,熬煮几个时辰,鱼肉都几乎融在羹汤里,入口温热,滋味鲜甜。
“滋味很好。”她实话实说。
在对面的注视下,她一口口地饮完了鱼羹,放下碗。“多谢荀三兄招待。”
她原以为自己喝完整碗,足够令对方满意了。没想到对方满意归满意,却又替她舀了小半碗。
“难得和你的胃口,银竹这道新羹做得不错。”荀玄微舀起一匙鱼羹,递到她唇边。
“还未到十六,原本就是多吃多睡的年纪,思虑太多损气血。鱼羹滋补,多吃用些。”
阮朝汐垂眼,柔粉的唇瓣微微张开,含入了瓷匙。
小半碗鱼羹,吃得心不在焉,喂得不紧不慢,花费的时辰倒比她自己喝完整碗花费得更多些。
荀玄微似乎极喜欢喂她吃食,见她吃得乖巧,目光都柔和下来,偶尔温和地夸赞几句。
羹汤入口温热,阮朝汐被一口口喂着,似乎用饭喝汤这等简单事都能令对方生出无边喜悦,吃出了一身的薄汗。荀玄微还要添加羹汤,她避让开了。
食案上有一道炙羊,羊肉已经用小刀细细切开成片,去除了多余油脂,只留下细嫩的羊腿炙肉,香气扑鼻。
赶在被喂食之前,她自己夹了一筷,咀嚼吞咽下去, “多谢荀三兄款待。早上吃饱了。还请三兄慢用。”夹了一块炙肉过去,放下长筷。
之后再也不动筷了。端正坐在原地,等候主人用食,自己捧起了饭后的甜汤。
荀玄微将她夹过去的那块炙肉最先吃完。他自己似乎对饮食并无偏好,肉菜每样夹了几筷,羹汤用了半碗。
用完一顿朝食,花费的时辰并不多。阮朝汐见他放筷,正要起身告辞,荀玄微在银盆里洗净了手,起身走去琴台边。
“嗡——”琴音清越嗡鸣。
阮朝汐侧耳倾听。
又是那支不知名的琴曲。曲调轻快婉转,正符合弹奏主人此刻的心绪,听起调转乘,似乎不难弹奏。
洋洋欣悦之情从清越琴音间传递,尾音悠扬,逐渐消散在小院中。
阮朝汐的心境舒缓下来。
如果说刚才吃席时带着警惕,谈不上吃用得好;如今听了一首琴音,她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三分。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放松,悠然拨了下弦,尾指轻轻划过,发出一串连续活泼的滑音。
“原来阿般偏爱这种轻快的曲子。以后我时常弹奏给你听。若能得你称赞两句,我亦心满意足。”
他起身从琴台走近,站在她面前。
站得过于近了,阳光下拉长的影子笼罩下来;阮朝汐仰起头,两边视线正对上。看似平静的眼神里带着她不熟悉的意味,仿佛平地起了飓风,海面卷起巨浪。
她心里一紧,近乎本能地望了眼身后。身后长廊尽头,通往书房的木门早已关闭了。
昨晚听他坦然道了一句“想要亲近的私心”,踏入小院之前,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她被牵着手起身,温热的手掌一寸寸抚过她的腰,几乎带着丈量的意味,她被腰间的力道轻微地往前推,推入了面前的胸膛里。
面前的郎君低下了头,影子笼罩过来,她本能地闭眼,一个吻温柔落下。
——
白云在天空浮动,庭院光影缓慢挪移。
廊柱边人影纠缠。
被银竹拿过来铺在栏杆木椅上的整块白熊皮,此刻遮蔽了视线、包裹了肩头。两个人密密实实地裹在一块白熊皮里,深秋寒意尽数驱散,眼前放纵黑暗,只能听闻到彼此的呼吸。
人前温文有礼的郎君,在无人的小院里显露出纵情背礼。阮朝汐坐在他膝上,双手拢在一起,手腕被他握着,呼吸成了乱麻。
挣扎推拒无用,假意迎合无用,怎样都无法摆脱。把她细密包裹起来的人,仿佛新得了糖饴的贪吃的孩子,而她就是那块珍贵的糖饴。
身上新换的长裙摆曳地,黛蓝色裙摆和雨过天青色衣袂交织在一处。衣襟盘扣在无人可见的暗处被逐个解开,长指探入衣内,一寸寸细致探究,又更细致妥帖地将散乱衣襟一处处扣紧,连褶皱都仔细抚平。
她的唇没有空闲的时候。新得了糖饴的孩子,珍而重之地吮吸糖饴的甜美滋味。却又舍不得一下子吃得太多,只细细地吮着,探索陌生而新奇的地界。
而被细细吮吸个不停的糖饴……糖饴已经要化开了。
阮朝汐的呼吸早已乱了。她终究还是落到现在的局面里。明明每一步都妥帖计划,该试探的时候试探,该隐忍的时候隐忍,该果断的时候果断。
她寻到了喜欢的人,心里顾念着旧日情谊,不愿和领她自小入坞壁的荀三兄反目成仇,临走还顾虑着他的清誉,不愿在钟家儿郎面前直接撕破他的脸面,想当面道一场平静的离别。
但看他行事,他自己又哪里在乎什么清誉!
