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楚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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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飞速蔓延,前线不断传来噩耗,更多的平民被送往战场,很快,楚萸家中就只剩下寥寥四五个男性杂役了。
郑冀险些也被拉走,后来是楚萸出面斡旋,景夫人看在她诞下长孙的面子上,将他跟别人调换了,不然根本凑不齐楚王要求的数量。
虽然很对不起那人,但眼下礼崩乐坏、生灵涂炭,每个人随时会损伤另外一个人的利益,如果次次都内耗愧疚,根本无法在这纷乱残酷的世道下生存。
楚萸知晓自己的弱点,只能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多愁善感,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可以适当帮一帮他人,但若是与自身利益有冲突,就不得不学自私一点。
珩儿这两天频频吐奶,把她急坏了,秀荷帮忙到处找医生,然而街头巷尾的医馆皆人去楼空。
至于家里的医生,很久之前就被征调了。
医生在战时相当宝贵,几乎都给拉去了战场,为伤兵续命,城里更是连个赤脚医生都逮不着。
就算有人懂医术,也低调遮掩起来,生怕被阴魂般游荡在街头的士兵抓走。
楚萸没有办法,只能按土方子,在喂奶之前,先揉一揉他的小肚子,然后再解下衣襟让他吃,喂奶的时间也减少一半。
小家伙嘴上虽贪婪,肠胃却消化不了,所以她只能忍着心疼,在他吃得正陶醉时,把胸从他红嘟嘟的嘴巴里拽出来,任凭他怎么挥舞手臂呜呜叫唤都不动摇。
小家伙第一次生气了,事后任凭楚萸怎么戳,都不肯睁眼睛瞅她,嘴角委屈地向下撇着,越发皱巴巴的了。
长公子小时候,也是这般吗?
她不知为何做出这样的联想,扑哧笑了一声。
这也是她近几日来,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晚上,月色寂寥,春风浮香,景暄破天荒进了她的房间。
他步子迈得极慢,无端让她想起昌平君,那日他也是这样慢慢地踱步,满面沉思,恍若行走在无人之境。
楚萸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放下怀中的珩儿,小宝宝仿佛终于意识到了阿母的苦心,单方面结束了冷战,重新开始在她身上爬上爬下,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把她的头发往嘴巴里塞。
楚萸走出卧房,来到厅堂,只见景暄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立在案边,慢慢地饮下,然后又倒了一盏,贴到唇边。
楚萸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裙摆滑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动。
这段时间府中都削减了用度,她的衣服和饰品还是去年的款式,不过她丝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旧衣服穿着更舒坦。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情关注女人的打扮呢?大米白面都远比美色有吸引力。
在楚萸的极力劝说下,府里采购了很多谷米,屯在仓库,一开始景夫人还抱怨买这么多,万一发霉了怎么办,然而近几日,市场上粮食骤然短缺,很多人家都吃不上饭,景夫人立刻改了口,夸楚萸有远见。
景暄将茶盏从唇边移开,用手指摩挲着,眸光淡淡的望向她,轻浅地一笑,说:“芈瑶,我决定了,三日之后随叔父一同出发去平舆。”
心口有什么东西蓦地跌落,楚萸愣怔了好半晌,才缓缓来到他身侧,仰着脑袋认真端详他。
他的神色平静而坦然,显然已经如此打算很久了。
之前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他的这份心思,只是没料想,这么快就要付诸实践。
在秦国的时候,他曾无意间吐露过这一想法,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一直都是个很有志向的少年郎,如今国难当头,他时时刻刻想做点来什么报效国家,这一点跟他的兄长截然相反。
景源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谁来逼他奔赴前线,把那两房小妾折腾得越发凶狠。
楚萸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怼了他两句,他双目凶狠地死死瞪住她,若不是景暄及时赶到,她都怕自己挨巴掌。
“其实我很早就想去了,只是阿母以死相逼苦苦拦着,你又刚刚生产,很多事情缠身走不开。”他将茶盏放在案上,转头望向她,双眸在满室摇曳的烛光中呈现出琥珀的颜色,说不出的温柔,“不过现在,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再需要我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了无牵挂离开了。”
楚萸鼻头红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茫然地与他对视。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她已然将景暄当成最亲密无间的家人,她真的不想让他走,可却又说不出能令他回转心意的话语。
“就不能……留下来吗?”静默延续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她唇瓣微抖,小声地问道,眼中起了水雾。
景暄轻轻摇了摇头,抬手触上她的面颊,手心很烫,也很温暖:“我心意已决,今晚是特意向你道别的。母亲那头我已经说好了,明日我就去叔父府上,以后大约是见不到面了。”
水雾凝成水珠滚了下来,楚萸难过地垂下头,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他对楚国的败局心知肚明,可即便这样,也还要去送死——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气节吧。
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做被人肆意凌辱践踏的亡国奴。
她很难受,比离开秦国时还难受。
这种细水长流下来的情谊,一旦斩断,远远比戏剧性的大起大落更伤人心神,产生的痛也是细水长流般绵远,每时每刻都在切割她的心。
“你别走了,好不好?”她握住他的手腕,泪眼婆娑地恳求道,“秦军不会对贵族斩尽杀绝,你看韩魏两国,贵族都被好好安置了,就连秦王深恶痛绝的赵国,也是惹到他才杀的,我们只要乖乖的不惹事,一定能好好活下来……”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正是因为不愿意苟活,他才选择在败局已定之时,冲往战场,她反倒拿这个来劝说他……
可是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说服他。
脑中有只小灯泡,忽地亮了一下。
“你就留下来吧,景暄,我……我也需要你。”她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带着迫切,再一次开口道。
“我对你没那么必不可少,芈瑶,你远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得多。”他反握住她柔软的小手,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还有,没必要把我想得这么好,我也伤害过你,也对你瞒下了一些事,你以后切莫要这样心软,否则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这段时间有你陪在身边,我其实一直都很快乐。”他又说道,眸光里闪烁着潮湿细碎的光亮。
楚萸实在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抽噎不止。
他抬手用力揽住她,让她贴在他的胸口,听他平缓有力的心跳,一点点止住了肩膀的抽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他对她,其实也早已褪去了执念,更多的是陪伴与责任。
当然,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解读,本人的真实想法如何,她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因为三个月后,就传来了他战死沙场的噩耗。
时值盛夏,景家上下却是一片素缟,阴冷幽邃,景夫人哭得快断了气,就连一贯表情狡诈,鲜少与他们来往的景源,也看似真诚地落下了几滴泪,陪着母亲在灵堂里守了一夜。
一同守夜的还有楚萸和姜挽云。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让景暄接受自己,但她好像也没有很失落,在景暄离开后,直接搬了进来。
楚萸这才知道她母亲早逝,父亲也有很多其他子女,对她不甚关注,她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未必全是因为少女怀春。
想必在这里,她能体会到在家中感受不到的热度吧,若是再能得到表哥的心,就更加锦上添花了。
话别那晚,景暄没有提别的要求,只是让她陪他喝了点酒,她不胜酒量,再加上又哭了许久,只喝几斛就昏昏欲睡,晨光熹微时才睁开眼睛。
景暄正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她,见她转醒,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让她以后帮忙照顾她的母亲,还有挽云。
楚萸使劲地点了点头,就算他不叮嘱,她也会做的,人应该知恩图报。
“尽力就好,不用勉强。”他又补充了一句。
楚萸眼眶红了,把头埋进他的胳膊,又哭了一阵。
他真的从始至终都在为她付出,就连临行前的托付,也为她松了很大一个口子。
这样的人,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了。
夜风将三更的鼓声送到耳畔,楚萸跪坐在靠后的位置,抬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她方才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与景暄有关的一幕幕,越想越难以自持,哭了好几场,后来因为眼睛实在太肿太疼,怕哭坏了找不到人医治,强行想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快乐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她想到了珩儿,他十个月大了,已经能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摇摇晃晃地走路了,可爱的样子就像是刚脱壳的小黄鸭。
虽然走不远,却已经很难得了,毕竟大多数孩子,都是在十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开始学会走路的。
这孩子一点也不怕摔,倒了就契而不舍地四肢并用爬起来,不会感到畏惧,也不觉得丢人,迈开小胖腿继续尝试,直至成功。
而成功了,就立刻显摆起来,拍着巴掌手舞足蹈,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在说:你看我多厉害,快表扬我——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孩子身上有些品质,着实令楚萸羡慕。
守灵持续了七天,第三天开始景夫人就因为极度悲伤,体力不支无法坚持,楚萸代替她完成了后面的四天。
虽然膝盖都跪肿了,她也毫无怨言。景源似乎只有母亲在的时候才表现得虔诚真挚,母亲昏厥不起后,他也不来了,只有姜挽云陪着她,两人大多数时间都默默无言,各想各的心事。
第八日清晨,走完所有程序后,两人一同离开灵堂。
“我真搞不懂你。”姜挽云快走一步挡在她前面,柳眉微挑,“我觉得你一点也不爱我表哥,可又为什么难过成这个样子?”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可怕,她一直这样毫不忌讳她地追求景暄,大约也是感知到了她对景暄无爱,可既然无爱,却又为何几度哭得死去活来,她理解不了。
楚萸回答不上来,核桃似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垂着,姜挽云立刻失去了质问的兴趣,摆了摆手,心烦似的快步离开了。
边走边扯下身上的白色麻布,卷起来丢到一旁,仿佛是在做某种决裂。
半个月后,黑压压的秦军攻入了都城,闯入王宫,俘获了楚王。
历经沉浮兴衰八百年的楚国,亡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长公子应该会登场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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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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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军入城,攻占王宫,楚国宣告灭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在战国末期,楚国并非军力最强盛之国,然而却是百余年来,山东六国抗秦成果最显著的国家,两次大战,都打得极为顽强、坚韧,虽败犹荣。
即便强悍如赵国,也未能在卫国之战中,取得任何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而楚国,先是大败了秦国二十万主力大军,并追击数日,使秦军狼狈逃窜,更是令李信与蒙恬羞愧难当,在大殿上绑缚双臂向秦王请罪。
而后,在最近的一次大战中,楚王倾全国之力聚结了与秦国对等的六十万兵力,双方在平舆鏖战一年之久,形成了战国时代,唯一一场能与长平之战媲美的壮烈决战。
更值得一提的是,一向被世家大族分治严重的楚国,竟在最后一刻君臣同心、国力聚合,举国上下倾全力而出,进行殊死一博。
而被其他六国所诟病的世族之中,硬是没出现一位卖国贼,是少数上层人员未遭到秦国渗透的国家,也算是意外的有气节,维持住了最后的尊严。
可惜,一切在秦军入城的那一刻,都结束了。
原有的生活被彻底打破,秦人粗暴而高效地闯入每户人家,将家中成员详尽登记在案,并颁发了以秦国规制制作的新照身,要求出门的时候必须随身携带,否则就会被当作流民,可以不问缘由直接斩杀。
此举吓得很多人不敢轻易出门,但也有爱起刺儿的,两手空空晃出了门,结果被巡逻的秦兵逮住,当场削了脑袋。
几日之内,街头巷尾,尸体堆叠如山,渐渐的,大家就顺服了,连去院门口泼盆水,都要牢牢攥着照身,生怕被从天而降,颈间系有红绸的秦国士兵挥刀砍成两段。
除此之外,秦人还颁布了很多暂行的新条例,都是依照秦法衍生的。
那些严苛的词条法规,令人心底发寒,但因为有前车之鉴,不得不违心地遵从,一时间,城内气氛压抑、凝重,怨气与血腥气纠缠在一起,黑云般压在上空,仿佛随时会滴落下猩红的血雨。
所有贵族的府邸、宅邸,皆被查抄一空,兵器、金银铜器全要上交,珠宝玉石中品相贵重的,也一并被扫走,一旦发现有私藏,便会招致满门屠戮。
查抄到景府时,摇摇欲坠的景夫人被姜挽云搀扶着,看着那些入侵者将家中传承数代的奇珍异宝,粗鲁地收入麻袋之中,气得几乎昏厥过去。
姜挽云死死咬住下唇,努力撑着姨母,并对那些例行公事的秦兵怒目而视,双目几乎沥血。
而楚萸,则抱着珩儿,躲在秀荷的房间。
景暄故去后,景夫人生了一场大病,身子弱了不少,唯有珩儿能让她稍稍露出笑容,开心那么一会儿,所以楚萸经常带着他去探望,顺便哄她吃点东西。
景夫人现在特别宝贝这个孙儿,生怕他被野蛮的秦人伤到,便将楚萸赶进了位置不起眼的仆役所。
只是她全然没考虑到,秦人连灭了这许多国家,抄家早已抄出经验,知晓许多贵族会把值钱之物藏进仆人房间,以为能躲过一劫,因此分派出几人,直接闯入仆役所,挨门搜查,摔打磕碰之声不绝于耳。
