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海晏河清
◎“朕说过不负你,就绝不食言。”◎
大邺延续了前朝的宵禁制度, 若是逢节,则会放宽宵禁的限制,譬如上元、仲秋这样的日子便是夜市并阗、至于通晓。
今年的仲秋也不例外。
午后, 云时卿和柳柒带着棠儿出宫, 父子三人乘马车来到了云生结海楼。
这家酒楼是京中达官显贵最青睐的地方, 他二人从前在京为官时便常来此处, 如今柳柒已称帝,尽管是常服出行,但京中的人俱都认识他。掌柜热络地向他二人作揖见礼, 旋即带着他们来到兰苑的雅室。
云生结海楼的雅室从不允许下人入内, 不过今日来到这里的是当今圣上, 掌柜自然不敢把那些护卫拒之门外,便也给他们备了些茶点, 好生款待。
雅室内有一个人工开凿的小池塘,这个季节的荷花早已凋谢, 池中仅剩几片苍翠的荷叶,以及随水嬉戏的锦鲤。
掌柜给棠儿赠了一盒鱼食, 眼下他正和奶娘蹲在池边投喂游鱼,待玩够之后适才愿意吃饭。
云时卿抬眸看向柳柒,问道:“柒郎以前来云生结海楼时就是在这间雅室里用膳的吗?”
柳柒道:“冬来绿萼盛开时便去梅苑,平素就在此处。”
云时卿又问道:“可是因为我喜欢兰花, 所以柒郎才愿意待在这里?”
柳柒瞥了他一眼, 冷哼道:“少给自己贴金, 爱兰之人那么多, 我岂能人人都喜欢?”
云时卿笑道:“柒郎说得对, 只有我这般冰清玉洁之人才配喜兰, 旁人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柳柒:“……”
好一个冰清玉洁之人。
棠儿只吃两口饭便不乐意进食了, 他爬到柳柒腿上开始撒娇:“爹爹,困~”
柳柒肃然道:“你出宫时刚醒过来,怎的现在又困了?若是不吃完这些饭,我便将你送回宫里。”
“不要!”棠儿被他凶了一通,顿时从他身上溜走,转身扑进云时卿怀里,用红彤彤、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自己的父亲,仿佛随时要掉豆子下来。
云时卿把他抱了起来,温声哄道:“不吃不吃,咱们不吃,晚会儿父亲给你买甜糕果子。”
棠儿顿时喜笑颜开,在他脸上嘬了一口。
柳柒不悦道:“你就会惯着他。”
云时卿因说道:“孩子尚小,应哄着他顺着他。我三岁之前也似他这般顽皮,进学堂后慢慢记了事,便将脾气改过来了。”
棠儿如今这股滑头劲儿的确有几分云时卿的影子,至于能否改过来,倒真是值得深究。
遥想当年云时卿初入谷时,柳柒可没少受这个混账的欺负——
今儿往他被褥里塞一只蛙,明儿往他橱柜里放一只猫头鹰,后天又不知会在哪个犄角旮旯设下陷阱等着他来踩。
柳柒忍无可忍,和他打了一架,司不忧出面管教时,云时卿便委屈地说自己只是想逗师弟开心,并非有意欺负他,司不忧自是没怎么惩处,导致云时卿暗地里愈发放肆,总要把人惹红了眼方才罢休。
柳柒觉得,棠儿日后定然也会向他父亲这般欺负别人。
临近傍晚,四衢八街人头攒动,车马皆已无法畅行。
众人离开云生结海楼,步行着挤入人潮里。
仲秋节的灯会和诗会备受文人墨客的青睐,今年礼部在汴河上架了一座诗庐,诚邀天下有才之士以诗会友,若能拔得头筹,还能获得颇丰的奖励。
柳柒本想去诗庐围观一番,却被云时卿拉住手道:“柒郎就别去凑热闹了罢,一来你我都是才华横溢之人,去了定能抢人风头,二则你的身份特殊,纵然诗庐里全是满腹珠玑的青年才俊,他们也会迫于你的威压而不敢大展才能。”
柳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却又觉得颇为在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又去梦台欣赏胡姬旋舞。
仲秋的汴京夜市无比热闹,家家箫管、户户歌弦,满城华灯映着月辉,亮如白昼,微风里也浮荡着若有似无的丹桂清香,赠人以团圆之喜。
远自番邦而来的杂耍艺人和江南的瓦舍戏班似乎成了今夜最瞩目的焦点,他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汴京城的每一条街巷里,总能引来阵阵喝彩。
棠儿见同龄小孩都骑在自己父亲的肩上,便对云时卿道:“骑马马,我要骑马马!”
