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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打断你的腿

    今天的温度比昨天还高。

    太阳完全升起之后就开始无差别炙烤整个世界,即使这里草木丰富,裴令也觉得浑身不太舒服。

    尤其是身上那些伤口,在炎热之中闷闷地痛。

    而教室里的空调还没安装好,他又不想回到宿舍,虽然那里有空调,可还有个裴予质。索性找了个空的教室躲着,趴着不动也算是纳凉了。

    他一直在想那份名册,想知道裴予质拿这个做什么,又不好去问。

    系统极为恨铁不成钢,在他脑子里一直絮叨,说机会在眼前,怎么能不去把握。

    见他不为所动,最后终于端正了态度问:“那你之后怎么打算的?”

    “裴予质不还是没搭理沈家吗?有余地的。而且不知道我养父母是什么态度,之后得去打听一下。”

    “然后呢?”

    “然后?”裴令侧脸贴在冰凉的桌面,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那两口子要是对沈家失望了,我就添一捆柴,把火烧旺一些呗,最好能让他们也折进去。”

    “那宿主完全不打算利用裴予质了?”

    裴令的目光其实落在隔壁桌安安静静坐着的幻觉身上,裴予质和他一样望着窗外,氛围静谧得过于美好。系统说完这句话之后,幻觉忽地回头看他。

    “不好吧,”他说,“裴予质也没利用过我。”

    系统沉默片刻道:“……沈家也没利用过你啊。”

    裴令突然笑了一声,在幻觉的注视中答道:“你指望我有稳定的道德标准,不如现在就换个宿主。”

    即使他这样说,幻觉看他的眼神也没变。

    裴令想,真好,还得是自己脑子最了解自己。不会威逼利诱他来福利院,不会只安排两个房间让他抉择,也不会在半夜偷偷摸摸给他包扎,然后就在沙发上坐一晚上——早起时他注意到裴予质的衣服和头发,一点躺过的痕迹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系统才说:“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宿主你是不是有什么幻觉?”

    裴令反问:“你觉得我有病?”

    系统没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那我就是有病。”

    “我以为你和裴予质相认之后会好一些。”

    他长久地与幻觉对视,在脑中答道:“怎么可能呢……”

    比起和裴予质相处的时间,他和幻觉在一起的日子早就更久了。

    系统最后只是说:“距离任务截止还有六十九天。”

    裴令叹了口气,什么闲情逸致都没了。他坐起来,打算回宿舍和裴予质商量一下,要是他对裴家出手,裴予质看在他们曾经的战友情谊上,能不能缓一段时间再对付他。

    然而刚走出空教室,就看见外面有几人匆匆往一个方向跑去,不止是小孩老师,甚至还有装运的工人。

    出事了?

    裴令也连忙跑过去,路上随便抓了工人问发生了什么,工人也有点迷茫,只说好像是打起来了。

    他暗道不好,连忙拖着虚弱的身体跑过去。

    突发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在一片林子里,离正门和教室楼很远,却和昨晚他翻墙那地方很近。

    一群人围在旁边,有人在打电话,裴令挤进去的过程中听了一下,是打的急救电话。

    “是小槐吗……”他问道,但没人理会他。

    好不容易挤进去,他就看见了在地面零零散散的血,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

    小时候的记忆和此刻重叠,但受伤的人变成了另一个小孩,此刻正靠墙坐着,已经被吓得完全没表情了,两只眼睛都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腿。

    血是从腿上留下来的,像是被什么划伤了,血液已经浸湿了一条裤腿。

    在他慌神的一瞬间,已经有人从他身后挤了进来,嘴里说着他是裴总车队配备的医生,是专业的。

    裴令看见那人利索地给小槐止血,轻轻呼出一口气,视线挪开,就去找罪魁祸首。

    却先让他看见了咬着嘴唇憋眼泪的沈然。

    刚才一心都在伤者身上,裴令竟然忽视了小少爷。

    他盯着沈然看了几秒,对方魂不守舍地对医生絮叨,说小槐怎么样了,又说就一会儿没看好,出去了一趟就变成了这样,然后又略为崩溃地说他不知道其他小孩会讨厌小槐。

    几乎每个人都看向沈然,但没人出声,裴令心中升起一股厌倦。

    他走过去,低头叫了一声沈然的名字,对方回神瞧他,竟下意识身体一震。

    “我问你,谁干的?”

    沈然脸色苍白:“是……是其他几个孩子……我赶过来的时候看见了……”

    “看见什么?”

    沈然却不说话了,眼神乱了,看了看小槐,又在人群里扫荡了一圈。

    “他们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裴令揪住沈然的衣领,把人的目光拉回来,沉声问:“看见什么,说。”

    “他们……他们拿砖去砸小槐的膝盖,又用小刀……”沈然怯声怯气地说,之后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摇头,“我被吓坏了!我不知道他们会觉得不服气!我本意不是那样的,他们应该也不是……”

    “名字,”裴令用尽耐心问道,“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福利院内有监控,但非常少,更别说这种这种偏僻角落了。

    “你要对他们做什么……”沈然有些忌惮地看着他,“像对付沈家一样对付他们吗?可他们也还是孩子,你不能这么残忍。”

    这话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包括齐槐。裴令忍不住想齐槐听到“他们也是孩子”,会是什么心情。

    他在心里问系统:“沈然脑子到底有没有问题……他不是主角吗?一般会有这种主角吗?”

    系统答道:“他本来就是很善良的一个人,现在也是啊,而且宿主的出现毕竟扰乱了一些事情和设定。”

    见裴令不说话,沈然又坚定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死心吧。”

    裴令平心静气久了,但今天这件事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在福利院里,逮人就咬的那个时期。

    齐槐咬不动,那就他来。

    他现在很想揍人,首先要揍的就是沈然,把那几个人的名字从小少爷口中撬出来,就算会伤害转移也无所谓了。

    但系统突然道:“别!要是宿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伤害转移了,要怎么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了,松开了沈然的衣领。他听见周围有人松了口气,想来是不愿意事态升级。看过去,是那个曾经对他受伤视而不见的男老师。

    很可笑,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一些事情根本没改变。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槐突然叫了声“哥哥”,声音很轻,仿佛如果没人听见就不会再叫第二次。

    沈然立刻挥开裴令的手,蹲下去急切询问:“怎么了小槐?是不是很痛?”

    那小孩却直直盯着裴令,又叫了声“哥哥”,说:“我知道是哪些人。”

    沈然身体一僵,根本不敢回头看。

    裴令面对小槐的目光,点点头:“你可以在这里说出来,也可以只告诉我。”

    小槐没怎么犹豫就说出了一个名字,显然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了,看起来相当镇定。

    “他一直都欺负我,听说我要被领养之后还威胁我,让我不准去。”

    之后又说了三个人的名字,那些都是那个小孩的跟班和帮凶。

    “好,”裴令道,“我记住了。”

    救护车的警铃声在远处响起,裴令道:“你要先去医院处理伤口,不用担心他们被包庇,我保证。”

    小槐始终没哭,眼里只有沉着和清醒,闻言重重点点头:“谢谢哥哥……但是可以不要报警吗?如果其他人听说院子里出现坏孩子,就不会有人来领养好孩子了。”

    裴令心脏被扯了一下,他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没说话,只又仔细瞧了瞧小槐的伤势,尤其是膝盖。他不知道那些小孩下手狠不狠,膝盖很脆弱,伤得严重了,以后走路都成问题。

    “哥哥,”齐槐又小声叫他,“可以吗?”

    他深吸一口气:“可以。”

    救护车开了进来,医护人员把齐槐接走了,只留下地面的血迹。

    沈然想跟着上车,被裴令一把薅住了后领扯了回来。

    “有院长跟着就够了,你去干什么?”

    小少爷不可置信般转头看他,他冷冷看回去:“你要真想去,我就把你捆起来。”

    “你凭什么……”沈然气得发抖,“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有本事把我腿打断,我放心不下小槐,肯定要去看他的。”

    “好啊。”裴令道。

    周遭乱哄哄的,就算有几个人注意着他们两个,也没敢靠近。

    沈然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这个“好”指的不是放他走,而是说可以打断他的腿。

    他压低声音,生疏地威胁人:“你手上有伤,我知道,那些伤本来是我划自己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手上,但只要你敢打我,你也会受伤的……”

    裴令听了,慢慢扯出一个笑:“我知道啊。”

    他另一只手将小少爷的袖子拉下来,那里并不是完全光滑,也有六道疤。看起来伤得不重,而且愈合得相当快,只留下浅浅的六条印记。

    盯着沈然的眼睛,裴令道:“只划了六道就停下来了,你很怕痛吧?怎么不试试用火燎?是知道那样更痛吗?”

    沈然依旧发抖,没说出话来。

    脑子里系统又疯狂警告,说禁止伤害主角,会遭到世界意志的报复。

    可裴令全然不管,只道:“但是我不怕痛,你猜猜我敢不敢打断你的腿?”

    作者有话说:

    裴令在进裴家之前是条小疯狗……很会咬人的那种。

    第62章 嫂子(修)

    沈然用实际行动表明相信了他的威胁,最后没有再挣扎着上救护车。

    人群逐渐散去,他们还留在原地,小少爷挣脱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像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对他道:“你为什么要拆散联姻?以前的说辞是骗我的,对吧?”

    裴令也懒得再编,留下“无可奉告”四个字转身就走,可又被叫住了。

    “你欺负我单纯,傻到相信你那神神鬼鬼的说辞,可我那时候是真的拿你当朋友的。”沈然似乎要在这里对他开诚布公,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我以为你真的是为了我好,才让我远离裴先生……什么性冷淡,什么暴力,也都是你编的吧?”

    他回过身,看向小少爷依然单纯的脸。

    “所以呢?”他问。

    “你就不会觉得心虚吗?把我害成这样,牵累了整个沈家,大哥和二姐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那些事情,我都不敢给他们打电话问候,你却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裴令也很严肃,主要是因为他这会儿笑不出来,只能盯着小少爷变化丰富的表情。

    “我为我做的事情负责,要报仇随便你。”他道,“但你确定要把所有事情都扣在我头上吗,小少爷?我能绑着绳子让你跟魏迟在凶案现场卿卿我我?那会儿我正躺在手术室里吧?”

    见沈然一时说不出话,他又道:“替你挨的那一刀子,我原本这辈子不打算提起的,你非要来我面前委屈。”

    他冷笑一声,撩起了上衣下摆,腹部依然包扎着,腰上缠了好几圈。

    “还没愈合呢,大哥,要不你再给我写几封道歉信呗?”

    沈然整个人都僵硬了,半晌低声说了一句:“可那封信你也没带走,根本没看吧。”

    依然挺委屈的。

    裴令的确有点动气了,而且气得有点好笑:“我就不稀得看,你但凡自己给我经济赔偿,我现在都能给你说声对不起,再安慰你几句。”

    “……那我现在给你。”

    “不用,”他冷硬拒绝道,“你哥给过了。”

    “我哥?”小少爷有点意外,一双圆眼睁大了看他,“你跟我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哥?那你为什么要拆散我和裴先生?”

