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梦魅(7)
这声音……余娇容更如同被雷击到一样, 几欲崩溃。这种粗重的、喘息着的能溺毙人的声音,便是她与殿下每一次欢好的时候,殿下都伏在她耳边如此对她说情话的……
殿下他、他居然在这里和明惜水……明惜水那个贱人!
余娇容想不明白, 柏誉为什么要背叛她。她疯了般地扑向殿门,手里几乎带起了法力,要把殿门炸开!
可是, 她的法力击打在殿门的瞬间,就像是被一个弹簧狠狠地反弹回来,以更大的力道,正正反弹到她肚子上。
余娇容“啊”的惨叫,被打飞出去。周围侍女们吓坏了, 纷纷尖叫着扑过去,把余娇容里三圈外三圈围起来。
余娇容不甘地抬起上身,死死盯着正殿。肚子疼得快要了她的命, 而心里烧起愤怒的毒火,混合着仿佛能将她整个人腐蚀殆尽的毒液酸水,让她的五脏六腑都宛如在被活生生地化掉!
殿中还在传出不堪入耳的声音。
“你要躲到哪里去?”
“把腿再张开点……啊, 爽……你可真是让本殿……刮目相看。”
侍女们全都脸色难看极了, 只觉下一刻,余娇容就要大开杀戒, 迁怒到她们身上。她们只能瑟瑟发抖地劝着:“帝子妃娘娘, 您消消气……”
余娇容满脑子都是最近发生的种种,她妹妹余姝容被众人戳脊梁骨, 连累她名声受损,被柏誉责怪;接着天后也怪她, 他们都怪她,天后还要给柏誉选侧妃和妾室;然后妾室就入府了, 一个妖艳的贱人,一进来就勾走柏誉的魂,柏誉还给房子上了结界,不许别人打扰他们。
柏誉,他怎么可以!他才对她承诺……
余娇容受不住这个打击,晕过去了。
侍女们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娘娘!”
谁也没注意,此时此刻,本该在殿中勾着柏誉魂的尔允,却在繁花楼上立着。
镜心早被尔允用织梦术给支走了,什么也不知。尔允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挑台上,居高临下,嘴角衔着报复的冷笑,欣赏余娇容和柏誉这场戏。
什么专一深情为你下地狱的爱情,还不是她织一个春梦丢过去,就乱了柏誉的道心?
此时,若是余娇容能够进到殿中,就会看到,床上只有柏誉一个人。
他陷在尔允给他织的春梦里,欲.仙.欲.死。
尔允在柏誉完成公务,动身去找余娇容一起用膳时,就给他织了这个梦。
梦里,出发的柏誉,看到一个绝美的、楚楚可怜的,还穿着破碎衣衫的女人,用一双梨花带雨的眸看他,欲语还休,眼神中满是依赖和求助。她在求柏誉怜爱她,求柏誉不要把她孤零零地丢在这里。
柏誉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可却又能读懂她全部的神态。她说,她爱慕他很久,是为了他,好不容易才来到西宫的。
她说话的时候,本就破碎的衣衫,突然不幸滑下去,露出最是诱惑的如柔软雪山般的部位,两朵妃色的珍珠粒,在他的视线下,慢慢地挺起来,颜色也变得更红。
而她没想这样的,惊慌失措,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又眨着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然后鼓起勇气,在柏誉的面前,用自己的手,揉了下那个此刻已黏住柏誉视线的身体部位……
柏誉紧绷的那根理智的弦,轰的一声,断了。
然后他便和那个女人一起,来到桃花坞,把她柔软的身体压在床上,一发不可收拾。
可他真的很爱余娇容,心里那根理智的弦虽然断了,还是在潜意识里,翻滚着一股负罪感。这种负罪感在叫嚣着,让他停下来,快停下来!
然而这个女人实在是……她的身体太完美了,就像是无瑕的玉。柏誉从未见过,这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缺陷的身体。
余娇容的身体就已经很好了,可到底不会十全十美,就比如她的足底,总是会因为要走路,而或多或少有些粗糙的地方。
这个女人却没有。
她的完美,让柏誉的脑子渐渐别的什么都没法想了。
她还那么会。
简直是他的克星!
柏誉浑然忘我,便又按着这个女人的要求,给大殿施加上结界,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至于娇容、娇容……等稍后再说吧。
尔允才不想待在桃花坞,看柏誉自我高.潮的模样,便出来了。
现在,她的眼底,高贵的帝子殿下在床上做白日梦,晕厥的帝子妃娘娘被侍女们抬走了。
多好看的一出戏啊。
要是余娇容法力高点,能破开柏誉的结界进去,说不定她就不会如此受伤。
可惜,就算她有这个机会,尔允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在葬魂崖的这两百年,她除了筹备越狱,还做了很多事呢。就比如,研究要怎样能击破柏誉和余娇容那忠贞的道心。
这不?她终于能上手检验自己的研究成果了,成果很喜人。
从前那个清纯无垢的尔允公主,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擅于调情的女人。
等余娇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余娇容的头疼得要爆炸,只觉得一睁开眼,世界尽是昏暗,铺天盖地的沉重痛苦向自己袭来,让她喘不过气。
她想立刻去找柏誉,想给他一巴掌,想和他一刀两断。可她又不甘心,她真的爱柏誉,也不想失去帝子妃的尊荣……
然后,余娇容就从侍女口中,得知了昨晚还发生的一件事。
侍女说起这事的时候,整个人都因害怕余娇容迁怒而发抖:
“娘娘,听伺候明夫人的镜心说,昨晚,殿下要了……十三回水。”
余娇容脑中突突地充血,差点又两眼一黑,再度晕过去。
等余娇容再度清醒一些,心中所有的念头,那些对柏誉的怨怼气恼,对柏誉的爱,对帝子妃之位的留恋,对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痛苦不甘……全部都化为一道尖锐的叫唤:
杀了明惜水,她要杀了明惜水!
另一头,桃花坞里,柏誉也醒了。
昨晚一夜十三次,耗掉的精血太多,柏誉醒来时,整个人都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再接着强烈的疲惫涌上全身,这感觉就像是手脚并用爬了一座冲上云霄的高山般,全身酸软无力,内里空虚。
旋即柏誉就发现,这里不是余娇容的寝殿,这里是……!
柏誉看到了跪在床下的尔允。
尔允穿着单薄的寝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凌乱的长发披在身后,没有任何的钗环。
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的折磨,楚楚可怜。她埋着头,仿佛是不敢看柏誉,却又忍不住拿眼角瞄他。她又等了等,没听见柏誉的声音,就小心抬眼看他。
这一眼,泫然欲泣,眼角处还仿佛有着缠绵的丝线。柏誉顿时就想到,昨晚上那个犹如受惊的兔子般,让人怜惜的女人。
尔允抽一抽鼻子,带着细细的哭腔:“殿下……”
任谁都听得出,她的自责:“昨夜是妾的错,明知帝子妃娘娘唤您去用膳,可却还是没忍住,没忍住对您的爱慕与依恋。”
听着尔允的话,柏誉这才被一股突来的完全清醒的感觉,狠狠地击中,登时就在心里大叫不好。
昨晚上那个令他疯狂的女人,他根本没看清她的脸,但织梦术的作用就是让柏誉毫不怀疑地觉得,那就是明惜水。
昨晚上他如痴如醉,简直爱死了女人柔软的身体。直到现在想起来,依旧觉得流连忘返,这让他根本没法对尔允生气。
更何况,虽然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对尔允生出一股愤怒,愤怒于这女人居然勾引他,这让他怎样面对娇容?可是,尔允一大早就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这样谦卑,这样愧疚,又如此坦诚地承认错误。
看着这样的尔允,柏誉心里那股怒火,就这样偃旗息鼓,彻底被按下去了。
明惜水入西宫,本就是来做他的妾,服侍他的。
她又有什么错呢?
怪只怪,母后的命令不可违抗,非要逼他不能只守着娇容一个女人。
但至少,他心中所爱之人,只有娇容。他虽然宠幸了妾室,但这并不是爱。他的爱,他这颗心,对娇容始终是忠贞的。
这样想着,柏誉对尔允道:“起来吧,本殿不怪你。”
尔允如蒙大赦,欣喜得眼睛都红了,眼中缠绵悱恻的蛛丝,缠着柏誉:“谢殿下,有您这句话,妾心里的大石就算是放下了。只怕帝子妃娘娘正气恼呢,殿下快去哄娘娘吧。”
柏誉忽然觉得,这明惜水还挺懂事的,于是道:“嗯,你只要谨记身份,注意分寸,本殿也不会短了你的。”
尔允依恋地笑道:“妾都相信殿下。”
余娇容闯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刺眼的画面。
她带着杀气,冲进殿中,见到她深爱的丈夫,浑身赤.裸的坐在床上。而明惜水,跪坐在床角处,穿的那么单薄,我见犹怜,拿一副全身心依赖的眼神,勾着她的丈夫。
杀了明惜水,杀了明惜水!
余娇容彻底失去理智,掼起墙角的博物架,朝着尔允当头砸来。
尔允早就注意到余娇容了,她惊恐地尖叫一声,却如一条灵蛇般,就地一滚,灵活地躲了过去。
博物架可不是个小玩意儿,尔允这一躲什么事没有,可柏誉还在床上呢。
一夜十三次,正是体虚的时候。余娇容还闯进来就砸。
柏誉没来得及反应,这个博物架就这么砸在了他的身上!
随着一声痛呼,博物架散架,支离破碎,倒了满床。柏誉被压在博物架下,未穿衣服的身体,被博物架断裂的木头尖给削破了好几处。
余娇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所有的怒气都变成惊恐,跌跌撞撞扑了上来,“殿下!”
余娇容吓坏了,她也没想到殿下居然躲闪不及。余娇容一时也顾不上尔允了,赶紧施法,将博物架从柏誉身上清除下去。
然后她扑向柏誉,抱住他的脖子,眼泪流了下来:“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柏誉头昏脑胀,终于明白都发生了什么。他简直震惊了,他与娇容成婚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娇容竟然对他造成这么大的身体伤害!
“娇容,你……”刚才被尔允压下去的那股怒气,现在又猛地升上来,并且转化成针对余娇容的愠怒。
柏誉气得瞳孔颤抖,胸臆直抖,娇容刚才是想打明惜水吧,可是明明看见自己就躺在这里,却想也不想就将博物架扔过来,她就不怕误伤自己吗?!
“殿下、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气坏了。”余娇容泪流满面,呼哧呼哧喘气。陡然她甩过脸,狠狠盯着一旁的尔允,再度犀利地扑过来。
“明惜水,我杀了你!”
这次余娇容手中,忽然出现一支短剑。余娇容持着短剑,刺向尔允!
柏誉见状倒吸一口气。
尔允早有防备,手腕一翻,便叫出哭朱雀。
粉红色画着桃花的伞,顿时像是一面盾牌,闪现到尔允面前,打着转,挡下余娇容这一剑。
没有人见过哭朱雀的样子,而哭朱雀本身就可以变成各种各样。
哭朱雀是阴司冥界最高的法器,又岂是一个余娇容可以撼动的。
在剑尖戳到伞面的那一瞬,整个剑便支离破碎。剑被毁掉的反冲力,震得余娇容的虎口如撕裂般的疼。
余娇容大吃一惊,却更加的愤怒和不服气。怒火支配了她的神智,她满脑子都是杀意,那种疯狂的戾气蹿入她的千络百脉。
余娇容徒手射出一道道弯月形状的白色风刃,想要把哭朱雀射个千疮百孔,再把躲在后面的尔允也射得千疮百孔。
尔允却抓住哭朱雀的伞柄,往另一个方向一跃,落在别处。
却见余娇容射出的风刃,像是自己有思维一样,追了过来,直对着尔允打。
见到这攻势,尔允反倒觉得,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
尔允立即扮作落败的样子,仿佛连伞都拿不住,凄惶无比地跑向床上的柏誉,“殿下,殿下救救我,妾不想死!”
还不等柏誉说话,尔允就弄掉了哭朱雀,然后狼狈地爬到床上,躲到柏誉的背后去。
余娇容的风刃,顿时朝着柏誉的脸打过来!
这次柏誉反应够快,抬手施法,拦住风刃,却还是被风刃带出的风吹了一脸,吹得脸上如刀刮似的疼。
这一击一落下,尔允就连忙趴到柏誉肩上,盯着他的脸,仿佛无比心疼的模样,比余娇容还要焦急担心:“殿下,您没事吧,您怎么样?”
柏誉彻底恼了,狠狠一拍床榻,“余娇容!!”
他知道娇容有气,他都明白,都理解。可是他心爱的女人,为何也这样对他?
她就只想着杀明惜水,伤到自己丈夫根本无所谓吗?
余娇容看着尔允此刻关心柏誉的样子,再看柏誉对自己的指责,心都要碎了。
为什么?柏誉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而直到此刻,余娇容才反应过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她蓦地倒吸一口气,指着尔允,颤抖道:“你……你分明就是在设计我!”
尔允却半晌没有还口。
不是因为没想好说什么,而是,就在此时,尔允发现了一件事。这件事令她产生片刻的失神。
她在柏誉的脸上,看到了余娇容的风刃留下来的东西。虽然没有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但却留下一丝极淡的,几乎抓不住的气息。
这种气息,尔允曾在极寒之渊的某些罪犯身上嗅到过。
是魔域的气息!
余娇容,她和已经被荡平的魔域有关?
在柏誉给余娇容安排的身份里,余娇容是下界一个灵族的贵女,还有个妹妹叫余姝容。自从余娇容成为帝子妃后,那余姝容也仗着便宜姐姐的势,很是风光了一阵,前些日子才因为卷入些不好的事,而黯然离开上界。
这两姐妹在一起时,总是不遗余力地渲染她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渲染她们的姐妹情有多深。如此,上下两界,几乎没有人怀疑她们。
而余娇容,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很明显,也的确是神灵的气息。
可她刚才打出的那一击里,为什么,会有一缕魔域的气息呢?
尔允下意识觉得,这一定和余娇容被关押进极寒之渊有关系。
在尔允担任极寒之渊看门人的时候,余娇容就已经在极寒之渊了,尔允不知道,余娇容是因什么进来的,当时她并没有关注这个,家人也并没有告诉她。
尔允想到这里,就快速抽离思绪。她一边关切问着柏誉有没有事,一边委屈地回答余娇容的话。
“娘娘在说什么?妾方才险些被您杀死。您恨妾不该侍寝就罢了,妾知道您和殿下感情深厚,容不下妾,可您怎么能伤害殿下?他是这世上最爱您的人!”
尔允这话对柏誉来说,就是火上浇油。
柏誉从没有这样,怨怒过余娇容,哪怕是从前余娇容好几次连累他丢面子,他都只是气气就罢。
这次,他心里就忽然冒出一道阴暗的念头:休了她,休了她!
猛地柏誉就被自己这道念头吓坏了,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娇容是他唯一的挚爱,是他忍受了八百多年的相思之苦,又费尽心思,从极寒之渊救回来风光迎娶的帝子妃啊!
最后柏誉只能推开尔允,也不想再看余娇容。
他直接从原地消失,约摸是回他自己的寝殿去了。
柏誉一走,余娇容盯着尔允,眼中仿佛要飞出千把刀,要一刀一刀把尔允凌迟了,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余娇容还要施法再打。
可就在这时,余娇容的侍女闯入进来,仿佛是天塌下来的模样,诚惶诚恐道:“娘娘,天后娘娘宣您立刻去见她!”
什么?余娇容被打断,无比不愿,她还想要继续打。
然而天后的侍女已经接踵而至,直接出手,阻拦住余姝容使出的法力。
余娇容看着天后侍女到来,只觉得心里跟梗了一大块石头似的,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怎么就偏这个时候来?她还没杀了这明惜水,她怎能甘心?!
“帝子妃娘娘,请您立刻去觐见天后。”天后的侍女,面无表情道。
余娇容没有办法忤逆天后,只能暂且放过尔允,随着侍女去了。
殊不知,尔允在她的身后,笑得美艳如花,却笑意不达眼底,眼角仿佛冰冻一般,折射着冷冷的光。
天后忽然叫走余娇容,当然不是巧合。尔允做事,从不赌在巧合上。
早在余娇容闯进来攻击她开始,尔允就织了一个梦,把现场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原模原样的,呈现到天后的脑海里,顺便营造出一种,是天机泄露的氛围,让天后不会怀疑到自己。
也就是说,刚才余娇容闹的一切,她打杀自己,伤到柏誉,这一切天后都看到了。
那么尊贵的帝子妃娘娘,请问,天后会怎么做呢?
眼下殿中再没有旁人,尔允一挥手,她的整张床顿时燃起了火。
火舌狂猛地卷起,带着一股仇恨的毒辣,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将整张床连同床边的家具,烧得一干二净。
柏誉碰过的东西,她嫌恶心。
尔允接着就用法术,把阴司冥界朔望之城王宫里那些多余的家具,移动过来,重新布置在刚才的位置上。
把这些都做完,她又去打开窗,让风透进来。
柏誉昨晚留下的味道,让尔允作呕。
借着风,将这些味道吹散,尔允才稍微觉得好一些。
她走出桃花坞,来到自己亲手栽种的桃花下,靠着桃树,缓缓地坐下,张目对日。
光是那么绚烂,她能看到圈圈七彩的日晕,在自己的视野中,摇摇晃晃的,就像是一个虚假的抓不住的梦。
有桃花飘落,落在她脸上,轻软微凉,带来淡淡的清香,慢慢将她那股作呕的感觉,洗涤而去。
尔允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十指上用杜鹃花染旧的蔻丹,不禁缓缓地挑了挑手指,像是在玩乐,又像是在欣赏。
她的眼底,有着如同飞红般轻红的雾色。她的思绪不断飘动。
但愿天后娘娘,别让她失望啊。
而余娇容,果然,她一乱阵脚,就露出破绽了。
她一定和魔域有关。上界的神灵,哪怕只是稍稍勾结魔域,都是天大的罪名,罪无可恕。
难道余娇容当年就是以这样的罪名,被关进极寒之渊?
总之,若到最后,所有人都知道帝子妃与魔域有关了,那身为帝子的柏誉,包庇余娇容,把她从极寒之渊救走,改头换面……那么柏誉和余娇容这两个人的名声和前程,就全完了。
尔允当然不会只报复余娇容,比起余娇容,她更恨柏誉!
余娇容踩着他们司徒家,享受帝子妃的尊荣;而柏誉,不光踩着他们全家,还险些将她送到鬼门关!