不顾贵客还在坞内未走,直接将她带出坞壁,当着十二郎的面将她抱下车,见不得光的暗事直接展露在光下,清雅皎月的表面下隐藏着践踏礼教的肆意恣睢。
等他去阮氏壁求娶,两边亲事顺利定下,强夺就成了专情,放肆成了放达,他和十二郎在坞门下的对峙会成为众人口中的名士风流,而她所有的不甘挣扎湮没在铺天盖地的大红喜字下,化作一场天作之合的姻缘。
注意力从漫无天际的胡思乱想中转移开,身上燥热更加明显。她已经快要受不住了。
沉重呼吸的间隙,响起几声急促的鼻音。仿佛挣扎太过失去了力气似的,她气喘吁吁地往前倒,艳丽绯色的脸颊靠在宽阔的肩头。紧密包裹的白熊皮露出一条缝隙,风透了进来。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
“白熊皮……”喘息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羞赧恼怒,“白熊皮掀开。喘不过气了。”
耳边轻轻地笑了声。
眼前的黑暗褪去了。头顶长廊映入的明亮光线出现在视野里。
一起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的,是于私密庭院里纵情背礼的郎君。
荀玄微的气息在黑暗里也乱了,但现在重新显露在亮光下时,依旧是平日里的清贵温雅模样,眸子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情意,柔和地注视着她。
修长的手探过来,亲昵地拂过她脸颊,替她梳理散乱的发丝,又拂过略微肿起的红润的唇,指腹蹭了蹭润泽的唇瓣。
“还好没有用口脂。”
白熊皮虽然不再笼罩视线,却依旧裹在阮朝汐的肩头。她整个身子被裹在熊皮里,连手臂也不能伸展,试着想要起身,还未能从膝头下来,刚晃了几晃,就被拦腰横抱而起。
长裙曳地,在清晨秋风里悬空摇曳着。阮朝汐眼睁睁看着自己仿佛一只蚕蛹,被裹在白熊皮里抱回了小院坐北朝南的灰瓦大房。
小院的一排后罩房坐北朝南,往南的窗户开向庭院,往北的窗户可以远眺后山。此时两边的直棂窗都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映照了进来。
这处小院应该处处按照他的喜好建造而成,屋里布局开阔,耳边不闻嘈杂声,偶尔几声远处空山鸟鸣,反倒更彰显幽静。
荀玄微置身在这处小院里,心境明显得更为平和舒畅,自己在银盆温水里洗净了手,又起身拿了一块细绫布,替阮朝汐擦净了脸,又仔细替她擦手。
阮朝汐的视线盯着青石地。纤长的右手被他握在手里,细致地从指尖擦到指腹,再擦到柔嫩掌心。
她起先忍着,实在忍耐不住最细嫩处传来的麻痒,细微地蜷了下手指。
对面注视的眸子里尽是愉悦,终于她的右手被擦得干干净净地放回来,她立刻把右手蜷起,缩进了衣袖里。指缝掌心的麻痒还未散尽,又被握住了左手。
同样难熬的麻痒从左手掌心传来时,她唰一下收回手,缩在衣袖里, “早食已经用好,荀三兄事忙,不敢打扰。”
催促他早些离去的用意太过明显,脸颊催热的绯红尚未退尽,落在荀玄微的眼里,露出细微笑意。
他今日愉悦畅怀,并不多勉强她,换了身衣袍便离去。
临去前叮嘱了一句,“霍清川手里的事未做完,留在南苑,先不随我去。等他整理好了旧物,会尽快呈给你过目。正好这两日我不在,小院清静,你不妨就在小院里阅看。”
阮朝汐坐在窗边,略侧了身,目光送他出去。
“什么旧物?和我相关?”
