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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信与不信◎

    夏凤鸣走进来, 轻轻将托盘置在案上,规矩做得足,连声响儿都没有, 低着头跪下去, 带进的清冷水气里混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香气伴着水汽弥漫, 中和了些,不太浓郁, 并不算惹人厌烦。

    “臣女夏氏, 恭请万岁爷圣安。”

    人都跪在眼前了, 皇帝赏脸垂眸瞥了一眼。两位同宗同源的姑娘,虽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妹, 实际长得还是极不同的, 姐姐是一张大气温顺的脸,整个人都往外散发着柔情端方的气息。

    至于皇后……他调过视线瞧过去, 皇后挺着腰板儿跪在地上,刚生过一场大气, 眼里亮着熠熠的光,脸颊的红晕还没来得及消散, 红棠棠的, 看着就是个弄鬼掉猴的。

    皇帝冷冷一嗤,上下左右看遍了,想挑个夸处, 充其量是个会喘气儿的真人罢了。

    夏凤鸣朝皇帝跪拜下去,一身的月牙色缎裳如月下流水, “请万岁爷息怒。二妹妹是家里娇养着长大的, 自幼骄纵, 倘或是一时嘴快惹了万岁爷圣心不虞,万岁爷大人有大量,求您宽恕二妹妹的无心之过。”

    磕头是真真切切磕在地砖上,微蹙的眉心,抿起的嘴角,是个真心为妹妹担忧的姐姐。

    那个温软拜下去的婀娜身形,让皇帝想起从前,皇后尚缠绵病榻,夏文康就以侍疾的名义送了这位妻姐进宫,彼时她已嫁了人,不像现在还端着闺阁姑娘的娇羞。

    那一日,他御门听完政,去坤宁宫看皇后,皇后那会儿已经喂不进药了,汤药顺着紧闭的唇尽数流淌上玉枕,满床榻都是熏人的药苦味。

    皇后的这位大姐姐悲恸饮泣,扶着额从榻边站起来,哭晕了,天旋地转,脚下一拌蒜,眼前花着就照他怀里扑。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

    夏和易在一旁侧头看着,也觉得大姐姐确实跪得有点近了,近到往前一伏的幅度再大些,张开双臂就能将万岁爷的膝头拥进柔软的美人乡中。

    称意到底是不算太称意的,不过还好这是夏和易当皇后时唯一一宗拎得清的,大户人家的爷们儿尚且三妻四妾呢,她的丈夫是皇帝,绝不能生出独霸的心思,从前各种花样活儿卖弄攀亲近的宫妃不计其数,眼下多大姐姐一个也不多。

    话说回来,她费心筹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让一切回到正轨,由大姐姐进宫伴万岁爷左右,与夏家一荣俱荣,往后她卸了担子,就能自个儿海阔天空任鸟飞么!

    夏和易一直盯着夏凤鸣的一举一动,没留心到皇帝正准备格开大姐姐的动作。

    她毫不犹豫地往前膝行一段,当仁不让地对皇帝引荐道:“万岁爷,这位是臣女的大姐姐,名唤凤鸣,生于庆武十六年,属羊——”

    说着说着她一抬头,对上的是皇帝不加掩饰的骇人微笑,“夏氏,你再多说一个字,朕就差人缝上你的嘴。”

    “噢……”

    夏和易一滞,默默退回了墙边,小心翼翼地捂住了两片劫后余生的嘴唇。

    皇帝对任何人瞧着大面儿上都是和颜悦色的,他很家常式地对夏凤鸣问道:“你是夏文康的大姑娘?”

    夏凤鸣是头一回面圣,原也没料到万岁爷竟然如此亲善,心头大喜,压了压向上的唇角,“正是。”

    夏和易伤情地吸了吸鼻子,发觉那狗脑子似乎只有在对待她的时候是张牙舞爪的。

    皇帝温声对夏凤鸣道:“起来罢。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为她求情。”

    末了瞥夏和易一眼。

    夏和易莫名接到皇帝的一记眼刀,匪夷所思,果真是同人不同命,大姐姐不愧是大姐姐,能得青睐的,从第一回就能得到他儒雅和善的对待。

    皇帝叫了潘氏进来,领了丫鬟将地上的茶盏的碎渣清理干净,屋里重新一团和气起来。

    皇帝却说要告辞了,“今日朕打扰太久,这便回宫里去了。”

    潘氏愕然,急忙挽留道:“外头雨势正大,府里刚命人备下薄宴,一应按家常的口味预备,自然是比不上宫里的御膳,清粥小菜,如蒙万岁爷不嫌弃,偶尔换个吃口尝尝新鲜也是好的。”

    皇帝说不必了,起身便往外去,陈和祥早撑了伞在门口候着。

    后面一行人赶紧追上,雨伞排出一溜伞花儿,雨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砸在青石上的雨点溅至小半人那么高。

    走到花厅前的小园子里,临近前院了,树叶被大风吹得哗哗作响,皇帝放慢脚步,似不经意地对潘氏说:“夫人可知,闲杂人等不经传召,不得面圣。朕今日微服,可以不做计较,只是倘若日后消息传出去,怕有心人要拿泾国公家风不谨做文章。”

    潘氏猛地一下顿住,脸色先是瞬间苍白,复臊得通红,咬着唇跪下去,“万岁爷教训得是。”

    皇帝点点头,再转身对夏凤鸣道:“公府不比外头,素来没有闺中姑娘出来待客的道理,难不成夏文康平时不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夏凤鸣原还在想是不是入了万岁爷的青眼,这下如遭当头棒喝,忙跟着跪下来,“臣女是怕二妹妹不知轻重闯了祸,一时心急,才这般莽撞行事,求万岁爷恕罪。”

    “起来罢,以后行事审慎些,别再丢了公府的脸面就是了。”皇帝语气淡淡的,带了人负手离去。

    他措辞不重,神态甚至谈得上是温和,但一字一字都重重敲打在脸上,当家夫人没掌好家,闺阁姑娘不知避讳,每一句都狠戳心窝子正中,杀人不见血。

    潘氏平素打交道的都是各家夫人小姐,手段再厉害也只厉害在宅院和贵胄交际场里,夏凤鸣虽然是按皇后培养的,到底年纪还小,都鲜少有与凛然皇威打交道的机会,那种扑面而来的压抑感让人慌得眼睛都红了,裙摆被青砖上的雨水打湿也顾不上。

    说来也不能怪别人,自打夏凤鸣被太后传召了一次,可只是在仁寿宫里陪太后赏了两个时辰南戏,连万岁爷的影子都没见着。太后没直说喜不喜欢孩子,赏赐大手笔给了一箩筐,料想总归得是满意的,但放人回来之后就再没有下文了。

    家里实在是着急,一时糊涂,刚才就让夏凤鸣借着收拾的档口进去了,想着说不图旁的,就是简单在万岁爷跟前混个眼熟也好啊。

    大婚当前,让姑娘露个脸,这点子小心思,其实真要细说起来,也没什么大妨碍的。只是没想到会被万岁爷当面揭开,还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句,显然是开罪他老人家了,这下问题就大发了。

    那一身干净的燕尾青色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

    “夏和易。”

    夏和易看潘氏一眼,潘氏正慌乱着,眼神乱飘着应允了她。

    她从春翠手里接过伞,自个儿撑着追上去,死死抿住嘴,对皇帝“唔唔。”

    皇帝匪夷地横她一眼,“你哑巴了?”

    夏和易继续“唔唔唔”地比划,先指了指自己的嘴,再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细嫩白净的手腕子从袖口溜出来,在净透的雨线前,像海浪一样灵活游过去。

    皇帝想起来了,刚才皇后又像生意人的介绍口儿一样引荐她姐姐,他一气之下,像八岁小子一样威胁她,说要缝她的嘴。

    想起来实在是头疼且尴尬,他只能端着架子从一而终地冷冷道:“朕法外开恩,不缝你嘴,给朕说话。”

    夏和易把骂他的话全都压在心底,屈了屈膝,“臣女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面对她很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板着脸,寒了眉,凛了嗓,居高砸了一封最后通牒下来,“朕最后问你一次,朕自请降封藩王,就藩北地,你愿不愿意随朕去?”

    一而再再而三,就是耍猴,猴儿也是会累的呀。

    夏和易垂头丧气,肩耷拉下去,连头顶都矮了一截,自暴自弃地,“万岁爷,您就别再骗我了。”

    一旁撑伞的陈和祥吓得嘴唇都变白了,这姑娘得是什么样的牛胆,才能让她连“我”这种自称都出来了,一时都闹不明白是该高看她还是打死她。

    瞧着万岁爷竟然没发火,就更古怪了。

    皇帝盯着她垂下去的脑袋顶,冷笑了一下,这回确认了,她八成是记得从前的,要不是做过几年和他并肩的皇后,下意识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她不可能有那么大胆子一直和他对着掐。

    那就给她一颗定心丸罢。她不吃,就掰开她的嘴,硬塞也要塞进去。

    皇帝说:“朕不日将内禅皇位,等昭告天下那日,你就信了?”

    夏和易唰一下抬头,目光……却不是惊喜,而是无比惊悚地瞪着他,声口都拔高尖儿了,“您光骗我还不足意,就别连带着糊弄天下臣民了罢?这么大的事儿,您不是成了烽火戏诸侯的昏……”

    她在皇帝骤然凌厉的目光中及时收住嘴,把那个昏君的“君”字咽了回去,假装这个大逆不道的词从未存在过,“臣女的意思是,此举有碍您的贤名。回头闹完了要解释起来,不好看相。”

    皇帝有点无可奈何了,看着她。

    所以皇后不肯再信任他,也是有情可原,他上辈子装荣康公世子,烽火点多了,再是傻得冒青烟的诸侯也不会信了,皇后如今是十年怕井绳,就连昭告天下也充当不了她的定心丸,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与他相关,在她眼里就都是一场骗局。

    皇帝习惯了运筹帷幄,头一回觉得有哪件事能够让他感到如此无力,摇了摇头,不再看她,朝后随意地挥了挥手,“回去罢……你回去罢……”

    夏和易屈了膝,目送皇帝出了角门往前院去,耳畔还萦绕着他转身离去之前叹的那口气,叹得很是有些心力交瘁的意味。

    ◎最新评论:

    【神她妈属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是皇帝眼光好,从第一世就看出夏家不咋地,好家伙,就差把夏凤鸣剥干净送上去了……】

    【花花】

    【爪】-

    完-

    ◇ 第 22 章

    ◎你是不是脑子不大好◎

    仁寿宫的偏殿里, 幔帐垂得昏暗,药香浓郁,太后歪在西边的高榻上, 紧闭着眼, 头上围着厚厚的抹额。

    有宫女子坐在一旁, 手指一圈一圈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

    卜嬷嬷叉着手过来, 小心翼翼地低声通传道:“娘娘,王爷到了, 在暖阁里候着哪。”

    太后浅浅“哦”了声, 抬起手, 卜嬷嬷赶紧上前搀起胳膊,大宫女搀起另一边, 太后撑着两个人坐起来, 眉蹙得更紧,眉心紧蹙成了一朵花, 眼望着栽绒地毯沉沉叹了口气,“他也来了?”

    卜嬷嬷伺候太后披上黄衣大衫, 小心道是,“万岁爷跪在抱厦底下, 不得您召见, 说是不敢进来。”

    太后抬手的动作一顿,语气眨眼间硬起来,“让他别跪了, 再跪我也不见他。”

    回望她这一辈子,蒙上苍眷顾, 出身高贵, 嫁作国母, 一气儿得了一双嫡儿子,大半辈子都能算是顺风顺水,偏这两个儿子,让人操碎了心。

    老二其实也不算太差,先帝爷留下的苗儿,地肥了,苗再孬也不至于孬到脚底心去,只是老三风头太盛,老二明明是双伴儿里的兄长,处处被弟弟压一头,日子久了,心思走窄了些,先帝大丧那会儿,竟然妄图篡改诏书,可惜是个瞻前不顾后的性子,被她及时发现,在事态不可挽回之前着手处置了。

    皇帝那会儿还没有现在说一不二的雷霆手段,事情没有闹开,她求情了,他也就忍了,把人一贬贬到荒草不生的北地去,只当没有发生过。

    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团肉,太后哪能舍得放老二去那么远的地界儿吃苦,可是身在帝王之家,他又错得厉害,她再是不忍也没有办法。

    比起令人操心的二哥儿,三哥儿一向是最叫人省心的一个,连幼时懵懂的年岁都比常人短,别的兄弟姐妹还在奶妈子和看妈跟前闹着要上御花园用绷弓子打鸟窝的年纪,三哥儿就板着严肃的小脸儿,知道身份、晓得责任,不用人催就风雨无阻上南斋里读书,到了放课的时辰,那些宗室子弟一窝蜂冲出门瞎玩儿,只有三哥儿回回都主动留下来,请求太傅再多讲一会儿。他聪颖、克制、富有责任心,任谁见了都赞不绝口。

    太后想不明白,那么早慧的一个孩子,那么让人放心的一个孩子,怎么能乍么实的丢下一个最大的烂摊子呢?

    他说的那个离奇的故事,什么轮回什么三世的,太后听了,觉得荒谬至极。可如果故事是假的,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旁的原因,能让他荒唐得连皇帝也不做了。

    那天在高皇帝的神龛前,戳灯灭了,海灯散着时明时暗的光,太后苦口婆心地劝他,“即便你说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瞧着那夏家姑娘是漂亮,倒也没有到天姿国色的地步,你是帝王之尊,三宫六院,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三年一茬的选秀,咱们改成一年一回,将来你想纳哪个进宫、想抬举哪个,全凭你的心意,好不好?”

