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舞
暮水位于上清道宗西南三百里地,自古受道宗庇佑。族内世代推选供奉圣泉的圣女,族内其他事务则由圣女的父亲或配偶统率。虽然是微服私访,寂尘道君夫妇还是受到了暮水上下隆重的欢迎,接风洗尘的礼节一应俱全。
自从初次联络后,妄越那头只道“等待时机”,但迟迟没有动作。云衣百无聊赖,索性在江雪鸿接见各色人物时提笔催促道:说你现在的计划。
妄越却神秘起来:你知道道君夫人去了暮水吗?
鬼市不会暴露雇主身份,云衣搞不懂他为何会在意自己,还是强调道:我只要江雪鸿的命。
妄越卖关子道:等着吧,我已经把握了江雪鸿的死穴,自有妙计。
云衣不解他为何茅塞顿开,抬头瞄了一眼身侧全无破绽的男人:什么死穴?
妄越笔锋纵横,留下极为潇洒的两字:保密。
云衣:?
虽然妄越拍着胸脯表示万无一失,云衣却总感觉,这个杀手好像,不是很聪明。
嘘寒问暖之后便是设宴款待,按照此地传统,男女须隔着圣泉水脉分席设宴。云衣欣然接受,江雪鸿犹豫半晌才勉强同意,把寄雪剑留给她防身:“有事寻我。”
云衣觉得带剑入席颇有威风,点头应下。她跟着侍女七拐八拐,刚踏入宴厅,就对上了一片满是嫌恶的阴沉脸色,议论嗡嗡而来:
“看到了吗?那张脸简直和……一模一样。”
“她来暮水不会也是想污染圣泉吧?”
“替身而已,能有什么能耐?”
白家四房离开上清道宗后,辛谣为了避免云衣进一步报复,便躲回了暮水,一边养伤,一边绞尽脑汁寻找翻盘时机。
任凭辛老族长如何千叮咛万嘱咐“要尊重道君夫人”,辛谣始终无法对一介妖女恭敬以待,趁着江雪鸿不在,决心好好给她一个下马威。
此刻,她正坐在首位,目中无人笑道:“人到齐了?那便开宴吧。”
众人一齐举樽:“恭祝圣女!”
杯盏碰撞声后笙歌顿起,琴箫钟鼓一齐奏响,笑语欢声毫无顾忌,独将一人隔绝在外。
云衣环顾一圈,竟连自己的座位都没瞧见,见辛谣等人只把自己当空气,鼻尖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上前质问:“宾客无座,主人却先端了酒杯,这便是辛圣女的待客之道?”
辛谣蔑然不理,近旁的陌生少女插问:“音乐有了,怎么没有舞姬助兴?”
“舞姬啊……”辛谣身侧的侍女浣碧看向云衣,“眼前可不正有一个吗?”
寂尘道君一向不与人计较得失,前日竟在众人面前落了辛谣的面子,一定受了云衣的挑唆。
既然敢傲,那就帮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有的鸟儿飞上枝头,可未必能变真凤凰,万一没站稳摔死了可得不偿失。”
讽刺直露,难怪这帮人不给她安排座位,原来是指望献舞呢。
不巧,她就是浴血归来真凤凰,只是暂时不想暴露罢了。
云衣怀里抱着剑,不卑不亢道:“你这儿台面太小,怕是不够我跳的。”
浣碧想不到她还敢挑肥拣瘦,冷笑道:“知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你说说,是什么下场?”云衣徐步上前,脸上笑意不减反增,带了一丝不怀好意的意味。
浣碧迅速挡在辛谣身前,眼看她愈靠愈近,冲动道:“狐假虎威什么?寂尘道君为陆轻衣招魂的事在仙门人尽皆知,你只是个替身罢了。”
云衣慢悠悠抚着寄雪剑柄:“原来你们这么想陆轻衣啊,莫非是圣泉干净太久了,想搅些混水进去?”
辛谣神色一凛:“你怎么会知道圣泉被污的事?”
是江雪鸿同她说过,还是云衣已经恢复记忆了?
云衣避而不答,殷红的指甲盖逐个收拢,眸光陡然变得凌厉:“想看我的舞?也要先思量自己有没有命看。”
说罢抽剑便挥,剑光迅疾如流星,浣碧跌在一旁,一侧发髻被尽数斩落。
她陡然发难,众人尽数戒备起来,却见云衣几步跃回宴厅中央,就着音乐持剑作舞。
在寻常阁时为了迎合宾客喜好,她大多时候跳的都是娇风软舞,步伐衣装也大多倚声而编。但今日,她却一改藏锋姿态,将三千芳华尽数显露出来,翻做主人,在欢畅音乐里作了一曲肃杀战舞。
赴节投袂,雷转风旋,对上那副天成风骨,无论周遭如何戒备,却无人能够靠近打断。灯下的红裙似染了灼灼流火,带着涅槃重生的千年古风,凤凰破景焰,江海凝清光。
寄雪没有剑灵,便可任她操纵。剑锋削铁如泥,随着殷红芙蓉飘旋绽开,云衣疾速又精准地依次绕过坐席,杯盏碎裂之声在身后渐次响起,酒液翻溅在华服之上,众人纷纷忙着擦拭。
回敬完一圈帮凶后,云衣重新转向辛谣。四目相对,辛谣慌乱丢开酒杯,却被冷白的剑锋抵上了喉咙。
隐约戛然而止,浣碧斥道:“放肆!”
云衣把剑尖又往前送了送,青丝触之即碎,威胁道:“我下手没轻没重,这一剑下去,可不知道断的是头发还是脖子。”
明明有本事给在场所有人一剑,却只砸了她们手中的酒杯,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
眼前人音容简直同两百年前的梦魇一模一样,辛谣想不到她成婚不久就功力大增,气势上先输了半截,颤声道:“你敢伤我,仙门不……”
话未说完,耳边猝然响起三声清脆的“噼啪”,脸颊随即火辣辣发烫。
云衣右手还握着剑,吹了吹发麻的左手,俯瞰她道:“管你在暮水还是上清道宗,敢攀高枝就要担起掌门夫人的义务。第一个巴掌扇你不知礼数,见了道君夫人不知问安。”
她收起剑,指了指腰间明晃晃的道君令:“见此令如见道君,这第二个巴掌是替我夫君打的。”
“至于第三个,算是替你那心慈手软的夫君罚的吧。”
她力道使得极大,辛谣猛地侧摔下来,身子正好压到伤口,不由发出一声闷痛,羞愤难堪质问道:“你和江雪鸿难道就尽了义务吗?”
江雪鸿作壁上观,上清道宗的大小事务都是江寒秋和诸位长老在料理。
云衣只轻轻浅浅一笑。
桃花眉眼,芙蓉襟袖,辛谣却看得毛骨悚然。
她们彼此心知肚明,江雪鸿辞仙退隐,并非有意逃避责任,而是因为陆轻衣。
因为陆轻衣死了。
如今她死而复生,是要取回那些被夺取的权力,甚至要所有问心有愧的人血债血偿吗?
“我夫君的义务是守昆吾剑冢,至于我……”云衣轻描淡写又意味深长道,“我的义务就是管教你。”
封魔钉来自暮水,辛谣与江雪鸿一定有过见不得人的交易,她势必要这些阳奉阴违之人付出代价。
粉衣红裙的女子气势太过逼人,在场竟无人敢上前阻拦。云衣俯身,压低声音对辛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白谦的事闹大是想做什么。”
“再来十个白谦,我照杀不误。”
辛谣闻言愈发悚怖,猛地拽住她的衣袖,十分笃定道:“你就是陆轻衣对不对?”
云衣拂开她,缓缓眯起眼:“记住,人我夫君杀的,也就是上清道宗杀的。”
潜在的意思是,她要毁了江雪鸿和上清道宗。
口口声声不离“夫君”,可她明明什么都记得。辛谣瞪大眼睛:“江雪鸿有魔心!你再自以为是,当心引火烧身!”
此话出口,众人不由震惊。
寂尘道君皎如玉树,绝不可能与魔道有染,可西北三洲最擅长验魔的人,就是暮水圣女。
云衣也是一愣,用剑鞘重重抵住她:“什么意思?”
辛谣吃痛,喘着气道:“江雪鸿道心破损,半步入魔,信不信由你。”
仙门一向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云衣前世就被暮水诬陷打为魔道,何况重逢以来江雪鸿除了变得有些执拗,从来没表现过任何异常,故并不信这套说辞。
她调笑问:“怎么验的,难不成你同他睡过了?”
两百年前,为了给越狱拖延时间,她曾在二人身上种下云雨蛊。江雪鸿赶去净化圣泉,本以为一定与辛谣苟且了一番,但现在辛谣却嫁给了江寒秋为妻,也不知是何因由。
辛谣也回忆那段屈辱经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苍白解释道:“我、我是用天蚕丝验的。”
往事多思无益,云衣付以轻蔑一哼:“你也太废了。”
“废”字兼指武力修为,以及对异性的吸引力。
入魔之辞说者无心,却在听者心里留了根。直到浣碧把辛谣扶起,云衣才留意到她腿上与自己先前如出一辙的伤势,难怪她对剑锋和掌掴都不躲避。
记得桑落说过,江雪鸿曾在白家四房面前维护于她,云衣一时疑惑。
既然只是利用她的失忆骗婚,江雪鸿为什么还要替她出头?
别多想,多半只是为了道君府的脸面吧。
她借助江雪鸿的血快速痊愈,辛谣则没那么幸运。
被后来居上者当众打脸,云衣在众人惧怖又怨毒的目光里堂而皇之坐上了辛谣的位置。拣了几样菜品放入口中,才舒展不久的眉头再次起了皱。
眼前的宴席看似丰盛,却还不如她那貌合神离的便宜夫君一半手艺。云衣兴致缺缺搁下筷子,突然警觉起来。
——今后还是少开灶比较好,她可不想被江雪鸿套牢。
饭菜不合胃口,在座众人又纷纷找理由撤退,云衣坐了片刻,便也出去乱逛起来。
*
暮水毕竟算半个仙境,山水温润连绵,洲汀掩映,近处木槿花开得正盛,隔着濛濛夜色观之,令人心情舒朗。云衣汲取着溪畔灵流,心底又浮现一处疑惑。
舞蹈对身魂的契合度尤其严苛,因为魂魄虚弱的缘故,她从前每次舞罢都要歇不少时候。本以为今夜为了回敬辛谣等人而透支了不少力气,多多少少会觉得疲惫,但到现在却一点不适都没有。
如果是因为受到上清道宗灵力滋养,那为何从前的衣衣也没魂力大涨?如果是因为两件秘宝傍身,从前的陆轻衣也不至于所向无敌?
唯一多出来的,只有被江雪鸿藏起来的牡丹元身和每晚偷偷渡的那些灵力。
思及此,云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弓形,抬眼正瞧见对岸那座与方才宴厅形制相近的建筑。见周遭无人,她即刻涉水而过,蹑手蹑脚靠近。
相比女席那边的火星四射,男席这里的氛围堪称冰冻三尺。
知道道君夫人出身青楼,暮水众人连起舞奏乐都怕被扣上含沙射影的帽子,厅中只念唱了几首古奥的颂诗,气氛闷得一塌糊涂。
知道寂尘道君此行意在借圣水疗伤,辛老族长率先开口:“道君与暮水往来多年,您有任何吩咐,暮水都义不容辞。”
江雪鸿握着酒盏,却并未饮下,反问他:“我与暮水有何往来?”
客套话最怕较真,事实上,他当真没来过几趟暮水,老族长只得道:“两百年前多谢道君出面净化泉眼,保住了我族基业。”
江雪鸿纠正道:“我来只为圣泉,并非为暮水。”
话说得太过直白,句句都在划清界限。老族长实在挂不住脸,便让侍从端上了赠礼:“谣儿受邪修蛊惑,识人不清,还望道君多加指引,宽大处理。”
不问世事的清冷仙君陡然换了尊称:“本尊不教习,只判罚。”
在云衣记忆里,江雪鸿一向任她摆布,想不到还有这般怼天怼地的一面。
暮水圣女伤了道君夫人,道君竟连赔礼都不愿意收,气氛急转直下。旁侧的少族长试图转移话题:“不知寂尘道君如何看待西泱关战事?”
只见忌酒的男人将手中杯盏一饮而尽,笃定道:“落稽山必除。”
随着杯盏重重放下,屋外,听墙角的云衣也紧紧攥起了拳头。
江雪鸿对付落稽山,是想让她无处可逃,任他摆布。
无情无义,无耻至极!
一腔不满无处宣泄,云衣“咚”地把寄雪剑甩在地上,又狠狠上去踩了两脚,最后将剑远远踢进了灌木丛,转身就走。
暮水风景宜人,但回忆起前世那些爱恨情仇,便再没有任何欣赏的心思。云衣还觉得不解气,想起此番借圣泉疗伤的目的,决心直接故技重施,立刻毁了泉眼。
沿着高低错落的泉水一路向上游追溯,即将抵达最高处的禁地时,却被护山禁制拦下。
前世陆轻衣污染圣泉得逞,是因在辛谣身上藏了毒源,借力打力。如今云衣想要进入泉眼,只能强行冲破。
宴席将散,江雪鸿很快便回找来,不容她有任何犹豫。
云衣专注凝聚着妖力,等察觉脚底地动时已不及撤离。随着土地以人为中心喀嚓裂开龟壳般的大口子,她心口一空,从高处跌了下去。
狭窄的地道两侧都是土壤,烟尘呛鼻,湿气也令人脊骨生寒。云衣找不到任何可以缓冲的抓手,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头摔进了早已备好的网兜。
“呦,这不是道君夫人吗?和陆轻衣简直一模一样。”陌生人嗓音浑厚,隐含轻佻,“有人花万两黄金雇我杀寂尘道君,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定肯定对他很重要吧?”
听着这迷之自信的口吻,云衣眼角一抽,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对方得意洋洋道:“在下——妄越。”
“……”把握死穴,真够智慧的啊。
英雄救美(上)
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毫无思量的余地,一切行动都出于本能。江雪鸿虚步蹑空,剑锋划破魔雾,迅速揽过陆轻衣的躯壳,另一侧,火凤清唳一声,自崖底呼啸而上,稳稳衔住她的元神。
左右两侧,均不见任何差池。
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却见孟临川脸上浮现出一抹尽在掌握的讥嘲。
怀中少女安静睡着,不见丝毫异常。对面,狂火焚尽魔障,却并没有就此收住,那莹白如月的小光团在金瞳中倏地燃烧起来。
火星恣意乱扬,时间陡然慢了下来。
是幻觉吧,羲凰一族的纯阳之火只除魔障,为何会伤到她?
踏过鬼穴妖山,闯过腥风血雨,道盟世君一旦出手,便不会有半点迟疑,只因身侧再无并肩作战之人。
眼下亦是如此。水已覆,木成舟,就算意识到不对也不及收功,只能眼睁睁看着灼火寸寸烧尽怀中人的元神。
而元神一毁,便是穷尽黄泉碧落,都再寻不见斯人了。
“咣当——”
玻璃敲碎之声陡然刺入,斑斓的晶片如流星雨般斜逸而出,将受伤的小光团层层包裹住,与此同时,冷薄的剑锋自孟临川左胸贯穿而过。
剑光倏烁,傅昀森沉的嗓音重重压下:“孟临川,你个该死不死的贼驴!”
失去引导的火凤盘桓几圈,渐渐散成云雾,天地归于幽寂。
死到临头,孟临川却仍放肆笑着:“一条命换一出好戏,不亏。”
靛蓝的身躯自心口开始碎裂,碎片坠在地上,又变成灰蒙蒙的废土,直至傅昀把土堆踹下山崖都没流出一滴血,只能听见阴鸷的笑声在谷底反反复复回响:
“有趣,有趣啊!我倒要看看汇齐神器之时,那小花儿结的果,究竟是神还是魔?”
江雪鸿尚沉浸在差点“失手”杀了陆轻衣的恍惚中,木愣愣地落地,心口空落落的,像被捅了一个大窟窿,猎猎地漏风。
她不是神子吗?为何还会有魔脉?
沉默之时,陆轻衣双眼一睁,突然环抱住他:“不许堕魔。”
淡青的泪眼,凝咽的嗓音,破了洞的心脏一下子被狠狠攫紧,一个吐息间,阵阵后怕便顺着筋脉蔓延到四肢百骸。
江雪鸿将剑一丢,仓皇回抱住少女凉冷的身躯,许久才反应过来——元神离体,这是她的潜意识。
不许堕魔?她为何如此笃定他会堕魔?莫非……和晏闻彻说的双命格有关?
另一边,傅昀立在崖顶俯瞰最后一片灰土消散,回身擒过晶块,啧声道:“又是神泽又是魔息,你究竟捡了个什么玩意儿?趁早斩草除根的好。”
江雪鸿看着他掌心虚弱闪烁的小光团,搂着少女的手臂又收紧几分,嗓音干涩:“大师兄,她修为尚浅,元神不可长久离开躯壳。”
傅昀扫过横在地上的溯冥剑,唇边扯起一丝唾弃:“百年不见,还妇人之仁起来了。”
手腕一振,直接将光团打入陆轻衣的眉心。
元神归位,陆轻衣浑身先是一软,随后再次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失了光彩,呆呆望着眼前人。
江雪鸿小心翼翼扶着她,轻声问:“可有哪处不舒服?”
神情专注得像对待珍贵的瓷器。
陆轻衣低头不语,伸手默默探向储物袋,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傅昀神色一凛:“她不对劲!”
话音未落,陆轻衣已扯出一把寒晃晃的匕首,对准江雪鸿的心口,狠狠扎了下去。
白刃划破掌心,江雪鸿截住匕首,即刻点上她周身大穴,将人打横抱起,脸色再次冻结成冰。
孟临川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怀中,陆轻衣瘫软无力,眼中阴霾散去,唇瓣一张一翕,呜呜咽咽喊着:“司马宴,我头疼……”
江雪鸿无心计较她口中念的到底是谁,含糊应道:“忍着点。”
陆轻衣复又带着哭腔唤了几声,身子一缩,骤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绯色刺目,苦腥味的血一层层浸透衣襟,脊柱仿佛打入了一道闪电,男人彻底没了呼吸。
“陆轻衣!”
涅槃刺未解之前,她若对他有杀意,必遭加倍反噬。
明明今早在擂台上还是一副生气勃勃的模样。
永朔八十二年,也是在夜岭,他看着故人流尽了血,一点一点停了呼吸,脑海中一团乱麻,却什么也做不了。
找谁?去哪儿?清霜堂可有灵丹妙药?跟着姜三回隐云庄?她撑得到景星宫吗?或者直接硬闯濠梁城?要不还是先去一趟羲凰陵?
“瞧你这怂样。”傅昀搭上他的肩,一锤定音,“神魔混血不宜声张,去寻常阁。”
肩头的重量像在提醒他并非孑然一身,江雪鸿仿佛又回到了幼时闯下祸事的时候,良久才用与当年一般无二的口吻,轻轻吐出一句:“……有劳大师兄。”
*
随着最后一日的擂台赛被蒙面剑客打断,第廿七届琨瑜会也草草结束,连谁是魁首都没个说法。白堂主只道世君和神女有事先行辞去,道盟四城的几位红人也先后告退,闭幕宴要多冷清有多冷清,惹得人们议论纷纷。
“要我说,当年‘玉京三剑’那一届琨瑜会才叫个痛快,怪只怪你们生晚了。”
“我也听说离渊晏五当年夺魁一战堪称倾动天下,眼下不过是饮酒助兴来的,倒不如开幕宴神女那一舞有看头。”
“说到那位,传闻前几日慕统领在夜市拍卖场上拍下了一个稀罕物件,又不知是为哪个贵女备着的。”
“唉,昨日少年今日老,终是变了味了……”
从四海举目的盛会,到徒留虚名的空架子,琨瑜会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暑气低沉,平日空旷的寻常阁后院此刻却聚满了茶客口中那些炙手可热的人物。
顾曲来报:“少卿,白堂主已将纰漏之处处理完毕,相关罪仆也都送去了刑堂,白七小姐亲自问审。濠梁城那边,孟大公子已将孟临川易容混入琨瑜会之事报与孟城主,孟二小姐择日来景星宫请罪。”
慕容跟着施礼道:“暗线也已都打点好,‘百事通’对外只道世君神女因寻神器怠慢了宾客,魔道混入不过空穴来风,不会漏出半点旁的风声。”
晏闻度在卷宗上批上朱批,淡淡道:“恩威并施,让钱庄随意封些赏钱下去,十洲五城若还有管不住嘴的,直接重刑伺候。”
顾曲、慕容:“是!”
青绿蝴蝶隔扇门“吱呀”一声,姜荇提着药箱从内室走出,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晏闻度:“苏姑娘体内余毒已清,只还有一味‘忘川秋水’,不知如何处置。”
元神不稳,又惹了涅槃刺反噬,陆轻衣烧了三天三夜,滴米未进,身子冷得跟寒潭水似的,口里喃喃说着胡话,今早才终于消停下来。
“不愧是孟家人,连个毒名还有典故。”晏闻度忖度着在药方下又添了紫雪丹并参芦汤两样,方递去给一旁立着的落芷按方子抓药。
他顿了顿,又道:“这几日有劳姜三小姐,可需我遣人送你回隐云庄稍作休整?”
姜荇婉拒道:“无碍,隐云庄有大哥安排,我等苏姑娘醒转再回不迟。”
晏闻度无奈暗叹,在屋内负手转了一圈,犹豫道:“这‘忘川秋水’须发作出来才得化解,要么便渡与旁人。”
再受一次涅槃刺反噬,她会死。
桌边,按着青瓷盒始终一言不发的江雪鸿突然道:“渡给我。”
此话出口,四下俱是一默。
顾曲急道:“世君,道魔之战在即!”
慕容虽看不见,也能感知到那青瓷盒中滂沱的灵力,面色迟疑:“属下知世君担忧神女安危,但以身试毒,有欠妥当。”
姜荇也劝道:“晏五哥哥,‘忘川秋水’哪怕不被迷咒影响,解毒也至少要舍一段记忆,万一……”
“噼啪——”
玉棋炸出一个星宿形,金焰如涟漪般荡旋而上,气浪吹得衣袍呼啦啦乱响。
江雪鸿拂袖起身,嗓音像含着沙砾:“孟临川还没本事控制本君的元神,神器若沾了魔息,谁负责?给不相干的人,可守得住机密?给你们,谁有本事控制得住?——渡给本君,还有谁不服?”
这话说得句句出于道盟利益,但分明就是偏心。
因为还有一个无人敢提的选项——取出神器,即刻斩杀神女。
他那样孤傲又冷淡的人,居然也会那般心急。
晏闻度端了盏茶,上前道:“企之,消消火气。”
煞气在体内乱窜,江雪鸿捏紧杯盏,掌心被陆轻衣划伤处慢慢渗出血丝:“四哥,别逼我。”
内室根本呆不得,涅槃刺伤了她的躯壳,羲凰火伤了她的元神,她每喊一句“烫”,喊一句“疼”,就像拿刀子剜他的心。
若不是他一手安排,她根本不会变成这副样子。敌暗我明何等危险,他不该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哪怕,当日临走前多吩咐一句,多对她叮嘱一句,她都不会出事。
[神魔混血,是你没在乎过她。]
[拿她作饵,是你没护好她。]
[二择其一,是你放弃了她。]
梦魇重叠的呓音在心底如涛声般回荡,青玉扳指隐隐泛红,但忆起陆轻衣咽咽的那句“不许堕魔”,江雪鸿微绷着唇,忍着喉头腥甜按下了恶念与杀意。
世间最毒之计,莫过于攻心。
晏闻度眸中复杂了一瞬,阻拦的话终是没说出口,最后只道:“你就庆幸二哥还未出关吧。”
福祸相依,让这小子好好问问自己的心,也好。
*
明媚的阳光从竹窗探入内室,衾被中的少女乖巧睡着,软睫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投下半透明的阴影。
杀伐决断的男人看着她发间凝结的冰雾,眼尾的晕红,炽火填积的胸口像被绵绵密密的冰针扎过,隐隐泛起微酸的情澜,和一缕似曾相识的朦胧交错在一起。
池幽将一只珐琅小瓶递至他跟前,简短道:“寒毒解药。”
江雪鸿长眸微转:“你未免管得太宽。”
池幽妩媚笑道:“苏妹妹疗伤还需纯阳灵气辅助,世君若信不过我,大可请神医验药。”
江雪鸿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接过小瓶,仰头饮尽。
药液入喉,在浸透寒毒的身体里灼烧不绝。焚骨之痛传来,他只微皱了眉,视线静静落在陆轻衣垂落的手腕上。
莹白的肌肤遍布细密的黑纹,腕骨残留下绳索造成的擦伤,掌心涅槃刺的印记分外鲜明,看得人一阵心梗。
赤红蝮蛇在池幽掌心愈缩愈小,最后化作一枚红针。玉指拈针,灵光凝作细线穿孔而过,只听她缓缓道:“神女身魂有恙,是世君之过。”
丝线轻轻缠上少女的细腕,池幽根本不去看江雪鸿渐沉的脸色,继续道:“晏三把女儿家当做解闷寻开心的消遣,我看您也好不到哪儿去。”
“您是千年难遇的九转纯阳血脉,又炼得这副绝世灵体,当世已鲜有敌手。但在您眼中那些不痛不痒的小坑洼,对苏妹妹来说,却是凶险万分。”
“她神力微弱,您既然把她推上这个位置,便应好生护着她。”
红针扎入腕心大陵穴,陆轻衣嘤咛一声,睫羽呼扇几下,眉心皱起。
“寒潭九溟,嘉洲暗牢,还有凄凉筝幻境,她若当真只是神子,便不该被魔息影响。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冲着苏妹妹来的,可世君眼中,从来只有故人。”
针尖剔出一滴红得诡异的血珠,顺着丝线徐徐流动。江雪鸿无心追究池幽窥探陆轻衣记忆之过,不假思索便将血珠拢入指尖。
池幽徐徐收功,轻轻抚着蝮蛇,嫣然一笑:“您把她当作破境之辅,可苏妹妹生前,也是个被旁人千娇百宠的小郡主。”
不知是毒蛊入体还是这番责问触着了逆鳞,江雪鸿唇色隐隐泛白,冷声道:“池幽,谁给你的胆子指摘本君?”