眼看就要到了他们的房间,珩儿突然响亮地哭了起来。
到底是个刚满一周岁的孩子,平日里再淡定,也被这弥漫满院的凶暴气息唬住了,头一次这样哇哇大哭,楚萸心疼得不得了,连忙轻拍他后背,嘴里一迭声安慰道:
“珩儿乖,不哭,不哭,晚上阿母喂你好吃的——”
婴儿的哭声引来了士兵,门被一把推开,发出咣当的巨响,楚萸连忙抱起珩儿,缩进角落,背朝着他们,把脸埋进珩儿哭皱了的小脸上。
“乖乖,不哭,不哭——”
她这样站自是有原因的。
登记身份那次,因为景家是与政治有紧密牵连的氏族,上门普查的,是个颇有些官职在身的中年人,他看到楚萸时,眼中流露出极度惊艳的神色,知晓她是芈姓,是楚王之女后,更是盯着她看了许久,还在手中的板子上,令人不安地详细记了些什么。
楚萸害怕不已,直往姜挽云身后躲,后者也有意挡住那些男人不住窥看的视线,表情像只发怒的母猫。
她深知,若不是秦军法纪森严,这位在她身后颤颤巍巍的表嫂,怕不是早就被拖走,献给哪位首领了,毕竟她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涩与妩媚交杂的甜美气息,仿佛用手一戳,就会流出香浓的汁液。
桃腮樱唇,双眸含春,在国破家亡之际,当真是块容易被盯上的肥美鲜肉。
想到此,便更加严密地护住她了,不过那些秦人也只是看看,并未做出逾矩行为,登记完毕后,利落地离开,赶往下一家,毫不拖泥带水。
有此前车之鉴,楚萸不得不谨慎一点,特意穿了臃肿的厚衣服,挡住因为刚刚生养而越发婀娜、妖娆的曲线,头发也胡乱地盘着,被一根掉漆的木簪固定,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美人。
可珩儿止不住的哭声,还是为她博来了不必要的关注,一个长着三角眼的年轻士兵,苍蝇一样叮了上来,非叫她转过身,他要看看婴儿身上有没有藏着不该藏的宝物。
楚萸只好垂下头,慢慢转身,然而婉丽的眉眼,即便埋着脑袋,也遮盖不住,年轻士兵忍不住往前凑过来,拈起她的下巴,贪婪地盯着看了好一阵。
堂堂公主,世家大族的少夫人,被一个无名小卒以如此亵玩的姿态久久打量,着实屈辱至极,然而楚萸很能想得开,看就看吧,又不会少块肉,只是希望他能赶紧结束,她这会儿有点想吐了。
大饱一番眼福后,三角眼总算挪开了粗粝的手,心想这府上居然还藏有如此祸国殃民之姿的美艳货色,暗暗在心里记下了。
再严厉的军法,在持久战大胜之后,都不会完全束缚男人的本性,只要不做得太出格,在军中都是默许的,前两日他们的首领,还弄来了几个肤白貌美的楚国舞姬,享乐了一整晚,那持续不断的孟浪声音听得他都面红耳臊。
秀荷连忙扑上来,说孩子身体不舒服,身上怎么可能藏东西,被粗暴地一把推开,直接跌在了地上。
楚萸这时候一狠心,掀开婴儿的衣服,以一种赌气般的方式,把光秃秃的小家伙展示给他们看。
珩儿哭得更加洪亮了,几个士兵被他尖利的哭声搅得心烦,手一挥鱼贯而出,那个三角眼在跨出门槛前,特意又瞅了她一眼,眼里闪过算计的神色,让楚萸十分不舒服。
确认人走后,她从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小摞景家的传家宝,还有昌平君赠给珩儿的玉佩,摊在床上,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若是被发现,肯定要掉脑袋的,可这些都是景暄曾经十分珍爱的宝贝,她不忍心让他们流落到他憎恨的秦人之手,便赌了一把。
多亏了珩儿那军号般的啼哭声,不然她还真不敢保证,这个隐秘的暗格百分之百安全。
小家伙这时总算止住了哭声,开始在床上爬,爬到床头,抓着床幔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踩着小脚丫,一摇一摆地又走到床尾,破涕为笑,脸上挂着一串小鼻涕。
这孩子,心情转换的倒是快,当真是一点也不内耗自己。
晚饭前,她让秀荷悄悄把姜挽云唤过来,向她展示了偷留下了来的这些宝物。
本以为会遭致一番质疑,或者责怪,没想到姜挽云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你还挺有两下子啊,真让我刮目相看了。”她激动地抚摸着那些珠宝玉石,“这个是表哥出生时祖父给他的,这个是他用十几件古玩换来的蓝田玉……你行啊,胆子真不小,看来以前是我把你看扁了——”
“……”这个走向是楚萸没想到的,不过结合她的性格,倒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挽云,这家里面,看似还剩不少人,但你我都清楚,能主事的没几个,夫人身心都垮了,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振作,夫兄那副两耳不闻身边事的样子,根本指望不上,所以我必须要把藏宝物的地方告诉你,万一我有什么事,也不至于让你们守着这份财产却浑然不觉。”
“可是,表嫂,秦人现在跟强盗似的隔三岔五地搜查,咱们藏这些东西也用不上啊。”
“你放心,现在是占领初期,过段时间就不会这样了,等再过个三年五载,便可以挑些出去变卖,贴补家用。”
姜挽云了然地点点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你说这些秦人是不是穷怕了,连女孩子的玉簪、金首饰都不放过,真是可恶。”
楚萸摇了摇头:“这不是主要原因,他们收集值钱的东西,一方面是挑选其中珍稀之物献于秦王,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断绝贵族造反起事的本钱。”
姜挽云渐渐瞪大眼睛:“原来如此,竟是这样。没钱,便无法聚集兵力,连日常温饱都难以维系,更别提造反了,果然够狡诈。”
“所以这段时间,咱们就安分点吧。”楚萸捧起那摊宝贝,轻轻放进暗格,抬眸瞄了姜挽云一眼,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夫兄。”
“不用你嘱咐我也知道。”姜挽云稳重地一点头,和她一起把木板摁回去。
现在这家中,真正能主事的,也就只有她们俩了。
“我听说,项将军逃到了淮南,拥立昌平君为新楚王,还在与王翦死磕。表嫂,你说,我们还有一丝获胜的希望吗?”
楚萸垂下长长的睫毛,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果然在三个月后,楚军残部大败,秦将李信率军,在垓下的一片山谷中,将项燕死困数日,以致其粮草断绝,无力再战。
项燕挥剑自刎,项梁逃脱,搜查数日不见人影。
而被拥为楚王的昌平君,被李信俘获,压入军帐后,死在了长公子的剑下。
“长、长公子?”楚萸声音陡然一颤,把为她讲述的姜挽云吓了一跳。
而后她想起,表嫂原本是要嫁给秦国长公子的,不由得唏嘘地叹了口气:“是的,那位长公子似乎获得了秦王的应允,跟随李信一同南下,追击项燕。据说攻楚之时,他也全程都在。”
这是楚萸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还有,他居然杀了昌平君,自己的外祖父——
她忽然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寒,脑海中浮现昌平君苍白忧悒、垂头慢慢踱步的样子,他当真杀了他吗?
她撑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脑子有些疼,还没等姜挽云回复,便跌撞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秀荷正在逗珩儿玩,咯咯的笑声在门口都能听见。
楚萸撑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稳住心神,才慢慢推门进入。
小孩子感受能力敏锐,她可不能让自己的惶恐,影响到珩儿,她更希望他每天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
毕竟,她现在就只有这些念想了。
然而无论如何,平静了整整两年的心湖,还是被激起了重重波纹。
她从未想过,他居然会离她这样近。
本以为那日一别,便是死生不复相见,她虽然会伤心会遗憾,却也不必继续在感情漩涡中纠结、挣扎,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只当那段经历是一场梦,梦散了,人也该醒了。
然而今日,他的名字猛地一跳出来,她竟恍惚觉得,这两年的时光似乎都不作数了,他依旧像以往那样,令她胸腔溢满激烈的情绪,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胸背相贴、策马奔腾的上午,耳边全是他心脏跳动的节奏和温热清冽的气息。
他——会来寿春吗?
还是,直接折返回秦国?
那一夜,她没能睡着,心绪凌乱如麻,酸涩又痛苦。
怀中珩儿睡得香甜,还总拿小脚丫踹她,嘴里嘟囔着她听不懂的婴儿语言。
今天早上,他疑似吐出了类似“阿母”的音节,给楚萸高兴坏了,结果不出几个时辰,她又再度陷入了低落。
她俯下脸,贴住他的脸蛋,汲取着他身上的热度,总算稍稍心安了下来。
可是,就算他来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吻了吻珩儿的额头,缓缓合上眼睛。
他想必此刻,已经妻妾成群,享受着无限的荣耀与幸福,根本没必要在意一个用旧了的玩具。
就算他对她仍残留有一丝情感,恐怕也只会是恨意吧。
她曾让他放下身段,追赶千里却无功而返,这对任何一个男人,都很屈辱,何况是身为大秦长公子的他。
她又想起了大婚前日的那个梦。
其实那个梦十分荒谬,她也不知道是基于何种心里,才会梦见那样的情景。
长公子是不会那般对她的。
他只会对她,置之不理,连眼神都吝啬给予。
她睫毛微微抖了抖,沾上了几滴细碎的泪珠,在巨大悲伤的消耗下,竟也慢慢睡了过去。
后来秦军又上门搜查了几次,毕竟景氏是大族,各分家都没能幸免,有些分家中男主人逃走不知去向,全城搜捕无果后,对尚留在家的女眷严刑拷打,竟都没能撬开口,为了斩除后患,秦将下令将那些人家连带奴仆,甚至襁褓中的婴儿都一并砍杀。
听到这些后,楚萸吓得一整天没吃进去饭。
竟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也许是因为现代人的缘故,她主观上给秦国加了很多滤镜,实际上他们也和其他军队一样,是踏着鲜血厮杀而来的修罗,且处在掌管初期,不残暴是不可能的,且看头一个月街角巷尾,有多少个脸上被黥字、鼻子被剜去、耳朵少了一只的平民,就可见一斑了。
他们不过是因为不熟悉新颁布的法条,犯了些偷鸡摸狗的小罪,就遭受了严酷的刑法。
换做是楚军攻占其他国家,想必也会如此,乱世之下,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妄谈“仁慈”。
楚萸倒是对那些规定耳熟能详,毕竟在秦国时为了自保,认真地研习过。
她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给家里所有人都讲解了一遍,以免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犯错。
轻则身体受损,重则连累旁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景源的那两房小妾,原本听得直打瞌睡,在听见丈夫家暴、妻子可以主动提离婚的那条时,两人皆猛醒般地同时瞪大眼睛,屏息认真听着。
夏天转瞬即逝,秋风在一夜之间吹黄了树叶。
这天楚萸抱着珩儿,打算去三条街之外的裁缝铺,给他扯些厚实点的布料,做几件新衣服。
城中各处和先前一样,时不时就能碰见骑在马背上的秦军,或三五成群,或一小队并行,起初所到之处人人避让,生怕招惹是非,后来发觉他们只是例行巡逻之公事,只要不犯错,他们才懒得搭理,渐渐也就没那么怕了,上货、摆摊、叫卖,该干什么干什么,市场渐渐恢复平稳秩序,食物、衣料、生活用具等都再度畅销了起来。
只不过,楚币被彻底取缔,全部采用秦币交易,鸡飞狗跳一阵后,大家也逐渐适应了新货币,反正老百姓不管那么多,能活着、吃饱肚子就足够了。
楚萸正是得知裁缝铺新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子,才揣上好不容易从指甲缝省下的那点私房钱,寻思给孩子做两件薄棉衣。
珩儿已经很久没穿过新衣服了。这段时间,家里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还要给景夫人买药,景源也不省心,整日喝酒,若是不给他买,他就大放厥词,说自己明个儿就逃走,让秦军把你们都杀了——
所以这两件新衣服,要偷偷地做,万一被那个混世魔王发现了,怕又是要搞事。
“珩儿,开不开心啊,马上就要有新衣服穿了。”她低下头,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腮帮子。
珩儿银铃般地笑了起来,黑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饱满的葡萄。
楚萸俯身在他脸颊亲了亲,抬起脚步继续向前走。
忽然,一道阴影仿佛从天而降般地落在她面前。
心弦莫名被波动,震出绵远空灵的嗡嗡声,她脑中空白了几秒钟,回过神来时,看见阴影又多了两条,一左一右落于最初那条稍后些的位置。
那是三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
目下楚国,除了秦人,没人敢骑马招摇,楚萸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的珩儿,心脏砰砰狂跳个不停。
她颤抖着抬起纤长的睫毛,一寸一寸向上望,而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愕地顿住。
她看见了久违的长公子的脸,就停驻在她面前五米开外的位置,正勒着缰绳,目光冷漠而又幽邃地向下睨着她。
她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可他却丝毫不显意外。
更准确地说,他面上除了刀锋般的坚硬与冷彻,没有任何第二种神情。
岁月如刀,几乎削去了他身上全部的温和,只余下一派冷厉,令人看一眼便心中发怵。
这样的长公子,让她毫不怀疑,会挥起长剑,杀死那个背叛了他、背叛了大秦的外祖父——
甚至还会,杀了她……
楚萸打了个哆嗦,全身僵硬如塑,凝固在原地,耳畔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
身边陆续有人走过,有马车的车轮碾过,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与他们不在一个图层,一个空间。
她看见长公子凌冽锋锐的目光,带着陌生而冰冷的审视,沿着她未施粉黛的苍白面庞,一点点向下逶迤,所过之处皆游走出一片夹杂着酥麻的战栗。
触到她怀中抱着的婴孩时,他停住了。
在她冻住般的视线中,他嘴角轻轻向上牵起,扯出一抹透着不屑与讥谑的冷笑。
楚萸头皮微微发麻,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很想杀死她——
就在她浑身打颤,红唇微抖之时,他蓦地收回了目光,在马侧腹上踢了一脚,从她身边缓缓而过,没有再看她一眼。
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块顽石,一株偶然生长在他去路上的卑贱的野草。
跟随在身后的两名随从也连忙策马跟上。
那一刻,楚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心脏急速逆流,憋得胸腔又酸又痛,几乎要裂开。
果然相较于浓烈的爱和恨,无视才是最绝情、最断人念想的。
她呆滞地、双目空空地望着前方,似乎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珩儿发出一声响亮的“呜嗷”,才将她从那股诛心般的悲伤中回过神来。
她用力擦去不争气涌流出来的泪水,小心掖好他身上的小被子,再次迈开步伐,朝着裁缝店的方向快步走去。
好久都没上过新布料了,若是晚了,可能就抢不上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给珩儿做件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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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抓走
◎……◎
楚萸也不明白,事到如今,自己为何还会感到那样难受,就好像心被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顿,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余痛久久缭绕。
这一切,不正是遂了她心愿的最好结果吗?