    兴许是因为皇帝天生持重,从来不叫她忧心,所以娘俩几乎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交心的、心对心的交谈,在太后眼里,她的皇帝是从出生就没有如此感性的一面,因此她不可思议地听皇帝说道:“朕生在帝王之家,所见所感,人人都是一式一样的嘴脸,都覆着同样的面具。母亲,她是朕这三世以来,唯一见过的一个不同的人。”

    他的意思,太后听懂了,她一个字也不认同,在她看来,还是年轻孩子动了情愫一时冲动。但谁都是从少年时过来的,太后明白现在不能硬怼,越是强硬,他反心越重,于是规劝也委婉着来,“好,那就让她跟你,宫里有的是大把手段让她进来,你要实在愿意,立她为后也不是不行。是她求都求不来的荣耀,也是夏家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夏文康还要领着全家老小进宫磕头谢恩的。咱们犯不着连皇位都搭进去,啊?”

    皇帝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直面向她,言辞恳切,“这皇帝,朕已做了足足两世,母亲可曾想过,皇位对朕早已没有意义。朕蒙皇父恩宠,自幼便立为储君,从生到死,两世都困在这禁宫之中,连出宫上四九城转转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江山尽在朕手中,可朕手中只有一张薄薄的堪舆。母亲,朕也想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太后惊讶地退了一步,撑在宝椅的椅背上。

    皇帝跪在地上,仰面望着她,她看见他眼底压抑着的向往。太后恍惚忆起他小时候,小胳膊小腿儿的,可爱极了。都是孩子,他在南斋里跟着太傅摇头晃脑读书,困顿时是否也曾偷偷从支窗的缝隙望出去,羡慕地看着外头那些尽情撒欢儿的宗室兄弟?

    太后不再强硬,连声调都变得有些低喃,“怎么不能出去?你忘了还有秋狩呢?你要是想,过几年南巡也成啊……”

    可是她望着皇帝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打小懂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身为母亲,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是不是有这样不理性的渴求。

    但天家亲情缘淡,另一端的矛盾更在煎熬着太后。他身为皇子,出生就肩负着责任,怎么能够凭一己私欲说放手就放手?外头有多少人为了皇位杀得不顾一切,而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旁人几辈子都图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他还不足意?

    太后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顺从他的心意,是她作为太后的失职,可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皇帝独自在奉先殿对着高皇帝的神龛跪了一夜。

    “娘娘?”卜嬷嬷唤回了太后的神思,手上搭着两对珠排环,正等候着太后挑选。

    太后疲乏地挥了挥手,“都走罢,让他们兄弟都走罢。多事之秋,他们有什么要商议的,商议完了再来罢。”

    卜嬷嬷道是,放下珠排环,倒退出去,到抱厦底下,朝皇帝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还在气头上,不肯见他。皇帝是意料之内,没有起身,就那么跪着问道:“母亲今天胃口怎么样?可进了些什么?”

    卜嬷嬷忧愁地一一照实回禀,“娘娘说胃口不佳,早晨起来勉强进了些杂豆粥,还有您让人送来的藏粢糕饵,略用了几口。”

    皇帝皱了皱眉,“可曾传过太医?当值的是谁?怎么说的?”

    卜嬷嬷忙道:“前头差富荣去太医院了,这会子该请回来了。”

    皇帝跪着,卜嬷嬷站着,站得真真是战战兢兢。

    卜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奉先殿拌嘴的那回,母子俩将底下人全都赶了出去,不知道在次间里说了些什么,又是高喝又是摔灯的,太后出来就气得犯了头风,料想是闹得不愉快了。

    可再有什么不愉快,万岁爷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啊,就那么硬生生在外头跪着,雨势磅礴,太监们围了一圈打伞也难免有顾此失彼的地方,瞧着衣裳都湿了几处,洇得比旁处颜色深。

    皇帝是卜嬷嬷从小看到大的,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卜嬷嬷何时见过万岁爷受过这样委屈,一叠声劝道:“万岁爷,您先回去罢,娘娘说了,一应事宜让您同二王爷先行商议。”

    皇帝怔了怔,“母亲这么说?”

    太后突然的松口,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一直等太医来,替太后请了平安脉,开了几帖安神舒气的药剂,皇帝再三确认过太后的身子一应都好,才回了乾清宫里。

    江山易主,正殿里站的都是早已致仕了的老人儿,在先帝太后那一辈德高望重的宗室,才有资格参与这件大事的谋划。

    老大人们戳在那儿,全都是一脸茫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是刚刚猝不及防从钓鱼下棋吹箫听小曲儿的地方被请进宫来的,再一听,竟然是这样改天换日的大事,震悚之余心思迅速开始活络。

    他们人是早离了朝堂,可身后的家族子孙却没有,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人们,依旧在花团锦簇的虚假和善间你争我夺兵不血刃。

    他们谈事,皇帝鲜少插话,这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静静看着他们打机锋,有点想不明白,他这一刻所图的,并非是对皇后本人的执念,从最初的筹谋开始,是为了弥补皇后不假,可后来一路见机行事到现在,到底执念变成了什么,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古往今来,内禅皇帝多半都是封个太上皇,继续荣养在宫里。但皇帝出人意表,万分笃定地说:“朕自请降封武宁王,就藩北地。”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就算是万岁爷厌倦了泼天权势,一时想不开就想过点闲云野鹤的日子,那也不至于用赐过别人的封号啊,又不是子袭父爵,这也太奇怪了。

    兄弟俩是双伴儿,哪怕面不合心不合,到底还剩一点儿心有灵犀,武宁王吊儿郎当地倚在窗畔,鬼使神差地探长了脖子狐疑问道:“那您是不是还要继承我在北地的藩府?”

    “对。”皇帝面色自然地颔首。

    武宁王按耐几下,终于忍不住了,大胆问出了一个盘踞心中好几日的疑问,“老三,你是不是操劳过度了所以脑子不大好?虽然你死了我会很高兴,但看在母后的份上,你还是不要讳疾忌医,有病早点治。”

    武宁王这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把众位老大人们都噎得个倒吸气。

    皇帝久久望着武宁王,有种无语凝噎的颓唐感,发觉武宁王要是和皇后真凑成一对儿了,两个糊涂蛋子面对面,每天稀里糊涂满口没一句利索话,江山迟早要败在他俩手里。

    他没有搭理武宁王的胡扯,只说:“朕唯有一个要求。”

    武宁王暗自琢磨了一下,老三都把髹金雕龙木椅让出来了,如果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请求,他觉得他还是能适当考虑满足一下的,“你说罢,我考虑考虑。”

    皇帝面色清冷,像是事不关己,“在朕离开京城之前,不要昭告天下。”

    老大人们抢先失声喊了起来,“于祖制不合——”

    皇帝是内禅,不是驾崩,需由太后下了懿旨,要前后两任君主共告太庙,还要——

    皇帝了打断他们的思绪,“朕坐都坐实了这昏君,还能在意什么祖制朝纲。”

    一群老大人呼啦啦都跪下去了,大呼“万万不可啊!”“圣上请三思!”

    胳膊一上一下的挥动,像掀起的浪。

    武宁王被前仆后继的老头儿挤开了,倒像是唯一一个局外人。

    虽然那把交椅即将要由他来坐了,但在满屋子的人眼里,他们认可的帝王还是老三。

    想想还觉着有点窝囊,他的这个皇位,是老三主动让出来的,要是老三哪天改了主意,大半用兵的将领都听他驱策,再想打回来也是轻而易举。

    心里不痛快,武宁王龇着牙花儿威胁道:“既然要走,就早点走,晚了就未必走得了了,你懂我意思罢?”

    皇帝盯着武宁王,眉心又是一突,连威胁都那么直白的人,把皇位交到他手上,或许真的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哥俩儿当然还有别的兄弟,都不是从太后肚子里出来的,不是正统的嫡皇子,且对太后的地位有妨碍,故皇帝不曾犹豫,还是选了这个不如何靠谱的兄长。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自己做的决定,闭着眼睛也要承受后果,就且糊涂着过吧。

    他只能叹息一声,“朕会尽快离开京城。”

    ◎最新评论:

    【武宁王:我弟吃错药了?】

    【花】

    【写的真的很好哇,在我看来主角的一举一动也都有理可循可以理解,心理活动也表现的很细腻,加油加油喔】

    【哈哈哈哈】

    【武宁王我劝你清醒点 这一看就是个烂摊子啊()】

    【撒花撒花~】

    【爪】-

    完-

    ◇ 第 23 章

    ◎皇后梦◎

    泼天的大雨阻住了潘氏派出去报信的小厮, 待夏公爷得了信儿,急匆匆从职上赶回家来,没赶上新鲜热乎的, 皇帝早就走了。

    只是一家子女眷都缩在堂屋里, 一个个都跟在外头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泥塑像似的。

    潘氏苦着脸迎上去, 硬着头皮将万岁爷临走时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夏公爷眼里瞬间翻出一层阴翳, 跌坐在官帽椅里,双目空茫, “完了, 这下坏菜了, 彻底栽了。”

    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夏凤鸣的皇后是做不成了。

    敲打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敲打之后的本质。

    所以这才是让潘氏和夏凤鸣肝儿颤的地方, 她们本期望在朝上见多了大风浪的夏公爷回来,能说一句不碍事的, 让她们安心。可是眼见着公爷是这样的反应,本就高高悬在梁上的心终于狠狠坠下去, 死无葬身之地。

    一屋子没人敢吱声,夏公爷呆望着房顶心灰意冷了好半晌, 自艾完了, 怒火蹭蹭升起来,总要找个人怪罪,头一个就看向潘氏, 厉色道:“往日里瞧你也是个精明的,怎么大事上反而犯这等子糊涂?巴巴的把闺女往万岁爷眼前凑, 你眼皮子就这么浅?你们潘家没教过你什么叫规矩?”

    当着一众小辈的面, 毫不留情了。

    今儿的事, 总归是要找一个人怪罪。夏和易心想,如果今天这一露面,夏凤鸣让皇帝觉得惊为天人,夏公爷是不是得夸潘氏会来事呢。

    潘氏落了埋怨,说一不二的掌家夫人被当众扫了脸,说不怨怼是不能够的,但也暗骂自己糊涂,勉强咬着牙笑道:“平常贵胄人家,定亲之前让孩子们相看一面,也是不妨碍的,没想到触了万岁爷的忌讳——”

    夏公爷冷冷截断她的话头,“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进宫到万岁爷跟前狡赖去!”

    潘氏被堵了个正着,憋着不说话了,心里多少有些委屈,皇帝迟迟不立后,后宫里一个人都没纳过,没人知道他在女色上是什么喜好什么章程,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家里闹起来,往常夏凤鸣都是出来打圆场的那个,但她今儿一句话也不敢说,怕惹得夏公爷怒上添怒,只兀自跪在地上。

    大爷不在,大嫂嫂是外来媳妇不敢接口,两位姨娘更是指望不上。

    夏和易左看右看没人了,只好自己站出来,温声开解道:“父亲且消消气,您还记得大姐姐上回从宫里回来,太后娘娘给了那么多赏赐呢!立后是大事,必定得征询太后娘娘的意见。依我看,这件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一开口,夏公爷才想起这摊糊涂账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实在是夏凤鸣做不成皇后的事给他的冲击太大了,皇帝今天特特儿召见夏和易的事在他心中反而排到次之了,这会子想起来,赶紧拉下雷公脸问:“我还没说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万岁爷气得砸了杯子?”

    夏和易做出真讶然的神情,跟着在夏凤鸣旁边跪下来,“万岁爷是顶顶温雅和煦的人物,当然不会摔杯子的,阿爹您说什么呢。”

    夏公爷一听,霎时吓得脸白得跟墙根儿似的,“那该不是你摔的罢!”

    “纵是再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在万岁爷跟前撒野哪。”说这话的时候,夏和易着实是心虚的,光撒泼都是小事,她还死猪不怕开水烫,连顶嘴带撒谎,只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她避开夏公爷直勾勾的眼神,看向墙根被风吹乱的桌旗,灵机一动说:“雨天起的风大,东南角的窗没阖拢,大风扬起的桌旗抖落了茶盏。”

    夏公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被吹成一团的桌旗。总算听到了今天以来的头一个好消息,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只要不是万岁爷砸的就好,没生气就好。

    轮到问他最不要紧的一个问题了,“万岁爷今儿是特地召你?”

    夏和易想了想,摇头说不是的,“万岁爷临走的时候,我无心中听见那位厂公的话,万岁爷似乎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今儿路过泾国公府,顺道来的。”

    这个回答,比皇帝是特地来一趟,听上去要合理得多,夏公爷“哦”了声,“他老人家是有什么旨意示下?”

    时隔太久,夏和易重新端起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知表情,“万岁爷问我愿不愿意进宫伺候太后娘娘。实话与阿爹说,那位要不是万岁爷,我都以为是有人在打趣我呢。我可是公府小姐啊,哪儿会伺候人呢?我就说我不会。”

    夏公爷眼白翻得比眼黑多,进气更是比出气多得多了,只差快撅过去了,“你就直接对万岁爷说的,就说你不会?”

    夏和易理所当然地挺起了脖子,“对啊,我不敢欺君呀。”

    “胡闹!我怎么生了你们两个混账!”一重接一重的打击袭来,夏公爷终于要晕倒了,往后瘫在椅子里,“天要亡我夏家,天要亡我啊!”

    屋里乱成一团,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冲上来。

    “公爷!公爷!”

    “公爹!您醒醒啊公爹!”

    “快去请大夫!”

    “回来!”夏公爷艰难喘了几口大气,把撒腿往外跑的老大媳妇叫了回来,奄奄一息地指着夏和易问:“万岁爷怎么说?”

    夏和易发现她好像把公爷气得太过了,连忙往回收一收,还好现在胡编乱造已是轻车熟路,尤其是编排万岁爷的,张口就来,“万岁爷当时听了……瞧着很是满意,说以后要是宫里差人来问了,也让我这么说。”

    这么说……是太后可能看上夏和易了,但是皇帝没看上?