“自然是和你相关的。”荀玄微缓声说完这句,人已经走到了庭院里,站在枫树下,回身微微一笑。
“看完这批旧物,只愿能让你减少几分怨我的心思。”
——
晌午时分,阳光云影在庭院白沙地上缓慢移动。
清静小院里只有阮朝汐。她不喜荀玄微强留她,那份强烈的不喜将过往几年的情谊冲刷殆尽,却也不想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既然他人不在,她便从早到晚地留在小院中,身上裹着保暖氅衣,坐在枫树下看书,偶尔拂去一两片飘落的枫叶。
霍清川心事重重,脚步匆忙地穿过庭院。站在书房虚掩的后门边时,脚步踟躇了片刻,捏紧了手中信封。
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按理来说风华正茂的年纪。但身为家臣,他身上从未有过年轻人该有的风华意气。此刻站在门边踌躇不出,眉宇间露出了明显的挣扎表情。
他奉了郎君密令,接连几日在灯下整理这些旧物。对着残破缺页的旧日文书,眼前却情不自禁地闪过一张娇艳鲜妍的面孔。
他每隔两三个月往返一个京城和云间坞。眼看着当年那个倔强稚弱的女童,在他眼前缓慢长大,逐渐出落得得光彩照人,仿佛天上白玉京的仙子落入凡间。
还记得头一年他去京城,每次回返云间坞时,她就像他身后的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并不打扰他做正事,只在他空闲下来、回返南苑休息的路上,轻轻地一扯他的衣摆,小声问起坞主在京城如何了。
他遵循着郎君“报喜不报忧”的吩咐,每次都敷衍她说,“郎君过得很好。京城很热闹。郎君说他得空了,就带你过去京城最热闹的街巷和寺庙游玩。”
他说得敷衍,女童却当了真,每次听他说“带你去京城游玩”,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升腾起明亮的期待和憧憬。
京城仿佛一团浑水,郎君在五年内遭遇了两次暗杀,有一次就在新年期间,赴宫宴直到深夜,半夜出宫回程的黑暗街巷里。
过了年郎君又要升迁了,有人见不到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士族子弟得了天子信重,压过了朝中众多老资历,朝中手段又斗不过他,索性用了草莽手段。
动手的人用了草莽手段,做事收尾不够干净。郎君很快查清了那人是谁,用了朝堂手段,引诱他初出仕不久的儿子犯下致命错处,奏本弹劾,圣上震怒,光明正大流放了那人全族。那人被自己儿子连累得罢官下狱,暴死狱中。
但霍清川两个月后回云间坞时,荀玄微怕泄露了消息,风言风语传入阮朝汐耳里,令她惊惧不安,严命他一个字不得和豫州诸人提起。就连荀氏壁那边,至今也不知郎君在京城的浑水里遭遇了什么。
霍清川回来云间坞,对着面前的半大少女,还是那套说辞:“郎君过得很好。京城的新年很热闹。京城新修建了一座极漂亮的大寺庙,是宫里贵人出资捐建的,只限女眷出入。郎君说他得空了,定要带你过去游玩,请你和郎君说说寺庙里头的景致。”
那时候阮朝汐已经十三岁了。
亭亭玉立的半大少女站在他面前,当年那份明亮的期待憧憬早已消失在眼底。
她冷淡地听完,只说了一句,“他不会有空的。”转身走开了。
从小心思敏锐的少女,坚硬的外壳下深藏着一颗柔软的内心。这么多年的鲜活过往历历在目。她顶着士族小娘子的身份长大,不管那个身份是不是真的,她已经当真了。
她作为士族小娘子长大,当她发现一切均是作假,又如何堪忍受!