所以啊,帝子妃娘娘,您也别太伤心。今日柏誉对您做的,来日,妾会让您用比他更过分的方式,爽快报复回去。
妾,是不会让您在这方面吃亏的。
第132章 梦魅(8)
天后对余娇容的处理, 很快就下来了。
余娇容从天禧殿一回来,就被禁足三个月。
送余娇容回来的天后侍女,还给尔允带来了天后的赏赐, 十分不菲。
天后赏赐的华服、佳酿、天材地宝,几乎要塞满整个桃花坞,看得西宫里的侍女们, 分外惊讶、艳羡,甚至眼红。
都说上行下效,天后对帝子妃娘娘和明夫人这截然相反的态度,简直就似给西宫众人立了一个模板。这一下,西宫里讨好巴结尔允的人, 顿时就多了几茬。哪怕是那些不明着讨好的,也对尔允更加的恭敬,做事尽心尽力, 连带着镜心都水涨船高起来。
尔允根本不在乎这个,她只是对天后的赏赐很满意。
天后给的天材地宝,好些都是滋养元神提高修为的珍奇东西。尔允毫不客气, 全部受用。
天材地宝的效果, 很快显现。尔允发现自己的织梦术又进一层。
她琢磨着,要是再对上柏琰, 可以试探下自己如今的织梦术, 是不是能将他完全唬过去。
在余娇容禁足期间,尔允给余娇容也赠送了美好的春梦。
就说了, 自己是讲道理的人,没得柏誉可以夜夜笙歌, 余娇容却要独守长夜的道理。
有腥要一起偷,这才公平, 对吧?
于是,就有个西宫前朝的属官,面目俊朗,性情温柔,待人如绵绵秋风细雨。他总是去探望余娇容。
余娇容一开始还很矜持,毕竟她爱柏誉呀。
但这种矜持,也就撑不到两个月。余娇容便决定报复柏誉,和那个英俊温柔的属官,发生关系了。
多美好的春梦。
另一头,尔允也趁着余娇容失势的这三个月,对柏誉趁虚而入,不遗余力地给他织春梦。
尔允每个晚上,都让柏誉幸福万分,夜夜笙歌,每一夜都筋疲力尽。
自从柏誉那日一夜十三次后,就食髓知味。实在是他的妾室明惜水,伺候人的手段太厉害了,技术上简直让柏誉叹为观止。还有她那完美的身体,整个人像是冰雕玉砌的,没有一点点粗糙的地方,每一处都是滑腻如脂,莹润而富有弹性。
这样一来,哪怕是柏誉自那日后,觉得自己愧对余娇容,十分的懊恼自责,都不敢去探望被禁足的她,但,他的身体又渴望着再重温一遍那一夜十三次的舒爽销魂。以至于一到晚上,柏誉就蠢蠢欲动,想要去桃花坞。
他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在娇容出来之前,别碰明惜水了,一边却又忍不住想要把明惜水揉进怀里,好好地宠幸一番。
理智和诱惑就这么撕扯着柏誉,他想着与余娇容之间的山盟海誓,便努力地控制住自己。
看柏誉这样辛苦,尔允都觉得“心疼”他,于是用一场场美好的梦,满足一下这个矛盾的男人。
于是,柏誉连着多日,都宿在桃花坞中。而日日早晨醒来,他也由一开始的懊恼愧疚,变成慢慢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了。
是,他的身体又背叛了他,又背叛了他爱的女人。
但好在,他的心还是忠贞的。
柏誉这样宽慰自己。
尔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觉好笑极了。
而柏誉夜夜留宿桃花坞的事,当然也传到余娇容的耳朵里。听说余娇容砸了好几个花瓶,打烂好几个柜子,拆了好几把椅子。最后,她把怒气都转化为激情,发泄在那位英俊温柔的属官身上。
当然,这些日子里,尔允除了离间这对恩爱夫妻的感情,也时常在夜里,他们筋疲力竭睡着后,进入他们的梦境,看看能窥出什么信息来。
但这两个人,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的梦境总是些没用的东西,不是柏誉在梦里觉得愧对余娇容,就是余娇容在梦里被天后欺负。
尔允多日看下来,收效甚微,有些无奈。
到底织梦术不是读心术,她只能坚持下去。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某日,忽然一场危机,降临至尔允身边。
这日,尔允正在桃花坞中,将桃树上成熟的桃子“玉露美人”,采摘下来,洗干净,悠悠地品尝着。
她坐在桃树下,望着乱红的雨雾,小口小口吃着桃肉,思绪飞散。
危机来得如此突然,镜心忽然跑进院,向尔允道:“夫人,破虏将军率官兵进西宫,说是从葬魂崖越狱的司徒尔允公主,疑似躲在西宫里。破虏将军他们正在排查,往后宫的方向来了!”
尔允手里的桃子,差一点因为手部本能的颤抖,而滚落在地。心下这一刻掀起万顷惊波,心如被看不见的手,攥得紧紧的。冰冷的感觉像是一支箭激射而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呼吸顿时变得一颤,脊背也跟着战栗了几下。
只是,她面上还是那样一副慵懒的贵妇模样,似乎只是有些惊疑,很自然的反应而已。她的手中,还拿着吃到一半的桃子,艳丽的红唇上,沾着粉红色的桃汁,娇艳欲滴,饱满的好像一戳就能戳出水来。
尔允讶异地问道:“司徒尔允公主……?怎么会在西宫……”
她又问:“破虏将军,是怎样排查的?”
这个破虏将军,尔允是听过的。以前哥哥总与她说道昙清太子的时候,就提过破虏将军这号人物。
是昙清太子麾下的猛将之一,手里有兵权的。
从前,他们都是昙清太子的忠心部下,带着军队征讨魔域,保护上下两界,战功赫赫,尽职尽责。
待昙清太子陨落后,这些武将,一部分被划归给帝子柏誉来掌管,剩下的绝大部分,都被天帝握在自己手里了。
尔允不难猜到,显然是天帝将破虏将军这一支,拨给小殿下柏琰调遣,为的就是通缉她、捉住她!
尔允已经迅速的定下神来,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后怕。
是了,自己这两个多月来,一切都很顺手,靠一手织梦术,搅弄这西宫风云,把柏誉和余娇容戏耍得不亦乐乎。
表面看上去,自己似将这对夫妻玩弄于股掌之中,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真的只是紫气东来的桃仙明惜水”,这个基础上。
她竟然差点要忘了,还有一个柏琰,像是躲在暗处的豹子那般,逡巡着自己的猎物。
而她,对于柏琰究竟怀有怎样的本事手段,几乎一无所知。
镜心此刻,也回答了尔允的问题:
“破虏将军是拿着一样法宝在排查。”
尔允心中又是一凛,她已站起身来。
法宝……
哥哥的诅咒之术,虽然确实能完全改变她的真身和元神,没有破绽,但这大千世界,许多事物都是一物降一物。尔允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紧张令她背后渐渐渗出凉凉的汗珠。
破虏将军拿着那件法宝,已找进了西宫,就说明,那法宝确实能探测到她的所在……
破虏将军很快,就会来到她面前!
她是趁现在逃跑,还是硬着头皮留在这里,赌一把?
尔允的呼吸,渐渐窒息起来。逃跑,她能全身而退,可再想接近柏誉和余娇容,就很难了,等于说她先前做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可若是赌一把,她,能赌赢吗?
思索间,尔允已带着镜心,出了桃花坞。
远远已看见密密麻麻的将士们,从前朝涌过来,极为训练有素地,即将包围整个后宫。
再不逃,就没机会逃了。
而那些人中,最显眼的,穿着金色铠甲的一位壮硕之人,无疑就是破虏将军。尔允看见,将军手里拿着一个像是司南的东西,在顺着司南的指针行进!
也因着最近,余娇容失势,尔允显得炙手可热,后宫的侍女们逮着机会就会向她卖好。于是就有旁的侍女,连忙过来尔允身边,对她说:“明夫人,奴婢刚问过将士了,说是破虏将军从葬魂崖里,找到司徒尔允公主落下的一根头发。破虏将军手中那司南,是个寻人的法宝,只要将所寻之人身体的一部分放上去,就能找到。”
原是这样!
尔允心头,仿佛有闷雷,一团一团地滚过。
她哪里能想到,柏琰撒下的追查她下落的人,竟持有这样的法宝!
可是,破虏将军虽然有她以前的头发,但她的肉身,已经被司徒重云打碎,重铸血肉了。那司南凭着她从前的头发,真的能断定是她?
破虏将军忽然转身,正是冲着尔允的方向!
尔允看见,对方远远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又低头看一眼司南的指针,然后,大步走了过来!
这是她最后的,逃跑的机会。
尔允猛地握了一下手指,这一下的力气,将指尖捏成了充血的深红色。
她在瞬息之间,下定决心。
就站在这里,赌一把!
她还有一手织梦术!
她选择这条复仇的拨乱反正的路,就注定了要和走钢丝一样,要在危险中,保全自己,不断继续走下去。
如同一只漂在疾风骤雨中的小舟,只有直面风雨,才有度过风雨迎来彩虹的机会。逃,下场只会是湮没于风雨洪流,最终抱憾认命。
她司徒尔允,是绝不会认命的。
破虏将军来到尔允的面前。
尔允静静看着他,他手里的司南,指针对着自己。司南的上方,飘着一根头发,正是她的。
这一刻,尔允紧张得,已经呼吸不上来。
周围的侍女们,也开始用狐疑的目光,纷纷看向她。
破虏将军锐利的眼,锁住尔允,开口道:“你……”
尔允瞳孔一紧缩,皮囊下已是犹如一只即将扑出去的野猫那样,弓起了身体,竖起了毛,就要使出大范围的织梦术,骗过在场众人!
就在这档口,忽然——
司南猛地转起了方向。
然后——
定格,指向另一边。
尔允一怔,蓄势待发的架势就像是被强制终止在最紧绷的那个状态,她整个人犹如被高高地架起,本该要平安落地,却又一时落不下来。
她脸上是明艳的笑,鸦羽般的睫毛,随着眨动的眼睛,轻轻扑扇:“将军,这是……?”
破虏将军沉默片刻,向尔允躬身,打了个抱拳礼:“惊扰到夫人了,请您海涵。”
说罢,就又顺着司南给出的新方向,追查去了。
直到此刻,尔允那被架在高处的心,才终于砰通一声,重重地砸落回原处,落下时还带来一种震动感,让尔允脑中甚至波动起一阵眩晕。
躲过去了,她躲过去了……
便是这专门找人的法宝,也终究没有识破她。
赌赢了。
我赌赢了,哥哥。
尔允搭上镜心的手,慵懒地长叹一声:“哎,看起来好没意思。罢了,我们回桃花坞吧,别妨碍破虏将军他们办公。”
镜心答是。她正要陪着尔允,回去吃桃子。
就在这时,柏誉来了。
柏誉是从他的寝殿匆匆赶过来的。
看柏誉的样子,指不定是最近纵欲过度,精神衰减,大天白日里处理公务时,就昏昏欲睡,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对外面发生的事反应迟钝了些,以至于现在才来。
柏誉身穿黑色的绣蛟龙袍子,英俊的脸上,这会儿堆叠着厚厚的阴云。他负手在后,身为帝子的威严气度,不断从身上散发出来。他环顾这些在他的宫殿里到处找人的将士,脸上阴云更重,似要低沉进谷底。
破虏将军看到柏誉出现,自然是上前来,对他行跪礼,“帝子殿下。”
柏誉的怒气朝着破虏将军倾泻下来:“谁让你们不经通报,便在本殿的西宫胡作非为?”
面对雷霆之怒,破虏将军倒是不卑不亢:“回禀殿下,末将等是奉小殿下的命令,搜查阴司冥界公主司徒尔允的下落。”
柏誉当然知道此事,也知道这是如今的大事,还知道父皇将此事交给柏琰全权负责。他愠怒道:“柏琰,又是柏琰,目中无人,竟不将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
柏誉向破虏将军道:“你回去告诉柏琰,不要以为管着兰台,就能为所欲为,让他行事之前,拿捏好自己的位置和分寸!”
破虏将军不卑不亢地说:“遵命,您的话,末将一定原封不动地带到。只是,小殿下后面再做什么,就不是末将能干预的了。”
半个时辰后。
破虏将军带着他手下的将士,离开西宫。
司南指向东面,他们去那里找了。
看着他们退出西宫,尔允彻底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已经湿成一片,黏腻的冷汗不知不觉,浸透亵衣,将布料全都粘在背上,风一吹,透心的凉。
经历了今日这一出,尔允也没心情再去戏耍柏誉,她直接向柏誉告退,由着两个侍女把柏誉扶走了。
尔允在想,柏琰今日能搞出这种找人的司南,明日又不知有什么法术和法宝在等着她。
她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多想一些应对的方法。
然而,尔允所不知道的是,就在破虏将军他们一行走远后,突然的,破虏将军手里的司南指针,紊乱地转了起来。
这种紊乱的模样,就像是司南被磁石所干扰似的。
破虏将军不禁纳闷,停下腾云的脚步,等着司南慢慢停下来。
随即令他不解的事发生了,当司南停止后,指针的方向,又是指向了西边——帝子西宫。
将军身侧的副官将士们,见状也都面面相觑。这种状况,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不禁有将士问,“这是什么意思?将军,西宫我们不都找过了吗?并没有找到尔允公主。”
破虏将军也不知这是为何,想着此时若是再回去西宫,再查一次,恐怕帝子殿下是不会允许了。再者,他们也确实将西宫找遍,并没有找到人。
破虏将军很快就拿定主意,今日先到这里,他去兰台亲自面见小殿下,将今日的搜查结果汇报,由小殿下定夺。
就这样,风尘仆仆的破虏将军,来到兰台。
兰台,这个专司史实记录的官署,在整个上界都是个特殊的所在。
这里的史官,要将上下两界发生的事情,都编写入箓。是以,兰台里也汇集着天上地下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知识。
整个兰台宫阙,由大理石雕镂,庭院深深,楼阁交错。建筑的飞檐翘角下,接悬挂有月白色的纱毂,被风漫卷起来时,发出布料摩擦的那种沙沙响声。
兰台中种有许多月见草,破虏将军从栽满月见草的小径走过,来到深处,小殿下柏琰的凌华殿。
自从柏琰重回公众视野,接掌兰台后,就拒绝了天帝想要为他另赐宫殿的提议,选择就住在兰台中。
在凌华殿内,破虏将军跪于柏琰面前,把今日的事情叙述给他。
“末将今日在搜查间,遇到件怪事,司南指向西宫,末将与将士们把西宫翻遍,却未找到司徒尔允公主。但顺着司南的指示,离开西宫后,指针却又再度指向西宫。”
破虏将军想了想,问道:“莫不是西宫里有不妥?”
柏琰失笑:“这话不兴说,皇兄听了,怕要气疯。”
破虏将军想着,今日柏誉那满面黑云,向他兴师问罪的模样,似乎与“气疯”二字也距离不远了,便又把柏誉给柏琰的警告,也告诉了柏琰。
“呃,帝子殿下还说,让您不要以为管着兰台,就能为所欲为,行事之前,需拿捏好位置和分寸。”
柏琰听了这话,却是笑了,琥珀色的眼中跃动着笑意,却冷的好像三九天的寒霜。他只道:“好,知道了。”
柏琰接着道:“从明日起,你们去别处追查吧。西宫,我亲自盯着。”
破虏将军叩首领命:“是。”
“下去吧。”柏琰挥退他。
破虏将军走后,这凌华殿里,再度只剩下柏琰一人。
他坐在象牙玉制成的椅子上,衣袍如流水般曳下,一双修长的手,如松如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镶金乌木折扇。
墨色的长发,一半用银簪竖起,一半披散。他的样子风流自在,优雅沉静,但那双琥珀色的眼底,却弥漫着悠长的思绪,好似远远游离着,游离在那些尘封在记忆中的,遥久的时光过往。
在他的记忆里,那还是一千年前的事情。
那时的阴司冥界,还是由老冥帝,司徒无愿统领。
司徒无愿是一个心怀悲悯的人,有着一颗无比柔软的心。阴司冥界既有着关押罪恶之徒的极寒之渊,又有着无数不知来处、不晓归途的亡灵鬼魂。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轮回与幽冷的世界里,司徒无愿,就像一簇不会熄灭的火苗,始终温暖着冰冷死寂的世界。这样的他,深受阴司冥界臣民的爱戴。
那一日,司徒无愿感叹,众生皆受轮回之苦,他悲悯落泪。那一滴泪,引得地府震颤,引起万鬼哭嚎。
那晚上,司徒无愿做了一个梦。梦中伴随着那些哭嚎声,他在梦境里,行过整个阴司冥界,目睹冤魂的种种悲苦,心中悲彻。这样一个梦,竟产生出自己的灵识,化出了一个眼神懵懂,而倾城绝世的美人。
柏琰记得彼时,司徒无愿命人来拜见他,求他到阴司冥界一叙。
他们在极寒之渊的大门外见面。
在这里,柏琰看到了正在极寒之渊中,唱着歌的那个美人。
司徒无愿告诉柏琰,那是从他梦境中生出的梦魅,便是他的女儿。他给她起了名字。
花容尔雅,允德允行。
司徒尔允。
美人有着一双缠绵悱恻的眼眸,眸中的微光,却又是那样清纯,纤尘不染。
她穿着件嫩黄色的衣服,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在充满冰雪的极寒之渊中,仍然满怀生命的盎然,唱着一支歌曲。
她的声音,像是最擅长歌唱的百灵鸟,纯洁,毫无杂念。
所有人都像是被世事折磨的,满是城府的成年人;唯有她,像是一张没有被任何颜色沾染过的白纸,心如赤子。
她戴着面纱,柏琰看不见她的相貌,但他知道,这一定是个占尽风流的绝美女子。
可是,为什么要将她关进极寒之渊呢?
从司徒无愿的口中,柏琰知道了答案,也知道了司徒无愿的苦衷和无奈。
“我想,天道忽然令她降生,她的命运,恐怕不寻常。然而我问天占卜,却得出这样的答案——”
“此女将于千年后,引发上界之乱。”
“再加上尔允本性难测,我便让她担任极寒之渊的看门人一千一百年,希望能为她避过此劫,也是磨砺她的心性。”
柏琰还记得,自己那时由衷地说道:“冥帝受累了。”
司徒无愿却用郑重的语调,一字一字对柏琰道:“我请殿下来,其实是有求于殿下。我不知道,能不能为尔允挡灾成功。如果未能的话,千年后上界因她而动荡,她必要成为众矢之的,被所有人唾弃。我只希望,殿下届时能为她说几句话,别让她落到太凄惨的结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是柏琰,在司徒无愿身上,所感受到的。
他又看向极寒之渊中,那无垢的,清澈的,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女人。
柏琰淡淡地开口:“我答应你。”
他说:“你把我的话记下来,这是我对你、对阴司冥界的承诺。只要我活着,只要尔允公主不是丧失本心无药可救,我都会护着她。”
司徒无愿终于释怀地笑了,那一瞬,他好像年轻了几千岁。而柏琰,却永远记得他那时,涌着亮光的眼神。
从那之后起,阴司冥界多了一位公主的事,便传开了,这件事到底瞒不住。但公主的来历,公主去了哪里,甚至公主的样貌,一概没有人知道。
这都是司徒无愿,为尔允所做的保护,想要让她与世隔绝,不要被卷入是非。
可到底是……
就如司徒重云说的:“这都是命。”
命该如此,便是半点不由人。
而如今,司徒无愿问天占卜所得的一千年之期,到了。
第133章 梦魅(9)
“老大!老大!”