    又回到这个话题了,甚至还对他多了一层奇怪的误会。

    裴令今天被沈然弄得都快沉不住气了,这到底什么人啊?刚才还在威胁他,这会儿又对他露出单纯天真的那面。

    他不耐烦道:“都说了,无可奉告!”

    说完转身就走。

    沈然不死心,追着他走:“我大哥对你也很好,他甚至没有来追究你,你和他是不是好上了?是他辜负了你,所以你要来报复沈家吗?”

    要死,这小少爷的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

    裴令又想揍人了。

    系统兢兢业业提醒他:“宿主冷静!伤害转移!还有世界意志的报复!”

    他猛地在一栋房子的转角处停下,回身郑重道:“你烦不烦?”

    沈然也被迫停下,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满是纠结,又有点内疚一般:“如果我大哥也喜欢你,以后要和你结婚,那你也算半个沈家人了……我以后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裴令都无语了,片刻后才组织起语言:“且不说我根本没这意思,你哥也不是什么恋爱脑……离谱,那你岂不是得叫我一声哥?这么说还是我占便宜了?”

    小少爷看着他,花了一秒钟时间做心理准备,才开口道:“嫂子。”

    就在裴令怀疑自己要吐血的时候,转角后突然不紧不慢走出来一个人。

    回头一看,很好,裴予质。

    他猝不及防和裴予质对视上,刚才沈然那声“嫂子”还魔音贯耳中,一时之间气氛非常微妙。

    对方的眼神没什么波澜,但看着他的时候仿佛能一眼洞穿他的内心。裴令知道是自己心虚,但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由得给裴予质这种眼神取了个名字,叫做“心里有多少只男鬼女鬼都会被裴予质斩立决的死亡目光”。

    “裴总好。”他扯出一个得体的笑。

    差点又叫“哥”了。

    沈然也小声打了个招呼,不好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裴予质看了看他的脸,之后目光以一种很慢的速度从上而下扫过他全身,就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用视线将他归到了自己阵营。

    “没受伤。”裴予质说。

    裴令脑子不转了,麻木点点头。

    “雍九,送沈然先生回房间好好休息。”裴予质又说了一句话,身后才走出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看似礼貌,实则半强迫地将沈然请走了。

    裴令的眼神离不开那个跟班,目送人家远去了,才神奇道:“你跟班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这语气,情绪好像不高,裴令早就养成了从裴予质一成不变的语气里辨别情绪的能力,一重逢,封禁已久的能力就自动启用了。

    他抬头看过去,就见裴予质又看了看他两边手腕和腹部。

    “刚才的事情我听说了,现在打算怎么做?”

    这就是……当作没听见的意思了?刚才的墙角,裴予质一定听到了不止一句,但也不追究了。

    挺好,裴令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和裴予质只是兄弟关系,还是没血缘的,他给谁当嫂子都不影响裴予质。

    可裴予质心情不佳,他还是放缓语气稍微表了一下态:“其实那什么,我对成为哪一家的狗腿子都没有兴趣。”

    他哥的表情,在听见“狗腿子”三个字的时候有了变化,似乎有点意外,随即皱了皱眉。

    裴令没想太多,还记着要帮齐槐收拾那几个加害者的事情,当即就切换了心情,道:“先去抓人。”

    *

    五分钟前。

    远处的二楼上,裴予质和魏迟遥遥看着那片混乱,混乱的中心是裴令和沈然。

    魏迟沉不住气,很是着急:“他们在吵架吗?为什么吵起来了?靠怎么好像还要动手!”

    说着就要过去,裴予质对身后的雍九道:“拦住。”

    刚赶来福利院没多久的雍九立刻执行,把刚迈出几步的魏迟给抓了回来。因为体型差异加上魏迟不太喜欢健身,所以跟抓小鸡崽一样易如反掌。

    魏小少爷愤怒吼道:“裴予质!你拦我干什么!没见着已经乱套了吗?!”

    裴予质语气平静:“你过去之后打算帮谁?”

    就这么几个字,把魏迟完全问住了,也不挣扎了,呆愣在原地。

    裴予质继续诛心:“帮沈然,宋泠还看着,帮宋泠,那沈然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了。”

    魏迟想了想,嘴硬道:“我和宋泠刚认识,又没什么交情,你为什么把他们两个放在一……”

    “是吗?”裴予质打断了魏迟的话,意有所指。

    魏迟再怎么迟钝也反应过来了,差点蹦起来。

    “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宋泠就是……”

    “魏小少爷,”裴予质语气更冷了,比之前更为生硬地打断了魏迟,“慎言。”

    魏迟这才想起来小令的交代,不能将真实身份说出来,否则自己会死得很难看。起初他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可之后回过味来,觉得小令在骗他,不能说出真实身份很可能有其他原因,而且是对小令很重要的原因。

    所以他也愿意遵守。

    “……我知道了。”魏迟情绪低落下去,想了想,问,“是小令主动跟你坦白的吗?”

    裴予质扫了魏迟一眼:“裴令和我的事情,与你没关系。”

    魏迟一愣,想生气又忍住了,片刻后讥讽道:“那你帮谁?一个是未婚夫,一个是你……你的那什么。”

    裴予质不想与魏迟多聊,但他还是回答了这最后一个问题,说完便下楼了。

    他说的是:“沈然或许需要别人帮助,但他不需要。”

    裴予质下了楼,雍九跟在后面,内心已经掀起惊涛巨浪。

    震撼,原来宋泠就是裴令,是老板找了很久的弟弟。

    他一瞬间想起来这段时间宋泠做的事情,还有他老板对宋泠做的事情,越想越觉得震撼,现在见面岂不是相当尴尬?裴令拆散裴总的婚事,裴总把人家抓起来关了一天,好一对兄友弟恭。

    所以一时间说话也没了分寸,问道:“裴总,您现在去做什么?”

    裴予质言简意赅道:“帮人。”

    雍九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老板上一分钟还在说,裴令不需要别人帮助。

    他懂了,需不需要是一回事,别人帮不帮又是另一回事。刚才裴总那句话只说了一半,是用来忽悠魏迟的,所以这会儿不就去帮忙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加更。

    24.4.5修

    第63章 他是挺招人疼的(修)

    趁着这一段路的空闲,雍九连忙汇报自己的工作:“沈总今早又找过您一次,被我用您出差的借口搪塞回去了。董事长和夫人也问候您,让您今晚回去用餐,我还没回复。”

    “今晚不回去。”裴予质道。

    雍九有点意外。他以为无论如何老板都会抽空回去一趟,因为以前基本没拒绝过,除了被那个亲戚小孩膈应到一个夏天没回去的那次。

    想是这样想,但他还是立刻应下来,又说:“名单上所有人都找到了,您重点标注的那些人行程都在掌控中,就等您的意思。”

    “不急,看他的意思,”裴予质道,“先保密吧。”

    又走了几步,已经远远看见了宋泠,裴予质又补充道:“下午把受伤的小孩接到怀城的医院,别让沈家接触。”

    “好的。”

    雍九答应下来,但觉得有点别扭。

    他前两天都在怀城,在裴总即将登机的那个时间点,接到了秘书的电话。

    秘书小章他们突然折返去抓人了,抓到人之后裴总自己开车跑了,跑去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小镇,目的地是镇上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福利院。

    一听裴总跑福利院去了,雍九就觉得不正常。

    虽然之前也定时做慈善活动,但老板都是只默不作声直接出钱的类型,从来不会亲自跑去关心。

    毕竟裴总连自己的健康情况也不太关心,就这个睡眠状况和工作强度,能坚持这么久,连他这种抗打抗摔的体质都自愧不如。

    今天赶过来和秘书交接,小章走之前伸长胳膊够到他肩膀,拍了拍。让他劝一下老板不要乐不思蜀,公司里事情挺多的,一直远程处理也不是个事。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乐不思蜀的含义,找到裴令了嘛,的确是件大事。

    帮衬一下福利院的小孩,也就相当于帮衬裴令了,他就算不明白感情,也懂这叫做爱屋及乌,就是他不太懂兄弟之间的爱是怎么回事,有点不对的样子。

    “你带沈然回房间休息,看好了,别让沈家人联系到他,之后看宋泠的意思来处理。”

    说完这句话之后,裴予质刚好走到了拐角墙后,听见了裴令和沈然的声音。

    沈照玄没有追究裴令干的事情。

    裴予质当然知道这点,他还知道,在沈照玄把宋泠离开后的下落送给他时,还特意嘱咐了一句。

    “下手轻点,那孩子身上的伤太多了。”

    裴予质当时并不确定宋泠就是裴令,他不想沈家再插手,所以问道:“你心疼他?”

    沈照玄在电话里轻笑,似真非真答道:“他是挺招人疼的。”

    *

    裴令闷头走了一段路,裴予质本人也不问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就这么默默跟着。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后脑勺凉飕飕的。

    转头看了一眼,裴予质却一脸平静地也看向他眼睛:“什么事?”

    裴令不说话,回过头去,当后面那人不存在,直直朝着学生宿舍过去。

    那几个人的名字他已经记住了,刚才问了个老师,说那几个人年纪都差不多,也住在相邻的房间。人群围过去的时候早就不见人影了,应该是躲起来了。

    他想起刚才院长在上救护车之前,特地把他拉到一边,用恳切的语气告诉他小槐说得没错,的确不要报警。福利院里不止那几个孩子,如果传出去,会影响到其他孩子的领养情况。

    他点点头,答应了。

    裴令不准备闹大,但这事肯定不能就这样结束。大人不能打小孩,他还有别的办法。

    进了学生宿舍,问了宿管老师,裴令直奔二楼。

    巧的是,那几个小孩的房间离他以前的房间很近。这会儿其他房间的门都开着,只有其中一扇门紧闭,一看就做贼心虚。

    不知道是在洗掉刀上的血迹,还是在互相打气,但绝不可能是在忏悔,裴令了解那些小孩在想什么。

    在门前站定,裴令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回避?”

    接下来的场景,可能会让他在裴家乖巧温顺的形象进一步崩塌。虽然身为宋泠时,他也干过不少缺德事,还被裴予质以为要傍上沈照玄这个金主,可身份暴露之后他就不太自在了。

    这叫及时止损。

    裴予质垂眼看他:“我不能看吗?”

    很平静的一句话,但让裴令心软了,因为那双眼睛太专注,就好像幻觉里裴予质看他的眼神。

    ……要死,事情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裴令移开目光,低声道:“随便你……但你一会儿别阻止我。”

    “当然。”裴予质答道。

    他转过身,抬手温柔地敲了三下门。

    没人应,就又敲了三下。

    过了会儿,才有人打开那扇门,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探出头来,看见是陌生人的脸赶紧关门。

    不过裴令事先有准备,抬脚就踢,把门踹开的同时也把那小孩掀翻在地。

    一进去,他就扫过了那四个小孩的面孔,无一例外,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戒备和敌意,地下躺着那个尤甚。

    他开口问:“谁是齐锐?”