他无视她,就像无视路边的野草,这难道不是件好事么——可以让她彻彻底底死心,不必继续在纠结的漩涡中苦苦挣扎,而后,就像她之前打算的那样,心如止水地带着珩儿,在楚国好好生活。
他虽然憎恶她,但不至于针对她、以权力陷害她,他不齿这种行为,他只会漠视她,用冰冷的眼光从她身上扫过,不多停留一秒。
他在咸阳还是在寿春,与她而言,其实是毫无区别的。
但前提是,她对他彻底封心锁爱,毫无波澜。
可她显然做不到。
两年的了无音讯、不相往来形成的淡然,早在听闻他名字从他人口中说出来的那刻,就轰然坍塌了。
她并没有忘记他,而是将他深深埋进心底,就像是冬天的树苗,只能靠荒芜的东风吹去一切念想,短暂地维持着心田的清净与淡定,然而春天一到,树苗在春风的吹拂下开始疯狂生根、发芽,仿佛报复般,埋得越深,生长得越野蛮,不出几天就葳蕤繁茂、郁郁葱葱了。
然后便遭遇了一场疾风骤雨,残枝断柳落满地,说不出的凄惨。
不想与其他女人分享他的爱,并不代表她不再爱他,所谓的先心动者先输,说的就是她吧。
真是够懦弱的了,她埋下头,手指紧紧握住木勺,将掺了炭灰的香料洒进香炉里。
以往家中,香料都不要钱似的往里倒,如今却只能混合着炭灰,一点一点地分着用,落魄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楚萸揉了揉眼睛,将香勺放在一边,去外面吹了吹风,让身上的香味和烟火味散去,然后回到卧房,把正在婴儿床上自娱自乐翻跟头的小家伙抱起来,慢慢解开衣襟。
小家伙本能地扑了上来,手舞足蹈地享用着独属于自己的豪华晚餐,还不停地哼唧,很是得瑟。
近来他正尝试戒奶,早上和中午喂他吃碾碎的米粥,晚上则继续喂奶,直到他的身体完全适应了米粥和碎菜,再彻底戒断。
她满屋子的慢慢走,以免他喝急了呛到,不知不觉间,神思又飘到了长公子身上。
她还是想不明白,他看她的眼神,为何会冰寒至此?
若说其中没有恨,是不可能的。
分别时他那些杀人诛心的话,再度浮现耳畔。
明明他都承认了,她对他的吸引力,只有身体,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将她当成一个物件,一件器具,却为何还用那样森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鞭笞她、审视她,就好像她做了多么天理难容的事——
她真的想不明白。
明明整件事情中,受伤最深的,是她才对。
几天后,到了约定的取新衣服的日子,楚萸实在不想出门,便拜托秀荷帮忙去取。
新衣服特别漂亮、合身,珩儿非常喜欢,穿着摇摇晃晃地走在地上,像小企鹅一样。
看着他光溜溜的小脚丫,楚萸又犯了难。
这孩子走路走得越发频繁,冬天来临前,还得再给他做两双小鞋。
只是他个子长得飞快,这个月比上个月明显大了一小圈,她不敢做太早,鞋不像衣服,不合适了还能改,她可没有闲钱打水漂。
他们现在拮据得很,甚至比不上平民百姓,后者可以继续做生意、种地,可他们家,完全做不来这些,全靠着以前的家底在维持,还要养包括仆人在内的二十几号人,未来肉眼可见的捉襟见肘。
楚萸和姜挽云已经就这种情况,私底下商讨了好几次,挽云认为应该把不必要的仆人裁掉,但楚萸还是不忍心,家里剩下的仆人一多半是女性,就这样给人家踢出去,让人家如何在目下这种糟糕的世道下谋生存啊。
姜挽云也是迫不得已,楚萸看得出,她和自己最大的区别,是在关键时刻不怕得罪人,也不担心良心受谴责,怎么有利怎么来,而且挺有担当,属于那种在危难中能挑起大梁的类型。
其实她和景暄,真的蛮配的。
想到景暄,她又难过了起来,晚上照例去了他的房间,为他燃几支蜡烛,默默坐到蜡烛燃尽,才掩门离开。
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有时也会抱着珩儿来。
若是没有景暄和景家的庇护,他很可能无法安然降生,她吃进肚子里的那些海参燕窝、羊汤牛肉,哪个不是用钱堆的,她是知道感恩的。
距离见到长公子,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楚萸努力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无论如何尝试,他那道饱含着讥谑的森寒视线,烙印一般难以擦除,时不时地就跃出来,践踏蹂躏她的心,令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这天中午,刚刚结束例行的对账,姜挽云收好账本,忽然转头看向她,压低声音道:
“你听说了吗,最近不少世家大族家的小姐,被秦人强行拉过去陪酒侍宴了,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有几个人回来就自杀了——”
楚萸轻轻打了个哆嗦,点点头。
她自然是听说了,那帮秦人看腻了歌女舞姬,似乎更愿意欣赏名门闺秀屈膝服侍他们时,那屈辱又畏惧的情态,这显然比美酒舞伎更能满足他们的征服欲。
她们自杀未必是受到侵犯或者骚扰,她们只是受不了国破家亡后,还要供敌人取乐、戏弄,世家大族的女子从小可都是被宠大的,一时间承受不住这种屈辱,也很好理解。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在盛世中都坎坷浮沉,更别提礼崩乐坏的乱世了,能活下来就已经十分强大了。
她内心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她不是世家女子,却是楚王宫的漏网之鱼,他们会对她下手吗?
她想到那日登记身份时,将她打量许久的中年将领,心脏紧紧绷了起来。
但愿不要。
可就算轮到她,她也不会选择自杀。她暗暗发过誓,无论遭遇何等屈辱,都要默默地吞下,为了自己,也为了珩儿,坚韧地活下去。
野草虽卑贱,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她从今天起,就要做一株野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然而就在刚刚发下誓言的第二天晚上,她就被毫无征兆破门而入的秦兵,目标明确地扯走了。
她才刚刚给珩儿喂过奶,衣裳凌乱,发髻松散,满眼懵懂。
珩儿昨日着了凉,今天有些发烧,她本想晚上搂着他好好睡上一觉,却连辩解都不允许说出口,直接被粗鲁地拉上了马车。
马车很大,里面已经坐了三名女子,有两名楚萸略眼熟,都是曾与景家交好的名门闺秀,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看上去好像都不到十五岁,瘦瘦的,缩在角落直发抖。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痕,衣袍微乱,一看便知也是被突然拖出家门的。
楚萸咬着唇,用力抱住双臂,忽然感到特别惶恐与无助。
昨天才发下的誓言,在冷酷直接的现实面前,如同蛛丝一样不可靠,一阵轻风就能轻易拂去。
他们要把她们带到哪里?会对她们做什么?
未知的恐惧,令她牙槽发寒,牙齿忍不住打起颤来。
车厢内啜泣声不断,没人开口说话,马车再就没停下过,急速而颠簸地飞驰许久,久到楚萸的双腿都开始发麻,才终于减速停下。
掀开窗帘,眼前是一片营帐,到处飘展着秦军的旌旗,与她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她们像牲口似的被拽下车,不知是不是错觉,推搡她的那个人下手最轻,仿佛被刻意叮嘱过要注意分寸,其他人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那个小女孩突然起了惧意,死死拽着门帘不肯下车,被薅着头发强行拖了下来,扔在地上。
士兵凶狠地扬起手,似乎要揍她,却又想到什么似的马上放下,厉声呵斥了几句,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往前推。
看来他被下过命令,不能损伤她们的面容,所以说,她们果然要去供人取乐玩赏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起,她紧紧攥住袖笼下的手指,上去扶了女孩一把,强作镇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搀着她一起往前走。
她还是太天真了,想要低调、安稳地抚养珩儿这个愿望,其实是十分奢侈的。
她现在只求能活下来,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想是这样想,然而不断打颤的腿肚子和激烈搏动的心脏,还是出卖了她。
她的内心,溢满了慌张与恐惧,几乎连步子都迈不稳。
她们被带往最大、最壮观的那只军帐,在夜色下宛如一只黑色怪兽。
门口,立着几名手持长矛、身材魁梧的士兵,一位约莫四十来岁、身着浅色衣袍的楚国女子,正局促不安地徘徊着,她身边的石案上,放了一只头盔大小的铜匣子。
还有一名身披铠甲、腰间配有长剑的年轻将领,在一旁慢慢踱着步子,看似有些漫不经心。
领她们来的士兵朝那位中年女子点了点下巴,女子连忙上前,为她们整理衣襟、鬓发,以手帕拭去她们脸上的泪水,为她们重新上了妆。
几个女孩都哭得泪水涟涟,她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借着火把的微光,继续往她们苍白的脸上拍脂粉。
最后才轮到楚萸。
女人见到她时微微一愣,端详了良久,才开始化妆。
为她化的时间最长,也最细致,甚至连眼尾都晕染了桃红色的胭脂。
除了大婚那日,她未再上过艳妆,脸上骤然铺了这好几层,竟有些难以适应。
她始终垂着睫毛,任由她操作,嘴唇几度抖颤,每次她颤抖时,都能听见女人发出低低的叹息,似乎是心疼她,但也无可奈何。
那个佩戴长剑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停下了踱步,默默而紧密地盯住她,仿佛在打量一只猎物似的。
修饰完毕,女人用指甲在脂粉盒里又挑了挑,才将盒子扣好,放进梳妆匣,搁在旁边的石案上。
女人随意地牵起她的两只手,左右端详了几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楚萸忽然感到右手拇指的指甲一痛,是那女人移开手指时,指甲不小心勾嵌进她的了。
眼下这点小痛根本不值得一提,佩剑男子这时走上前,一把撩开营帐厚重的门帘。
重重摇曳的烛仗明亮地扑入眼帘,酒肉鲜汤的气味伴随着男人们调笑的声音,浓烈地席卷而来,令她们瑟缩不已,驻足不敢前行。
身后被使劲推了一把,楚萸第一个踉跄了进去。
大约二三十个将领打扮的男人,半披铠甲,分列两排而坐,正豪放而酣畅地享用美食,营帐中央的空地上,十几个衣衫单薄的舞姬正在妖娆扭动。
随着她们陆续进来,现场男人们的目光立刻从舞姬曼妙的身姿移开,齐齐落到她们身上。
一个主事模样的男人在酒案后,随意地挥了挥手,舞姬们立刻停下,却并没有退出,而是熟练地分散开来,走到不同的男人身旁,屈膝跪下,为他们斟酒,而后举起酒斛,妩媚地送到他们唇边。
如果就只做这个的话,还能忍一忍……楚萸握紧手指想。
忽然,她察觉有一道冰冷锐利视线,从正前方直直地刺过来,狠狠戳入她的血肉,令她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颤抖着抬起睫毛,望见正中央上首的位置,大剌剌却又不失庄重地坐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长公子!