沉浸在思绪中的柏琰, 忽而被一道声音唤回神。
他瞳中,游离的光渐渐散去,似是由远及近, 目光聚拢,重新与现实重叠。
柏琰看着来到他身边的楚娴,展开扇面, 手指轻轻弹了弹,笑吟吟问:“唤我何事?”
楚娴捧着羊皮本,指着上面自己记录的一些内容,展示给柏琰:“我是想请教您,您看我这样记, 措辞是否合适?”
柏琰略向前探了探身体,看了一下楚娴指出的这段内容,轻笑道:“这里不能这么定性。”
他接着便告诉楚娴, 这段史实应该怎样阐述为好。
楚娴受教。
“还有别的事吗?”柏琰问。
楚娴本想说没有,但还是没压抑住心中的好奇。她素来也是个有话就直说的性子,哪怕是看不透自家老大。
楚娴终究直接问出来:“老大, 为何我觉得, 您并不想尽快捉拿司徒尔允公主回葬魂崖?”
却不料,自家老大抄起折扇一合, 直接敲到她脑袋上。
楚娴吃痛, 不禁捂住脑袋,抱怨道:“老大, 您这是作甚?”
男人笑容愉悦,通身驾轻就熟的姿态, 看向楚娴的目光,也是友善的。但楚娴仍敏锐地发现, 这目光中有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冷冽,没有敌意,没有防备,就是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的,让人不由就想退缩的冷冽。
“再胡乱问,我就收回对母后说的话,同意她把你赐给皇兄当侧妃。”
“老大,你……!”楚娴震惊了,殿下怎么可以这样?!
她一双通透的眼,不能置信地看着柏琰,眨了好几下,终究是叹一口气,败下阵来,无奈摇头道:“罢了罢了,既是您不想说,我便不问,左右也是您与天帝之间的事。”
楚娴又道:“不过我身为史官,不能有私心,会把您也记进我的羊皮本里。”
柏琰不以为意道:“尽管记。我身为兰台掌事人,还能怕你们威胁?”
楚娴无奈,只好笑着给柏琰行礼,然后退下了。
走出凌华殿,楚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愁容,夹杂着一种模糊的沉重。
有一件事,楚娴没同柏琰说过,是烂在她自己心里的。
就在那日,帝子柏誉的选妃宴结束后,她的闺中好友景颐,在两个人单独相处时,对她说出一件事,是关于那位明惜水的。
景颐说,她觉得那个明惜水,有些不真实。
楚娴还记得,景颐的原话是:“我总觉得那个明惜水有些不真实,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和她之间明明只隔着空气,却像是隔着一层纱。”
楚娴就问:“那你看过她的红莲吗?”
景颐身为姻缘神,掌管着世间众生的姻缘。每一个生灵都有一朵姻缘红莲,它们飘在姻缘海上。景颐时常要划着小船,在姻缘海上来回巡视,查看这些红莲的情况。
而生灵之间,若是有姻缘的,不论是正缘还是孽缘,两朵红莲之间,都会有红色的姻缘线相连。
景颐道:“就是查看过,我才觉得奇怪啊。她的红莲没有任何问题,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本来,这事楚娴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明惜水与她无关,她又不认识明惜水。所以目前她对明惜水的记录,也仅仅是明惜水的出身,和她在选妃宴上的表现,以及成为帝子妾室这样的叙述。
可楚娴万万没想到,景颐却又说:“有件事,我埋在心里好久了,一直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我快忍不住了,便同你说了吧。就是小殿下……其实我在第一次看到他时,也觉得他有些……不真实。就是,和明惜水一样的感觉。”
“不会吧?”楚娴讶然,她道:“我怎么从未如此觉得?也没听我们兰台有哪个史官这样说,你为何有这种感觉?”
景颐被楚娴这样一说,也困惑了:“是啊,为什么只有我,有这样的感觉呢……”
楚娴想到这里,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她倒是步伐轻快,就这么离开兰台,继续工作去了,也没有再纠结,自家老大或者是明惜水的事。
反正,小殿下自掌管兰台以来,除了有些圆滑,其他方面,楚娴非常满意。觉得这样的上司极好,还能护着她和燕照雪,直接去顶撞天后。
这样就够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她尊重殿下,这样就好。
不过,楚娴觉得自己观察的不错,殿下的确对捉拿尔允公主这事,不是很积极。
这都三个月过去了,殿下这里还没什么进展,这根本不是殿下的能力。甚至楚娴觉得,在这件事上,殿下的行事作风宛如一个陀螺。非得天帝过来问一句,殿下就撒出人手,去搜查一遍。就像抽一下动一下的陀螺。
看来殿下心中,另有计较吧。
***
当余娇容禁足期满,被放出来的时候,恰好天后的生辰也快到了。
天后觉得今年会是吉祥的一年,所以打算在天禧殿办生辰宴,邀请各路神明前来赴宴。
柏誉、余娇容和尔允,都是要去的。
余娇容一解除禁足,西宫就顿时热闹起来。
柏誉和余娇容三个月没在一起,小别胜新婚,现在一对相爱的人重新聚在一起,乍见惊喜,然后就感动万分,缠缠绵绵,顿时宛如两块黏在一起的牛皮糖,夜夜笙歌,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一时间,柏誉全忘了余娇容拿着个博物架,把他打得身体受伤头昏眼花的事。余娇容也顾不上柏誉背叛了她,忘记了那种心碎的感觉。
多年对彼此的爱意,就像是冬去春来乍然复苏一样,疯狂地涌动在胸臆间,淹没了此前所有的不愉快。
尔允冷眼瞧着,就且让余娇容和柏誉,先腻歪一阵子吧。反正裂痕已经种下,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正好尔允也有心再修炼一下织梦术,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天后生辰宴,那柏誉和余娇容,就让他们恩爱去吧。
而且啊,她就不信,柏誉会真的从此戒掉他春梦里的美女,也不信余娇容真的能不再惦记,春梦里那个温柔俊美的属官。
终于,天后的生辰宴到了。
这日,尔允随着柏誉和余娇容,来到天禧殿。
像这样的大型宴会,尔允是第一次参加。对她来说,这世上的所有东西,一花一木、装饰品、颜色,乃至这里舞女衣裙上的珍珠,地毯上用量巨大的纯金走线,还有银爵中紫红色的葡萄酒,她都会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感到新鲜。哪怕是已经在西宫过了三个月的贵妇生活,也依旧会觉得只体验过这世界的冰山一角。
她压抑着这种感情,用冷静心机武装好自己,随着柏誉,在他们的席位上落座。
柏誉和余娇容坐在前排,尔允在他们后面。
在乐工们的丝竹声,和舞女们扬起的水袖之中,宾客们陆续到来。
这次,四方天阙的帝君,都到齐了,包括不爱沾染俗事的白帝奚徵,和与天家关系不好的赤帝朱靥。当然尔允的哥哥,冥帝司徒重云,也来了。
不多时,小案上添了一道糕点。尔尔允定睛一瞧,没见过这糕点,看上去很是软糯,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就像是用花堆成的。
尔允便尝了一口,入口即化,香软甜糯,真是好吃。便问了上菜的侍女,才知道,这是白帝奚徵的帝妃,下界紫蝶族王君文绮所贡献的“拾花膏”,算是紫蝶族的特产。
倒是尔允吃着糕点,忽然就发现,很多人盯着自己看,男女都有。而他们的眼神……都因她艳若鬼魅的姿态,被摄住了。
这些人眼中又相继流落出可惜的神色,可惜,名花有主,男人们是没有机会了,女人们……也不能那么方便的与她交往当闺蜜。
这时,尔允听到好几声:“殿下。”
她意识到什么,转眸看去,眼中不由得一深。
柏琰。
柏琰带着好几个史官,包括楚娴和燕照雪在内,步入天禧殿。
今日的柏琰,穿着一件秋水色的暗纹锦广袖袍,流畅的墨发半束,用一支青玉簪子簪到脑后。这样的颜色搭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甚是写意。
约摸今日是他母后的寿诞,他看起来悦然而放松,眼角轻挑时,眸中的深邃流光,被殿中灯火更修饰上一层宝石般的光晕。
他持着折扇,向这些纷纷来与他施礼的人,颔首致意,举手投足间风流自在。
如温玉颜色的唇,带着淡淡的笑容,俊美而摄人心魂。
只是,尔允发现,不是她多心,柏琰在看到她的时候,视线是停驻在她身上一瞬的,接着才挪开。
而这一瞬,是由窥探和一种她说不出的危险,组成的。
尔允不禁捏紧了手中的银爵,仰头饮下葡萄酒,仿若并在察觉到柏琰的视线。
不多时,天后驾到。
全场起身,恭贺天后寿诞。
作为宴会主角的天后,穿上最精美贵重的华服,全身珠光宝气,贵气逼人。她的头发梳成繁杂的缕鹿髻,戴满长流苏的钗环。
天后着实是个美人,再由盛装一打扮,自然撑起了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
天后向诸神一抬手,“感谢众卿为本宫庆生,都坐下吧。”
众人落座。
就在这个时候,东方苍帝的帝妃景颐,忽然捂住胸口,干呕了一声。
众人刚落座,正是安静的时候,景颐这一声,立马就传入所有人耳朵里,当即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了。
“景颐……怎么了?”天后不禁问一句。
景颐身旁的苍帝扶光,先是一惊,而后意识到什么,霸气的眉眼间顿时一喜。他搂过景颐,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腕,放在桌案上,旋即为景颐把脉。
苍帝这样的举动,让景颐也反应过来什么,不禁瞪大一双美眸:“帝君,我……”
所有人就看着素日里气场逼人,无所畏惧的扶光帝君,立时满面春光,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喜悦,眼角更是高高地扬起。
他高兴地一笑,也不管众人看着,便揉了揉景颐的脸蛋,向天后道:“景颐有孕了!”
整个天禧殿有刹那的安静,然后顿时热闹起来,众人连连道喜鼓掌。
天后也觉得这是好事,就是说了,今年是个吉祥的年份,苍帝的帝妃在自己生辰宴上遇喜。
只是,天后刚高兴一小会儿,又心里有些发堵。怎么景颐怀得这么快,而余娇容,嫁给她爱子两百年,都没怀上个孩子!
天后不禁就看向余娇容,难掩目光中对她的不满。余娇容正艳羡地盯着景颐,没发现天后的目光。
天后又不禁看向坐在柏誉和余娇容后面的尔允,结果这一看,不得了,她又在尔允的头顶,看到紫气东来之相!
且这次的紫气东来,比选妃那日见到的,更明显些,并且还多了一丝朱红色。
天后倒吸一口气,乍然惊喜,这是子女宫旺的兆头!这明惜水果然是得天独厚,专旺天家的,竟是有易生育的相!
今年真太吉利了,天后当即就说:“景颐有孕,是大喜的事,本宫稍后会将赏赐送到苍帝的吞云宫。本宫也想借一借这份喜气,今日就喜上添喜。明惜水侍奉柏誉有功,就封为侧妃吧!”
众人没想到今日还有这样的喜事,如此,倒真是三喜临门:天后寿诞、景颐有孕、明惜水封侧妃。
众人便又向天后道喜。
尔允也站起身,走到殿中,向天后行大礼:“多谢娘娘,妾定当尽心尽力,侍奉殿下,争取早日为殿下开枝散叶。”
天后一听“开枝散叶”四个字,心里是更高兴了,看尔允也怎么看怎么中意。
自然的,刚刚天后在尔允头顶看到的“吉兆”,都是尔允给天后织的梦。
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也是存了想在柏琰跟前赌一把的意思。
尔允想试探柏琰,是否自己所做的,他真的能和天后一样,看得一清二楚。再者,自己这三个月来,吃下天后赐下的不少天材地宝,织梦术更精进了。尔允想试试,能不能将柏琰糊弄过去。
若是他还能识破,自己也有办法应对,便推说是幻术便是。
至于在场的其他神灵,她在葬魂崖的两百年里,或多或少都窥过他们的梦境,没有被他们发现过。尔允对自己的织梦术是有信心的,只有柏琰是一个例外,仅此而已。
这时不知是谁,执起银箸,敲了下桌案,笑着道:“今日果真是三喜临门!”
对啊,三喜临门,尔允想,对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但对余娇容来说,这是晦气的一天。
余娇容好不容易结束禁足,得以重新投入爱人的怀抱。这段时间她和柏誉中间没有第三个人,柏誉对她深情款款,温柔小意,也充满了愧疚。殿下亲口答应她,不会再宠幸明惜水,只会把明惜水当个摆设,就那么养在西宫便罢。余娇容总算原谅了柏誉,也觉得两个人好似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日子,每日轻怜蜜爱,她沉浸在幸福中。
到头来,一切都不过是场美梦罢了,天后一句话,抬了明惜水为侧妃。余娇容的梦,就这样被击得粉碎,化成满地带刺的玻璃碴子,把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余娇容几乎是花费所有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当场垮脸。可她置于桌案下的手,已是在桌面下深深地划出五道抓痕,她快气疯了。
这时,天禧殿的礼官向前一步,开始为天后主持生辰宴的流程。
第一道流程,便是在场所有宾客,一同起身,为天后敬酒。
因着景颐有孕,侍女们将她的酒换成了清茶。
礼官唱道:“诸神敬酒!”
所有人站起身,双手端着银爵。天后也站起身来,持着银爵,与众神隔空碰杯,欣然笑纳。
之后,天后与众人皆一饮而尽。
可这时,殿上却传来酒水洒地的声音。
这一下来的突然,有的人已将酒饮尽,有的人正要饮,一时间都看过去。尔允也是。
接着尔允无声倒吸一口气。
只见宾客中一个穿着火红色衣裙的,眉眼凌厉的女人,竟是抬起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倒在了地上!
尔允下意识斜了天后一眼,都不用她猜,天后此时的脸色,就像是正春风得意时,忽然遭了一阵冰雹击打,霎时满地残花落叶,狼藉之至。
天后的面皮都像是绷起来,强忍着没颤抖得太明显。
天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女人与天后身上悄然梭巡。
这火红衣裙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天家关系极差的南方赤帝,朱靥。
她在天后的寿诞上,将敬给天后的酒,倒在地上。
举凡向地上倒酒,这举动是祭奠死人的,简直就是对天后极大的不敬。
可因这是赤帝,是四方天阙的帝君,位高权重,统领一整片南方天阙,连天帝都要给几分薄面。这就使得主持生辰宴的礼官,不敢出声质问赤帝。
天后忍不下这口气,最终还是她主动问:“赤帝这是何意?”
赤帝朱靥,个子不高,却有着仿佛能将人烧尽的呛辣感,据说她确也是泼辣的性子,直来直去,从不给人留面子。
朱靥凌厉的眉眼,盯着天后,毫无一丝恭敬之意,她冷笑道:“娘娘是忘了吧,今日是你的寿诞不假,可也是先后贞葭的祭日!”
在场诸人纷纷变了面色。
“臣便将这酒,献予先后!”朱靥说罢,放下银爵。质感厚重的银爵被她一把掼在桌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天后简直不敢相信,会遭遇这样的事,刚刚所有的喜庆,这会儿全变成莫大的羞辱感和怒火。她一把指向朱靥的面颊,手腕上的五串红珊瑚手钏,发出哗啦一声响。
“赤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羞辱本宫!”
“我呸!”朱靥就犹如一颗辣椒,怎么辣怎么来,从不带怕的。她凌厉地迎上天后的目光,亦抬手指着对方,大骂道:“若贞葭族姐还在,轮得到你这无德之人当天后!得了便宜,还有脸卖乖?你一个继室,在原配祭日上大办自己的生辰宴。什么东西!你也配?!”
朱靥说罢,隔空抄起自己桌案上的酒壶,手腕一翻,将整个酒壶直朝着上座的天后砸过去。
酒壶在飞行中,壶盖脱落,洒出的水瞬间变作万顷汪洋,卷着暴风雪,劈头盖脸砸向天后。
诸神大惊,爆发出一片哗然声,夹杂着一些低位神灵和法力弱的仙人仙子们的惊呼声。
这突来的一幕,也把尔允惊住了。这就直接动手了?!
更可怕的是,赤帝朱靥这人,如此呛辣,行事大开大合,可从不懂什么是“掂量着”“收着点”。
她这一击出去,排山倒海,她那样宏伟的宛如江河决堤般的法力,又岂是尔允能在瞬间反应过来,就能立刻抵挡的?