    齐锐就是这个小团体里领头的。

    四个小孩都没回答他。

    他露出一个笑:“不回答就会被带走哦,送你们去打黑工。”

    有人指了指被掀翻那个。

    裴令却没发难或者动手,他只说:“好,收拾一下跟我出去。”

    那几个小孩都愣住了,齐锐从地上站起来,戒备问道:“你要干什么?”

    “刚才是开玩笑,没地方会收童工的。”裴令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小孩之间打闹而已,你们也被吓到了,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一行人出去了,坐的是雍九开来的车,裴令没好意思玷污裴予质那辆座驾。

    不需要他开口,裴总就一言不发自己开了驾驶座的门,老老实实当司机。裴令坐副驾,四个小孩紧张地挤在后座。

    场面有点滑稽,没人说话。

    车朝着小镇最繁华的地方开,这里有一小片勉强称得上商区的地方,一栋百货大楼伫立在街口。

    下了车,他无视路人纷纷投来的目光,转头问那几个小孩。

    “想吃什么,随便选。”

    那三个小孩都盯着老大齐锐,最后齐锐指了指那家著名快餐店的招牌。

    裴令笑着看向齐锐:“我问你了吗?”

    所有小孩都愣住了,身为团体老大的齐锐顿时涨红了脸,问他什么意思。

    他没搭理,抬抬下巴冲那三个小孩道:“你们重新选。”

    最后那三个小孩还是选了那家快餐,但看起来比之前更加不安了。

    他们进了商场,小孩安安静静走前面,他和裴予质压着步子跟在后面。

    踏上扶梯的时候,裴予质忽然开口:“裴令小时候来过这里吗?”

    他心中一紧,却也很配合地回答:“裴令小的时候这栋楼还没修起来,他偷溜出来,最多也只是去吃点路边摊。”

    富二代就是这样的,他原本就和裴予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估计马上裴予质又会问他为什么要吃路边摊了。他一定会回个白眼,还没对这人翻过白眼,想想就刺激。

    “好吃吗?”

    他一愣:“啊?”

    裴予质又问:“路边摊好吃吗?”

    裴令看了眼,发现这人是认真在问。他忽地想起曾经有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下了餐桌之后他哥叫住他,问为什么只吃了两口,当时他哥的神情就和现在的裴予质差不多。

    自己怎么回答的来着……好像他说的是,不好吃。

    扶梯升到尽头,他迈出一步的同时喉结不自觉滑动了一下,有点僵硬地回答“好吃”。

    裴予质没再说什么,他们到了二楼,那几个小孩却不敢先走进去,怯怯地在门口等着。

    四个人分成了两组站队,齐锐被孤立在一边,但另外三人都非常尴尬,也不敢说话。等到两个大人走进去了,他们也才跟着进去,找了一张大桌子坐下。

    点餐时裴令照例询问,这次没人回答,四人显露出一种团结的默契。

    他也不再问,自顾自点了一些,之后又亲自去取餐,将几个餐盘放在桌面,朝对面挤在一起的四个孩子推去。

    “吃吧。”

    没人动,裴令就笑道:“我付钱,没下毒,不吃就走。”

    这句话说完,立刻就有人伸手,陆陆续续的,几个孩子都抵抗不住炸鸡快餐的诱惑。平日在福利院里,他们哪儿能吃到这个。

    他啪的一下打在齐锐伸出来的手臂上,没收力气,那片皮肤立刻就红了。

    “让你吃了吗。”他盯着齐锐的眼睛,嘴角还带着笑意。

    所有人又都不敢动了。

    齐锐的自尊心一再受挫,眼睛都气红了,露出了欺负人时那盛气凌人的样子,狠狠看着裴令,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毕竟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拳头能解决很多事情。

    裴令却平淡道:“要么都别吃,我们这就回去。回去之后我找你们院长,让她饿你们三天。”

    所有人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带他们出来改善伙食的,名字叫做宋泠的人,并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角色。

    而且旁边那个一看就是有钱人的男人,虽然不说话,神色淡淡地坐在旁边,但看起来非常不好惹。他们几个都养成了一种对危险的直觉,如果他们对宋泠做了什么,这个男人不会放过他们的。

    宋泠就是来惩罚他们的。

    可是对于齐锐来说才是惩罚,对另外三个人而言,这是意外的惊喜。

    威逼利诱之下,没僵持多久,另外三个人开动了。

    吃相很迫不及待,掉了一桌子的渣,衣服上也沾了酱料、洒了可乐。

    裴令向后靠在椅背上,很悠闲地盯着齐锐,却让对方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他觉得自己大费周章震慑这几个小孩,场面有点滑稽,可又记起小槐被血沾湿的裤腿,便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吃吧,多吃点,”他笑意里透着冷,“待会儿还有事情可做。”

    每个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但没人有空理会他,齐锐也不敢说什么。

    裴令却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一转头,就见旁边椅子上的裴予质倾身过来,表情很正常,动作过了界——一般关系的社交边界。

    他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不表露出任何波动,裴予质似乎是要跟他说悄悄话。

    就听见裴予质非常小声地说:“辛苦了。”

    他一愣:“为什么?”

    难道是辛苦他收拾这几个小恶鬼?

    然而裴予质说:“你已经看了甜筒好几眼,忍着点。”

    作者有话说:

    24.4.5修

    第64章 予质哥哥(修)

    因为这么一句话,裴令差点破功,好在这段时间演技有所提升,只露出了一点无语的表情。

    的确被说中了,他无话可说。

    裴予质坐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在一片沉默之中就这么吃完了一顿饭,那三个小孩眼见着吃得快吐了才停下。

    之后裴令又带他们转了一圈商场,给那三人各自买了一件新衣服,全程当作齐锐不需要,但也不准人离开。

    齐锐也只能跟着他们,这孩子不愧是能抄起板砖往人膝盖上砸的,也很能忍耐,在这过程中一言不发。

    裴令让那几个小孩在原地等着,自己去结账。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转身朝着紧跟身后的裴予质伸手:“先预支点钱。”

    裴予质就问:“沈照玄给你的经济赔偿呢?”

    他大惊失色:“这句你也听到了?!”

    裴予质不明显地笑了笑,算是承认。

    “他给我的……”裴令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还没变现,我现在穷得只能吃起饭。”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有点急了,给那几个坏小孩买衣服,他不想动用原主的小小金库。

    他灵机一动,故意想恶心对方,板着脸道:“预支点吧,予质哥哥?”

    很烂的谐音梗,但他管不住这张嘴。

    就见裴予质眼角一抽,沉默两秒之后伸手从内袋里拿出一个小皮夹,抽出一张卡递给他。

    裴令识货,知道这张卡远远超出裴予质承诺的价值。

    有点心慌,但秉承着有钱就得拿的原则,还是收下了。

    “密码?”

    裴予质答道:“你知道。”

    ……小时候的裴予质一点都不恶劣,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之前还坑了魏迟一把,让人家破了财。

    但是好像也不算坏,至少比以前更像个活人了。

    但是的但是……他肯定自己完全不知道密码,要怎么猜啊?

    裴予质看起来非常笃定他知道,他也只好试试。结账时想了想,输入了裴予质的生日,虽然数字后四位也是他的生日。

    错误。

    服务员盯着他,他转头盯着他哥:“可以不要再玩我了吗,裴总?”

    而裴予质只道:“再想想。”

    裴令有点破罐破摔,心想多错几次让卡锁定算了,转头就啪啪啪按下一串数字,是他在国外时常用的密码。

    竟然对了。

    裴令后背突然发凉。

    结完账,他在走回去之前扯了扯裴予质的袖子,很认真地小声问:“是不是你让我借尸还魂的?”

    这句话是他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说出来就等于又承认了一遍,自己就是裴令。

    裴予质垂眼看他,眼里笑意比之前明显:“这张卡你留着,至于密码为什么是这个,你自己想想。”

    说完就走了。

    裴令觉得自己被耍了,但是又不明白怎么被耍的。

    回到车上,他的内心才稍微平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等他发话,他晾了后面几个小孩一会儿,才回身问:“我对你们好吗?”

    那三个小孩犹豫一番之后点点头,他们被这个人吓到了,不敢否认,但仔细一想,的确对他们挺好。

    “那发表一下感想?”这个人又问。

    齐锐就率先嗤笑一声:“你以为会感化我们?”

    其余几个小孩也犹豫着纷纷点头。

    “我没这样说啊,”裴令扫了他们一眼,“我的意思是,你们小小年纪都这么狠,是块料子,长大之后能给我当打手。”

    后排几个小孩都听懵了。

    但他们听懂了一点,那就是自己有机会出去,而且面前这个人好像也挺有钱。

    除了齐锐,他明显不讨这个人喜欢。但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上午时,他们三个还在齐锐带领下收拾了那个小瞎子,可这会儿威风就不见了。

    以后也没有跟在齐锐身后的必要了吧?

    前面那人又说:“机会只有这一次,除了齐锐,你们愿不愿意跟我走?”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想收养他们,可是自从昨天福利院来了这群人,事情就变了。就连齐槐那个瞎子也能被收养,凭什么他们不可以?虽然这人看起来没有姓沈那个好拿捏,但实在的好处也是有的。

    打手就打手,打人还能赚钱。

    他们对视了几眼,都刻意忽略了齐锐耻辱又愤怒的脸色,对前面那人点了头。

    裴令见小孩都同意了,这才道:“但我只想带走一个,你们自己决定吧。”

    话音落下,却是驾驶座的裴予质笑了一声,很由衷的被逗乐的那种笑。

    裴令莫名其妙看过去,没意识到自己瞪了一眼。笑什么笑,别在这时候拆他的台,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严。

    裴予质带着笑意道:“那就回去了。”

    “不,先去医院。”

    他估算了一下,这会儿那小孩还没有转院,就应道:“好。”

    说完发动了车,看了一眼副驾的裴令,看着前面的路,安静下来和以前一样,有点呆。

    快到医院时,裴令又突然回过神,像是卡顿了一样,脸上又恢复了表情。

    却是冷冷地对后面几个人说话:“给你们十分钟决定好,不管用什么方法。到时候如果选不出人,我就一个都不带走了,而且会嘱咐院长和所有人,让你们以后的日子不再那么舒坦。”

    裴予质没去注意那几个小孩的反应,他只是看了看裴令,然后又看了看。

    开进停车场时,裴令终于忍受不了,转过头来皱眉看他。

    “好好当司机,裴总。”

    挺凶的,裴予质当然要立刻答应下来,他点点头:“好的。”

    停好车,裴令几乎是立刻开门逃走了。

    等到车上只剩自己,雍九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裴予质接起,就听雍九说名单上的人自投罗网,主动来福利院了。

    “来了一个名单上重点标注的人,很落魄。”雍九道,“他想留在福利院做事,可能是看福利院有人资助了,所以来分一杯羹。”

    裴予质问道:“提到裴令了吗?”