云时卿笑了笑,旋即将孩子托上肩,牢牢抓住他的双腿。
夜风拂过,捎来几许清凉,柳柒不禁低咳了几声,云时卿担忧道:“夜里凉,柒郎仔细着身子,若是不舒服,我们就回宫吧。”
柳柒笑道:“难得出宫走一走,岂能败兴而归?你若现在回宫,棠儿定不会依从。”
棠儿手里握着两只面人儿,乌黑油亮的眸子四下眺望,盈满了欢喜。
云时卿无奈地蹙了蹙眉。
柳逢迅速从内侍官手里接过斗篷披在柳柒身上,免教他受寒诱发咳疾。
街市上时而锣鼓振天,时而小调悠扬,他们见过了北狄巫师跳的驱难舞,也欣赏了伶人弹唱的小词新曲儿。
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便是人间烟火所在。
云时卿托着孩子随人群前行,余光不经意间瞥向柳柒,见他正抬头凝视着街道上空的花灯,灯影映入瞳底,更显温柔。
恍惚间,云时卿回想起初见柳柒时的怦然心动,仿佛无论过去多少年,他总能在这张脸上找回少年时的倾心与恋慕。
许是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柳柒徐徐回头,疑惑道:“怎么了?”
四周人声鼎沸,云时卿听不见柳柒在说什么,但还是凭借他的口型有所知悉,遂凑近了在他耳畔说道:“娘子真好看。”
此处人多眼杂,柳柒不便斥责他,于是红着耳根把人推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今夜皇城格外热闹,却也鱼龙混杂,柳逢和一众禁卫都不敢松懈,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正这时,他手里的佩刀被人触碰了一下,柳逢警觉地回头,见来人是夕妃慈,不由暗松一口气:“夕姑娘,你也逛灯会?”
夕妃慈看向前面的两人,说道:“有客人求见陛下,你去禀报一下。”
柳逢道:“陛下和王爷正陪着小殿下逛夜市呢,不管是什么贵客先安顿在都亭西驿再说。”
夕妃慈道:“是兰教主,他给陛下送解药来了。”
柳逢闻言一怔,立刻向柳柒通禀此事,云时卿眼里有掩不住的喜色,道:“人在哪儿?我去取解药。”
柳逢道:“在侯爷府上。”
柳柒道:“还是我亲自去罢,正好探望探望师父。”
御驾来到司府,看门小童迅速唤人出来相迎,而后把柳柒等人领往花厅。
花厅内,司不忧正在与一名白衣青年吃茶,那青年长发半挽、身量颀长、模样俊美,抬眸时,一并将眼尾的那枚朱红小痣也露了出来。
青年起身走将过来,打量了他们几眼,旋即对柳柒和云时卿揖礼道:“草民拜见陛下、王爷。”
他的嗓音清润,稍显疏离,犹如和风拂过雪山,捎来了一抹凛冽。
“无需多礼。”柳柒在桌前坐定,问道,“阁下便是沐教主的爱徒,执天教新任教主兰玉朗?”