池幽毫无惧色,还有意把少女的手往他掌心一搭:“带她来寻常阁,便是您的私心。”
触感是再熟悉不过娇软微凉,男人的手却如过电般狠狠一缩。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我言尽于此。”池幽施施然起身,意味深长道,“华胥大梦早该醒了。毕竟,苏妹妹元神上的伤,可不能沾魔毒啊。”
话毕丢下一盒金创膏,含笑着推门而出。
鸳鸯浴
十二层白玉高塔在月光里熠熠生辉,塔前则是一汪巨大的圆潭。泉眼四面等距铸有十二只凌空盘踞的龙头,充满灵力的泉水从龙口中吐出,在湖心的倒影上搅动一圈接一圈涟漪,摇曳着碎金般的光影。
暮水泉眼位于镇山白塔之内,而这十二只龙头里,则藏着十二枚举世罕见的封魔钉。
看着眼前宝相庄严之景,江雪鸿的目光刺痛了一瞬,不自主停下脚步。
云衣却是第一次来这里,愣然问:“怎么了?”
江雪鸿连忙循声握住她的手,一边用目光锁着云衣,一边探脉搏确认她是否平安无恙,半晌才道:“没事。”
沉默蔓延间,云衣想抽出手,偏被江雪鸿无声握得更紧,竟像怕她会继续挣脱,而这一松,就是永诀。
云衣心里乱了一下,感觉十分异样。
他指节修长,像一把骨头夹在手上。前世,他从没有这样牵过她。
“我独自去。”江雪鸿终于察觉到力道使得太大,松开手,“不,你跟着我。”
“别去。”他频繁改口着,“别走。”
云衣被他一整串相互矛盾的话整懵了。湖面上逸散的灵流扑面而来,她顾不上身边神经质的男人,迫不及待想要上前吸取,江雪鸿却死活不让她下水。
一拉一扯半晌,云衣恼火问:“你能下水,为什么不准我去?”
江雪鸿只执拗道:“你别走,也别靠近水。”
云衣冷然学着他的口气:“要么让我走,要么让我下水,再不然,就和离。”
离了最好。
这一世,江雪鸿不敢忤逆于她分毫,很快败下阵来,却又讨价还价道:“别离开我的视线,可以吗?”
“……”为了蹭圣泉,她忍。
*
因为灵力充沛的缘故,圣泉湖水一年四季温度合宜,最适宜调心理气。
云衣在塔内换上避水的浴衣,选在同江雪鸿离得最远的地方坐着,很快便感受到如芒在背的两道目光。
“背阴处湿滑。”江雪鸿提醒。
“我就要在这里呆着。”云衣拒绝换位置。
鸳鸯共浴,却毫无旖旎之态。看似深情款款,实则入不了彼此的心。
大婚那日隔着人山人海相望时还不觉,此刻隔岸相对,与他对视只感到一阵凉意。两百年时光将她的爱恋消磨成恨意,却忘了,江雪鸿也是会变的。
云衣转走视线,没话找话问:“那个叫妄越的和你结了什么仇?”
江雪鸿坐姿笔直,一边结篆将满池灵气往她那边送,一边简短道:“返魂草千年一开花,被我摘得。”
“为什么要摘返魂草?”
“为你。”
回答了等于没回答,他一向如此。
云衣只能问得更加直接:“听说你为陆轻衣摆了招魂幡、结魄阵,是真的吗?”
江雪鸿想不到妄越连这些都告诉了她,眸中闪过一丝警惕,只道:“你不是她。”
云衣将灵气引入丹田,头也不抬道:“你先回答我是真是假。”
江雪鸿却沉默起来。许久后,他凝着少女月光下出水芙蓉般的侧影,瞳孔先是一颤,随即再次锁住她,郑重道:“云衣,我不伤你。”
“信我。”
云衣当真要被他憋死了。
弯弯绕绕,藏藏掖掖,成婚的日子也不短了,这混蛋到底想对她,或者是对陆轻衣做些什么?
“你先告诉我真的假……”情绪太过激动,云衣脚底打滑,竟当真如江雪鸿提醒的那般,顺着湖水坡度滑了下去。
积水没过头顶,男人凝滞的目光顷刻破碎。
好在圣泉近岸处的水深较浅,云衣稳住身子后本可以自己游上岸,手臂却冷不防被人拽住。
“……”但凡江雪鸿说话能有做事一半利索,她也不至于气得七窍生烟!
云衣毫不犹豫给了他一脚,却因踹人的力道过于猛烈,被反推力带向了湖心,急忙手脚并用划起水来。可不知为何,周遭浓郁的灵流居然开始自动钻入她的筋脉,令人肌骨生疼,那条受过伤的右腿感知尤其强烈。
痛感刺激得云衣气息一乱,连呛了好几口水,扑腾挣扎之际,再次被江雪鸿拖进了怀抱。紧接着,他的唇也贴了上来,渡入汩汩仙泽。
触碰极轻,极小心,但真实可感。云衣竟诡异觉得,江雪鸿好像是在害怕她碎掉或消失一样。
水环境让五感变得迟钝,二人都停了动作,一起缓缓坠入湖心最深处。直到汹涌的仙泽将云衣体内波荡的灵力安抚下来,江雪鸿才重新借助浮力带着她向上漂去。
重新探出水面,云衣正要松口气,却察觉扯着她的那股力度即刻加大。江雪鸿一改在水下的轻柔,猛地把她按在岸边。
又犯病了?
宽阔的阴影完全遮住了月光,粉色瞳孔里倒映着一张苍白的脸,似瓷雕,似冰玉,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迷离之感。微凉的水滴落鼻尖,眼看他低头靠近,云衣下意识做出推拒的动作,掌心恰巧抵在男人心口那道断绝情丝的疤痕上。
这一触,仿佛打开了某个禁忌的开关,江雪鸿再不迟疑,俯身合眼就是一阵炽吻,像是反过来在同她索取生机。
“衣衣……”他好像还沉醉在酒熏之中,又或者是因沾了情|色的浓醇,嗓音变得沙哑断续,“我……”
似乎为了刻意避讳某个字,他改口道:“我很想你,是真的。”
这已经算是寂尘道君说过最动听最真切的一句情话了,字字忍着心尖痛意吐出,含着万般缱绻,云衣却始终戒备不减:“你想对我做什么?”
从前,她的身体从不会主动吸收灵力,江雪鸿究竟动了什么手脚?又有什么暗藏的目的?
江雪鸿选择了用动作回答这个问题,满是水泽的手捧过她青丝散乱的后脑勺,彻底封住了她的口。
月照白塔,影映千江,天地上下一片雪白,清寒的雾在唇齿间化为温润的烟。
二人都只着单衣,水漉漉的长发交缠漂浮在一起,身子却好像要和倒影一样,融化、绞碎在池水之中。周遭静得只剩下水声,风声,草木沙沙声,还有衫褪衣垂的簌簌声。
半透明的水花一朵接一朵洒向半空,点点晶莹,如抛珠玉。灵力渡入肤寸,凌晨的夜气反而转了暖,衬得除去遮障的嫣粉花枝更加娇艳欲滴。
霜月白,牡丹红。
大半个身子都浮于湖面之外,脊背撞上岸石,云衣闷哼一声:“江雪鸿!”
水汽蒸发带来丝丝凉意,只有被他禁锢的右腿滚烫至极:“嗯,是我。”
露水乱溅在足踝,眼看就要擦枪走火,云衣仰面看着十二龙头和一天明月,脑子里陡然响起妄越那句“淫|乱至极”——在仙门禁地整这一出,像什么话?!
触感又挪了半寸,云衣重重踢在江雪鸿肩窝,暴言冲口而出:“滚开,你要不要脸!”
千叠情澜骤然落下。
江雪鸿也意识到此举过于亵渎了,沉抑许久才轻手轻脚放她下来,道:“怪我冲动。”
冷月映衬下湖面重新平静下来,只剩暗涛在二人心头悄然翻涌。
各自换过衣衫,江雪鸿主动上前替云衣沥干头发,复又从身后搂住她。
“?!”神经至极,有完没完!
察觉怀中人始终不曾改变的僵硬,他终于暂缓下攻势,似有些低声下气问:“为何拒我?”
不是说,想他主动吗?
嗓音低沉,却震得云衣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明明传闻他中了云雨蛊都没碰辛谣一根汗毛,怎么还在荒郊野外求起欢来了呢?
谁能想到,曾令无数男人拜服裙下的陆轻衣重活一世,面临的最大困难居然是护着自己的节操。
愣神间,腰间臂膀再次收紧。
云衣心脏陡悬,豁出去道:“还能为什么?”
谎话圆不回来,不如学他发疯。
“你惦记着陆轻衣,说是有仇,还一直在围着她转!”她一把拂开他触碰的手,越喊越大声,“那些人一个个都因为陆轻衣害我,故意恶心我!”
她反应夸张,江雪鸿先是茫然,随即无措道:“我并无此意。”
“那你还替她抢返魂草!还往落稽山上甩剑意!”云衣气得想踹人,没意识到右腿早已脱了力,重心一歪,自己反倒向后仰去。
江雪鸿忙捞住她:“抱歉。”
云衣重新站稳后便迅速推开他,瞪道:“你道歉都这么轻描淡写吗?”
江雪鸿唇瓣动了几动,低道:“忘川水对我无用。”
忘川水,他还有脸提忘川水!
云衣头脑发晕,见他又要凑近,立刻恼火道:“不许碰我!”
江雪鸿站定,。
“再揽事有你好看!”
“好。”
“杀手的事也不许再查了!”
“嗯。”
他认错态度良好,云衣怒意稍平,借机提要求:“给你个弥补的机会,要不要?”
江雪鸿探寻的目光随之而来,那眼神清透中带着茫然和紧张,浑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无情之人哪里懂得两情相处中的是非对错呢?
云衣心头一颤,迅速别过眼:“我要进三十三洞天修炼。”
那地方的灵力比圣泉还要充沛,同时也方便她寻找元身。
江雪鸿有些犹豫,又多追问了一句:“为何?”
“问问问,你就知道问!”云衣恨极了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日子,难得有发泄的机会,毫不犹豫砸在他心口,“说要帮我凝丹,到现在也没做成,整天盘算着侵占落稽山,一碗接一碗毒粥倒是端得勤快!”
这话本是借题发挥,却字字撞在江雪鸿心窝上。
他承认,过问落稽山之事的确有私心作祟,因为只要杀了陆沉檀,她今后再如何梦呓也无用。
周遭危机四伏,她又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于他身侧,会一直在他身边。
是自己不愿让云衣变强,不愿让她变回曾经的模样,不愿让她能够轻易逃离自己身旁。
可云衣真的甘心一辈子依靠镇魂珠吗?
杀机环伺,药物滋补却治标不治本。看着少女脆弱易折的模样,若他稍有疏忽,云衣随时会受到伤害。江雪鸿心头生痛,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下定决心,足底灵阵骤现,直接扯着她踏入洞天秘境。
写着“太清”的青玉竹简在眼前展开,人影从虚空急速向下坠落。江雪鸿重新将寄雪剑递至云衣手中,紧紧抓着她道:“我应你,别走。”
不明状况的云衣:“?!”
——这神经病怎么赶着还给她递刀呢?
次日,上清道宗首席夫妇双双闭关,再不过问三界任何消息。
英雄救美(下)
疏帘微拂竹影,沙沙作响。
江雪鸿坐在床边,缓慢又生疏地替少女抹上药膏,看着她昏睡的容颜,久久不语。
池幽说得不错,有了私心,便有了命门,危急之时甚至能颠倒生死存亡。
江雪鸿沉了眼眸,下意识忽略心头陌生的钝涩,同思量天下时局一般,不带任何杂念地权衡起利弊关系。
魔脉难测,她又这般单薄虚弱,哪怕挺过了这道关,但要如何应对往后的风浪?
前生羁绊又如何,神力恢复难免动摇道盟的权柄,若问心有愧,替她凝魂再重寻躯壳便是。自己下手,总比被旁人威胁容易掌控。
渐凉的视线里,床边绣着莲纹的储物袋突然一歪,恰好摔在了男人的手边。
袋中物件分门别类摆放,却仍得显得凌乱不堪。
随手递去的玉棋戒指,顺带买下的金镯饰物,舍不得用的灵玉早已堆积成山,连他幻化出来的那根竹杖都被专门搁在了角落里。
江雪鸿看着看着,眼底深沉渐渐淡褪。
陆轻衣疗伤耽搁不得,这魔毒华胥引,必须尽快解了。换而言之,梦里梦外,必须作个决断。
他从心口引出一味赤色灼焰把玩,抿唇轻哂。
他们相识不过半载,他为何甘心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心底那股看不分明的意绪似乎快要脱离他的掌控,却在即将抽芽之际,被硬生生抑住。
不过是寻个契机解决魔毒,为大战准备一二罢了。
不过是给她增加些许自保之力,省得来日成了拖累罢了。
不过是见惯她动个没停的灵气模样,不习惯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罢了。
不过是他的疏忽大意伤了她,他有所愧疚,今后多照顾着些罢了。
道盟世君没有风花雪月的闲心,何况血脉互斥,阵营两立,他甚至未曾给自己留有退路,如何顾得上旁人?
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呢?
正钻着牛角尖,烧迷糊的小姑娘忽然攥住他的宽袖,糯糯道:“司马宴,本郡主想吃糖葫芦。”
不喊“烫”,不喊“疼”了,某三个字就变得分外刺耳。
赤焰陡暗,江雪鸿捂着半张脸,唇边溢出一个气声。
哈,真是快疯了。
指尖抚上她眼尾的泪痕,嗓音也落得极轻:“他就那般好?”
醉里梦里始终只有这一人。
似是感受到这温柔触碰,陆轻衣眼角弯成了两只月牙儿,还在梦呓着:“司马宴,你真好看。”
江雪鸿不禁嗤问:“有多好看?”
陆轻衣竟也答上了:“和晏企之一样好看。”
江雪鸿可算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薄唇跟着翘起月牙般的弧度,不依不饶追问:“谁更好看?”
陆轻衣似是思考许久,突然眼角一平,鼻端微动,哼出一个闷闷不乐的气音:“司马宴,不娶我你会后悔的!”
江雪鸿:“……”
池幽让他守着,绝对是算计好的。
院墙外,池幽不自主打了个喷嚏,复抬头看向眼前人:“您哪位?”
傅昀冷眼瞪她:“你眼瞎?”
池幽抱着晒好的干花,直接从他身前绕过:“我可不认识什么一剑捣了琨瑜会擂台的夯货。”
傅昀额角青筋一凸:“怎么,晏五自己看不住人,还怪起我来了?”
池幽回眸一笑:“你和他比起来,更冲动。”
她复往前走了几步,见身后不闻响动,转过身无奈道:“几百岁的人了,怎还这么容易怄气?”
得,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池幽瞬移至他身侧:“傅少侠有事寻我?”
她身上异香芬馥,傅昀不自觉绷紧了下颌,问:“晏五对那小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池幽觉得好笑:“傅辰卿,口口声声说着不管,怎的还在过问呢?”
傅昀别过眼。
池幽拈花细嗅,望向后院小楼:“估计这会儿他自己正恼恨着呢。你们这些男人啊,什么事情都要讲理,却不知情之一字,从来是无理可循的。”
她悠悠道:“也算是因祸得福,他若再不清醒点,迟早被心魔困死。”
傅昀神色古怪:“就凭那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我看他一向乐于找拖累,当年姜三就是个包袱。”
“拖累?我看未必。”池幽眼波微动,怜惜道,“但我倒希望苏妹妹不要陷得太深。离渊晏五身边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站的。”
傅昀不以为意,转过话题:“赤虺生于夜岭,你可知三生黄粱阵的具体方位?”
池幽垂眸看向他左手新添的伤口,半怜半恼着轻叹一声,反问:“傅少侠打算拿什么换?”
*
凉入霜纨,月侵冰簟,夜风卷走了白日的暑热。
陆轻衣催眠自己将事事看开,这次却难得梦见那些零碎不成片段的过往。
旁人说,她的爹娘曾是晟京闻名的神仙眷侣,奈何造化弄人。
她的爹爹苏不系出身平民,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但似乎又不止是个画师,被靖仪长公主力排众议招为驸马,成婚一年后却突然失踪,而她的娘亲则死于难产。
现在,她的娘亲是神女了,爹爹还没找到。
无所谓,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往事不可追,十七年生命如昙花一现般匆匆而过,那个一心为她的人,终究再也找不到了。
乱梦一层裹着一层,逐渐凝出司马宴被迷雾遮盖的脸庞。
临别之日,他说:“云衣,好好睡一觉,下一个落雪之日,我便回来。”
这般缥缈的许诺,实在气人。
陆轻衣在破碎星辰中辗转浮沉,眼前却突然漏下一线微光,蝶梦之外,似乎有谁在亲昵地唤着自己,是比“云衣”还要温柔的两个字,每一声都是绵绵情意。
她有过这样被人捧在手心吗?
风声落在枕畔,少女睫梢轻颤,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梨花木床上,身上盖了薄被,右手正被一只戴着玉戒的大手牵着,暖流顺着掌心汩汩涌入筋脉。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看着烛光里熟悉的影子,陆轻衣咧嘴一笑:“晏企之,好久不见。”
明明是这个人先丢下她的,怎么还一副臭脸,果然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算了,虽然没看到他把孟临川揍成狗的壮举,但被英雄救美的感觉,还不赖。
江雪鸿收了手上灵力,脸色却不见稍霁:“你还笑得出来。”
生死如梦,陆轻衣早就看开了——与司马宴相像又怎样,他是世间法度,她就是他的临时合伙人,摆正定位,少自寻烦恼。
“梦不归我管啊,又不是我想梦到他的。”养足精神的小姑娘拱了拱身子,懒洋洋道。
好像这梦还意犹未尽似的。
这般态度,无疑让听着她絮絮叨叨了一天“司马宴”长“司马宴”短的某人更加火大,本就难得的温意柔情早已消磨尽净。
江雪鸿长眉一横,阴阳怪气道:“本君日理万机,至于为个凡夫俗子同你置气?”
陆轻衣抱着被子,在对英雄救美的陶醉想象中自顾自翻着粉红泡泡,又转过三百六十度才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妙。
她出事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推波助澜,也有她不够谨慎的地方,但无论如何,公主大人也不该是这副仿佛准备罚她在景星宫上下扫十年茅厕的脸色。
好像在说:我就是在为那个凡夫俗子生气,咋地?
“晏企之,你是不是不太高兴啊?”
“没有。”
“……哦。”
忍,毕竟人家英雄救美了。
目测这会儿实在没有什么聊天的好气氛,陆轻衣想着下床找些零嘴,才撑起身子,便见江雪鸿顶着臭脸大步流星出了门,片刻后,落芷端了吃食药膳进来,看丰富程度,定是早就准备好的。
纯阳之体自带加热功能,江雪鸿立在廊上,待落芷服侍陆轻衣吃饱喝足,简单梳洗,复进门替她掖好被角,重新在床边坐下,居然还贴心地在她背后垫了一只靠枕。
熟悉的人做着匪夷所思的陌生举动,陆轻衣嘴角抽搐不已:“你、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了?”
江雪鸿盯了她片刻,冷嗤一声,敛下阴阳怪气,眼神像是碾碎的冰光:“孟临川对你用了搜魂术,神魔双血脉,真是让本君意外。”
陆轻衣一愣:“什么意思?”
江雪鸿眼中氤氲着化不开的浓雾:“神魔后裔,内丹凝结之时可成神,亦可堕魔。”
甚至当日九溟封印松动都同她这半神半魔之躯有关,难怪他始终查不到任何线索。
陆轻衣脑回路清奇,惊道:“你知道我爹是什么人了?”
江雪鸿眼皮都懒得掀:“道魔两立,十有八九是个死人。”
陆轻衣双眼瞪了几瞪,止言又欲:“晏企之,那好歹是我爹,你说话就不能委婉一点?”
“你孤家寡人的样子都是自己作的,我看你的技能点都加到修炼上了,嘴皮子还是小学鸡水平……”吐槽到一半,下巴上忽然一紧。
人影随着屋内烛光摇摇晃晃,江雪鸿噙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语气冷得好像大寒天里的冰凌:“遇魔则斩是道盟的规矩,你若想找死,大可一试。”
陆轻衣哽在喉头的霸总语录又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那双粲然的凤眼里分明写着:我很生气。
“嗳呀,好端端发什么火,和气生财嘛。”陆轻衣讨好着卖笑,脑子里飞快转起来。
搜魂禁术,难怪她醒来时周身好像被虫子啃过似的。
神魔混血,怪不得她从小身子就弱。
坑了个爹,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爹还是个魔啊。
人鬼神魔,这回她当真是大满贯了。
江雪鸿似觉得这笑容碍眼,手背上青筋凸起,又加了几分力道,陆轻衣倒抽一口冷气,笑不出来了。
她头一次看不懂江雪鸿眼中的情绪,只听他意味深长道:“知道疼是好事,若是五感全失,你离死也不远了。”
陆轻衣愣愣问:“我成魔的话,你是不是要杀我啊?”
江雪鸿眼神一凛:“世君所为,皆是道盟意志,神泽若转为天魔之力,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这是大实话,但这样直白地说出来,陆轻衣还是有些沮丧:“晏企之,你要是想追我的话,应该说我成魔会让你为难,杀我你又于心不忍,但不得不对我动手。”
江雪鸿嗤道:“话本上哄人的假话你也信。”
他的容颜被烛光分成明暗两面,含怒的眼神——有一说一,居然也怪好看的。
危机下的美色总是格外诱人,陆轻衣吞了口唾沫,继续问:“一定要选二选一吗?”
江雪鸿松开她,倚着床柱道:“你这副身子离不得灵力支撑,但灵力饱和若不加以疏引,必会爆体而亡。”
琨瑜会开幕宴那一舞刺激得陆轻衣神力暴走,若非他借涅槃刺帮她抑制下来,她已经小命不保了。但随着体内灵气越来越纯澈,有朝一日恐怕连他都未必控制得住。
想活命,只能靠她自己。
陆轻衣,而后往枕上一瘫,好似泄了气的皮球:“活着好烦,死了算了。”
江雪鸿长睫微颤,在双瞳中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情绪波动。
带她来寻常阁那日,抱着他的胳膊,哭哭啼啼着说“司马宴,我不想死”的,也是她。
千金买笑(上)
烛火“噼啪”一声,屋外又是一阵风吹树叶的窸窣乱响,声声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陆轻衣有一下没一下绞着裙带,忽听得身侧冷冷一句:“陆轻衣。”
她一个激灵。
江雪鸿正经叫她的大名,基本没什么好事。
陆轻衣脊背挺直,额角不自主冒汗,差点给他在床上跪下来:“小的在,世君大人您说。”
江雪鸿平日敛藏锋芒,但动起真格来,美得绝艳,也凶得吓人,漆黑的瞳仁仿佛深不见底的沉渊,上挑的眼尾更如刀刃一样,根本不敢直视。
天啊,她当初到底是惹了个怎样恐怖的阎王,难怪那些弟子惊成那样。
江雪鸿撑眉道:“现在知道怕了?平日不是一口一个晏老五叫得很欢吗?”
明明是玩笑口气,唇角却一丝弧度也没有。
陆轻衣头埋得更低了。
感觉现在的江雪鸿身高八丈,她只有一指甲盖那么大。
江雪鸿摆出御座上训话的架势,放慢语速道:“回栖梧院后,卯时起亥时睡,只准碰落芷验过的东西,不得擅作主张独自行动。每日剑招须练满三个时辰,留一个时辰读剑谱,隔七日登一遭紫极峰,本君若不得空便让顾曲慕容照看——今后你的课业起居本君都要过问,可听懂了?”
他本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平日不与她计较,倒还真想翻天了?
陆轻衣疯狂点头,内心默默流泪:别了,“暗无天日”的快活日子。
见小话痨不同他抬杠,江雪鸿的火气这才稍平了些许,随着周身威势卸去,嗓音也散漫起来:“你可知孟临川是如何逼我的?”
陆轻衣早就迫切地想知道他“英雄救美”的细节,猜测道:“肯定不是用我的小命,而是用神器威胁你的吧?”
江雪鸿手腕抵着额头,冷冷勾起唇:“一边是你的元神,一边是你的躯壳——你觉得,我该怎么选?”
陆轻衣杏眼睁圆,立刻骂道:“卑鄙无耻!难怪我到现在还觉得头疼!”
君怜月好歹是借助神器才让她元神出窍,孟临川这反派居然直接给她硬扯出来了,能不伤人吗!
此话一出,懒散倚着床柱的男人竟陡然一僵,捧过她的脸,轻问:“头疼得可厉害?”
动作认真,像捧着一盆易洒的水。
这姿势太过亲密,陆轻衣赶忙垂下眼帘:“还、还好。”
江雪鸿试了她的体温,复探了脉门,半信半疑松了手,叮嘱道:“若当真不舒服,务必同我说。”
小姑娘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蚊子般“嗯”了一声,抱着膝盖默了许久,方转回话题:“你肯定是选我这个存着神器的身子了,顺手捞一下我的元神。”
她猜得毫无二致,胸口上好像又被无形的冰针深深扎入几分,江雪鸿眼神微暗,涩声道:“我未料得你是神魔混血,驱使纯阳之火伤了你,若非大师兄,你早已魂飞魄散。”
“孟临川还在你体内下了一味‘忘川秋水’,致使你对我出手,惹了涅槃刺的反噬。”
“眼下‘忘川秋水’已渡至我身上,但伤在元神,痊愈不易,你切莫任性逞能。”
她既看得清明,他又何必瞒着。
话音落下,连屋外的蝉鸣都默了一默。
陆轻衣脸上的羞红一点一点变成呆滞:“……啊?”
毛线的英雄救美,合着他才是害她倒霉成这样的罪魁祸首,难怪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
……不靠谱的狗东西!
江雪鸿俯首凝眸,不放过她半点微表情:“怪我吗?”
这剧情跌宕起伏,陆轻衣实在没有力气锤他,默默缩回了被子,生无可恋地躺平下来,望着床顶道:“我又不是菩萨,怎么可能不憋屈,但我要是你,也会这么选。”
“怪只怪我在你心里没占那么大分量,连那个乌云大师兄都比不过,你当然不至于为了我当个昏君。”
“……好歹没把我直接宰了,算你良心未泯。”
英雄救美成了乌龙,江雪鸿按着剑,却笑出了几分英雄末路的苍凉。
一把溯冥剑,他因此结交知己,名动天下,遍历了繁华之盛,也因此违心背义,痛彻心扉,尽尝了人世之恨。
他因此剑荣光,他也因此剑困辱,知我罪我,皆是由斯。
神器举足轻重,那种情况,他不可能优先护她的元神。她偏偏,还是这副深表赞同的模样。
陆轻衣偏过头,又问:“孟临川说不定是用另一半鸳鸯笔控制我的,你抓到他没?”