    “他说自己以前和裴令住一个房间,是很好的朋友,您想问什么都可以去找他,但是能轻易看出来他没说实话。”

    裴予质的语气和工作时没什么区别:“把人支开,别让裴令看见。”

    “裴总原本不是打算让他们……”雍九的话说到一半又闭上嘴。

    他转头朝着窗外,裴令的身影虽然清瘦,却并不像背负着什么往事一般沉重,是不同于小时候的舒展挺拔。

    经过这两天的试探,他怀疑裴令已经忘记了在福利院所经历的很多事情,可能出于记忆的保护机制,或者只是不想记起。

    他尊重裴令的决定。

    如果裴令不想回忆,那他就不会主动提醒,那本工作日志他会藏得好好的。

    但尊重裴令不代表他什么都不能做。那几个人的命都得留好,脖子洗干净,给裴令预备着。

    “别让他接近,”裴予质难得又重复了一遍要求,“就这样。”

    之后便挂了电话。

    一下车,就见裴令在远处狐疑地望着这边,但又像是在等他。

    他当即跟上去,继续做裴令的跟班。

    作者有话说:

    走几章感情线

    24.4.5修

    第65章 给你买甜筒(修)

    小镇的医院有些简陋,住院部那栋楼也矮小,一走进去就能看见几个格格不入的人,穿着一身黑守在楼道边。

    裴令一愣,明白过来这应该是裴予质安排的。

    也是,裴予质虽然一向都事不关己,可一旦管起事来,行事风格非常干脆周全且利落。要是不让人守着,万一沈家来抢人怎么办?

    虽然他没资格评判,但他很不赞同小槐被沈家接走。

    他把那四个小孩留在一楼,让保镖守着,说等他们决定出了结果再通知他。

    领着个大尾巴走到病房门口时,裴令却没进去。他还没完成给小槐的承诺,不想这时候见面。

    而裴予质似乎不关心小槐的伤势,也不喜欢和孩子相处,所以没有进去看望的必要。

    两人就站在病床的视角盲区,裴令偷偷往里看了两眼。小槐靠在升起来的床头上,低头玩手指,脸色还不错。

    只不过里面还有两个保镖守着,其他两床的病人和家属都躲得远远的,就像害怕招惹上黑社会一样。

    这时候院长刚好从走廊另一边回病房,在走廊上给他交代了一下检查情况。小槐膝盖轻微骨折,腿上的伤口也缝了几针。

    虽然不严重,但毕竟是无妄之灾。

    交代完之后,院长又问他那几个小孩怎么样了。

    他云淡风轻道:“他们啊,我就带他们出去透透气而已,这会儿正在楼下。”

    “你……带他们出去玩了吗?”院长面露疑惑。

    “也不算玩,就吃了顿饭,说了几句话。”

    裴令说着话,目光却透过大开的房门看向里面,小槐依然低头玩着手指。

    院长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你要让他们见小槐吗?是要给小槐道歉?”

    裴令摇摇头:“这种人的道歉听了有什么用,又不是真心的,而且他们也不一定愿意道歉。”

    “那你是……”

    院长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保镖一步三级台阶地跨了上来,有些着急地开口。

    “裴总,他们打起来了。”

    裴予质却说:“跟他说。”

    那人愣了愣,连忙转向裴令:“他们几个找了个买水的借口,趁我们不注意溜走了。发现他们的时候有两个脑袋见了血,用石头砸的,这会儿被送去急诊了。”

    裴令完全不着急,又问:“另外两个呢?没受伤?”

    “也打得鼻青脸肿的,应该是皮外伤。”

    院长下意识紧张,惊呼了好几声,好歹也是福利院的孩子,真出了事情就不好了。

    但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惊诧地看向裴令:“原谅我冒昧,但这件事是你干的吗?”

    裴令耸耸肩:“我没有让他们打架啊,真的只是带他们吃了顿饭而已。”

    “可是……他们怎么会突然打起来?”院长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裴令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后,他知道裴予质正盯着自己。

    “您不信可以问裴总,裴总当时也在场。”

    院长抬头去看,却见裴总十分稳重地点了点头。

    她只好暂时放下疑惑,先去急诊室看那几个小孩伤成什么样子。

    保镖也跟着离开,病房外的走廊上只剩下裴令一个人。

    他不太想进去面对小槐,虽然信守了承诺,但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方法。这一趟确认了小槐没什么大碍,他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只有一件事,还需要处理。

    或许是他的表情有点纠结,让裴予质读懂了,问道:“你在担心他会跟着沈然走吗?”

    他转身去看,没否认。

    裴予质率先转身,领着他走到尽头的窗户边,这里没有其他人。

    之后才回身对他道:“他不是你的责任。”

    裴令愣住了。

    这话几乎点醒了他,他原本就孑然一身,不对任何人负责,除了自己。其余的担心都是自找,也包括对裴予质的顾虑。

    他听见裴予质说:“作为旁观者,我可以提供一个建议,如果你需要的话。”

    “什么?”

    “不如让他自己选择。”

    裴令还是有所顾忌,“可是沈然靠谱吗?”

    “第一个选择,接受额外资助,并且我可以提供医疗条件,尽可能医治他的眼睛。第二个选择,我们为他寻找可靠的监护人,此后的事情就是监护人的责任了。”裴予质极为理性地说,“他已经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可以做决定。”

    裴令盯了裴予质一会儿。

    以前他天天跟在裴予质身后的时候,裴予质并不是一直沉默安静的。裴家毕竟家大业大,裴予质从很小开始就要学会应对各种场合,即使是和大人聊起商业,也必须侃侃而谈。

    而他不需要了解那些,站在裴予质身后一言不发,被一些人以为是宠坏的小少爷,被更多人认为是裴家的边缘人物。

    裴予质却从来不管他,他们一直都井水不犯河水……即使如果真犯起来,两个人也不会是对立面。

    很少有机会像今天一样,裴予质插手他的事。

    他想起面前这个人找了自己很久。

    于是在医院的无人长廊上,他仰着头,小声问:“哥,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不然为什么现在这么在乎他?

    不同于刚才那声玩笑的“予质哥哥”,这一句,才是他们彼此最熟悉的称呼。

    而裴予质的反应并不是完全和小时候一样,那么习以为常。

    或许时隔数年的亲密称呼,对裴予质来说也是恍然的。眼神有些许的动摇,却始终看着他,片刻后才开口。

    “在你房间的书柜里,有一整排的志怪和科幻小说。”裴予质这会儿话又变多了,“我记得一开始,那一排摆放的都是自然科学类书籍。”

    “什么?”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裴令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有种不好的预感,提前开始心虚。

    他花了长年累月的时间,才一本又一本地替换掉那些书。这算是他在裴家特别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因为所有人、包括每天打扫他房间的佣人,通通都没有发现。

    当时他还得意过,没想到自己一直是某人眼里偷偷摸摸的傻子……

    裴予质退后一步,打量了一下他的脑袋,更像是疑惑他脑子是怎么长的,道:“果然是看得太多了。”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正经回答问题不好吗……拐着弯数落我。”

    下一瞬就听见他哥说:“变化最大的人,似乎不是我。”

    裴令更紧张了。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吗?交代错误,坦白实情,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具陌生人的身体里,又为什么跑去沈家,把沈家搅得一团糟,还要试图拆散和裴家的联姻。

    裴令这两天也时常在想,如果裴予质真问了,他要怎么回答。

    实话是不可能说的,这属于任务保密,但编瞎话也不是那么好编的。和糊弄别人不同,他面对裴予质就有点犹豫。

    想到这里,他往后面退了几步,打算去病房躲躲。

    然而裴予质却对他招了招手,他一僵,进退两难看过去。

    “让他好好休养,我们先走。”他哥顿了顿,“去给你买甜筒。”

    最后几个字,让一股难为情的情绪突然上涌。他感觉一股热流从脖子往上攀,他动也不敢动,傻了一样站在原地。

    “我……不想吃。”他只憋出来四个字,看见他哥一副不相信的眼神,又连忙道,“我们还是回福利院吧。”

    “你不是很想离开那里吗?”裴予质相当镇定。

    他眼神躲闪:“也……也行啊。”

    “那你想去哪里?”

    这句话添了几分认真,让他又忽地看回去,盯着裴予质那张脸。

    他哥说:“我不住在老宅了。”

    裴令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

    “现在我住的地方没有佣人,钟点工每天只待两个小时。”裴予质道,“最里面的房间空着,还没布置。”

    裴予质的声线冷静疏离得与夏日相悖,但语气又像掠过湖面、拂动树梢的风,没有色彩,但在裴令听来相当平和。

    平和的邀请,摆出了自己的筹码。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可能会修一下文,最近码字都挺赶的

    24.4.5修

    第66章 小乖

    裴令听懂了,但他有些茫然。

    茫然于裴予质的变化。

    每个人自己的视角下,时间都是连续的,就像一条流淌不息的河,然后在死亡的那天彻底干涸。

    可那些曾经日日相处,又分开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人,他们如同某一日突然改道的河,朝着另一个方向流淌,从此了无音讯,却又在某一天再次遇见。

    重逢时,他们看过的风景不同,经历过的天气不同,接纳的雨水不同……他们还是他们,可是有很多东西在截断的时间中改变了,而且在彼此视角里改变得毫无前兆。

    裴令的生命之河干涸过一次,时间被截断又拼起,他依然迎来了再次汇入裴予质的这一天。

    这算什么?命运吗?还是对世界意志的嘲弄?

    多年不见,裴予质的一部分变得很好。

    但裴令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里他只会变得比当初更加孤僻怪异。没有接受别人的好,也懒得去寻找什么美好的东西,他所做只是活着。

    就算遇见魏迟那样的人,当初在国外对他穷追猛打,他解决不了也跑不了,最后也只是摆烂适应。

    裴予质给他过多的尊严,如此委婉,竟然将选择权交给他。

    一般情况下,他都会选择拒绝。

    可这是裴予质。

    系统在脑中怂恿他:“快提条件啊宿主,让裴予质取消婚约,否则就不跟他走。”

    裴令没说话。

    万一呢,万一裴予质不会答应呢?他们裴家人都是利益至上的,裴予质终究也是那个家里走出来的人。

    而且他不想欠裴予质什么。

    如果他一提出要求,裴予质就答应了,他得结结实实欠对方一个人情。

    人情这东西,关系不近不远的人能欠,一般亲近的也能欠,可太熟了太近了,人情债欠得就不那么坦然了。要么是一方纠结犹豫不忍心,要么另是一方不觉得被亏欠,这两种情况都不是裴令想要的。

    系统又说他不争气,他却问裴予质:“你为什么要找裴令?”