兰玉朗道:“草民正是。”
柳柒示意他落座,而后开门见山地道:“兰教主此前曾说解药年底才会有着落,为何这么快就送过来了?”
兰玉朗道:“解药上个月就已研制出来,几经完善方才确定,且这药不宜存放过久,否则会失去功效,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
云时卿在柳柒身旁坐定,问道:“此药能彻底根除陛下的余毒?”
兰玉朗道:“能。”
云时卿又道:“如何见得?”
江湖之人难免有些傲气,见他如此质疑自己,兰玉朗淡淡地道:“除了这枚药,陛下的毒也没有其他东西可解,王爷若是不信在下,大可另请高明。”
云时卿淡淡一笑:“那么敢问小兰教主,服用此药后是否会有不适的反应?”
“有,”兰玉朗道,“或作寒,或腹痛,或吐血,因人而异罢,但不会有生命危险。”
云时卿拧紧眉梢,半晌后说道:“既如此,烦请小兰教主在京中暂留几日,待陛下余毒清除后,本王定会派人护送小兰教主返回西南苗疆。”
兰玉朗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倘若柳柒因此药而出了岔子,他兰玉朗也无法活着离开汴京。
兰玉朗没有应话,权是默认。
少顷,柳柒从他手里接过解药,询问道:“韩大人可还安好?”
他所说的韩大人乃前任御史韩瑾秋,也是兰玉朗炼蛊的师父君澜。听他提及君澜,兰玉朗神色微变,不过瞬息就已恢复如初:“君师父没有熬过噬心蛊的折磨,两个月前已经仙逝了。”
柳柒倏地瞪大双目:“什、什么?”
兰玉朗道:“噬心蛊的毒不亚于昆山玉碎蛊,我和师父想尽了法子也未能保住他的性命。”
柳柒心底莫名难受。
兰玉朗又道,“君师父有位学生叫沈离,这两年时常寄信至教中向君师父问安,君师父也会寄回音讯。他们师生之间非常要好,君师父放不下沈离,曾特意叮嘱过我,若他死后便让我代为回信,免教沈离担忧。所以今日之事还请陛下勿要告知沈离。”
柳柒点了点头,英道:“我答应你。”
他们并未在司府逗留太久,不多会儿便离开了。
回到皇宫时,棠儿已经熟睡,奶娘接过孩子将其带回翠微殿,柳柒手里握着一只精巧的玄色铁瓶儿,里面盛装的赫然是那解蛊之药。
拧开瓶盖,一股腥气扑了脸来,云时卿神色不佳,夺过药瓶嗅了嗅,说道:“这东西闻着就不像是解药,邪气得很。柒郎,还是别吃了。”
柳柒道:“兰教主既说它是解药,就断无骗人之理,仅仅是味道难闻罢了,晚章莫要担心,更何况兰玉朗还在师父府上,倘若我出了什么事,师父定不会放过他。”
云时卿道:“等你出事就晚了。”
柳柒调侃道:“那你就好好抚养棠儿,让他当个明君。”
“说什么胡话!”云时卿愠恼不已,须臾又道,“把孟大夫请过来吧。”
柳柒点头道:“好。”
这枚解药不知用了何种药材,连孟大夫都无法研究透彻,不得已之下,柳柒便将兰玉朗召入宫中,以防解毒期间生出不测。
这枚药的味道甚是诡异,似血腥气,又间杂着生肉的气息,令人倍感不适。
有兰玉朗在场,柳柒就着温水服下了那枚褐色的药丸,丸衣遇水而溶,内里的苦涩顿时盈满整个口腔,柳柒忍了又忍适才没有呕吐出来。
兰玉朗端端方方坐在案前,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镂花琉璃盏,长睫遮住了眼尾的小痣,也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待口中的苦涩消散之后,柳柒舒展眉梢,看向一脸担忧的云时卿:“我没事。”
云时卿陪他坐在龙榻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哒——”
倏然,兰玉朗放下手中的琉璃杯,清脆的撞击声在殿中清晰地漾开。
就在此时,柳柒忽觉小腹绞痛不已,双手下意识捂紧了腹部,眉梢颦蹙,面色痛苦不堪。
“柒郎!”云时卿立刻扶住他的身体,看向兰玉朗道,“你做了什么?”