“杀了。”
“啥?!”
“他是无惧仙剑的不死之身。”江雪鸿轻描淡写道,“除却这次,我还杀了孟临川两遭。”
“一是永朔二十八年在濠梁城将他一剑穿心,二是继承炎离赤火之时在羲凰陵借极火烧了他的身魂。”
原来孟临川就是羲凰陵噩梦里那个试图抢夺炎离赤火的黑衣人。仙剑凰火都杀不得他,难道要用神剑吗?
陆轻衣越想越恐怖,不自主瑟缩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能起死回生?”
江雪鸿道:“身子靠息壤填补,关键在于魂魄。”
他按了按她的掌心以示安抚:“他与上任鬼市主做了交易,用心脏换了不死之魂。没有心脏,仙魔之体便随他所欲,眼下恐怕又换了仙身,寻不到魔息为据,我只能暂时放他继续苟活。”
陆轻衣知他已有算计,反握住他的手,提醒道:“你连带着离孟羡鱼远一点,当心再被坑了。”
江雪鸿淡淡应声,复又握紧了她。
那些想不通的纷杂意绪暂且不论,但她所受的苦楚,他迟早会替她一一讨回来。
陆轻衣见他绷着个脸一动不动,忍不住挠了挠他的掌心,软声嗔道:“别自个儿憋着了,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我,不如赔点实在东西。”
话音刚落,一只巴掌大的青瓷盒便被甩到了枕边。
江雪鸿摩挲着被她挠过的掌心,眼中可算带了些许笑影:“你要的实在东西。”
陆轻衣鲤鱼打挺般翻身坐起,小心翼翼掀开青瓷盒,眼底瞬间涌现无数星星:“绯夜云衣!”
素色锦布上是一只晶莹璀错的绯红玉镯,色泽均匀,通身剔透,没有任何杂质裂纹,指尖轻敲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摸上去也是暖乎乎的。
灵玉越纯粹则越易碎,锻剑已是不易,锻首饰更是史无前例,这镯子肯定不是这两日赶出来的,估计得花不少工夫。
陆轻衣套上手腕晃了晃,愈发惊艳起来:大小和重量也都刚刚好,不会是专门按着她的尺寸做的吧?
怎么可能,明明是她自我牺牲得来的。
一旁,江雪鸿看出合她心意,眼中笑意更深。
让她上琨瑜会擂台,一则给她找点事,省得到处惹麻烦;二则趁着八方来聚,看看众人的反应;三则……此物贵重,总得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好送出去。
他原本只是打算送一块绯夜云衣,同孟羡鱼问来了线索,之后便全权交与了慕容。直到慕容把锦盒呈至跟前,他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在熙平替她买下金镯时,掌柜的随口一句:“镯子吉利,圈住人,套住心。”
挺好,看她还能跑多远。
陆轻衣不知道,这绯夜云衣镯已融入了他的心头元火。世人只知炎离赤火九重心法之威,却不知羲凰一族的心头血才是凤髓所在,与其性命相连,造成的伤害连神魔都无法治愈。何况元火外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于他多有不利。
晏闻度说他千金买笑,倒也不错。
香影摇曳,江雪鸿执过细腕,缓缓道:“绯夜云衣灵力精纯,若今后不慎留了疤痕,可借其消除。”
陆轻衣不太赞成地动了动鼻尖:“有疤痕就让它留着呗,才不要浪费宝贝。”
江雪鸿不知该骂还是该笑,指尖轻点,向绯镯里注入真气,流光散去后,虚空中竟凝出一柄半透明的长剑。
他取过流光溢彩的灵剑,轻飘飘道:“轻剑不耐用,倒不如借灵力凝剑。这几日乖乖养身子,待元神稳定下来便授你法诀。”
陆轻衣惊叹不已,连点头都给忘了,眼中的星星爆增数倍,好像烧开的沸水一般往外狂涌不歇。
这无妄之灾挨得,也太值了叭!公主大人天下第一!
许多年后的某日,神女躺在世君怀里追忆往事,抚镯甜笑的一幕被好事者写入野史,绯夜云衣便多了个“千金笑”的诨名,此为后话。
此刻,江雪鸿看着她莲瓣似的小脸,迎着烛火抖着腕子的稀罕模样,眸光不知怎的就软了下来。扎在胸口的无形冰刺都化为汩汩清泉,流淌过干涸已久的心田,一点点将那股看不分明的意绪催发了芽。
其实助她进神格重建玉京,还是汇齐神器后取了她的小命,借此巩固道盟,他根本没有任何打算。
他只知道,若让他现在提剑杀了陆轻衣,他做不到。
眼下倒不妨做一次举棋不定的庸人,在那日到来之前,好好待她,就像她说的,两不相欠。
但愿那时候,他能下得定决心。
显端倪
蝼蛄妖擅长土遁,妄越能把地道挖得如此之深,这些天也算费了不少功夫,但实在是毫无用处。
见人质既不害怕也不挣扎,妄越心情大好,卸下网兜,宽宏大量道:“看在都是妖族的份上,我就不绑你了,老实跟着我走。等杀了江雪鸿,我拿钱你走人。”
手心凝聚半天的妖力再次被打断,云衣气得牙关发痒,偏又一时半会儿寻不到脱困之法:“你抓着我就能威胁江雪鸿?”
早知道就不把寄雪剑扔了。
“为什么不能?你可是道君夫人。”妄越奇异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架势的婚礼,江雪鸿连天雷都敢替你挡,肯定对你情深义重。”
道士娶妖女,仇人做夫妻,无情人演深情戏,忘川水做合卺酒,一切都像是闹剧一般。云衣嗤笑不已:“他同辛谣春风一度了都没娶她,还不知道给我挖的什么坑。”
妄越不解:“什么春风一度?”
除了陆轻衣,还有人能降得住江雪鸿?
反应了片刻,他终于回忆起两百年前暮水圣泉被污染之事,鄙夷不已:“你都是从哪儿打听的假消息?”
他指点迷津般指了地道深处,解释道:“当时江雪鸿赶着去找陆轻衣,压根没理暮水圣女。后来听说得知解蛊要饮双方心头血,他差点把那女人一整颗心挖出来。”
虽然没有武器,但还有两件秘宝傍身。云衣不怕这个呆头呆脑的杀手,跟着他往外走:“那辛谣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还不是攀上了江掌门,”妄越讥讽笑道,“但我听说,那天的圣泉水——是红的。”
云衣并不相信事实能夸张成这样,细眉一提:“说得好像疯了一样。”
妄越却惊呼起来:“你不知道江雪鸿有多疯!”
“血符纸鹤都是小儿科了,”他手舞足蹈渲染着,地道里的人影也跟着张牙舞爪起来,“到一处就插一柄招魂幡,过一日就画一个结魄阵,百年前还为了一株返魂草差点弄死我!要不是有土遁术保命,估计我已经被他宰了。”
逆转死生乃修行大忌,云衣也惊愕不已:江雪鸿就这么忌恨于她?身死魂消了竟还不解气,非要把她复活过来再报复一次?
说话间,二人已经一前一后钻出地道,直接抵达了暮水仙境的入口。妄越借着月光再次端详起人质:“我看你和陆轻衣真的挺像的,但实在太弱鸡了,难怪要找个厉害的当夫君。”
云衣:“……”等回了落稽山,一定要把知道她这段落魄往事的人都灭口。
妄越在附近检查了一圈机关陷阱,跃上树梢等着江雪鸿自投罗网,继续同人质唠嗑道:“道君夫人,你觉得我这十面埋伏设计得怎么样?”
云衣对他已不抱什么希望,看都懒得看:“我怎么知道。”
妄越边眺望边道:“前两天,寂尘道君一道剑意削秃了落稽山最高峰,简直欺人太甚!我这回可是把看家法宝都使出来了,要是还挡不住他,只能靠你这个人质了。”
云衣瞪了他一眼,问:“你知道落稽山如今境况如何吗?”
“别提了,”妄越的叹息从高处落下,“新任山主就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软柿子,这次要不是他那个宠妃墨芙蓉主动请缨,妖界也不会挑衅清霜堂。”
陆沉檀素来不争不抢,登上山主之位大概也是被逼无奈。云衣心中理解,但对那小子纳妾的事还是有些膈应:“沉……你们山主什么时候纳的妃?”
空气突然凉了三分,妄越不自主按上腰间长刀:“他的女人多了去,你问的是哪个?”
云衣还没来得及开口追问,猝不及防感到一阵地动,精心布置的防守竟由远及近发出了一串清脆的断裂声,整个过程不费吹灰之力。
看家法宝被毁,眼看就要连带着那十万两赏金一起烟消云散,妄越几乎也要跟着碎掉:“这单不接了,快跑!”
正要施展土遁术,却见方圆十里都已被结界封死。妄越彻底傻了,再顾不上同族之间的体面,猛地挟过云衣。
长刀比上脖颈,云衣内心崩溃——认错鸩鸟也就算了,怎么连她雇的杀手都要挟持雇主?
“拿我当肉盾,你要不要脸?”
妄越也没真想牵连这个无辜的替身,安慰道:“你那夫君半疯不疯经不得刺激,咱们好端端站在一起,我万一被他误会成你的私奔对象可就大事不好了。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还望道君夫人见谅。”
绑架人质顶多挨一顿揍,绿了道宗首席可是要挫骨扬灰的。
云衣:“……”
报复了辛谣,本该是扬眉吐气威风凛凛的一晚,偏被自己雇来的智障搅和了一通。
寒冰从石板土壤中唰唰刺出,只见那人影踏着冻雪执剑而来,哪怕在宴上饮了不少酒,举手投足间依旧萧萧肃肃,渊清玉絜。
妄越率先开口:“江雪鸿,一百年前你抢了我的返魂草,现在我抢你的女人,算不算扯平了?”
狂风把雨丝吹成了烟,江雪鸿的声线依旧沉稳:“你我的旧怨,与她无关。”
妄越理直气壮:“我打不过你,当然要抓个人质谈判。”
江雪鸿不欲与他多言,紧盯住他挟着云衣的手:“放人。”
妄越故意用刀面挑了挑云衣的下巴,威胁道:“你废了自己的右手,不然我就废了她。”
银刃带着丝丝凉意,云衣极不威严地哆嗦了一下:他不会手抖吧?
江雪鸿眉峰一寸寸压低:“何人雇你行凶?”
盛气凌人的威压铺开,妄越一个不稳,手中刀锋竟真的轻飘蹭过少女脖颈,瞬间滴血成花。他惊讶不已:“哇,你和陆轻衣还是一个品种的妖精?”
话音未落,一片冰凌精准刺来,几乎差点把颈动脉捅穿,妄越吃痛,大骂起来:“江雪鸿你找死……”
尾音卡在喉咙里,云衣跟着抬眸,冷不防对上一双淬了冰色火焰的眼。
印象里,江雪鸿冷脸多半只是警告,极少真正动怒。而且,记忆中那个江道君不是冷漠无情的吗?可为什么还会有这种鲜明的表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江雪鸿拈起一道全黑的符纸,指尖仙流凝作符咒,转为银蓝之色:“这道结魄符凝了本尊的仙元,可够抵得上百年前那株返魂草?”
妄越将信将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
江雪鸿不置一词,直接扬袖将符纸甩出高空。
那满是仙泽的灵符被风一卷就飘然而走,妄越一愣,连忙追了过去。
江雪鸿盯准时机,趁他分神发难,率先卸了他横在云衣身前的手,随即袖底翻覆,召唤剑意直刺妄越心口。妄越握着符纸匆忙闪躲,却还是被狂风震断了半边胳膊,没来得及松口气,眼前又冲来无数剑影,直接把他掀飞了出去。远处呼号声不断,生死未知。
白衣在月光映衬下显得分外皎洁,男人的动作却好像杀戮成性的邪魔,毫无留下活口之意,显出几分惯经血腥的异常端倪。
云衣被他单手揽在怀中,听着耳畔震动分明的心跳声,不自主瑟缩发颤。
辛谣那句“江雪鸿有魔心”,难道是真的?
听到入口的动静,暮水众人也纷纷赶来,那道杀意正酣的白影却毫无收敛之意。
一别两百年,江雪鸿的确是有点不正常的。若今夜见了血,搞不好要彻查整个鬼市。
云衣计划失败,不愿事情再闹大起来,扯着他唤:“夫君,冷静点。”
比起那个来路不明的杀手,江雪鸿更在乎怀中人的安危,听到她唤自己,忙低下身。
冰冷的指尖触上颈侧,云衣蜷缩闭眼:江雪鸿不会是要转移发泄对象吧?
直到暖流覆上肌肤,云衣才意识到,他只是在检查伤口。
小擦伤愈合得很快,他却并未松手,指腹沿着下颌线一遍遍擦拭,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周围众目睽睽,他不知摸了多久,云衣本已做好了面对疾风暴雨的准备,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一腔惊怖竟都转成了羞愤:江雪鸿到底什么意思?!
终于,他问:“我吓着你了?”
“还、还好。”
寂尘道君的认知里只有是和不是,说还好,便是吓着了。他不假思索,浅浅吻在她额角:“近日纵饮了些,今后会注意。”
安抚极尽温软,云衣却更炸裂了:杀人后紧接着亲人,他果然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吧!
唇触落到了眼皮上,似还想继续向下探索,云衣忍无可忍,狠狠踩了他一脚。
江雪鸿也不强迫,恢复平静的视线终于滑落到她满是泥尘,又被妄越扯得有些松散的衣裙上,疏冷的眉峰皱了皱:“今后别再穿这身了。”
“为什么?”
“蝼蛄味臭。”
“……?”这家伙又犯什么死洁癖?
大众之下还这般作态,无论云衣是不是陆轻衣的替身,在旁人眼里都显出了这个女人对于寂尘道君的重要性。
族长跪伏道:“今夜属下疏于防范,让尊夫人受了惊,请道君责罚。”
其余人也跟着下跪,额头不住磕在寒冰未散的土地上,云衣看得暗暗感叹:不关暮水的事,今夜的绑架都是她自找的。
准确的说,从大婚之夜到现在,她一直都在自找麻烦。
江雪鸿冷眼看着他们求饶了许久,开口道:“本尊的夫人不喜血腥,那便从今日起停三年的灵石供给。”
云衣环顾一圈没找见辛谣,心中暗暗不爽。
虽然前尘往事已经过去两百年,但对才恢复记忆不久的云衣而言,不过是就近之事。封魔钉来自暮水,辛谣昔日又多次压迫于她,不如趁此机会发泄一番。
仗着江雪鸿立威之际,云衣添油加醋道:“夫君,今晚辛谣又欺负我了,不然我也不会提前离宴。”
不提前离宴,她就不会遇险。
江雪鸿眼中阴翳了一瞬:“那便杀……再停三年的灵石。”
沉重的威压陡然降下:“可有异议?”
灵山圣水相互依存,暮水虽有圣泉却无灵脉,依靠人为干涉才得以确保泉眼不干涸,停六年灵石的惩罚可谓极重,但族长哪里敢抗议:“无、无异议。”
*
暮水众人退去后,云衣憋了一整晚的郁结之气终于疏通开来,被江雪鸿牵着重新往泉眼走,突然听他道:“既离开了宴厅,为何不随身带着护身符?”
他倒追着盘问,吐息带着未散的酒气。
云衣胸口再次堵住了:“我又忘了,不行吗?”
话音刚落,江雪鸿又抛出了新问题:“你初到暮水,如何知道禁地位置?”
云衣想不到他竟是从地道起点一路追来的,随口胡诌:“我只是随便乱逛去的。”
“遇到歹人,为何不寻我?”
“他没给我求救的机会。”
“为何不带着寄雪剑?”
“太显眼,麻烦。”
“为何将剑弃在在灌木丛内?”
“我怕被人发现偷走了。”
一问一答,应对如流,云衣自己都不知道,她重生后的脑子居然能转这么快。
江雪鸿也不知信了没信,最后问:“为何剑上会有你的鞋印?”
“……”他果然是显微镜成精的吧?
云衣干脆反向进攻:“怎么,寂尘道君尊贵无双,连本命剑都容不下丝毫冒犯吗?”
听她改了称呼,江雪鸿眉峰骤拢:“可以。”
自两百年前解决暮水危机后,他便能够自由出入禁地。江雪鸿领着云衣踏入泉眼,又道:“你可以冒犯我。”
这话本是就事论事,云衣却不知想歪到什么地方去了。
早就攀折过的高岭之花,她才不稀罕反刍呢。
心上月
云衣一去成衣店就是半个多时辰,眼看新月初升,暮归之人渐渐多起来。
江雪鸿趁着等待间隙燃了一道符,简单从弟子处了解到,首席夫妇离开月余,并未引发什么波动。清霜堂即将与落稽山开战,因需要上清道宗协助应对外患,对白谦之死的追究也暂时搁下。
宗内安稳,江雪鸿眼见手中的冰饮早已化净,正欲入门寻云衣,陡然被一个推车的小贩拦住:“看道长是生面孔,想必是头一回来晴烟镇吧,您要不要买一盏咱这儿特产的云衣荷花灯?”
江雪鸿对灯异常敏感:“这灯能否祈愿?”
“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小贩见他仪表不凡,一面奉承,一面对着货架指指点点,“咱这云衣荷花灯五两纹印一盏,经谁的手放出去就旺谁,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式样。金色聚钱财,蓝色护体魄,绿色兴事业,白色加学养,红色求姻缘。您买一盏去护城河上放了,保准灵验得很!”
在正牌道法继承人面前谈五行无异于班门弄斧,江雪鸿仍认真听着,依次捡了金、蓝、绿、白四盏半透明云衣灯,伸手探向袖底——恍然想起,钱袋还在云衣那里。
他顿了片刻,从乾坤袋取出灵石递去,问:“四枚可够?”
灵石对于寻常阁的妖鬼来说是稀罕补品,但凡人哪里懂得其中玄妙。小贩看着灰扑扑的怪石头,为难道:“道长,这东西咱不收的。”
“为何不收?”
他问得莫名其妙,小贩再次打量起衣装素净的眼前人。这个道长模样生得顶顶好,自带出尘之气,与本地横金拖玉的暴发户全然不同,本以为是深藏不露,原来竟是真的穷酸。用石头交易,怕不是丐帮来的吧。
小贩心中鄙夷,直接就要上前取回灯,江雪鸿反而抬袖一护,再不肯还回来了。
“哎,你怎么还强抢呢!”小贩急了。
路人纷纷投来视线,江雪鸿不大习惯与人交际,抿抿唇,解释道:“钱袋在我夫人手中,她稍后会来结清银两。”
小贩全然不信:“咱看你孤零零呆在这儿站了半天,哪有什么夫人?”
道士怎么可能娶妻,他不会是有臆想症吧?
江雪鸿只执拗护着四盏荷花灯不肯归还,小贩折腾半晌都无法靠近。僵持间,身侧忽而飘来一声娇滴滴的媚音:“一整个钱袋都给出去了,看不出来道长还是个妻管严呢。”
回眸只见一个花信年华的陌生女子,衣着暴露,风骨妖冶,虽然是凡间少妇打扮,身上却隐隐约约透出几缕妖气。
那妖女对小贩道:“这花灯五两银子一个对吧?我替道长付了。”
小贩拿到钱,立刻拖车走人。临走前竟还别有意味吐了口唾沫,对这位声称有夫人还需要艳遇救场的道长蔑弃不已。
妖女扭着细腰款款凑近:“道长,那四枚灵石……”
话未说完,江雪鸿让开半步,隔空甩去灵石。他对解围者全无感激,就地将怀中四盏荷花灯拆卸重组,拼作一盏独一无二的彩灯。
四色云衣整齐交错排列,唯独缺一种红色。
妖女浑不介意他目中无人,接着搭讪道:“道长为何不求姻缘呢?”
“我已有夫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话本上骗人的桥段。”妖女迎着那冷若冰霜的脸,“只要有缘,皆可相交。”
江雪鸿再次避开她触碰的手,威压陡然散开。
孰料,那妖女并不畏惧,顶着仙界强者的威压依旧活动自如,故作委屈道:“小女子帮了你,怎么连声道谢都没有?”
江雪鸿愈发警惕,用余光扫了一眼成衣铺:“挟恩图报者不必谢。”
妖女顺着他视线看去,愈发觉得这一本正经却三心二意的道长有趣得很:“看也没用,我刚从二楼下来,这铺子从来只进女客,我却听见有一男一女聊得火热。您那夫人到现在都不见出来,莫不是同旁人私会去了?”
江雪鸿不作理会,抱着四色彩灯往店铺门外站定。
“我见道长多妩媚,又对巫族线索有所了解。”妖女一路尾随,娇着嗓子勾引他,“可否求得您一道传讯符呐?”
天色已晚,残阳将暮云尽染成血红之色。江雪鸿面色如常,一手抱着灯,一手在袖底夹起符纸,血墨纵横凝结,暗沉杀意无声涌动。
“在下生性好洁,不喜污秽之女。”
云衣出门时恰听见这么清冷冷的一句,看着男人挺拔若松的背影,微微挑眉。
污秽之女?他在内涵谁呢?
鼻尖嗅到牡丹花香,江雪鸿袖底符诀骤灭,瞬移过来,关切问:“银两可够?”
云衣名为试衣,实则会友,只随手挑了一套成衣换上,小镇物价低廉,银两自然绰绰有余:“让夫君久等了。”
妖女在旁边看着貌合神离的二人,含笑上前横插一脚:“这便是道长的夫人?”
她不惧威压,绝非庸碌之辈。江雪鸿迅速将云衣护在身后,目光冷然。
妖女早已听出云衣的音色,见她面对第三者毫无敌对之意,更加挑衅道:“道长嫌我污秽,难道你那个妖妻就干净吗?”
她直接点破云衣妖身,近旁的行人一下子退避三舍,三五成群议论起来——道士娶妖女为妻,实在是有伤风化。
偏见之语入耳,云衣在寻常阁做头牌时就被人议论惯了,早无所介意。江雪鸿却不欲持续纠缠,趁陌生妖女分神,抬手便点了她的定身穴。他揽过云衣,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径直离去。
足靴极快踏过几道街巷,直到云衣被转得犯晕,江雪鸿才终于停下,取出一片素色方巾反复擦拭起指尖。
云衣觉得奇怪:“受伤了?”
“脏了。”
碰了那妖女不到一眨眼,怎么就脏了?
云衣暗骂他洁癖没治了,不悦问:“夫君觉得妖女都是脏的吗?”
江雪鸿丢了方巾,复用水诀净着手,道:“你不是。”
云衣不依不饶,追问:“那陆轻衣脏吗?”
“……为何问起她?”
凛如剑锋的目光低扫过来,云衣心跳一紧,即刻遮掩:“我就随便问问。”
江雪鸿也不知信了没信,待擦净指尖水泽才缓声开口:“她心气甚傲,不会委身下流。”
那到底是嫌还是不嫌?
同他交流,云衣总觉得再长一个脑子也不够用,见他情绪还算稳定,壮着胆子继续在雷池边缘试探:“你被陆轻衣,呃,那个,就不反抗吗?”
说罢飞速眨了眨眼:“我听嫣梨说的。”
“那个”二字包含的数十种不可描述,二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次,江雪鸿静了更加长的时间,只道:“她未曾苛待于我。”
“真的?”
“嗯。”
云衣心头堵得慌。
有没有苛待,她心里最清楚不过。
江雪鸿被她欺负到生出心魔,居然人前人后连一句唾骂都没有吗?他究竟是防她太甚,还是当真无所怨怼?
懊恼间,江雪鸿已重新牵过她的手,发现那指背因砸击镜面而泛起的青瘀,平整的眉峰旋即蹙起。
云衣急忙解释:“这是试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撞的。”
江雪鸿拈诀渡净素手上的瘀痕,出声唤:“云衣。”
“怎么了?”
江雪鸿凝着她朱樱色的一身新衣,无论什么衣料,总衬得她云叶轻盈,灵华纤腻,仿若一轮血色明月,由眼底镌刻入心头,再也不能忘怀。
想她高居云端,做十洲烟尘外最干净的人。
他将云衣的手在掌心徐徐展平,喉结微振,一字一顿问得认真:“你想成仙吗?”
铸就仙身,便不再会因为妖身被人诟病,不再会轻易受伤。
云衣先是一愣,反问他:“想就能成吗?”
妖修想要依靠自己脱胎换骨,修成仙身,最少也要五百年。
江雪鸿不再多言,眼中冻雪微融,低头亲吻她的手背,郑重许诺道:“结丹约莫在年关,我替你护法。”
前世,陆轻衣曾无数次逼他跪在自己身前,让他如这般去吻自己沾血的手背,两心相离,从来不会温柔至此。
亲切又自然的动作激起阵阵酥麻感,云衣的脸蹭地红了:江雪鸿果然病得不轻!
二人从小巷里钻出,到达一处人群聚集的河桥。不少行人都是出双入对,挽臂同道,往下游放去无数荷花灯,祝颂之声不绝于耳。江雪鸿观望片刻,从怀中取出那盏拼接而成的荷花灯递给云衣。
昔年与他一同放灯的下场历历在目,云衣唇角一扯,兴致缺缺:“你还信这个?”
江雪鸿点头。
“你不是会做灯?”
“不一样。”
回想他婚前求签卜卦、扫尘除晦的种种举动,难道这是道门人的通病?但既然今夜要入他识海,还是先让他放松警惕为好。
云衣接过那盏别具一格的荷花灯,先看看周遭人群手里色彩单一的明灯——其中大多都是红色灯盏——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个,眉梢微动:“世上为情所困的人可真不少。”
钱财、体魄、事业、学养、姻缘,独姻缘最不可知求,难怪会有这么多盏红莲灯。
江雪鸿替她点燃蜡烛灯芯,轻道:“我不懂情。”
这个人,是他的掌中娇花,心头血月,哪怕不配说爱,他也会护她一生。按那小贩的说法,经了谁的手,便是为谁祈福。他能替她求的,唯有业消智朗、身心安乐。
云衣难得有心情闲聊,问:“有什么愿望,我代你一并许了?”