    夏公爷才刚狠斥了潘氏一通,但临了有事了,还得俩人商议,互相对了个眼神,想一想,万岁爷走的时候什么关于夏和易的话都没说,可能真的是对夏和易不太在意。

    说来说去,最严重的还是夏凤鸣的皇后梦。今儿这种情况,要是万岁爷他老人家开口怒斥,倒还算是给了人一个申辩的机会,而只是像这种不咸不淡的敲打,是直接给定了罪,让人永无翻身之日了。

    泾国公府上是愁云惨雾罩顶,夏和易也很为此犯愁,大姐姐要是当不上皇后了,那岂不是又可能会轮着她?

    令人绝望,想起来就是绝望。

    暴雨迟迟停了,厚云还来不及散开,雾蒙蒙地堆在天上,夏和易趴在窗口,望着屋角袅袅升起的香烟沉思。

    春翠在一扇一扇支开窗子,扭身回往,见夏和易眉心紧拧似在思考什么旷世难题,便好奇问道:“姑娘,您是在想辙见威武将军家的五爷吗?”

    “可再没五爷什么事儿了。”夏和易一下整个上半身都搭在窗户棱上,哭丧了脸,“我都在万岁爷面前夸下那种海口,以后只能一门心思心悦武宁王了,否则就是欺君啊。”

    人啊,即便在逆境中,也要努力支棱起来寻找那么一丝丝缥缈的希望。夏和易手撑住窗框,一蹦站起来,若有所思道:“武宁王此番进京,北地来此路远迢迢,总不可能是单枪匹马来的,必然有大部车队从北地跟着来。我接触不到王爷的心腹,但车队那么多人,总能找着个把牵马挑担的罢。”

    春翠低头想了想,没太跟上她的逻辑,只能直问道:“照姑娘的意思是……”

    夏和易紧紧一握拳,成竹在胸的模样,“上回登门还是太莽撞了。我想过了,还是得先找熟悉武宁王的人打听打听,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女人,才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春翠听得有点迷糊了,“可人要不是心腹,怎么能晓得王爷的喜好呢?”

    话是很有道理,不过夏和易是个很善于从困境中想辙鼓励自己的人,“道听途说,总能有几句罢?多试几个人,拼拼凑凑的能有个五六分,也比现在两眼一抹黑的强。”

    说干就干,让丫鬟们找到外院常来往的小厮,名叫胡猴,人也长得跟猴儿似的,精明利索,

    春翠和秋红常托他出府买个东西传个话的,一来二去已经很相熟了。

    胡猴出去没头没脑一通瞎扫听,居然还真寻觅到一个跟着师傅在北地车队里打杂的小碎催,不过二两碎银子就答应知无不言。

    夏和易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出门去见一面。

    先乘马车出府,进了一间京中夫人小姐常去的渴水铺子,从后门出来,走几步到了约定的小巷,见着了那小碎催,十来岁的孩子,一瞧就不是京城人士,身材高大,黝黑的肤色,脸颊天然红扑扑的,瞧着很是健康。

    胡猴回话时说找着个小碎催,见了面发现,真的是碎催得不能再碎催了,跟车队里稍微有点名号的将领都说不上话的小催巴儿。

    但那小孩说起武宁王来拍胸脯,十分肯定的模样,“我们王爷生性不拘小节,是最受不得规矩的人。”

    夏和易回想起那回和武宁王的马车会面,对他的话表示相当狐疑。

    说不信吧,也不尽然,头一回在假山洞里碰面的时候,的确觉得是个很放荡不羁的纨绔性子。

    她本来就存着信一半留一半的心,也不多追究,继续问道:“那你们王爷有女人吗?”

    小碎催是北地来的,不像公府里的小厮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直接回问道:“都是王爷了,还能没有女人?”

    夏和易堵了下,“你见过啊?”

    那小碎催也噎了噎,“那倒没有……”

    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听我师傅说了,王爷不喜欢大家闺秀,喜欢真性情的女人。”

    夏和易不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让胡猴多塞了二两银子,把人打发走了。

    还行吧,甭管真假,总算是获得了一些听起来算是有效的信息。

    打道回府的路上,马车照旧吱呀吱呀晃悠,夏和易靠着春翠快睡着了,突然听秋红“哎”了声,“姑娘,您看前面的那架,是不是咱们上回遇见的,武宁王爷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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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性情这不就来了】

    【爪】-

    完-

    ◇ 第 24 章

    ◎组团忽悠◎

    夏和易顺着掀开的车帘伸长脖子一瞧, 可不是么!藩旗上的蒲牢蓝得油亮,就是武宁王的马车。

    眼睛里金光亮起来,她就觉得她和武宁王是有点缘分在的, 赶紧吩咐车把式, “快!快追上去。”

    还好王府的马车本就行得不快, 车把式扬鞭快马滚车轱辘, 不多会儿追平了。

    两车并排慢驶,夏和易从窗格里探出半个头, “王爷, 真巧呀!您这是上哪儿去?”

    她往前路眺了眺, 故意没话找话拉近乎道:“这个方向,呀, 您该不是要去泾国公府吧?那我们顺路, 可以伴行呢!”

    口吻之浮张,皇帝听得脑仁儿疼。

    隔着她车上坠下的银红霞影纱, 隐约能瞧见她扬着帕子眉飞色舞的自来熟模样,再回想起从前那个总是半垂着眉眼处处谨小慎微的皇后, 仿佛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他揉着眉心正了正神,正色道:“夏氏, 你来得正好。上回你说的事, 本王回府后,认真考虑了你的提议。”

    夏和易愣住,“您不是拒绝我了……”

    皇帝现在不想和她有多余对话, 只想把他该说的部分一气儿说完了事,“经本王再三斟酌, 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夏和易面色一喜, “您是说, 您改主意了,愿意娶我?”

    皇帝实在没忍住呲哒她,“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总把娶不娶的挂在嘴边,到底知不知道害臊?”

    天上哗啦哗啦砸大馅饼,得来全不费工夫,夏和易被天降喜悦短暂砸晕了脑袋,自动忽略了他骂人的话,只顾着快乐了,“您可太好了,您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皇帝阴着脸冷笑,很好,可太好了。他问她愿不愿意嫁,她就是宁死不屈的忠烈之士。武宁王问她愿不愿意嫁,就是她从没见过的大好人。

    夏和易哪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车里和春翠秋红执手一圈儿狂喜,欢喜了好一会儿,想起来具体扫听一下细节,“王爷,您打算什么时候向我父亲母亲提亲?”

    怕落下太恨嫁的名儿,她还例外解释了一句,“您提前跟我通过气儿,我好回去预备预备,到时候张罗起来不慌张。”

    嗬,还想得挺周全。

    皇帝一面腹诽,一面答得半真半假,“我不会在京城长久待下去,左不过就这几日。”

    “真好!”夏和易听得直想拍掌,但乐过了一程,稍微冷静下来,总觉得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当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的样子。

    她抬手摁住两个正在高兴蹦跶的丫鬟,蹙了眉,拖长了高声“哎”了一声,“等一等。”

    越想越不对劲,她满面狐疑地转头,望向那张模模糊糊看来跟万岁爷很是相似的脸,“我问您一句话,您别介意。”

    那边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又怎么了?”

    夏和易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渐渐露出一线的防备来,“是万岁爷要求您跟我这么说的吗?”

    皇帝一时为她脑中的转折而感到愕然,加之听见了自己的名号,就更多怔了一瞬。

    可是他不说话,在夏和易眼里,就是默认的意思了。她瞬间跳脚,“万岁爷许了您好处,让您陪他一块儿演戏骗我,对不对?”

    妈呀,万岁爷是什么狗屁君子!这还组团忽悠她来了!上辈子拉拢了夏家,这辈子还组了新的团伙哪。

    越想越气,气得满头冒烟,她愤懑难耐,一时上头了,稍许有些口不择言,“如果我答应您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是不是拜堂的时候不是您,我一睁眼,发现自个儿已经被大被裹好了送进宫里,摆在龙床上了,是吗?”

    皇帝诧异听她一连串吐字利索的质问,发散能力简直令人佩服,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已经自我编排出一连串后续了。

    具体细节猜错了,但大方向是对的,他的确是迫于无奈之下又选择了骗她,说不心虚……还是有一点,只是这丫头怎么口不择言,什么“大被裹好”,什么“摆上龙床”,即便现在他们身处的是提前净道后前后无人的小巷,这些话也是真能不加遮拦就说出口的?

    “大胆!”皇帝大怒,“你诨说什么,竟敢编排圣上!”

    夏和易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每回武宁王生气,即便看不清怒颜,光是声音就叫她吓得头皮阵阵发麻。

    她的两个丫鬟尤甚,脸色都发白了,一个个往后缩着,都快贴到车厢壁上当挂毯去了。

    先是被吓唬完,然后更古怪的感觉泛上来。夏和易忽然记起来,当初一道蹲假山洞的时候,明明觉得武宁王是个很随性不羁的人,但是之后两回在马车上见面,见到的都是一个冷冰冰的、三句话不离规矩体统的人。

    怎么感觉那么像是……

    一个非常古怪且极端可怕的念头从心底升起来,夏和易惊恐地往窗格上凑了凑,抬起手背将自己这辆的霞影纱撩开,脖子探伸过去,“王爷,您……能把纱帘打起来,让我瞧一眼您的脸吗?”

    “你好大的胆子!”皇帝迅速抬手掩住下半张脸,扬声怒叱道:“你是仗着自己是公侯之女,就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要求是稍微有一点出格,夏和易分不清他这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还是被污蔑后的勃然大怒,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是执着恳求,还是磕头认错?

    没有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他冷哂一声,声调愈高,“本王不过是看你言辞恳切,念在你对本王倾慕已久的份上,愿意赐你一次机会。既然你不知珍惜不分好歹,那好。”

    “走。”

    “驾!”车把式的马鞭高高扬起,马车毫不犹豫绝尘而去,速度之快,宽大的马车掀起两排高高的尘土。

    眼看着潜在的王爷姑爷走了,春翠着急地嚷起来,“姑娘,您怎么——”喊到一半,顺着夏和易端着下巴沉思的目光看出去,“哎?姑娘,您在想什么?”

    “你们看前面扬起的沙土。”夏和易捋着并不存在的长长胡须,指向前方的路,“看见了吗?”

    “看见了。”两个丫鬟木愣愣齐齐点头。

    夏和易眨巴着灵光闪烁的眼睛,“有没有品出一点畏罪潜逃的感觉?”

    春翠不识字,但在夏和易的指引下,竟然莫名其妙真从漫天飞沙里拼凑出了一个“逃”字出来。

    夏和易又拉着秋红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在那堆飞沙里描出了一个“骗”字。

    秋红十分迟疑,讷讷道:“万岁爷日理万机,没有那么闲吧……”

    *

    那驾气急败坏离开现场的马车并没有驶远,在前面看不见的巷口拐弯停了下来。

    陈和祥和车把式对过眼神,回头来回报说:“爷,停这儿就成了,从夏二姑娘那边看过来保准瞧不见了。”

    皇帝闷声“嗯”了声,往后靠在车厢壁上,满脸隐忍,嘴角用力紧抿着,闭着眼揉太阳穴。

    即便他成了武宁王,即便藩府依旧是北地,居然还是不能够成事。

    身心俱疲,他到底为什么摊上了这么一个皇后?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心瞎眼瘸的,偏偏不该聪明的时候反而敏锐起来了。

    “爷,现在是回宫?”陈和祥觉察出他心情不痛快,小心试探着。

    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帝狠狠泄了口气,睁开眼,“去荣康公府。”

    *

    回家路上,夏和易整整胡思乱想了一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没个清静,在想她是不是办错事了?万一皇帝真没那么闲,或是他们兄弟俩关系本就不佳,武宁王不搭理皇帝,那她岂不是把打算上门提亲的武宁王气走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将来她还怎么把他哄得回心转意?还怎么跟他去北地?

    兀自闷着头嘀嘀咕咕地往小院里走,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站住。”

    是潘氏的声音,并且语气不善。夏和易挤出一个笑脸回身,嘿嘿一笑,“阿娘,我归家了。”

    潘氏抱着胳膊,“去哪儿了?”

    夏和易料想是自己最近出门次数太频,被哪个下人报到潘氏耳朵里去了,于是讨好地笑着,捡着开头说:“上城西那家渴水铺子吃渴水去了。”

    潘氏不好糊弄,直挑了眉,“前儿不是刚去过?”

    夏和易挠了挠后脑勺,“眼下京里的小姐们都时兴去那一家呢,我要是不去,赶不上最热闹的,没得话聊,她们以后不带我玩儿了怎么办。”

    潘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通身不像个大家姑娘,野猴子一个,多半是扯着逛渴水铺子的名头,上外头哪儿撒野去了。

    最近家里鸡飞狗跳的,她也懒得在这种事上费思量较真,只是斥了几句,“家里厨上是不会制渴水还是怎么着?非得是铺子里的香甜些?”

    夏和易心里知道要高拿轻放过了,赶紧趁热赔着笑好一通卖乖告饶。

    私自溜出门的事儿算是揭过了,可潘氏的下一句来得人心里一蹦,“我问你,万岁爷召见你的那一桩,你在公爷面前说的话,可是扯谎了?”

    叫夏和易结结实实惊了一回,脑中转得飞快。那天召见时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个中到底是什么细节,夏公爷自然不可能到万岁爷跟前去求证。而万岁爷来找她是特特儿挑夏公爷不在家的时候,既然特意避开了,必然也不会向夏公爷旧事重提。

    两下里一计较,觉得潘氏在试探的可能更多,她便见风使舵地亲热去挽潘氏的胳膊,讨乖似的晃了晃,“阿娘说什么呢,事关万岁爷,兹事体大,我当然不敢说谎了,不然阿爹去万岁爷跟前一对,我不就露馅了吗。”

    “那我问你。”潘氏两眼清明地盯着她,“万岁爷那日临走前召你过去,是跟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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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 第 25 章

    ◎保媒◎

    只要不是和万岁爷大眼瞪小眼的时候, 夏和易都是沉得住气的,笑说:“万岁爷是叮嘱我呢,说若是宫里来了人, 让我不必害怕, 切切要照前头说好的回话。”

    潘氏抓着她的胳膊, 仔细端量她的眼色, “真的?”