“掐算时间,等药起效。”兰玉朗抬眸,神色自若地道,“这种疼痛远不足蛊虫撕开腹部来得惨烈,陛下应当能熬过去。”
云时卿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可有镇痛之法?”
兰玉朗道:“没有。疼得越厉害,体内余毒就清得越干净。”
柳柒额角有豆大的冷汗滴落,他颤声安慰道:“我没事,别、别担心。”
身体并不会刻意记住疼痛,颅脑亦如是。柳柒产子已有两年,他早忘了当初那撕裂筋骨的痛楚,可是此刻清理余毒的过程又让他渐渐回想起那段生不如死的滋味,眼角不受控地溢出了泪。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柳柒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鬓发也在滴水,浑身湿淋淋的,仿若刚从水底打捞出来。
然而疼痛还未彻底消散,作寒作冷的感觉猝然来袭,他本能地往云时卿怀里钻去:“晚章,冷,我好冷。”
云时卿疾速脱下他的湿衣,旋即用被褥将其裹住,对柳逢道:“生火!”
不多时,内侍官们急匆匆地端来几只炭炉放在床前,并迅速拉动小风箱,让炭火燃得更旺些。
殿内的温度骤然升高,柳柒依旧冷得上下牙直打架,可余者却早已热出了一身稠汗。
这种折磨,等同于将柳柒冬日畏寒的感觉扩大了数倍,寒意一波接一波地从四肢渗透而来,循序渐进地蔓延至五脏六腑,连周身骨头都冻得发麻发疼,浑身抖如筛糠。
偌大的清居殿此刻仿佛变成了冰窖,饶是有炭炉取暖也无济于事。
其间他听见了云时卿的声音在头顶漾开,仿佛是在质问兰玉朗,可柳柒已然冻僵,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两个时辰过去,寒意渐散。
柳柒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忽觉喉间一紧,下一瞬,一股浓稠的苦涩自口中喷涌而出。
竟是黑血!
他接连吐了好半晌才停歇下来,只觉得肉与骨已经脱离,四肢百骸如同重新拼接而成,乏力又疼痛。
柳柒虚软地靠在云时卿的胸膛上,一切重归平静后,竟发现搂住他身体的那双手臂在剧烈颤抖,仿佛刚才经历生死苦痛的人是云时卿。
他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湿红的眼眸。
云时卿眨了眨眼,强压下心头的酸涩,正要揭开被褥替柳柒擦拭身子,余光瞥见兰玉朗走了过来,忙又将被褥拉紧,看向他道:“余毒清理干净了?”
兰玉朗来到榻前,对柳柒道:“容草民为陛下把把脉。”
柳柒从被褥里探出手,兰玉朗用两指搭上他的手腕,须臾后松开指头道:“方才那些黑血便是昆山玉碎蛊的余毒,从脉象来看,陛下的身体已经无碍,只是这解药有些消耗精气,陛下多歇息几日就能恢复过来。”
说罢又看了云时卿一眼,道,“或是让王爷为陛下补一补,明日醒来便会生龙活虎。”
兰玉朗和孟大夫离开之后,云时卿立即着人备一桶热汤伺候柳柒沐浴,待他恢复些许精力后适才开口:“柒郎受苦了。”
柳柒微笑道:“苦尽甘来。”
云时卿又问:“还疼吗?冷不冷?”