江雪鸿:“不用。”
云衣看着他同前世一样无欲无求的神色,撇撇嘴,随口道:“那便祝你生辰快乐吧。”
江雪鸿反而眸光闪了闪:“多谢。”
无色铃被盗之后,生辰日就成了他的禁忌,哪怕朝夕相伴,前世的陆轻衣也不曾在乎过他的生辰。同样一句“生辰快乐”,中间竟已经隔了三百年。
云衣轻巧,恰能漂浮于水上顺流而下,远看好像洒下了片片金屑。置身烟火红尘,听着身边凡夫俗子的真切祷告,云衣也觉得疏朗开怀起来。沉浸之时,人群外蓦地传来一阵躁动:“西边那头有美人献舞,快去看呀!”
跳舞?这不是她的看家本事吗?
云衣胜负欲顿起,转身就要去凑热闹。江雪鸿无言紧随,在川流不歇人群中隔开一片安全空间。越靠近热闹中心就越是拥挤,他干脆直接揽着云衣跨上了近旁檐瓦。
护城河西侧,只见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站在木板搭成的临时架子上翩然律动,一大片肩背都裸露在外——正是方才成衣铺外所见的那名妖女。
台下,无数男子目不转睛,这放诞轻浮的一舞,想必破坏了今夜好些姻缘之愿。
云衣弯着身子看了片刻,突然问身边人:“夫君觉得我今日这身如何?”说着就在原地打了个转。
绣鞋踢落一片黑瓦,江雪鸿小心扶稳她,道:“很衬你。”
与他一道,无论买什么裙子都很衬。
“夫君不是不懂情吗?”云衣整理发髻,轻飘飘笑道,“依我看,欲知情字何解,且入红尘一遭。”
说罢一步上前,江雪鸿陡惊,却见她凌空而落跨上看台,裙摆旋转散开,仿若一朵灼眼的芙蓉花落入凡尘。
人群一片惊呼,她闯入突然,狐妖也不由往边缘让了让,单人独舞陡然变作双人竞舞。木台本就不大,扬袖掀裾都能碰擦在一处,二人的衣装都绯艳夺目,在这繁花落尽的时节绽出嫣然春色。
夜久更阑,西风吹得绫罗如薄纸般朦胧。周遭没有伴曲,却丝毫不影响舞步的节奏,两人暗自较劲,周围人连声叫好。技艺看似不相上下,内行人却能一眼分辨出初学者与熟练者的区别,那到点就停的力量感,正是后来居上的关键所在。
木台边恰挂着连排的云衣灯盏,微黄灯火勾勒出少女半明半昧的身姿。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1]。江雪鸿站在浓稠夜色里凝望她倏然化蝶的影子,记忆的层褶也好像随之舒展开来。
西泱关战后,江寒秋和辛谣被陆轻衣俘获,成为她的泄愤工具,在落稽山为奴为婢,忍受百般屈辱。为了救下二人,寂尘道君不得不再次前往妖窟。任凭陆轻衣百般刁难,他有求必应,从无怨言。
起初是天蚕丝,后来是同心结,离奇要求层出不穷,甚至连一盒胭脂、一支步摇都要他千里迢迢送去。江雪鸿次次言出必践,陆轻衣却次次出尔反尔。
最后,她将那些赠礼一例毁去,轻狂道:“想让落稽山放人,那就换你留下来陪我。”
哪怕得知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与兄长暗通款曲,江雪鸿仍旧没什么波动。
陆轻衣恨极了他的无情,冷然弯唇:“以一换二,还是我亏了。”
江雪鸿视线只定格在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牡丹流苏,眼睫颤动不止:“好。”
这一留下,就是整整十载春秋。
此间,广袖长裙的女子轻轻一跃,好似天山月落,软款流光从千尺瀑布上倾泻下来,染作一段江南春水之色。
落花不过身外客,流水从来是凉薄。[2]
夜舞跳罢,更加热烈的掌声如浪潮掀起。江雪鸿一把牵过还在四处散发魅力的云衣,正欲离开,却见那个落了下风的妖女也追了上来。她冲二人盈盈行礼:“小女子韶歆,乃月狐族族长。”
她自报家门,云衣反而疑惑:韶歆,还是邵忻?同为狐妖,二人姓名同音只是巧合吗?
江雪鸿再次挡住她,低声传音:“那狐妖道行不浅,切莫理会。”
连寂尘道君都这般说,想必不是一般的妖物,修为恐怕至少三五百年。云衣不愿节外生枝,顺从贴上他的脊背,一心计划着如何让江雪鸿召唤元神契以便施展入梦咒。
韶歆对云衣的舞艺欣赏有加,本想笼络一二,只见他们态度冷淡,扫兴道:“算了,我找不装聋的去。”
话毕还不忘冲江雪鸿抛去一个媚眼:“道长,有缘再聚啊。”
寂尘道君的体质本就容易吸引妖邪,云衣也不觉得惊奇,韶歆一走,她便借题发挥起来:“夫君,她是谁?”
“不知。”
“又是陆轻衣,又是韶歆,你和辛谣、白胭也不清不楚,究竟置我于何地?”
群众听她如此说,纷纷替这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惋惜:摊上这么个桃花不断的夫君,真是天妒红颜啊。
江雪鸿并不理解“不清不楚”的具体含义,生硬安抚道:“我的夫人只有你。”
“怎么证明?”云衣得寸进尺,“趁着人多,你把我们的元神契亮给他们看。”
江雪鸿不疑有诈,立刻摊开掌心。
自己手心温热的契印立刻与他相互感应起来,元神之契,不仅意味着对伴侣身份的确认,更会将命门要害都尽数暴露给对方。
云衣眼底浮起一抹阴暗之色,叮嘱他:“不许收,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夫君。”
说罢故作倦意,江雪鸿只当她是跳舞累了,急忙将人抱起。
一路光线幽暗,云衣搂着江雪鸿的脖子,以元神契为引,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在他体内留下入梦咒。待他将自己置于客栈卧榻,仍紧紧搂着不松手。
成婚以来,云衣从来都是找各种理由让他晚归。江雪鸿许久不见她这般粘人,不由一愣——莫非她与那狐妖赛舞,是为了维护他?
玉指沿着后颈轻轻摩挲,云衣迎着那探寻的目光,露出一个浑然天成的笑:“安寝吧,夫君。”
今夜,让我入你的梦。
你哄哄我(上)
掉入修罗绝域不过一日,江雪鸿便套来了那玉京仙族的消息,打着解放修罗一族的幌子,让摩天子夜时分来引路。
陆轻衣听罢,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我也要去!”
江雪鸿撑在桌边,微挑着眉看她,散漫道:“你现在这副模样若出了寝殿,怕是要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
陆轻衣喉头一噎,懊恼地揪着白发:“我以为睡一觉就能变回来了,天知道为什么一直是这个样子。”
身上的神器多了,连他都没办法帮她遮掩,难道只能分头行动了?
江雪鸿迎着冷月晃了晃酒盏,又是一笑:“留你一人在此地,我倒挂着心。”
不经意的话语最是撩人,陆轻衣心跳微滞:“那怎么办?”
江雪鸿懒洋洋抿了口浓酒:“不知。”
陆轻衣瞪他。
喝你个头,也不怕别人下毒!
她蹦下床,趿拉着鞋凑到桌边,淡青的指甲指向心口:“要不你取一样神器出来试试?”
江雪鸿微皱了一下眉:“你的魂魄都靠神力镇着,五行神器未聚齐前,我可没这个把握。”
陆轻衣推了推他的肩,怂恿道:“试试呗,见不对就收。”
江雪鸿按住她的手:“胡闹。”
“搞得你傻坐着喝酒就有办法了一样。”
陆轻衣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气音,甩开这指望不上的男人。她提裙转到镜子前,摸了摸额心未全的神印:“成神也太麻烦了,是不是神格归位之前,我只能当一辈子活死人?”
江雪鸿道:“逃去三百年轮回,总要付出些旁的代价。”
陆轻衣边梳头边问:“轮回有什么不好的?”
镜子里的男人侧眸睨她:“身负神脉的命格官杀相犯,命途坎坷,神格归正时还会带着每一世的记忆——七情六欲八苦,你可想遍尝一遭?”
陆轻衣拿梳子的手不自主抖了一下,嘴上继续倔强道:“本郡主才不怕生老病死。”
江雪鸿听出她赌气的意思,搁下杯盏,瞬移到小姑娘身后。他俯下身,嗓音跟着肩头墨发一并滑落:“我为你束手束脚,你倒嫌弃起来了?”
魔域灭绝声息,酒气衬得他衣上的冷香分外浓郁起来,红瞳如血,只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一念成魔,她会是他的执念吗?
陆轻衣下意识绷紧身子,快速道:“嘚瑟什么,子夜都快到了还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我看你就是想拿命硬拼。而且当年要不是那谁提前拿到了流月髓,你现在也见不着我,论理你还得谢谢司……”
“苏请客。”江雪鸿皮笑肉不笑,两指不轻不重钳住她的双颊。
快梳好的发髻纷纷散落下来,陆轻衣艰难发声:“醋丝里涮了(醋死你算了)……”
这家伙,简直就是醋缸成精!
江雪鸿把她的脸捏面团似的捏了许久,才悠悠开口:“神器存亡与五城十洲的治乱息息相关,三百年轮回,期间若出了什么岔子,我不敢深想。何况,找寻神器凶险未知,仅凭你一人,未免太过苛责。”
陆轻衣揉着发酸的脸,插道:“我办事哪有那么不靠谱?”
江雪鸿唇角微勾,不做表态:“最重要的是……”
他蓦地凑近她的耳边,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道:“你入轮回,我会在意。”
陆轻衣问:“在意什么?”
在意晚一点才能相见,还是在意那时她已成神?又或者,他是在意她在轮回之中,经历过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恨情仇?
江雪鸿垂眸浅笑,露出一侧锋利的虎牙:“你猜。”
这笑颜与幻境中少年的身影完美重合,陆轻衣微愣,手脚一时都不知怎么摆,心里的小鹿又开始不争气地“扑通扑通”乱撞了。
呆在他身边,迟早要心跳骤停!
她转过身子,迅速绾上长发,试图用正事转移注意力:“你确定那个玉京仙族的消息可信吗?”
昨晚被他糊弄过去了,也不知他身上的伤势到底严不严重。
江雪鸿睨着她樱粉色的耳朵根,笑道:“既然来了,无论真假与否,都得去一趟。”
“就你找死最积极。”陆轻衣嫌弃道,“剑也丢了,神器还不知道在哪,管你是教我隐身还是把我揣兜里,反正要带上我。”
江雪鸿捏着下颌,忽然诡异地笑:“倒也是个法子。”
望着他又深又沉的眸色,陆轻衣敏锐地后退一步:“你要干嘛?”
风帘轻晃,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她便被逼到了角落。
男人的唇角挑着怀意:“跑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高大的影子笼盖下来,眼看那吓人的魔印越来越近,陆轻衣一脚踩到裙边,竟直接栽到了他怀里:“离、离远点。”
江雪鸿抱起小姑娘转过半圈,袍袖一卷,大步流星把她按进了榻里。他垂着眸看她,似乎故意要卖这个关子,轻笑:“闭眼。”
陆轻衣犹豫着松了攥着他胳膊的手,闭上眼,心如擂鼓。
他要干什么?怎么到床上来了?阴阳互斥的话,他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下一瞬,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发间,温热的额头贴了上来。
陆轻衣不自主攥紧那炫红的衣袖。
如果她有呼吸的话,此刻应该是很急促的。
额头相抵,衣袂交缠,金光绕旋开来,感受到熟悉的灼烫气息,冷冰冰的身子竟也起了薄汗。
他强大又危险的元神之力,正一点一点、毫无保留地向她敞开。
青磷磷的鬼火在屋内乱摇,重叠的影子也晃动不止,好像浮浮沉沉的心绪情窦。
片刻后,江雪鸿微微收束元神,撑起身,牵过她颤抖的手,声线微哑:“紧张成这样,还信我?”
“反正咱们阴阳互斥啊。”陆轻衣眼睛都不睁,故意蹭了他一下的心口,“你哄哄我,就不紧张了。”
江雪鸿轻嗤出声,带着明显的恼恨:“脸皮倒厚。”
陆轻衣猜出他是要入她的识海,她要是不配合,他也没办法,更加做作起来:“晏五哥哥,哄一下我呗。”
江雪鸿盯了她好一会儿,见小姑娘只是乖顺卧着,大有不哄就没商量的意思,一时心情复杂。
他揽过少女纤瘦的肩背,重新贴上她的额头,压着性子哄道:“莫怕,跟着我,试着把元神凝成实体。”
陆轻衣咯咯笑起来:“你真不会哄人。”
江雪鸿无奈:“专注些,仔细伤着。”
陆轻衣又埋在他肩窝笑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打开识海。
混沌之中,火凤在眼前缓缓凝成,尾翎轻轻扫过小光团,随着轻柔的触碰,暖流缓缓传输过来,陆轻衣心底也隐隐泛起期待。
元神凝成实体的话,他是大凤凰,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片刻后,耳畔响起江雪鸿含笑的嗓音:“睁眼。”
陆轻衣依言。
眼前是他放大数倍的身躯,努力仰着头才只能看到他的胸口。她疑惑地蹦跶到镜子前,只看到一只青蓝色的小灵鸟。
通体微青,到翅膀尾羽则过渡为深蓝,一双乌溜溜的瞳仁好似葡萄粒般,羽翼带着细闪,头顶的羽毛甚至是云衣般半透明的——但,只有他巴掌大。
陆轻衣瞬间恼了:“你耍我!”
她的元神才不会这么没有气势!
江雪鸿指尖凝着金光,觉得好笑:“借了本君的元神之力才化了形,倒还反咬一口?”
拿人手短,陆轻衣哽了好半晌,又重新对着镜子照了照,细长的尾羽一上一下,不由沾沾自喜起来:诶,仔细看的话,也还挺好看的!等她强大起来,肯定更好看!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她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我这个样子出去,没有破绽吧?”
江雪鸿冲她伸出手:“来。”
小灵鸟立刻乖巧地跳上他的手掌,仰头:“怎么样?”
江雪鸿看着这双澄澈透亮的眼,积累两世的妄念在心底喧嚣,长眸不动声色翻起波澜。
这眼神实在太过干净,干净到——想欺负。
前世,她经历了三百年轮回,早已失了灵气,又岂会露出这般天真模样?
片刻后,小灵鸟被他捏在掌心又是揉,又是滚。陆轻衣只当他是真的在认真检查,晕乎乎问:“晏企之,那些修罗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把你当成‘主上’了?”
江雪鸿点着她软乎乎的翅膀尖,敷衍道:“初代天魔晏扶,又名羲凰邪神,以九转纯阳之体修神魔两道,后被神女棠川斩下首级,躯壳葬于青棺,道骨神格一并销融于离渊,是为羲凰陵底洗骨池。此后羲凰一族隐居不出,直到玉京陷落后才入世,于清源四十七年建立景星宫。”
“所谓炎离赤火九重心法,实际便是涤除魔息的邪神功法,世人对我族忌讳颇深,亦是由此。何况从前族中长辈说我与先祖容颜相似,于我多有忌惮,我便仗着少年意气,登天阶拜入玉京。”
心法传承,容颜相似,但最重要的其实是,修罗们坚定地认为晏扶会“归来”。
陆轻衣不敢深想,轻问:“那传闻我爹继承的天魔之力又是什么?”
江雪鸿微凝了眉:“我怀疑,君问弦继承的天魔之力,便是与炎离赤火伴生的魔息。”
“可魔息不是被我娘消除了吗?”
“恐怕与君问弦设下的九重泉阵有关。”
神女不会滥杀,若君问弦只是为救君怜月误入歧途,棠川不至要请羲凰族长晏闻韶出面,以暴露炎离赤火秘密的代价,封印君问弦于九溟。
九重泉阵,一定和邪神有什么关系。
思绪越绕越乱,陆轻衣甩了甩小脑袋,忽又听到江雪鸿轻声唤道:“陆轻衣。”
她拱了拱他戴着玉戒的手指:“怎么啦?”
江雪鸿平静道:“颠覆神族统治的人,是我。”
“我知道。”
“下了九溟,我不会留君问弦性命。”
“我知道。”
江雪鸿眼帘微垂,视线紧紧锁着她,最后道:“倘若那短命王侯与先祖复生有关,我亦不会留情。”
你哄哄我(下)
陆轻衣愣了一下,险些从他手里滑下去,惊问:“你怀疑司马宴是晏扶?”
江雪鸿不置可否:“除了他,我想不到旁人。”
陆轻衣脱口而出:“还有你自己啊。”
那样的人,才不可能是天魔。
江雪鸿眉棱一突,恨铁不成钢地按了按她:“永朔七年到十七年,我的记忆不曾有差池。”
陆轻衣翅膀扑扇,挣扎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是你当年悄悄分了个傀儡出来,或者是现在的你穿越回去遇到了过去的我,类似这样?”
江雪鸿捏住她的毛茸茸的细颈,暗暗磨牙:“怎么想到的?”
空气好像瞬间凉了下来,察觉到他的火气,陆轻衣浑身一缩:“话、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
“傀儡分影?穿越时空?”江雪鸿懒散地睨她,“这些法术,你造的?”
陆轻衣听出他的讽意,卯足力气,一连啄了他好几下:“小心眼,你明明就是醋了!有本事打个赌,看看最后到底谁打脸!”
放完狠话便立刻扇着翅膀飞到半空,好像怕他报复似的。
江雪鸿虚虚握了握掌心,隔着鬼火看她,咬着牙笑得分外瘆人。
一人一鸟默然对视,并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四个大字:文不对题。
他问的是,她是否会在意过往和即将发生的种种,毕竟神魔正邪才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
但她似乎,偏题了。
或者说,他们在意的事,似乎从来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陆轻衣被他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讪笑着落回他肩膀上:“我没想那么多,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但司马宴的身份二选一,天魔和晏企之,她还是选后者。
别问,问就是直觉。
再退一万步说,他是不是司马宴,根本不重要。
江雪鸿默了许久,问:“倘若我与那人终有一战,你站在哪边?”
陆轻衣立刻接道:“站你这一边啊。”
江雪鸿怔了一瞬,笑道:“为何?”
陆轻衣不想让他看破心事,自以为凶悍地鼓着羽毛道:“邪不压正呗。”
江雪鸿似是早料得她会这么说:“若我也是魔呢?”
“你不会啊。”
江雪鸿轻轻一哂,不再多言。
陆轻衣不知他的心事,仰头欣赏起这个男人完美无瑕的容颜。
他骨相极好,冷白的肤,乌黑的发,眉眼染上魔红,愈发艳冶勾人了。仔细看去,睫毛向上卷着,唇角却向下抿着,似乎对她只是因为正邪立场选择他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移情别恋又不犯法,现在她是小灵鸟了,偷偷碰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就当是,勉为其难给他一点甜头。
靠近,仰头,嫩橘色的喙啄上男人的喉结,紫灰的云层猝不及防响起一声熟悉的雷鸣。
陆轻衣:“?!”
浓云一分,电光直贯而落,江雪鸿反应极快,迅速把她护在胸前,红袖翻折几下,在身前撑起结界。紫白与金红相撞,碎石混着瓦砾,冰雹似的乱砸下来,被炎火一例熔成焦灰。
寝殿轰然倾塌,天雷连劈了数十道,炙灼气味熏得人喉咙发呛。陆轻衣吓破了功,在他怀里变回了人形,筛糠似的颤缩着。
为什么啄一下也要挨劈啊!
江雪鸿不疾不徐直起身,修长的手抚上喉结,眉梢挑着戏谑,方才的阴霾了无影踪:“该怎么罚你,嗯?”
在天道面前,谁的心思也藏不住。
脸一路红到了脖子跟,陆轻衣嗔恼地锤了他一下。
……再也不想给他甜头了!
*
初代天魔晏扶乖戾残暴,性喜奢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心情不顺起来,甚至能笑着将心腹之臣聚拢到跟前,挨个踩断他们的脖子。
于是,前任修罗王摩乌临终前,给了摩天三个嘱托。
守着修罗绝域,等待主上归来,还有,摸清主上的喜好。
此刻,摩天望着在满目狼藉中闲庭信步遛着鸟的男人,眼角抽搐。
主上的喜好,简直难以捉摸。
明明昨日还对那白发女子宠爱有加,连脸都不让旁人看见,孰料才过了一夜,那女子便没了踪影。
就算是榨干了的炉鼎,至少也能留个尸身吧。
……细思极恐。
身后,精心打扮的女修罗扭着纤腰,用娇媚的嗓音道:“大王,奴家要过去吗?”
修罗一族的男性魁梧好斗,女性则妩媚多姿。作为修罗王大人连夜精挑细选出来的赠礼,这个名唤阿萝的女子更是娇艳出众,又习得一身不可与外人道的床上功夫,可谓风神媚态,样样俱全。
按照原本的安排,主上饮罢窖藏百年的美酒,待今夜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那玉京仙族,大胜而归回到寝殿,再与幔帐中玉体横陈的美人云雨一番,龙颜大悦,修罗一族的复兴想必指日可待。
然而眼下,耗费全族之力建成的寝殿烧得连块瓦片都没剩下,还爬个鬼的床。
摩天瞪她一眼:“你可以滚了。”
现在他要考虑的恐怕是,赶紧上哪儿去抓几只小灵鸟供主上取乐。
阿萝:“?”
见红影缓缓移近,摩天忙跪伏道:“可是寝殿有哪处不合主上的心意?”
即便肩上停着一只圆嘟嘟的小灵鸟,也并不妨碍与生俱来的威仪,红衣男子眉心魔印一闪:“哪处不合意,还用本座来提醒?工匠都死绝了不成?”
摩天连连求饶:“属下愚钝!”
这一磕头,焦黑的大地都跟着在抖动,陆轻衣忍不住轻轻推江雪鸿,小声唾弃:“别装X了,问正事。”
江雪鸿硬是晾了他许久,才居高临下道:“这修罗绝域的封印,也是那玉京仙族设的?”
坠入此地之时,他便察觉到,除却濠梁城青石城墙的围护,还有一处日渐薄弱的封印,阻止修罗们踏出魔域。
“这封印是前任魔尊君问弦所设,后被闯入的玉京仙族加固。”提起前任魔尊,摩天脸上青筋暴起,怨毒道,“那叛徒窃取天魔之力,如今被封印于九溟之下,主上开启九溟魔渊之时,千万不要对他手下留情。”
江雪鸿微微讶异。
想不到当年君问弦夺取棠川元神后,没有率领妖魔攻陷十洲,却反倒自行封印了修罗绝域,莫非被棠川动摇了复仇之心?
他问:“你口中那个玉京仙族现在何处?”
“九阴洞。”摩天面露迟疑,“只是那人与我族叛徒相勾结,九阴洞同海市蜃楼一样神出鬼没,手中更有一个邪门法器,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江雪鸿嗤道:“废物。”
迟则生变,溯冥剑和另一半鸳鸯笔至今没有消息,必须尽快找到那洞窟。
“奴家知道九阴洞的位置。”身侧突然传来一句娇滴滴的女声。
众人齐齐侧目。
血月青灯之下,女修罗阿萝冲江雪鸿盈盈一拜,丰肌秀色,媚骨天成,身上不知沾了哪处的雨水,霜雪般的白发贴在素白的衣衫上,勾勒出玲珑的弧度,清丽的衣装配合上妖艳的容颜,显得刻意又做作。
陆轻衣一见她的打扮便火了,在江雪鸿耳边暴躁道:“她学我!”
江雪鸿侧过身,长眸眯起:“你知道?”
阿萝美眸轻抬,对视之时横波流转:“九阴洞里那个叛徒名为屏兰,本是修罗绝域的守卫,昔年与奴家情同姐妹,却对仙族生了情愫。只要找到她的藏身之处,想必就能寻得那玉京仙族的下落。”
摩天在一旁威胁道:“若是敢欺瞒主上,九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奴家岂敢。”阿萝瑟缩了一下,视线始终灼灼盯着江雪鸿,又嗲声嗲气唤了一声,“主上。”
陆轻衣气急败坏地抬起翅膀,挡住了江雪鸿的眼睛。
当面勾引她的男人,简直无法无天!
江雪鸿若无其事地把炸毛的雀儿抓在掌心,脸上挂起招牌假笑:“带路。”
阿萝却羞涩起来:“主上,奴家不会飞。”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身子就往他跟前凑,动作幅度大了些,衣襟偏还一点点敞了开来。
陆轻衣眼睛都快瞪凸出来了:要不要这么恶心人?
江雪鸿往侧面移了半步,抬手幻化出火凤,轻描淡写道:“不会飞有何妨?”
阿萝面色一喜。
主上这是要与她同乘吗?
紧接着,容颜俊美的男人冲她温凉一笑:“魂魄总是会飘的。”
流焰缠上脖颈,阿萝慌忙道:“奴、奴家可以走……”
“只会走?”
“不,奴家可以跑……”
江雪鸿把小灵鸟拢在袖底,提步踏上火凤,经过她身旁时又丢下一句:“既然会跑,这双脚且先替你留着。”
足踝忽而一烫,好像她只要跌了下来,这双脚就别指望留了。火凤的阴影覆下,阿萝重重抖了抖,脸色比发色还要惨白,慌忙往九阴洞的方向狂奔起来。
身后,摩天感叹不已:对美人也毫无宽赦,主上果然恐怖如斯。
深灰色的云层之上,恐怖如斯的男人撩起宽袖,睨着腕臂上疾风暴雨般的啄痕,挑眉问:“这种货色,也值得你醋?”
赤焰破开冻云,激荡起狂风冷雾。
陆轻衣滚进他暖烘烘的胸口,一丝风都没吹到:“等找到那什么洞,让我揍她。”
她顿了片刻,又欲盖弥彰补充了一句:“我没醋。”
回答她的,是一声松间落雪似的轻笑。
一捻红
梦境里是一片茫无涯际的雪原。时而是幼童趴在墙边专注写符,时而是少年对照剑谱比划招式,时而是青年符剑双修一举破敌。
云衣以元神之体茫然四顾,隐约觉得违和。
这副清明有序的样子,浑然不像一个怀有魔心之人的梦境。莫非,是她预判有误?