站在灰瓦长廊中段,对着前方的白沙庭院,庭院枫树下裹着氅衣看书的明艳少女,霍清川挪不动步子,满腹顾虑,目光里显露焦灼。
但银竹站在他身侧,见他久不动弹,催促了一声。
枫树下的少女听到了动静,掀开氅衣,侧头往长廊处望来。她已经看见了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把书卷放置地上,坐起了身。
“霍大兄来了。”
霍清川无处可躲,深吸口气,把准备了几个日夜的信封双手奉上。
“郎君出坞之前,托我把旧物整理好,尽快交给十二娘,吩咐让十二娘单独拆看,看完不必留。如今已经当面交付,我要立刻去荀氏壁寻郎君了。”
阮朝汐接过信封,捏了捏,信封里塞得鼓鼓囊囊。特意在出行之后才给她,也不知吉凶祸福。
等霍清川离开,她立刻拆开未署名的信封。
里头塞满的纸张居然乱糟糟的,有长有短,纸质各异。刚拿出来,就有一小片薄薄的碎纸片落在沙地上。她急忙去捡拾,那一小片的碎纸脆而发黄,显然年代过于久远,早已不堪翻阅。
她把碎片小心放置在食案上,把信封里面塞的纸张挨个摊开,以手掌按压着。
头一张纸倒是干净整齐,纸质也新,用的是坞壁里文书来往常用的苎麻纸。
迎面头一行,霍清川的字迹清晰写着:“阮十二娘之母,李氏生平。”
摊平纸张的动作倏地顿住。
阮朝汐盯着久违的“李氏”两字,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呼吸急促起来。
第70章 第 70 章(小修)
新旧不一的纸张放在矮案, 阮朝汐笔直端坐,捧着头一张苎麻纸文书仔细阅读。
阮十二娘之母,李氏。司州籍贯, 奴婢贱籍出身。
随纸附了一份司州官衙的身契。年代久远,官府文书用的黄纸变得薄而脆, 边角少了好几处。好在中间几行关键文字还保存着,按照官府制式, 清晰地写明签契人的姓名和家世出身, 手印画押处一个小小的红色掌印。
这是她母亲李氏幼年时的卖身契。
按照朝廷惯例, 但凡奴婢买卖, 需得抄录一份送去官府入档,缴纳契税。这些年中原四处战乱, 许多规矩在各州郡形同虚设, 但司州毕竟是京师所在的重地, 天子脚下, 规矩执行得严格一些。
年代久远, 这份身契书, 是已经改朝换代的旧朝当年的事了。
阮朝汐仔细地比对身契里记录的家世。
做主卖了她阿娘李氏的,是李氏的阿父。家世出身里写得清楚,母丧, 家中孤贫,只剩一个兄弟。
和阿娘当年不经意的琐碎言语里透露的细节,全都对应上了。
阮朝汐的呼吸急促起来。多年前的身契放在面前,母亲不识字,善刺绣织布, 吃苦耐劳,不似士族娘子, 却侍奉士族郎君,她早已隐约猜测母亲是奴婢出身,如今果然如此。
她急忙去翻下一张官府黄纸,去看母亲卖去了何家,是不是卖入了司州分支阮氏族中,因此才得以侍奉阿父,生下了她。
下一张纸保存不善,纸质坑坑洼洼,似被耗子咬去几处,买主那一行偏偏残缺了。
她把残缺不全的身契书举起,在阳光下仔细查验那处残缺。
到底是被啃咬,还是被撕破。亦或是保存不善,残片脱落?
她阿娘的身世就在眼前,仿佛一件即将完成的画作,四肢形貌勾勒完全,画作背景也画满,偏只有脸孔空白。她怅然地放下了旧契书。
后面还附了许多纸张。她往后翻,原以为是母亲的其他生平,后一页却又是新的苎麻纸。
映入眼帘的那行字,让她再次怔住。
还是霍清川的字迹,清晰地写下:“陈留阮氏司州分支七房:阮芷生平。”
阮朝汐的呼吸都屏住,将这张苎麻纸抽出,聚精会神往下看。
短短几行生平,清晰墨迹落在纸张上,却看得她头晕目眩。
纸上写着……
阮氏分支子弟:阮芷,年三十六。司州籍贯,长居京城南坊。
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曾于旧朝入仕,官至散骑侍郎兼秘书郎。时常出入宫廷,与旧朝几位皇子交往亲厚。
议婚于司州大族:泰山羊氏女。
十五年前,司氏新帝领兵攻破京城,旧朝倾覆,王孙零落。阮芷于成婚前夕遭逢大变,随族人仓促出逃京城,几度辗转流亡,族人凋零殆尽。
某夜,夜入司州东南无名山中的无名寺,感怀身世,堪破红尘,立地落发,遁入空门。
阮朝汐越看越惊诧。这份生平,竟然和她的想象完全不同。
她阿父,阮芷……原来竟活着?怎的竟会遁入空门?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入脑海,阮朝汐只觉得“嗡——”一声,呼吸都凝滞住了。
十五年前,她阿父遭逢家族大变,心灰意冷,流亡中途遁入空门为僧,从此四大皆空……又怎会和阿娘有了她!