    夏和易使劲点头,“当然是真的了!”

    潘氏心里端杆秤掂量了下, 还是信了, 虽说夏和易的确是一只不听管教的泼皮猴儿, 到底局限于公府这方小天地里,应当没那么大胆子, 敢胡编乱造万岁爷的圣谕。

    夏和易被潘氏拧着耳朵一直啰嗦到回到小院里, 耳朵震得都发麻,赶紧关上门, 琢磨她的武宁王去了。

    *

    潘氏问了心中残余的疑虑,得了答案, 但其实是不是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不是, 都改变不了皇帝不待见夏凤鸣的事实。

    她原是想, 万一夏和易能得万岁爷另眼相待,即便不适合当皇后,能进宫做个嫔妃, 也算是挽回一些损失,可是照现在看来, 两个姑娘都不得万岁爷青睐。

    心灰意冷地回到上房, 进了次间, 见夏公爷正在多纹床上摊饼子,支起膀子往左翻,重重哀叹一声,又往右一蹬,接着更重的一声长叹,腿脚没收住,踹得床围攒框咚咚响。

    潘氏捏了捏帕子,端出个笑脸走上前去,柔声道:“我有件事正想跟公爷说。年前府里新买了一拨下人,我瞧着有个丫头长得精精神神的,一问还识几个字,说家大人落罪前也是验所未入流的大使。正巧公爷今儿闲在,我想着把人领来让您瞧上一瞧?要是个知进退的,也别埋没在柴房了,干脆拨进上房来伺候,偶尔有身边长随顾不过来的时候,还能为公爷伺候个笔墨。您觉着怎么样?”

    潘氏是知道这回在鸣姐儿的事上错大发了,放了底线,有意抬通房来卖好。夏公爷心里门儿清,朝里背对过去,冷冷哂道:“且歇着罢,我现在哪儿消遣得起那份闲心!”

    潘氏被不留情面地堵回来,咬牙忍下了,晓得夏公爷是真气得狠了,家里筹谋这么多年,就为供出一个皇后,一朝打回十几年前,他必然要找个人怨怼,出一出闷在心底的恶气。

    她捺了捺性子,接过夏香手里的团扇,侧身坐在床边,依旧和颜悦色地宽慰道:“公爷先消消气,听我说。别看易姐儿一向糊涂,我瞧着那天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太后娘娘给鸣姐儿的赏赐,您也瞧见了,南珠那么老大一颗,若不是真心看重,怎么会那般大手笔。”

    夏公爷蹭一下坐起来,吹胡子瞪眼地打量身边人,潘氏不是那种只知道昏聩软弱的官家大小姐,将偌大公府家业操持得规规整整,还有私底下调理起两位姨娘来,打量他不知道,厉害着哪。夏公爷心里虽然疼惜两位娇妾,脑子到底是清醒的,不会去干涉潘氏作为当家主母的手段。

    谁知道潘氏样样都能耐,偏生次次在这种关键大事上犯糊涂。

    他横眉冷对的模样,抱臂问道:“我问你,当初先帝爷宾天,万岁爷抵死不立后,太后娘娘拿他有什么办法?”

    潘氏到底还存了一线希望,“可是咱们公府根基可是在这儿呢,论道理——”

    夏公爷在朝上是见多了皇帝的手段的,他对皇帝的了解透彻得多,“讲道理,道理是道理,万岁爷是万岁爷。帝王亲政,是不是必要立后?”

    当年的少年天子,即便不立后,依旧将政务从诸位蠢蠢欲动想摄政的宗室手里夺了下来,一个连百年祖制都可以不顾的帝王,他决定了的事儿,谁能跟他讲什么道理?

    “当今万岁爷啊……”夏公爷靠到潘氏耳边,将嗓门儿压得低得不能再低,确认只有俩人能听见,感叹道:“其实骨子里反叛着哪。”

    吓得潘氏当即去捂他的嘴。

    夏公爷挥挥手挡开了,“立后人选,太后娘娘多半不会干涉,娘娘要是开口劝了,怕是还要起反效果。”

    潘氏犹豫着,试探道:“我听说,陈王和庄王昨日进了宫,到现在都没风声?”

    不止是她提到的两位,还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进宫了,京里风声四起,近来还有什么需要出动这两位王爷的大事呢?无非就是立后了。

    说得俩人都更是灰心,夏公爷摆摆手不欲再提,“横竖只要万岁爷他老人家瞧准的事儿,决计改不了了,皇后是不可能了,甭瞎惦记了。”

    潘氏沉沉“嗳”了声,低下头去不接话,扇子打着打着也垂了下来。

    夏公爷重新倒回床上去,“对了,你合计合计,给二丫头挑门亲事罢。”

    皇帝瞧不上夏和易,他们抢先为夏和易定了人家,进宫的事自然就罢了,宫里还什么都没提,两下都不掉面子,又为皇帝解了一桩心事,大小总算是讨个好吧。

    潘氏说好,又叹了口气,“头先还想着荣康公府是门好亲,只可惜思安被宫里指了婚。”

    夏公爷反手枕着头冷笑,“他戴家都快败成破落户了,还算得上什么好亲?不结也罢。”

    “改明儿我请刘巡台的夫人过府,请她帮忙相看合适的公子。”潘氏捏着扇柄慢慢思忖,“我想着,既然请人来了,越性儿为鸣姐儿也打算打算。”

    刘巡台常年巡视地方,夫人留在京中,闲来无事好张罗小儿女的亲事,也算作一桩消遣,一来二去的,勋贵人家想找人保大媒,头一个就能想到她。

    “少来!”夏公爷反应出奇激烈,“你别给我打那馊主意。”

    按照夏公爷原先的想法,就凭国公府的地位,夏凤鸣即便不是皇后,至少一个贵妃位是跑不了的。

    现在没了成算,到底不甘心,还抱着期望,万一鸣姐儿还能进宫,封个妃,再不济封个嫔他也能接受,今年花胜去年红,宫妃将来是什么样的前途,谁又说得准呢。

    潘氏骤然提起眉来,心里暗骂他心狠,夏凤鸣是为了等皇帝三年才生生拖到了近十八岁,再按照夏公爷的意思等选秀,万一选不上,那就是货真价实的老姑娘了,出路只能是给人当填房继室。

    骂过了想好了,潘氏也不去争辩,横竖和刘巡台夫人见面的是她,到时候怎么说,爷们儿可管不着。

    俩人说着说着,又绕回夏和易身上。

    潘氏颇为哀怨,“您嫌荣康公府不够好,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关键易姐儿是什么样,你我还不清楚吗?要是找一个厉害人家,把她放进去,那婆媳妯娌的,到时连个骨头渣子都吐不出来。”

    高门大户,里头的弯弯绕绕多如蛇蝎。

    要说找一个门楣低些的,人家仰着脖子瞧泾国公府的名头,能宽宥几分新媳妇的不周到,但夏公爷和潘氏压根儿没谈这一茬,夏家是不会放夏和易低嫁的。

    低嫁是不可能低嫁的,泾国公府的出身,宁愿放在家里养成老姑娘,也断不能容许低嫁。

    议论来议论去,一家子都是糟心事,夏公爷一肚子火,三两下让丫鬟穿戴好,打算上外头吃花酒排解去了。

    提脚迈到门槛上,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道:“你说的那识字的丫头,回头送元麒房里去。”

    潘氏也正有此意,颔首应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元麒媳妇怀了身子,大着肚子来往多有不便,正好让她伺候茶水。”

    夏公爷终于称意了一回,大摇大摆地走了。

    *

    第二日刚过了晌午,刘巡台夫人就依约登门了。

    潘氏不端公爵夫人的架子,亲自上二门上把人迎了进来,后院的凉亭了摆了一桌席面,欢欢喜喜地对面坐下。

    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也不必多绕弯子,开头几句寒暄过后,潘氏直切正题,双手端起碧玉酒盏,“夫人这么多年劳苦,成就了京中多少佳偶,我们光看着都敬佩得紧,我敬夫人一杯。”

    刘夫人赶紧也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来碰,“夫人哪儿的话,这可真叫我惶恐了。夫人是知道的,我们家老爷常年不在京城,儿子又是个管不住的,横竖我闲在也是闲在,促成那些个郎才女貌的小儿女一双一双的,我瞧着就欢喜。”

    “夫人这是积了大福报哪。”潘氏笑盈盈抿了酒,搁下盏,“我瞧夫人是个敞亮人,那我也不避忌,照实说了。其实今儿请夫人过府,是想替家里的姑娘打探打探。”

    刘夫人一听,想着也只有夏二姑娘了。她一早听闻夏家二姑娘是公府小姐里的异类,不说到混不吝的程度,至少是一口的溜嘴跑马,于是心生好奇,想亲眼悄悄这位姑娘到底能有多特别。

    说到夏二姑娘,她们这一辈的夫人,没少等着看潘氏笑话的。

    这年头就是这样,你过得不好,有的是人站干岸盼着奚落你;而你要是过得太好,有种微妙又可怕的东西叫嫉妒心。潘氏出阁前是京城一等一的漂亮,夏公爷年轻时更是风流倜傥,是当时贵女们不约而同的梦中情郎。况且老派公府里头,也就泾国公府尚且鼎盛。

    但这门庭煊煌,谁家关起门来不是一团烂账?在那些潘氏瞧不上等次不愿出席的宴席里,夫人们也隐晦地提,笑潘氏笑面虎厉害了一辈子,怕是只剩精力用来对付后院妾室,连闺女也不会管教了。

    潘氏客气地笑一笑,转身往身后吩咐道:“去,把大姑娘叫来。”

    “大姑娘?”刘夫人诧住了。

    潘氏没搭腔,囫囵笑着过去,指挥布菜的丫鬟道:“夫人快尝尝这道一捻珍,是我们家公爷特特儿上醉仙楼新挖来的厨子做的。”

    刘夫人没问出究竟,菜已经布到面前的小金碟里,只好暂且按耐下困惑。

    不一会儿,夏香回来回话,说大姑娘晨起请安之后回去突发腹痛,这会子疼得下不来床。

    潘氏心里一揪,“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的,请大夫回来瞧了没?”

    夏香让出从夏凤鸣院子里带来的丫鬟,那小丫鬟替小主子回禀道:“回夫人的话,大姑娘说不要紧,只是昨晚贪凉灌了风,不打紧,方才灌了一碗姜酒,睡起来就好了。”

    不能算暗示,几乎算是明示是痛经的毛病了。夏凤鸣的小日子的确是这几日,但好几年了从来没有腹痛过,潘氏一下反应过来,夏凤鸣是和她那个眼大肚皮小的爹一样,还指望着进宫呢。

    真是晦气,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万岁爷那日都明明白白扫脸子了,果然爷俩儿是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热脸贴冷屁股也照贴不误。

    潘氏心里痛恨得紧,但也只能周全过去,勉强对刘夫人笑道:“这孩子,平时皮实得跟小牛犊子似的,怎么偏生这个根节儿上腹痛了。”

    哪位夫人不是人精呢,刘夫人了然地笑,捧场地敷衍道:“夫人别着急,小娘子是这样的,想你我做姑娘的时候,谁不是弱风扶柳的呢。这姑娘哪,只有做了母亲,才能立起来。”

    刘夫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夏大姑娘推托不来,不然她还得既不惹怒潘氏,又要找借口推辞,真是够累的。

    谁不知道夏家大姑娘是奔着皇后之位去的,将来万一宫里来要人,发觉夏大姑娘嫁了,再一问,当初是谁那么不长眼胆敢保这个大媒啊?明晃晃和宫里抢人,那可真够她喝一壶的了。

    刘夫人只管呵呵笑,“夫人是做母亲的操劳心,我有一儿一女,自然也明白。只是依我看,大姑娘还有大好的富贵前程在眼跟前儿呢,夫人何必太过心急呢!”

    潘氏气得牙根儿痒痒。夏凤鸣被万岁爷申斥的事儿,是万万不能提的,闺阁姑娘出来待客的说法要是传出去,哪户公侯人家都得掂量三分。

    刘夫人左等右等,半日也没提到她想见的夏二姑娘,只好干脆一点自己提了,“我听说,夫人膝下还有位二姑娘……”

    潘氏的确是急了,毕竟夏凤鸣年岁大了,再不追着赶着,真得给人去做填方了,她一时着急,竟然把易姐儿的事给忘了。

    只是不好这么说的,潘氏只笑着对丫鬟道:“快去请二姑娘来,让夫人瞧一瞧。”

    末了还特意加一句,“务必要请来,听到了没?”

    要是夏和易也推说不来,那她今儿可是没脸透顶了。

    潘氏和刘夫人接着各怀所思推杯换盏,刚说起南郡王家刚添的玄孙,听有丫鬟来报,说荣康公夫人登门了。

    刘夫人一脸狐疑,潘氏也没比刘夫人明白多少,俩人面上不显,心里想的都是——

    她来干什么?