她抚了抚手背被男人吻过之处,不信邪般迎着冻云霜风一路走到底,却只抵达一面耸立的冰壁。前方无路,云衣愈发懊恼,上前用长指甲狠狠一刮,那看似厚重的冰壁竟发出“咔嚓”一声——里层原来是极薄的中空结构。
外头这片平和,只是表象罢了。
黑雾顺着那用指甲盖刮出的缝隙徐徐飘出,肆意侵占梦境天地。云衣勾起唇角,仗着入梦咒与元神契穿墙而过。
曾经,仙门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打为魔修;这一次,她定要江雪鸿当众堕魔。
经历了一阵黑暗,眼前再次敞亮时已到了一间装饰华美的闺房门口。隔着重重帘幕都能闻到其中流溢四散的牡丹花香,彩绸缀满流苏,两扇玉屏曲折相对,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总爱这些浮夸之物。自成为妖王后,更把贫瘠的落稽山装点得浑然像个皇宫。
近旁立有铜镜,云衣不由侧目看了看自己的装扮——轻红面纱,高鬟螺髻,肩头只披一层薄缎,腰身一圈都袒露在外,舞裙也一直开衩到大腿。
她眼尾抽搐:江雪鸿到底梦的是什么玩意儿?
两百年前的记忆太过遥远,云衣分辨不清这梦境究竟属于前世哪一段,警惕挑起帘幕,轻飘飘踏入其间。
长桌边,白衣男子挺胸端坐,墨蓝长发被一丝不苟束起,视线凝伫不动,面前纸卷也铺得整整齐齐。那身姿清绝出尘,只提笔作画的那只手腕上戴了一圈镣铐。
云衣隐在纱帘后偷觑,心下了然。
这段日子,正是她前世斩杀魔军,威震四海,风光到极点的时候。不仅狠狠欺负了江寒秋和辛谣,更逼江雪鸿自封内力,以一换二,做了自己的阶下囚,将对仙门的怨恨施加给他一人。
这个男人丝毫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每日忙完她吩咐的种种任务后,便在监牢内按部就班入定打坐,修炼心诀。清冷道君沦为囚徒,起初也有其他妖族想要发泄一番,却不知为何都没沾到便宜。直到第十八个被江雪鸿虐得鼻青脸肿的妖族告到山主大人面前,陆轻衣才终于下令,让这个危险的人质搬进了自己的住处。
她住正室,他住侧间,任何动静都瞒不过彼此。
前一晚,陆轻衣忍无可忍,大骂江雪鸿在她房内画符的行为晦气至极,他今日起便只在房内作起白描水墨画。即便如此,陆轻衣仍要捣乱。
虽不明白这段记忆究竟有什么可成为执念的,但心魔关乎爱恨,想毁了他,要么让江雪鸿放纵爱欲,要么便让他发泄杀欲。如果能通过睡一回堕魔,当然比被捅一刀方便得多。
云衣依着记忆,旋舞入内,手腕脚踝的铃铛叮咚作响,罗裙下的冰肌雪艳时隐时现,风情万种,旖旎多情。随着踮步停足,面纱悄然飘落,露出其下的绝色容颜。
男人毫无反应,自顾自临摹着桌前玉瓶中名为“一捻红”的牡丹,只运笔的速度微微放缓。
墨色氤氲,画中工笔白描的牡丹渐渐成型,纸面陡然洇出一片鲜红。鲜红蔓延得极快,呈现攻城略地之势,不出片刻便彻底湮灭了白纸黑墨,化作一朵浮于纸面的妖花。
云衣不知何时近了他的身,伏低身子,学着当年的口吻道:“你在画我?”
她一手拆开发髻,一手提起裙沿:“画这样的我。”
碧纱低映秦娥面,咫尺暗香浓[1]。纸张乱斜,墨洇裙裾,画中牡丹比不上眼前人灼目,外衫恰在此时滑下双肩,江雪鸿下意识偏头。
这刚烈不屈的作态实在太过有趣,哪怕重来一次,云衣还是忍不住调戏起他:“不想看,那就来帮我穿上。”
她身边不缺侍从,无论男女,无论妖鬼,只要陆山主看得顺眼,都可以为她披衣端鞋。
江雪鸿选择无视。
云衣按照剧本,用那沁了水的嗓音继续威胁:“你说,我把上回那八十个仙族俘虏,拿去喂魔兽如何?”
江雪鸿还是沉默着,但总算转过眼来,半晌道:“杀业易引雷劫。”
女子只把里衣又往下拽了一寸,胸前沟壑半露,把那含着恨意的笑衬得愈发艳冶:“魔兽归戚家管,可不关我的事。”
可除却戚浮欢,岚陵戚家早已全军覆没。落稽山的恨由陆轻衣一人承担,陆轻衣的恨则都给了这个男人。
见她仍要脱,江雪鸿迅速替她穿上那形同虚设的外披,眼神多了几分深沉:“西泱关之事……”
他抿抿唇:“我会查明。”
时过境迁,见他笃定又认真,当时的陆轻衣还会有所动容,如今的云衣却再也不信一个字。她一心要激起江雪鸿的心魔,便趁着他替自己系上衣带之际,衔住了那凉薄的唇。
记忆里,手戴镣铐的青年毫无反应,只移开身子,在她手心画了一道清心咒。
此间,江雪鸿却并没有同记忆中一样推开她,而是一把将人按倒在长桌上,指尖沿着她的眉眼一寸一寸描摹,露出同小少年一样的偏执神色。
“陆轻衣。”他低哑着唤,三分理智裹挟在七分疯狂里。
这举动正中云衣下怀,可惜她没有辛谣的灵蚕丝,否则真想探探看这个人的入魔深浅。
说来也怪,名门正道对待心魔尤其要心狠,断舍离绝不犹豫,他居然对一个幻象如此纵容。
名贵的玉瓶斜坠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瓶中插着的那朵牡丹却没有直接落地,而是飞到了云衣手中。她把花枝擒至檀唇之前,轻轻一吹,随着牡丹片片碎开,乱红影里,云衣含着一瓣鲜红的花瓣,冲他抛去浮花浪蕊般的笑。
将你的欲念都显露出来吧,不必硬撑。
爱是最佳杀人武器,她以身为毒,越勾引,他越憎恨。越憎恨,越痴爱。恨似爱,仙似魔。
男人用目光锁着她,眼中理智减为一分,喑哑轻道:“别死。”
云衣不理会神智错乱者没头没尾的乱呓,桌下,她蹬了绣鞋,灵活的脚趾在他腿肚徐徐画了一圈。江雪鸿如触电般弯了膝,鼻尖与鼻尖的距离更近了几寸,只有圈着镣铐的手臂还撑在她颊侧。
吐息交换之间,呼出的是雪气,吸入的却是花香。
女子瞳孔中闪烁着魅惑的绯光:“你再看看,我是谁?”
琼肌皎皎,绿鬓萧萧,像倏闪而过的花火。江雪鸿不由呆了一瞬。
真正的陆轻衣从不会这般毫无芥蒂地对他笑,她是……谁?
只见她又笑了一下,柳枝似的玉臂缠上脖颈,浅浅啄着他的唇,如光如梦般唤:“夫君。”
两个字,让男人最后一分理智消散无踪。江雪鸿俯身便吻,极其也痴缠极其用力,若非这只是一片被心魔侵染的梦境,云衣几乎要以为,他灵魂深处,当真含着那般浓的深情。
元神相接,有利夫妇。云衣一边诱他沉沦,一边攫取元神之力,正在享受着,心口陡然传来一阵痛意。
江雪鸿不知何时弯了指节,只需再深入几寸,就能刺破她的左胸。明知他一身修为都被镣铐禁锢,云衣依旧吓得不轻。
不会是因爱生恨想挖她的心脏泄愤吧?
算了,如果他真在梦境里杀了她,一定也会堕魔。
可那力道却不再加大,江雪鸿在她双唇辗转许久,似乎是强撑着才吐出一句:“此处是灵墟穴。”
云衣瞳孔一瞪,天香院内身体力行学习十二经络图的记忆被诡异唤起。
他在干嘛?不会又“师兴大发”了?
“云衣。”江雪鸿努力辨认着她,“画还在吗?”
“什么画?”
“群芳会。”
云衣有些古怪看着他:“在我抽屉底下。”
她不爱整理住所,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听她还留着自己的画像,江雪鸿眸色顿软:“云衣。”
“嗯?”云衣暗暗有些不耐烦。饶是柔韧性再好,这么长时间被他按着也觉得后腰发酸。
江雪鸿却不疾不徐划破了指尖,道:“不愿,就推开我。”
话毕合上眼,再次把她吻住。
随着唇齿交缠不断加深,江雪鸿指尖蘸血,沿着云衣心口一寸寸描摹,血滴即落即凝,晕染胭脂红粉,画成一朵与纸幅如出一辙的血色牡丹。
他本就擅长等待,等新绿出芽,等细蕊绽春。修炼魅术的花妖,情动之时身体上会现出大片纹身,经由血色渲染,眼底芳丛遍布,更加显得冶媚动人。
吻罢,收锋。
周边景象开始消散,眼看梦境就要圆满落幕,云衣想不通为什么他纠缠这么久就画了一朵牡丹花,追问道:“夫君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江雪鸿抚着她微微发汗的鬓发,没头没尾接道:“我为你点了灯。”
“为什么要为我点灯?”
“祈愿。”
云衣淡嗤:“不管我有什么愿望,夫君都答应吗?”
梦里的她太过合心合意,江雪鸿从鼻端“嗯”了一声。
“那……”云衣转着眸子,笑得仿若地狱门前盛放的彼岸花,“夫君愿意为了我入魔吗?”
画中花衬着如花人,江雪鸿浑未察觉这话中暗藏的鸩毒,问:“你还走吗?”
“夫君应了,我就不走。”
云衣话音刚落,沉沉的重量便再次压下,只见波澜不惊的瞳眸搅动涟漪,眼底雾色由蓝转红,听着耳边一声声“云衣”,绮色旖旎的夜晚也到此结束。
*
光入罗维,合衾而卧的男女同时睁眼。
梦境断得太过突兀,清醒时,两个人都沉默了。云衣为功败垂成遗憾不已,江雪鸿却不知是何原因一言不发。
但既然有了入梦咒,往后也还有机会故技重施。
江雪鸿一动不动,云衣便想率先起身更衣,却没留意缠绕在一起的衣带。她睡在里床,跨步而过时受拉力一拽,恰巧跌进了男人的怀抱,跪坐在他身上。
云衣一阵羞赧,正欲爬起,脊背却被江雪鸿单手箍紧。她挣了挣,没挣开,有些不悦:“你干什么?”
江雪鸿默然抬手,拨开她半松的衣襟,盯着那空空荡荡的心口,似在疑惑。
他在找那朵血画成的花。
云衣倏地紧张:该不会是发现她元神入梦了吧?咒术隐蔽,按理说他是不可能分辨出的,只以为是一场春梦才对。
惊疑不定时,江雪鸿已用哑沙沙的男低音开口:“昨夜你换了衣,跳了舞。”
云衣忙把他往现实引导:“我逛了成衣铺,又与那狐妖同台对舞了一番,劳烦夫君等了许久。”
江雪鸿仍没有放人:“你同她争擂,是为了我。”
云衣不知他脑补了什么内在逻辑,敷衍点头。顿稍息,听他又问:“画呢?”
“什么画?”
江雪鸿指着她的心口:“花呢?”
“什么花?”云衣只装不懂,“夫君可是梦魇着了?”
江雪鸿依旧不松手,半仰起头定定看她:“你想我入魔吗?”
云衣注意到他眼底隐约闪现的魔红,有口无心安抚:“夫君仙骨无双,怎么会入魔呢?”
江雪鸿依旧恍惚不已:“梦里,你说想我入魔。”
云衣看似无意去撩他的额发:“无论夫君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介意。”
男人眉心的魔印时隐时现,凭肉眼看不出来是浅是深。
江雪鸿浑然未觉,只问:“若我对你有所妄念呢?”
云衣循循善诱,继续在红线边缘撩拨,试图让他倾吐心声:“怎么个妄念法?”
江雪鸿痴望着她,不再说话。
衣染天香紫,脂留一捻红[2]。空濛的眼睛,粉红的双唇,用梦里全无差别的体香,她那么美,又不知如何守着夫婿,就不该在外抛头露脸。前世,她曾用镣铐困着他,他同等答之,又有何妨?
眸色渐暗,被凿破的心魔封印不断侵蚀着原本清明的识海。江雪鸿心中时而想着如何报复前世行径,时而又为云衣如今的温柔心口泛疼,动作却是先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执念之人的双手被他禁锢在头顶:“我想锁住你。”
像你前世锁住我那样。
另一只手不轻不重扼住云衣的脖颈:“我想压迫你。”
就像你前世压迫我那样。
床帏一动,衾枕滚落在地上,他用膝盖抵住她的单裙:“我想占有你。”
就像前世你不顾我的意愿,占有我那样。
比酒更醉人的,是色欲。
大逆不道的荒唐词句如惊雷滚落,云衣终于有了危机感,暗暗吞了口唾沫。
她硬拼不过江雪鸿,一旦魔魇彻底被激发,也可能会让自己万劫不复。这个微妙的尺度,必须把控。
放长线钓大鱼,才入了一次梦,不能这么快让他得偿所愿。
昨晚到现在的收获已经很多,云衣见好就收,笑着开口:“夫君今日不是还要有事?要不我们先起身……”
话音未落,被举在头顶的手腕上陡然绕过一样柔软细长的物件,耳边响过玉石叮当声,江雪鸿竟用发带把她牢牢绑在床头。
云衣:“?!”
千算万算没想到,这玩意儿还能绑头发以外的东西啊!
唇对唇封死,腿也被他压制着,根本动弹不得。云衣不知他大清早发什么疯,即刻抗拒起来。
江雪鸿倏地冷了下来,在她唇瓣辗转问:“不愿意?”
话说得好听,入了正戏反而挣扎不断。
云衣一边努力解着发带,一边瞪他:“我没准备好。”
江雪鸿将发带尾端的两半阴阳勾玉合并扣紧,确保她再逃脱不得,才缓慢道:“你想学厨,我为你熬羹制汤。你想变强,我带你入洞天秘境。你想来凡间,我陪你闲逛游观。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他居然一直在守株待兔?
云衣一时分不清谁在谁的网里,听江雪鸿又道:“昨晚是你留我的。”
她不自主缩身,江雪鸿再次把她扯正,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在寻常阁,也是你留我的。”
记忆里无欲无求的人现在几乎要把“馋她身子”写在脸上,云衣心底一阵异怪,眼神闪烁道:“这不一样,你想太多了。”
床笫之事从前都是她主导,他一个人质,怎么能以下犯上?
江雪鸿皱了下眉。
虽然不明显,但面瘫能这么明显地皱眉,一定是很不高兴了。
顿了片刻,他重重咬在云衣脖颈上,用训诫弟子的口吻警告她:“云衣,言信行果、闲邪存诚。”
痛感自下而上,似憋了极大的火气,云衣连忙制止:“再等等,先查巫族线索,好吗?”
“你我一道?”
“嗯。”
“查到线索便准备好了?”
“呃,应该吧。”
衣衫浸染牡丹花香,江雪鸿不自主抚上她的脸颊。
女子红唇皓齿,乌发凌乱,一双秋水横波目看似温柔,却隐约透露出几分傲睨,但这傲睨毫无前世盛气凌人的威仪,反而像是平淡羹肴中的调味剂,更加刺激得人心痒。
这一世,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够确认她的身份,她前尘尽忘,又与寻常阁脱离关系,把她在上清道宗锁一辈子,外界都未必能够察觉。
如果他坚持,那双绯色潋滟的眼睛里,会不会有水光?那紧咬着的唇瓣上,会不会流下血渍?她的血会凝成牡丹花,一定很迷人吧?
邪念被理智陡然打断——不,违背她的意愿,她会死。
云衣有一瞬间觉得江雪鸿的气息骤然阴冷,魔印隐隐发红,却又转瞬即逝。
在寻常阁时,阁主常常念叨,男人是经不住考验的,但江雪鸿的言行不可以用正常男人的逻辑去揣度。比如,他刚刚莫名其妙就火了,现在又莫名其妙消气了。
呆怔间,手上绑缚已被解开,江雪鸿吻了吻她的眼睛,告诫道:“最后一次。”
云衣揉着手腕脖颈,心有余悸看了一眼恢复如常的男人。
下次入梦,还是不要折腾他太过比较好。
眼见江雪鸿卷起帘幕,动作忽而定格。
云衣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又要干嘛?
江雪鸿只将幔帐迎着日光照了照。帷幔一角,迎光倒映出几片符文,约莫是对他们二人仙妖灵力交错有所反应才显现出来。他盯了片刻,简短道:“巫族遗迹。”
欸,巫族线索居然就这么递到眼前了?!
江雪鸿的办事效率一向奇高,她能准备好……个鬼!
千金买笑(下)
说是养伤,在陆轻衣看来,身上不痛不痒,除了五感又弱了些,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几乎等同于度假。
江雪鸿却一点都不轻松:元神不稳,气血两虚,只会让她越来越易倦嗜睡,以生气补残魂,指不定哪日便醒不来了。
头几日,他几乎隔一个时辰就要寻一遭陆轻衣,直到一次撞见了苏小郡主正在沐浴,被一盆水轰出了门,这才稍微有所收敛。
碧簟纱橱,槐午阴清。
后院碧池开遍粉白荷花,竹廊下,少女脸上未施脂粉,穿着轻薄的碧罗裙悠哉悠哉地啃罢水蜜桃,一边催促着落芷给自己扇风,一边敷衍着应付男人的叮嘱。
顾曲寻到了子夜镜线索,江雪鸿少不得要亲自去一趟,便将印信给了她。
陆轻衣捏着掌心凤首玉身的带钩,总算凝了神:“这块玉你是从哪里拿到的呀?”
江雪鸿在她周身连着落了几道护身诀,淡淡道:“大哥替旁人转交与我的。”
陆轻衣撑起身,轻纱褙子滑下肩头:“谁呀?”
那个“旁人”,会是司马宴吗?
江雪鸿戴上面具,嗤道:“我怎么知道。”
听他这般语调,陆轻衣便知再问不出什么,瞬间蔫了下来,变回了懒洋洋的模样,躺平不动了。
江雪鸿踏出一步,又回身恨铁不成钢地在她玉凉的脸上捏了一把,方带着慕容出了门。
才跨出寻常阁,他便懊恼地揉了揉眉心。
夏日衣衫轻薄,小姑娘粉脸碧裙,半躺着乘凉的模样,活像一只鲜嫩多汁的水蜜桃,引诱人咬上一口。
挨道天雷,倒也无妨。
江雪鸿捻着指腹,深吸一口气:他大抵是被心魔影响了,不然怎么会生出这种禽兽想法。
早知道她吃啥像啥,这几日就不该放她吃那么多桃子。
另一边,他前脚刚走,阖眸假寐的小姑娘就蠢蠢欲动起来,架梯捉鸟,撑船采莲,自娱自乐玩了一整日,又趁着夜色一路溜到了姜钺和君怜月初见的朱楼。
轻纨细绮,笙歌画堂。
二楼明间向天井敞开,仅有帷幔遮护,倚着垂灯朱栏往下看,便能望见大厅场景。楼内人来人往,陆轻衣凭着世君印信狐假虎威,在一处房间大摇大摆坐下,边嗑瓜子边看起戏来。
纱娟蝴蝶灯映着篆成鱼水状的穹顶和垂花,侍女才刚打起帘子,便听得掌声无数。
清音逸响,惊尘绕梁,与凄凉筝幻境中所见几乎无差。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凝固的,整日吹弹歌舞,不知年月几何,不解人世离分,帘后总有声价百万的秋娘,席间总有醉生梦死的王孙。
陆轻衣正发着呆,背后忽飘来一阵浓重的酒味,紧接着,身侧两边各伸出一只肥硕的大手,眼看就要搂住她的腰时,护身诀倏地一亮,那人便被重重弹了出去。
“咚——”
五短身材的胖子狠狠撞在花鸟画屏上,极为痛苦地哀嚎一声,好似被扔到油锅里滚过一遭似的。
看着周身淡金色的结界,陆轻衣嘴角几乎翘上了天花板:被大佬罩着的感觉,好爽。
对面,胖子揉着满是横肉的脸,折腾好几下才站起身,醉醺醺嘟哝道:“你这新来的丫头挺厉害啊,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个喝醉酒走错地方的傻帽。
陆轻衣煞有介事道:“我是燕舞她妹妹——莺歌。”
“燕舞……好耳熟的名字,”胖子吞了吞口水,猥琐笑道,“说不定你的好姐姐和小爷做过夫妻呢,嘿嘿……”
“……”幸亏晏老五不在。
胖子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继续调戏道:“莺歌妹妹会什么本事?”
说着又要来挑她的下巴,半途却被一道横插进来的倩影拦住,避免了再次被弹飞。
池幽媚笑道:“这是我远房妹子,小丫头不懂事,还望李公子多多担待。”
未等对方应答,她又抬声道:“嫣梨,还不快领客人去歇息。”
“来啦~”嫣梨卷起帷幔,扭着水蛇腰投怀送抱,娇娆的嗓音好似掐的出水,“李爷,您都好久没来看嫣梨了呢,不会已经忘了奴家吧?”
软玉温香入怀,胖子再顾不上什么“莺歌燕舞”,搂着嫣梨就踉踉跄跄往外走,咸猪手不安分地乱摸,打着醉嗝道:“怎么会……嫣梨妹妹可是小爷我的解语花,黄泉路上都想和你做夫妻,嘿嘿……”
陆轻衣一阵恶寒。
要是知道嫣梨真是个鬼,他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出心理阴影了。
胖子一出门,池幽便嫌弃地捂住鼻子:“一股酒骚味儿,去隔壁吧。”
*
夜色靡靡,香灯半卷,池幽领着陆轻衣在桌边提裙落座,侍女点上龙涎香,为二人倒上碧玉般的清酒,方合上门扇,静静退下。
池幽转着团扇道:“这‘捩碧融青’乃寻常阁独家酿制,已藏了两百年,在红尘大梦里陷得越深啊,越品得出滋味。当年傅辰卿在我这儿日日买醉,可都没舍得拿出来。”
陆轻衣怀着好奇心浅抿了一口,被辣得连连咳嗽,吞了几片糕点方缓过来。
池幽无奈摇头:“真是清水芙蓉一般,那日看苏妹妹哭得伤情,我还当经历过什么创痛呢。”
陆轻衣愣愣问:“我哭什么了?”
池幽掩扇而笑:“苏妹妹一直当着世君的面喊旁人的名字,当真不记得了?”
陆轻衣尴尬地挠了挠脸颊:“云洲古曜国长平侯司马宴是我朋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是把晏企之认成他。”
“原来困住苏妹妹的是相思局。”池幽了然,“听闻长平侯勇武有为,为古曜国创下不世之功,可惜新朝才立便杳无音踪。”
难得遇上个愿意听她唠叨司马宴的,陆轻衣也打开了话匣子,又捏了一片糕点:“那都是后来啦,他以前成天被我使唤。”
“他封侯那日骑马过长街,不知有多少贵女芳心暗许,可我动心,却是在他还是凤阳阁杂役的时候。”
“但我表白没成,也活不了多久,就不拖累他了。”
池幽轻轻一笑:“亡国之恨,苏妹妹可曾觉得委屈?”
陆轻衣摇头:“我无父无母,如果没有他,肯定会活得很艰难。何况晟京已经烂透了,哪怕不是司马宴,也会有别人颠覆。”
池幽心下暗叹。
司马公子在小姑娘心里扎得这般深,想取而代之,怕是难啊。
陆轻衣摸着头顶的大蝴蝶银簪,突然有些怅惘:“其实我总觉得司马宴是故意不让我想起他的模样的,好像恨不得让我忘掉他。”
池幽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可没有什么念念不忘的故人,玉京孟氏派人杀我赤虺全族,我苟活到今日,却连个复仇的心思都没有。”
陆轻衣吃着糕点,支吾道:“可是你救了乌云,呃,傅昀。”
池幽摇头:“是晏五故意网开一面,我不过是个半道截胡的。”
陆轻衣微怔,不禁又问:“他们当年真的那么厉害?”
池幽语声缥缈,不承认也不否认:“人言可畏,一分善恶,出口便是十分,唯独十分的委屈,出口只余一分。”
“少年知己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放下杯盏一叹,“辰卿说再次见面定会杀了晏五,可我早就料得他下不去手,不过是把陈年旧账翻出来,两人掀了伤疤,一并再煎熬一番。”
陆轻衣讷讷点头,想不到她对江雪鸿凶巴巴的大师兄竟如此挂念,脱口便问了出来。
“软红尘,谁没有几分憾事?”池幽也不掩饰,柔声道,“我初遇他的那年,个子只及他的腰际,只那一眼,便误了终生。”
陆轻衣回想傅昀凶神恶煞的样子,问:“他平时性格很好吗?”
池幽用团扇遮了半张脸,垂首笑道:“我喜欢的人呀,自矜自负,莽撞冲动,争强好胜,说话也向来不知轻重。”
不然一朝跌落云端,也不至引得那么多人落井下石。
陆轻衣:“那还喜欢他做什么?”
“我是商人,见惯了虚与委蛇。”池幽淡笑,“但世事混浊,善恶变易,从贵介公子到江湖布衣,他始终是那个清狂肆志的傅辰卿。”
“他当年逐鹿天下,也不过是为了问晏五一个答案。”
“只要是晏五的话,他便信。”
“可晏五什么都没有说。”
见陆轻衣懵懵懂懂呆坐在椅子上的模样,池幽无奈摇扇,美眸划过她腕上新添的镯子,调笑道:“故事换故事,我既说了那些旧事,你也该交代一下和晏五的关系吧?”