被波及到的尔允,只觉得一股看不见的气流,轰的一声被掀到自己身上。她当场就失去平衡,整个身体从座位上悬空,被抛了出去。
余光里看见,自己跌下去的方向,正坐着柏琰。
第134章 梦魅(10)
尔允跌进一个怀抱里, 索性柏琰接住她,她摔得不疼。
只是,对上柏琰的目光, 尔允心里还是紧了一下。
好在柏琰接住她后,便把尔允交给了身后的楚娴。
楚娴接过尔允。尔允能感受到,萦绕在楚娴周身的那种浩瀚的神力。像楚娴、柏琰这种神二代, 远不是她能比的,他们就不会被朱靥那滂沱的法力给波及到,依旧能稳稳坐在这里。
“多谢殿下,多谢楚娴姑娘。”尔允感激的姿态,自然是做足的。
再看朱靥与天后。
朱靥砸出去的酒壶, 忽然碎成无数块瓷片。每一块瓷片都化作一枚尖锐的叶子刀,反照着殿中的流光,直插天后面门。
天后用袖子, 扫起自己案上的果盘。飞起的果盘在半空中,复制成无数个,每一个都对上一块瓷片。
有的果盘成功挡住瓷片, 双双坠地, 化作烟尘,有的果盘却被瓷片穿透。
瓷片穿透果盘后, 如同密密麻麻的针, 朝着天后身上扎。
天后只得抄起双银箸,在面前交错, 形成一个十字,飞速旋转起来, 化作一张盾牌,将瓷片全部弹出去。
被弹出的瓷片, 有的眼看着就要扎到周围法力低微的仙人仙子身上,还好被那些正神帮着化解了,没让人遭殃。
这极短的时间里,朱靥与天后便已斗了两个回合。
若论本身的法力,朱靥是上古瑞兽九尾天狐中的一支偏族,九尾火狐中的一员。这个族群天生就拥有天地的灵气,法力浩瀚,不可比拟。天后则是龙族的一支,角龙一族的,同样天生就有极高的法力。再加上天后坐在这个位置上,代表了“天”,自有天道加持。她的法力,便比自己本身所持有的,高出不少。
如此一来,两人竟是打成平手。
眼看着又开始新回合,这时,柏誉忽然一个闪现,来到天后身边,也向着朱靥,打出重重一击。
这下子朱靥撑不住了,她的招式被化解,整个人受到冲击,随着招式对撞产生的爆炸声,滚滚气流与冲击力砸向她。
朱靥踉跄了几下,堪堪站稳,忽然胸口一突,喉咙咳了一下,险些咳出一口血。鲜血已漫进她口中,朱靥硬是一口吞回肚里。
可是接连而来的气流,令她持续向后蹉跌着,眼看着就要摔倒,这时一双温柔的手扶住她,就势让她坐下地来,并替她化解了残余的招式冲击。
“灵罗。”朱靥侧头看了一眼。
接住她的正是玄帝灵罗,北方天阙的帝君。
“哎,朱靥,你也冷静一些。”灵罗温柔地说着,就像是一阵清缓的流水,被注入到燃得正猛烈的大火中,瞬间就减缓了火势。
上座的天后与帝子柏誉见状,也都收了手。
灵罗将朱靥扶回到她自己的位置上,接着走出来,蜿蜒到膝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她的身后。她跪在天禧殿中,向着天后与柏誉一叩首,宽大的袖子如同蝴蝶的翅膀般,柔柔铺开。
灵罗的声音,好似绵绵细雨,能浇灭一切喧嚣:“天后娘娘不要生气,朱靥的脾气,诸神都知道,也是改不了的事。臣替她向您谢罪,只望娘娘不要坏了兴致。您的寿辰,是上下两界大喜之事。”
天后本还在气头上。只是见玄帝已出来规劝自己,她也不好拂了玄帝的面子。何况,朱靥骂她一个继室在原配的祭日上大办生辰宴,这说辞让天后还真有些心虚。就算天后心里再不愿承认,也知道这是事实。先后贞葭在诸神中口碑很好,有贞葭珠玉在前,很多时候天后知道,诸神嘴上不说,其实暗地里总是拿她与贞葭作比较,觉得她不如先后贞葭。对此,天后虽气不过,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是以,灵罗给她这个台阶,天后便下了。她抬一抬手,“玄帝平身吧,本宫都明白,也没有怪罪赤帝的意思。”
天后看了朱靥一眼,飞快地敛住眼底巨大的怨恨与不甘,复又举起银爵,笑着对诸神道:“感谢众卿为本宫庆生,本宫满饮此杯。”
如此,一场小风波算是过去。
柏誉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尔允坐好后,不禁看了柏琰一眼。刚刚朱靥与天后对峙时,包括后面柏誉出手,玄帝灵罗出来替朱靥说话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几人身上,唯有尔允,几乎一直在暗暗观察柏琰。
身为天后的儿子,人家柏誉都站出来帮助母亲,可柏琰,不出手,不出言调和,就好像天禧殿里没他这个人一样,只在自己的席位上安静坐着,无论有何种风浪,皆静静看戏。
尔允想,他和天后与柏誉,果然不是一路人。
一母同胞的又怎样?天后偏爱柏誉,本就是上下两界都知道的事。柏琰又常年不在天后眼前,再加上他掌管兰台,只认公理,前些日子将天后的妹妹、自己的小姨,给惩治了。天后和柏誉,指不定对他有多怨怼呢。
这一母二子之间如此关系,尔允倒乐见其成,至少她不用担心,她要同时对付这三人联合了。
渐渐地,生辰宴步入正轨。
刚刚发生的不愉快,也慢慢过去。宾客们觥筹交错,气氛逐渐好起来。大家也开始离开席位,各自走动,互相说话。只除了被发现有孕的景颐,苍帝扶光以要照顾她的身体为由,没待多久就带着景颐离去,剩下的人继续庆贺。
天后再怎么有被诟病的地方,到底也是这天上地下的女主人。她的生辰宴,这样的排场与喧闹,整个上界都是独一份。尔允前所未见。
尔允本就不喜欢喧哗,在向天后敬过酒后,就悄然走出天禧殿。
那里面太吵了,她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只有一个人在外面,夜色覆盖住她脸上的神色,她才敢稍微松卸掉伪装,露出真正的自己。
许是在极寒之渊待了八百年,又在葬魂崖待了两百年,算来她这生命的一千年里,都是在牢狱中。牢狱中喧闹的时候,便尽是罪人们的哀嚎声、抱怨声、骂声,甚至互相攻击的声音。反倒是安静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内心有那么一丝宁静,久而久之,她真的讨厌喧闹。
晚风徐徐,带着些秋日将至的清爽,也吹散了尔允的酒气。
漫天的繁星,簇拥在帝宫周围,远远近近,数不胜数,如同无数颗繁华璀璨的明珠,亦像是飘在空中的盏盏孔明灯。
尔允不自觉地走着,远离喧嚣,走入一片安静之中。
曲径通幽。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自己面前,那棵被毁掉的木槿树。
竟是又走到这里了。
夜下,这棵被毁的木槿树,与花园里其他繁茂的花树,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好像是在一片繁花似锦的世界里,葬身一隅,无声腐朽。
尔允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棵木槿树一样,其实早已死亡衰败,不过是为自己戴上一张艳若桃李的假面,尝试着去骗过所有人。
心里忽然产生一道感性的念头,若自己施法,将这棵木槿树恢复怎么样?她看着这棵树,不知怎的,心中怜惜,就冒出这样的想法。
转念尔允就将这想法否决,甚至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是疯了吧?竟会去怜惜一棵树。这是天后毁掉的树,她还想将之复原,这不是往天后枪口上撞。
想到这里,收起思绪欲走。
蓦地一道声音唤了她:“小嫂怎么在这里?”
尔允心里一惊,待回眸时,已是风情万种,笑得毫无破绽。
“小殿下。”
尔允向柏琰福了福身,四两拨千斤地反问道:“殿下,您怎么也到这里了?”
柏琰的眸中,好似有碎雪在闪动。星辰映在他脸上,光影分明。他是带着笑的,又让人觉得这笑意有些游离:“随处走走,便走到了,小嫂呢?”
尔允道:“上回参加我家殿下选妃的时候,不就是在这花园里吗?妾想着,既已见到花园白日的风景,那晚上一定是另有一番景致,妾便趁着这机会,出来观赏一番,还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呢。”
柏琰一手负后,另一手握着合起的扇子,置于身前。他看着尔允,半晌不语。
尔允笑着道:“妾还想去别处看看,就先与殿下告辞了。”她不敢跟柏琰独处太久,既是忌惮这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也是因为她是柏誉的侧妃,教人看到她与小叔子单独讲话,多少不太好。
尔允正要走,柏琰却在这时开口了。他说出的话,让尔允心下一惊。
他意味不明地笑道:“有件事我有些不解,想问问,小嫂为何那般针对皇嫂呢?”
尔允疑问地说:“妾何时有针对过帝子妃娘娘?”
柏琰道:“没有吗?母后与我说,初在选妃宴见到你时,就发现你有紫气东来之相。那日你入西宫,向皇嫂奉茶,你对柏誉做的,我可都看在眼里。听说你很是得柏誉的宠爱,才一进西宫,就能让母后大肆赏赐你,还将皇嫂禁足三个月。”
尔允听了这话,眼角一挑,一双妩媚的眸子里,生起一股志在必得的野心。她像是一支长满刺的玫瑰,娇艳欲滴,也再不掩盖自己有刺这个事实:“没想到,殿下还挺关注我家殿下后宫里的事呢,知道的如此清楚。既是这般,妾也不瞒着殿下了,没得让殿下觉得妾矫揉造作。妾就直说了,不是妾针对帝子妃娘娘,而是妾想走青云路啊。在阴司冥界初见殿下那日,妾是什么样的人,殿下,您不都知道了吗?妾想当帝子妃,这样就是未来的天后,有享不尽的荣光。帝子妃娘娘,她挡我的路了啊,那就凭本事,看谁能胜出。”
“是吗?”柏琰似笑非笑道。他忽然身体前倾,凑近尔允,就像是蛰伏已久的矫健的兽,正在一步步靠近盯了许久的猎物。
尔允因他的动作,脚下不禁向后一步,面上表情却丝毫未变。
柏琰道:“可我怎么觉得,你是与皇嫂有仇呢?”
他轻笑一声,悠悠道:“你都提到阴司冥界了,好,小嫂,你可知,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那时我刚到冥帝殿前,见到你与冥帝在殿中,一殿的血腥味。他说,是他放了你的血,惩罚你勾引他。”
“小嫂,那可是冥帝的寝殿。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桃仙,怎么不声不响进去的?朔望之城的宫殿,便是这样进出随意的地方?”柏琰笑意不达眼底。
尔允心里一沉。
“还有,司徒重云这人,我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柏琰缓缓眯起眼睛,此刻他的脸离尔允很近。尔允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清冽和窥探。那种窥探,就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星潭,能看入她心里最深的地方,又好似有着危险的漩涡,会将她的心神吸进去。
她不禁悄然打了一个寒噤:“殿下……想说什么?”
“嗯,我想说,”柏琰一字字,如踩在尔允的心上,“司徒重云若是厌了谁,就直接打发,甚至自己离开。我不认为,他会做将一个女人放干血的事。”
“所以?”尔允嫣然笑着问。不知怎的,本是心中有些惊惧,可听到这里,反倒冷静了。
既然柏琰连一开始哥哥为她打的基础都怀疑,那她若是嘴硬,只会更显得这里头有鬼。尔允快速地想着别的办法。
“所以,”柏琰一双琥珀色的眸,又重新张开,光影汇于星潭,却仿佛是一只漂亮的恶魔,在说着引诱的话,“告诉我,你有什么秘密?”
尔允眼波流转,忽然噗嗤一声,千娇百媚地笑了。
她的手指,点上柏琰的衣领,用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头,那么来来回回地划着。这画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欲色。
感知到周遭无人靠近,尔允又侧身贴近到柏琰耳边。两个人几乎要挨上。柏琰不动,也不躲,无比稳定。
尔允吐气如兰,笑着道:“我的秘密……所以您觉得看不透我,对不对?”
“是啊。”柏琰笑着。
尔允道:“这就对了,殿下。因为女人心,就是男人看不透的呀。”
柏琰偏过头,看进尔允的眼睛,近得几乎要贴到一起,“那小嫂,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尔允含着桃花香的吐息,轻轻吹在柏琰的下颌与侧脸。尔允一只手在身后,握了握指头,下定决心,她一笑问,“我在想,刚刚我在天禧殿上,对天后做的事,殿下您是否有看到?”
悄然之间,已将那“妾”字,换成“我”字。
柏琰眼中的光晕深深,又好似晶莹的雪,既吸着人,又让人有种本能的危险与害怕,只觉得再靠近下去,定会落到尸骨无存的境地。
但尔允,迎着这种危险,大胆迎上去了。
随即她从柏琰的口中,听到了那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答案。
“紫气东来,易生育,是不是?”柏琰道,“小嫂确实是颇有心机。”
所以,他真的能看破自己的织梦术。
得到这个确定的答案,尔允只觉得脊背生凉,她不能阻止生理性地泌出冷汗,而冷汗栖在背后,沾着单薄的衣料。那种感觉,就像是虫子趴在她光嫩的皮肤上,用自己冰冷的触足,划过她的背部。
尔允脑中飞速地转着,柏琰既已看破她织梦术的能力,也就是说,只要他在场,自己给别人织梦,他都可以看到内容。
但他刚刚问的,是她是否与余娇容有仇。尔允想了想,看来柏琰是因为怀疑她进入西宫是为了图谋不轨,才会关注她。
可是,以柏琰与柏誉夫妻的关系来看,他又怎么会在乎西宫被图谋不轨的人搅天搅地?
尔允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他可能真的在怀疑,自己就是冥界公主司徒尔允,怀疑一开始就是自己与哥哥合力欺骗他,只是他没有证据。所以,自己试探他,同时他也在试探自己。
说不紧张、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尔允也拿定了主意。她想到了对付他的办法,却是一个过于疯狂的想法。
她不能再否认退缩了,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她和哥哥,又能看破他织梦术的内容。她抵死不认,只会更显得像是心虚狡辩。她越退,这个男人就会越进。
既然她的织梦术,已不能骗过他,那便倚赖她现在的这个假身份,用最直接、最冲击的方式,迎上他。
“殿下好眼力。”尔允款款笑着道,“看来我的这点心机,在您面前,实在是小儿科。不过殿下,会去揭发妾吗?”
柏琰笑着反问:“小嫂觉得呢?”
尔允不答,反倒是莞尔一笑,嫣然百媚,这一刻她的眼角飞出钩子,长长的穿了累累金珠的睫毛抬起。那眼的风情,便是这满天星辰,都要矮了她去。
她悄然趴到柏琰肩头,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又用小猫般撩人的声线,问道:“殿下猜,我此时此刻,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柏琰看着尔允,他不躲不避,反倒眼中兴味更浓:“什么?”
“我想这样做……”
一双藕臂,如蛇似的,忽然环上他的肩膀。一双樱桃大小的红唇,蓦然覆盖到他的唇上。
尔允浑浊拖长的尾音,被吞没在她这忽然袭击般的亲吻中。
用最直接、最冲击的方式,迎向他。
撩他,诱惑他。
明目张胆地,红杏出墙!
看他敢不敢,为了挖掘她的秘密身份,偷他哥哥的小老婆!
第135章 梦魅(11)
也许是柏琰真的没想到, 尔允会忽然做出这种事,这刹那他身体僵住了。
尔允柔弱无骨,就像是一条痴缠着人的蛇。她还一用力, 推着柏琰,让他的后背撞到旁边的假山上。
当柏琰撞到假山时,怀里的女人缠着他更紧。她口中的香气, 与阴司冥界朔望之城外的桃花是一样的,就好像她哈一口气,便能催开一朵朵桃花。
她娇柔,而且热情,没有什么欲擒故纵的游戏, 也没有矫揉造作,便是这样直接的,与他宣战。
对, 与他宣战。
柏琰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惊,瞬间被收去,一层深邃的幽光浮上来, 夹杂着比刚刚更要强烈的兴味。
美人的舌头, 在嬉戏着,仿佛在勾着他, 看他敢不敢给她反馈。
她便是如此, 直截了当地明着来,就像是一个在战场上与他正面对垒的将军。
只是, 将军们用的是手中的刀戟,而她……
尔允长长的睫毛, 划过柏琰的脸,痒痒的, 离得这样近。柏琰能清晰地看到她的一对下眼皮上,那朱砂色的泪痣,能清晰地看到泪痣的纹理和凸起。
她的唇,很软,温温的,带着桃花的香味。她的眼,时而闭合,时而张开,眼角持续不断飞出钩子,仿佛是勾着他,要让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她每次的抬眸,四目相对时,在这个距离下,柏琰都觉得看到了至纯也至欲的,妖魅。
他忽然手臂在尔允背后一横,用力将她狠狠一搂,倾身吻住她。
本是他被尔允推到假山上,这般一倾身,便仿佛是拿回主动权,逼得尔允的上身不禁后仰,却又被他紧紧箍住。
他不再设防,而是敞开门户,任由尔允的舌头随意嬉戏。而柏琰以更激烈的力道和动作,回馈给尔允。
当他反过来如此激吻自己时,尔允心里是颤了一下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并没有退缩,继续迎上他。
尔允能感觉到,柏琰的这个吻里,有着一种非要将她的浑身都穿透的执念。
对上他的眼睛,在那双眼里,她看到了探究,那是想将她的心剥开,看得真切的那种浓浓的探究。甚至随着这个吻的加深,这种探究变得疯狂而外放,再不收敛。
呼吸声加快,也变得粗重而断断续续,气息变得浑浊,彼此交缠得更紧。
在他那一双毫不掩盖攻击性的、窥看的眸中,尔允又看到,某些浓稠的如酒一样的东西,能将人溺毙,亦溺着他自己。
尔允知道,这种浓稠如酒般的暗光,代表着什么。
情欲。
自己是勾动了他情欲的。
再公正,再深不可测,他也是个男人,会对美人有欲望的男人。
而这种欲望里,好像还有……
“倾时,这里真的有怀梦花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在附近响起。
尔允的思绪,就像是一片云倏然被闪电劈散。一刹那,清醒无比,仿佛有冰凌冲上头顶,她甚至有些被吓到,惊得倒吸一口气。
在暗处,她与柏琰怎样较量,都可以的。但这么一幕,可不能让旁人看见,不然她还得给他们织多少梦,来圆这一幕?
因着紧张,尔允不禁就离开柏琰的唇,可柏琰却反倒手臂一用力,将她搂得更紧。尔允撞进他的胸膛,那样炽热的温度,与有力的心跳,让她不禁打了个颤栗。
柏琰搂着尔允,沿着假山一闪,就带着尔允躲进了假山下的洞。
他一手在面前,虚空一抹,一道结界就覆盖在假山上。顿时,他和尔允在假山洞中,就如在一个再安全不过的小世界,又能清楚地看着外面发生什么,听着外面人的声音。
刚才那女人的声音,尔允已经反应过来了。
宛芍。这个被她第一个选中的,扭转了命运的人。
一个温柔,美丽,又独立而自信的白衣女子,国色天香,至善而大爱。
她用自己的实力,被选为花神温倾时的神侍,又被温倾时表白,嫁给了他。
如今的宛芍,既是温倾时的左膀右臂,又是他放在心尖上宠着的爱妻。
没想到这两人也离席,还走到这里来。
温倾时的声音接着响起,这个男人说话,总是喜欢在字尾处拖一点长音。他声音好听,犹如两块玉珏相撞,如此讲话时,便像是带着钩子,颇有一番醉人的味道。
他说:“再往前走一些,便有一处怀梦花,我骗你做甚?”
宛芍轻笑道:“你骗我的时候还少吗?当初你骗我说,你是花神的舅舅……”
“唉,陈年往事啊!”温倾时耸了耸肩。
尔允被柏琰抱在怀里,几乎没法动弹,只能稍微扭了头,透过假山石的缝隙,看到外头那一对璧人。
温倾时揽着宛芍的肩,向她指了个方向,“这边,有一株怀梦花,长得还不错。”
尔允知道,温倾时的真身就是怀梦花。那是一种稀少的几乎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品种。
在很久以前,怀梦花白天都埋在地下,只有夜里才能探出地面,绽开花朵。它们终生没有见到阳光的资格。
直到温倾时成为花神,才改变怀梦花这份命运,让怀梦花也能和其他的花一样,白天绽放,享受阳光了。
宛芍忽然用打趣的口吻,同温倾时说:“我们成亲,可比苍帝与景郡主早几十年。现在他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们却还膝下空空。”
温倾时用委屈的语调,回复宛芍:“还能是什么原因?我不如哥哥能干呗。”
他凑近宛芍耳边,轻轻咬一下她的耳垂,说:“你想怀,我就再多用力,加大耕耘,说不准下个月你就怀上了。”
宛芍一手打在温倾时面皮上,无奈笑道:“不正经。”
“诶?找到怀梦花了!这株,宛芍你看。”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远了些。
他们似在端详那株怀梦花。
又听到宛芍问温倾时:“这株怀梦花,莫非是你的哪方亲戚?”
温倾时想了想,失笑道:“不是吧?我不认识它。”
两个人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携手离去了。尔允也就再听不到他们的话,渐渐地,这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狭小的假山空间中,她被柏琰搂在怀里。她抱着柏琰的脖子,两个人维持着一种亲密的姿态。
刚才的火热与激情,并没有消散,反倒以一种诡异的粘稠似的氛围,填充在这昏暗的罅隙中。
尔允气喘吁吁,朱红的嘴唇,此刻水嫩欲滴,还有些微的肿起,就像是熟透了的樱桃。
暗处的光,更是加大了她唇上那种被蹂躏过的痕迹,单看这双唇,便会无比的惹人遐想。
尔允看着柏琰,他那双眸子深处像是有火在烧,却又有细碎的清冽的冰,就这样夹杂在一起,又热、又冷,灼烧着,又穿透着她。
他仿佛再不掩饰那通身的危险感,就像是已经凑到了他的猎物近前,将猎物捕获,只待拆吞入腹。
他忽然用一只手指,覆上尔允的唇。
当炽热的手指接触到湿漉的、肿起的唇瓣时,尔允的心一颤,一双湿漉漉的眼,魅惑地望着他。
柏琰的嗓音,因刚才的激吻有些喑哑,他眯了眯眼,问道:“皇兄知道,小嫂背着他,勾引小叔吗?”