她心口猛地向下坠落,能感到几滴冷汗从后颈滑进衣襟。
方才被舞姬们挡住,未能注意到,若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恐怕也会和那个小女孩一样,死死抓着门帘不肯踏入吧——
简直太糟糕了。
她用力咬住下唇,再一次头重脚轻了起来。
第84章 侍奉
◎……◎
坐于左首的主事之人,轻轻推开侍奉在侧的舞姬,自酒案后起身,冲着长公子拱了拱手,笑道:
“难得长公子赏光,末将是粗人,忧心寻常酒宴会怠慢了公子,这些歌舞伶人也不配侍奉公子,恰听闻楚王有一女容色倾城,因外嫁他人,未被送往咸阳,便想着请了过来,陪侍公子再合适不过了。”
此人姓赵名戎,是李信的副将之一,为人颇为勇猛,冲锋陷阵时以不要命著称,肠子掉出来用手捂着还能斩杀敌军数人,凡是他领兵,士卒气势都空前高涨,十分适合冲锋战,也算是战功赫赫。
他个性刚毅又不失圆滑,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眼前这位瑟瑟颤颤的美人,曾与长公子有过一段感情,最终却抛弃了长公子,逃回楚国令嫁他人。
而如今,被她辜负的男人高高在上地杀了回来,还有谁能比她更适合愉悦长公子呢?
但凡是天下男人,都会恨不得好好搓磨一番,以泄心头怒火吧。
他朝楚萸瞥了一眼,心中更是腾起阵阵喜悦。
雪肌艳骨,婀娜丰腴,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涟涟,只要被那楚楚可怜的目光扫一眼,怕是连圣贤大哲都要酥下去三分。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殊色,和她一对比,身边这些妖娆浓艳的歌伎,瞬间暗淡无光,粗俗无味。
在他毕生所遇的女子中,恐怕就只有故去的芈王后,能胜过一筹了吧。
脑中不禁浮现二十年前,秦王大婚那日的惊鸿一瞥。
美人如玉,身披红霞,至今思之,心口仍然悸动不已。
他捋了捋茂密的胡须,对自己的这个谋划,深感满意。
扶苏却只是淡淡一扬唇,长眸沉黑幽邃,看出不出情绪波动,目光从赵戎身上挪开,如网一般,慢慢压覆在楚萸那张血色尽失的雪白脸孔上。
他将她的局促与恐惧尽收眼底,眼瞳深处掠过一抹寒意。
“景氏,还不赶快过去服侍长公子?”赵戎胡子一横,揶揄似的催促道,“若是今日你伺候得当,我自是不会为难你,还会派人送你回家,若是你怠慢了长公子,怕是不仅不能回家,还要连累这几位美人陪你一同受责罚,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
楚萸闻言,顿时面容煞白,周身滚过一阵寒意。
她抖抖颤颤地抬起视线,与坐于上首的长公子遥遥对视上。
她在他的双眸中,看见了一抹欣赏好戏似的嘲弄神色。
他果然恨她。
她仓皇地错开目光,一点点垂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脑中嗡嗡直响。
他们明摆着是以捉弄她为乐,而她,为了不连累其他人,更为了能安然返家,不得不舍弃一切尊严,卑躬屈膝,任由他们颐指气使。
即便事先已经做过心理建设,然而如今身处其中,却仍羞愤得浑身发抖,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
“还愣着干什么?”赵戎压低声线,不虞地再次催促道。
涣散的意识陡然回笼,她打了个长长的哆嗦,袖摆下的手指紧紧握起,宛如提线木偶一般,踉跄着往前迈开步子。
她端起长袖,顶着几十道炙热的视线,眼皮低垂,慢慢走向坐于台阶之上的长公子。
他正把玩着酒斛,偶尔抬一下眼,眉梢微挑地看着她一步步狼狈走来,步履艰难得宛如正行走于刀锋之上。
楚萸的眼眶早已潮湿一片,她垂着脑袋往前走,有那么一刻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了。
脚下忽然不小心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营帐内立刻响起洪亮的哄笑声。
全身的血液都在向脸颊冲刷,她紧紧抿住红唇,泪珠直打转,抬脚踏上五级台阶,来到他身旁,压低身子,屈膝跪坐了下来。
膝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硌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凉气丝丝绕绕而上,令她打起了细小的战栗。
他身下是一块厚厚的兽毛长垫,若是她再往前跪一些,膝盖便可以搭个边,可那样的话,就不得不与他衣料相缠,呼吸相挨。
明明已经有过那样肌骨相融、紧密交缠的夜晚,她却仍对他存有难以言说的生疏与畏惧,即便被他的呼吸沾染到,也会立刻慌乱不安起来。
他久违的气息就萦绕在身畔,令她越发呼吸紧促,她始终勾着脑袋,眼睛盯住自己的袖口,柔嫩雪白的长颈弯成一道恭顺的弧度。
熏香的气味和着淡淡的奶香,自领口缓缓飘溢而出,一点点攀上他的衣袍。
有仆从暗处走过来,放了一壶酒在案上,又悄然退下。
赵戎咳嗽了一声,不悦地再度开口道:“景氏,你呆坐着是何意?还不赶快为长公子斟酒——”
楚萸一愣,猛醒般抬起白皙冰冷的手指,捧起案上的酒壶,先是不知所措了一下,而后身体前倾,哆哆嗦嗦往长公子手边的酒斛里,倒入淡琥珀色的酒浆。
他的一只手搭在案上,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指骨纤长,苍劲有力,楚萸难受地收回视线,将酒壶轻轻放在一旁。
她双手端起酒斛,模仿着方才看见的舞女们的样子,颤抖着递到他面前。
没敢凑到唇边,只停在肩膀附近。
“长公子……”她红唇微张,柔软唤道,却不知道下句该说些什么。
这是两年以来,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他并没有理睬她,连目光都懒得侧过来,仿佛极不在意,也丝毫不给情面。
楚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接,那她就不算伺候得当,那个大胡子便不会放她回家。
珩儿还在家里发着烧,她怎么能不回去呢……
她努力压下蓄满眼眶的泪水,声线凄楚又充满哀求:“长公子,您……您请用。”
他仍然没有搭理她,仿佛她只是一只在他耳旁嗡嗡乱叫的小虫,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案上轻敲,另一只手依旧把玩那只楚国特产的琉璃酒斛,指尖在鸟兽的纹路上反复摩挲。
无助与羞辱翻涌而上,楚萸垂下长长的睫毛,心想他怎么可以残忍至此。
“景氏,若是长公子还不肯饮下,你可是要自罚三杯。”赵戎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睛道,跟旁边的副将对视一眼,显然别有用心。
男人把女人灌醉,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
楚萸一下子慌了,珩儿还没有完全戒奶,她不能饮下太多的酒,何况她本就不胜酒力。
“长、长公子……”她又唤道,声音几乎如同泣血,透着深深的绝望与无助,“您请用——”
她大起胆子,将酒斛往他腮边送了送。
他这回总算扭过了头,黑曜石般的眸子,带着冰冷的嘲讽,落在她局促的面颊上。
楚萸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手腕微抖,倒得太满的酒液轻轻晃动,洒了一些出来,顺着她手指滑入袖口。
幸好只是波及自己,若是弄脏了长公子的衣袍,怕是会被责难。
她又往前递了递,仰头卑微望向他的眸光中,漾起慌乱的水纹。
她红唇瑟瑟,满是祈求地看着他,而他,根本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细细打量她,从发丝到手指,透着显而易见的把玩的意味。
就仿佛她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可以肆意对待,随意耍弄,完全不必考虑她本人的心境。
楚萸闭了闭眼,感到心脏一阵阵缩紧、抽搐,长时间高高举起的手臂也僵硬得发酸,几乎就要维持不住。
他明知道她不胜酒力,却还如此冷漠,甚至是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窘迫与绝望,当真是彻底将她当成了一个没有尊严的玩具。
从前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仿佛全都不作数了,那些洒在花园中,秋千旁,旷野里的笑声与暧昧拉扯,如今倒更像是她精神崩溃下的臆想。
眼泪终于还是滑了下来,清清浅浅的一条亮线,从眼角蜿蜒到下巴,被摇曳不定的烛光,映出碎玉般的光泽。
“公主已嫁为人妇,竟还不知要如何取悦男人吗?”赵戎促狭地咧嘴笑道,拍了拍依偎在怀中的美人,“如此这般,也不会吗?”
楚萸僵了一瞬,呆呆地望着那美人衣衫半褪,柔若无骨地攀附在他庞大的身躯中,柔夷纤纤,将一斛酒凑到他唇边,咯咯笑着助他喝下。
他这是要她,也学着这样侍奉长公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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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捉弄
◎……◎
随着心脏一阵抽痛,楚萸缓缓收回朦胧的视线,鸦睫如蒲扇簌簌垂下,目光落在手中捧着的酒斛上。
青铜的材质,粗粝的雕饰,和她身边这个男人一样,由内而外散发着令她陌生的冷沉肃杀气息。
她的眼神陡然黯淡,就像蒙了一层灰。
她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无数人看戏般的揶揄注视下,做出那样卑微又露骨的举动。
他本就看不起她,若是她做了,他便更不会将她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待……
他们将她的尊严踩进泥土里践踏,让她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
在这样的乱世下,根本不存在任何岁月静好的可能性,今天的一切或许只是个开始,她如果想平安无事地活下去,有些东西是必须要舍弃的。
比如尊严,比如灵魂。
可是——
她呆呆盯着手中微微晃动的酒浆,眸中渐渐泛起绝望。
如果只是三杯的话,她还可以承受,珩儿一两天不喝奶也不会哭闹……
他只有长时间感受不到阿母的体温,才会挥舞着小拳头哇哇大哭——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到他身边。
痛苦在身体里蔓延,她感到胸腔疼得厉害,强忍住卷土重来的泪意,哆嗦着用双手捧起酒樽,膝盖往前蹭了小半步,再一次高高举到他线条凌厉的下颚旁。
她艰难地抬起双眸,努力迎视他乌沉睥睨的目光,浓密的眼睫颤抖不已:“长公子,求您垂怜芈瑶,饮下这斛酒吧……”
眼中清泪再度滑落,泪珠凝在盈盈颤颤的长睫上、白皙娇美的面颊上,让她看上去宛如一株缀满露珠的红玫瑰,饶是再硬的心也都软了几分。
然而长公子深邃冷锐的长眸中,仍未出现任何怜悯、松动的神色。
烛火重重摇曳,明灭不定,他的面容一半藏匿在阴影中,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然而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
他意味复杂地凝视她许久,直到她快要端不住酒斛,才从薄唇中溢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心口,楚萸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碎了,她面色惨白,红唇抖颤,散乱失焦的目光停顿在他俊美又残酷的面容上。
“你有什么值得我垂怜的呢,芈瑶?”他微微歪起头,摆出一副认真询问的态度,低眸含笑地望着她,“你若是能说清楚,我便帮你解这个围,如何?”