陆轻衣脸色一窘,闪烁其词道:“暂时同盟关系,我跟他祖上就不是一路人,迟早要分道扬镳。”
这话出口,反倒让她自己伤感起来。
池幽不依不饶,轻轻戳着她身上层层叠叠的护身诀:“难得相逢容易别,我看晏五对你宝贝得紧,瞧这结界严实得跟铁板一样。”
陆轻衣不假思索:“可他还给姜三小姐设过。”
池幽“噗嗤”一笑:“原来膈应在这儿呢。”
她又抚了抚陆轻衣的脑袋:“据我所知,永朔二十五年琨瑜会那档子事是姜二一手推波助澜。十年后在濠梁城,为的是护姜三的名节。至于如今,一来是还姜二的命债,二来我猜晏五还有旁的打算,你不妨直接问他。”
陆轻衣撇撇嘴,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递给池幽,小声道:“我的血对乌……傅昀有益。”
她别过脸又添了一句:“不要告诉晏企之。”
池幽眼神愈发疼爱:“做好事不留名,怪让人心疼的。”
陆轻衣鼓着嘴巴道:“省得他又来跟我甩脸色。”
这些天,江雪鸿连她吃碗冰粉、喝杯梅子酒、吹会儿凉风都要同她计较,跟个老妈子似的,她又不是瓷娃娃!
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门扇开合声,“老妈子”的声音幽幽飘入耳畔:“这个点了,还不歇息?”
陆轻衣仿佛一只受惊的鸟儿,赶忙对池幽挤眉弄眼,见对方不紧不慢收好了瓷瓶,正准备长舒一口气,坐着的雕花椅子突然一歪,以为右后脚为圆心转过半圈,耳朵被人不轻不重提了提。
江雪鸿一手撑着椅子背,一手抚上她的侧颊,眉心不甚认真地蹙着,用低沉悦耳的嗓音说着屁话:“这个点不睡,都聋了。”
陆轻衣怒道:“你才是聋子!”
江雪鸿俯身闻了闻,眉心川字深了几分:“又胡乱喝酒了?”
陆轻衣难以置信:“我就喝了一口,你属狗吗?”
池幽悠悠插道:“这十洲难寻的美酒,世君可要尝尝?”
江雪鸿睨她一眼:“回头同你清算。”
说着便把小姑娘往肩膀上一甩,抱孩子一般扛着人从窗边跳了下去。
屋外先是一声女儿家的惊叫,接着便是一阵渐行渐远的骂骂咧咧声,断续传来男人敷衍的安抚。池幽听着听着,不禁掩着扇子哈哈大笑。
那权倾天下的人,也不过是个于情懵懂的少年罢了。
恬不知耻(上)
黎明时分,阿萝喘着粗气,差点跑没了半条命,可算是把主上和主上的爱宠送到了九阴洞。
周围是死气沉沉的秃树,灰白的石洞一大半都淹没在缥缈的青雾之中,天地飘着细雨,云外透不出一丝曙色。
冷风吹着刻意弄湿的衣裙,阿萝打着哆嗦,干笑着道:“九阴洞只在此地停留一刻钟,奴家冷得厉害,就先回……”
陆轻衣从绣着金色云纹的襟口探出头,小声道:“别放过她,让她打头阵。”
里面还不知道有什么陷阱,正好拉一个垫背的。
江雪鸿亦想到了这一层,指尖盘绕着火苗,淡淡勾唇:“无妨,本座替你暖着。”
要人命的火圈迅速环绕在周围,阿萝赶忙改口:“奴家为主上探路。”
望着她胆战心惊踏入洞口的模样,陆轻衣笑得幸灾乐祸,在男人胸口蹭来蹭去:“你真不会怜香惜玉。”
经历了这遭,今后哪怕给这女修罗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勾引公主大人了。
江雪鸿把她往怀里揣了揣,斥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越往里走,雾气便愈发浓重,连近在咫尺的人都染上了一层镜花水月般的空幻。
青雾漫入胸腔,呼吸闷得难受,好像沉到海底中似的。
耳边传来不知何处的模糊呓语:“相对不识,天道不允,非神非魔,无死无生——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
陆轻衣吓了一跳:谁在说话?
那声音接着道:“痴儿,你当真以为,在你和道盟之间,他会选你?”
混沌扩散开来,幽渺的语调似是从心底孳乳出来的,道出冥冥之中意有所指的喟叹:“成神,你会杀他,入魔,他要杀你,执着什么呢?”
“好不容易修成的神格,却为一缕魂火毁了,可惜。”
“想不到重来一遭,他竟还要逼你成神。”
“变成这副软弱无力的样子,他若负你,你岂会甘心?”
声音突然加重,眉心像被利刃刺穿,强行攻破少女的意志:“不如拿回你的东西,拉上他,一起来魔域吧。”
雾气掩盖了那清艳无双的容颜,眼前好像刮起了暴风雪,他的衣襟明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衔不住似的。陆轻衣身子一歪,直接翻出了江雪鸿的襟口。
温热的大掌稳稳托住她,青雾淡去,江雪鸿已停了脚步,下颌紧绷着,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关切:“怎的了?”
无力的雀儿瞬间有了依托,陆轻衣变回人形,抱着他的脖颈,用哭嗓道:“晏企之,我头疼。”
江雪鸿扶着她半坐在乱石堆中,瞧着她白得异常的脸色,眉宇微凝:“还有哪处不舒服?”
他问得克制,视线却一刻没有从她身上偏移,坐下时甚至还将自己的外袍垫在了白裙之下。
陆轻衣皱着眉头,方才听到的恐怖词句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由急湿了眼眶:“头疼,还冷。”
江雪鸿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一边渡内力为她驱寒,一边探上她的脉门。
筋脉有逆流之兆,元神也不甚安稳,恐怕是此地阴重的魔息影响了她体内的神魔血脉。但蹊跷之处在于,先前无论是在幻境还是现实,她都不会被魔息影响。
迷雾遮住视线,领路的阿萝早没了踪影,四下无人,江雪鸿思量片刻,撤去障眼法,倾身贴上少女的额头,试着安抚她的元神。陆轻衣会意,也配合着敞开识海。
虚境中,大凤凰把小灵鸟裹在金红的羽翼里,慢慢将灵气渡入她的口中,语气带着不自知的柔:“可有好些?”
虚境外,陆轻衣翻了个身,小脸被热气蒸得通红:“还是难受。”
九转纯阳之体的元神都无法替她缓解,江雪鸿眸色不由沉了沉。
趴了一会儿,陆轻衣看着染了尘土的红袍,建议道:“这地方可能和我八字不合,要不你先进去,我在外头等你。”
勾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江雪鸿唇角噙了笑意,冷峻的面庞也柔和起来:“赶我?”
陆轻衣抬起眼看他,下巴尖正好压在他的心口:“正事要紧,另一半鸳鸯笔就在里面,我感觉到了。”
江雪鸿盯着她亮晶晶的眸子,笑道:“你如何不算正事?”
表情叫一个一本正经,理所应当。
“昏君!”陆轻衣搪了他一下,一颗心忽上忽下,不能自已。
她顿了片刻,又道:“刚刚我脑子里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要我从你这儿拿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
陆轻衣提醒:“我猜是我的簪子。”
江雪鸿闻言微抿了唇,犹豫片刻,还是从储物戒里转出了大蝴蝶银簪。
陆轻衣插上簪子,惊奇道:“欸,好像真的不难受了。”
在雾霭的漫射下,大蝴蝶银簪淡淡泛出月华般的光泽,其上镶嵌的鲜红宝石好像血染的云衣。
细白的手指梳着如雪的发丝,陆轻衣喜滋滋笑道:“我就说我爹不会害我的。”
见公主大人依旧板着个脸,陆轻衣重新攀上抱他的脖颈,撒娇道:“你不放心,出去就再交给你。”
君问弦毕竟窃取了棠川半数元神,他给的东西,实在令人多心。
发丝拂过脸颊,触感微痒。江雪鸿正欲开口,身侧蓦地传来一句娇媚的尖叫:“恬不知耻!”
循声望去,只见阿萝不知何时已找了回来,瞧见他们亲密相拥的模样,像半截木头一样愣愣杵在原地,看清陆轻衣的脸,张大的嘴巴几乎能塞下一枚鸡蛋。
江雪鸿金眸陡现,冷道:“找死?”
阿萝反应过来:“奴家这就滚!”话毕慌忙狂奔而去,脚下带起滚滚烟尘。
这厢,陆轻衣仰起头,呆呆问:“她为什么反应那么夸张?”
时代变了,连抱一下都看不下去,这些魔修看起来纵欲放荡,原来这么保守的吗?
甜香在颈间扫来扫去,看着怀中人懵懂的样子,江雪鸿喉结一动,别过眼,若无其事道:“闲事少问。”
陆轻衣由着他抱着自己往九阴洞深处去,越想越不对味,拽了拽他的袖子:“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了?”
男人笑了一下:“你猜。”
“……混蛋。”
*
魔修之中,女人极少,美女更少。
作为从修罗绝域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女修罗阿萝自视甚高,向来是万叶丛中过,走肾不走心。直到昨日隔着人群对主上惊鸿一瞥,一眼便芳心沦陷。
今夜,摩天才说出提议,她立刻点头应下,脚连寝殿的门都没沾到,脑子里却已幻想着为主上孕育魔胎的美满情景。
对于那连脸都不肯露一下的白发女子,阿萝尚且不放在眼里,至于停在主上肩头的小灵鸟,她更是不屑。
欢喜一时的小宠而已,待主上厌倦了这小东西,便将它挖了心,煲成一碗养颜汤。
孰料,那小东西不知对主上鸟言鸟语了什么,主上竟对她的倾世容颜没有丝毫怜悯之情,还威胁她一路跑去九阴洞,充当领路的奴才。
望着黑黢黢的洞口,阿萝迎着冷风挺了挺峰峦起伏的胸膛,安慰自己:进了九阴洞,或许还有机会。
一路上,她使尽了各种办法引起主上的注意,可男人的视线终点,始终只停在怀里那只巴掌大的鸟身上。
越往九阴洞幽深处走,阴气便越发浓重,饶是魔修也经受不住。阿萝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又幻想起英雄救美的画面,看准时机往地上一跌,半真半假哀泣道:“主上,奴家好痛……”
急风穿过溶洞,无人应答。
阿萝睁开泪水涟涟的魔瞳,望着空空荡荡的洞穴,脸上划过一刹茫然。
主上,跟丢了?
她只能拖着伤脚一步步往回走,许久才在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双重叠的影子。
幽暗之中,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怀里正抱着另一个女人,眸光含水,笑意深邃,红袍早已浸了泥渍,那女子的白衣却连一寸尘土都不曾沾染,圣洁得仿若精工的雕刻。
云雾缭绕,淡金的结界环绕在二人周身,好像纷扬而下的流星,隔绝出一片无人能够打扰的温存空间。
魔瞳中映出火凤与小灵鸟缠绵缱绻的情景,阿萝捂住嘴,带着三分惊震七分哀怨。
那是货真价实的交接元神的秘术。
何谓元神?虚境之中,美丑妍媸,贪妄恶念,全都一览无余。是个人都知道,这般私密的东西,从来不会展示给旁人。火凤周身欲焰沸腾,明明都快要将那小灵鸟吞食入腹了,却硬是压着本性,把凰火一寸一寸转为修为,渡入她嫩橘色的喙。
哪有什么小灵宠,不过是这对夫妻你侬我侬的情趣罢了。
但问题在于,不管是对正道还是魔道,当众交接元神,简直比当众行房还要不能直视!妖魔都不会这般放浪!
溶洞中,只见那女子娇声娇气说了什么,主上默了须臾,递去一支簪子,趁着她绾发的时候,唇瓣竟还似有若无擦过一缕白发,好像想触碰又有所顾忌似的。
有妇之夫,明明元神都已经深度交流过了,肉身还要这般遮遮掩掩,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心底陡然升起被骗了感情的委屈,阿萝心态爆炸,再忍不下去,带着哭腔嘶吼出声:“恬不知耻!”
二人齐齐回头,待看清少女眉间那半枚碎发也遮不住的神印,阿萝瞳孔地震,尾音哽在喉头,身子仿佛被冷雨浇了个透。
神女,想不到被主上百般呵护的人,竟是神女。
亡了,魔道要亡了!
对面的男人金眸一闪,威压如巨山降下:“找死?”
阿萝再顾不上脚伤,逃命似的飞奔离去,身后偏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她为什么反应那么夸张?”
“闲事少问。”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了?”
“你猜。”
“……混蛋。”
阿萝头脑发晕,恨不得就地把自己埋了。
一念成魔,那女子便是他的魔。
不对,他不是主上,主上才不会做欺骗单纯少女的龌龊事!这个男人,比主上还要可怕,还要……不要脸!
她捂着眼睛,一下跑出去八丈远,倚着石壁大口大口喘气。
看了这出戏,这辈子怕是都要有心理阴影。
破晓时分,九阴洞内仍旧深暗异常。
带着阴气的水珠滴答而下,幽幽的女声如鬼魅般响起:“阿萝。”
身边不知何时聚起丝丝缕缕的黑气,阿萝回过头,瞳孔一缩,旋即渐渐失了焦距,魔纹缓缓蔓延到脸上。
片刻后,阿萝从黑雾中走出,妖媚的眼染上一抹阴毒:“道盟世君,神魔后裔,这一对倒是新奇。”
黑气在手中凝成一把桃花色长伞,她笑得痴狂:“若是用他们做祭品,你能回来吗,莲?”
恬不知耻(下)
有了银簪隔绝魔息,陆轻衣很快恢复了活力,偏偏不肯自己走,把脑袋往男人肩膀上一搁,嗲着嗓子道:“主上,我脚疼,不想走。”
江雪鸿一边探路,一边随口斥道:“谁惯的大小姐脾气……”话未说完,自己倒先冷了脸。
陆轻衣神色复杂地睨了他一样,在心里默默回答:司马宴惯的呗。
这家伙,隔三差五就给自己喂醋,也不怕胃穿孔。
她掂着腕上灵镯,自顾自叽叽喳喳道:“晏企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阑江那会儿?寒潭底下?不会是在青洲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难怪死皮赖脸要把我骗到景星宫。”
见江雪鸿不做理会,陆轻衣眨巴着眼睛,暗示道:“你要不要考虑对我表个白什么的,说不定我就答应了呢?”
江雪鸿轻轻笑起来,依旧没表态。
诱导不成,陆轻衣伸手拨弄着他坠在耳上的芥子清虚,垂头丧气换了话题:“‘潋玉’第七式我会了。”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第八式呀?”
“近日忙,得空便教。”
感应到神泽,芥子清虚微微发热。陆轻衣嫌弃道:“你一年到头都忙,上回说教我御剑,到现在八字连一撇都没有。”
江雪鸿道:“一辈子还长,总有得空的时候。”
陆轻衣愣了一下,颊上飘起两片薄红:“谁要和你一辈子!”
此话一出,附近忽然响起石球滚过铁板似的轰鸣,地面绽出一个接一个冰裂纹,呼呼啦啦塌陷了一大片。
陆轻衣:“?!”
……她对天发誓这回什么也没干!
云靴踏着虚空而上,江雪鸿抱着她避开乱石,扫过钉在地上那支花瓣凝成的透明冷箭,淡淡道:“木属魔器。”
世间有神器,亦有魔器。神器隐匿多年,直到神女觉醒才纷纷现身,魔器则在百年征战中尽数被毁,不可能再有遗存,除非是——神器魔化。
陆轻衣道:“火克木,而且咱们有三个半神器,才不怕这一个。”
没那么简单,若是神器可以魔化,陆轻衣的处境,会比他预想的还要危险。
江雪鸿沉着脸,居高临下散出威压:“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嘻嘻嘻嘻嘻嘻~”媚嗓卷着花瓣,衣着暴露的女子撑一把魔伞,踏过白骨堆,从幽暗里款款走出。
看到阿萝脸上遍布扭曲的魔纹,陆轻衣鸡皮疙瘩直掉:“她不会是因爱生恨要把咱们弄死吧?”
江雪鸿:“恐怕被夺舍了躯壳。”
陆轻衣暗暗攥紧他的衣襟。
噬魂,夺舍——真正的阿萝,已经死了。
女子也不否认,举着伞悠悠然飘起来,笑嘻嘻道:“妾名屏兰,久仰二位。”
陆轻衣猜测,她就是修罗族那个与玉京仙族勾结的叛徒。
背叛了修罗族,对道盟的人也不甚友好,她到底个是什么立场?
屏兰似看出陆轻衣所想,转着伞笑叹:“妾不过是个求而不得的未亡人。”
江雪鸿冷道:“修罗族屏兰,你在此地借助魔器守着一抹孤魂,遭下无数杀孽,不怕给修罗绝域引来天谴吗?”
那位玉京仙族散尽灵脉,却仍存着气息,只因屏兰聚集了九阴洞中阴气,又借助杀戮供养魔器,隔绝出一片非生非死的空间。陆轻衣听到那呓语,也是由此。
屏兰觉得好笑:“您怀里的小丫头不也是一抹孤魂?轻而易举便能化出魔印,您心中的妄念可不比妾少。若她香消玉殒,不知您又会杀多少人为她献祭?”
伞面转过三圈,洞中蓦地亮起,自下而上化出一棵青雾缭绕的桃花树,枝叶青苍,花色绯红,伴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野风从四面卷来,几乎要把二人撕裂。
花雨纷然而下,江雪鸿拂开粉雾,指尖一触到花瓣便染上一片暗红色的焦墨。灵府一滞,筋骨传来震裂般的痛楚,他忙护着陆轻衣的后脑勺,急坠在地上。
陆轻衣瞳孔一缩:“晏企之!”
几片花瓣,竟能伤到九转纯阳之体。
江雪鸿抚了抚她的脊背以示安抚,冷沉的眸光落在屏兰身上。
“世君当年孤身一人闯过此地,可流了不少血。妾身不过对您的元火稍加利用,研制出这与炎离赤火相生相克的永生花树,您可要慢慢享用。”屏兰脸上浮起癫色,“听闻您近日满天下寻神器,想必这些年修为停滞吧。”
视线一转,锁住陆轻衣:“昔日为了炼化魔器,妾连躯壳都毁了,神女这副皮囊倒是顺眼得很,也不知莲欢喜不欢喜。”
对上她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紫光,陆轻衣忽然感觉脖子上一凉,好像被刀锋抹过——是杀意。
她这些年究竟杀了多少人,才修炼出这般凌人的杀气?
视线唰地被红衣挡住,江雪鸿抬手在她身上落下数个护身诀,将鸳鸯笔擎在手中:“想法子毁了那邪树的根系,妖女我来对付。”
这邪门魔器专门针对炎离赤火,陆轻衣叮嘱道:“打不过就跑,别逞强。”
听出她的担忧,江雪鸿微侧过头,唇角扯起一抹弧度:“本君还不至于被自己的几缕元火牵制。”
纯阳灵力注入,鸳鸯笔在他手中放大数倍,化作一柄长|枪:“‘潋玉’第八式,现在便授你——善弈者谋势,点铁成金,折枝作剑,意气成于胸中,万物可为驱役。”
陆轻衣蓦地瞪大双瞳,眼看他化笔为枪,化作一道红影踏破花雾,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屏兰直掠而去。
“噼啪——”
神枪|刺入魔伞,空中炸开地动山摇般的巨响,烟花烬落,炫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哪怕手中无剑,亦遮不住那人化于胸中的凛然剑意。
鸳鸯笔属木,本与火属心法毫不相容,他却敛去锋芒,乘着似柔实刚的笔势划下一簇簇泼墨般的焰痕,韬光隐迹,险中求胜,让人难以判断他的真实方向。
雾里传来一声空濛的笑:“还傻站着作甚?”
陆轻衣这才回过神,召唤出灵剑,提步踏向血腥妖树,左闪右避躲开花雨,接连砍去数条藤蔓,慢慢接近它的根系。
相比江雪鸿那头振聋发聩的响动,此间静得诡异,只有风吹树叶发出梢梢的声。如烟的毒雾丝丝缕缕蔓延,看上去萧森可怖,所幸陆轻衣并无呼吸。
她指尖结篆,调动神力凝出数枚火球,手臂斜挥,火球连成一线,毫不犹豫冲向妖树的根系,发出火花迸溅的“噗噗”声。
神泽驱散魔氛,眼前裂开一线豁口,青雾中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混杂着刀锋切入血肉的声音,脚下也变得粘稠起来,好像陷入了泥淖。
陆轻衣盯了片刻,重新变作小灵鸟,循着声源方向钻入树根裂隙。
神力涤荡魔息,现出一片狼藉的死寂战场。
空气冷了下来,唯有一处放出幽暗的异彩,陆轻衣翅膀都扇酸了,才终于在沼泽中心看到一个定格的人影。
少年撑着剑倚卧在尸骸堆旁,温热的血渐渐冰凉,蘸血的发丝凝成几束,散乱地贴在微青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刀口和灼伤,汗味、血腥气和焦枯味掩盖了衣衫上原本的冷香气味,撕破的襟口隐隐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赤红色的新伤叠着浅粉色的旧伤。
她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江雪鸿。
虽然狼狈,却周身都是杀气,像是末路穷途的孤狼。
听到响动,少年漂亮的凤眸缓缓聚焦,似是对还能见到活物颇感新奇:“灵鸟?”
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想起三生黄粱阵中他意气风发的模样,陆轻衣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眼泪涌出,仿佛堤坝破开了大口子,她直直撞进了他怀里:“晏企之……”
元火便是羲凰族的命,这个幻影,是他曾经燃烧过生命的证据。
相比她的失控,少年倒是沉稳得多,满是鲜血的手提住她的后颈:“元神化形?”
滂沱的杀欲在心底喧嚣不歇,明明轻而易举便能折断这个小生命的脖子,却在触碰到她时,逆着本性,微微松了手。
真正的修罗绝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生灵。是她的闯入,唤醒了被杀意淹没的自己。
察觉到周围不同寻常的魔息,少年稍加思索,便已将当前形势猜出大半,又问:“这里可是魔器借助杀念构造的幻境?利用我的元火滋养魔器的人,你可识得?”
小雀儿只是哭。
她体质阴寒,连眼泪都是冷的,大颗大颗落在少年被血浸透的衣襟上。
离渊晏五平生不喜湿冷,不喜雨水,可这含着痛惜的泪泉却烫得他心口发胀,根本无法忽视。他叹了口气,把抽抽噎噎的小雀儿托在掌心,嗓音像含了砂砾:“外面那个我,死了不成?”
陆轻衣茫然地抬起头:“还、还没……”
“没死你哭什么?”
“可你流了好多血。”
少年一愣,眼底暗色稍退:“这便怕了?下羲凰陵重铸灵体,可是要将周身骨血都换过一遭。”
他坠入羲凰陵那一幕,陆轻衣曾经梦到过。万般思绪涌上心头,眼角愈发酸涩起来,她想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偏又思及此时的江雪鸿或许对神族心存芥蒂,不敢现出白发青瞳的模样,只用翅膀尖一点点笨拙地在他下颌上蹭。
这是幻境里为她折了剑的少年啊。
少年盯了她一会儿,见傻雀儿一副不替他擦干净就不罢休的样子,心下触动,嘴上却嗤道:“会变雀儿,倒变不回人样了?”
“谁说我不会!”陆轻衣动作一顿,炸毛道,“本郡主的真容,才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这貌美嘴臭的家伙,怎么就没伤了舌头!
少年由着她啄了自己好几下,语气倒添了几丝慵懒意味:“知道了,小郡主。”
“我叫云衣!”
笑影含在少年眼角,他拖着重伤的身躯,俯下身哄她:“知道了,云衣。”
陆轻衣难以置信地抬眸。
这明明,就是司马宴的口气。
一人一鸟简单对话了几句,见傻雀儿还要调动元神之力替他疗伤,少年伸手拦下,道:“这妖树汲取了我的杀念,你渡的灵力只会助长魔息。”
陆轻衣:“那怎么办?”
少年平静道:“杀了我。”
想到那句天谶,陆轻衣身子重重抖了一下:“不要!”
少年抬了抬隐隐有些透明的手指,眸似幽潭:“不过是元火化的虚影罢了,又不是真杀,有什么舍不得的。”
谈起自己的性命,这个人总是这副无所谓的口气。
陆轻衣摇头:“我不要。”
少年无奈:“外头那个我被这妖法牵制,你便不管不顾了?”
陆轻衣呆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幽潭似的眸起了涟漪,少年叹道:“罢了,待元火焚尽,这虚影自然也不复存在。”
他把小灵鸟按入怀中:“舍不得动手,便陪我一会儿。”
贴上那异常滚烫的胸膛,陆轻衣知道他又在自焚元火,又是气恼又是担忧,自己的心竟也跟着发起烫来。
两百年前,他孤身一人闯过修罗绝域时,可会觉得孤独?
羲凰之火在邃暗中急速燃烧,光华炫目,绝艳灼人。
少年垂眸看去,怀中的小灵鸟已变成了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她迅速埋下头,浮夸的簪子插在头顶,纤细的胳膊紧紧扒着他的脊背,用自以为凶狠的口气道:“不许嫌弃我。”
少年眸光一软:“嗯。”
不嫌弃,喜欢你。
幻火焚尽魔息,含了血气的冷香在整个花树中弥漫,猩红发黑的花瓣逐渐褪成再寻常不过的淡粉,随着微风飘荡而下。
陆轻衣突然问:“你的元火可以变成人?”
未等少年回答,她急切追问:“晏企之,永朔七年你有没有在云洲留下过一味元火?”
如果司马宴也是他的元火所化的虚影,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少年握住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的指尖:“不曾。”
陆轻衣一双水杏眼里满是不信:“你再想想?说不定是被人偷了呢?”
少年捏了捏她的腮,抬了一下唇角:“你倒说说,这世间谁有窃取元火的本事?”
连傲睨不屑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陆轻衣瞪着通红的眼眶,大声道:“肯定是,司马宴肯定是你!”
“你说是便是吧。”时间有限,少年无暇与她争执,“现在该轮到我问了——你是何人?同我是什么关系?”
元神早就染了他的气息,陆轻衣也不瞒着,昂首挺胸道:“本郡主是你上辈子的债,这辈子的劫,是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听她这般说,少年却古怪地顿了一下:“你我可有……结过婚契?”
陆轻衣不知他话中有话,眉心打皱:“白日做梦,你连表白都不愿意,指望本郡主嫁你,想都别想!”
少年的表情更加复杂:“……你是说,我未曾同你结过婚契,便已交接了元神?”
陆轻衣歪头:“元神和婚契有关系吗?”