又怎会有阿娘口中的,阿父极疼爱襁褓中的自己,备下许多婴孩玩具,日日抱着她不放手……
秘档里查明,阮芷并未亡故,只是出家。她阿娘却又多次和她说,她阿父于二十出头年纪,重病缠身,病故于司州。
纸上短短百字生平描绘的阮氏分支子弟:阮芷,到底是不是她的阿父?!
如果阮芷竟不是她阿父,那她身上陈留阮氏的玉佩……还有疼爱她的长兄阮荻……这么多年来,她自以为已经查明的父族身世……
阮朝汐坐在远处,秋季小院景致最美,此刻就是这个最美的时候,阳光斜照在白沙枫叶上,落在她眼里,却感觉红光刺目,头晕目眩。
手里一松,苎麻纸飘落地上。
————
掌灯时分,庭院满地落霜,小院里亮起了灯。
此间主人出行尚未回返,不过有一批人提前返回。南苑门打开,各处厨房准备伙食。
霍清川肩头沾湿了露水,踩着地上白霜穿过庭院。他昨日午时快马奔赴荀氏壁,今日傍晚又奉命快马赶回,来回两百里山路。
身体上的劳累还是其次的。最要命的是,他明知昨日奉给十二娘的信封里什么内容。今晚才回来,他又要去见她。
郎君要他当面通禀喜讯。
相隔一日,霍清川再度站在虚掩的后门边,心里准备说辞。
这番来回折腾,花费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花费的心思不少。
白蝉早两日到达,手里那封书信交付给大夫人,大夫人看完,只问了一句十二娘出身,问完便皱眉让白蝉出去。那封信被原封不动送入郎主的院子,又毫无意外地石沉大海。
郎君早有准备,这次秘密回返荀氏壁,手里带去了许多不能见天日的东西。
京城天子信重之下隐藏的重重杀机;这几年拔除掉的政敌;尚未拔除的政敌;和平卢王的秘密约定;被蒙在鼓里、即将来豫州的王司空。
随随便便哪个扔出来,只要郎君罢手不理,一摊子事落在颍川荀氏的头上,再无人扛得住,随便哪件都是祸及全族的大祸事。
除了家族扛不住的大事,还有家主荀樾扛不住的小事。
在外头的风流韵事做得不干净。荀二郎君那边等着要出仕。
荀玄微清晨出发,傍晚到达,晚食都未用,直接入了密室商议。
半夜从密室出来时,他父亲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大夫人满脸即将晕厥的神情,冷汗淋漓,郎君搀扶着母亲出来,叫女婢们送回住处。
郎君办妥了自己的婚事,在荀氏壁里住一夜,第二日清晨启程回返。
叮嘱他提前出发,快马加鞭,把消息尽快告知云间坞的阮朝汐,莫叫她独自思虑太过,忧虑不安。
霍清川快步入了小院,在长廊处提高嗓音。
“十二娘在何处?郎君有话,命我通传给你。劳烦你出来。”
厢房的门打开了。
阮朝汐从门里步入庭院 。
只相隔了一日,她的气色却和昨日大不相同,脸颊失了鲜妍,润泽粉唇隐约泛起了白,眼里却仿佛带了火焰。
人站在白沙中央,黑黝黝的眸子直视过来,“他有什么话带给我。”
“十二娘大喜。郎君亲自回返荀氏壁问询,得了郎主和大夫人的首肯,已经应允了婚事。”
“等准备妥当,就会去阮氏壁提亲,按规矩过礼。年底前应该就能定下婚期。”
对面的身影毫无反应。
霍清川怕她未听清,再度重复道:“十二娘大喜。”
清柔声音终于响起,毫无喜悦的意思,“知道了。”
阮朝汐扬起手上的信封,“我看字迹,又是你编纂的?”