柳柒摇头道:“我没事了。”
云时卿总算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柒郎以后定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柳柒笑道:“菩萨当初听见了你的恳求,如今已经得偿所愿,我会陪你……陪你一辈子。”
——他原想说陪着云时卿白头到老,可自己的夫君却因他而一夜白头。
云时卿凑近了去吻他:“陛下一言九鼎,日后若是纳别人为妃,便是负我。”
柳柒回应他的吻,柔声说道:“定不负君。”
解毒耗费了将近三个时辰,柳柒精疲力尽,沐浴结束便躺回床上了。
云时卿吹熄殿中的灯烛,旋即也上了床,皎月透窗而入,将他们温柔地包裹着。
片刻后,云时卿挠了挠柳柒的手心:“方才小兰教主说,我给你补一补你就能快速恢复。”
柳柒循着月辉瞧向他,那双充满算计的眸子隐在暗处,愈显深邃。
柳柒道:“天快亮了,早些睡吧。”
云时卿道:“哦。”
柳柒侧过身背对着自己的夫君,闭上眼开始酝酿睡意。
他的身体疲惫不堪,然而脑袋却异常清醒,余毒得解后宛若重获新生,兴奋与期盼交织在心头。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急切而又热烈。
身体从此不再羸弱,便能兴国安邦,平定天下。
也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夫君和孩子,共享天伦之乐。
正这时,一只手沉沉地压在他的腰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勾了过去。
后背骤然贴上一堵坚实炙热的胸膛,柳柒的心跳声愈发洪亮了。
“柒郎,”云时卿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沉声道,“我觉得,还是给你补一补比较好。”
“天快亮了,哪有白日宣淫的道理?”柳柒嘴上虽这般说着,却没有真正推开他,反而由他亲吻自己的脖颈和耳珠。
云时卿一边解他的寝衣一边说道:“今日不用上朝,陛下尽管与臣白日宣淫便是,更何况臣是在给陛下补身体,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运隆祚永,臣甘愿背负骂名。”
柳柒笑着握住他的手,柔声斥道:“奸佞谗臣,仔细御史大人参你一本。”
云时卿问道:“倘若御史大人参我,陛下会为我做主吗?”
“不会——”柳柒转过身勾住他的脖子道,“朕可不想做昏君。”
云时卿低头,张嘴咬住那颗嫣红的梅朵,恶劣地磨了磨齿尖:“臣今日偏要让陛下做一回昏君。”
……
九月末是棠儿的生辰,他如今已满两岁,明年便可读书启蒙了。柳柒依照此前和云时卿所商议那般敕封礼部尚书沈离为太子太傅,授赵闻棠诗书国论与做人之根本。
柳柒余毒得解,身体状况远胜从前,偶尔处理完政务之后还能带棠儿出宫顽耍。
如今天气愈来愈冷,出宫前云时卿特意为他备了一件厚实的氅衣,柳柒道:“我不再畏寒,无需这般精细了。”
云时卿后知后觉地笑了笑:“那也得带上,夜里回来时甚冷,别把棠儿冻着了。”
柳柒从前像一只精致易碎的瓷器,不由得让人细心保护,如今这瓷器镶了一层金箔,更漂亮,也更结实了些。
可云时卿还是会把他放在手里,免教他磕着碰着。
暮色四合时,父子三人又出了宫,棠儿趴在云时卿肩头凝望着华灯初上的坊市,嘴里不断地嚷着“爹爹,那只灯好漂亮哇”、“爹爹你快看,那个人长着黄头发”、“父亲,我要吃糖葫芦”。
棠儿虽早产,身体却甚是皮实,说话吐辞也颇为灵巧,不过两岁左右便懂得识人脸色,若是见柳柒颦蹙眉峰,还会奶声奶气地安慰:“爹爹可是被朝上的叔叔伯伯气到了?爹爹莫要生气,待父亲回来后给你演皮影!”
柳柒常说他这张嘴皮子随了云时卿,日后定不会轻易吃亏。
小殿下要吃糖葫芦,云时卿自然要满足他,欲付钱时,贩卖糖葫芦的大叔道:“小殿下爱吃草民做的糖葫芦,此乃草民的荣幸,怎可再收钱?”