少年凝着眉,探上她的脉门,脸上阴云未见稍霁:“太阴之体,难怪……”
身子逐渐变得透明,他重新把少女抱进怀里,笑得有些气急败坏:“血脉互斥还敢来招惹我,胆子不小。”
陆轻衣哼了一下,表示并不想理他。
元火焚尽,灼灼的桃花雨如同飞雪乱落,花瓣表面镀着淡金的光晕,落在二人的肩头发上。
花雨里,眉眼清绝的少年掠过她套着灵镯的腕,落下又轻又远的一声笑:“不会让你跑掉。”
视线最后,是他俯身下来的缥缈残影,唇侧温凉的触感,分不清是拂过的花瓣,还是一个欲盖弥彰的吻。
水月镜
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
水月镜天的灵力虽然没有玄冥夜天丰沛,但胜在灵流温和,有益于修身养气。流水幻镜更能够分割多处空间,也是极佳的隐蔽和修炼之所。
江雪鸿修心养性,疯病稍稍安歇,却不知又中了什么邪,没再执着于找落稽山的麻烦,而是魔怔般逼着云衣修炼。云衣则一心多用,忙着在秘境内找元身。
手中握着十洲闻名的寄雪剑,腰际被骨节分明的手揽着,沉璧般的嗓音低缓而来:“涟,风行水成文也。天一生水,水生万物,此招由风生涟漪之势分化而来,关捩在于遗貌取神,夺胎换骨,起势轻缓而剑意无穷。”
本是羡煞旁人的教学场景,云衣却不甚专注,眼神时不时上下飘移。
与本体的感应明明近在咫尺,经过这些天的察言观色,她依旧没有找到牡丹元身的任何线索。只知道自己现在看的绝不是水月镜天的全部,此地一定还有未被发现的空间。
趁练剑之机,她故意凝聚妖力,往结界薄弱处的水镜上重重一甩。
“咣当!”两股灵流对撞,发出刺耳的轰鸣。
江雪鸿迅速用符咒隔开光柱,抚上她被反噬震得发麻的手臂,语含责备:“不可急进。”
流水潺潺,流云深深。或远或近的霜月倒影晃了几晃,水镜依旧纹丝不动,震颤的余音似在嘲笑她的白费功夫。
云衣赌气丢了剑:“不想练了。”
这已是不知第几次任性,江雪鸿无奈道:“寸阴尺璧,不可虚度。”
何况旁人倾尽钱财,也未必能求得在三十三洞天秘境修炼的机缘。
云衣全然不领情:“我修你的剑法有什么用?”
江雪鸿也是怪哉,居然将寄雪剑谱甚至上清道宗的内门功法都一并交出来,不怕她抖出去吗?
“万法皆通,”江雪鸿似是看出她的疑虑,“你是道君府之主,修习我宗剑谱并无不可。”
云衣傲慢挑衅:“既然我是主人,那不如将剩下两件秘宝和昆吾剑冢也一并交给我?”
江雪鸿却倏然正色:“剑冢凶险,你根基不稳,万不可靠近。”
同前世如出一辙,无论她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将剩下两件秘宝交出来,也不会透露关于剑冢的任何消息。
云衣暗自不屑,看着被甩得老远的寄雪剑,直戳他的痛处:“没有剑灵,再练也是一把死剑。”
话一出口,自己反而更加烦躁:陆轻衣同化了剑灵后才夺下落稽山主权,如今一切重来,是不是她就算凝成妖丹也不可能恢复最强盛的状态了?
江雪鸿先是默然,轻声道:“有元虚道骨,无需剑灵。”
云衣悄悄翻了个白眼:道骨在你身上又不在我身上。
趁着休息的间隙,她好奇靠近那神秘的水镜,正欲伸手触碰,忽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行动受限,云衣当真火了:“你干什么?”
江雪鸿始终不放手,闷闷道:“别站在水里。”
他说的是“水里”,不是“水边”。
水镜清晰倒映出男人紧绷的容颜,道袍不染尘埃、不沾风雪,可那素来波澜不惊的眼里竟含着一丝惧怕。
无情无爱的人也会害怕?
心头的火苗刹那全熄,云衣陡然生出一瞬错觉:他害怕,会不会是因为陆轻衣就是死在水中的?
不堪细思的假设蔓延上来,云衣思绪生乱,不敢继续乱想,开口问:“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再耗下去,埋在地下的蛇毒都要挥发光了。
“待你妖丹凝成虚形,”听到她平稳如常的声音,江雪鸿恐惧稍松,“结丹前还需准备。”
准备什么?拿她祭剑吗?
看出她的抗拒,江雪鸿松开手,目光却仍定在她身上:“你魂魄特异,天劫恐怕不易渡过,届时我会安排。”
云衣不知为何较起真来,转身问:“怎么安排?替人挡劫则天雷加倍,你若有事,上清道宗都会受影响。”
江雪鸿把她扯远了些,轻描淡写道:“我在,无需顾虑。”
云衣从前对他的遮掩一向无心追问,但细想来,他是不是早已默认了要替她挡天劫?
她有些不确定:“你想替我挡?”
江雪鸿反而不再说话,指尖拈起一段剑诀。
他若想把她交给清霜堂,早就可以分席割坐;若想用她祭剑重新炼化剑灵,完全不需将上好的灵芝入药,亲手熬制给她。
想到那脊背上新旧交叠的伤痕,云衣鬼使神差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得她留意,江雪鸿语声亦带了软意:“已经无碍。”
除却大婚之夜,两人每夜都是安分入眠,云衣根本不知这话的真假。
眼看江雪鸿捻诀收剑,长风吹掀起染蓝的发尾,半旧的黑白勾玉叮当作响,像惊鸿照寒秋,星海沉孤舟。
结伴的人舍她而去,信任的人似有异心,转世重生后,似乎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人不迎不拒,待她如初。
云衣不由走神:是被司镜影响了吗,两百年后的江道君怎么越瞅越顺眼?
怔愣间,江雪鸿一剑横挑,只听涛声震荡剑背,眼前景物迅速变换,最终凝作一道怪石林立的法阵。在水镜世界中,可模拟现实的任意倒影。
石阵画成,江雪鸿重新将剑交给她,吩咐道:“两个时辰内用风涟剑诀破此阵,若有疑难,可借纸鹤与我联系。”
初次实战,云衣一阵胆怯:“若是不成呢?”
江雪鸿冷若冰霜道:“那便明日再练。”
难得生出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云衣恨不得一个爆栗砸在他脑袋上:修炼修炼,他就是个只知道修炼的木头人!
*
石柱排列得毫无秩序,看似简单易破,但一旦感受到灵力波动,便流动转换起来,根本无法硬闯。
江雪鸿自己不知去了哪里逍遥快活,云衣学剑时三心二意,自然只听了皮毛,一个时辰下来根本毫无进展。她愤然丢开剑,对着石桩到处乱踢,嘴上则把江雪鸿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眼看时限将到,云衣不敢继续发泄,思量片刻,从暗袋取出无色铃,依照记忆里江雪鸿使用神器的模样,借助护身符纸散布灵力。
感受到“主人”的仙元,石阵竟自动排列为一个通道,多日不曾发掘的隐蔽空间现于眼前。云衣心中暗喜,将寄雪剑一丢,毫不犹豫踏入未知领域。
走过黑黢黢的通道,水月幻象尽头是一间类似工匠室的小屋。特殊之处在于,这屋子不是临时幻化的虚影,而是一处真实存在。木材并纸张被整齐分类放置,质地轻巧结实,不知有何用处。
放轻脚步靠近,窗边恰传来轻灵的女声:“表兄可是将道宗剑谱授与嫂嫂了?”
桃花面,冷心肠,俨然就是清霜堂的那位七小姐。
云衣躲在墙角偷听,太阳穴一凸。
长本事了啊江雪鸿!把她丢在法阵里自生自灭,自己倒出来和小表妹私会!
透过墙缝只能看见青年的半个侧影,他手中拿着细长的竹篦,不知在忙什么,声音还是那般沉稳:“剑谱不可外传?”
白胭不放心道:“嫂嫂未授道箓,按门规当入道宗十二阵历练后才可习剑。”
一旦接受道箓,就是要在灵府内打上宗门印记,若是背叛,便会被整个上清道宗追踪。
江雪鸿冷然不语。
论门规,他应当比她这个客卿清楚,白胭见劝不动,便打圆场道:“但嫂嫂既是表兄认准的人,自然不必多此一举。”
江雪鸿还是不作声,将连结成圈的竹篦搁在一旁,从架上取来一张轻薄的纸。
他做事不喜帮手,白胭便静静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又道:“方才我去水月镜看了记忆。”
水月镜借水成镜,乃水月镜天的秘境之眼,能够映照过往记忆,曾帮助过失忆者想起过往。
白胭继续道:“我的记忆近百年内皆连贯无误,但自从邪修死后,便记不得那人的容颜。”
江雪鸿一边在纸面上裁画,一边问:“可用溯洄诀了?”
白胭摇头:“用了,但仍然无法回忆起来,我身上的恐怕不是寻常邪咒。”
云衣曾与白谦走得近,对于白家七小姐的往事只是略有耳闻。据说白胭曾被邪修控制了二十年,而对方之所以能够近身下咒,似是因为遇人不淑,错付了真心。
如今邪修已死,为何白胭还在追溯记忆?
思及邵忻欲言又止的模样,云衣总觉得其中存在某种联系。素昧平生却刻骨铭心,世上显然不可能有这般情愫,邵狐狸肯定与白七小姐有过交集。
而这些,又与诸事不问的寂尘道君有何相干?
房间内,二人又简短对话了几句,江雪鸿最后道:“若有回忆起来的细节再告知与我,你中咒前多在青、嘉二洲漫游,可再前去勘探一番。”
他嘱咐得详细又周全,白胭颔首致谢:“多谢表兄留意于我。”
外人不可长留太清天秘境,白胭辞别前,江雪鸿却莫名来了一句:“不是为你。”
云衣愈发感到不解。
总不会是江雪鸿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但元虚道骨怎么可能被邪咒影响呢?
她猜度无门,却见江雪鸿将纸张粘连为筒状,借助方才编好的竹篦一撑,一盏端正素净的祈愿灯便制作完成。
原来,这满屋都是制灯的材料。
虽然不知那需要回溯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但江雪鸿专注捧着祈愿灯的模样,却唤醒了一段云衣几乎快要遗忘的前尘旧梦。
旧梦温柔得不似真实,一醉就是整整十年。
折心折剑(上)
净化了妖树,陆轻衣坐在湿冷的洞穴中,指尖覆上唇角,神情有些怔忪。
恰在此时,一柄黑气缭绕的长剑冲她横刺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红影截断。
“铮——”兵刃交接,发出尖利的锐鸣。
陆轻衣回过神,望着江雪鸿持枪的背影,脸上霎时变得刷白——压着鸳鸯笔的,赫然是已经魔化了的溯冥剑。
想不到魔器竟能操纵仙剑,难怪此前无论如何也感应不到溯冥剑的踪迹。
半空中,屏兰伞面轻旋,落在桃花盛开的高树之上:“妾倒是低估了神女的本事。”
红袍上的炎纹在幽黑的洞中发出隐隐流光,江雪鸿握着枪,被剑气逼得往后划了一步,依旧把她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离远些。”
“自身难保还要护着一个黄毛丫头。”屏兰指尖微压,溯冥剑又往下沉深了几寸,“敢问世君,被本命仙剑压制的滋味,可还好受?”
周遭阴气蓦地加重,剑身发出鬼魅呼号似的声音,煞气乱溢,那些寒潭池水都不能净化的亡魂怨念,如浪潮般铺天盖地而来。
半魔血脉在体内沸腾起来,陆轻衣痛苦地捂住头,江雪鸿立刻毫不犹豫腾出一只手,凝成灵光替她安抚。
这一分神,银刃“嚓”地一错,他不及回身格挡,剑刃直直刺入左肩。不消片刻,血珠顺着刃口滴滴答答流下,在红衣上濡成一片暗色。
冷兵器割开血肉,男人却连闷哼都未发出,反手便将凶剑逼了出来,广袖斜拂,取血成焰,卷着血沫的炎刺绕着长|枪蜿蜒而上,直迎上再次击落的重剑,发出声声凤凰清唳,刹那间地动山摇。
见他生了毁剑之意,屏兰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操纵溯冥剑往他心口再次袭去,熔岩对上黑雾之时,剑柄陡然被一线神力结成的丝弦紧紧缠住。
另一头,少女咬着牙,冰冷的丝弦勒得手指发白,娇小的身躯被凶剑拽得趔趄了几步,依旧没有松手。
陆轻衣喘着气,试着用神泽唤醒溯冥剑:“溯冥,是我呀!你不认晏企之,总要认得我吧?在濠梁城我还帮你擦过香薰。”
一旁,江雪鸿撑着枪勉强起身,呵止道:“陆轻衣!”
陆轻衣回眸,匆匆丢下一句:“让我试试,你去对付魔修。”
毁掉溯冥剑,江雪鸿也会受伤,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丝丝缕缕的弦线如同菟丝花般缠上剑身,绽出一片片神力凝成的霜花。陆轻衣软着眸子,一步一步靠近,轻道:“别怕,我帮你渡去魔息,不会害你的。”
这力量又轻又柔,却坚韧且不容拒绝,溯冥剑嗡鸣不已,光泽时而青黑,时而金红,似是在经历极为痛苦的挣扎。
陆轻衣缓缓抚上剑柄,声音好像春雪初融的溪泉:“乖,我陪着你。”
感受到少女的触碰,溯冥剑竟真的渐渐安静下来,银白的光晕顺着剑身倾泻而下,魔纹越来越淡。
江雪鸿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握枪的手微微收紧。
这是子夜镜幻境中,棠川唤醒重华的法术。他身边清丽明艳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成长为羽翼渐丰的神祇。
两人的距离近了,似乎却也远了。
情势有变,屏兰擎着魔伞俯冲向陆轻衣,冷箭一簇接着一簇,被月色般的银光尽数拦下。
江雪鸿单手执枪:“献祭神器逆转时空不过是天魔欺骗世人的幌子,奉劝你趁早收手。”
“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妾也要拼死一试。”屏兰再次挥伞散出冷箭,“群魔觊觎之下,您仍要逼着她进神格,妾倒要看看,您护不护得住她。”
江雪鸿旋枪挡开乱箭,没了溯冥剑牵绊,他出手招招狠厉,随着血火泼洒,魔伞碎成数片,重重坠在一旁,刀锋直指屏兰的脖颈:“你们的主上,究竟是何人?”
对上他淬了冰的眼神,屏兰却突然邪笑起来:“您当真以为,这绝世凶剑还能被神泽净化吗?”
她说的是溯冥剑,却像是在质问:他这般满手血腥的人,配得上与神女长相守吗?
余光中,魔息本已暗淡的溯冥剑陡然绽出刺目的红光,江雪鸿神色大变:“闪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距离太近,陆轻衣根本不及避开。丝弦纷纷熔化,黑雾缠住足踝,她怔怔看着溯冥剑朝自己刺来,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疾风呼啸,肆意摧折着少女比云衣还要脆弱的单薄身躯,剑锋即将没入胸膛时,却听得“啪嚓”一声——
斩尽万妖的绝世凶剑,断了。
淡青的水杏眼震颤不已,几乎在同时,脊背感到一股猛烈的推力,陆轻衣被拖入一个灼烫的怀抱,成年男子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她的身上。
鲜血狂涌而出,耳畔是他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气,银枪滚落在断刃旁边,血淋淋的发丝黏在颊侧,这个人,几乎要在她面前炸裂开来。
“怦怦”,“怦怦”,一声接着一声,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这是一个完全保护的姿势,她被红袍罩得严严实实,陆轻衣只能看到他肩侧的鲜红,却不知衣上,枪上,地上,全是血。
六神无主,方寸大乱,这是永朔八十二年后,离渊晏五从未展露过的模样。
灼雾稍散,陆轻衣轻轻拽住他的衣衫,嗓音不自觉打着颤:“我没受伤。”
“……好。”
两人的手心都是冰凉——她天生虚弱,他则是吓的。
若是再失手伤她一次,他真的会疯掉。
陆轻衣又拽了拽,江雪鸿这才微微松开禁锢,一手环着她,一手划出赤色符咒,隔空掐住了屏兰的脖子。
煞气在洞中乱溅,烈火焚烧之下,断续传来屏兰痛苦破碎的声音:“我有什么错?玉京毁了,神女陨落,莲凭什么还要为这天下卖命?什么大公无私,不管是道盟还是玉京,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可恨之地!”
对于她声声凄厉的诘问,江雪鸿一个字也不答,睁着猩红的眼,任着血液泼洒,炎火不管不顾地烧,简直像在虐杀泄愤一样。
陆轻衣实在看不下去这拆骨碎魂、极尽折磨的残忍手段,仰头急道:“晏企之,你别用魔功。”
江雪鸿闻言,眼中红雾渐褪,指尖猩色转为金芒,将屏兰的身魂连同魔器碎片一例毁去。
陆轻衣刚松一口气,腰上忽然一紧。
炎雾蒸浪中,江雪鸿黑沉着眸,血淋淋大手抚上她的脖颈,嗓音又冷又沉,好像冻结千年的深冰:“想死的话,同我说一声便是,何必自己往剑锋上堵?”
威压铺天盖地袭来,沉重的触感压着动脉,简直恨不得直接拧断她的脖子。
陆轻衣呆望着他,试图转移话题:“咱们赶紧找鸳鸯笔吧……”
赤火倏地炸裂深冰,江雪鸿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
后怕一缕接着一缕,如毒蛇般盘绕上心头,尾音遮掩不住地发颤。
她渡不了溯冥剑,亦渡不了他。
腰几乎被勒断,陆轻衣顾忌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轻轻攀住他的肩背,安抚道:“你不会伤我,溯冥就不会。”
“我伤过你。”
“那是孟临川的陷阱,不怪你。”
手臂蓦地卸力,江雪鸿嗓音一落,带着无穷憾恨:“你不该这般信我……”
话未说完,他便猛烈咳嗽起来,血水从里到外洇红了衣衫,整个人如玉山倾倒般,重重跌落下来。
陆轻衣心一慌:“晏企之!”
若不是因为护着她,他不会受伤。
江雪鸿由着她扶着自己靠坐在石壁旁,半睁着眼,喑哑一笑:“天命预言我要折在你手上,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地方。”
陆轻衣拼命摇头,平常信手拈来的疗伤法诀,竟掐了好几次才成功:“我不会害你的……”
黑沉如铁的洞窟,糜烂的尸体,枯萎的花树,满地的艳红,鬼域般的幽冷死寂中,唯有眼前白发青瞳的少女,依旧圣洁如皎月。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涌来,江雪鸿望着她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眶,眉心隐约倏闪的半枚神印,发出一声似笑似叹的轻音。
在梦魇弥沦中痛苦挣扎的人,不怕凶险丛环的刀锋,却贪恋心悦之人给予的一晌温柔。难怪玄尊那样清朗出尘的人,也会为棠川生了心魔。
选他,是因为他如今还是正道,若看清了他心中残忍绝情的谋算,滋长两世的恶念,她恐怕避犹不及吧?
陆轻衣不知他心中翻涌,抬眸问:“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江雪鸿捻着她的发丝别至而后,任着唇角血线缓缓划下:“我无事。”
陆轻衣愈发急了:“无事你个头!”
江雪鸿只是笑。
孤身百年,他对痛觉早已麻木,甚至暗暗运功,故意让自己多流了不少血,见小姑娘手忙脚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头浮起恶劣的畅快。
太上忘情,她这般局促不安的样子,看一眼少一眼。
幽光忽明忽灭,此间静得只有衣衫摩挲的沙沙声,滑若凝脂的手指游移在伤口,像羽毛拂在心尖。
江雪鸿干脆收了神识,闭上眼,不去想这怜惜有几分是为那短命王侯,亦不去想与她亲近会引来多少道天雷,神泽渡入筋脉,沸腾的焰化作柔澹的水,整颗心都软得不成样子。
前尘如梦,今生的他,又会落得怎样的结局呢?
*
阴风呼号声从洞穴深处传来,吹得人脊背发寒,夹杂着阵阵来自神器的召唤。
陆轻衣根本顾不上这些,注意力全集中在眼前人身上。见他连眼睛都闭上了,心头一空,眼泪好像断了线的珠帘,啪嗒啪嗒直掉,不管不顾摇着他:“晏企之,你别睡。”
这一动,当真是牵到了伤处,江雪鸿搂过哭得打颤的小姑娘,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片刻都消停不得。”
陆轻衣睫梢轻翘,手指捏着他的衣摆,有些茫然。
江雪鸿抬手替她擦去眼泪,清冷的视线逐渐柔和下来:“这些眼泪,不如留到我死后再哭。”
听他这么说,陆轻衣又扁了嘴:“你总是把死挂在嘴边……”
死亡那一刻的恐惧,旁人或许不懂,她却是切身经历过。
江雪鸿抚上她的头,无奈:“要不是神魔血脉压制了灵鲛血脉,你这些泪珠子一颗颗成了鲛泪,景星宫上下的吃穿用度今后都不用愁了。”
陆轻衣故意用戴着灵镯的手砸他心口:“谁叫你从来都藏着!”
心头血的事,江雪鸿并未刻意隐瞒。他拥过比棉絮还要软和的小姑娘,意有所指叹道:“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
“没有可是,”江雪鸿蓦地抱紧她的脊背,用赌咒发誓的语调,一字一顿道:“进神格之前,你指望冲在本君前面——休想。”
男人的怀抱满是血腥味,结实的胸膛闷闷地震着,像是拼死也要护卫着领地的雄狮。
陆轻衣埋下头,轻轻骂道:“混蛋,凶什么凶。”
不同于昔年肆意开怀的少年,如今历尽沧桑的他,更加沉稳,也更加强大,却比少年时还要患得患失。可无论是锋芒毕露还是韬光晦迹,他始终都是这般炽热深情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陆轻衣重新抬起头,视线划过他凸起的喉结,发白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停那异常勾人的眉眼上。
又密又长的睫毛半卷着,颠倒众生的双眸好似两滴月光也化不开的浓墨,只倒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冷冽之下,是浓艳入骨的深情。
他身上总是暖的,连伤口都愈合得极快,陆轻衣却怕有朝一日,他会像火焰一样烧尽了,再也找不到了。
都说花开堪折直须折,既然他是个锯嘴葫芦,那便由她来说。
黑暗之中,陆轻衣挺起身子,开口命令道:“晏老五,给本郡主撑个结界。”
江雪鸿睨着她娇生惯养的做作模样,照做。
淡金的结界笼盖住二人,陆轻衣打量周遭,嫌弃道:“再厚实一点。”
江雪鸿不知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掌心火焰尽数绽出,好笑道:“有话直说。”
冷风卷着幻火残花,两相依偎的一双人仿佛坐在灼灼红莲之中。
陆轻衣抵着他的胸膛,拖着嗓子埋怨起来:“晏企之,喜欢你太累了,比喜欢司马宴还要累。”
唇角微凉一触即消,幽闭狭小的空间之中,连心跳的回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少女甜软的嗓音好似玉珠落入银盘:“但你要是再对我好一点,我就再……考虑考虑。”
忽上忽下的心跳早已泄露,她不拒绝他的亲近,根本不是仗着所谓的阴阳互斥,而是因为知道他们——两情相悦。
白练般的电光划亮幽夜,环着腰身的手臂重重一抖。
天雷轰鸣声中,男人的心,和那柄剑一并折了。
云雨蛊
办起正事来,便再无相互撩拨的心思。二人拿着床帏布料去问掌柜,从客栈找到布庄,再从布庄找到蚕坊,折腾了好几日,最后一路追到了城郊一处偏僻山洞。
青苔铺满残破的石壁,上古遗迹早已隳圮殆尽,只残余些许毫无线索的碎瓦,还有一缕似有若无的妖气萦绕其间。近旁枯柴堆叠,似曾有人在此居住。
江雪鸿勘察片刻,锁定一处平平无奇的角落。这处的石壁居然是活动的,每块碎石上都刻有几条微小而隐秘的短线,正是排列散乱的八卦符纹,与客栈帷幔全无差别。
他想回身去牵云衣,却被她警惕避开,只得紧贴过去,问:“可识得这处秘文?”
为了掌握敌人的根底,云衣自然懂得不少纬候图谶,加上在水月镜天修炼了那么长时间,她思量片刻,按顺序点上符纹:“六爻全阳,是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九五,飞龙在天;上九,亢龙有悔……接下来是乾宫八卦:乾为天、天风姤、天山遁、天地否、风地观、山地剥、火地晋……还有……”
“火天大有。”江雪鸿抬手落下最后一步,心下微动。
这些古文连他都未必能够卒读,云衣竟能即刻认出,或许她果真与昆吾剑冢封印着的巫族怨念有什么联系。
顿了片刻,石壁中心绘着牡丹流云纹的花砖陡然传来一阵响动,地上竟露出一个两尺宽的洞口,洞旁还有一架腐朽不堪的木梯。
方寸之地再造乾坤,走过一段逼仄的黑暗小道后,眼前突然敞亮。地宫悄寂,青砖墁地,两侧是千年不熄的明灯,正前方一座残破的门楼巍然伫立,门额镶嵌着苍青石碣,上以章草书“巫娥庙”三字,落款同样剥蚀得模糊不清。
阅岁经秋,又经丧乱,古迹皆荒,史家不载。
前脚还没触到台阶,身后的门楼突然降下一道石门,彻底封死了来路。云衣还在犹豫,江雪鸿已率先穿过门楼踏上台阶,衣袍猎猎,如履平地,检查起周遭机关。
高台中心,约六丈高的神女塑像上满是尘埃,镀金剥落,露出铜铁铸的底子。江雪鸿轻触神像,只见金屑抖落,在灯火照映下熠熠闪闪,灿如烟火。
从进入这地方起,云衣便觉得一阵阵诡异。她不想在江雪鸿身边惹火,便自己默默后退,一手覆上潮湿冰冷的墙壁,却没注意被手掌盖住的画中飞天微微动了动。
片刻后,她惊呼一声,跌进墙内。
江雪鸿闻声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高墙一愣,疾步上前。画壁上描绘着神女斩杀邪魔的壮丽图景,笔触细腻,线条飞动,其中人物衣着各异,栩栩如生。
审视着壁上斑斓的彩绘,他正欲拔剑,身后忽响起一声熟悉的娇嗔:“道长昨日对我爱理不理,今儿怎么还亲自登门了呢?”
*
跌入画中,云衣借助纸鹤造下的结界稳稳落地,男人的声音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云衣!”