    裴予质面对他求知若渴的眼神,反过来问:“你喜欢深色还是浅色的布置?”

    气定神闲的,完全不被他的节奏影响。

    “嗯……浅色?”

    “好,喜欢地毯还是瓷砖?”

    “……地板行吗?”

    “大床还是小床?”

    “小床。”

    裴令已经放弃思考了,裴予质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又问了好几个关于布置的问题,裴予质才道:“你搬过来和我住一段时间,我就告诉你答案。”

    他恍然大悟,裴予质才不会只给他选择权就放手不管,这人会诱惑他。

    上一次是一千万,这次是他喜欢的、独属于他的私人空间,附加一个答案。

    “我说过,我能给的筹码不多。”裴予质道,“再加两千万,或者等价的资产,回怀城之后一起转到你名下。”

    用钱来诱惑,大大的坏。

    本来就准备答应的,这下又有钱到手,裴令立刻点头。

    裴予质轻笑一声,眼角都上扬了些许,看得他不自觉愣住了,三千万即将到手的喜悦都忘了一些。

    “宿主,你真的很没出息。”系统突然说。

    裴令赶紧低头,心想活得那么有出息干什么?苟且偷生、随遇而安也是一种活法,该低头时就要低头。

    裴予质笑完之后就道:“今天晚上回怀城,在此之前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可以在房间里休息。”

    说着就跟他一起下了楼。

    坐上车之后,裴令思绪正常了一些,意识到裴予质说的有事情要处理,他想到了资料室里缺失的文件。

    便问道:“你能不能把拿走的工作日志给我看看?”

    已经过去很多年,他早就记不清那个女老师的长相了,甚至除了一些日常和打架的经历,其余的事情也跟披了一层纱似的模模糊糊。想了大半天,他才隐约记起来,那个老师姓郑。

    可他越去回忆,好奇心就越重。

    也不是好奇别的,就想知道郑老师怎么描述的自己。毕竟他记得,那是他遇到过最温柔的老师,又在他的人生中出现得如此短暂。

    而且他心怀愧疚。

    关于那个老师的记忆碎片,都透着阴天的沉闷。

    他想起老师经常被院长叫去办公室训话,十有八九都是因为他又不乖了。

    午饭时碗掉在地上,食物撒了一地,说明他浪费粮食。上课睡觉,说明他生性懒惰。和室友动手,把人打得鼻青脸肿,说明他顽劣不堪,还不合群。

    老师会给院长解释,具体怎么说的,他在院长办公室外听到了,可后来也忘了。

    只是院长根本不会听,只会骂郑老师维护一个本性就烂的坏孩子。

    所以没过多久,老师就被辞退了,裴令甚至没能好好跟对方说过话。

    裴予质将车开出医院,片刻后问道:“你想知道郑老师怎么描述裴令的?”

    没有遮掩拿走了郑老师工作日志的事情,相当坦率。

    所以他也坦诚地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她并没有写多么隐秘的事情,我想你自己能猜得出来。”

    裴令还真猜了猜,随即摇摇头:“我记不太清小时候的事情了。”

    听他这样说,裴予质便直接答道:“她说裴令喜欢吃冰淇淋。”

    裴令一愣,怀疑他哥又在取笑。

    “还有呢?”

    “她说裴令不爱说话。”

    “小时候是比较酷……还有呢?”

    “她还给裴令取了一个小名,”裴予质说,“她知道裴令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所以叫他小乖。”

    裴令摸了摸耳朵,又揉了揉脸颊,又开始从心口往脖子上蔓延热度了。

    在工作日志里写这个会不会太奇怪了……但他依稀记得老师这样叫过他,还说他不是一个坏孩子。

    可是当一个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小乖。”裴予质突然轻声道。

    裴令吓得一激灵,猛地转头,睁大了眼睛看向对方,上半身不自觉往另一个方向缩了缩。

    “你这样很诡异……”他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那是对一个八九岁小孩的称呼。”

    裴予质毫无羞耻心可言,静静看了他一眼,说:“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安排在离开之前。”

    他思考了两秒,还是摇摇头:“不用了吧,我又不是裴令,而且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

    “她如今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每个月都会来渠岭镇散心。”裴予质语速放缓,“听起来过得很好,不是吗?”

    当时裴予质在资料室里,一字一句看完了那本工作日志。

    那个年轻的女人用一支笔极力维护裴令,试图向院方证明裴令的好,说身为孩子的引路人,至少应该做到一视同仁。

    碗掉在地上,是因为被人打掉的。上课睡觉,是因为夜里在阳台缩着睡不安稳。和室友打架,是因为对方扔了他的被子。

    可五页纸,每一面都被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裴予质想,还好,有人曾经给过裴令温暖,指引过方向。

    他昨天找到了那个女人,巧的是昨天刚好是女人来渠岭镇散心的日子。他没有告诉对方裴令在二十四岁那年就去世了,骤然得知死讯不会好受,对方不像他,这么快就失而复得。

    见一个在乎裴令的人,这是相当奇妙的体验。

    对方提到裴令时,露出的柔软表情,眼神中的怀念和遗憾,很可能是爱。

    不同于魏迟流露在外的殷切,是一种不肤浅也不索取什么的感情。

    在对方记忆中,裴令在福利院的日子相当难熬,而裴令本人从来没提到过。

    院长醉心于油水,其他方面就缺少精力。处理每一件骚乱太费力气,不如选一个人,承担所有指责,这样每次都能迅速平息风波。

    老师也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院子里的孩子领养出去得越多,他们也就越轻松。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所以可以对一些事情视而不见。

    小孩有好有坏,可是在那样环境里生活的好孩子,往往缺少对抗什么的勇气,维护自己的自尊就已经很不容易。

    裴予质一言不发,听着女人独自说了十多分钟,从平和到语带痛苦。

    “从上而下烂成一团,我根本没有办法改变。”

    一场直入而简单的谈话到了尾声,那个女人收敛情绪,对他说:“希望小乖他在国外过得好。”

    裴予质没有回应这个美好而无用的期望。

    对方又深深看向他,说:“我很高兴,他能拥有这么在乎他的家人,你很关心他。”

    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在这场谈话中并没有说几句话,也没流露什么情绪,对方如何判断他对裴令的在乎和关心?

    这两个词不像在描述他,至少不像以前的他。

    然而裴予质没有否认。

    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敏锐使得她看出了自己的疑虑:“我带他的时间其实很短,你能找到我,说明你在乎谁对他好。而且你的确给我一种感觉,就像能支持他做出任何决定的那种家人。”

    裴予质原本只回答了一句“谢谢”,但又补充道:“我会支持他所有决定。”

    女人眼底的泪意淡了一些,露出欣慰之色:“你们兄弟关系很难得,他过得应该不错吧?”

    他记住了对方柔软的眼神,试着模仿,但一时失败了。

    所以他只是点点头,答道:“他会过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更新这章之前把62-65都修了一遍。剧情改动不太大,进展加快了一点,主要是感情线互动多了一些,也增加了一些字数,建议看过的朋友清一下缓存重看一遍……造成麻烦很抱歉,以后会尽量避免修文的

    _(′_`」 ∠)_

    第67章 到底薅了多少钱

    回到福利院之后,裴令被送回房间,就有医生来替他换药。

    而裴予质本人出去了,大概是福利院的捐赠工作还有一些细节要处理,他没想太多,安安静静地看医生给他处理伤口。

    或许是天气原因,加上这两天的奔波,伤口有些发炎了。量了体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处在低烧状态。

    连医生都很奇怪:“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这医生说话比较直,也没有迂回的那些礼貌,裴令听着还挺舒服。

    他摇摇头:“没什么感觉。”

    医生让他自己牵着衣摆,把腹部的伤口露出来,然后重新包扎。

    “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发烧?”

    裴令一愣,这副身体的情况他不是特别清楚,体质应该挺弱的,所以就点了点头。

    实际上在他当裴令的时候,可能是跟留学那地方的水土八字不合,的确时不时发热头痛的。不过去医院不方便,预约等待的时间都够他恢复三四次了,所以每次都只是买退烧药吃,然后完全无视身体状况,不知不觉就好了。

    “你现在头晕吗?”医生又问。

    他仔细感受了一下:“你不说我还不觉得,是有一点。”

    “晕就对了,”医生说,“回头查个血,但就算不查血我也建议你最好卧床休息。”

    他不敢顶嘴。

    自己所待的是别人的身体,把宋泠的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他还挺过意不去的。

    那医生下楼一趟,竟然给他搞来了一袋输液的药和架子,当即就给他挂上水了,看得他目瞪口呆。

    怎么觉得就连裴予质身边的人,都要比沈家的靠谱很多呢?

    裴予质回来的时候,一袋正好快输完,裴令整个人已经开始犯困了,靠在沙发上,垂眼盯着一截输液管一动不动。

    医生跟终于见着小孩家长似的,连忙告状,说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一定得重视起来。

    裴予质也挺配合,医生要求什么就答应什么。

    几分钟滔滔不绝的告状结束之后,医生缓了口气又说:“我算着日子,之前那瓶药您应该快吃完了,给您带了一瓶来,不过我还是建议您尽量少……”

    “徐医生,谢谢,”裴予质没让对方将话说完,“你待会儿拿给雍九吧。”

    医生一愣,识趣地闭嘴不再提,点点头就开始给裴令取针。

    裴令在困倦中精准捕捉到了信息——裴予质在吃药,而且应该是长期的。

    什么情况?

    不是……真是性冷淡啊?在吃那方面的药?不对啊,裴予质现在有固定伴侣吗?不固定的呢?

    就在他困得胡思乱想之际,就感觉裴予质靠近了,弯腰对他道:“都处理好了,这就回去。”

    他的思绪也跟着转了过来,忙问:“小槐那里呢?”

    “安排好了,”裴予质点头,“他选择留在福利院,已经出发转去怀城的医院了,顺带检查眼睛。”

    齐槐做出这个选择,其实裴令也不是很意外。

    物质条件够了,至于有没有家,对于他们这样的孤儿来说也不是人人必需的,至少他是这样。

    医生先收拾好下楼,裴令活动了一下有点肿胀的手,慢慢站起身。

    原本想跟在他哥身后出去,然而裴予质似乎打定了注意,要让他走在前面,主动给他开了门。

    裴令困得不是很想计较,迷迷糊糊出了福利院,心中一点类似于不舍的波动都没有,再次离开了这个对他而言重要又不重要的地方,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大门。

    倒是那些小孩和老师都跟了出来。他扫了一眼,院长不在,而且好像少了几个老师,包括那个中年男人。

    他随口问了一句,裴予质就道,有几个人辞职了。

    裴令当然知道不是辞职,可他也只是稍微愣了愣,随即没再管,朝外面那条公路走去。

    一列车队停在路边,他钻进了裴予质替他打开的车门,紧接着旁边就坐上来一个人。

    “睡吧。”

    实际上裴令已经开始小鸡啄米了,没等他啄第二下,脑袋就被一只手托住。

    他茫然睁眼,就见挡板缓缓升起,裴予质扶着他躺倒。脑袋挨上西装布料,裴令意识到自己正侧躺在裴予质膝上。

    下意识想躲开,但放在他后脑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就让他又躺了回去。

    “睡。”裴予质只说了一个字,裴令就心想自己也不损失什么,实在太困,于是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睡去。车开得非常平稳,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太适合睡觉了。

    但脑袋上那只手还没挪开,他很想出声提醒,但已经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裴令突然感觉身体被轻轻一抛,短暂的失重感之后,一双手将他牢牢拦住,避免了下坠。

    睁开眼,他睡得都快忘记身处那里,就听见了裴予质的声音:“没事。”

    裴令撑着坐起来,意识到刚才一个急刹把他弄醒了。

    “发生什么了?”