不知为什么,尔允心里不禁鼓鼓地跳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兴奋感,莫名其妙就攫住她的心。
这是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产生的兴奋感,是她无法抑制的,她这颗心的本能。
尔允的笑,靡丽而媚入骨髓。她的一只手,故意在柏琰的脖子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反问道:“帝子殿下知道,您背着他,搂着他的侧妃吗?”
她一下下地抚摸着柏琰的后颈,看着柏琰的眼神越发深下去。那眼里的烈火,渐渐的仿佛要盖过冰雪,可冰雪又始终未曾完全消去。
尔允蓦然伸出舌头,舔了下他抚摸自己樱唇的手指,如愿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
她呢喃:“女人的心啊,别去猜,别去看,当心失控,掉下万丈深渊呢。”
柏琰轻轻笑了,他的语调暖中带冷,就像是一阵乍暖还寒的风,幽幽地说着:“本就在深渊里的人,还会怕掉下深渊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尔允想了想,终究是快速带过。
她忽然挣脱开柏琰的怀抱,而这一刻,柏琰也视线向下一瞟,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封。
原本腰封上垂着的一块四联青玉,现在不见了。
他毫无波澜的,又将目光投向尔允。
尔允与他拉开一些距离,而她的手中,正握着他的四联青玉。便是在刚刚她退开的那一瞬,从他腰封上拽下来的。
尔允拿着四联青玉,在柏琰面前晃了晃,烟视媚行的,却冷冷地说着:“殿下的贴身玉佩,妾就先拿走了,望殿下不要再拦着妾的青云路,不然的话,妾可就要拿着这块玉佩,去向我家殿下和天后娘娘告您的状。”
柏琰稳如泰山,问道:“小嫂就不怕,我先同皇兄告状吗?”
尔允笑道:“您要是想告状,又何必等到现在呢?早在妾进西宫,向帝子妃奉茶的那会儿,殿下就可以告状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殿下,您告状也没什么意思。妾又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只是想往上爬,以后也当上天后,多风光啊。”
柏琰眸中闪着一种奇异的笑,好整以暇问:“小嫂怎么就确定,柏誉能当上太子?”
此问不难解释,确实从昙清太子消散于天地间后,如今的帝子柏誉便是又占嫡,又占长,怎么看都将是未来的天帝。但他没有被立为太子这事,又的确是事实。
尔允将柏琰的四联青玉化去,与哭朱雀收到一处去了。她掸了掸指甲,说道:“要是您能成为太子,妾也愿意嫁给您。反正妾只想成为未来的天后,谁是天帝无所谓。”
“可惜,”柏琰道,“小嫂想嫁给我,我却不喜欢你。”
尔允不以为意,眼角一挑,讥讽道:“那殿下方才搂着我,对我欲罢不能,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柏琰不答,只静静看着尔允。
尔允摸了摸发间的桃花,嗤笑道:“殿下,妾知道的,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嘴上说喜欢贞静贤淑的、端庄矜持的,实际上却都喜欢……”
“喜欢什么?”
尔允故意不立刻回答,而是又上前两步走,回到柏琰身边。
她故意凑近柏琰身旁,伸出舌头,在他耳朵上舔了一下。
这一瞬,他感觉到男人突然紧绷的身躯。
她冲着他的耳朵,低低的,就像是吸人骨髓的画皮鬼那样,轻轻地说:“喜欢漂亮的,骚的。”
“您真的敢对着您的内心,否认对我没有一点欲望吗?”
尔允退开身子,以手掩嘴,眨着眼说道:“所以啊殿下,别再试图窥看妾的心,当心栽到妾身上,那可就不好了。”
柏琰终于开口了,还是那般风流的姿态,恣意而闲适,他愉悦地说:“若当真如此,也无妨。要是小嫂玩得起,我也可陪着你玩。”
尔允又拿出柏琰的四联青玉,在他眼前晃晃,“那我可就要去向帝子殿下和天后娘娘告状了!”
“我倒是不怕他们。”柏琰如是道。过了会儿,他还是一摊手,仿佛无奈认输,但却又浑然带着一股尽兴过后变得好说话的模样,“罢了,小嫂请自便,我也不打扰了。”
他说着,抬手虚空一抹,便解开了笼罩着假山的结界。
尔允见状,赶紧出了假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她的步子有点快,看起来仿佛是打赢了一场胜仗那样,走路都带着骄傲得意的姿态。事实上,一颗心跳得有多厉害,又有多心有余悸,只有她自己知道。
直至尔允走后,柏琰才从假山洞中走出。
他持着折扇,仰起头,看向那棵死去的木槿树。眼神渐渐地,凝结起来,冷的像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又过了会儿,柏琰才收回目光,徐步往天禧殿回去。
“明惜水……”他不禁低语。
那柔弱无骨的女人,长得那么美,那么天然的就有种让人神魂颠倒的能力。这上界从不乏美人,却很少有她这样,美的极具个性,美的在某个特质上达到极点的美人。
她身上的桃花香味,又是那么甜软。她的唇,又是那么温暖,如同掺了毒.药的蜜糖。
柏琰的眼神,一寸一寸沉下去,如晕染的墨汁般,黑沉的几乎不透亮,比这夜还要深不见底。
他的眼中还残留着未散去的欲望,许是胜负欲,许是征服欲,更许是……关乎风月的什么欲望。
却无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第136章 梦魅(12)
尔允不知道自己走出去多远。
灯火通明的天禧殿, 渐渐的离她越来越远。刚刚她待过的那个花园,也已经远到她回头时,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她又度过一次危机。
就像是走在钢丝上, 跨过一座满是岩浆的火池,再一次化去威胁。
可是,当初秋凉爽的夜风一吹, 吹在她脸上时,那被秋风的凉爽所衬托出的脸颊的滚烫,这温度便一路传进尔允的心里,她想忽视都难。
刚刚,她太大胆了。
而柏琰也……
一想到刚刚那样热烈的亲吻, 她搂着男人的脖子,男人紧紧将她嵌在怀里,他占有性的样子, 仿佛要将她的腰勒断。一想到那炽热的怀抱,那抚在自己脸上的气息,那几乎令她窒息的深吻, 还有那双涌动着浓烈探究、似要将自己的灵魂穿透的目光……
尔允的脸发烫得厉害, 一颗心陷入万种声音鼓噪在一起的嘈杂。她不禁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她的喘息急促又紊乱, 她又将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狠狠地按了一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心乱如麻的感觉, 她不知道是后怕,还是羞耻, 还是费解,许许多多乱糟糟的情感混在一起, 甚至还有一种诡异的兴奋感。
是一种与对手较量时,步步为营、又势均力敌的那种兴奋。兴奋所带来的刺激,有如小小的细细的电花,不断在尔允的心壁上颤动着。
渐渐地,她觉得整张脸都烫得难受,觉得自己有些控制不住这一切,她只能快速地走,远离这里。
不知不觉,便来到帝宫深处的“沧海”。
这沧海,是帝宫后宫中的一个湖。
夜下望来,这建于云海中的湖,湖水与云絮飘在一起,乍一眼看去,不知哪里是水,哪里是云,哪里是天。
广袤的沧海,一望无际,就像是真正的东海那样,没有止尽。
沧海中是连绵成片的芦苇藕花,湖边还停着几支小小的乌篷船。
尔允登上一支乌篷船,自己划着桨,拨开藕花与芦苇,向沧海深处划去。
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远离尘世。
终于,她的心平静下来。
沧海,孤舟,四周宛如封闭的如人高的荷叶与荷花,她一个人,待在这个小世界里,望着远处如同盏盏孔明灯般的星辰,和湖面上的皎白月光,尔允长舒出一口气。
她放下桨,坐进乌篷里,手按在心口处。终于,都平静下来了。
此刻再回想方才的种种,尔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就此逼退柏琰。
柏琰最后的那句,“要是小嫂玩得起,我也可陪着你玩”,颇让尔允不安。
掌管兰台,绝不偏私的柏琰,难道就如他所说,在这风月之事上,不再选择偏私了,真敢与他兄长的小老婆勾缠下去?
尔允也不确定,只能再看看了。
她又拿出刚刚从柏琰身上得到的四联青玉,看了看。
不愧是天家贵族的玉佩,这玉的水头,一看就是天上地下的极品,不知是从哪座神山,或是哪个灵族的能工巧匠那里得到的。
玉上雕刻着古朴的鸟兽花纹,俱是中正、大气,很衬柏琰的身份。
她拿住这个玉佩,也算拿住柏琰一点把柄,只盼柏琰能顾及些吧。
收起玉佩,又静坐一会儿,这时,有人轻轻唤了她。
“妹妹。”
尔允抬起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船头的司徒重云。
她怔了一下,呢喃道:“兄长……”
司徒重云一身银灰色的直裾袍,长长的袍尾拖在船头,如玉的面容,在夜色下,笼罩着深深的忧郁,像一朵开败的昙花。
他披着件雪白色的狐毛披肩,幽幽袅袅叹一口气,他低身走进乌篷,跪坐下来,张开双手。
尔允也往前跪行两步,像是一个漂泊日久终于回到家的孩子般,扑入司徒重云怀中,也抱住他。
“兄长。”
司徒重云缓缓环住尔允的背,在她背后,轻轻地抚着。
尔允没有问司徒重云,怎么来找自己。而司徒重云,亦已在登上这支船的那一刻,就已展开结界,将整座船连同两个人,全部隐匿。
“尔允,你这些日子可还好?”司徒重云颓然地问着,还是那样气力不足的感觉,就好像已经被这世事磋磨得逆来顺受,也不再愿意使出过多的力气。
尔允只道:“我很好,兄长,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
司徒重云问:“小殿下可有怀疑你?”
尔允眼底浮上一抹狠色,她道:“兴许是有怀疑的,但我不会让他试图验证。我的真身、元神,都已不再是梦魅。他就算怀疑,真想把我再送回葬魂崖也没那么容易。”
“他不是个简单的人。”司徒重云道,“我与他打过些许交道,从来也看不出他的想法。尔允,你要小心他。”
“我知道,兄长。”尔允从司徒重云的怀抱里抬起头,望着哥哥的眼睛说。
司徒重云松开了尔允,两个人在乌篷船下坐好。
司徒重云把自己肩上的披肩取下来,为尔允披上。尔允问他:“兄长,你对小殿下了解多少?关于他的事,可否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司徒重云耷拉着一双眼,颓然地说道:“我对他的了解,只限于他执掌兰台后,见过几次。每次见他,都是在笑,看不出真实心情。他对人总有无尽的耐心,但大概会令人感到不安,因为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对,是这样,尔允已经体会到了。柏琰老辣,圆滑,玩味。她与他对抗时,他便像是在陪着她玩似的,也不戳破,却又让她真实感受到,那种油盐不进、能够接下她的招还反打回来的那种恐怖。
“兰台的人,都很敬重他,毕竟他可靠。”司徒重云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给帝子选妃那日,你也见到了,他护着她的史官,我被他打了。”
司徒重云说到这个,尔允不禁眉头一蹙,也不能不说他了:“兄长你以后也休要乱说。女人胸口有疤这种事,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让人家以后怎么见人?”
司徒重云漠然地呢喃:“是我的错……没多想,想到什么就说了。”
“兄长,你这个人真是……”尔允埋怨的话,却终究是渐次低下去,也没有再说完。
她想到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眼里有光的司徒重云,心中便止也止不住的酸涩,眼睛也有些发酸,几乎要哭出来。她闭了闭眼,将泪意挤回去,又问道:“那么小殿下在接掌兰台之前,关于他的事,兄长就一点不知道吗?”
司徒重云仔细地想了想,他陷入在沉思里,过去许久,回道:“嗯。”
司徒重云道:“小殿下之前身体有恙,灾厄缠身,被天帝送去某处化解灾厄,有几百年时间,随后回归上界,执掌兰台。”
“他是被送到哪里化解灾厄?我从没听人说过。”
“是,”司徒重云道,“这确是秘密。”
尔允又问:“那在这几百年之前呢?”
司徒重云想了想,说道:“在这之前,我没见过他。他深居简出,没有在公众面前露脸过。诸神只知有小殿下,却未见过他的样子。”
尔允一双眉毛不禁蹙得更深,呢喃道:“就算是没见过,总该也听过他的事吧?到底是天帝之子,什么事迹都没有吗?”
“没有,”司徒重云说,“所有事都是帝子在做,给人的感觉,就仿佛上界没有小殿下这个人。不过,倒是有传言……”
“传言?”
“没有证实,只是诸神中有这样的传言。”司徒重云道,“说是小殿下刚降生,就被魔域安插在帝宫的奸细偷走,送进魔域当质子。后来昙清太子荡平魔域,救回小殿下,只是小殿下已经被魔气缠身,天帝才将他送走,是为清除他体内的魔气。”
尔允叹了口气,若真是这样,反倒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天后偏心柏誉偏心得那么厉害,怕是天帝也一样。一个儿子常年在膝下承欢,另一个从一出生就被魔域带走,即便是找回来了,也形如半个魔族,怕是天帝天后看见他,都会感到不适,便干脆从头到尾瞒住他的存在,让昙清太子悄然将他救回后,再送去什么地方,用众人所不知的手段,帮他化解魔气吧。
难怪柏琰说什么,“本是在深渊里的人……”
总之,天帝之子,那样多年,不但不曾露面,还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泄出,仍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更让尔允觉得不利的是,她连想打听关于这个柏琰这个人的旧事、喜好、禁忌,哪怕是相关的一些信息,都无从打听。
这样的人,极难对付。
既然问不出什么,尔允也就不再问了。她问起司徒重云另一个问题:“兄长可知道,当初是谁将余娇容送来极寒之渊的吗?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司徒重云悲伤而漠然,却笃定地说:“我知道的,与你知道的,都是一样。母妃也是。后面那个问题的答案,阴司冥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前面那个问题,父君或许知道。”
尔允的心沉下去。他们的父君,老冥帝司徒无愿,被关押在北海之底。早在刑罚下来的那日,上界就不允许司徒家的人去探望他。
他们没有办法,从司徒无愿口中,问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且若去看望,更会暴露自己,那柏琰可就有证据了。
尔允喃喃道:“那看来,只能继续用织梦术,从柏誉和余娇容身上找答案了。我想试试,用入梦引导的方式,让他们自己说出来。”
司徒重云的眼皮当即抬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道:“你要小心。像柏誉这样的人,修为高深。你进入他的梦中引导他,不要被发现。”
以尔允天生就具有的织梦能力,不管是给人织梦,还是偷偷进入到别人的梦境中,在旁边窥看,都不会被发现。到目前为止,也就柏琰这个例外。
但如果是进入到别人的梦中后,不安静窥看,而是主动引导别人,在梦中完成她想要的。那么被引导人若是修为高深,或是本身就有极强的信念感,就有可能发现自己正在被人入侵引导,这对尔允来说便是危险的。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一开始她选择这条路,她走的每一步,不都会是这样吗?
尔允道:“我会小心的。”
兄妹二人之间,沉默下来。夜风簌簌,荷叶与荷花摇晃的声音,像是被风吹起的涟漪那样,亦是层层叠叠,由远及近,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递进感。
藕花中是有鹭鸶的,振翅声和叫声传来,仿佛他们身在郊野湖泊之中,而不是身在这座浩瀚的帝宫里。
“我想起一件事,”半晌后,司徒重云道,“上次时间紧,没来得及同你说。”
尔允问:“是什么事?”
司徒重云道:“当年昙清太子,他身边有一个心腹女官,是从阴司冥界出去的,叫‘白晚央’。她在昙清太子逼宫篡位的那场动乱中,亦身死道消。你记下这个人,兴许以后能借她的身份,掩护自己。”
尔允立刻明白兄长的意思:“我知道了。”
她眼中划过些晦暗不明的光晕,斟酌着什么,片刻后,尔允抬起双眸,穿着累累细密金珠的睫毛微微颤抖,眸中有种奇异而尖锐的光:“兄长,”尔允看着司徒重云的眼睛,认真问他,“你素来崇拜昙清太子,我虽没见过他,但如你所说,他那样完美的一个人,你真的相信,他会逼宫篡位吗?按时间看,就是在昙清太子身死道消后,柏誉就来到极寒之渊,想救走余娇容,对吧?”
司徒重云那一双长久空洞,仿佛没有焦距的双眼,就在这一刹那,忽然之间迸发出极强的能量,这是尔允自从与他重逢开始,头一次看到,兄长眼中出现明显的聚焦。这甚至让她感到一阵恍惚,仿佛从前那个眼中熠熠生辉的司徒重云,回来了。
却也只是短暂的回来。
司徒重云道:“我从未相信过,昙清太子会逼宫篡位。他已是太子,众望所归,无需篡位。”
尔允道:“所以,你说,余娇容被打入极寒之渊这事,有没有可能与昙清太子有关?”
司徒重云却沉默了,良久,他抬起手,轻抚在尔允背后,说道:“这里头水很深。尔允,你每一步都要小心,一定要优先保全自己。”
见哥哥又恢复他平日里的模样,尔允心下一酸,她笑了笑:“好。”
***
宴会结束后,尔允跟着柏誉和余娇容,回到西宫。
余娇容心情低落到谷底。
他们在临行前,与天后道别的时候,天后特意嘱咐柏誉说,今日尔允被封为侧妃,是好日子,所以柏誉今夜必须要在尔允的房中留宿,不然就是打尔允的脸,和她这个天后的脸。
余娇容一颗心怄得都要吐出血,所以,她这个帝子妃的脸,就能被随便打了,是不是?
天后嘱咐这话时,周围还有不少宾客呢,自然都听见了。她余娇容的脸面,天后就一点不顾,肆意当着外人的面踩踏,是吧?
余娇容越想越恼火,从前天后就对她诸多不满,一点小事就指责她。不是她的错,也能扯到她身上。后来又要给柏誉选侧妃侍妾,接着将她禁足三个月……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到如今,余娇容心里的火,是被彻底点着了,凭什么天后要这么对待她?
余娇容忽然觉得,赤帝朱靥说的对,一个妃妾上位被扶成继室的,真以为自己是端庄大气的原配?她自己原来当过妾,就给自己的儿子塞妾,恶心儿媳妇,是吗?