语气中不乏轻薄狎昵的意味。
这便是两年未见,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临别那日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脑中回荡,手腕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又有一些酒液洒了出来,滑过拇指,顺着袖口濡湿了她的衣衫。
那种心脏被鞭笞的感觉再度攫住了她,令她痛到几乎窒息。
她总算知晓,他不仅不会怜悯她,反而以她的凄惨为乐。
她迟滞地收回酸痛的双臂,失焦的视线从他脸上一点点垂落,望向手中波纹微漾的酒浆,内心再一次被撕扯。
为了珩儿,她不能喝太多,可为了仅存的那一点稀薄的自尊,她又不得不喝。
就……只喝三杯吧,然后再求求他,若是他仍不肯,那她便只能将自己伏低到尘埃里,匍匐在他脚边,任由他践踏、戏耍,他让她做什么,她做便是……
她垂下眼,心如死灰地将酒斛送到自己唇边。
麦子味的酒香徐徐拂来,一起拂来的,还有在秦国制作桂花酒的那些日子……她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痛恨她至此,连一丝尊严都不肯给她留。
柔软瑟缩的唇瓣,轻轻触上酒斛干冷粗硬的表面,她微微仰起头,正要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手腕忽然被用力握住。
手劲很重,越捏越重,她发出一声惊呼,看着他紧紧攥住她手腕,将她握着酒斛的那只手,一点点从唇边扯开。
他的掌心很烫,是她熟悉的热度,被刀剑戈戟磨出的厚厚茧子刮痛了她柔嫩的肌肤,很快腕子上便红了一大片。
她疑惑又惊恐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又抽了什么风。
只见他唇角噙着暗昧不清的笑意,然而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紧紧盯住她的双眸中,仍是一片难以形容幽冷。
这便是他对她的真正态度,冷硬又憎恶,在此基础上,再添上几分不屑与轻视。
心脏痛得越发厉害,她难受地扭了扭胳膊,却被他陡然加重的力道痛得蹙起了眉心。
他就这样,一边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一边缓缓地,几乎像是慢动作般,拉动着她皓白的雪腕,将她手中的酒斛,凑到自己唇边。
楚萸忽地一惊,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他这是打算喝了吗?
也许,他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无情,多少还是有些怜悯之心的——
泪痕斑驳的脸上,渐渐漾开天真而惊喜的神色,她仿佛看见了珩儿张开手臂,嘟嘟囔囔要她抱抱的画面……
红唇微微动了动,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他眼底骤然闪过一抹狠戾。
酒樽的青铜表面,离他线条锋利的樱色唇瓣,只剩一个指尖的距离,他突然唇角一扬,将她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掰。
清透的酒浆,哗的一下,全部倾倒在面前的酒案上,帐内随即响起嘶嘶的抽气声。
他这时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嘲弄般地哼笑了一声。
楚萸呆呆地握着空荡荡的酒斛,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羞愤如潮水一样冲入脑壳,她无声地向后跌坐,感觉全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走了。
甚至连愤怒和羞耻,都没有力气去感受了,整个人,此刻宛如一具空壳。
他怎么可以这样——
第86章 割腕
◎……◎
“看来长公子对你侍奉的方式,十分不满意啊,景氏。”赵戎抬高嗓音,促狭地调笑道,四周纷纷响起附和的哄笑,间或夹杂着美人娇媚的嗔叫声。
楚萸向后跌坐在地,手指却还牢牢攥着那只酒斛,有一瞬间她的神思飘出很远,她想到了在阳光下冲她淡淡微笑的爷爷花白的胡须,想到了那枚替她挡去灾祸的玉佩,还想到了婴儿床上小脸烧得正红的珩儿。
这次,没人能替她挡掉一切。那样的机会本就可遇不可求。
她唯一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你们几个,过来,为高贵的公主展示一下,要如何劝酒。”赵戎朝呆呆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另外三位贵族女子招了招手,粗声大嗓道。
楚萸的神思稍稍回笼,她茫然又僵硬地扭过头,看见和她同车而来的那三位女子,一边啜泣着,一边勾着脑袋,朝赵戎身边走去,依次跪坐在他和他左右侧的将领身边。
动作娴熟得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只见她们卑微地压低身子,以额触地,款款施礼,这样的礼节她们以前只会在见到楚王的时候做,如今连略有些官职的将军都可以肆意享用了,如此这般,看似是小人得志,实则是故意打楚王的脸。
楚萸木讷地望着,纤长的脖颈和肩膀都绷得紧紧的,因为方才扭扯而稍显松散的衣襟下,雪白的锁骨若隐若现,随着呼吸浅浅起伏。
然而当她看到那些女子抬手摘掉头上发簪,让长发披垂落下,而后捧起酒樽,举到男人的唇边,将自己的头深深垂下,等待他们赏脸接下酒樽时,她只感到脑壳阵阵发麻,五脏六腑都拧结在了一起。
那一刻,她似乎知道了,为何会有女子回家后自杀。
确实很屈辱。
她不忍心再看,触电般缩回目光,嘴唇微微痉挛着。
这种事情,若是要做,其实并不难,只要她能舍去自己仅剩的那点毫无必要的自尊——
她缓缓抬起乌润的双眸,对上的却是他森寒戏谑的视线。
他的手指依旧不耐烦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就像是在等待下一场余兴节目,看看她这个惯会攀龙附凤的软骨头,被逼到走投无路之下,会将身段放低到何种地步。
她睫毛簌簌一颤,而后立刻垂下,胸中溢满酸涩。
他说得没错,她并没有什么值得他怜悯的地方,而且他显然,是乐意看到她失去全部选择,被斩断所有羽翼时,那副四面楚歌、无助至极的样子。
牙齿在下唇咬出泛白的痕迹,她任命般地慢慢坐直腰身,眉眼低垂,指腹拭去多余的泪水,将那只酒樽轻轻放到案上,俯过身,五指握住酒壶的握把,将酒浆再度注满酒斛。
开始她的手还很抖,拿定了注意后,奇迹般地不抖了,仿佛也感受不到了他一瞬不瞬压在自己头顶的沉重注视。
举起酒樽前,她目光徐徐掠过他苍冷修长的手指,和那手指旁,横在桌案上的他的长剑。
那把剑上,一定沾了很多敌人的血吧,都是他无比憎恨的人。
比如昌平君,再比如——
她打了个哆嗦,挪开视线,额头低垂,双手捧着酒斛膝行几步到他近旁。
近到二人呼吸相缠,衣料交叠。
营帐内不知何时鸦雀无声,连吞咽酒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众人的目光齐齐聚来,都在等着看这位丰艳娇怯的亡国公主,如何卑躬屈膝地讨好他们的长公子。
他的眸光睥睨下来,就像在看一团被丢到脚下的垃圾,楚萸努力对他的轻蔑视而不见,腾出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抽去束发的长簪子。
黑亮浓密的长发,顷刻间如流瀑般披垂而下,洒落在腰际,仿若一匹最上等的黑色绸缎。
佩兰花馥郁缠绵的香气,夹杂着她的体温,浓烈地向四周拂散。
乌发掩映下,她的面色越发苍白凄楚,漂亮的眼眸仿佛被溪水浸润过的黑石,随着手臂缓缓抬起,与他冷慢黑沉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长公子,您请用。”她红唇翕张,柔婉地道,声音里依旧透着恳求,却不似先前那般沥着绝望与无助。
扶苏剑眉一挑,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似乎对她冥顽不化的执拗感到可笑。
他倒也没说非让她衣衫半退,放下一切尊严匍匐在他脚下,求他怜惜,任他摆弄,但她若是不做,他也是很不高兴的。
总而言之,就是想要存心刁难,方能解心头愤恨。
就在他微微分神的这半秒钟,一道凛冽的白光在他视野边陲骤然一闪,随之响起的,是他无比耳熟的长剑出鞘的声音,还有下首诸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楚萸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它比她想象中的要重很多,单手几乎拿不住,她咬紧牙关,使出全部的力气,将寒光凛凛的剑身抽出来,抵在身侧。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看见长公子的瞳孔瞬间紧缩又张大,仿佛极度震惊。
好几个人自桌案后猛然跃起,意欲冲上来将她拉走,扶苏皱着眉头一挥手,他们的身形便顿在原地,慢慢又坐了回去,但视线仍牢牢锁在他们身上。
尤其是赵戎,他此时有点后悔了,本想着是要讨好长公子的,怎奈这女人实在不识抬举,居然敢抽出长公子的佩剑,她想做什么?
楚萸唇边绽开一抹凄惨的笑,将右手握着的酒樽重新搁在案上,酒液剧烈晃动,洒了一些出来,沿着长案一滴滴落下,融入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衣料。
她与他近在咫尺,只要他一抬手,就能夺过被她抓在手中的青铜剑。
然而楚萸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闪身后躲,将右手手腕靠近剑刃,毫不犹豫地划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
鲜血汩汩而出,顺着瓷白的腕子一滴滴落下,落在她素净的衣袍上,如梅花层层绽放,甚是艳丽。
城门被攻破前,有人专门教过年轻女孩子自尽的方法,以免日后遭遇凌#辱生不如死,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处。
她扬起清丽的面庞,目含凄惶,望住他,声音哽咽若游丝:
“臣女自知无以让长公子垂怜的资本,然而臣女实在惦念家中幼子,他还发着热,等待臣女回去,若是长公子实在厌恶臣女,臣女愿意领受任何责罚,只请——请您赏脸,饮下这爵酒,放臣女回家,陪一陪病中的幼子,他才刚满周岁,离开臣女的体温便彻夜不能眠……恳请长公子体恤……”
鲜血已在她的衣袍上盛开出大片赤红,惨烈却异常华艳。
她的气息越来愈微弱,寒意从骨缝中溢出,生产时大出血落下的贫血症状一点点显现,她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扶苏眼里瞬间涌现复杂的情绪,他骤然扩大的瞳孔一点点收缩、震颤,神色晦暗不明,却看得出很是愤怒。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了吗,芈瑶?”他发狠似的瞪住她,眼睛却不断被那流淌出殷红血珠的手腕牵扯,面部线条紧绷得厉害。
楚萸摇了摇头,眸中水光破碎:“臣女不敢妄想,只是臣女实在没什么新奇的艺能可以为长公子助兴,若是这血梅盛开的场景能博得长公子一笑,那就请长公子赏光,饮下这爵酒吧——”
她倾身上前,不顾滴血的手腕,再度以双手捧起酒樽,缓缓地,仿佛极其费力地送到他唇边。
血滴溅落在他沉黑的衣袍上,没入衣料之中,全然不见痕迹。
那一刻,他眼眸的颜色倏然加深,仿若玄色的宝玉,闪烁着暗沉幽邃的光。
“长公子,求您……看在臣女曾服侍过您的份上……”
她感到越来越晕眩,酒樽在手中摇摇欲坠,但她仍然死死咬着嘴唇努力维持着。
只是他看上去仍然不为所动,身形都未曾动一动,仿佛一座覆满霜雪的黑色的山。
也许,他是真的打算看她鲜血流尽——
此时此刻,她终于彻底死心了。
也罢,若是自己今夜死在了这里,姜挽云一定能照顾好珩儿的,她对她的持家能力毫不怀疑。
可是,就这样死掉了,又有些不甘心。
她还没能好好跟珩儿道个别呢,也还没戳够他肉嘟嘟的脸颊和手臂……
生命随着鲜血一点点涌出体内,她周身冷得厉害,眼前也模糊起来,视线中长公子的面容模糊成层层叠叠的色块,她艰难地动了动唇,又哀求了一声。
话音还未落地,她便再也撑不住,身体轻飘飘地向前栽倒。
她发丝飞扬,宛若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有几缕擦着他的面颊滑下,他猛醒般抬起手指,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它们堪堪拂过他手指,好似流沙,稍纵即逝。
酒樽哐当滚落在地,酒液四溅,有女子惊叫的声音迭起。
楚萸沉重地阖上眼皮,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个记忆,便是自己栽进他怀中,不停地、止也止不住地痉挛、抽搐……
实在是太糟糕了,她流了太多的血,也许真的会死掉吧……
只是为了维持那一丁点毫无必要的尊严,真的……值得吗?
腰背处突然覆上一道坚实又强硬的力道,她好像被翻了各个儿,靠仰靠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珩儿哭得皱巴巴的脸短暂地划过脑际,接着,她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四周重归死寂。
第87章 袍服
◎……◎
楚萸是在第二天晚上醒来的。
身体仍然一阵阵发冷,她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卧房熟悉的床幔,与秀荷那哭得张梨花带雨的小圆脸。
她心头一片茫然,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两下,最后落在秀荷的脸上。
她面色白中透着灰,孱弱得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幼鹿。
“公主,你总算醒了。”秀荷抹着眼泪,心疼地看着她,哽咽不止。
“秀荷……”她动了动唇,神思一点点清明起来,虽然整个脑袋依旧昏昏沉沉,却足以让她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幕幕。
那样的惨烈锥心,就算是失忆,想必也还会记得一二。
她猛地打了个冷战,缩起肩膀,艰难扭过脖子,看见了床头斜对过的婴儿床。
意识骤然清醒,她瞪大眼睛望着小床。
“珩儿,珩儿他——”气力尚未完全恢复,她连一句囫囵的话都说不出来,却拼命想撑起身子,看一看婴儿床里的孩子。
那是她唯一的挂念。
他还烧不烧了?有没有吃饱饭?