霍清川的目光尴尬偏去旁边,默认了。
“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霍大兄,我问你一句,你如实答这句。其中记载的,可是句句是实?可有造假之处?”
“生平句句是实,都是这几年陆续探查而来。我翻阅了前院所有的存档,确凿无误。官府文书也俱都是当年实物。”
阮朝汐往后一步,背靠在枫树上,只觉得荒谬。
“我早知道我阿娘的身世是假造的。原来我阿父的阮氏出身……也是假的?”
“霍大兄,说说看。我活在人世这一遭,还剩什么是真的?”
霍清川道,“郎君对十二娘的心意是真的。”
阮朝汐听得笑了。
“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尊称你一声霍大兄。你扪心自问,刚才的那句话,发自你真心?”
她扬了扬手里信封,“他让我看这生平,是不是想告诉我,造假的身份一旦暴露,钟氏不会接纳我,天下任何一个士族都不会容纳我,就连陈留阮氏也再无我的容身之处,只有他愿意要我?”
霍清川露出无奈神色。
作为荀玄微身边最得力的家臣,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事,他看得清楚。
霍清川疾步过去虚掩的书房后门,书房里无人,他回来放心说话。
“十二娘,郎君怕你固执,一头撞去南墙,因此才把这么多年追查的生平交给你看,想让你少走弯路。我跟随郎君多年,看他的意思,对你只有喜爱,并无恶意。”
四下无人,他说话不再顾忌。
“听说你和钟家十二郎……我说句实话,司州分支的阮芷还活在人世,这是你最大的风险。你和十二郎再不可能了。不止十二郎,和其他大族家里的也都不成了。只有郎君可以护你一世安稳。”
“原本我担忧郎君想把你……如今要明媒正娶,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以郎君如今的声望,下一代家主必然是他,你以后便是族中的掌家大夫人。多少人奢望的高位,被郎君递到了你眼前。十二娘,把握好了。”
阮朝汐默然盯着自己手里的信封。
半晌才道,“你说的不错。一个父不详,母奴婢的乡野流民,被高门郎君看重,竟然得以嫁入望族门楣,这是多少人争抢着也求不来的好事。士庶不婚,荀三兄娶了我,他自己也冒了大风险。从他那边去想,他对我当真是真心实意。”
“所以——”她淡漠道,“郎君要娶,我就得嫁?”
霍清川来回奔波累了,坐在她身侧。
“我今日与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们这样的出身,固执什么呢。”
“十二娘,你看看我,看看娟娘。我们被郎君领进坞,身为家臣,从此这条性命就不是我们自己的了。郎君对你从小不同,如今要迎娶你,相比于虎狼身侧作伴的娟娘子,你还有什么好执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不。”阮朝汐思索着,缓缓道,“我和娟娘子并无什么不同,和你也并无不同。你们被摆放成为冲锋陷阵的棋子,我被摆放在内宅。总归都是受人摆布,总归都是身不由己。”
霍清川惊愕地抬起视线,瞠目良久,无奈地摇摇头。
“你从小便有许多怪念头。”
霍清川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改而苦心劝诫。
“受了郎君的恩惠,本就要拿这条性命,这辈子偿还的。郎君喜爱你,想要迎娶你,日后你身为颍川荀氏的掌家大夫人,和我们云泥之分,怎么会一样呢?十二娘,莫再任性了。就当做回报郎君的恩情,以后和郎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恩情似海,终身偿还。”阮朝汐自嘲地笑了笑,“因此当年我才一心想走,死也不肯签身契。后来他和我说不签契,叫我放心留下来,把云间坞这里当家……”
她顿了顿,眼眶有点发热,仰脸去看头顶飘落的枫叶,“我真把这里当家了。”
霍清川一怔,还没想好如何应答,阮朝汐已经起身。
她的语气平静下来,“细想想,我这样的身世,称为庶民都是高看了我。泼天的大喜事递到了手上,如果竟不接,确实不识好歹。难怪所有人都说我执拗。”