余娇容越想,越恨天后,所有的怒火都朝着天后和柏誉蔓延而去。以至于,当她回到西宫,看着柏誉那一脸为难的模样,又想依着天后的意思,带着尔允回房;又觉得对不起她,想与她解释,迟迟不走……余娇容看着看着,周围的侍女都以为她要大闹一场,可她居然只是胸口剧烈起伏,明显是怒不可遏,但到最后,她也没有冲上去打骂尔允,而是流着泪,自己走了。
“娇容!”柏誉想去追余娇容,然而他的手臂,却被尔允缠住。
柏誉不禁看向尔允,美人楚楚可怜,一双泪痣委屈地颤抖着。她咬了咬唇,像是想要张口求柏誉留下来,却又看了余娇容一眼,心有不忍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住没有说,只用她酥骨甜软的声音,轻轻唤道:“殿下,我……”
这模样看在柏誉眼里,便是尔允害怕自己因为去追娇容,让她颜面扫地,成为整个上界的笑柄。可尔允又心疼娇容,所以才表现得这样矛盾,难以启齿。
从尔允入府的那天,柏誉就发现,她是个懂事的人。这三个月来她也的确如此,一直很安分,没有给他惹任何的麻烦,也处处忍让着娇容。
再想到尔允侍寝的时候,伺候他那样尽力,那样令他舒爽,她的身体那样完美,总是让他欲罢不能,真的很让他着迷……这么想着想着,柏誉心里的天平就偏了,今日是尔允成为他侧妃的日子,她这样可怜,自己又怎么能干出让她脸上无光的事呢?
柏誉做出决定,对尔允道:“你不要担心,今晚我宿在你那里。”
尔允目光一颤,羞涩地低下眼睛,像是终于放心了。她又用一种全然依赖的目光看着柏誉,稍稍松开他的手臂,“妾与殿下,一起回桃花坞。”
她这样乖巧听话的态度,柏誉很是受用,还有她每次目光起落时,那流转的眼波,都像是含着千言万语道不尽的爱意。
柏誉想着这些年,他只有余娇容一个女人,两人早已是老夫老妻。他何尝经历过,有一个如此美艳无双的女人,这样对他情有独钟,连眼神都在向他表露着爱意?
这样又内敛又藏不住的爱意,比那种明目张胆的爱,更加汹涌,更加勾缠柏誉的心。而她对他的爱意,到床上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柏誉哪还能顶得住呢?
他暂时也不再想余娇容了。娇容这脾气,是真该改改的。适才的愧疚一扫而空,反倒还有些埋怨余娇容。
算了,从明日开始,多宠她几日,再哄哄就是了。
两人相携着,到了尔允的桃花坞。
尔允周到地伺候柏誉脱衣,替他散开长发,把他扶到床上。
却在柏誉忽然搂住她,想要将她也推到床上时,灵巧地从柏誉的怀里钻出来,烟视媚行地笑道:“殿下先稍微躺一躺,妾还没沐浴呢,等妾回来。”
尔允说着,又向柏誉抛出个媚眼,故意诱惑似的低语:“妾定会洗得香香白白的,只有让殿下您稍微等一等,才会更觉得妾的珍贵呀。”
欲擒故纵的戏码。柏誉懂。既然尔允说到这个份上,他倒也乐得陪她玩上一玩。
而且,想着刚才自己那么猴急,就要扒开尔允的衣服,是不是有些对不起娇容?所以柏誉同意让尔允先去沐浴。
只是,等尔允走后,柏誉又唾弃起自己刚刚的想法。是,他是对不起娇容,可他的心是忠贞的,根本没背叛她。但娇容一次次不给他好脸色,有考虑过他夹在她与母后之间,有多不好受吗?
如此一想,更觉得在尔允这里,才能获取一些舒适宁静和全心全意依赖捧着的感觉,这极大满足了柏誉的大男子心理。
于是他将枕头立在床头,靠上去,等着尔允沐浴归来。
第137章 梦魅(13)
柏誉没等多久, 就等到尔允。
当他扭头看到尔允时,他几乎傻在那里,被惊艳得瞠目结舌。
来到他床边的美人, 裹着一件薄薄的白兔皮毯子,如檀木般的黑发,披散在脑后。
她洗尽铅华, 却更显得天生丽质。沐浴过后,她的脸被热水氤氲得有些粉嫩,像是青涩的桃子,将熟未熟,无比的勾人。
她的一双泪痣, 随着她眨眼时,轻轻动着。她樱唇吐出如兰的气息,伴随着她身上的花香气, 一起全都拂在柏誉脸上。眼波流转着,目光中有无数个小钩子,悄然勾上柏誉的心。
她就像一个纯洁的纤尘不染的精灵, 又裹着一层俗世的艳色, 既让人觉得她美好得不忍亵渎,又让人气血上涌, 血脉喷张。
“殿下。”她坐在床边, 一双手臂伸向柏誉。
当那圆润的手指,落在他胸口摩挲时, 柏誉再也忍不住了,抓住美人的手, 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同时扯掉她裹着身体的兔毛皮毯子, 然后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芙蓉上被他合了起来,立刻就上演起无边的春色。
柏誉沉溺在美人完美的身体里。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看不清这美人的脸,可是这对此刻的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他脑子里已经都填满了精虫,其他的什么都装不进去。
整个房间里,都是柏誉一人的低吼声和销魂的粗喘声。
此刻,桃花坞的后殿中,尔允坐在一个大大的橡木浴桶中,慢条斯理地沐浴着。
前殿柏誉的声音,不加节制,尔允在这里都听得到,心里恶心的要死,冷哼一声,强迫自己别把注意力放在这上头。她继续用手舀起水,拍在自己肩头,享受着沐浴。
浴桶里撒着许多的桃花瓣,香香的,尔允将自己的头发浸入水中,就着桃花瓣,轻轻搓了搓。花香渗入到她根根发丝里,与她本身的桃花体香,融合在一起,更加的香气袭人。
一身冰肌雪肤,沾了热水后,更显得剔透温润,像是一幅完美的美人图。
她的侍女镜心,早就被她用织梦术控制住了,什么都不会知道。至于柏誉,现在他陷在织梦术里,颠鸾倒凤呢。
她只要静静等着,柏誉那边结束,就可以入他的梦,进行引导了。
尔允决定今晚就入梦引导,所以要让柏誉先□□,精疲力尽,深深陷入睡眠里。这样,他就会因为精血消耗太多,身体疲惫,反应力迟钝。自己入他的梦去引导,被他发现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尔允就这么耐心地等着,水凉了,就再用法术热一次。热水浸透她全身每一个毛孔,也缓解了她这些日子身心的双重疲惫,驱散了今日与柏琰正面交锋的种种心有余悸。
倒是本以为,她还得洗上好久,不想,很快就听到前殿的柏誉不喊了,取而代之的是隆隆的鼾声。
是最近纵欲过度吗?才三次,就睡着了。允只想翻白眼。
她从浴桶中缓缓起身,准备行动。
悄然走到床边,粉红色云袖轻轻曳在床头。尔允冷冷看着躺在一片凌乱中,抱着被子,已睡得天昏地暗的柏誉,她忍着殿中那股恶心的气味,一双眼中倏然划过,细小的如闪电般的光华。
尔允施展法术,以神识进入柏誉的梦中。
柏誉此刻,正梦见余娇容。
梦里的柏誉,坐在一个火炉前,在为余娇容烤红薯。
余娇容不领情,她尖酸刻薄,仿佛柏誉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是坏的。她看柏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柏誉巴结着余娇容,余娇容却一脚把他的火炉踹翻,拿起一个红薯,砸在他胸口。她骂他是个没能力的人,比他哥哥废太子昙清差多了。
柏誉无法接受这个,气得青筋暴起。尔允身在柏誉的梦里,便更能够感受到这种从柏誉心里产生的,极度的不平、羡慕与嫉妒。
余娇容骂完,就走了。
柏誉一个人,坐在被毁掉的火炉前生闷气,难受得眼睛都红了,好一副委屈的样子,仿佛他真是个因为活在优秀兄长的光芒下,便被衬托得无比暗淡的可怜兄弟。
尔允便在这时走出来,她变成了余娇容的样子。
柏誉一抬眼,“余娇容”又回来了,没好气问:“你又要怎样奚落我?”
却见这次的“余娇容”,惊急交加,十分的不安。她扑向他,抓住他的手,仿佛是把他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颤抖着说着:“殿下,殿下你要救我,你要保护我!那人又要把我送去极寒之渊!”
“你说什么?”柏誉怔了一下,接着倒吸一口气,“发生了什么,娇容?”
“我不知道。”“余娇容”急得直冒冷汗,“为什么又要把我送去极寒之渊?我犯了什么错?”
她拉着柏誉的手臂,左右摇晃着,盯着柏誉的眼睛,仿佛一定要求个答案:“殿下,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错的离谱?我也就是曾经……这真的都是我的错吗?”
毕竟是自己爱了多年的女人,这样歇斯底里地问着他,姿态放得这么低,柏誉纵是刚刚再生气,这会儿也舍不得再对余娇容发脾气了。他软下语调说:“那不是你的错,娇容,你生在魔域,怎么改得了自己的出身呢?你已经改邪归正,与魔域划清界限了。”
尔允大惊,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余娇容出生在魔域,也就是说,她是魔族!
魔域和上界是怎样你死我活的关系?哪怕到今日,魔域的残留势力仍在活动,他们暗杀昔日进攻魔域的神灵将军们,他们勾结上界有异心的人,还在谋求着反扑。
谁又能想到,堂堂帝子妃,居然就是魔族的?
尔允定下神,用“余娇容”的脸害怕地喊道:“是啊,我早就改好了。为什么那个人又要把我送进极寒之渊!你说啊?!”
“他……”柏誉亦生气了,喘过几口气,蓦地一拍大腿,骂道,“这该死的昙清,又发得什么疯?!”
昙清?竟是太子昙清将余娇容送进极寒之渊的!
在之前,尔允还只是粗略地猜想,有这个可能;可当她知道,余娇容居然是魔族后,这个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所以太子昙清陨落后,柏誉才敢到极寒之渊,把余娇容再带出去吧。
哥哥还在的时候,他哪敢,也根本做不到。
尔允的心下不断翻滚着波澜,难以平静。
她还要继续引导,却忽然感到一丝危险。
是柏誉的神识,察觉到被她入侵了!
她必须立刻走,否则一旦柏誉的神识向她攻击,以他天帝之子的法力,自己不是对手,定会暴露。
尔允当机立断,眨眼的时间,就退出柏誉的梦,虽然有些不甘。
她出来后,见睡着的柏誉眉头蹙了蹙,似乎是发现什么,堪堪要醒来。尔允悄然后退,与他拉开距离,降低自己的气息与存在感,一瞬不瞬观察他。
直到看到柏誉最终还是安稳地继续沉眠,尔允紧绷的心弦才慢慢松开。
她离开桃花坞,去繁花楼顶,度过这一晚。
伴着清寒的月色,深蓝色的云海,和远处已荒废的干涸的东宫剪影,尔允就这样坐在繁花楼顶最高的地方,彻夜不眠,等着黎明将近。
接下来的几日里,尔允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这次入梦引导,随时冒着很大的危险,但收获也很不错,知道了些重要信息。
余娇容是魔族。
昙清太子识破余娇容的身份,将她关进极寒之渊。
此事没有闹开,绝不是昙清太子给弟弟留颜面。
尔允曾从司徒重云的口中,听过太多昙清太子的秉性。他是统领三军的最高将帅,赏罚分明,是不会对自己的亲人偏私手软的。
此事没能闹开的原因,只能是被天帝天后强行压下去了。
也就是说,天帝、天后,他们对余娇容的身份都知情。
昙清太子陨落后,柏誉便去极寒之渊,带回余娇容。
柏誉八百里红装,迎娶余娇容为帝子妃。
这些,天帝天后也都默许了。
怪不得,前些日子自己从余娇容的招式中,感受到一丝魔域的气息。她根本就是魔域的人!
她能成为现在这样,通身与其他神灵没有差别,足以瞒过所有人,恐怕也是天帝天后用了什么手段,帮她脱去一身魔气,接纳她为帝子妃。
果然是这样……
尔允每每琢磨着这些事,理着这些头绪,她的心也会跟着沉下去,越来越沉。那种有口难言的愤懑与不甘,也在不断折磨着她,让她越是想,就越是难受。
所以,在这整件事里,自己这个极寒之渊的看门人,自己的父君、母妃、哥哥,就都要被牺牲掉,是吗?
为了给余娇容垫脚,让她改头换面,让柏誉得以风光地迎娶他的爱人,自己、父君,就都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是吗?
尔允又想到什么,心头不禁滚上一股激烈的恶寒。
在葬魂崖的这两百年里,她尚不能确定,天帝究竟也是被蒙在鼓里,还是,他亦是一切的默许者,甚至主导者。
现在她完全确定了。
天帝什么都知道,也同意柏誉的行为。
所以,自己被关进葬魂崖,永世不得出,根本就不是什么疏忽职守得到的刑法,而是,他们要借助葬魂崖这个永久的牢狱,将她封口!
父君也是,根本不是教女不严才被关到北海之底,也是封口!让他们父女两个,永远都无法说出真相!
怪不得,怪不得她从葬魂崖逃跑后,天帝会直接让柏琰追查她,还给柏琰拨了军队。
就为她这么一个小小的梦魅,出动整个兰台的力量,和数十万大军。
是因为他们心虚!
秋日的风,仿似越来越冷。站在高高的繁花楼上,看着冰冷的云海在翻滚,酸风射眸,看着远处衰败陈旧的东宫,被一片片萧索的残叶拍打在长满藤蔓的宫墙上……
尔允的心,根本平静不下来,越是想,越是眼前如烧起了火,一路烧至她视野所见的所有地方,恨不能全烧尽才罢休。
那么,昙清太子呢?他这千万年来,为对抗魔域,保护上下两界的生灵,付出了多少?
那些追随他的将军们、将士们,出生入死,又牺牲了多少?
还有那些在魔域被荡平后,为了净化残留的魔气,还经常要几十年、数百年在魔气浓郁之地架起阵法,默默牺牲自己来承受这份责任的人,像苍帝扶光,像花神温倾时……
天帝,天后,柏誉,余娇容,他们对得起这些人吗?!
怒火在尔允的心头焚烧,将她的天灵烧得滚烫如岩浆,可她的脊背却开始发冷,一件件以前并没有怀疑过的事,现在却都萦绕上她的心头。
昙清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子的生母,先后贞葭,又是怎么死的?
逼宫篡位,这个说法,尔允已是一点都不信了。
而先后贞葭,她死亡的时间,要更早,比余娇容到极寒之渊的时间还要早许多。
天家说,贞葭是在冥想时走火入魔,直接爆体而亡,魂飞魄散。
昙清太子逼宫篡位失败而身死道消的说辞,也是天家说的。
所以,尔允不会再信了。
更让她在意的是,在天后的生辰宴上,赤帝朱靥对天后那样怨恨鄙视。
是不是赤帝朱靥知道些什么?是不是先后贞葭的死,和如今这位天后有关?
先后贞葭,尔允从很早以前就听母妃说过,那是一个很好的人,雍容、大气、正义、美丽。
那些形容一个完美的女人的词藻,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相应的体现。
她对魔域雷霆姿态,不会在他们的威胁与强权下退让半分;她对自己的子民,却温柔犹如春风,深受大家的爱戴。
如今死掉的,是这样好的一对母子;留下来把控朝堂、享受尊荣的,是一个小肚鸡肠任人为私的母亲,和一个为了爱情肆意欺骗践踏无辜之人的儿子。
这世间,还有公道吗?
尔允的手指,死死捏着袖口,指节处都已捏得泛白。是指甲几乎要戳进肉里带来的那种疼痛,强迫她冷静下来。
好在,她还潜伏在柏誉身边,没有暴露。
她会更加小心,与柏琰周旋。
能为司徒家讨回公道的人,只剩下她自己了。而她要面对的是整个天家,还有柏琰和他手下的那些人。
对了,赤帝朱靥……
尔允总觉得,朱靥一定是知道什么的。这让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自己虽有织梦术,但还是过于势单力薄。
她应该考虑,找一个合作者。
而赤帝朱靥,位高权重,如果她真的知道些什么,尔允想,与她合作,必然能加大自己的成功率。
尔允拿定主意,她要去拜见朱靥。
第138章 梦魅(14)
这日, 尔允正准备出发去拜见朱靥,却撞见了余娇容。
余娇容领着二十个侍女,穿着华丽的累珠叠纱粉霞茜裙, 绾着朝云近香髻,十足十的贵妇姿态。可是神情中的憔悴和怨恨,已是妆容都掩盖不住的。她就像是一朵仿佛开得张扬, 却内里已经完全被蛀空的海棠花,所有的艳丽色彩都是强撑出来的。
一看到尔允,冤家路窄,余娇容当即火气就上来了。她一咬唇,抬起手, 就想要给尔允一耳光。
尔允早就有防备,握住余娇容的手,反手丢回去。
尔允这一下力气极大, 差点把余娇容的手腕给掰折。
余娇容疼得,用左手捂住右手手腕,趔趄了两步。侍女们赶紧一拥而上, 扶住余娇容。
余娇容疼得直抽泣, 脸色发白,她几乎是如爆破般地低吼:“明惜水!”
尔允朝前一步, 逼到余娇容身前, 她眼中射出的锐利,让余娇容在这一刻反而感到一种颤栗。
余娇容抖了一下身子, 本能的又向侍女们怀里缩了缩,脸色更白, 瞪着尔允,不服气到极点。
尔允像是一条细小的毒蛇那样, 轻轻吐着蛇信子,她的低吟声,带着笑意,撕扯着余娇容的耳朵:“帝子妃娘娘,妾如今是侧妃,不比你低太多。最重要的是,母后有多偏心妾,您是亲眼看着的。您是想妾让母后来做主吗?”
“你……”余娇容的肺都快要炸了,抬手指向尔允的面颊。尔允却已经错身而过,余娇容的指甲挨都没挨到她。
尔允走到余娇容侧后方,又回过头来。余娇容也气恼地回头,两个人再次四目相对。
尔允当即织了个梦,让在场的所有侍女,都听不见两人说的话。
随即尔允朝余娇容,挑衅似的笑了笑,说:“帝子妃娘娘也不想想,若是母后不逼着殿下纳侧妃妾室,或是殿下真愿意为了你,守住自己,又还有妾什么事?如今这般,就算妾没进西宫,也会有别的人进来,夺走殿下宠爱的。您最该恨的,是母后和殿下。其实妾在嫁起来之前,还很害怕会独守空房,却原来,殿下对您的爱也不过如此,您说,殿下对得起您吗?”
余娇容霎时面色惨白,嗡着嘴唇,半晌却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其实她的心里也已经这样想了,从那晚上天后的生辰宴回来,她看着柏誉随明惜水去桃花坞,而没有追过来哄她,那时余娇容就已经开始更加痛恨天后,也恨起柏誉了。
是柏誉说,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是柏誉说,他只爱他一个女人,也只会碰她一个的。
更是柏誉说,哪怕她被关进极寒之渊,也一定要等着他来,带她出去。他一定会救她出去的,一定会夫妻重聚。
都是柏誉说的。
可现在,把这一切毁掉的人里头,柏誉也是其中一个。
看着余娇容在自己的引诱下,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思考,情绪也被自己带去了希望的方向,尔允继续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她的情绪:“男人啊,就是这样,无论他对你有怎样的爱,一旦遇到些厉害的诱惑,那曾经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就都成笑话了。”
“所以,帝子妃娘娘,”尔允轻轻地呢喃着,就像是妖魅在引诱着深陷入感情挫折中的女人,“我要是你,便不再奢求他的爱了。相反,他如此伤害背叛我,我又怎么能轻饶他呢?既然违背了誓言,就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您说是不是?”