“公主您放心,珩儿他一早就退烧了,生龙活虎着呢,这会儿刚刚吃过黍米,睡得正香。”秀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走过去,抬起小宝宝的一只肉胳膊,轻轻晃了晃。
珩儿在床里吧唧了一下嘴巴,仍然睡得安稳香甜。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她重新落回枕头上,望着宝宝的方向,眸中蓄满温情。
忽然她想起秀荷方才的回话,柳眉轻蹙,疑惑地问道:“你刚刚说他一早……就退烧了?那我……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以及是怎么回来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她却没有足够的气力一口气问出来。
秀荷正要作答,前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着一串脚步声靠近,浓烈的草药味铺天盖地飘了进来,如黑云一样瞬间挤满了居室。
两个丫鬟一人捧着一只小陶罐,进了卧房,依次放在床头后方的铜架子上,冲秀荷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又退了出去。
“公主,睡前再喝点药吧。”秀荷扶着她慢慢坐起来,在她身后放了一只蒲团。
身上柔软厚实的锦被一点点滑落,渐次露出一对浑圆雪腻的肩头,和一截嫩藕般的手臂。
手臂下的腕子上,厚厚包扎着纱布,里面也有浓重的草药味溢出来。
榻上女子只着一袭以楚锦制成的水粉色襦裙,抹胸略垂,绣有两只白色睡莲,婉约又端庄,偏她却眉眼艳冶,玉兔饱满,动作间盈盈颤颤不已,一副妥妥的祸国之色。
这种极端的反差,营造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宛如十根葱葱玉指在人心弦上撩拨而过,留下袅袅余音,震颤不止。
厚密顺滑的墨色长发披垂而下,挡住了修长后颈和小半片雪背。
为了珩儿方便,她后来一直穿襦裙,昨夜死活不肯褪下衣衫,也有这方面原因。
秀荷偷偷看了两眼,心里滚过一阵自豪。
她算是看过公主身体次数最多的人了,可每次都会被她的身段惊艳到。
那样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却能托起如此壮观的胸部,也难怪那帮秦人会这般阴魂不散地纠缠——
她脸上泛起红晕,绕过床头走到铜架前,麻利地从每个陶罐各舀了一勺汤药,按比例混在碗里,端给楚萸。
“这是——”楚萸皱了皱鼻子,不是很想喝。
秀荷迟疑须臾,含混地说:“公、公主,您失血过多,这是补血的药……”
“别骗我了,补血的药我以前天天喝,可不是这个味道。”
话虽这么说,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稍稍这么闻一下,便觉得生出了些力气,说话也能一口气了。
“怎、怎么会骗您呢,兴许是不同医生开的方子不一样,您就放心喝吧。”秀荷神色有些躲闪。
楚萸怀疑地瞄了她两眼,古代不同于现代,治同一类病症,药方基本雷同,唯一区别便是比例,可就算比例不一样,药的气味也不至于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眼前这碗黑漆漆的药汁闻上去,与先前喝过的补血药之间的差别,就好像可口可乐与珍珠奶茶,毫无相似之处。
秀荷叹了口气,招供道:“公主,这药是……秦人拿过来的,告诉了我们熬制的方法,说是目前最好的益气补血之药,还能加速创口愈合,让我们务必一日三次喂给您喝——”
楚萸握药勺的手一顿,耳朵短暂地嗡鸣了几声。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良久,楚萸垂下眼帘,抗拒地放下药碗,掀开被子重新钻进被窝,并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公主,您不能不喝呀,我找人看过了,他也说这方子金贵的很,国君生病都未必能集齐其中关键的几味药……”秀荷连忙端起药碗护在手里,生怕她一个翻身给掀到地上。
楚萸把脸使劲埋进臂弯,那晚的一幕幕再度浮现脑海,就像是一支按了快进的电影预告片,令她内心宛如刀绞。
他的冷漠与残忍,比身体上的伤更令她疼痛,可事到如今,还送来昂贵的补药是何意,一个巴掌两颗甜枣吗?
还真是把她当成狗来训了……
“我不想喝了,秀荷,你拿下去吧,我好多了——”她背对着她,闷闷地说。
身后沉默了半晌,而后竟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楚萸茫然地又把身体翻了回去,只见秀荷正啪嗒啪嗒地落眼泪,而她不像某个人,心比佩剑还硬,顿时软化了态度,撑起半边身子,放柔声音问道:“怎么了,秀荷,你干嘛哭啊?”
“公主,那人威胁我,说若是照顾不好您,就要砍下我的两只手……”秀荷把脸哭得皱巴巴的,竟有几分像珩儿大哭时的样子。
楚萸愣住,声线颤抖问道:“谁,是谁说的?”
虽然这样问,但她已然知晓答案。
“送您回来的那个男人,挺年轻挺高大的,眼角下有一颗痣。”秀荷揉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答道,还打了两个真情实意的哆嗦。
竟不是长公子吗?
楚萸在脑中搜寻,不记得那晚的营帐中,有任何一位眼角下有痣的男子。
“他、他还说,若是您再做出这种残害身体的行为,他便要把咱们府上的人都杀掉——”秀荷又道,“他说这是他们长公子让他转告的。”
果然还是他。
楚萸用力咬住嘴唇,脑子里一下子乱哄哄的。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是真的不想让她死,只要饮下那樽酒便是——
她想不明白,越想头越痛,朝秀荷扬起面颊:“算了,拿来吧,我喝便是。”
秀荷破涕为笑,坐过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然后一边喂药,一边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和她说了。
她是今日傍晚时分,被那个副手模样的男子送回来的,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连带着一同送回的,还有半车的药。
楚萸越听越觉得心惊。
昨夜自己血溅营帐,昏倒后应该是被他们医治了,也许他们不打算让她死得这么草率,毕竟留着一条命,以后还可以寻更多的乐子……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又拧绞了起来。
皱着鼻子灌下黑乎乎的两碗药,满口都是苦味,秀荷贴心地给她端来一碟早已备好的蜜饯,转身去收拾碗罐。
“那件粉白袍子就扔掉吧,染了那么多的血,怕是洗不干净了。”
楚萸一口气吃下四五块蜜饯,总算把口腔里的药味压了下去,她一边用舌尖舔着第六块,一边随口说道。
“哗啦”一声碎响,药碗跌落在地,碎渣和残余的药底子溅上了秀荷的裙摆,她慌忙弯身去捡。
楚萸靠着蒲团望向她,直觉告诉她,这小丫头绝对有什么事瞒着她……
“秀荷。”她放下咬了一半的蜜饯,开口唤道,小丫头被吓了一跳,手里拾着碎片,僵硬地扭过身,并不敢直视她,睫毛忽闪个不停。
“知、知道了,公主,一会儿我就去扔掉——”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楚萸询问的声音仍透着几分虚弱,一点都不吓人,可秀荷还是犹如一只踩到陷阱的小猫,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
“还记得你上次偷瞒着我,出了什么事吗?”楚萸努力摆出威胁的态度,然而她实在不擅长,声音听上去竟有点像在撒娇,“郑冀差点就没命了。这次只会比上次还凶险,你可不要再坑我——”
秀荷被唬住了,抬起雾蒙蒙的圆眼睛,抽了抽鼻子,两颊涌上粉红的颜色。
楚萸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您、您今天晚上被带回来的时候,身上并没穿那件衣服——”
楚萸心里咯噔一声。
莫非是那些秦人嫌她沾染鲜血的衣服脏,特意给她换了一件,省着她染脏了他们的被褥床铺?
可那些家伙,都是浴血厮杀而来的猛将,哪个身上没披挂国敌人的血肉,应该不至于这么矫情——
“那我穿的是什么呀?”她懵懂又焦急地追问道。
总不会是裹着被子回来的吧?
一想到自己穿襦裙的样子可能被外人看到,她又羞又窘,耳根都红透了。
以后再也不穿了。
“不、不是。”秀荷的声音越来越弱,但后面那句令她如遭五雷轰顶的话,还是清晰地飘入了她耳中。
“您……您身上裹着男人的衣袍,被送了回来……”
楚萸顿时面色煞白,嘴唇止不住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
无论是谁把她扛进来,都要经过大门、漫长的庭院,所过之处无数双眼睛皆可看到,她裹在男人的衣服中,神志不清地被送回了家。
结合昨晚突然被抓走这件事,想象力再贫瘠的人,都不难猜出发生过什么——
虽然并没有。
楚萸的肩膀也开始颤抖起来。
“不不,您别误会。”秀荷连忙扑过来,抓住她微抖的手指,“不是一般人的衣服,是、是长公子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
说罢,像是为了让她信服一般,绕到衣架旁,将那套玄色的、绣有暗红祥云图案的袍服捧到她面前,搁在被子上。
楚萸眼皮跳得厉害,她俯下脸,沉默地盯着那套黑沉沉的袍子良久。
那正是昨夜他身上穿的,上好的质地,特殊的配色,两肩处绣有秦国王室特有的徽标。
她只穿着私密的内衣,被他用沾满他气息的袍服裹住,像一件他的所有物一样,大张旗鼓地被送了回来……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到底将她看做了什么?
她心尖溢满酸涩复杂的情绪,手指慢慢抚过衣服苍冷肃穆的表面,忽然摸到一处坚硬物,轻轻抖开,一条眼熟的宽大青铜腰带,从衣料之中滑落,坠在地上,发出沉重响亮的哐啷声。
楚萸望着腰带中央正面朝上的猛禽雕饰,目瞪口呆了好一阵,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最后是一片发热般的酡红。
那一夜,她被用这条腰带束住腰肢,任由他予夺予取。
他滚烫的体温,蓬勃紧绷的肌肉,洒在她颈间的热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令她浑身燥热又颤抖。
但更多的,还是羞耻。
纤细的手指攥紧面前衣袍,冰冷又炽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心尖,她仿佛被劈头浇了一桶沸水,而后又淋了一场冰雨。
他究竟还想将她折辱到何种地步呢?