    挡板降下,司机说:“那好像是沈家的车牌号。”

    话音刚落,裴令兜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他存储后就一直没有联系的号码。

    联系人显示的是——沈叔叔。

    裴令一下子就清醒了许多,下意识抬头去看裴予质,正对上一双幽深的黑色瞳孔。

    裴予质其实没什么表情,见他愣住,就道:“不如听听他想说什么?”

    他就点了接听,又出于莫名其妙的心虚,点了扩音。

    下一秒,就听见了那熟悉的声线,带着笑意,温和有礼。

    “小宋,这两天玩得还开心吗?”

    裴令想起就是这厮把他行踪卖了,当然没什么好心情,更何况等在这里直接拦路,来势汹汹一定没好事。

    看了一眼窗外,已经下了高速,在怀城边上了。

    “沈先生有事吗?”他问道。

    “当然了,”沈照玄说,“你旁边那位可真难见啊,要是不联系你,我到现在都还说不上话呢。”

    裴令听懂了,当即把手机递给裴予质:“找你的。”

    裴予质露出点无奈的神情。

    裴令这姿势仿佛在递一个手榴弹给他,迫不及待想脱手。

    他只好接过,开口道:“有事就说。”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想见见朋友。令尊令堂都说了你今天不回怀城,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天都还没黑呢。”沈照玄依然不紧不慢道,“有段时间没聚了,今天晚上出来玩?”

    裴令听着听着就意识到,沈照玄今天去找裴家那两口子了。

    而且裴予质对那两口子说今天不回怀城,几年不见,撒谎这么圆熟了。

    见着裴予质盯着自己,他连忙挪开视线,心想他才不替裴予质做决定。

    “可以。”裴予质答道。

    “把我弟和小宋也带来?小孩儿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

    裴令一听就觉得这人不安好心。

    一是在跟裴予质要人,自家弟弟跑那么远去找未婚夫,未婚夫总得给个交代。

    二是今天晚上多半要跟裴予质谈婚约的事情,裴令可不想参与其中,他已经有别的计划,不想接触沈照玄那老狐狸了。被卖了行踪的事情他自己认栽,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于是他连忙对裴予质摆手,用口型道:“别拉上我!”

    沈照玄就像预判了他的态度一般,又补充道:“告诉小宋,我在怀城还有套闲置的房产,今晚要是来了就送他。”

    于是裴予质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挑眉看向他,那表情就像在问“你到底从几个人那里薅了多少钱”。

    裴令一愣,随即深深叹了口气,说了句“随便”就转身看向窗外,不再挣扎。

    果然,他听见裴予质道:“好,他会去。”

    作者有话说:

    吞金兽裴令!抱歉今天有点晚啦,花时间在修改大纲上了

    第68章 抛弃尊严

    车辆改道,过了几个路口,裴令却发现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车驶向了另一条路。

    他忽然想起什么:“那是沈然?”

    裴予质没有否认。

    裴令就疑惑道:“你把他押下来了?为了威胁沈照玄?”

    然而裴予质却看向他的手:“还有谁知道你右手有伤?”

    “……魏迟?还有医生。”他回答完才反应过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的伤和沈然的在同一位置?”裴予质反问,“怎么不想着遮掩?越多人知道这件事,对你越不利。”

    裴令意识到,什么重生什么伤害转移,他哥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问,可是什么都看出来了。

    “夏天的衣服本来就又薄又少,能遮得住什么……”他替自己狡辩,“就算其他人知道了,也不会杀了沈然的。”

    沈然就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主角,怎么可能死。

    但凡不死,受点伤转移到裴令身上也没什么,忍忍就过去了。反正现在任务已经进行到一半,再过不久他就能解脱。

    想着便问系统:“你这里有什么进度条吗?”

    系统答道:“有的,任务进度停滞在60%,混乱值目前下降到50%。”

    比裴令想象中高,但他注意到“下降”二字。

    “为什么还下降了?最高值是多少?”

    “在沈家相关的舆论最热时,任务进度一度涨到70%,但这两天沈家控制了一部分舆论,整体降温了。至于混乱值,在沈然决定领养齐槐时涨到了65%,也因为领养中止而下降。”

    降了这么多……裴令有点牙痒痒,早知道就劝沈然换个人领养了,换成那几个小恶鬼,反正沈然觉得他们本性善良,孺子可教。

    “不受伤不好吗?”裴予质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裴令一愣,摇摇头就急着问:“这会儿让沈然领养齐锐还来得及吗?”

    裴予质严肃地盯了他一会儿,有些无奈地闭上眼。

    “怎么了?”他皱了皱眉,“你不高兴?”

    他哥睁开眼,沉声道:“沈然暂时不能接触外界。”

    “为什么?”

    “你自己想。”

    说完这句话,似乎又不太高兴了,不再看他。

    裴令从裴予质微妙的表情变化中读懂这一点,但他一时想不通为什么,半晌也转过头看向窗外。

    坏消息,在以前那种毫不沟通的基准下,他与裴予质的沟通竟然还有下降空间,堪称地狱难度。

    他们跟着前面沈照玄的车,一路开到怀城夜景最繁华的地段,刚好落日余晖散尽,灯火初上,映照出几乎无边的声色犬马。

    和渠岭镇相当割裂。

    但裴令适应良好,他虽然不喜欢这种富家子弟的聚会,但也能很好地当一个透明人。

    至少那里的酒一般很好喝。

    汽车转了个弯,裴予质开口道:“待会儿穿件外套,不要露出右手的伤口。”

    裴令想了想,头也不回地答道:“你看见我身上有外套吗?寝室衣柜里的衣服也没带走,你给我变一床被子出来算了,我cos白无常和无脸男都行。”

    旁边安静了片刻,才听见他哥的声音:“气性这么大。”

    他猛地回头:“谁?我?”

    裴予质盯着他不说话。

    “至少十年来谁见了我都说脾气好,没人说过我气性大,你有什么凭据?”裴令毫不心虚,虽然他知道前段时间魏迟还抱怨过他凶。

    几个字从裴予质口中轻飘飘吐出来:“脾气好,像宋泠那样吗?”

    裴令身体一僵。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马甲已经摇摇欲坠时,他死扒着不肯放,完全掉马之后却很容易忘记以前的伪装。

    他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嚣张刻薄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裴予质却没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从身上脱下来西装外套,搭在他穿着及膝短裤的腿上。

    裴令一愣,他觉得怪怪的。

    但忽然间想起又漏掉了一个人,便问:“魏迟去哪儿了?和沈然一起被你扣下了?”

    两家一起找裴予质要人,能招架过来吗?

    “他比我们先离开渠岭镇。”裴予质简短答道,然后又不说话了。

    行,今日字数额度已用完。

    片刻后,车停在了地下。

    沈照玄下了车,和前来迎接的老板敷衍寒暄两句,回头去看,却见个清瘦的身影披着一件西装外套,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宋泠里面穿得很休闲,甚至脚上还是一双球鞋,柔软的黑发垂下来,有些长了,低头时稍微盖住眉眼。

    这样子很像校园里走出来的内向学生,而且被家长强硬披上了外套。

    那双腿白得有点晃眼,不算干瘦,小腿带点漂亮的肌肉,适合被握在手里。

    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就露了出来,可以说带着野兽不经驯化的凶光。扫了他一眼又瞬间恢复柔和,像极了在沈家装人畜无害的样子,明明是只豹子,却要装成小猫。

    沈照玄被自己的心理活动扰乱思绪,察觉到时颇为意外,却突然看见另一个人从车后走出来。外套显然没了,穿着白色衬衫,但气质也没能变得柔和几分。

    裴予质走在宋泠后面,豹子后面跟了一只更大的豹子。

    而另一辆车下来几个保镖跟着,显然是给宋泠准备的。

    沈照玄神情变得些许玩味。

    他那弟弟的婚姻又要变得更坎坷了,不仅如此,人身自由也没了,裴予质根本没带来。

    一直到从电梯走出来,宋泠都在努力扮演一个没有危险性的透明人,故意落在他们身后。

    沈照玄看了一眼墙面倒映的身影,笑着说了句:“不知怎么,怀城今天还挺冷。”

    裴予质没理他,宋泠也不说话。

    这让他更加好奇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怎么看也不像是囚禁与被囚禁的关系。

    沈照玄独自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要是裴总着凉了,可得好好休息一阵。就是公司那边事情多,要是都像我联系不上裴总,谁来顶上啊,董事长亲自出马?”

    裴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沈照玄还蛮会阴阳怪气的。

    不过一汪蓝色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顶楼的跃层外是一个显眼的无边界泳池,被这栋高楼托着,与深蓝色的夜空相接。

    说实话他有点热,要是能进去泡泡都好。

    “你们聊,我出去吹吹风。”他在前面两人身后,突兀开口。

    裴予质回身看他:“不和我一起吗?”

    言下之意是他不算外人,能听。但裴令不想掺和,这两个人商量出什么结果,他都有所准备,而且他可以让系统实时转播。

    “宿主,我好像还没答应……”系统出声。

    裴令没理会,对他哥摇摇头:“很无聊。”

    裴予质并没有坚持,只示意后面两个保镖跟着,然后提醒他:“伤口不能沾水。”

    他点点头。

    “也不能喝酒。”

    他抿了抿嘴,颇为遗憾,原本还想薅沈照玄一瓶好酒的。

    在沈照玄微妙的眼神中,他带着俩保镖溜了。

    一走出屋子,夏夜凉爽的夜风就吹散了几分烦闷,他什么也做不了,索性找了个躺椅休息。

    “转播,系统。”他在脑海里提醒。

    系统确实回答了,但答得不尽如人意:“在商量正事。”

    废话。

    “好的还是坏的?”