    刘夫人掩嘴笑得欢畅,“今儿我这趟可是来着了,热热闹闹的,多欢庆。”

    “可说呢。”潘氏比了比手,“快请夫人进来。”

    不多会儿,荣康公夫人从游廊那头穿过来,笑盈盈的,对刘夫人说:“我正盘算着什么日子上门托夫人说合呢,看来今儿我这厚着脸皮不请自来的,倒是来得巧了。”

    *

    夏香来传话的时候,夏和易趴在满床榻的纸上,认真琢磨她设想出来的“追夫八十一计”。

    “我知道了,你回去回话罢,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她打发了夏香,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指挥她最信任的两个丫鬟。

    “春翠,你收拾一下,把记在我院里私账上的东西都整理出来。”

    “秋红,你挑一挑,把方便脱手的都拿出去当了,切记避忌些,别让人发现。”

    荣康公夫人登门,大约,她和戴思安的亲事又要旧事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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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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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新皇上上位 还是让女主大姐当皇后了吧 那我要膈应死 就不想看这两父女如愿】

    【追平了ovo  问我爱你有多深,营养液代表我的心~】

    【-

    完-

    ◇ 第 26 章

    ◎世子◎

    巡台夫人略是意外, 起身笑着搭腔道:“承蒙夫人高看,不知夫人有什么事用的上我?我能为夫人做的,必定竭尽全力。”

    荣康公夫人在潘氏的盛邀之下坐下来, 笑着道:“还能有什么大事呢, 是家里的哥儿年岁到了, 这不, 想托夫人说个情。”

    潘氏和巡台夫人各自诧异,谁不知道他们荣康公府统共就一位哥儿, 就是荣康公夫人所出的二公子戴思安。

    巡台夫人在短暂讶异之后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戴家老二半夜爬京府推官家女墙, 被人家当歹人几棒子打得屁滚尿流,当时谁还没偷摸着瞧过笑话呢。

    见两人都没接话, 荣康公夫人一时面上也不大好看。

    令潘氏诧异的, 是戴思安分明被宫里指过婚了。

    那为什么荣康公夫人还要托巡台夫人保媒?难道指婚最后没有成?

    瞧那日万岁爷亲临的种种迹象,可见万岁爷是真的对易姐儿没揣什么心思, 甚至会不会有可能,是听了荣康公替儿子求拒婚, 才一时兴起来瞧上一眼?

    不管怎么说,能重拾和荣康公府的姻亲, 对现在的夏家来说, 绝对不算是一件坏事。

    潘氏心下有了计较,又招了个丫鬟来,“快去催一催二姑娘, 莫要叫夫人们久等了。”

    夏和易被两拨丫鬟们催着赶着,匆匆赶到凉亭里, 客人是荣康公夫人, 还认出另一位是刘巡台的夫人, 八成是要说亲了。只是面上一概不显,依礼向夫人们请安。

    荣康公夫人瞧着她,眼神闪避了一下,笑容依旧,“我的儿,有日子没见了。”

    刘巡台夫人头一回见夏和易,打量得细致,是真真被未经雕琢的相貌惊得呼吸窒了一瞬,简单匀净的打扮,就瞧着这般娉娉婷婷,有这样的底子,不出两三年,必然又要同年轻时的夏公爷和潘氏似的,成为搅动年轻孩子芳心的祸水。再说了,生得这样齐全,性子又是个不服管教的,谁要是娶回了家当媳妇儿,那可真是要鸡飞狗跳家宅不宁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要捡着夸人的部分说,惊呼道:“天爷,这孩子,竟能标致成这样!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巡台夫人将夏和易拉着,好一通搓揉手,才恋恋不舍地放她坐下。

    夏和易觉得荣康公夫人的神色不大对劲,坐下后又刻意往那边看了一眼。

    果然,视线一对上,荣康公夫人就讪讪笑着移开了。

    桌上又添了一副碗筷,趁丫鬟布置的功夫,潘氏对荣康公夫人说:“我是亲眼看着思安长大的,心里对他自是大大不同于别人。前几日我们公爷回来,说是宫里为思安指了一门亲事?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竟有这样好的运势。”

    “是永清郡王家的四姑娘。”荣康公夫人却是不大想提的样子,一句便揭过,更为慎重地说:“夫人大恩将安哥儿视如己出,我又何尝不是打心底里把易姐儿看作是亲生女儿。只是我今儿这一趟,倒不是为安哥儿来。夫人们走动交际,消息传得清楚,我也不好避讳什么,我那安哥儿确实是个不成器的。说句逾矩的,便是我厚着老脸从夫人这儿讨了易姐儿回去,他也配不上。”

    夏和易挺直背坐在杌凳上,听到这里,心慢慢紧起来,手指不知觉抠进卡子花里。

    潘氏不明就里,“那您的意思是……”

    荣康公夫人顿了顿,咬了咬牙,继续笑着说道:“是为了元夫人留下的大哥儿,世子既记下我名下,他的亲事,我这个做母亲的,总是少不了要过问。”

    世子早已下殇的传闻,刘巡台夫人是完全不知情,潘氏却是听说过的。

    虽然一直都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具体实情怎么样,这些年来,即便潘氏在心里为夏和易挑中了荣康公府为亲事,走动得频繁些,但这事儿毕竟是人家伤疤,如何都不便直接往上头撒盐,故也从来没有求证过。

    荣康公夫人见潘氏面露狐疑,干脆戳破了道:“我知道夫人的顾忌。说与夫人听,世子好书画,生来爱寄情山水,于是常年住在西山别苑里,不肯回来。我操持着公府上下,不能时时盯着别苑的动静,世子又是个爷们儿,对吃穿用度上不大用心,便叫别苑的管家钻了空子,我往西山送三匹布,他竟敢私下里克扣一匹。此事说来也是难堪,是好些日子后,我才发觉账上对不上,弄清楚原委后将那人发卖了。谁知他竟然怀恨在心,便在外头编排了那些有的没的胡话,传来传去的,竟然愈加夸张了。”

    既然正主儿都摊开来说了,再是离谱,也总不能将一个死人说成活的,潘氏半信半疑地听着。

    而刘巡台夫人虽然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但也不愿意透露出自个儿不知情的样子,省得倒像是被贵夫人们排挤了似的,便张罗着圆场说:“原来是一场误会,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大家心里都敞亮。”

    “说得实在些,比起安哥儿,到底世子将来才是要袭爵的,易姐儿若是嫁到我们家——”荣康公夫人本是苦口婆心,说着说着看向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夏和易,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夏和易直挺挺地立在杌凳上,脸色差得吓人,脸色惨白,唇色也惨白,上牙咬下唇咬得用力,嘴角都快破皮了。

    果真还要再来一次么?她嫁给荣康公世子,大婚之夜发现新郎官竟是万岁爷,然后怎么办?再投一次湖?

    夏和易立了立心神,勉强笑道:“想是方才来的路上吹了风,没有大妨碍的,夫人不必担心。”

    刘巡台夫人看着眼前姑娘霎时灰白的面色,刚才还觉得夏大姑娘说腹痛是寻借口不来,现在倒有点怀疑了,再看这雕梁画栋的公府,连绵的游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幽深广阔的庭院阴森森的,树叶晃得像鬼影,凉风一吹,简直背脊发麻。

    潘氏对夏和易的病态没有大动作,不是她不关心闺女,实在是夏和易装病的次数太多太多,装头痛装腹痛装脚痛的,样样都齐全,而且回回都像得惊人。潘氏上过好几回当,现在自然是冷硬多了。

    比起这个,潘氏对荣康公世子更是堆了一大堆疑问,又碍于刘夫人在,不好开口直问。刚想借着更衣的借口将荣康公夫人叫出去询问清楚,就见刘夫人热情对荣康公夫人笑道:“我厚着颜借花献佛,请夫人万万要尝一尝这道一捻珍,是出自醉仙楼的大厨之手,我才刚尝了一筷,果真不同凡响,我们家里可没有这样道地的口味。”

    两位夫人一齐去琢磨菜品了,潘氏只好按耐下来,拿出主人家该有的待客热情来,将夏公爷去酒楼里挖厨子的故事当作笑谈来讲。

    三位夫人强打笑脸各怀所思,一桌席面,吃得竟像分了三桌似的。

    夏和易趁乱站起来,福了福身,端出一副卖乖脸儿娇憨道:“难为夫人们赏脸喜爱咱们家的手艺,这道一捻珍好虽好,就是吃了腹里稍满些。不如我为夫人们拣筛些去核山楂吧,煮一壶山楂茶,吃口甘酸,消食积多爽口呢。”

    脸色还发白着,退席的借口又说得合乎情理,潘氏没理由拒绝她,只能笑着应了,“难为你有这份心,快去罢。”

    *

    从席上退出来,夏和易随手拉了个丫鬟吩咐去厨上准备山楂茶,自己就步履匆匆往小院里赶,走到院门口,瞧见秋红探头探脑地在小径上远远候着,见到夏和易就赶快上来,说小厮胡猴从外院递了话,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禀报二姑娘。

    好在因从前溜出去玩的次数多,夏和易琢磨出了一条出外院的密道,得从后面的假山堆里上墙钻洞地绕过去,虽然她一直怀疑潘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情罢了。

    好歹是见到了胡猴的面,俩人各自揣着手蹲在两棵并排挨着的大树干后面,胡猴小声道:“二姑娘,武宁王爷即刻就要离京了。”

    夏和易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胡猴说是,“二姑娘让我多扫听武宁王府的消息,小的今儿趁出门跑腿的时候特地绕道去了趟武宁王府,看见有好多大箱子进进出出的,小的觉得奇怪,就猫在墙角听了会儿,听好几个人在说,王爷预备离京往北地回了,准错不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这么急就要走!夏和易恼得直想跺脚,又急又慌,到底没忘了追问最重要的,“王爷具体什么时辰出发,有人提到过吗?”

    “说是七日后,卯时从城西出发。”胡猴答得十分肯定。

    别了胡猴,夏和易急得搓手跺脚,心里高悬着,脑袋聋拉着,踩着影子回去,连着嘀咕了一路“没时间了。”

    回到房里,锁上房门,她抓住两个丫鬟,第一句话就是“赶紧的,把能当的东西收拾出来,找铺子都当掉,统统换成容易携带的银票子。”

    *

    与此同时,皇帝也在听陈和祥回禀与夏和易相关的消息。

    “荣康公夫人刚从泾国公府出来,通通按照您之前交代的说了,那边的反应都照您预计的一样。”

    皇帝“嗯”了声,没什么表情,“武宁王离京的消息,确信转达到了?”

    陈和祥哈下腰答是,“已经让那位常听二姑娘吩咐的下人知晓了,一路上安排了好几个人在议论这事儿,保准是听见了,请您放心。”

    皇帝往后靠在搭脑上,缓缓吁气。

    刻意在皇后面前让荣康公夫人为世子定亲,皇后一定会警觉,以为他要将上一世的手段故技重施。正当她慌不择路之际,再适时告之她,她的“此生至爱”武宁王要离京的消息,让她来不及筹谋其他拒绝荣康公府定亲的理由。

    既然皇后不大聪明,脑子那么轴,又对夏家心存失望,那他就豪赌一把,看看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且先试试看,要是不成,再图后计。

    虽然没有明刀明枪上阵,可仍然是觉着太累了,哄骗小姑娘,操心劳力,动计谋使心眼,丝毫不亚于朝堂争斗。

    堂堂一国之君,何至于沦落至此。

    不想就罢了,一气做完了,再回头看看,竟觉得可叹可耻。

    “唉。”皇帝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但是不忘定睛多嘱咐道:“你再安排几个人,务必将消息传到她手里。”

    ◎最新评论:

    【皇帝为了追妻真是操碎了心】

    【哈哈哈哈离谱哈哈哈,曲线娶妻】

    【撒花】

    【不懂就问 既然是男主主动禅位 那为什么文案里男主又要起兵造反?难不成后来的皇帝要杀男主灭口?】

    【哈哈嗝,女主发现真相要怎么办呢】-

    完-

    ◇ 第 27 章

    ◎印子铺◎

    经过这段时间方方面面的生活毒打, 夏和易琢磨出了一套全新的生存哲学,她一脸严肃地向两个丫鬟阐述道:“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俗话说, 舍不得脚程, 套不着王爷。”

    春翠和秋红总是无条件捧场, 登时以鼓掌表达钦佩。

    夏和易拿出一张泥金笺纸, 上面是她琢磨了好几日的逃窜计划,内容朴实无华而又一针见血:追随武宁王离京的步伐, 在路上制造亲近契机。到时候荒郊野外的, 再没万岁爷或是夏家插手, 四下无人,黑灯瞎火, 武宁王别无选择, 在她热情如火的攻势下束手就擒,你侬我侬指日可待。

    一听全是四个字四个字的, 听起来就很有文化的样子,当即说服了两个丫鬟共襄盛举。

    于是当务之急, 是先凑出钱来,再好进行下一步的细节谋划。

    价值不菲的东西一样一样筛理出来, 堆在地上, 夏和易深深觉得她在府里真的太受偏爱。没有造册入库的宝贝整理出来堆积如山,夏公爷和大爷几乎每隔一两日就要给她带些新奇玩意儿,大姐姐得了什么也常转手就送给她, 大嫂嫂就更别提了,为了讨好她, 从娘家拿了不少东西塞给她。

    夏和易捂着晃花的眼, 由衷感叹道:“我好富有啊!”

    这么一来, 北地虽山高水远,至少路上的盘缠是不用愁了。

    第一日,夏和易让春翠先拿了几样首饰上印子铺去。过了晌午,春翠欢欢喜喜地回来了,献宝似的把银票子捧到夏和易面前,“姑娘,您瞧!”

    夏和易简单数了数,伤怀地捂住了嘴。

    她打算拿出去当掉的玩意儿,都不同于金银,金银一市斤就是一市斤,没得计较;或是布匹,布匹在市面上流通得多了,一匹绢和一匹缎的价格,人人心里头都有杆秤,左也左不到哪里去。

    而夏和易手里的东西,首饰居多,书画次之,还挑了些不惹眼的瓷器之类七七八八的,难就难在价值难以估量。即便是次品,在喜爱它的人心目中就是无价之宝;换言之,就算是捅破天去了的上品,哪怕你是宫廷御造,对于那些不好这一口的挑剔买主来说,怎么说也没用,那就是一文不值。

    好在当铺打开门来做生意,也不是只打算做一锤子的歹买卖。春翠这回不能算是被坑得太厉害,只单就论当铺开的价,且有的是商量的余地,属于略出一点点血的小亏。

    夏和易沮丧了一阵,想着秋红的性子要比春翠稍稍厉害些,第二日换了人去。

    秋红吸取了春翠前一天软弱怯懦的教训,从进铺门就吹胡子瞪眼不断催促,结果被人家当成是大户人家的逃婢,以为是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换手,差点就强行扭送官府。

    秋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回来,带出去的首饰都藏在撕破了的衣服里抱着,满头插着草,狼狈得不得了。

    夏和易十分泄气地趴在桌面上,无比痛心,觉得她们主仆三人的心眼子大约是一脉相承的浅。

    万幸,秋红顶着一头乱草,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子来,“但我把姑娘手上的私房银钱存进钱庄里了。”

    金银不便携带,在路上又太扎眼怕惹上歹人,夏和易提前选好了几个大钱庄,将钱银分别存了进去。

    夏和易接过来,靠在桌边,一张一张地捋着细细端看检查,不放心地确认道:“官铸银的字样都去了吗?”