她难过地闭上眼睛,将身体蜷进被窝,吩咐秀荷把衣服拿下去收好。
就算知道是侮辱,却又不得不好生收着,甚至不敢弄松一个线头。
权力果真可以倾轧一切,包括一个人的尊严与灵魂。
他也许是在享受,将这二者从她身体中抽离的快感吧……
她将被子裹紧了一些,在伤感又畏惧的情绪下,一点点睡了过去。
第88章 记录
◎……◎
绿树层叠掩映下的临时宅邸内,扶苏正认真读阅今日送来的各项奏报。
在处理公事上,他继承了父王的勤勉,事无巨细皆要过目,一坐便是几个时辰,茶水续了一壶又一壶。
秦法的推行还算顺利,不过他觉得可以适度放宽,并不是所有地区的百姓都能快速适应这种严苛,尤其是散漫惯了的楚人。
但转念一想,目下乃攻占初期,法不严不足以震慑人心,楚国贵族势力盘根错节,比任何一个国家都容易死灰复燃,必须彻底杜绝他们起事的可能性,因此便也默许了。
其实就算不默许,他也没有大的改动权,需上书父王,由他定夺,而父王性格强势倔强,基本上是不可能同意的。
就像他当初三番五次请命,想要随军伐楚那样。
父王坚决不允许,说他荒唐,随心所欲,父子俩又闹了好一通不愉快,后来是蒙恬私下与父王说了什么,父王才改变主意,应允了他的请愿。
许久之后他才得知,蒙恬只是浅浅道了句“男子汉,早些去战场历练也是好事,王上”。
与当初阿母过世,他非要去雍城时一模一样,若是没有蒙恬,那个时候父王也是死活不肯的。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父王应允他随军伐楚,并将楚地的临时管辖权交于他,更多的是出于对他殷切的期盼,这点他自是知晓。
自从悔了迫在眉睫的与齐国公主的婚约,父王一看见他就吹胡子瞪眼睛,虽然再未说出暴怒的言语,但他知道,父王可能是气到极点,反而没了批判他的兴致,再说有嬴濯及时顶上,解决了危难,倒也没有落下话柄,影响秦齐两国的交往。
嬴濯虽非长子,但与自己同龄,在很多事情上两人都会被一同提及、比较,况且秦国目前没有王后,自己唯一胜过他的优势,便是年长几月。
眼下已经有朝臣向嬴濯抛出了橄榄枝,嬴濯与他之间,亦不再像先前那样无话不谈,甚至一同狩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很多事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早点疏远,对双方都有好处。
尤其在娶了齐国公主后,嬴濯的声名水涨船高,父王也对他识大体的举动十分赞许,给予了很多赏赐,连带着也重赏了他的阿母赵夫人。
所以这次伐楚,对于扶苏而言是一个机会。
一个父王给予他的重回赛道的机会。
若是胜了,他便有一份无上的荣耀傍身,相较于娶齐国公主,此举显然更会为人称颂,甚至载入史书。
现在他成功完成了使命,虽然并非出谋划策的主将,然他全程亲临战场,与将士们同袍同帐,多次参与冲锋陷阵,极大鼓舞了士气,在军中颇得威望。
在秦国这种靠军功赚爵位的国家,他相当于为自己揽了一枚必胜的金牌。
外面日头西斜,红霞初绽。
他将批阅完的竹简堆在一旁,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刚要起身活动一下,蒙昱便一手按着腰间长剑,一手握着竹简,大步从外面迈进来。
他是蒙恬的长子,与扶苏也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两人一起学骑射、学鼓乐、藏进货车偷偷跑到外面玩,总之关系非常要好,连挨打也是并排趴着的。
此次,他是被自家父亲指派过来的。父亲反复叮嘱,让他照顾好长公子,他自是毫无怨言应下。
蒙家世代忠孝,他亦如此。
“长公子。”他拱了拱手,而后将手中竹简放到扶苏案前,“这是能找到的全部记录,包括公主入楚时间,嫁人时间,生产时间,还有……丧夫的时间。”
扶苏垂眸扫了眼,眼神陡然染上几分阴郁,半晌后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蒙昱。”
眼角下缀有泪痣的青年笑了笑,这都是他该做的。
“你替我转告赵戎,让他以后勿要再大张旗鼓从别人家中抢人出来,目下震慑确实必不可少,但最主要的还是安抚民心。”扶苏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吩咐道。
他知道赵戎只是好酒好色,却故意用了“震慑”这个词,很是给了他几分面子,同时也表露出自己不会追究的意思。
毕竟是一道浴血厮杀出来的同袍,很多事点到为止即可。
蒙昱“诺”了一声,接着淡淡笑道:“其实不用长公子叮嘱,赵将军应该也不会继续那样做了。”
那晚,楚公主像一片凄惶的落叶,浑身抽搐着倒入长公子怀中时,长公子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宛若一张拉满的弓。
即便在战场上被敌人的矛尖逼上喉咙,他都未曾如此紧绷过,蒙昱看见赵戎的脸色很不好,他显然也看出了长公子的紧张,甚至是狂乱,不过他反应很快,连忙着人去请医生,最好的医生。
长公子眼眶猩红,不顾她身上的血污,直接抱起了她,往旁边的营帐奔去,那里有舒适的床榻和较为干净的环境,直到一队医生提着药箱焦急赶来,他都一直紧紧抱着楚公主,那副样子就仿佛稍一松手,她便会烟消云散一般。
这个架势,傻子看了都心知肚明,赵戎那样圆滑的老油条,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位被他抓来耍乐子的公主,在他们长公子心中的真实地位,他这会儿恐怕正在营帐内不安地踱着步子,绞尽脑汁地排演登门请罪的说辞吧。
“还有,晚些时候你再送些药过去。”扶苏抓过竹简,想要翻开,却觉得哪里不爽似的,又扔了回去,抬眸吩咐道,“算了,不必了,你先退下吧。”
蒙昱点点头,转身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扶苏才沉着脸翻开那只竹简,越看脸越沉,眉宇间好像压了一层黑云。
最后他将竹简扔进炭盆,手背在腰后,表情沉郁地在屋内踱步。
当初死活非要逃去楚国时,她可否想到会有这一天?
他忽然停住脚步,手指探入袖中,摸出一根尾部褪色的珍珠簪子。
这是那夜她掉在他衣袍里的。
他低眸,盯着看了许久,眸光明灭不定。
她宁可要这种破簪子,也不肯要他的金簪子吗?
真是可笑。
指尖稍一施力,簪子从中间断成两截,被毫不留情地投入了炭盆,顷刻间便烧得焦黑。
现在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呢,芈瑶?
他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忽然有种特别解恨的感觉。
就好像一只大灰狼,终于将心心念念的肥美小兔逼入绝境,在一口吞掉之前,它决定先用爪子尽情戏弄一番,以发泄先前被捉弄的怨恨。
只是这回它得悠着点,因为这只小兔,急了不咬人,只会咬自己。
第89章 龌龊
◎……◎
楚萸明显察觉到,家里的氛围变了。
自从自己被掳走,又在第二天傍晚,裹在男人的衣袍里被抱回来,所有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得暧昧躲闪起来。
甚至景夫人也不唤她过去了,她想看珩儿,便让姜挽云直接抱来。
明面上是说她身体尚未康复,让她好好躺着养病,实际是何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好几个小丫鬟看她的眼神,也透着怜悯与惋惜,楚萸只觉得身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却又无力为自己辩解,只好将自己关进屋子里,没事不出去,把那些纷杂又探究的视线挡在外面。
她每天按时喝药。果真是好药,连喝三天气色便红润了起来,身体也几乎恢复如初。
她渐渐有力气抱着珩儿满地逛了,不过小家伙现在基本不依赖她的奶水,便借着这个机会,成功给他断了奶。
又过了几日,她在姜挽云的极力劝说下,重新上了饭桌。
自从生活变得拮据,大家便聚在一起吃饭,这样可以减少剩饭,节省开支。
楚萸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在角落,斜对过飘来景源与黄氏放肆促狭的打量,她只能装作没看见,垂眸假装整理袖口。
幸好自己没被怎样,若是真的遭遇了那样的事,此刻坐在这种氛围中,怕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丫鬟们心疼她,是因为同为弱势女子的同命相连之感,再加上她平日待她们很好,她们对她的遭遇感能够同身受。
景源与黄氏一贯不喜欢她,所以表现出一种令人反胃的幸灾乐祸,尤其是景源,他本就喜好凌#虐女性,她简直不敢去想,他此时脑中正转动着何等龌龊的画面……
至于景夫人对她态度冷淡,也不难理解。
她是景暄的未亡人,珩儿的母亲,然而丈夫去世还不到半年,她就与秦人扯上了联系,还被用那种宣告主权般的方式送回来,虽然清楚她也是受害者,但有些观念是很难转变的。
楚萸只感觉深深的悲哀,幸而她没有遭到侵犯,否则此刻,光是他人的眼光,与不言而喻的心理活动,就够令她陷入绝望,一蹶不振了。
随着景夫人被姜挽云搀扶落坐,午膳宣告开始。
贫瘠的菜样令景源一如既往地骂骂咧咧,黄氏坚决站在他这边,频频附和,说负责买菜的小厮是不是偷偷把钱觅下了,不然怎么天天都吃烂菜叶。
姜挽云嘴快地怼了她两句,她不吭声了,闷头继续吃饭,虽说是嫌弃菜烂,往饭碗里夹得却比谁都频繁。
楚萸实在胃口不振,但为了尽早康复,忍着恶心吃了满满一碗。
午膳接近尾声,就在她以为这场无声的折磨,终于快结束时,景源一脸阴沉地突然开口道:
“弟媳那夜,可曾见到了秦国的故人?”
楚萸蓦地一愣,放竹筷的手抖了一下。
她疑惑又慌张地抬眸看向他,却见他阴险一笑,不再吭声,剖开一只橘子,丢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嚼,边嚼边奸佞地睇着她,却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景夫人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楚萸,目光中渐渐透出狐疑:“什么故人?”
楚萸心中一紧,急忙道:“我、我只是在秦国住了两年,也不至于认得所有秦人啊,夫兄何出此言呢?”
景源哼了一声,继续吃橘子。
他抛出方才那句话,更像是专门给楚萸听的,楚萸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明白他所为何意。
生活都已经如此艰难了,他竟还要搞事情吗?
同一对父母所生的孩子,个性差别竟如此之大。虽然这样说有些夸张,但他与景暄相比,确实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也难怪景夫人如此偏爱景暄。
“你差不多得了,表嫂可是被秦人欺辱了,你不关心她身体有没有康复、心情是否郁结,反而说出这样的话讥讽她,你还有没有心啊?”姜挽云愤怒地替她反击道。
果然这样的事情,只有女人才能站在她的角度思考,男人根本无法共情一丁点——
景源面色一变,狠狠剜了姜挽云一眼,但当着母亲的面,他没敢发作,而是在大家都散去后,在花园的角落堵到楚萸。
他趁她不备,从后面猛地搂住她的腰肢,在她胸上用力抓了一把。
楚萸原本正在散步消食,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刚要出声尖叫,就被他死死捂住嘴巴。
“装什么装,”他贴在她耳边恶毒地说,“那天晚上,你一共接待了多少秦人啊,竟被搞到几天几夜下不了床?还在我这儿装清高,我告诉你,你在秦国的那些破事,我可是一清二楚!”
楚萸原本正死命挣扎,甚至还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听到这话,忽然脱了力气,神经根根紧绷起来。
他被她咬痛了,气恼地一把将她搡开,那张与景暄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被邪恶撕扯得狰狞无比。
楚萸感到一阵阵地恶心,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吗?
“景暄有次喝多了酒,说你在秦国,早就已经委身他人了。”他眯缝起眼睛,猥琐地盯住她,“你这身子,是不是被很多人尝过了?你生下的那个小东西,该不会是和其他男人的野种吧?”
他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眼神已经变得不太清明,充满了欲望。
楚萸顾不得心惊,咬紧牙关,趁他目光贪婪游走在她脸蛋和前胸的时候,抬起右腿,使劲踹在他的命根子上。
他疼得翻滚在地,她趁机落荒而逃,朝着自己的屋舍,不要命似的疾跑而去,一进门,就抖着手拉上门闩,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喘息。
秀荷正看着珩儿午睡,被她的样子吓坏了。
“怎么了,公主?”
楚萸深深吸了几口气:“没事,看到一只特别大的蟑螂,吓到了。”
她暂时不想将事情闹大。
她不是不知道景源对她别有用心,他每次看她的眼光都很下流,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母亲屋舍后面的花园里,就对她动手动脚——
他难道,一点都不怕被景夫人发现吗?
还有他方才说的那些话——
她让秀荷给她倒了一碗凉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抹了抹额角的汗珠。
应该不是诈她的,景暄确实可能在酒醉的时候说露了嘴。临近婚期那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也不知景源到底听去了多少?
——你生下的那个小东西,该不会是和其他男人的野种吧?
她打了个哆嗦,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起身走到婴儿床旁,趴在木架上,安静地望着小宝宝红嘟嘟的睡颜。
“不要怕,阿母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她柔声呢喃道,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手臂的肉漩上,轻轻戳了一下。
听他的语气,完全就只是猜测,只要他没有证据,她便没什么可怕的。
景源当天晚上发飙了,将那两个小妾折腾了一整夜,惨叫声连连。
楚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若不是昨日在自己这儿碰了钉子,还被踢了一脚,他兴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怒气发在她们身上了。
她从抽屉里翻找出两只漂亮的珍珠簪子,托秀荷偷偷送给她们,两个女孩子都很爱美,然而被黄氏压着,很少能得到漂亮的饰物,很是可怜。
这两只簪子,她们虽然不敢簪在头上,但日后换点私房钱还是可以的。
近来,没再听闻有贵族女子被带走,城内总算消停了一阵。
被秦军接手的各职能部门,逐渐开始招收一些不重要的职位,楚人也可以去应聘,薪水不算高,但也不低,只是要求必须会秦篆、懂秦法,否则多有能力都免谈。
一时间,饿得肚子叮当响的读书人,纷纷苦学秦篆,研习秦法,竟渐渐发展出一种风气,潜移默化之下,很多人都觉得秦篆工整漂亮,颇有可取之处,自发地传播了起来。
秀荷挎着一只篮子走在集市上,篮子里躺着十几颗酸杏,公主近来胃口不好,拿出私房钱托她买点酸的水果,转了一圈,就只有酸杏物美价廉了。
她叹了口气,觉得现在过得比在秦国还惨,正掠过这个想法时,一道黑影从后面覆了过来,吓她一跳。
她转过身,与一位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对视上了。
她强忍着将篮子里的杏朝他脸上砸去的冲动,用力瞪了他一眼。
秦王的长公子,一个沾上就倒霉的人物。
她装作不认识,转头就要走,扶苏忽然扬声问道:
“你家公主可还好?”
成日被你们纠缠,能好才怪——
“不好,茶饭不思,人都瘦脱相了。”她侧着身子,添油加醋地说。
扶苏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眼帘垂下,视线落在篮子里数量少得可怜的酸杏上:“她竟喜欢吃酸的吗?”