柳柒道:“小殿下也食五谷,与众人无异,更何况一份劳作一分收获,这是你应得的,勿要因客人的身份而放弃应得之物。”
那大叔挠了挠头,含笑接过铜钱:“多谢陛下。”
他们在街市上游玩了许久,天色早已黑尽,四衢八街的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与讨价还价的交易声此起彼伏。
临近宵禁,摊贩们迅速收拾物什准备回家,有些生意甚至还未谈拢,喧嚣便这样消散了。
柳逢提醒道:“陛下、王爷,宵禁在即,该回宫了。”
柳柒目视四周,犹豫片刻后走上了马车。
*
今春与北狄的那一战,大邺损失惨重,兵马缺口毫无疑问是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
柳柒上任初期曾下了旨,待秋闱结束后即可募兵,各地的流民山匪等皆可招募入伍,但忌强征,以免恶化官民关系。
北方黄河沿岸水草丰盛,乃放牧的绝佳场所,今年北狄已将蔚、新二州归还给中原,柳柒便拨了一笔银子给太仆寺,命太仆寺众吏购买良驹在蔚州与新州两地饲养,再择优充作军马。
从国库拨款到地方购马,其间难免会有贪污之事发生,柳柒遂将此事交给云时卿来办,毕竟云时卿深谙其中之门道,知道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什么时候又要闭一只眼,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杜绝贪污实属痴心妄想,但一味放纵也绝非治国之道,适当给些甜头,反而能保质保量地办成事儿。
所谓制衡,便是如此。
今年秋闱已过,各地开始筹划募兵之事。冬月初,兵部尚书将各地募兵事宜上报给柳柒,柳柒批阅之后又吩咐他着手筹划明年的武举考试。
尚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陛下想恢复前朝的武举考试?”
柳柒道:“箫家军战亡后,大邺已没多少可以震慑敌人的军队了,若再重文抑武,恐难太平。”
兵部尚书笑道:“陛下英明!”
柳柒道:“武举与春闱同时设考,其规矩与春闱无异,还望李尚书重视。”
兵部尚书拱手道:“臣领旨!”
冬月初六这日,汴京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柳柒来到御书房外,饶有兴致地接了几片雪沫,他的掌心温暖干燥,雪花触之即融,只留下两滩浅浅的水痕。
云时卿自廊下走来,在他身后撑了一把油纸伞,揶揄道:“柒郎又不是小孩,怎还玩起了雪?”
柳柒抬头凝视着簌簌落下的雪片,眼神里仿佛裹挟着几分回忆:“从前在漠古尔草原时,每到下雪天贺兰大叔就会邀请我们去他的毡包里吃炙羊肉、喝羊奶酒,我有些馋了。”
云时卿道:“柒郎若是想吃,我这就让御厨去准备。”
柳柒笑了笑,点头道:“嗯。”
他想吃的不是炙羊肉,也并非馋那口羊奶酒,只是怀念曾经的布衣生活,以及那些围坐在炭炉前说说笑笑的旧人。
两人离开御书房,而后前往翠微殿,打算在那里陪棠儿用午膳。
途径宣和门时,与沈离撞了个正着。
沈离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见到皇帝和顺平王,当即揖礼道:“臣沈离见过陛下、见过顺平王。”
柳柒道:“沈太傅可是从翠微殿而来?”