    秋红很是肯定,“底子我都跟胡猴一起锉掉了,保准没留下痕迹。”

    夏和易点点头,想了想,复嘱咐道:“锉掉的银灰别忘了攒起来,融些碎角子,路上随身带着好用。”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眼下,每一捧银灰都来之不易,均得到了主子以往压根儿不可能的万般珍视。

    所以两个丫鬟出去两天,虽然成果不及预期,但都不算是一无所获。

    唯有夏和易本人,连着两天上武宁王府,试图道歉与武宁王重修旧好,皆以失败告终。王府管家是个只会糊弄事儿的,车轱辘道歉都不带喘气儿的,但就是不提王爷去哪儿了,夏和易在王府门口蹲了两日,连武宁王的脚后跟都没?着半眼。

    很大可能的一个事实是,武宁王生气了,所以不愿意见她。

    对此夏和易也没有太失望,她本也没报太大的期望,只是想着万一万一认错成功了,就能在敌军阵营里开个后门,一路开进敌方的统帅大营里。

    如果不成,也不打紧,反正北地路远迢迢,一路上她还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弥补嫌隙。

    算一算,距离武宁王离京的日子,只剩下五天了,再不抓紧些换钱,带不走的东西就真带不走了。

    夏和易大白日就钻进了被窝里,全身蜷起来闷在里面,短暂灰心丧气了一阵,然后一个脑袋从床角拱起的被山里□□,对床边瑟瑟发抖满脸愧疚的两个丫头说:“算了,不能怪你们,谁让你们从进府就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们一起在公府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没有经受过外头风霜雨雪的毒打,都怪我。”

    她不是会阴阳怪气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说自责就是真自责。

    自责完了,夏和易顶着一头和秋红如出一辙的乱发从被窝里蠕动出来,勇敢地捏起小拳头,决定要拿出做主子的杀伐决断来,自个儿扛起这面难扛的大旗。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夏和易就带着丫鬟们乘着马车出门了,目的明确,一条街几乎全是印子铺。

    她拿出去当的东西,大多都价值不菲,有些还是御造的,如果都在一家铺子出手,怕是要引起警觉。直奔当铺街,一来是可选的铺子多,二来这些印子铺,东家都大有来头,看到些贵重玩意儿也不会太震惊,还能当场拿得出这个钱。

    马车停在后巷后,两个丫鬟正想下车径直奔印子铺里去,夏和易却拦住人说不急,“咱们先在门口猫一会儿,先观敌情,再行后效。“再挤眉弄眼地往车厢地上一大包东西里瞧,”我让你们带的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吗?”

    *

    自打卸了肩上重重政务,皇帝才发现,一天之中,竟然能有这么大把的时间可以无所事事地虚耗。

    但是经年忙碌的人,一旦闲下来,通常不觉得解脱,反而会生出一种淡淡的怅惘和无所适从。

    为了打消这种无所适从,又听闻皇后今天变更了出门的方向,皇帝决定去观赏皇后今日新作的妖蛾子,聊以打发无所作为的一天。

    皇后和她的人挑选当铺都很有规律,第一天是东边第一家,第二天是西边第二家,不出意外,今天她会进东边第三家。

    皇帝在街对过的马车上,略略颔首。还行,看来这人还不算傻到家了,还晓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怀里揣着一堆高价品,得换着铺子来,才不会引起怀疑。

    刚在心里默夸完毕,就看见小巷里钻出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东边第三家当铺门口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墙角蹲下了。三人都是一身富贵人家体面大丫鬟打扮,但行为是耸着肩揣着手,努力往铺子里探着脑袋张望,活像三个打算趁人不备盗窃商铺的小叫花子。

    皇帝折扇一抬撩起车帘,“这间铺子是谁的产业?”

    “这几间瞧着是分家的,实际都是华阳郡王的铺子,目前是由府上三爷代管。”陈和祥躬身回道。

    皇帝手里折扇顺势一合,在窗框上敲了下,“你找个人,跑一趟郡王府,我要旁听。”

    *

    大门外,夏和易远远瞧了掌柜的谈了两回生意,来的都是不大富贵的客人,一位客人强势,掌柜的态度极好,但是出价极低;另一位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流下泪来,掌柜的破例多添了二两银子。

    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啊……

    夏和易斟酌了下,自觉心理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起身掸了掸衣裳,“我有主意了,走,先回马车里更衣。”

    一盏茶的功夫,只有夏和易独自从马车上下来,通身都换了一遭,料子还是好料子,只是洗得极旧,磨损处还打了布补丁,瞧着寒酸极了。

    肩膀耷拉下去,进了印子铺,绕过遮羞板,怯怯地唤了一声。

    朝奉从四尺台后头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甚热络地吆喝,“哟,客人是当是赎啊?”

    夏和易先瞧见纵深的店堂里,放下的帐幔后似乎坐了个人,模模糊糊有个挺拔的半身人影。

    朝奉从四尺台后出来了,将身形一移挡住帐幔,“那是我们东家,查账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叨扰,不方便引荐客人,还望客人谅解些个。”

    夏和易“哦”了声,顾着当物,没往细里思量,双手颤颤巍巍地高举起手里的当品,一柄镀金钩子,一对南珠排环,一副嵌了红宝石的金头面。

    朝奉又将她全身上下的破落装扮瞧了个囫囵,嘴角慢慢勾起个没有温度的笑来,“姑娘,我们押店一行,古往今来道理都应是来往不问出处的。但您要开票的这几样东西,不消我说您也知道,但凡挑出一样来,都是不同凡响。那小的就不得不多问您一句来处了,我们打开门做生意的,两分银利逐着本就不易,倘或为此沾惹上什么大麻烦,那就不值当了。”

    夏和易脖子不服输地挺起来,背脊却还瑟瑟发着抖,“您别瞧妾眼下这落魄扮相,其实姆们家祖上也是富庶过的,这几样东西,都是妾早已过世的阿娘留下来的,要不是……”说着眼里绪起泪花来,转呀转呀就是不往下落,含泪咬着下唇的倔强模样更加招人,“要不是家里实在没有法子了,谁又愿意动这些东西呢!”

    她抬起头来,直直望向朝奉,哽咽的嗓音里满含着恳求,“爷,您是好人,求您看在这些是妾仅剩的念想的份上,千万给唱个好价罢!”

    大颗大颗的泪,热浪浪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滚了下来。

    帐幔之后,皇帝紧抿住唇,缓缓的,缓缓的,表情甚至有些痛苦的,闭眼撑住了前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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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评论:

    【皇帝:皇后你戏咋这么多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给爷整无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我还以为是天上下黄豆雨了,结果没想到是你给我整无语了】

    【哈哈哈挺有意思】-

    完-

    ◇ 第 28 章

    ◎包容◎

    夏和易对帐幔后心境大起大落的皇帝一无所知, 她忙得不得了,忙着在四尺台前倔强落泪、伏在地上委屈嚎哭,一通瞎白活之后, 最终拿到了满意的价钱, 立马眼泪一收, 美滋滋地回到了马车上, 银票子往春翠怀里洋洋得意地一塞。

    出手的是差不离的东西,而夏和易拿到的价钱, 竟然足足比春翠前日来多了一倍。春翠看向夏和易的目光瞬间从半信半疑变成肃然起敬, 差点就要当场跪下拜师父了。

    夏和易叉腰扬眉大笑, 说不急,“今儿再逛几间铺子, 我必有机会将我的绝学倾囊相授给你们。”

    实际情况是, 其实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形成可以照本宣科的路数,前世在后宫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探索出来的本事, 尚且需要在今生的实践中继续摸索。

    还好,传道受业的际遇来得可遇不可求, 在西边第四家印子铺门口蹲着琢磨了会儿,夏和易决定这回三人一起出动。

    马车上一齐捣鼓捣鼓, 待再从车上下来, 夏和易换了一身村妇打扮,头上梳了极为朴素的妇人簪,洗得发旧的衣裳捏出了年轻姑娘的纤细腰肢, 怯怯懦懦的,迎风晃三晃, 一副弱风扶柳的小媳妇儿样。

    夏和易抿了抿头发, 回头问正埋头苦记的两个丫鬟, “让你们背的话,可记住了?”

    两人用力点头,生怕拖了主子赚钱的后腿,“记住了,您就放心罢!”

    “那行,千万别露馅啊。”夏和易点点头,小手往前打记号似的一挥,颇具老道的江湖气息地一吆喝,“兄弟们,咱走着!”

    两个丫鬟按照在马车上说好的方儿,努力摆出凶狠傲慢的刁奴嘴脸,一左一右,强架着夏和易进了铺子。

    这间印子铺的朝奉不太常见,是个女人,不苟言笑拉长着脸,不动声色地瞧她们进铺子的架势,“对不住几位,在我们铺子押物,大到房产小到核桃,就是不当活物。”

    “你才要当活物!”秋红方才在马车上被夏和易好一通训练过了,现在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状似恶狠狠地一怼夏和易,“说话!”

    夏和易像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转头看秋红,又害怕地顿住了脖子,浑身哆嗦着,颤颤巍巍掏出了几样闪亮亮的值钱首饰,声音像是从小鸡嗓子里挤出来的,“要当东西,就这几样,您看着给开个票罢。”

    朝奉接过来,一一打量了,饶是干这行见多识广,像这么贵重的东西也是不常见的,越发觉得面前三个人的组合很是怪异。

    不等朝奉开口询问,夏和易未语泪先流,哀哀戚戚地像憋狠了诉苦一般开了口,随后的话像泄了洪的水,苦痛拦都拦不住,“不瞒您说,妾的丈夫原是个秀才,虽说几年了都不曾中举,靠在县城里教有钱人家的公子开蒙,我们小夫妻日子虽过得清贫些,倒也平淡快乐。只可惜一年前妾怀了身子,家里不宽裕,夫君就想着进京城碰碰运气,说不准能到哪户大官家做个西席先生,我们娘儿俩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谁知道……谁知道,一去就没有动静,前几日一封休书回来,说是京里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瞧中了他,他竟是要休了我!”

    朝奉从四尺台上看过来,目含同情。

    夏和易装得更加起劲儿了,“我把哥儿托付给乡邻照顾,凑了盘缠上京,老天有眼,竟让我在大街上撞见了他们,可是那负心汉避着我,那家小姐也不是个讲道理的,随手摘了身上的首饰就打发妾,说是要买断我们夫妻过去几年的夫妻恩情。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来时借的盘缠要还,将来还要养大哥儿,碰上这样没良心的人,妾也认了,当了银子回乡,才好——”

    “行了行了!”秋红凶狠瞪起眼,像是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们家姑娘好心布施于你,倒还落你一通埋怨了。昨儿你当着我们家姑娘应下的话,可是忘了?”

    春翠就一句词儿,努力狠狠“哼”了声,“当了东西,就别再缠着我们家姑爷了,听到没有?”

    夏和易突然不受控地挣脱俩人,往前一扑扒拉上台面,最初只是低低抽泣,后来撕心裂肺地痛嚎起来,“三郎!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哪!你丢我们孤儿寡母的,将来日子该怎么过啊!我生了你的哥儿啊!三郎,你不要我们娘儿俩了!”

    春翠和秋红凶神恶煞地上前来抓她,朝奉不紧不慢地打着圆场,场面一度混乱失控。

    夏和易完全沉浸进去了,嚎得正欢腾呢,突然听见楼上“啪”的一声,听着像是折扇重重拍在桌面上的声音,然后噼里啪啦一连串动静,倒椅子推桌子的,听声儿还不小,木楼梯被踩得吱嘎声和咚咚声并起,最后更是重而闷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愤怒摔了后门而去。

    店堂的人都惊呆了。

    夏和易先回过神来,疑惑地抬手往空气里薅了俩爪子,问朝奉:“您这铺子里,闹耗子呢?”

    朝奉尴尬地呵呵笑,说:“正是,叫客人见笑了。”

    听了说闹耗子,娇主和刁奴霎时间不约而同往店堂空荡荡的中心一缩,仨人瑟瑟发抖地凑在一起。夏和易声儿都颤了,勉强维持住平静,“不赶快遣人抓了去?”

    朝奉回头张望了好几眼,不知道上面那位是怎么了,虽然不晓得具体名号,但既然能差遣动东家郡王爷的,必定来头不小,心思一乱,胡乱敷衍道:“客有所不知,印子铺专供号神,等闲抓不得,您这话可别再说了。”

    号神?耗神?

    耗子偷油偷粮的,谁家不是喊打喊杀的,还能有供耗子神的?

    大千世界百杂碎,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夏和易一下来了好奇心,探长了好奇的脖子,“哎?为什么供这个啊?”

    朝奉顿了顿,狐疑地望过来。

    夏和易心道不好,听着新鲜的,一时好奇得过了度,怕要遭怀疑了,连忙收敛起兴奋的神色,继续埋下脑袋持续发抖,“在我们乡里,家里出了耗子,都是要即刻逮了去的,不晓得城里规矩,请您勿怪,勿怪……”

    横竖两边儿都各自有要遮掩的,盖着布糊弄来糊弄去,各方蒙事儿,待到最终出铺子大门,夏和易还是拿到了不错的价钱。

    猫回马车里数了数票子,春翠兴奋得直哆嗦,“姑娘,咱们是不是赚了?”