    “还没聊到和你有关的。”

    裴令消停了一会儿。

    从这里他刚好能望见二楼的会客室,裴予质和沈照玄进去了,那里原本还等着个人,是魏家老大。

    挺好,三家凑在一起,应该是讨论怎么分配一场两人婚姻吧。

    但他不明白,联姻有这么重要吗?两家想合作,签协议就够了,要那虚无缥缈的联姻关系做什么?

    “宿主你不懂,这是设定。”系统道。

    又是那套。

    “联姻是这本先婚后爱文的基础和前提条件,所以对相关角色而言,这个婚必须有人结。”

    裴令静默几秒,才在心里问道:“沈然都这样了,如果后续我停止干预剧情,他们两个还会走到一起吗?”

    “如果任务没有完成,时间一到,剧情和感情线会强行开启并修正,这是不可抗力。”

    “裴予质会任由支配?”他怀着一丝希望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我没有预测的能力。”

    他又过了一会儿,才问:“我想知道小说里他们在一起之后的事情。”

    “我没有权……”

    系统还没说完,裴令就冷冷道:“我拼死拼活搞了50%混乱值,你一点进展都没有?说废物都是夸奖你了,快点,别想骗我。”

    停顿像极了系统无声的叹气:“好吧,世界意志的确有所松动,我可以提供一些片段,你想自己看还是听我转述?”

    裴令正准备回答,余光里就看见有个高大的身影来到窗边,本能感受到一双视线,他抬头一望,那身影仿佛正看着他。

    是裴予质。

    他这段时间也不是没见过裴予质和别人说话的样子,经过几年历练,带着不自觉的威慑。可这么俯视他时,他竟然不觉得有多少压迫感。

    房间里沈照玄和魏之延坐在桌边,讨论着什么,裴予质看起来在听,又像个局外人。

    或许他们在谈论联姻,或许是一些商业决策,但裴令在这一瞬只觉得裴予质形单影只,孤独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找回自己的思绪,在注视下对系统道:“你给我转述吧。”

    下一秒,就听见系统的机械音说:“当沈然心灰意冷离开,裴予质抛弃尊严,跪下挽留。”

    作者有话说:

    裴令隐藏属性即将被触发:裴予质单推

    第69章 谨慎杀人

    这句话比裴令受过的所有伤更加伤人。

    几天来的平静碎成了被打破的镜子,他忽地发觉,原来周遭还是这么黯淡无光。

    “还有吗?”他连在脑中发出问句都变得艰难。

    “这只是其中一次,”系统答道,“他们分分合合过很多次,有误会的原因,还有几次是因为裴予质占有欲太强,引起了沈然逃离的欲望。越到后期,裴予质挽回这段感情的方式越卑微。”

    裴令移开了视线,可依然觉得被注视着。他害怕自己一旦露出什么表情,就会被裴予质捕捉到他内心的恐慌不安。

    ……为什么要一直看着他?很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问系统:“下跪那次是因为什么?”

    “你真的想听?”系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你现在心跳很快,情绪波动也大,我建议宿主先缓缓。”

    裴令正在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裴予质下跪的画面,他怕自己失控。

    紧咬着后槽牙,他在脑中道:“想听,不用管我。”

    系统停顿片刻,还是说了:“沈然心灰意冷,恰好另一个喜欢他的男配暗中联系,声称可以帮他假死逃脱。沈然同意了,演了一场被绑架的戏码,裴予质赶到现场却晚了一步,正好遇上沈然被劫上直升机的画面。”

    说完一段后停下来,系统仿佛在测试他能不能承受。

    “接着说。”

    “接下来就是假死的部分。但那个男人想看裴予质崩溃,所以假意威胁,如果裴予质不下跪,他就当即杀了沈然。”系统道,“沈然当时就在那人手上,枪顶着头,裴予质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事先安排的安保人员不足,所以只有照做。”

    裴令问:“所以就跪下了?”

    “是的,原文是这样写的——男人眼里已经布满发狂的血丝,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落入他人之手。在沈然被枪指着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心底最在乎的是什么,不是名利,也不是占有,他只想让沈然好好的。为此他可以付出生命,更何况尊严。天台呼啸的狂风中,裴予质的风衣翻飞,那双从未跪过任何人的膝盖缓缓下落,掷地有声地砸在了冰冷的地面。”

    顶楼,晚风徐徐,泳池里一圈幽幽的灯光被水波折射,轻轻晃动,照得躺椅上的人如同身处无垠大海。

    不同于天台上直升机卷起的狂风与混乱,一切都是安详平和的。

    楼上,裴予质已经看了少年许久,直到被身后的人叫了名字,才颇有些留恋地落了最后一眼,随即转身坐回桌边。

    视线撤走,少年终于能放松警惕。

    裴令呼吸略微急促地垂下双眼,看着不远处的池水。

    系统已经叫了他好一会儿,得不到回应就一直吵,声音还越来越大。他脑子很乱,不想理会任何人,只是控制不住地去想系统描述的片段。

    “宿主!!你千万要冷静啊!最重要的是任务!”系统又调节了音量。

    他被吵得皱了皱眉:“脑子也会聋掉吗?我感觉我的脑细胞要聋了。”

    系统终于得到回应,音量顿时恢复正常:“我后悔了,我不该把这段说给你听。你不会又要发疯吧?”

    裴令坐了起来,身后有两个保镖盯着他,远处还有佣人。

    他依然不能表露出太大情绪。

    可他的确已经给不了什么反应了,回过神时,只是察觉到手又在轻微发抖。

    裴令赶紧用力握住,试图让颤抖停止。

    过了大概几分钟,裴令在心里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怨恨裴予质吗?”

    系统没回答,他就继续道:“明明只要没有他,我就不会有在裴家的那几年。或许在福利院待到成年,成绩好的话上个大学,上不了大学也可以打工养活自己。没有裴家的参与,我会过得很自由。”

    “不知道,”系统道,“而且你的假设不成立,因为你是配角,所以必须要成为裴予质的弟弟。”

    他深呼吸了一口,才对系统道:“我就要这样假设,你撤回刚才那句话。”

    “好吧,撤回,宿主继续说。”

    裴令想了想,道:“裴予质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像正常的孩子,几乎没有情绪,玩伴也渐渐都远离他。楚风荷和裴先就觉得他需要一个同伴,有了玩伴,他才能成为正常的小孩。”

    “宿主刚好被挑中了。”系统接上,又说,“所以宿主的意思是,你觉得裴予质很可怜,所以不忍心怪他。”

    “不,我的意思是,即使有了我,裴予质还是那个样子。”裴令顿了顿,“沉默是他的底色,他不会为了任何事情、任何人改变。所有强加在他身上的事情都与他无关,我不会因为那几年时光怨恨他,但我会厌恶强加给他的那些事情本身,还有那些人。”

    这一次,系统没有再接话。

    裴令在沉默中回忆起少年时期的裴予质。

    在他刚到裴家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哥哥比所有同龄人都成熟。那对夫妇怪异的控制欲,让裴予质身上有种超乎常人的自制力,自我封闭、自我压榨似的闷头朝前走。

    一条坦途被生生走成了满是泥泞的小路,旁人却只能看见裴予质身上刺眼的光环。

    他就是地面上被拖长的那个影子,跟随前面的光,自己藏在阴影中。裴予质太亮眼了,所以其他人都看不见脚下的泥泞,只有他知道。

    因为只有他知道,所以他更不想裴予质有一丝一毫的黯淡。

    “系统,”他在脑海里问道,“他们谈到正事了吗?”

    “魏之延说他已经把魏迟捆起来塞进飞机了,除非魏迟能掏出炸弹把飞机炸了,自由落体掉下来,否则在裴沈两家婚礼之前不可能再踏上这片土地。”

    裴令听着很想笑,可没什么力气,手依然在抖,他很难控制。

    系统又道:“沈照玄没有表态,他在等裴予质的意思。”

    其实沈照玄已经表过态了。之前找过裴家夫妇,还将其透露出来,就意味着那对夫妇依然支持这场联姻。

    这并不让他意外,但他好奇裴予质的立场。

    “裴家的产业情况,你知道吗?”他问道。

    系统回答得很快:“裴家的产业庞大,主体是昆玉集团。裴先和楚风荷本身持有,以及通过控股公司所持有的股份超过51%,几个不小的股东也是他们的盟友,而且董事会里超过一半都是他们的人。”

    这意味着,裴家产业终究还是掌控在那对夫妇手中。裴予质虽然有公司事务的决策权,却还无法撼动整艘巨轮的方向,只需要董事会的一个决定,总裁位置随时可以换人。

    然而要是能……

    “宿主,”系统忽然道,“谨慎杀人。”

    裴令感觉自己的情绪几乎麻木,导致他能毫无波澜地说:“可他们不是主角,只要能隐秘地杀了他们,世界意志不会做什么。之前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计划了吗,绑架我养父母。”

    “绑架和杀人不是一回事,而且那是plan B,你的plan A是让剧情里单恋裴予质的恶毒配角提前出场,需要提醒的是,我已经安排上了。”系统道,“顺便一提,你的plan C更加正常且简单,打动裴予质,让他主动取消婚约。”

    他麻木地回答:“那是plan Z,谢谢。”

    如果直接杀了养父母,不仅可以彻底杜绝两家联姻,还能让裴予质完全获得控制权,从而自由。

    “宿主,我认为你的情绪已经不太正常了。”系统道,“退一步说,就算你杀了楚风荷和裴先,但裴予质依然要联姻,你怎么办?最后一步还不是回到了你的Plan Z,打动裴予质?”

    ……有道理。

    但裴令就像陷入了某种怪圈,脑子里这个念头挥之不去。

    他甚至不敢抬头,就害怕又看见裴予质的目光,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水池。

    在他感到害怕的同时,那个幻觉又一次出现了。

    这次是在水里。

    白色的衬衣湿透,贴在身上,能看见下面有力的肌肉线条。很适合色诱,但裴令毫无心思。

    “放松一点,裴令,”幻觉说,“按照你之前的计划,依然可以完成任务。”

    可是裴予质依然不能摆脱。

    “杀了他们会让你陷入困境。”幻觉在水里走向他,带起逼真的水声,“放松,裴令,裴予质比你想象中有能力,你没有必要担心他。”

    在这道嗓音的背景里,有一个轰鸣声,由远及近。但裴令脑子本来也像被水灌了一样,闷闷的,即使听到了也没有注意。

    就在这时,系统又出声了:“裴予质表态了,他说……妈呀世界意志有动静了!发癫发得这么突然,一定是因为我帮了你这么……”

    裴令的注意力刚集中,就听那道机械声突兀地断掉。

    一股被危险盯上的战栗感爬上背脊,他这才注意到那轰鸣声变得清晰多了,就盘旋在上方。他猛地起身,就见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那东西以极快的速度直直朝着这片楼顶下落,快得让人看不清形状。不到一秒钟,如同炸弹一般砸入水中,巨大的浪花四溅,闪躲不及的他被水扑了一身。

    两个保镖冲上来挡在他前面,让他赶快离开,其中一人将他往后拉。

    抬头望去,直升机根本没有停留,又迅速远去。从打开的舱门里,裴令只遥遥看见了一片白色衣角。

    嗡鸣声减弱,他听见保镖在用对讲机通知其他人:“紧急情况,立刻转移。”

    裴令在晃动的视野里努力捕捉,坠落物似乎已经迅速沉底。

    片刻后他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发癫开始。

    第70章 他们的家

    “查了航线记录……是裴家的飞机。”

    在对话声中,裴令正裹着绒毯坐在后排,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身体里里外外都透出一股凉意。

    “裴总,夫人的电话。”

    “你接,说我没空。”

    “可是……”雍九听起来有些为难,“既然是裴家做的,夫人一定想让您回去一趟。”

    “没关系,转达我的意思。”裴予质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再让人把戒指送过去。”

    “订婚戒指?”