从余娇容的表情看,她本身就已经动摇,再当尔允说到“不能轻饶”“付出代价”这样的字眼,余娇容眼中颤抖的光晕中,渐渐多出一种阴暗的东西,那是狠毒的报复的颜色。
很好,她动了要报复柏誉的心思了,尔允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余娇容要怎么对柏誉,亮出她的第一刀。
他们终究要失去所有,要身败名裂,要反目成仇,这才是尔允要的。
尔允说到这里,见好就收,她向余娇容福了福身,说:“哎,妾刚刚一下子代入进您的角色里,不禁为您难过,乱讲了几句,帝子妃娘娘可别放在心上啊。妾今日想出去走走,就先同娘娘告辞了。”
说罢,尔允施施然离开,也不去管余娇容是何种脸色。
戏台已搭好,等着瞧就是。
今日出发去南方天阙,尔允没有带上任何人。
她驾云,来到南方天阙,赤帝朱靥的宫殿前。
四方天阙的帝君,性格迥异,他们治下的天阙景象,臣民们的特点,都不尽相同。他们的宫殿也是,各有特色。
像苍帝的宫殿,便是威严而颜色厚重的制式宫殿。白帝的宫殿,缀满了风铃,整个宫殿建在一片无穷无尽的梨花林深处。
而赤帝朱靥的宫殿,是用红玛瑙做的。
整个宫殿都用红色的玛瑙堆叠而成,这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处满是烈焰,却又冰冰凉凉的世界。
这座宫殿是建在海上的,而这片海,是流淌在天上的。秋日的海水尚还平和,只有浅浅的一层一层的细浪,从海平线上翻涌过来,一下一下扑打在银色的沙滩上。
尔允踩着沙,一步步走进海水中,一双粉红色的鞋,在海面上步步生连。走过的地方,一层层的海水冲掉了她留下的足迹。
她来到宫门口,向侍卫们行礼,求见赤帝。
宫门前的侍卫,询问过尔允的身份后,告诉她:“我们帝君今日不在。”
没想到来得这样不巧,尔允有些失望,她客气地问着侍卫:“帝君什么时候能回来?”
“帝君有些事出去了,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日。”侍卫告诉尔允。
既是如此,也不必在这里等,只能下次再来了。白跑一趟,倒也没办法。
尔允这便向侍卫们道谢,与他们告辞,随后离开南方天阙。
在从南方天阙回西宫的路上,尔允忽然看见,远处有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将半边天都覆盖住了,不知是在做什么。
她不禁眯起眼,聚拢目光,想要看清。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尔允将将看清那群人的时候,那为首之人已经如一道闪电般,由远及近,带着几片残影,便已来到距离尔允不过三丈的位置。
看到这一幕,尔允的心狠狠的一惊。又是破虏将军!又拿着那个司南在找她!
她不会忘记上次,在破虏将军面前躲过去的那种惊险与窒息。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几乎也在眨眼的功夫,便来到近旁。俱是破虏将军的将士们。
尔允不能控制住,从她心底深处蔓延上来的惊恐感。窒息的感觉,锁住了她的喉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重重的跳动声。尽管上次她成功逃过一劫,可当时司南也的确是先指向她的!
心里紧紧地揪着,面上却是闲逸与松弛的模样。尔允持着绘了桃花的油纸伞,就像是一个无事做而出来走走的贵妇人,懒洋洋的,唇角还带着一缕因为重逢破虏将军,而感到有趣的笑容。
她用一双勾魂的眼睛,笑盈盈望着破虏将军,向他福了福身,“将军。”
她分明看见,破虏将军手中的司南指针,又指向她!
破虏将军自那日与柏琰沟通后,便按照柏琰的意思,不再搜查西宫,而是去别的地方,找寻尔允的下落。
破虏将军完全按照柏琰的命令执行,但他也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便是不管他去哪里寻找,一旦离西宫近了,司南的指针就会指向西宫。
这让破虏将军产生极大的怀疑。
而今日,司南的反应忽然与平日不同了。刚刚,它便指向了这个方向!
破虏将军急忙找过来,没想到,却碰见这位西宫的明夫人,不,现在已经是侧妃娘娘了。
此刻,指针就指着这位侧妃娘娘。
破虏将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怪异。尔允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沙场悍将对危险的敏锐感,和对形势的洞察力。
她不禁捏紧了伞柄,看着破虏将军,驾云到她的面前。
他还是礼貌地呼了声:“明侧妃。”
他手里的司南,就在这时,指针忽然震动了一下!
然后,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尔允那快要呼吸不过来的窒息感,总算缓解了一半。她好奇地打量这个司南,笑道:“将军这件法宝,好有意思。”
破虏将军有些惭愧,抱着司南,向尔允拱一拱手,“让侧妃娘娘见笑了。”
他转身欲走。
可就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陡然划过一道炫亮的霹雳!破虏将军猛地转回身来,朝着尔允追上来,一边喊道:“明侧妃留步!”
糟了!
刚刚走出不到一丈远的尔允,在听到这声喊的刹那,一种极大的恐惧感,如箭一般射中她的心。
破虏将军这一声里,已带了像是面对敌军时的那种恐吓般的吼叫。他这一吼,如同雷鸣,震得尔允的双耳嗡嗡颤抖,眼前有些眩晕。
头顶上,本是晴朗的天空,顿时雷声大作。闪电霹雳道道,比白昼还要刺眼,伴随着破虏将军与他麾下的将士们抄起兵戈,朝着尔允扑杀而来的那种规律的、冰冷的铁器声。
破虏将军已是决定要抓她了!
尔允狠狠一捏伞柄,回身一甩袖,织梦术化作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云,被掼到包括破虏将军在内的,所有将士的身上!
她同时给在场的所有人,施加了织梦术。
然后,趁着他们被梦境误导,开始往别的方向追查行军的时间里,她赶紧朝西宫赶回去。
一路风驰电掣,尔允从来没有腾云腾得这样快过。就除了那日从葬魂崖越狱,她跑回阴司冥界朔望之城。
她的心,在此刻,就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深海,怎样挣扎着都无法浮上去,只能一路沉到海底。
破虏将军彻底怀疑她了!那么他的上司柏琰,也会彻底盯上她!
才得知余娇容是魔域的人,而天帝天后,他们都知道这一切,司徒家也是刻意被他们牺牲掉的。她形单影只,如暴风雨中一只枯木,在艰难支撑着,想冲破这片暴风雨,前路是那样多艰,又无奈……而现在,前有狼,后有虎,还有一个柏琰要将她抓回葬魂崖,她已濒临暴露!
尔允的心,就如同水晶莲花一般,被打得粉碎。怎么办?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办?
也许只有赤帝朱靥那里,才有一线生机。可朱靥又在哪里?
尔允此刻也不知该怎么做,她只能逃,先逃回西宫再说。
头顶的雷电,还在作响,就像是一个永远也闯不出去的牢笼,死死地缚住她。一道道雷电,像是一道道蜈蚣的触手那样,绞住了她的心。
还没逃出去多远,忽然,她又看见破虏将军和他的将士们!
在他们已经严重怀疑,她就是司徒尔允的情况下,自然对她的织梦术已有防备。破虏将军随身,就带着一件能够清醒神智的法宝。是以,他们终究是在花去一段时间后,又反应过来,继续按照司南的指示,追过来。
尔允再次扔了一片织梦术过去,再次将他们骗去别的方向。
然后,她再利用这宝贵的时间,继续往西宫逃。
可是第三次的时候,破虏将军和他的将士,是从尔允的前方堵过来的。
他们来得太快,快到尔允都来不及施展织梦术。她只能立刻转身,向其他的方向逃,边逃边往身后扔织梦术。
这之中,还夹杂着破虏将军震天动地的吼声:“明侧妃留步!你若再逃,末将可就不客气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尔允的心如在烈火上烤,已是支离破碎,勉强拼凑在一起,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那紧绷到极点的神智。
她绝望地发现,怕是回不了西宫了。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破虏将军他们只会一遍遍追过来。她不确定,这样的拉锯,还能救她多少次。
怎么办?
在这一刻,忽然之间,尔允看到了一座白色的宫苑,就在她的前方,云的彼岸。
那是……兰台?!
有那么一瞬间,她头顶发麻,浑身手足冰凉,下意识就往其他的方向逃。
可倏然,就像是头顶的闪电落入她脑海中,狠狠地那么一响,猛地,尔允清醒无比。她一下子产生一道大胆的、疯狂的念头。
这念头愈演愈烈,她倒吸一口气……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对!就像她让哥哥为她改变真身元神那样,只有先向死,才能活!
谁说只有赤帝朱靥那里,才有她一线生机?
还有一个人,他那里也有生机。
柏琰!
既然她的身份已经要藏不住,柏琰很快就要知道,那她便抢在破虏将军之前,先同柏琰交涉,抢占先机!
这天家五人里,虽不知柏琰与天帝关系如何,但至少,他与天后、柏誉、余娇容,都不是一路的。
与他交涉,未必不能搏出生机来!
尔允想到这里,心一横,做下决定。顿时她的身体宛如化作一道霓虹,用着最快的速度,冲向兰台。
就在已经接近兰台时,破虏将军一行又再度出现。
这次,他们从暗处蓦然杀出,每个人都是从虚空中直接现出身影的。而他们一出现,就直接用手中的长矛,架向尔允,为的就是不给她时间,使用织梦术。
尔允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反应力,才在被他们拿住的这千钧一发之际,像是一颗灵巧的流星般,又钻了出来。
她终于扑进了兰台宫苑中!
这瞬间,尔允借助哭朱雀的力量,织出一个巨大的梦,覆盖住所有的将士们,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点时间。
然后,她扎向一座后殿。她感受到那座殿中,有柏琰的气息。
尔允落在殿前,因着身体始终保持着前扑的动作,她差点撞在门上摔倒。
她就势推开门,踉踉跄跄扑进去,反手一甩袖,将门关紧。
刚站稳,尔允就倒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整个人直接傻了。
原来这座殿宇,不是普通的殿宇,而是一个浴室!
蒸腾的水汽间,就在尔允的面前,汉白玉做成的浴池中,男人泡在水里,宽阔的肩膀与劲瘦有型的腰身,露在水面上。紧实的肌肉,映着殿中的火光,有着健康的麦色,和一种坚硬的粗糙的观感。
几滴水珠,沿着他腰部的坚硬流线,滑落下来。
那每滴水珠里,都折射出尔允在这一刻傻住的样子。
男人缓缓地、却忽然的回过头来,没有丝毫的吃惊,就像是与自己养的一只小猫小狗说话那样,再是寻常不过。唯一不同的,便是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意。如钟磬般的嗓音,在厚厚水汽的修饰下,那种喑哑与醇厚的性感暴露无疑。
“小嫂来了?”
他说罢,整个身体转过来,从浴池中站起。
第139章 梦魅(15)
浴池的水发出哗啦一声, 随着男人站起,尔允一双美眸瞪大。
她没有想到,柏琰会忽然当着她的面, 直接从浴池里站起来。当她想要闭上眼睛,非礼勿视的时候,她已经都看到了。
顿时, 整个人像是化成一尊石像,张着这一双眼,檀口也因吃惊而张开,大脑一片空白,忘记呼吸, 什么都忘了,只有眼前的一切,看得分外分明。
男人半湿的黑发, 披在身上。从窗棱照进来的夕阳的光,和殿中火烛的光覆盖在一起,照拂过他麦色的肌肤。他在水中, 一步步踩过, 往尔允的方向走来。强健的肌肉,在光滑的肌肤下有力地移动着。水拂过他, 让他的每个动作, 都充满力量。
也许尔允该移开视线的,但她脑子里所有的思绪, 都像是一瞬间散空了。她什么也没法想,僵在那里, 注视着柏琰一步步走到浴池边,踩着台阶走上来。一双大眼睛无意识地眨动着, 看过他宽阔的双肩、紧实的胸膛,没有一丝赘肉的线条分明的小腹,再往下是浓密的黑色毛发,圈绕着……
“啊!”尔允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发出一声惊叫,双手捂住眼睛,侧过脸。所有的神智思绪这会儿都回来了,她才感觉到一张脸烧得厉害,比烧开的废水还要滚烫。
同时一颗心砰砰地狂跳起来,脚下也不由自主地朝后踱步,却因为太过惊慌,踉跄了两下。
眼看着身体向后仰,尔允一惊,还没等她调整自己,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下一刻,她便被搂入一个滚烫而湿漉的怀抱中。是柏琰,闪现过来,一手横过她的后腰,将她揽回来。
尔允一怔,转瞬间,天灵盖都要被热气给冲得飞起来!一张脸乍然红透,像是煮熟的虾子。她发间粉红色的桃花,与她的脸一比,都显得颜色寡淡起来。
浑身都在冒热气,更是隔着单薄的衣衫,便是男人赤.裸滚烫的皮肤。他炽热的温度,一下子就钻进尔允的毛孔。
可她刚下意识要推开柏琰,柏琰另一手,就向着殿门一抹,顿时,一个巨大的结界笼罩住整个大殿。
而几乎就在结界布下的下一刹,大殿外便响起破虏将军与他麾下将士的声音。
“将军,司南忽然改变方向,指向那边了!”
破虏将军道:“去追!”
接着是脚步声与腾云的声音,就从离浴室不远的地方响起,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尔允不禁闭目,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像是刚打完一场恶仗般脱力。
她脸上烧得厉害,浑身烫得可怕,她不敢看柏琰,忍着心中的羞耻,视线斜向别处。一双手推一推他,手心下,他坚实的胸肌所传递来的感觉,又让尔允心里颤抖而羞涩万分。
“殿下,”尔允咬着唇,顶着羞意喘息道:“您先把衣服穿上。”
她听见男人唇中逸出的,愉快的一声轻笑。这种愉快对她来说,真是恶劣极了。
尔允心想,她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柏琰是这样的人?
她忽然觉得心有余悸,所以上回天后的生辰宴上,她勾引柏琰,明目张胆地吻他,想赌他不敢为了挖掘她的身份,而偷自己哥哥的小老婆。这想法,是不是根本上其实一厢情愿?
是不是,这男人实际上根本不怕她来这一手,反倒乐见美人投怀送抱?他才不管这美人是他嫂子。
要真是这样的话……尔允简直没法再想下去。
然而接下来,柏琰的行为,又让尔允不确定自己这个猜测了。
她没敢看他,但听得出柏琰的语调严肃起来,也感受得到他周身的气场也收紧些,他问:“小嫂没摔着吧?”
是淡淡的、很客气的语调。与他来参加西宫妾室入府,坐在一旁喝茶时,那淡淡的感觉,是一样的。
尔允低声喃喃:“没有。”想了想又说,“谢谢殿下。”
她深吸一口气,刚刚因被柏琰吓到而愣神羞窘的状态,也被尔允迅速地压制下去。
她重新挪回目光,缓缓地把视线停在柏琰的脸上,看进他的眼睛。
她又变回了那个心机魅惑的美人,像一条柔弱无骨的蛇,依偎在柏琰的怀中。那按在他胸口的手,也变得像是猫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感受着那肌肉的纹理,摩擦自己掌心的那种感觉。
“殿下,”她犹如调情般,撒着娇说,“您先松开我,去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柏琰静静看着尔允,片刻,他的怀抱稍稍松开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尔允心里一紧。
接着是敲门的声音,“老大!”是楚娴,尔允经听出她的声音了。
楚娴在外面叩门道:“老大,我刚刚好像看到,有外人进来。破虏将军他们也说,是追着疑似司徒而允公主的人过来的。那人是进到你这里吗?”
“殿下!”尔允急忙轻叫了一声,用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盯着他,“殿下,妾可不要被人看见,那样妾的名声就……别忘了您的玉佩,还在妾手里呢。”
柏琰的目光,正望着殿门,闻言,低头看了尔允一眼,又抬眸对外头的楚娴道:“我这里没人,你下去吧。”
楚娴似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是,那我就去忙了。”
接着她的脚步声也走远。尔允的心,便再一次落回去。
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水汽氤氲,蒸腾的气温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环抱着尔允的这个怀抱松开,柏琰退后两步,抬手向着衣架的方向轻轻一拽,隔着十几尺的距离,白色的长袍便从衣架上飞来,落到他手中。
柏琰披上外袍,随意束带,松松垮垮的单薄衣衫终于罩住那一身令人面红耳赤的形体,只是露出的一大块胸膛,依旧显得极富诱惑。
“被破虏将军一路追着,至我这里,”柏琰系上最后一根系带,清冽的目光倏忽落在尔允脸上,“小嫂,解释一下?”
尔允嫣然笑道:“这只是一个误会。”
“是吗?”柏琰向前一步,重新到离尔允极近的位置,身上的热气像是包裹住尔允。她无法忽视。
“说是为着青云路,可小嫂的种种表现,并不像是。小嫂,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柏琰缓缓眯起眼睛,“告诉我,你是谁?”
尔允却忽然退后三步,跪了下去。
她这一举动,柏琰似是有些意外,眼中划过一点异芒。
尔允茜霞色的双袖,铺在大理石地砖上,她用着央求的语调说:“我想请殿下帮我!”
柏琰不语,静静看着尔允。
尔允道:“您不是问我是谁吗?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妾便同您说了吧。其实妾进入西宫,确实另有目的。”
柏琰浅笑:“小嫂终于愿意说了。”
尔允仍显得有些犹豫,但终究是很一狠心的模样,朝着柏琰一叩首,“殿下可知道,当年昙清太子身边的心腹女官,白晚央?”
柏琰缓缓道:“如今上下两界,可都是称‘废太子昙清’。”
是,废太子昙清。
而废太子昙清,也是上下两界的禁忌。诸神都不敢随意将这个名字挂在嘴边。
然而对尔允来说,昙清太子就是昙清太子。不知道受何冤屈,尔允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中龙凤,这样的英雄,便不该是如今的结局。
那“废太子”三字,更不该是加诸他身上的!
她没有与柏琰争论这个,而是继续说道:“白晚央是我们阴司冥界的人,我与她是好姐妹。我想弄清她是怎么死的,所以我进了西宫。还请殿下能行个方便,别再让破虏将军他们追着妾了。妾是真的只是想为自己已故的姐妹做点事情,并没有恶意!”
“抬起头。”柏琰道。
尔允这便抬起头,她仍跪坐在潮湿的大理石地砖上,仰着脸,看着柏琰。她很紧张,一颗心此刻重重地跳着,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那跳动声是多么厚重又尖锐。
她必须要在这场与柏琰的交涉中成功,才能谋取到一线生机!
柏琰向前几步,来到尔允的身前。尔允看着他缓缓低下.身来,单膝叩地,与自己平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凝视着她,像是要将她穿透般。
“小嫂,你自入西宫以来,将西宫弄成那样,搅得皇兄与皇嫂离心,唆使他们反目成仇,这算没有恶意?”