    夏和易眼里的亮光摇曳几下,熄灭了,幽幽叹了口气,“没赚。但凡进了印子铺,能当到原本的一半价,都算是赚大了。再是利用了朝奉的同情心,他们到底还是商人,算起来,这价还是略亏了些。”

    泼凉水似的地一思忖,原本的高兴劲儿渐次歇了。

    春翠讷讷叹道:“要是这趟能带着地契走就好了,姑娘手里的地产铺子,就是干吃赁钱也够吃一辈子了。”

    秋红摆脑袋说不行,“那些可是都登了册入了账的,可别害姑娘走半道上被抓回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所以暂时还是只能靠典当物品凑生计。

    夏和易摇摇头,将当票和银票子都小心收起来,“本来该货比三家再出手的,可惜离王爷出发还剩四日,实在来不及了,眼下先能凑多少凑多少吧。”

    这么一提,瞧一眼车外,太阳都快晃到正当中了,夏和易当即觉得时间紧迫,抓紧往下一家去了。

    照旧老路数,先在门外猫一会儿,再回马车上制定作战计划。

    春翠已经品出这个游戏的有趣之处了,兴致勃勃地问:“姑娘,咱们这回扮什么?”

    夏和易端着下巴做深沉状,忽然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可惜是个哑声儿的,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这趟不急,先回去梳洗一番再来。”

    快马加鞭赶回公府,从暗藏的小路回到房里,梳洗妆扮一阵,三人都穿上府里当季刚发的衣裳,鲜绿的色彩,上好的料子,浑身上下挂满了得脸丫鬟才能有的金银首饰,挂得像是冰糖葫芦的那根插杆儿,才心满意足,光鲜亮丽地回了印子铺门口。

    夏和易回过头,再三叮嘱道:“来,拿出你们这辈子最横的样子,咱们大摇大摆地进去。”

    春翠探头眺了眺,缩了缩脖子,“可是这掌柜的看上去不好相与啊……”

    “越是这样,就要遇强则强。”夏和易摆了摆手,“个中道理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们看着我就是了,走。”

    这家的朝奉,身材高大,满面须髯,肌肉虬结,横眉竖目地扫过来一眼,吓得人都要矮上三寸。

    这回夏和易抱来的全是字画。朝奉看罢,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脸上的横肉,“好叫姑娘晓得,字画在咱们这一行里都是死当。”

    夏和易傲慢地一仰头,冷笑一声,“我家主子乐意,爱当便当了。明儿高兴了,扔也就扔了,还用得着向你一一说明?”

    朝奉瞧她们三人一脸骄横,又浑身绫罗,富贵逼人,丫鬟尚且如此,主子就更不会沦落到要靠典当物品周济日子,约莫后头有什么阴司故事,或是就纯纯图乐子也未可知,谁晓得那帮子富贵人会不会有钱了闲出鸟来,一时想不开就想当东西当玩儿呢。

    朝奉犹豫了下,唱了个明摆着坑人的低价。

    夏和易这回更横了,小手一叉腰,冷下脸高声道:“你算是什么人物,敢拿这种价钱下坑。成,既然你没有做生意的打算,就擎等着罢!待我现在回去回禀了我家主子,明儿就领人一气荡平了你这里!我看你还拿什么乔!”

    说罢就扭头要走。

    小小的身板儿,这刁奴样可真是妥妥拿捏住了。朝奉细细端量了,心里一紧,发觉她的主家怕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角色。

    虽然印子铺的东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勋贵人家,但东家开铺子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每天跟在后头给擦屁股的。铺子里当然是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省得给东家招了麻烦,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朝奉当即赔着笑脸从四尺台后追出来,态度一转,笑得本就不大的眼睛更眯缝了,“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姑娘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见夏和易步履稍缓,朝奉连忙伸出手比划了个数字,“我出这个数,您看成吗?”

    夏和易傲慢地斜眼一瞥,勉勉强强冷哼了声,停住往外去的脚步,“算你识相。”

    待从第三间印子铺出来,夏和易数着银钱,膨胀得飘飘欲仙,洋洋得意地接受了两个丫鬟发自肺腑的敬意,靠在车厢壁上做下一步作战计划,“明后两日,你们按我这个路数,接着把私账上的东西出完。然后上牙行里多挑几个人,最好是会点拳脚功夫的,实在没有,有几分膀子力气的也先凑合。”

    春翠和秋红经受了一整日的洗刷,两个人都全番升华了,现在夏和易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没有二话,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姑娘说得对啊!”

    *

    “她,这是,”次间里,皇帝斟酌着,觉得每一个吐出来的字都充盈着满满的匪夷所思,“唱戏呢?”

    陈和祥垂着手候在一旁,很是用力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唱不唱戏是一回事,这套看人下菜碟儿的功力可真是,运用得炉火纯青,光瞧这一套装腔作势心口不一阳奉阴违的本事,小小年纪,真是令人佩服。

    只是话不能明着这么说,横竖是主子爷看中的人,再怎么都能夸出花样来,陈和祥非常敬佩地伸出了大拇哥,“这个岁数的姑娘,像这般能屈能伸的可不多,依老奴看来,夏二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才,您瞧她今儿这一招一式都别具匠心,将来倘若是当起了掌家夫人,风貌必定无两。”

    皇帝良久没有动静。

    别具匠心?

    歪门邪道还差不多。

    皇后最后上马车之前,还不忘教导她的丫鬟,“芸芸众生,千姿百态,殊途同归,只要找出人性要点,狠命往下一切,再是铜墙铁壁的也能拿下。想赚钱,就要心狠,知道了吗?”

    乍一听好像是禅机,其实全是胡说八道。

    皇帝目光空洞,缓缓抬起手,手指撑住前额,盯着桌面思考了一下人生。

    他是皇帝,或者说,尚在是与不是皇帝的边缘反复徘徊。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兼爱天下的胸襟。但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应该爱的“天下”里居然有皇后这样的人,不禁令皇帝开始反思,在他卸下肩上的重担之后,那份包容天下的广博胸怀是否依旧?

    遥记得进南斋进学的第一天,太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要爱民如爱子。”皇帝此刻深以为然,如果不拿出爱护幼子的似海宽容,是真的很难包容下她那颗精彩绝伦的小脑瓜蛋子。

    皇帝实在看不下去了,捂着眼,朝后摆了摆手,“找间铺子,把她那些破烂都高价收了,别让我再看见她上蹿下跳唱大戏。”

    *

    于是到了转日傍晚,夏和易得到消息,两个改头换面弃善扬恶的丫鬟一齐出师,一日之内就凑全了所有的盘缠,不仅如此,还捎带回来了多多的盈余。

    不出意外,去往北地的这一路,她们能吃香喝辣一掷千金地大手笔花钱了。

    夏和易恍惚着飘到窗口,不可置信地望着沉沉落下去的夕阳,一种教会小徒弟饿死老师父的苦涩感在心中幽幽弥漫开来。

    ◎最新评论:

    【诶  男主叫啥来着】

    【哈哈哈哈哈哈】

    【笑的,我不是皇上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忍下去,但是自己的老婆还是忍了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咱不得不说大大的行文那叫一个流畅,以及女主一定要多多作妖hhhhhh】

    【霸道总裁皇帝老公看不下去了】

    【加油!我近期看得最有趣的作品,没有之一哦!】-

    完-

    ◇ 第 29 章

    ◎出师未捷◎

    城门就在眼前了, 对开的大门,巨大的铆钉,重楼重檐的城楼, 崇林峻岭似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走出这道门, 穿过壮丽的城门楼子, 他便再也不是皇帝。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拥有了名字。

    曾经, 即位之前,他的名字叫储君;即位之后, 名字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皇帝。

    赵崇湛。

    这个几乎一次都没有使用过的名字, 这个从前从来没有人敢叫、也没有人敢写的名字, 成就了全新的他。

    一声高喝,城门大开, 黄土高扬, 正值清晨日月交接的时分,连绵起伏的山脉一眼望不到头, 山林的墨青色被浓白的雾遮掩,叫人看不清前路。

    赵崇湛慢慢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吁。”

    不算秋狩,这是他第一次跨出四九城的边界。

    要是较真说起来, 就连秋狩也不能算数。秋狩路线既定, 顶多走歪十步就得纠偏,一路净路净道,直奔行宫。在围场里, 他也不能像旁的宗室兄弟那样肆意跑动,全因他是储君、他是帝王, 没有人能承担意外损失他的后果, 他只能在一众侍卫的紧密护卫下遥远射几箭做做样子, 然后正襟危坐在高台之上,为众人狩猎的战果封赏。

    直到这一刻,赵崇湛才真正觉得,不会为做出的决定后悔。

    他失去了很多,才换来一次从堪舆图上亲自踏出来的机会,去拥抱一个完全未知的陌生世界。

    高山远水的豪情令人振奋,清晨的厚雾沁脾清新,之后正午的烈日别有野趣,再之后傍晚的夕阳……

    一直到烧红的晚霞落满山间,刚上任的新提督抖了抖站麻了的双腿双脚,搓着晒得发烫的手背走上来,委婉地规劝道:“王爷,时候不早了,远郊不比城中,蛇狼虎豹横行,夜行危机四伏。不如您先回城暂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开拔,也不耽误功夫。”

    赵崇湛动了动挺得发僵的脖颈,扬手招了个人过来,不耐烦皱眉道:“去,看看她为什么还没出发。”

    那人得了令,高“嗳”一声,一溜烟拍马回城了。

    *

    预备离开家的这一天,夏和易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

    她专程挑了半夜起的身,锁上房门,一个主子两个丫鬟悉悉簇蔟,确认了好几遍拾掇好的行囊,然后夏和易在桌上给潘氏留了封信,反正家里有大爷和大姐姐就够了,少她一个也不少。

    三言两语留完了信,夏和易摩拳擦掌预备离家出走了。

    从知道武宁王要离京开始,一共七日,虽然时间很赶,但她自问发挥了足够多的聪明才智,将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下来了。

    春翠和秋红的身契一直在她手里,自然没有大问题,她还额外想了点辙,把胡猴的身契也要到手了。然后为了避免和武宁王在路上失散,到了北地满头抓瞎,她还找到了之前打听过武宁王喜好的那个北地小碎催,说好一个月给十两银子月钱,那小碎催当即连师父也不要了,表示死活都要追随她,天涯海角永相随。

    解决了心腹问题,夏和易还考虑了一下人身安全问题。因为春翠秋红这几日来典当物件儿的超常发挥,她手头上富裕了,一气儿包了十来位镖师。

    最后,为了不惊动府上下人,别出师未捷就被下人们向潘氏打小报告,夏和易还特意让胡猴去置办了一辆新的马车,还买了两匹马。

    夏和易在头脑里囫囵过一遍,再没什么可挑拣的了,准备得样样周祥。

    三个人挎着提前收拾好的大小包袱,打算正式出发。

    夏和易一手挽着一个小布包,气势昂扬地迈出房门,半只脚还跨在门槛上,突然顿住了,“哎?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两个丫鬟大包小包地拖着,差点没收住撞她身上,急急刹住脚步。

    春翠歪着脑袋琢磨了下,“不……不会罢?吃穿用度都一应带齐全了啊。”

    秋红扬了扬手上塞得满满当当的布包,“就是,咱们连零嘴儿都带了一整包袱呢!准错不了。”

    盯着大堆大堆的行囊再三思量,好像的确是没有遗漏了,不过俗话说贼不走空,既然停都停下来了,夏和易干脆多叮嘱了一句,“要不,再带两件罩衣?北地不比京城,听说夜里风沙吹起来,眼睫都能冻成一整块儿。”

    丫鬟们当即敬佩不已,不愧是她们的二姑娘,思虑就是周全!然后又捎上了两件厚皮毛大氅。

    再出门,行李更多了,行进愈发不易。

    天色还没泛起青,稀疏的星在逐渐亮起的天布里失去踪影,唯有一轮依稀的残月还挂在天边。整个国公府都还沉睡着,仅有偶尔两声野猫乍么实的一声叫唤。

    三个人耸肩塌腰,做贼似的出了角门,沿着从前为了溜出府玩儿的暗门出去,来到大街上。远远瞧见墙角处猫着两个人,是胡猴事先把那北地小碎催接来了。

    夏和易点了点人头,到齐了,走罢。

    马车和马都停在府门外的侧巷里,一行人走到马车边站住了。

    这时的夏和易终于迟迟想起来,她忘记的是什么事了。

    虽然事前计划做的是相当缜密,看似条条框框都考虑到了,偏偏独独遗漏了十分不起眼但十分重要的一环——

    所以谁来赶车呢?

    夏和易目瞪口呆地看向胡猴,“你买车的时候,没想到顺带手雇个车把式吗?”

    “姑娘只说了要买车……”胡猴声音越发低下去,干瞪着眼,“小的以为二姑娘神机妙算,一定早有打算。”

    夏和易的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身边的两个娇奴是定然靠不住的,只能把期望的目光投向那个北地小碎催,“你会赶车吗?”

    北地小碎催名叫罗布。罗布很有自信地用力点头,挥了挥满是筋肉的胳膊,“我会驾马,赶车没试过,想来倒也不难。”

    看他自信满满的模样,夏和易在脑海中立刻描绘出一个在大草原上迎着朝阳挥着马鞭尽情驰骋的少年。

    她登时喜笑颜开,一叠声夸了几句不错不错,很大气地挎着包袱拍了拍罗布的肩膀,“殊途同归嘛,你会驭马,御车自然不在话下,成,就靠你了。”

    胡猴揣着手,一副不太信任的样子问罗布道:“你有驾驭证啊?”

    只听其余四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那是什么?”