    “今晚就送。”

    车内和以往一样开着冷气,裴令忍不住抖了一下。

    裴予质让司机调高温度,伸手摸了摸毯子,已经湿透了,便试着扯开。

    裴令从上车起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愣愣盯着一个角落。察觉到有人想拿走绒毯,下意识收紧了手指对抗。

    “你这样会更冷,”裴予质说,“松手。”

    手指松开,绒毯被拿走,挡板在不知不觉中升了起来。

    “抬手。”

    他照做,湿透的西装外套被脱下,里面的长袖也被从下往上掀了起来。

    “抬高点。”裴予质道。

    他做了个双手投降的动作,长袖也被脱下。没了湿衣服黏在身上,他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裴予质将绒毯卷起来,擦了擦他滴水的头发。裴令感觉自己像一只不会说话的家养宠物,主人正在耐心地给他洗澡。

    恍惚间,他听见裴予质叹了口气:“手还不放下吗?你要给我投降?”

    裴令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是毛茸茸的宠物,上半身没有东西遮挡会让他没安全感。双手情不自禁搂住自己,那条绒毯又只好展开,再次松松垮垮披在他身上。

    他瞄了眼裴予质,开口时声音滞涩:“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你不用照顾我。”

    “我知道,你只是在生气。没关系,马上就到家了。”

    裴予质说对了,他的确在生气。

    变故发生之后,他看清了被扔进泳池里的是个人。不仅如此,身上还被绳索捆住,脚底下被绑了一块石头。

    他被保镖强行拦住,后来场面混乱,原本安静空旷的屋子一下跑出来好些人,挤在楼顶。

    敢情那两家都带了人来,暗中守着,各自都防备着,看来今夜的商谈原本就不会愉快。

    在混乱间,他听见有人说“那不是人”,脑海里紧绷的线顿时松了不少。幸好不是活人,他第一反应还以为真的是魏迟,但魏迟不可能在一架直升机上。所以在那一两分钟内,他脑中还过了很多种猜测,从裴家的医生猜到了沈家的司机。

    毕竟受伤的一般都是炮灰。

    像他以前那样。

    不对,他现在也没少受伤。

    众人将那东西从泳池里拖出来,摆在地面。

    那是个类似人台的人偶,男性身材,没有五官。这具没有五官的人偶,被用来当成一个恶作剧,更贴切来说是一个威胁。

    指代谁,裴令不清楚。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要是当时这个东西的坠落点再偏离四五米,他当场就死了。

    脑袋开瓢,血肉四溅的那种。

    裴予质就算立刻破窗从楼上跳下来,都只能赶上给他收尸。

    在脑海里不抱希望地叫了两声系统,果然,无应答。

    世界意志这一次出手相当利落。

    裴令事发时被溅起两米高的水花淋了个透,思绪全回到脑中时,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狼狈。

    就在这时,裴予质拿绒毯将他裹住,确认他没受伤之后,就道:“先离开这里,能走吗?”

    他点点头,肩膀就被一双手揽住,被带着离开。

    不慌不忙下楼的沈照玄试图叫住他们:“不给个交代就走了?”

    裴予质停也不停,往电梯那边去。

    沈照玄跟了上来,语气却还是温和的,笑着说:“看来这场闹剧与两家都没关系,想来也不是魏家做的,那会是谁?裴总的仇家多吗?”

    裴令裹着毯子默默地听,沈照玄和裴予质的态度似乎不太对劲,仿佛是刚才谈崩了。

    从电梯旁的金属装饰板上,裴令看见了沈照玄的身影,正好对方也看向了倒影中的他。

    “小骗子,几天不见功力大涨啊。”沈照玄笑道,“迷得裴总婚也不想结了,家也不愿意回了。回去之后,记得帮我给你沈然哥哥问声好。”

    裴令眨了眨眼睛,原来裴予质拒绝了联姻啊。

    他撑起几分精神,扯了扯裴予质的袖子,在对方低头听他说话的时候,又用正常的音量道:“房产,别让他耍赖,还有精神损失费。”

    在沈照玄地盘上出的事情,肯定得由沈家来补偿。裴予质都说了,他的伤口不能沾水的,这下好了,他多惨啊。

    倒影中,沈照玄笑意更深了,但看起来挺不悦的。

    电梯门打开,裴予质带他走进去,带来的人也纷纷站到他们周围。

    就算被一群五大三粗的保镖围着,裴予质也是绝对的视线中心。这人身上拥有一种气质,沉静到让人觉得世界末日也没什么大不了。裴令第一次完全感受到他哥成年后的气场,就像展开了一面无形的盾,让他可以狐假虎威。

    裴予质终于开口:“在你决定绕过我,去找他们的那一刻起,沈家就不由我管了。祝你足够好运。”

    气氛几乎剑拔弩张。

    门合上之前,裴予质又补充道:“还有,房产折算成市价给宋泠,他不需要其他落脚的地方。”

    “你最后那句话挺怎么想出来的,我感觉沈照玄笑得牙齿都快咬碎了。”在车停下的时候,裴令故作轻松道。

    裴予质原本要下车,闻言顿住,转头问他:“狡兔三窟,这么喜欢收集房产,你想有几处家?”

    家。

    这个字眼挺陌生的,让他想起小时候和裴予质每天的日程,不过是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可是他们都不约而同明白,那根本不是家。

    故作的轻松突然就瘪下去。

    顷刻间,裴令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疲惫。扮演宋泠很累,在裴予质面前藏着那些秘密也很累。

    “哥,”他抬眼望过去,“其实我有挺多话要跟你说的,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裴予质抬手用掌心贴住他的脸颊,像在擦拭从头发里淌下来的水珠,也像在单纯地做这个动作。

    “好,我们先回家。”

    *

    裴令原本以为,裴予质现在会住在什么闹中取静的别墅里,没想到就是离公司不远的一间普通公寓,甚至不算豪华。

    雍九和司机都没跟上来,就他们两人坐电梯到了七楼,一路上都相当寂静。

    裴令觉得有些奇怪:“我以为你会选顶层。”

    门锁打开,裴予质在前面推门而入。

    “你小时候喜欢七这个数字。”

    他愣在原地,直到几秒钟后裴予质叫他,才猛然回神走进去。

    房门合上,从玄关到客厅的灯依次逐渐亮起,和他想象中那种简约冷硬的装修风格不同,这间公寓很……温馨。

    就像普通人家的屋子,不算大,放眼望去是木质的暖色调,甚至每个家具都刻意保留了生活痕迹。

    沙发上的靠枕是散乱的,桌面的水杯还盛着半杯水,下面地毯歪了,窗帘半喝着。仿佛会有一家人每天早上在这里醒来,一同用完早餐,出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夜里又回来相聚。

    开关鞋柜的响动拉回他的注意力,裴予质将一双新的拖鞋摆在他面前。

    不是裴予质的鞋码。

    “泡个热水澡?我先去给你放水。”裴予质说着就离开了,似乎知道他心绪难安,故意留给他私人空间。

    裴令心脏那片地方像是被挖空了,又填进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酸涩液体,在里头晃啊晃,晃得他既难受又舍不得。

    明明他深信不疑裴予质已经成为了那种……高贵又虚伪的大人,但现实突然告诉他,其实裴予质留了一片秘密基地,里面还藏着他们曾经不能言说的梦。

    他换好鞋,来到浴室门口。

    水声很安宁,裴予质半蹲在浴缸旁边,垂眼看着里面一点点涨起来的水平线,似乎在出神。

    “哥。”他轻轻叫了一声。

    裴予质回过神,用手指试了试温度,关掉水阀。

    “过来,我先看看你的伤。”

    裴令犹豫了片刻,松手让毛毯滑下,赤裸着上半身走了进去。

    洗手台上已经摆着一个医药箱,还是崭新的,看起来很像是刻意放在哪个角落里的藏品。

    “今天你已经很累了,先简单处理一下,明天再叫医生。”

    裴予质说着起身站在他跟前,先低头去取他腰上已经湿透的纱布。这是他身上最深的一道伤痕,差一点就要了命,但幸好愈合得不错。被水泡过,也只是有些肿胀,周围淡红的疤痕更加显眼了。

    用毛巾轻柔地拭干水渍,裴予质从医药箱里拿了一块新的敷贴,又用纱布在他腰上整整齐齐缠了两圈。

    裴令不想出声打破平静,裴予质却先道:“等我一下。”

    说着就出去了,他听见了不远处翻找东西的声音,两三分钟之后,裴予质拿了一卷保鲜膜进来。

    “家里竟然还会有这种东西。”他有点意外。

    “搬进来的时候买的,当时买了很多日常用品,但很多都没用上。”

    裴令想象了一下裴予质去采购的样子,怪欣慰的,又觉得可怜。

    他哥半跪下来,只给他留了个头顶,接着用保鲜膜又在他腰上缠了几圈。

    “好了,但还是不要泡太久。”

    说完之后却没有出去的意思,裴令放在裤腰上的手顿住了,不解地低头,正对上他哥沉静如夜的一双眼睛。

    “我不放心。”裴予质道。

    他哥说不放心,那就真的只是因为不放心……吧?可裴令不知道要不要脱裤子,他们以前虽然形影不离,可那时候早就有隐私意识了,没坦诚相见过。

    两人对视了好几秒,裴令突然开口:“哥。”

    “嗯?”裴予质依然半蹲着,一直望着他。

    “如果我现在是裴令的身体就好了。”

    如果他还是裴令,今天晚上他就能理直气壮当一个被照顾的人,甚至主动让裴予质帮他。都叫裴予质哥了,哥哥帮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裴予质什么都没说,但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说这就出去。

    然而站起身后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又摸了摸他的脸颊,手指有意无意触碰他的眉眼。

    “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确认的吗?”

    他明白,这是在说确认他就是裴令的那一刻,或者说,说服自己相信的那一刻。

    裴令很诚实地摇摇头。

    “那天我打开后备箱的一瞬间,你缩在里面,抬头看我时还没聚焦的眼神,”裴予质声音很轻,“你脑海里在想的是我,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