“我没事,这里面是死路。”她一边环顾一边道。
对比之下,江雪鸿那头已响起一片兵器交错的钝响:“保护好自己,我很快来,不要断了灵力联系。”
难得从他身边摆脱,要不是元身还被控制着,云衣恨不得即刻脱身。她数着步子来到一间与世隔绝的内室,上下均由青石砌成,寒意侵骨。不同于高台的华美精致,此处只有一座等人高的神女像并一具骨架横陈其中。骨架呈跪姿,衣袍都已风化,唯有手中捧着一只紫玉盒。
传闻巫族具备通神之力却怀有异心,可这副虔诚跪拜的模样,哪里看得出半分谋反之意?
看着那具白骨,云衣莫名觉得一阵胸闷,总觉得对这个上古妖族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很快冷静下来,只当是被邪术迷惑了心神,试探不见机关,便径直取过那只紫玉盒。
这盒子用与落稽山地脉下同样的灵石紫龙晶打造,可用于镇压邪祟。云衣轻而易举打开,其中装着的却不是金帛珠玉或元经秘旨,反倒只是一卷舞谱。
舞谱虽然残缺,云衣却能大致读懂其意,随手翻开几页便发现,这上古舞步竟和狐妖韶歆昨晚的献艺极为相似。末页写有落款,漫漶殊甚难以卒读,只影影绰绰能辨出一个“巫”字。
难道,这是巫族的舞谱?
云衣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刚将舞谱藏入灵府,只听一声“轰隆”,白色到刺眼的光芒射入双眼,石墙蓦地坍塌。
“你们夫妻俩呀,”女子的笑隔着烟尘,“不请自来就算了,怎么还乱拿人家的东西?”
殷红的光打来,被剑影尽数挡住,江雪鸿瞬移至云衣身前,头也不回问:“可有受伤?”
云衣摇头。紧接着又是一串爆炸,她立刻被江雪鸿扯入怀中,青年的吐息乱得不行,一看便是受了伤。
狐妖韶歆踏着飞沙走石迎面而来:“都中毒了,还强撑什么呢。”
云衣瞬间反应过来:这地方不仅是巫族遗迹,还是她的妖窟。
“寂尘道君,”寄雪剑出,韶歆早已看破二人身份,游刃有余道,“中了我的断魂烟还搂搂抱抱,当心你那小娘子也染上妖毒。”
江雪鸿猛地松开云衣。
他这般舍己为人,韶歆连连啧声:“那销魂滋味江道君方才已尝过,若不想让你的夫人吃苦头,就好好听我的话。”
云衣并未觉得什么不适,江雪鸿却已冷道:“你待何如?”
“不是说过了。”韶歆酥媚之音伴着不怀好意,“我想吞了你。”
势若雪崩的威压轰然降下,哪怕江雪鸿刻意避免误伤,云衣也依旧觉得窒闷。两位强者狭路相逢,韶歆不慌不忙与之对峙,眼神愈发露骨。
那眼神,云衣再熟悉不过。毕竟,她记忆全失时看江雪鸿便是这副眼神。
同类总有着相似的劣根性,江雪鸿一向厌恶妖族,若能激起双方矛盾借刀杀人,她都不必再用什么入梦咒。
思及此,云衣故意出声挑衅:“你技不如人,居然还想抢我的夫君?”
韶歆转过面来,目光探寻:“你便是那个寻常阁的头牌娘子?”
江雪鸿制止道:“云衣,不要理会。”
“我同你们阁主还是旧相识,论理算你的前辈。”韶歆知道江雪鸿不敢轻举妄动,便与她闲聊起来,“听闻你化形三年便舞艺大成,方才看了我那舞谱,可有什么心得?”
云衣同样不理江雪鸿的警告,直截问:“这舞谱是否与上古巫族有关?”
“或许吧,”韶歆现出狐耳九尾,愈发显得妖娆魅惑,“机缘难求,我用这东西换你的夫君,如何?”
云衣不禁心痒,却并不信她:“世上好男儿多得是,你为何一定要抢我的夫君?”
韶歆眨眨眼,问:“你知道陆轻衣吗?”
“第一次见到你,我还以为是那个女魔头回来了。祸福难测,陆山主称王时我本想去投奔,但那时候同一个修士纠缠得有了身孕,没能遂愿,谁想后来落稽山便倒了台。”
她意味深长看向江雪鸿:“谁能想到,陆轻衣孤傲一世,最后竟栽在一个断了情丝的男人身上。”
这话触到了逆鳞,江雪鸿剑锋凛然一扬。
朱字黄符如同爆炸的碎片一般向四周飞射出去,韶歆眼看他掌心渗出血滴,遗憾不已:“可别自欺欺人啊,我昨日暗示得那般明显,你夫人只口头搭理两句,身上却一点醋味都没有,从我一次又能怎样?”
“看你们牵个手揽个腰都别扭的模样,不会成婚至今都没做过正事吧?”
见他攻势愈猛,毫不顾忌体内毒素蔓延,韶歆也有些恼火:“喂,别给脸不要脸,你已不是从一而终,我不过想尝尝能让陆轻衣阴沟翻船的男人的滋味而已。你闭上眼,我用易容术,孤男寡女阴阳和合,也不知谁是谁啊。”
她说着说着突然瞪大眼:“难不成,你喜欢被强的?”
云衣置身事外,听到这句几欲发笑,勉强忍住了。
江雪鸿的名声算是彻底给她遭坏了,整个妖界怕都是这么传的吧。
江雪鸿对浪谑之语全无反应,剑光冲出一股冷冽的波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冰凌如同流星雨般纷纷坠落。
韶歆行事率性,没想到竟会碰上一块硬骨头,好在江雪鸿本就中了毒,又要分神护着云衣,自己才不至于落了下风。她边躲闪边质问:“江寂尘,独守空冢两百年,连我这个闲散之人都听得到你整日寻魄招魂的风言风语。你引咎辞仙洁身自好,究竟是想将功补过,还是为动情不自知而追悔赎罪?”
字字诛心,江雪鸿彻底冷了脸。
神像与白骨一齐碎裂,看到他召唤起同归于尽的禁符,剑光也渐渐转为黑红,云衣大惊——江雪鸿的心魔,恐怕早已深入骨髓。
她一死,竟能把他刺激成这样?
愣神间,身侧沙尘中陡然探出一条狐尾,将她一把攫住。韶歆挟持着云衣,火上浇油道:“你这种反应,我都开始怀疑这个替代品的真假了。”
话毕指爪就往云衣脸上一划。动作极快,云衣还没来得及反击,只听到风声倏过,却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另一侧的江雪鸿脸上却现出一线细长的血线——又是那个禁术平安符!
韶歆先是一愣,随即大笑:“护得这般紧,倒显得我强行拆散你们一样。”
“算了,半步入魔的男人我也没兴趣了,不如去找池幽把陈年旧事问个清楚。”韶歆口中吐出一团红雾,往云衣面门一喷,松开困着她的尾巴,“有这么个生死不渝的夫君,你也好好收收心吧。”
云衣跌坠下来,被江雪鸿稳稳接入怀中。半空中的韶歆已散为烟云,连舞谱都不顾取回,只留下空濛的一句:“骗你们的,我这毒不是断魂烟,而是陆轻衣发明的那个鼎鼎有名的云雨蛊哦。”
古迹一片狼藉,江雪鸿全然不顾,探上云衣脉门,急切问:“何处不适?”
狐骚味浸透鼻腔,云衣皱着眉:“有点热……”
目光随着话音凝固——这感觉,竟同在白谦那座城南小园一样。
云雨蛊,她前世越狱前用来坑江雪鸿和辛谣的东西可不就是云雨蛊?!
江雪鸿身中同样的毒,却并没她那般一惊一乍,用含着血气的声音道:“定心。”
云衣虽然功力增长,但尚未凝丹,对这种迷惑心智的情毒全无抵抗之力,微一走神,很快便晕乎乎起来,不自主扯开襟口,片刻后又自己拆了半边发髻。
热,无法抑制的热渴。
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云衣眯着眼环顾四周,乱石嶙峋中找不到水源,眼前唯有一个霜雪堆就的男人。素袍白袂,墨发蓝染,像一弯明月倒映在碧潭湖心,令人心生清凉。
这个人,本就是她的阶下囚,服侍她是他的义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想要,他便不可以拒绝。
江雪鸿还在凝神为她调息,冷不防被按倒在地。怔愣间,少女已舔舐去他颊上血痕,根根分明的睫毛像蝶翅一样飞快眨动:“躺好别动,羞什么?”
皓齿冰肤,语娇声颤,腮颊蒙着热热的雾霭,仿若带着风露的芙蓉。看到她这副模样,江雪鸿心中那团寂灭的火好像重新点燃起来。
他悬着心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若只是借着蛊毒逞一时之兴,未免太过不堪。
云衣撩掀起裙摆,在他温凉的肌肤上乱贴,露出一个热渴顿消的满意表情,腻酥酥道:“你啊……”
她依次摩挲着江雪鸿的脖颈手腕,似在疑惑为何困缚他的镣铐一个也不见了。
算了,不重要。
那身里外层的道服分明严实得很,云衣替他宽衣解带的动作却无比娴熟,轻而易举探入其中:“是我的人。”
江雪鸿既要止住她探索不停的手,又唯恐她被地上碎石划伤了腿,只得让云衣整个人趴在自己身上,重复问:“我是谁?”
手掌正覆在他心口疤痕上,察觉对方的迟疑和犹豫,云衣头一低,啜在男人没有弧度的唇角,柔柔细细威胁:“再反抗就把你绑起来。”
一模一样的云雨蛊,面对不同的人,身体的反应竟会全然不同。
明明身处困境,明明伤势不轻,明明不可纵欲,情浪却一波接一波掀起,漫溢过理智的防线。江雪鸿眼神一暗,不自主揽过那杨柳纤腰,将云衣紧紧按入怀中。
他们本就是夫妻,不是吗?
三生黄粱(上)
“晏老五,你混蛋!”
陆轻衣掀了被子,倏地起身,差点和江雪鸿脸对脸撞上。
她面上一红:“你、你离我远点!”
江雪鸿背对烛火,双手撑在她身侧,轻斥道:“莽丫头。”
月暗星稀,孤男寡女,身处在十洲闻名的风月之地,手牵着手,座挨着座,四目相对时偏不见半点妄念。
随着真气在少女体内流转,江雪鸿吩咐道:“子夜镜与灵香花外形肖似,花海外围更有一处三生黄粱阵,去这一趟无甚凶险,但恐怕要费几日工夫,你明日且先跟着四哥回景星宫。”
陆轻衣望着他发间的风尘,眉目微动。
这般讲究的人,竟连仪容都未及打理,是特意临时回来安顿好她的吗?
江雪鸿徐徐收了真气,扣着她套着玉镯的腕,复又叮嘱几句,正欲起身唤落芷进来,手边突然勾过几根又细又凉的指爪。
小姑娘语声纤柔,目光执拗:“带上我呗,我保证不添乱。”
江雪鸿握着水葱似的手指,声音染上了一丝无可奈何:“跟着我,麻烦颇多。”
“可是明哲他们早就回去了,就我一个人跟着你四哥太无聊了。”陆轻衣直接抱住了他的胳膊,用雏鸟恋母般的语调哼哼道,“世君大人,求你了嘛——”
江雪鸿清楚地知道,她在避重就轻。
明明就是过惯了散漫日子,不想回景星宫练剑,能拖一日是一日。
他不是没见过爱演的,姜荇就是。
可陆轻衣演归演,不过是为算计她自己那点儿不值一提的小心思,却不知以神女的身份,她能求的远远不止这些。
就好像,他见过各式各样别有目的的笑。
但陆轻衣的笑,只是单纯的笑而已。
他夜视极好:温婉的碧罗裙穿在她身上反倒灵俏起来,细眉下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秀鼻菱唇,耳上缀了明珠,脸色却有些发白,不见往日腮上的淡粉,声音也乱得不成节奏。陆轻衣虽不说,他却知道伤了元气。
江雪鸿摩挲着指腹,如扇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陆轻衣大眼睛扑闪扑闪了好久也不见他松口,失望地撒开手:“你不带上我,那我就去找司马……”
“咳咳!”话音陡然被咳嗽声打断。
江雪鸿别过眼不看她,沉着嗓子道:“本君只在楼下候两刻钟,阵中情况未知,切莫擅作主张。”
说着“本君”,却半点威势也没有。
他口风一软,陆轻衣立刻来了精神,转过身子,非要与他对望,笑得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看在你这么放不下本郡主的份上,勉为其难答应你!”
……瞧瞧这惯的。
*
万籁静寂,偶尔划过的流萤好似天边稀稀历历的疏星。
陆轻衣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裙,一路小跑下楼,却见那个挺拔的身影旁,还立着一个香肩半露的美人。春月柳般的腰身,含了水的嗓音——不是嫣梨又是哪位?
所以晏老五这个孔雀王连女鬼都勾搭上了?!
发愣间,孔雀王微侧过身,眉宇微眯:“还傻站着作甚?”
陆轻衣迅速挤入二人中间,瞪着眼问嫣梨:“你不是去陪你的李哥哥了吗?”
嫣梨抚着青丝,嘻嘻笑道:“那胖子是个银样蜡枪头,还没动几下子,便被奴家榨干了,倒不如……”
江雪鸿打断她的污言秽语:“她是奉了鬼市主之命引路,灵香花生于无生气之地,让妖鬼去找更为容易。”
陆轻衣翻了个白眼,依旧炸着毛:呆子,人家妖鬼最馋的就是你这纯阳之体的身子!
才行几步,她便故意喊了声“累了,不想走路”,江雪鸿虽嘴上嫌弃,却马上把她抱了起来,还是无比娴熟的公主抱。
二人御剑而飞,趁江雪鸿没注意,陆轻衣悄悄冲嫣梨比了个耀武扬威的鬼脸。
没男人也没剑的嫣梨:“……”
击败了“竞争对手”,陆轻衣终于撸顺了毛,舒舒服服靠在江雪鸿的肩窝,嗅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沉香气味,问:“晏企之,鬼市主是谁啊?”
江雪鸿勾唇笑道:“你不妨猜猜?”
陆轻衣眉梢微挑:“是你三哥吧。”
江雪鸿垂眸睨她一眼,奇道:“慕容都没认出来。”
陆轻衣尾巴一翘:“我可机灵着呢。”
她摸了摸鼻头,又道:“但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可有依据?”
“直觉。”
江雪鸿轻笑。
陆轻衣锤了他一下:“你别笑,神女的直觉一向很准的!我昨晚做梦就梦到在天上飘,结果今天你就带我飞了!”
剑气在邃幕上划开金红的流光,江雪鸿笑得愈发肆无忌惮,懒漫道:“改日教你御剑。”
陆轻衣浑身却是一绷:“才不要你教!”
嫣梨:你们当我不存在是不是?!
静了片刻,陆轻衣复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只洗好的水蜜桃。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嘎嘣”,空中平稳滑行的剑刃陡然振了几振。
江雪鸿牙关一紧:“桃子丢了。”
“可是我想吃,不会弄脏你衣服的。”陆轻衣认真道,“而且这么高丢下去的话,万一砸到人怎么办?”
“尝不出味还吃?”
“以前是知道的,反正天底下的桃子味道也差不多。”陆轻衣狡黠一笑,把桃子举高了些,“要不,你帮我尝一口呗。”
夏夜凉风习习,江雪鸿看着她同水蜜桃一模一样的脸蛋,却觉得好像刚从热池里滚过似的,心头燥得很。
带上她,怕不是给他自个儿添堵的。
陆轻衣快活地啃完了桃子,又问:“晏企之,三生黄粱阵是什么地方啊?”
江雪鸿垂眸:“不知道还敢去?”
陆轻衣不以为意:“你知道不就行了?”
这毫不掩饰的依赖让江雪鸿微眯了眼:“三生黄粱阵,在夜岭。”
“十洲有四大凶境,除却离渊中心的羲凰陵宫,尚有三处鬼魅魍魉横生之处,一是景星宫山门下的弱水,一是濠梁城外的修罗绝域,还有一处,便是夜岭。”
“夜岭位于清霜堂西侧荒林外,原是一片坟场,昼隐夜现,有不少妖鬼聚集。每夜一门进,一门出,若无人领路,极易迷失。”
感到怀里的小姑娘一下下变成了鼓起羽毛的雀儿,他嗓音一落,愈发瘆人起来:“前头那处断崖,便是当日孟临川拿你要挟本君之地。”
耳畔恰到好处响起一声熟悉的乌鸦叫,陆轻衣瞬间绿了脸:“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她当真以为只是摘个花。
江雪鸿唇角微不可察弯了弯,长剑一收,借着枯树缓冲了几下,抱着她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晚了。”
荒野无人,呼啸的阴风好像鬼泣一样。
陆轻衣头皮发麻,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
“晏老五,我恨你。”
*
寒鸱夜鸣,荒野无温,云层外雷声隐隐。
岭下荒镇废弃已久,随着三人的步子,空无一人的瓦房渐次亮起幽冷的灯来,窗户中映出模模糊糊的鬼影。而老槐树上垂着的青虫,竟都变成一个个悬尸,魂魄从躯壳里飞出,发出哀怨的悲叹。
根本用不着提醒,陆轻衣彻底变成了江雪鸿的人形挂件,死死抱着他的胳膊,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她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这鬼地方,和恐怖话本里写的百鬼夜行一模一样,偏只有她一个人吓破了胆,江雪鸿和嫣梨仿佛没听到那些此起彼伏的鬼叫似的。
嫣梨自己就是个鬼,不怕还能理解。
江雪鸿为什么也毫不意外?
陆轻衣脚步一顿,旋即更加环紧了他的胳膊——他是在这里独自求生过的人啊。
江雪鸿只当她是吓的,安抚道:“顾曲慕容已在南北画了伏魔印,只要循着指引,不踏入禁地,此地妖鬼不会无故伤人。”
陆轻衣垂头道:“晏企之,我倒希望你不要那么镇定。”
一个能随心展现七情六欲的人,才是鲜活的,他这般模样,简直是心如死灰。
心如死灰的男人蓦地轻笑出声:“我当年既能活着闯过四大凶境,如今便也能携你同进同出。”
陆轻衣:“……你还是直接把我敲晕了带出去吧。”
她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你一个人闯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害怕吗?”
江雪鸿略感意外地偏过头,云淡风轻道:“每日都在生死关头挣扎,便无心思量旁的了。”
没有人心算计,没有利益交争,只有最单调的肉搏,最原始的杀戮,他精疲力竭躺在骸骨堆中时,甚至是畅快的。
正说着,嫣梨已领着二人来到谷底一处山坡之下。她绞断一截指甲递去:“世君,前方灵气聚集处便有灵香花踪迹,奴家不能去了。三生黄粱阵依过往而建,二位取得神器,跟着这个指引即可离开夜岭。”
江雪鸿正要伸手去接,却被陆轻衣半道抢来。
小姑娘如护食般拦着嫣梨,快速道:“知道了谢谢你快走不送江湖不见。”
工具人嫣梨:“……”
危机解除后,陆轻衣得意洋洋把那半截指甲揣到怀里,抬头却见江雪鸿正看着自己,那双漂亮的凤眼中满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弯唇:“又把本君当你的旧情人了?”
陆轻衣疑惑:“什么?”
江雪鸿不再多言,侧身抬步往坡上去。
陆轻衣顿了顿,忙追着他:“你以为我是把你当成司马宴才拦着嫣梨的?”
男人淡嗤,不答。
陆轻衣莫名一慌,匆忙解释道:“我拦着她是因为妖鬼最擅长迷惑人心,你离她远点,不要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给的东西你也不要碰。纯阳之体对她修炼有益,她就是馋你的身子……反正妖鬼接近你大多都是馋你的身子,不要被她们骗了。”
江雪鸿脚步陡停,陆轻衣一个不稳,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他一垂头,两人的视线就对上了,温热的体温透过轻薄的夏衫传来。
男人缓缓启唇:“那你呢?你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
吐息都扑在她的面门上,压低的声音连胸腔都在跟着共振。明明是问句,他却好像已经预判了答案。
陆轻衣想低头,却感到江雪鸿用一手慢慢托起她的后脑勺,青丝在他指间流动,发髻乱了,大蝴蝶银簪也晃悠悠歪向一边。
气氛太不对劲了。
头顶不知何时慢慢聚拢了层叠厚重的黑云,周围一片死寂,却有什么汹涌的暗流随时要爆发出来似的。
陆轻衣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和他再吵一架,结巴解释道:“我、我一开始就是想起死回生,然后你又和司马宴很像,我以为跟着你就能找到司马宴,但你都说三百年前没见过我了,我也不会硬要把你当成他。你不帮我,大不了等我变厉害了,自己找。”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你不也有念念不忘的故人,但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只是想找到他弄清楚原委而已,不像你整天就知道作践自己,坑骗旁人,还和心魔藕断丝连。”
江雪鸿不自觉摩挲起她的长发,看着她强装镇定的表情,越来越答非所问,嘴角不自主轻扬。
死水般的心潭,正掀起一阵阵从未经历过的陌生涟漪,会为了她的笑颜燃起暖意,也会为她的眼泪焦灼不安。
还会为她念念不忘另一个人,嫉妒至极。
嫉妒那人占据了她的年少时光,嫉妒她对覆国之仇没有丝毫恨意,嫉妒她的一切举动,皆是出于把他当做那人的影子。
陆轻衣见他边玩她头发边傻笑,总觉得这狗东西是故意把自己骗到这个鬼地方耍弄来的,鼓着嘴总结道:“反正现在最重要的是找齐神器,你破境我复活!”
江雪鸿微哂:“然后呢?”
陆轻衣一滞。
如果她进了神格,他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愣神间,脑海里陡然浮现一段微茫画面。
殿宇坐落在万仞冰壁之上,红衣男子俯瞰十洲山海,沉缓道:“魔骨开启邪阵,明日起我潜入魔域,你留在紫极峰,务必稳住九溟封印,届时里应外合,还这十洲寰宇海晏河清。”
他身侧比肩而立的女子白发如雪,音容清冷,瞳色好似青莲碧月:“你记得给我传音。”
男子唇边勾起一个不甚分明的笑:“好。”
他曾拱手让与她万里江山,一别再无归期。
记忆被风雪侵蚀,心口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一只温热的手探上额头,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哪处不舒服?”
陆轻衣茫然:“我好像看见了幻觉。”
江雪鸿凝了脸,即刻抱起她转身:“我送你回去。”
陆轻衣扯住他:“我没事,就是刚刚有点晕,摘完花再回去。”
江雪鸿手臂微微收紧,嘱咐道:“不舒服莫忍着。”
陆轻衣却无声笑了起来,攀上他宽阔的肩,飞快眨眨眼。
一个矜贵尖刻、地位不凡的男子,这般护着一个女子,为她提起旁人而不悦,为她的安危而担忧,意味着什么?
想着想着,脑子里“轰”的一声,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开大片大片的红云。
要不,试探一下?
晏老五长得那么好看,她又不亏。
陆轻衣壮着胆子,慢慢贴近男人的侧颊,暗搓搓想:就当是,启发一下这个呆子。
还没触到那诱人的美色,一连串闷雷在头顶炸响。
陆轻衣吓得惊叫起来,直接从江雪鸿怀里跌了下去。
……怎么回事?!
江雪鸿敏捷捞住她的腰,先仰头看了看天象,而后幽幽垂眸:“胆子不小。”
心思似乎被他看透,陆轻衣一把推开他,欲盖弥彰道:“摘花摘花!”
提起裙子往前才跑出两步,周遭突然响起无数鬼哭狼嚎。陆轻衣又是一声惊叫,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晏老五,你混蛋!”
江雪鸿捻着指腹,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那浑然是个少年模样。
折心折剑(下)
二人手牵手踏入九阴洞深处。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阴气渐渐被花露清香取代,眼前好像铺开了一幅织锦。溪泉发出欢快的叮咚声,一大片桃林让人联想起初入凄凉筝幻境时,棠川舞剑的场景。
“融合了仙族记忆的幻象。”江雪鸿淡淡道。
身侧,陆轻衣的心思早已不在找寻神器上,垂眸盯着与他严丝合缝交叠着的十指,暗暗咬唇。
都确定关系了啊,牵牵小手怎么能够尽兴?
走了几步,她皱着眉松了手,往地上一蹲:“脚疼,不想走。”
江雪鸿侧目看她:“几步地至于?”
小姑娘一声不吭,直接歪坐在地上,睫梢向上卷着,只用含了水的杏眼可怜巴巴望着他。
心机之处在于,她卷着裙边,刚好露出一截莲花般洁白的小腿,钩子一样,挠得人心痒。何况她这只脚上,还有当初被铁夹刺穿的伤痕。
江雪鸿眸色陡暗,半蹲下来:“你待如何?”
陆轻衣仰起小脸,娇气道:“晏老五,你背我,三生黄粱阵里你一直都背我的。”
江雪鸿眼底泛起浅浅的涟漪,有什么如露如电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无法抓住。
踌躇间,陆轻衣已轻轻勾住他的小拇指,卖乖道:“就背一会儿。”
覆着薄茧的修长指节传来微凉的触感,甜言软语一丝丝浸入心尖,江雪鸿盯着她开合的樱唇,鬼使神差“嗯”了一声。
若有朝一日,她要用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把他的心勾出来,他恐怕都是心甘情愿的。
桃花沉入潭水,倒影行走在云水之间,日光倾泻下来,时间也仿佛如云雾般消散了。
片刻后,粘人的小姑娘环着世君大人的脖颈,偏头觑着他同少年般微红的耳根,喜滋滋道:“你现在是不是更喜欢我了?”
这般贴着,某人身上那几团软肉感受得一清二楚,江雪鸿黑着脸,艰难斥道:“得寸进尺。”
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魔道的十大酷刑,也没这么难熬。
陆轻衣撩人不自知,扒拉着他的发丝,问:“溯冥剑断了怎么办?”
江雪鸿道:“许是与破九重境有关,回头让顾曲看看。”
乌黑的头发像蘸了墨,陆轻衣忍不住在他的头上摸来摸去,还不依不饶问:“死鸭子嘴硬,到底是要破境了,还是为我折的?”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何止蹬鼻子上脸,简直是把他当宠物耍弄。
松绾着的墨发被折腾得散落下来,陆轻衣咯咯笑道:“我不管,就是为我折的。”
江雪鸿略过这个话题,背着她绕过曲折的林荫小道:“屏兰不惜借助魔器献祭生灵,留下那玉京仙族的残魂,客观上倒稳固了修罗绝域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