    胡猴被大家的无知震撼了,仔细辨认了一下,发觉他们不是在逗他,只好无奈地解答道:“京里不比北地,没有驾驭证不能赶车,倘或被官差抓到,吃鞭笞还是小事,是要服四年徭役的。”

    触及闻所未闻的新鲜知识,夏和易彻底呆住了,眼神和嘴型一样呆滞,好几个呼吸都喘不上气儿来。

    一群不具备出行常识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夏和易环视一圈,她看向谁,谁就羞愧地避过脸去,没有办法,她只能选择重新看向唯一知情的胡猴,“猴儿,你一直在外院干活,难道就没有想过上进些,去通过驾驭核验?”

    胡猴嘿嘿笑着,尴尬地缩了缩脖子,“小的惭愧,实在惭愧啊!不过话说回来,小的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就算被差人抓住,要征了徭役,便任他征了去。但是,便是小的敢驾车,就凭小的掌车手艺,姑娘您……真的敢乘吗……”

    简直是正中心窝的一记利箭,夏和易果断永久性排除了胡猴的赶车资格。

    她思来想去,无奈地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咱们雇的那么多镖师,难不成就没有一个持驾驭证的?”

    一瞧她就是气糊涂了,春翠很贴心地贴耳低声提醒道:“姑娘,您怕是气恼忘了,之前您怕人太多了,在城里要穿帮,特特儿事先命镖师们在西城门外十里地处等候的。”

    所以什么叫做:自个儿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夏和易欲哭无泪地望着地上的大包小包,出门前想着一路上有大马车,大箱子都拖了足足两个,要想带着这么多东西不引人注意地走出城门,已经是万万不可能的了,更别说出城门了还要再负重走上十里地。

    况且,就算人走过去了,马车怎么办呢?

    她留在车上看着马车,让胡猴和罗布跑一趟郊外?那万一那些镖师都没有驾驭证,又该怎么办?再让他们跑回来?光靠两条腿撒丫子干跑,驴都得累死吧,回头队伍里多俩跛子,得不偿失啊。

    春翠无助地咬着帕子角,“要不……现在去跟府里的车把式套套近乎,看有没有人愿意投奔咱们姑娘的?”

    秋红听了就猛摇头,“快打消这个念头罢!谁不知道府里下人都唯夫人马首是瞻,别那车把式当场就给夫人通风报信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夏和易空有征服武宁王的满腔豪情,谁知道刚出师,就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难题给撂倒了。

    这实在也不能怪她,她出嫁前窝在公府的小天地里、出嫁后窝在后宫的三分地里,算起来三辈子都没出过一回远门,不具备相应的生活经验。

    再说了,她自打出生就是主子,知道出门能有马车坐就够了,谁管他什么驾驭证还是御驾证呢!

    夏和易恹恹地靠在墙上,目光空洞,缓缓往地下滑下去,发自内心地自责道:“唉,都怪我,要是我平时出门时多关心关心车把式,多套套话儿,没准儿就能知道驾驭证的事儿,能提前做打算了。”

    主子都自责了,下人们也免不了,一人怪罪了自己几句,胡猴还装模作样地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夏和易不得不又分出心神各自安抚了几句,稳定军心。

    况且光是事后后悔不行啊,还是得想法子解决眼下的困难。

    这一思考,就等到天光大亮了。

    五个人抱着包袱在墙根儿下枯萎地坐了一排,横七竖八,奄奄一息。

    ◎最新评论:

    【笑死女主真的是笑死个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我们男主皇帝有名字了!!?】

    【哈哈哈上一章还在想皇帝叫什么名字】-

    完-

    ◇ 第 30 章

    ◎修身养性◎

    挨过了最先头的丧气阶段, 夏和易决定重振旗鼓,她的大志向是征服武宁王,不能刚出门被这么一个小石块绊倒, 只要活络起来, 办法总比困难多。

    “瞧我的罢!”为了鼓舞一而衰的散乱军心, 她相当自信地扬起了小巧的下巴。

    为了方便在外行走, 夏和易窝在马车里,让两个丫鬟为她梳拢头发、换了一身小厮装扮, 摇身一变扮作一个清秀小哥, 从车上跳下来, 不费力气就沿街找了一家赁车马的铺子。

    掌柜的眼尖儿,打量了来人的打扮。富贵人家的丫鬟小厮, 手头比外头人家的当家娘子还要宽绰得多, 于是掌柜的笑呵呵地热情迎上前来,询问道:“客人有什么招待啊?”

    夏和易学着爷们儿的样子, 沉下嗓子说:“我家主子要出城。”

    掌柜的“哦”了声,“好说, 好说。”一边指了指店堂门口停的马车,车头上挂着记里的小鼓, “一里地击一次鼓, 一次鼓算两钱。”

    “您这儿能不能包长期的?我们府上有车,只想借个车把式。”夏和易摆摆手,没忘记特地放重了音强调“要持驾驭证的。”

    掌柜的自然说成, 胸脯拍得咚咚响,打包票道:“小店一概持证驾车, 童叟无欺。”

    然后在柜台上翻着册子寻找空闲的车把式, “客人是想上哪儿去啊?”

    夏和易很自然地答道:“我家主子要去北地。”

    掌柜的翻册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会儿, 收回来,勾起小指挠了挠太阳穴,“姑娘,我看您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那种会来闲消遣人的。这么的,这话您姑且一说,我姑且当玩笑听了,我们这儿忙着呢,您请回罢,啊。”

    夏和易急了,一连蹦出好几个“不不不”,试图辩解,“我是说真的,我——”

    掌柜的没耐烦和她周旋,扬手招上来了几个伙计。

    伙计们把她当闹事的,不过态度还算客气,半推半赶的,没直接上手揍人。

    “掌柜的,不是,你听我说啊——”夏和易双脚都被抬离地了,十根细手指还倔强地抠住柜台边缘。

    到底是力气不敌众人,架不住几个伙计连挠带扯的,最终还是被推出了店堂大门。

    “姑娘!”在门外候消息的丫鬟们见夏和易要被扔出来了,白着脸惊慌失措地冲上来,胡猴和罗布都做好飞身扑地垫底的准备了。

    结果几个伙计在石台阶下轻轻把她放下了,领头的那个小伙儿红着脸,姿势拧成挺别扭的麻花,含羞带怯道歉,“对不住啊姑娘。”

    夏和易困惑地摸了摸脑瓜顶,没错啊,头发上是一格一格的纵感,明明是只有男子才会戴的网巾啊,怎么谁都看穿了她是个女的了?

    罢了,事态紧急,先不管这些了。

    她马不停蹄地又跑了两家租马铺子,掌柜的一听说她要去北地,都当她是失心疯了。

    第三次被伙计抬出店堂门的时候,夏和易终于没忍住,揪住扛着她往外的伙计,“你们是不是都看出我不是个爷们儿?”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伙计,小黑脸一红,不好意思直视她,“嗐,您要不是个姑娘,我瞧您也别在大宅里头给人当碎催儿了,干脆去相公堂子谋份生计,一定能成头牌。”

    胡猴猛地从旁边的巷子里蹦出来,怒叱道:“狗东西!收起你的臭嘴!”

    “算了算了。”夏和易主动从黑里透红的小伙计肩上蹦下来,上下拍了拍灰,“就当他是在夸我好看了。”

    眼下要集中矛头,对准主要矛盾,她及时将注意力偏差的胡猴拉了回来。

    所以还是没能成功找着车把式。

    今儿天也太热了!

    夏和易累得气喘吁吁,接过春翠递过来的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豪迈地用手背一擦,半点没有未来相公堂子头牌的娇羞架势,恶狠狠的,“实在不成,咱们先雇一个短期的,先到了城郊,等跟镖师们汇合了,瞧情况再作商议。我就不信我走不成了还。”

    *

    城西的郊外,火烧云彩,四下无风,车帘全掀起来通风,马儿热得吭哧吭哧瞪着眼睛喘大气,随从们纷纷从车马上下来了,靠坐在四下的树荫底下散暑热。

    新提督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崇湛身边,挤着皮笑肉不笑的笑脸陪着一道晒太阳。在心里暗骂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遭大罪了,今儿太阳太毒太辣,他后脖子都快晒秃噜皮了。

    新提督是武宁王……啊,不,现在已经得改称一声圣上了,新提督是当今圣上的心腹。与其说他今天是来为太上皇送行的,不如说是圣上不放心,特特儿派他来监视的。毕竟圣上今日告太庙即位,太上皇多在京城待一日,圣上就多一日的隐患,因此务必要亲眼将人送出城才好。

    当然,太上皇这个称谓,只是新提督自个儿默默存在心里的称呼。

    古往今来的内禅皇帝,荣封太上皇是老例儿,那些封了太上皇的都不一定能有好下场,更别说连个荣号都没混上的,结果不是被毒死就是被饿死,凄凉得紧。

    再观赵崇湛,自打即位就不是个令人省心的寻常皇帝,君子的皮囊下生了一颗反叛的心,说不立后就不立后,说禅位就禅位,竟然还自请降封武宁王。

    当今圣上昨儿夜里高兴,吃酒时贪多了几杯,喝高了,抱着大红抱柱打着酒嗝划拉着大舌头由衷感叹道:“原,原来这九五之尊……真,不是好当的,想……想我弟弟,当,当年,也就比我聪颖那么一丁点儿,结果才当了三年皇帝,就把脑……脑子当傻了。”

    新提督换位思考了一下,大概是,一直视作此生大敌的敌人忽然有一天脑子不好了,他自问很能理解那种伤痛和快乐并存的感情。

    于是新提督怀着万分好奇的心情,认真观察了一路太上皇爷的待人接物,温雅和煦中隐藏着一点傲慢,脑子不光不傻,瞧着还十分具有帝王魅力,倒令提督这个圣上心腹都差点跳墙惋惜了。

    话说回来,本来吧,太上皇爷都主动从位上退下来了,一时兴起想享受一下大千世界,甭管要当王爷还是庶民,想要肆无忌惮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太上皇爷主动接手了“武宁王”这个旧日封号,弄得现在一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太后底下人还是惯称“万岁爷”,弄得当今圣上敢怒不敢言,气得闷在次间里摔了好几回东西;被当今圣上带进京的人,有正儿八经按例称“上皇”的,叫“太上皇爷”和“老皇爷”的也有,一气儿把翩翩君子叫老了好几十岁;而君子自个儿身边带的亲信倒是适应良好,一个个早都“王爷”“王爷”的叫开了。

    说到亲信,新提督觉得还有点伤自尊,他都是堂堂提督了,是当今圣上最紧密的心腹,但太上皇爷和太上皇爷的亲信连多的眼神儿都没给他一眼,明知道他是来行监视职责的,照旧在他眼皮子底下无所顾忌,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要知道,虽然他看上去就带了两列侍卫,实际手里握着大把兵权,只是这里不是动手的好地方,太上皇爷要是刚一出城门就出事,圣上在太后那里交代不过去。

    横竖太上皇爷到底走得是不是心甘情愿,提督心里不知道,但即便他老人家再不乐意,眼下这不走也不说回的,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一天了,这儿黄土漫天的也没什么景致,又是何苦呢!

    最好是退回去,只要有半只脚迈进城门,藩王无召进京,下一秒就能名正言顺拿人,大家都省了事儿。

    提督东想一茬西想一茬,心里正泛嘀咕呢,远远瞧见从城里快马奔来的身影,是之前太上皇派回去扫听的侍卫。

    侍卫翻身下马,伏在太上皇身边低声禀报了什么,然后就见那位永远波澜不惊的太上皇爷,露出了提督有史以来见过的最生活的表情,先是极为诧异,迅速发展成惊奇,两道英挺的剑眉高高挑起,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

    新提督用尽浑身气力竖起耳朵尖儿,含含糊糊听见太上皇爷怒斥中的后半句“……她是闷头乱窜的苍蝇崽子不成?”

    新提督空茫地眨了眨眼。

    偷听是偷听见了,却比没有偷听见时更加迷茫。

    而后太上皇爷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层无可奈何,在短暂的怔松过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给她带一个回去。”

    侍卫刚领了命要走,又被太上皇爷叫住,“回来。”

    太上皇爷有气无力地说:“带两个,不,三个,以防万一,让她挑。还有什么杂碎,一并给她解决了再回来。”

    给谁?带三个什么?有什么杂碎需要解决?

    一连三问浮在心间,让新提督的眉头逐渐紧拧。

    太上皇爷这是在布置什么阴谋诡计?不会是改主意了,要回头谋朝篡位罢!

    提督退到树荫的阴影里,招招手,召来方才派出去跟踪的探子。

    探子跪地认错,惭愧道:“那人有意甩开小的们,小的们无能,跟丢了,只大老远地瞧见个大概。”

    提督冷笑,难怪方才连遣人都不避着他,合着是对手下人有信心哪。

    不过能有个大概,总比没有强。

    “快说!”

    “好像……”探子回报得吞吞吐吐,因为他也感到十分疑惑,“好像……是回去找一个在车马铺子里撒羊癫疯的小厮?”

    提督像看傻子一样乜他,“你确定?”

    探子回想了一下刚才说过的话,也觉得自己要么眼神儿不大好,要么脑子不大正常,“不……不太确定。”

    “打量爷刚上任,胆敢把爷当傻子糊弄?滚!”提督懒得再跟他聒噪,怒极一脚把人踹开,再像没事人一样从树后绕出来,站在树荫后头,继续暗中观察太上皇爷的动向。

    太上皇爷眼下正抬手将拳握在口鼻前,出奇镇定地静静望着眼前的一片杂草。瞧那眼神,大概是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式的沉思。

    在沉思片刻后,太上皇爷缓缓吁了一口气,回到卷起车帘的马车上坐下,从一旁拿出了一卷书,卷在手里,避在车阴里,对着阳光默默诵读起来。

    新提督眯着眼睛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下,大致判断出是一本佛经。

    朝廷失去了这么一位随时随地修身养性研读佛经的帝王,实在是一国的巨大损失。

    排开站位不谈,新提督不得不承认,这位推拒了太上皇封号的新武宁王,实在是更适合当一国之君的材料。

    哪怕他身为当今圣上的心腹,也难免为此感到神伤啊。

    唉……

    新提督万分痛心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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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