“才不是,我们家公主喜欢吃甜的,越甜越好,买酸杏是为了开胃——”
“哦。”撂下这句话,身姿挺拔如松的贵公子若有所思似的一扯缰绳,调头走了,只留秀荷一人,在风中兀自凌乱。
他这是……来干嘛了?
担心惊扰到公主,她回去没提这事,因此楚萸也不知道,那个集市与他临时宅邸相距不远,只隔了一片碧绿的湖泊和苍翠的小山林。
几日后,当她抱着换上新衣服新鞋的珩儿,去那片湖泊旁练习走路时,根本就没料想到,竟会与他不期而遇。
第90章 欺负
◎……◎
午后阳光明媚,秋气高爽,湖泊一侧广袤无边的草坡上,零散着一些黑色的身影。
有砍柴的,挖野菜的,小情侣偷摸约会的,也不乏楚萸这种,带着宝宝散心的。
珩儿今天特别高兴,早上起来就咯咯笑个不停,站在婴儿床上兴奋地抓挠着空气,好像能听懂楚萸昨晚说的要带他出去玩的话语。
他穿着新裁制的衣裳和鞋子,鹅黄的颜色将他衬托得越发像只小黄鸭,摇摇摆摆走得飞快,甚至能畅快地小跑一段,楚萸满怀柔情地望着他晃动的身影,将一张餐布铺在草坪上。
近来家里氛围扭曲又沉重,时不时就令她喘不过气来,珩儿能感知到她的不愉快,总往她怀里拱,小手抚上她的面颊,乌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用婴孩特有的方式安慰她。
每到这时,她都会紧紧抱住他,心里漫过一阵夹杂着酸涩的温情。
作为一个母亲,她真的很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可她越来越力不从心,自从那次被景源骚扰过,她便时常心神不宁,晚上睡觉前,强迫症发作一般反复检查门闩,总担心他会破门而入。
他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与景夫人房间毗邻的花园中对她欲行不轨,就表明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顾虑,这种自信来源于哪里,她几乎不敢细想。
近来他倒是出奇地消停,甚至看她的眼神,也不再那么直勾勾了,可他越是这样,她心里越不安,总觉得他是在憋什么坏招。
今天她本想让郑冀陪着来,然他一大早就被派出去干苦力,秀荷也被景夫人安排了本不属于她的额外工作。
楚萸去找景夫人,委婉地说想让秀荷陪着一起带珩儿去外面逛逛,却被景夫人一口回绝,还冷冷地斥责她总摆公主的架子,适当的也应该干些活,现在日子不好过,他们家没有养闲人的习惯。
楚萸听见这话,紧紧咬住下唇,脸上露出窘迫又委屈的神色。
她哪里有摆公主的架子?家里的每一笔开销、每一次采购她都认真记录,反复衡量,甚至还用现代的方法做了预算,宁可自己缩衣节食,也不委屈其他家人。
她连发簪都褪了色,袍服也一年没添新的,却能让景夫人和景源一家,每个季度换上簇新的衣服,只有在珩儿身上她舍不得缩减,将从指头缝里省下的那些钱,给他做了新衣服新鞋。
还有很多细碎的杂事,她都尽心尽责地操持着,虽然不能如王熙凤那般精明强干,但也为家里省下了不少开支。
她打心底里感谢他们在她最无助的时刻收留了她,让她顺利生下珩儿,也因为景暄临走前对她的说的那些话时常回荡在耳边,她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们过得舒心一点。
可如今,却换来了这样冷冰冰的呵责,似乎将她所有的付出轻飘飘地揭过,饶是她性子再温和,心里也万分委屈。
若说这个家中,有谁是纯粹的闲人,那便只有她的大儿子与儿媳了,然而景夫人却对此视若无睹,对他们极尽呵护,仿佛他们养尊处优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萸这才意识到,她熟悉的那个景夫人回来了。
其实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初来乍到时表现出的傲慢,便可窥知一二。
她对她好,是因为她怀孕了,能为她诞下期盼已久的孙儿,而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她无需继续对她小心翼翼,再加上景暄不在了,前段时间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对她的厌恶,肉眼可见地加深。
这一切都让楚萸倍感心累。
“珩儿,慢点跑啊。”见他一下子跑出老远,她一着急,松开了手,恰巧一阵疾风刮过,将餐布卷起来,吹到了不远处一颗槐树的树杈中。
姜黄色的餐布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犹如一只衰败的风筝。
楚萸连忙抱住篮子,以免被风掀翻,篮中摆放着一些甘甜的水果,是偷偷用私房钱买下来的,她原本打算和秀荷一起吃。
“珩儿,快回来。”眼看着小小的身影就要冲入前面葳蕤、幽深的树林,她急忙召唤道,抬起步子追过去。
小家伙挺精明,虽然好奇,却也对未知保持着敬畏之心,在树林边缘停住脚步,裹着手指头朝里面张望。
恰在此时,近旁的灌木丛传来窸窣的动静,接着,一道男人的身影从明暗交接之中,缓缓踏了出来。
他身形修长,英姿勃发,一张美玉般的面孔上,洒满从树冠间筛落的细碎阳光。
楚萸猛地停住脚步,心脏突然砰砰直跳。
竟是长公子。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的目光扫过他搭在右臂上的粗韧长弓,和肩上背着的箭筒,得知了答案。
想来是呆着无聊,到这片茂盛的丛林中寻乐子来了。
楚萸想起了他那晚的轻慢与无情,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手指紧紧扣进竹篮的缝隙,脊背上掠过阵阵寒意。
珩儿抬起圆圆的脑袋,好奇地仰望着前方突然迈步而出的高大男人,手指头还吮在嘴巴里,一丝亮晶晶的涎水在嘴角吸溜着。
扶苏淡淡扫了呆若木鸡的楚萸一眼,垂下目光,与脚下皱巴巴的小东西对视上了。
真丑。
他不乏恶毒地想,显然忽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丑得千奇百怪这一事实。
不过眼睛倒真是漂亮,有几分像他阿母。
一大一小两个人默默对视了良久,直到一阵猛烈的风从林子里刮过,吹得珩儿原地摇晃,一个没站稳,向后摔了个屁股墩。
楚萸见状,立刻从那段噩梦般的记忆中回神,扔下篮子,不管不顾地朝他奔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后退几步,远离随时可以搭弓展箭的男人。
珩儿在她怀里,仍然执着又迷茫地朝长公子望去,乌黑的眼睛里涌现出一种渴望。
楚萸心如刀绞,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脑袋瓜上,满眼都是心疼。
她知道他在渴望什么。
自从他出生到现在,基本未曾感受过父亲的温暖。
景暄对他们很好,但对珩儿有着天生的排斥,极少亲近,小家伙自小只在女人们的怀抱里周转,然而婴儿天生的本性,是有渴望父亲气息的一面,有时她抱着他去街上逛,他会早熟地盯住那些骑在父亲脖颈上撒娇的孩子,目光久久不肯移开。
每到这时,她楚萸都很难受,却又无能为力。
就在她分神的片刻,扶苏踏着一地金光,慢慢朝他们走过来,浓重的身影被阳光拉长,一点点笼罩过来,直到将他们整个罩住。
楚萸薄施粉黛的唇瓣微微抖了抖,有些畏惧地垂着目光,始终不敢抬起头看他的表情,越发搂紧了怀里的珩儿。
她想起了那件包裹着她的玄色袍服,还有那根苍冷沉重的青铜腰带。
他还想要对她做什么呢?
他突然朝她探出手来,吓得她猛地一缩脖子,然而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握起她的下巴,或者捏住她的脸颊,而是从她略显松散的发鬓间,取下了什么东西。
只见他手指夹住一片落叶慢慢收回,指节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柔嫩的面颊,就如同他们初次相见的那个雨夜。
“公主今日看上去兴致不错嘛。”他神色暧昧地笑了一下,手指轻轻一碾,落叶顷刻间被揉得支离破碎,粘稠的汁液在他指尖缓慢流淌。
楚萸望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脊背上的凉意又添了一层,她抬手将珩儿的脸轻轻摁在怀抱中,浓长的睫毛在微风中簌簌颤动。
他唤她为公主,其中揶揄戏耍的意味溢于言表,可她除了任他嘲讽,还能怎么做呢?
就如同那夜一般,她撕心裂肺的哀求,仍唤不回他一丁点儿的怜悯。
他对他的妻子,也是这般冷漠无情吗?
她抗拒地再度向后连退了好几步,巴不得立刻扭身跑开,可她却不敢那样做,生怕会触怒他,引来新的祸端。
此刻她并不怕他对她做出什么,只是怕他会迁怒珩儿。
见她不理睬他,还一个劲地躲,他眼里闪过一抹不愉快的情绪,负着手朝前慢慢逼近了几步。
“公主那日穿的衣袍,我已经让人濯洗干净,过些天便会差人送到府上。”他说道,一边玩味似的盯住她的脸庞。
他满意地看到她的脸色登时苍白如纸,慌乱抬起的如水秋眸中,爬满了仓皇与局促。
“不、不……不劳烦长公子了,哪日我去取……”她慌不择路似的说道,生怕他突然大张旗鼓闯入家中,将她本来就有些摇摇欲坠的生活,彻底摧毁。
“哦,那倒是好,不过我的居所并不容易寻到,不如公主现在就随我回去取,如何?”他见她落入圈套,唇边笑意更盛。
逆光之下,他眉目仿佛墨染,眸如深潭,鼻梁若松,越发显得俊美无俦。
只是那笑容中,不怀好意的意味挥之不去。
楚萸再傻也不能上当,她使劲摇了摇头,本能地又往后退步,后背却一下子抵在了树干上。
她刚想偏开身子,他便像扑猎的猛兽般,紧密地压覆上来,将她整个人重重挤在他高大宽阔的身躯与粗粝的树干之间。
这突然而来的猛烈动作,吓得她肩膀紧绷,红唇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娇音。
尾音绵长,勾勾绕绕,仿佛能掐出水来。
这声音落在男人耳中,原本没有的心思都会被勾起来,更别提本就意有所图。
他脑中浮现曾经她长发散乱,雪白的下巴搭在他肩头,十指紧紧掐入他脊背,哭着央求他快一点的画面。
腰腹间热流涌动,他朝她俯下脸,鼻尖擦过她额头、鼻梁,寻到她的唇,调弄般地轻轻触了两下。
并不着急去吻,而是有耐心地,像逗弄猎物般,循循善诱,细细咂味,意图将这两年丧失的美好体验,慢慢地、一丁点一丁点地补回来。
他突然特别想听一听,她如以往那般,颤着艳红的唇,一边难耐地抽泣,一边柔柔地唤他名字的声音。
然而一想到另一个男人,将这份愉悦肆无忌惮地享用了两年,他突然涌上一阵凶狠的愤怒,顷刻间丧失了逗弄的兴致,只想尽情将她欺负一番。
他手指深入她厚密柔软的发丝间,用力攥住,向下一拽,她便如陷入敌爪的小兽般,无助地被迫仰起下巴,雪白颀长的脖颈,绷成一道柔弱而完美的弧线,仿佛引颈就戮一般。
他埋下头,就势吻住了她,而她因为怀中紧紧搂着一个婴孩,不敢有大动作,甚至连轻微的反抗都做不到,任由他的唇像干燥的火种一样,落在她颤抖眼皮、两颊、下巴,最后狠狠地,带着惩罚与发泄的情绪,咬住她瑟缩的红唇。
她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手指越发绵软无力,却不得不紧紧护住珩儿,让他的脸继续埋进她胸口,不要摔下去,也不要看见这一幕。
弓弦的一端压在她的粉颈上,随着他的动作,一进一出地刮擦,没一会儿就红了一大片,甚至洇出细小的血丝。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可她除了仰着脖子,宛如一株被风雨吹打得凌乱飘摇的小花那样承受、迎合,别无他法,甚至连声音都不敢溢出来。
珩儿对她的声音很敏感,她此刻最希望的,就是他能赶紧尽兴,她没办法将珩儿一直捂在怀中,他会难受的——
可是看他这股越发疯狂的架势,她心底泛起深深的惶恐。
唇齿间溢满他清冽又强硬的气息,她满面绯红,越来越意识到,他并不是只过过嘴瘾,就能满足的——
他想要的,显然更多,而且他仿佛很享受,她因为害怕怀中幼子受到波及,而慌乱无措、被迫婉转迎合的情态……
但这都不是最糟糕的。
她难受地闭上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已。
她对他,也并非一点感觉都没有,有些东西,是会食髓知味的。
这才是最令她焦急无措的。
在被他那样对待过之后,她仍被他吻出了感觉……
自己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玩物……她苦涩地想,胸中塞满了繁杂的悲伤。
她到底要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珩儿: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