“霍大兄赶路辛苦。刚才的晚食我还未用,劳烦霍大兄拿到庭院里,我和你一起用了。顺便有些事想询问。”
霍清川急忙起身,“和十二娘共席,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我的身份来历,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阮朝汐当先走去枫树下的食案边。
“荀三兄又不在。我叫了你这么多年霍大兄,一起用顿便饭,如何当不起。”
屋里的晚食拿出来庭院里,两人对坐简单饮食。
阮朝汐边吃边聊。
“荀三兄他说要带我去青州看海,但又未说明时日。我总是担忧,万一临时起了变故,又去不成了……”
温暖饭食入腹,听她问询的又是小事,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松懈下来。
“郎君确实提过。说是赶在京城的王司空来豫州前,准备大车去青州海边。不过时日应该不长,或许只在海边一两日便回转。”
“一两日也足够了。”阮朝汐双手捧着汤碗,遥望远处,露出期待的眼神。
“这么多年了,从未出过坞壁外超过百里。更不必说看海。”
霍清川见她终于想通,露出欣慰的目光。
“等成婚后,十二娘多和郎君提,要他带你四处走走。郎君定会同意的。”
“他已经辞官归隐,以后要长居豫州了。四处走走,不是荀氏壁就是阮氏壁,最多再去难叶山……无趣。”
阮朝汐舀着碗里的浓汤,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未去过历阳城。二郎君当真要继任豫州刺史?那以后我便能去历阳了。”
“嘘——此事还未定下,莫要多言。看平卢王能不能顺利回返京城。”
“希望那厮早日离开豫州。以后我终于可以踏遍豫州从未去过的景致了。豫南有汉水,豫北有大城……”
霍清川笑起来,“那倒也不一定。郎君不会在豫州停留太久。年前或许就会回京。”
“当真?”阮朝汐露出震惊的表情,“那……岂不是要和平卢王一同在京城里?!”
“别怕他。毒蛇虽致命,捏住七寸,便能治得服服帖帖。莫看他眼前嚣张,郎君说过,留他这条性命有大用。否则岂能留他到今日。”
阮朝汐垂下眼,思索着点点头。
“对了,信里的纸张可都读好了?看好之后,劳烦拿给我烧了。郎君对你真心实意,将如此要害大事都如实相告。你既然明白了自己身世,以后记得郎君的心意即可。”
阮朝汐把信封拿给他,当面抽出一张陈旧泛黄的官衙文书。
“这张是我母亲当年的身契,我想保留下来。”
霍清川不敢决策。“我需回禀郎君定夺。”
除了被阮朝汐收起的身契,其他纸张都当面烧成灰烬。
阮朝汐起身去屋里,端出两盏古朴陶杯,一杯给自己,一杯推过去。
“早上无事,新制的乌梅饮子。看霍大兄赶路干渴,嘴唇都起皮了,喝点饮子解渴。”
霍清川道谢接过。
——
“银竹阿姊,霍大兄睡沉了。劳烦你扶他出去。”
“他怎么睡在小院里?!”
“听霍大兄说,昨日午后纵马奔赴荀氏壁,陪伴郎君议事到深夜,凌晨便又纵马整日回返,累坏了……莫要打扰他,送回南苑罢。”
“哎,确实辛苦。”
“对了,白日里无事,我自己做了点乌梅饮子,劳烦银竹阿姊送给孔大医,替我道个谢。我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夜里惊起。昨晚用了孔大医安神助眠的汤药,睡得安稳多了。”
银竹捧过乌梅饮子。
一个未满十六的小娘子,骤然遭遇这么多事,夜里少眠惊起再正常不过。十二娘昨晚请孔大医开安神汤药,她知道的。
“孔大医的安神药汤,十二娘如果用得好,奴再讨些来。”
“劳烦你了。记得熬煮得浓些。最近总是多梦易醒,太淡了只怕压不住梦。”
“十二娘放心。奴知晓。”
银竹叫来两个部曲,搀扶着睡沉的霍清川离去。阮朝汐回身入了小院,穿过长廊。
霍清川最后用的那杯乌梅饮子还放在枫树下的食案上。她走过去,泼掉剩下一点。
药效可用。小半碗药汤混在乌梅饮子里喝下,足以放倒一个年轻体壮的男子。
她戴上幕篱,踩着灯影离开小院,回去东厢房。
东厢房没了银竹值夜,半夜会有猫儿拜访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