原来她在西宫里做的一切,柏琰都知道……尔允的脊背,一寸一寸从下到上宛如冻住,她不禁颤栗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央求模样,添三分媚色,如撒娇般:“殿下知道的可真多。”
她话锋一转:“那殿下和兰台知道,先后贞葭与昙清太子是怎么死的吗?知道我姐妹白晚央是怎么死的吗?还请殿下告知我。”
柏琰面无波澜地说道:“先后是冥想时走火入魔而亡,废太子昙清与你的姐妹白晚央,俱死于镇压叛乱的军将手中,小嫂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不信。”尔允眼角染了一抹狠色,她忽然诡秘地一笑,倾身向前,趴在柏琰的肩膀上,偏过头附在他耳边,如吟唱般低语,“殿下,妾想问您一件事,若现在上界的诸神中,有人是潜藏的魔族余孽,您管是不管?”
柏琰也偏过头,凝视着尔允:“若是魔族,自然要揪出来。”
尔允眼角的狠色更深,她的声音也更加的像是在蛊惑:“殿下,妾已经摸到些苗头了。您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把查到的东西告诉您。就当是我为兰台做事。兰台不就是以溯本清源、记录真实而存在的吗?作为交换,您让破虏将军他们别打扰我,让我能全心地去做这些事,您觉得怎么样?”
柏琰唇角勾了勾,也低沉下声音。他几乎要贴上尔允的脸,亦是在她的耳旁,喑哑地低语:“小嫂,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破虏将军他们找的是阴司冥界的司徒尔允公主,为什么会找上你,不解释一下吗?”
尔允的手在柏琰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起,指甲快要扎到手心中,她艳烈地笑着喃喃道:“这我怎么知道?就看破虏将军拿着一个司南,就朝我这边追。我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呢,那司南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父皇赐下的,专为搜索之用的法宝。”柏琰说,“破虏将军以司徒尔允公主的一根头发为引,命司南寻找这头发的主人。所以,小嫂,为什么他会盯上你呢?”
尔允倒吸一口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尔允公主被逮捕去葬魂崖,我与她有短暂的接触,竟是沾染她的气息,才会让破虏将军误会。”
尔允双手缠住柏琰的手臂,撒娇般地晃了晃,委屈道:“殿下慧眼,我是桃仙,连进西宫都只能以妾室身份进去,如此卑微。我倒希望自己能是个公主呢,这样就不用做小伏低去调查我姐妹死掉的事,还得去伺候帝子殿下……”
她说到这里,眼波流转,勾起一道极是魅惑的笑容:“好在帝子殿下喜欢妾这样的,就说了,各花入各眼,男人啊,到底还是喜欢漂亮的、骚的。殿下,您不也是吗?”
说完,尔允又松开柏琰的手臂,重新趴回到他肩头。
柏琰始终是那样稳如泰山,他看着这如蛇一样缠着他的女人,忽然笑道:“好,我答应你。”
尔允心里一提。
“你随便查,查出什么都可以和我说,兰台需要真相。”柏琰道,接着嗓音一低,那喑哑的笑勾人心魄,说不清是像神还是像魔。他冲着尔允的耳洞,说出的话伴随着炽热的吐息,钻进去:“破虏将军那边,我会与他说,让他们不再打搅你。”
尔允被他钻入耳中的吐息,催得浑身一颤栗。太危险,又太暧昧,就像是把她当做一个可爱的猎物,舍不得吃她,反倒给她施舍,满足她。
“如此,小嫂可满意了?”
“多谢殿下。”尔允甜甜地笑了,不论怎样,她赌赢了。这在钢丝上行走的路,她能继续走下去了。
柏琰却道:“光说一句谢就了事?”
尔允喃喃:“殿下……”
柏琰道:“小嫂想想该怎么谢我。”
尔允笑得勾魂摄魄:“那要看殿下您想要什么。”
男人粗粝的手指,轻轻扳起她的脸,迫使她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他尽收眼底。
柏琰端详着这张艳尘绝世的脸,笑道:“小嫂打搅我沐浴了,我想要小嫂,陪我共浴。”
尔允的睫毛颤了颤,她像是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瞧着柏琰。一张完美的假面下,是一颗险些被惊得飞到九霄云外的心。
柏琰又一笑:“罢了,和你开玩笑的。”
他放开尔允的脸,轻轻推开她的身子,站起身欲走。
尔允却忽然拉住他。
柏琰转头,尔允就在这时,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压到他身上。
第140章 梦魅(16)
在柏琰眸中划过的那一星震惊中, 尔允再一次成为主动亲吻的那个。
她趴在柏琰身上,把他压在下面,三千青丝像是散开的丝线那样, 滑落在柏琰月白色的浴袍上,仿佛要化为蛛丝,将他一圈一圈地缠住。
她甜软的、带着桃花香气的唇, 贴上柏琰沐浴过后干燥炽热的唇,就这样拉开一场呼吸交融的、甜蜜的折磨,你追我赶。
趁着柏琰那一星的震惊,尔允牢牢抓住主动权,她抱紧了他, 长长的睫毛像是痒痒的刷子般,蹭过柏琰的皮肤。
就在刚刚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尔允想, 她对付柏琰,大概要换个思路。
原本她想着,撩他, 诱他, 明目张胆勾引他,看看这掌管兰台不偏不倚之人, 做不做得出这种事。
尔允原本是想以此, 让柏琰退却的。
可观那之后他的反应,尤其是今日, 他还说出要她共浴这种话,这个男人, 是真的敢冒大不韪啊!
他好像,压根就没把柏誉放在眼里。
而且他对自己……尔允总是觉得, 他好像将自己当成一只随时要捕获的小小猫儿,可这猫儿太狡猾,滑不溜手,他一时不知要不要真的捕获她,便耐心地与她拉扯试探。她出招,他拆招,再反打回来。她接招,亦再出招。就这般一来一回地拉扯着,谁也不先认输。而在这期间,随之上演的活色生香的风月,自己将之当成工具,他也全盘接受,并将之也当成招数拆解了打回来,仿佛乐在其中。
那么既然如此,她就可以换个思路了,不再以这样的男女之事吓退他,而是反其道行之。
勾引他,勾着他,惑他的心,乱他的神智!让他舍不得她。
尔允不会天真地以为,她能够仅靠美色,就让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对她言听计从,为她所用。但也正因她没想过能完全掌控这个人,那种不断博弈和博弈中产生的微妙同步感与势均力敌的感觉,让尔允的心跳加快,滋生出一种诡异的兴奋干劲。
她发现这种诡异的兴奋感,竟是说不出的刺激。这种刺激,该怎么描述呢?就像是在自己丈夫的房间里,与其他的男人偷情,而丈夫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间里,呼呼大睡。
更巧的是,她现在的种种行为,若是教外人瞧见了,不就是在偷情吗?
当她肺里的空气几乎要耗尽时,这个吻也结束了。吻到后面时,已不知是双方谁不想停下,仿佛已经有些无关博弈,而是单纯的欲望的纠缠,和两颗各怀鬼胎的心共沉沦的拉扯。
尔允气喘吁吁,她的嘴角拽出了一缕银丝。她稍稍抬起头,看入柏琰的眼睛,像是偷腥的猫喃喃着问:“这样的谢礼,可够了吗?”
那抱在她身后的坚硬手臂,蓦地一紧,像是要将尔允牢牢禁锢在他的身上,“不够。”他眼角扬起,笑着说。
“殿下可真难满足呢。”尔允仿佛是在抱怨,可眼中却浮现一抹狡黠。
“那这样呢?”粉色的裙摆,将一切都藏在里头。
她看见柏琰琥珀色的眼眸,蓦然乍现一种雪亮的震惊,转瞬便暗的再不透光,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殿下……”尔允喃喃着,粘稠的嗓音勾着人的魂。
男人横亘在她腰后的手,更加用力得抱紧她。这力气里好似带了几分报复的意味,似要限制她的活动,可偏偏又由着她了。
他另一只手,扣住尔允的后脑,将她的上身像是囚禁般,箍在自己怀里。他沙哑地笑着道:“小嫂对皇兄也这样吗?”
尔允绽开的笑容,像是一枝盛放而含着剧毒的曼陀罗:“殿下吃醋了?”
“小嫂说笑。”柏琰盯着她的脸。
尔允在柏琰的怀里动了动身体,在有限的空间中,她只能紧紧贴着柏琰移动自己,让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耳边,她咬着柏琰的耳朵,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帝子殿下,他真的很不行,特别是前几晚,两三次就不行了,真是个废物。”
她挣扎着说完这句话,一只手也从柏琰的怀里挣脱出来,沿着滑过去。她观察着柏琰的反应,听着男人压抑在胸臆的闷声,看着他瞳仁在一片浑浊与清冽中明明灭灭。
柏琰侧过脸,鼻尖贴着尔允的鼻尖,话音几乎要化作亲吻,融入她的唇中:“小嫂真是要置我于死地。”
“那殿下喜欢吗?”
柏琰没有作答。
许久之后,方才落定。
尔允的腿和手都僵麻了,宛如刚经历一场长久的重苦力活,终于如释重负。
她疲惫地躺在柏琰怀里,当横在腰后的手臂稍微松开些,尔允推了推他,脱出这个怀抱,向着旁边轻轻一滚,便躺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靠在柏琰的身侧。
她凝视着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喃喃道:“为什么,我始终看不清您呢?”
她看不出这个男人想要什么,看不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甚至连他的立场,她都不能完全确认。
哥哥说的对,这个人,太深了。即便是她与他如此亲密,距离如此近时,她都没有办法抓住他任何的一丝破绽,成为那个掌握主动局面的人。
柏琰闻言,只笑着反问:“小嫂不也是吗?也是让人看不清。”
尔允无声吸一口气,撑起身体,疲倦地说:“妾该回去了,不然帝子殿下会起疑的。小殿下,您答应妾的,可不能食言呢。”
柏琰也坐起身,理了理已滑落腰间的月白色浴袍,道:“小嫂便自己离去吧,我不送了。”
尔允就地向他施了一礼,这方爬起来,离开这间浴室。
破虏将军和他麾下的将士们,早已经离开这里;兰台其他的史官,也大部分散落在各处,不见人影。
尔允招来云,就这样离开兰台,也再没有人阻拦在她回西宫的路上了。
夕阳散去,天际被夜色吞没。
明月像是巨大的银盘,穿梭在层峦叠嶂般的云海中。
大理石打造的白色兰台,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一个迷离而崔巍的梦境世界。
那朦胧的月光,照在雕梁绮户上。当柏琰侧过头,透过四瓣花形状的窗棱看到月色时,那种暧昧的颜色,让他忽然想到今日吻过尔允后,她抬起身来时,殷红如血的唇角,那一缕银色的拉丝。
这画面浮于脑海间,不受控制。柏琰闭了闭目,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公文放下。
看了许久的公文,只觉一切索然无味,不想再看了。
凌华殿中点着数百支蜡烛,他们被放置在如桂树般的白水晶烛台上,每个烛台上托着一支淡黄色的蜡烛。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柏琰披着件艾绿色的暗纹云锦大袖披风,长发未梳,坐在桌案前,手中还虚虚握着被他放下的公文,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这时,凌华殿门被敲响。
是破虏将军来了。
破虏将军身披金色铠甲,踏入殿中,一扬披风,恭恭敬敬向柏琰行跪礼,“殿下唤末将来,是所为何事?”
柏琰松开公文,望着破虏将军,说:“西宫的明侧妃,你不必再追查她了。”
破虏将军吃惊地一抬头,本来关于尔允这事,他就准备明日早早过来,汇报给柏琰的,却没想到柏琰夤夜叫他来,竟也是说此事。
破虏将军道:“殿下,末将正准备与您说,末将怀疑明侧妃就是司徒尔允公主。司南明显对她反应有异。”
柏琰只淡淡地说:“她不是尔允公主。”
破虏将军怔了一下,疑惑道:“殿下,您是认识她?”
柏琰道:“她与尔允公主有接触,是司南误判了,不必再追查她,去别处找吧。”
“可……”破虏将军下意识还想说什么,口中刚溢出这一个字,就看到柏琰淡淡扫了他一眼。这一眼无悲无喜,可就是让破虏将军浑身一凛,顿时其他的想法都没了,赶忙俯身应道:“末将遵命,都听殿下的。”
“嗯,你下去吧。”
柏琰挥退破虏将军后,这凌华殿又来一人。是楚娴。
破虏将军出去时,楚娴便进来。两个人擦身而过,楚娴定定看了破虏将军一眼,便大步流星踏入凌华殿。
入殿后,身后的殿门缓缓关闭。
明亮的烛火,在楚娴身后拉下数道长长的明暗不等的重影。平日里爽朗清透的容颜,这会儿蒙着一层凝重肃然,连如白昼的烛火,都驱不散这种凝重。
发间簪着的北斗七星形状的簪子,银质的材质,被烛火一映,亮的犹如一片雪。
楚娴上前几步,规规矩矩跪下来,向柏琰行大礼,道:“殿下。”
从楚娴进来起,柏琰就平静地看着她。清冽的眼中,是任谁也看不出的深藏的湍流暗涌。
他薄唇轻抿着,眉毛如同一双静置在剑鞘中的剑,通身随意的姿态,像是看便世间风雨霜雪。
他缓缓道:“怎么不称我‘老大’了?”
像楚娴这样从不隐藏自身情绪的人,当她郑重其事地说出“殿下”二字,无疑是无比认真的。
柏琰持起一旁的折扇,扇头向上一挑,示意楚娴平身。
楚娴便站起来,蓝色的裙子垂顺地铺在脚边,她花容紧绷,眉头锁着,用鼻子呼出口气,说道:“殿下,恕我直言,今日下午的时候,我明明看见,明侧妃躲进您的浴室,破虏将军他们接踵而至。”
“我去敲门询问您,您却否认。”楚娴瞳心坚定,握紧她手里的小狼毫和羊皮本,“具体的我不问,但是殿下,明侧妃很可疑,不是吗?连我都能看出来,您不可能不怀疑她,所以您为什么袒护她?”
柏琰失笑:“问得倒是真直白。”
楚娴无奈一鼓腮帮,呼出口气:“老大,我不是在开玩笑。自从您执掌兰台,我算是摸清您的脾气,但始终看不透您。这倒无妨,并不重要。您作为兰台掌事人,无可挑剔。但我身为史官,力求一切不与蒙尘,今日之事实在忍不住,才来向您询问真相。”
一语落下,楚娴等候起柏琰的回复。柏琰只笑吟吟看着她,却让楚娴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丢进温水中的青蛙。这水是水壶里的水,水壶下面柴火,已经点着了。自己就像是在一点点被煮熟似的,而正是柏琰这看起来带着笑的目光,便是在煮着自己的那种让人脊背发凉的火。
就在楚娴以为,自己怕是要被老大撵出去的时候,柏琰终于开口了。
“好,”柏琰说,“你这种脾性,倒也靠得住。”
他将合起的折扇,叩在桌案上,发出一声响,声音断得非常干脆。
“我给你看个东西,”柏琰一字字道,“我只展示一次,你看好了。”
半盏茶的时间后。
“通”的一声,是楚娴跌坐在地的声音。湛蓝的裙子因为她的动作而有些乱,被压出好多道褶皱。楚娴满面震惊,吸入口鼻中的气息,都带着不能置信的颤抖。一双眼眸瞪得大大的,忘记眨眼。
可细看她的目光,那里头却有着几欲疯狂的激动和欣喜,就如同火星般,被压抑在眼底,而一旦射出来,就会化为熊熊烈火。
陡然她回过神来,赶忙调整姿势,变成了跪地的姿态。一双手撑在地上,仍在颤抖。楚娴浑身都因激动而控制不住抖动,她重重向上座的柏琰,磕下头……
***
尔允自那日回到西宫后,果然再也没有被破虏将军和他麾下的将士们找上。
尔允知道,这是柏琰兑现了答应她的事。
她总算又安全了。
只是,尔允本以为,在经历了天后生辰宴上,她与柏琰在暗处的木槿树下和假山中拥吻的那件事后,这次在柏琰浴室里的事,她应当习惯了,不会再如第一次那般一直平复不了心跳。
却不想这次之后,她更加心乱如麻了。
她在从兰台回西宫的路上,一直都平静不下来,脸颊烧着,心里鼓噪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就像是被引燃般,激烈地烧在一起。这火一直烧不灭,尔允回到西宫后,只好赶紧回到桃花坞,将门窗紧闭,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见到自己。
尔允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浴室中的一幕幕,始终在她的脑海中徘徊萦绕,就是赶不走。彼时交错的呼吸,攀升的温度,被危机感、兴奋感、紧张和刺激感攫住的心,这些都鲜明地回荡在尔允的脑中。她拍着滚烫的脸,想将一切拍下去,也无济于事。
此刻回想着,更是觉得,自己也太大胆了,竟然对柏琰……
怎么她当时做的时候,那么娴熟地就做了呢?
等许久之后,终于冷静下来,尔允也开始理智地思考自己的做法。
总之与柏琰的交涉,达成了目的,这就是好的。而且,虽然她没指望能用美人计将柏琰吃得死死的,但,也一定要尽力在他的心上凿一道裂隙,让他为了她而心乱。
凡有感情,便有弱点。
哪怕只是一丁点弱点,对尔允来说,都比没有好。
如此,主意拿定。
说起来,今日本是要去拜见赤帝朱靥的,结果朱靥不在。尔允打算,过几日再去拜见她。
倒是接下来的几日,尔允发现,余娇容有异常。
余娇容是个被柏誉和整个西宫娇养出来的贵妇美人,走到哪里都排场不小。就说她那二十个侍女,总是众星拱月的。余娇容的一切都要她们伺候,在后宫散步时,也都带着她们。
但这几日,尔允发现,余娇容总是把侍女们全都支开,说自己想一个人走走,然后她就总往西宫的前朝凑。
西宫前朝,有不少官署,都是隶属柏誉的。他的属官们平日里,都工作在这些官署。
余娇容竟是在官署里找什么人,鬼鬼祟祟的不带侍女。
别人不知道,可尔允一下子就明白余娇容在找谁。
找她那个梦中情人呢。
在尔允织给余娇容的春梦里,那位男主人公的身份,尔允就是设定成西宫的属官,人十分的温柔。
果然,余娇容终于放弃柏誉,决定要红杏出墙,给柏誉戴绿帽了。
至于她能不能在现实中找到她那位梦中情人?当然能。因为尔允当初给余娇容织梦的时候,就是照着前朝的一位属官的外形相貌,捏得男主人公的样子。
那个属官,尔允以前窥过他的梦,他还真就暗恋余娇容,日日在官署办公时,都忍不住往后宫的方向望,望穿秋水。他也见过余娇容几次,每次都心里分外开心,又很是苦涩,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不是巧了吗?
尔允照着他,捏出春梦给余娇容。她没捏成一模一样的,而是捏成六七分像的。这样,反而增加了余娇容的想象空间,等两个人真相见了,说不定还要感叹,是命运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