棠儿虽然还未到启蒙的年龄,但沈离会时常入宫与他说说话,以便日后入学了顺利授课。
沈离应道:“正是。”
云时卿道:“眼下正值午膳时间,沈太傅不如留下来陪棠儿一块用午膳。”
沈离道:“王爷美意,下官受领。只不过今日正好是老师来信的日子,下官回去瞧瞧信笺是否已经送到。”
柳柒和云时卿不约而同变了神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初。柳柒道:“既如此,就不多留沈太傅了。”
两人越过沈离朝翠微殿走去,沈离在原地驻足,似有些出神,直到身后的小厮开口提醒,他才重新迈步行往宫门。
翠微殿的地龙烧得正旺,棠儿赤脚坐在羊绒地毡上玩耍,见两位父亲到来,立刻灰溜溜爬了起来,赶忙在奶娘的协助下穿好鞋袜。
柳柒当作没看见似的在桌前坐定,棠儿担心他生气,便取来一包蜜煎果子递给他:“爹爹,这是棠儿的蜜煎,你吃一个吧。”
柳柒当然知道他的小心思,笑着把孩子抱了起来:“爹爹没生气,但是棠儿下次不可以再赤脚,否则又该生病吃药了。”
棠儿嘟哝道:“爹爹再让我吃药,我就去师公那里,以后都不回来了。”
他的话柳柒听得一清二楚,但还是故意问道:“你在说什么?”
棠儿朗声道:“知道啦!以后再也不赤脚,保证听爹爹的话!”
云时卿在一旁偷笑,柳柒不禁瞪他一眼,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棠儿都跟你学坏了。”
云时卿道:“娘子冤枉,我可从未教过他这些。”
棠儿和柳柒腻歪了一会儿,转而又去缠父亲。用膳时,柳柒不知想到了什么,对云时卿道:“下个月便是腊月,届时来往汴京的商旅会大幅增加。”
云时卿问道:“柒郎有何打算?”
柳柒道:“汴京的夜市甚是繁盛,但迫于宵禁而无法延续,年关腊月的夜市定然比寻常时间更要热闹,若是能取消宵禁,对百姓和商旅来说应是有不少益处。”
云时卿笑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宵禁可免于夜间盗匪横行,一旦取消,岂不方便贼匪行盗?”
柳柒道:“任何制度初次执行时都会有难度,但夜市的确能让百姓富裕,民富则国富,这对大邺而言也是利大于弊。更何况京中禁军有几十万,酌情调动一番,并非什么难事。”
云时卿道:“柒郎这个主意确实不错,明日早朝时听一听臣工们的意见罢。”
取消宵禁自然会迎来一波反对,但是支持此政策之人亦不再少数。
这样的决策绝非三两句话就能定夺,几个早朝下来,柳柒择取了众位臣工的意见,决定从外城开始执行。
夜市并阗,至于通晓的盛况只在上元、端午以及中秋、除夕这样的日子出现,甫一听闻要取消宵禁,百姓们定然是欢喜。几夜过去了,外城的通宵达旦、贸易激增惹得内城百姓眼红不已,朝臣们也意识到此举的确是利大于弊,遂不再有人反对柳柒的决定。
至腊月初,汴京的宵禁彻底作废。
新政令很快便下达至各地,待除夕结束均可废除宵禁。
两年后,左丞相陆麟告老还乡,左相之位一时空缺下来。
就在众人揣测谁是新任左相人选时,柳柒却在早朝上颁发诏令,下旨废黜左、右二相制,从此一相当权。
本朝自开设两相制以来,因丞相与丞相之间的权斗引发的血案数不胜数,最严重的莫过于右相解同知戕害箫家军一事。为免重蹈覆撤,柳柒索性废除此制。
这日下了早朝,云时卿沉着脸来到清居殿,柳柒从宫娥手中接过一杯热茶递给他,问道:“王爷为何闷闷不乐?”
云时卿接过茶放在一旁,淡声道:“莫非陛下很开心?”
柳柒拉着他坐下,笑说道:“谁惹你生气了?”
云时卿道:“自从你废除二相制后,那些老头儿们时常找你麻烦,想方设法让你选秀女充实后宫,延绵子嗣。”
柳柒道:“他们找我的麻烦,你生哪门子的气?”
云时卿不悦道:“陛下觉得我在生哪门子的气?”
柳柒倚在桌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晚章是朕的皇后,朕说过不负你,就绝不食言。”
云时卿神色稍霁,因说道:“可是他们想让柒郎延绵子嗣。”
柳柒道:“棠儿已是太子,生再多的孩子也无济于事。这些话让他们说便是,你怎的还当真了?”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柳柒扑过去坐在他腿上,柔声道:“大邺的太子是赵闻棠,大邺的皇后是云时卿,除了你们,我谁也不爱。”
宫娥们早已见惯了他们腻歪的模样,却仍是止不住地红脸,纷纷颔首退出殿外。
云时卿的一颗心如同浸了蜜,立刻把人压在桌上亲吻着,柳柒笑着搂住他的脖子,一遍遍地回吻。
“陛下,你好久没做昏君了。”云时卿呷吻他的喉结,哑声说道,“臣今日不开心,陛下哄一哄臣可好?”
柳柒道:“前天才在御书房——”
“咯吱——”
“太子殿下,不可以进去!”
紧掩的门扉被人推开,宫娥的声音也随之漫入殿中。
赵闻棠大步流星跑了进来:“爹爹,儿臣下学了,今天沈太傅他……”
柳柒慌乱地从桌上挣扎起身,理了理略有些凌乱的鬓发。
云时卿冷声道:“为何不看着太子?”
宫娥们纷纷颔首道:“殿下跑得太快,奴婢……奴婢未能追上……”
柳柒镇定地道:“都退下罢。”
旋即叫来赵闻棠,问道,“今日太傅教了你什么?”
赵闻棠道:“太傅他说,业精于勤,荒于——爹爹,父亲刚刚可是在欺负你?”
柳柒面颊燥热,竟有些语塞。
云时卿肃然道:“爹爹今日有些疲乏,你先回翠微殿罢。”
赵闻棠不高兴地努了努嘴:“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和爹爹睡觉吗?”
云时卿道:“不可以。”
赵闻棠愈发不高兴了:“你们是不是又要给我生妹妹?”
柳柒闻言一怔:“谁告诉你的?”
“父亲呀,”赵闻棠道,“每次他把我赶回翠微殿的时候都说你会给我生个妹妹。”
柳柒呼吸一凛,看向云时卿道:“云时卿,你给孩子教了些什么?”
云时卿罕见地没有接腔。
赵闻棠见父亲吃瘪,索性扑进柳柒怀里,撒娇道:“爹爹,儿臣好久没和你睡觉了,让我爬一次龙床好不好?”
柳柒面无表情地问道:“这也是你教的?”
云时卿:“……”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后续会写几章平淡的番外(正经脸)就可以正式ending了,然后再写点福利番外回馈大家,感谢老婆们长久以来的支持,抱住猛亲!
这本真给我写累了,下本有极大极大的概率写《情敌喝醉后喊我老婆》,也有可能写《协议营业100天》,反正都是甜文,比麒麟瓜还要甜!求求给个收藏吧(跪)!
《情敌喝醉后喊我老婆》文案:
连洲,一个长得人模狗样、清冷孤傲的外科医生,是远近闻名的禁欲男神,也是我的情敌。
怎么看怎么烦。
某次宴会上,连洲被人灌了个烂醉,褪去骄矜的伪装后,他似乎变得跟平常不太一样了。
我原打算戏弄戏弄他,谁知把人惹急了,他竟一把将我塞进车后座,欺身附在我耳侧,嗓音低而沉:“老婆。”
我:?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咬我耳朵?
还有,谁tm是你老婆!-
后来朋友聚会时,有人问连洲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连洲撩起眼皮,不露声色地说道:“皮肤白、会画画、厨艺佳,身上有书生气。”
“最好还有点儿浪。”
朋友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我:??-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所谓的清冷孤傲,不过是连洲诱捕我的一种方式。
注:
文案第一人称,正文第三人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