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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十五章

    夜色已深,四人心中百感交集,各自归去。

    方出帅帐,便撞上哨兵前来报信。

    “报元帅!大营外西南方向传来异状!”

    凌青松神色一紧,沉声问道:

    “有何异状,详细禀来!”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扎营第一夜,恐怕燕军突袭。

    可那哨兵脸上却是浮现一片迷茫之色,迟疑回道:“回元帅,好似是酒香。”

    凌青松一愣:“什么?”

    “是酒香!只见酒气,不见人影,且浓郁非常,外围大半个营帐的士兵都有嗅到,会不会会不会是有鬼神作乱”哨兵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荒谬!我看是有人假作鬼神生事!”凌青松冷声道。

    此时裴昀也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心念一动,不由请缨道:  “元帅,不如让属下前去一探究竟。”

    “好!”凌青松应允,并嘱咐道,“大军围城,保不齐城中燕军使出什么阴谋诡计,四郎谨防有诈。”

    裴昀却是淡淡一笑:“或许,是故人来访也说不定。”

    接下来哨兵引路,裴昀带着卓氏两兄弟前去探查。

    越向前走去,酒气越是浓郁,醇香扑鼻,清冽芬芳,寒冬腊月,竟有百花齐放的馥郁春意。

    出得大营西南方数里,终寻到酒香源头,只见月夜松下,矮岗之上,横卧一人。那身影二郎腿高翘,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持剑高举,剑尖挑着一酒壶,壶口微斜,一道水流如瀑而下,正落入那人口中。

    小小一壶酒,竟醇香至此,在场之人无不骇然。

    那人喝过一气儿,袖口一抹嘴角,高呼一声痛快,而后一个乌龙绞柱起身,跃下矮岗。

    他左手握酒壶,右手持长剑,就此舞了起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此人身若杨柳,剑似龙蛇,看似酩酊大醉,实则形醉神不醉,身醉意不醉,剑随诗至,杀机暗藏。此剑名玄碧,与上古神话中美酒佳酿同名,锋如清泓,薄如寒冰,端得是绝世好剑!

    他身影急转,斜身一栽,并不倒地,却是如歪松斜柳般平地而矗,举壶仰头又是一大口痛饮。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此情此景,三分月色,七分剑气,当真仿若酒中谪仙,太白现世。

    裴昀轻笑一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手腕剑花,挺剑而上,口中朗声接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人不慌不忙回身接招,继续道: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二人随即交起手来,可那一招一式,一进一退,竟是分毫不差,系出同门。但见一个步伐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一个身影左旋右转,飘忽不定,剑招穿挂云扫,劈抹撩刺变幻莫测,直叫旁观者眼花缭乱。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将一首《侠客行》从头至尾吟罢。

    “纵死侠骨柔,不惭世上英。”

    裴昀纵身一刺,扑了一空,下一瞬只觉耳边疾风袭来,剑锋如流星划过——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她手中树枝应声而断,胜负已定。

    “哈哈哈哈——小昀师侄,我早说过不饮得醉生梦死,哪得醉剑真意?怎么样,服不服?”

    “不服!你这是全仗兵器之利!”裴昀一把扔下手中断枝,好气又好笑道,“况且大师伯你饮的是香飘十里的‘万斛春’,谁能醉得过你?”

    月可照人,眼前此人一身白衣,长袖当风,不惑之年,两鬓微霜,眉宇含笑,通身是说不出的潇洒倜傥,正是裴昀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是也!

    “大师伯,你怎会在此?”  罗浮春豪迈一笑:“小昀师侄冲锋陷阵,报仇雪恨,大师伯怎会坐视不理?此番大师伯闻讯而来,正是助你一臂之力!”

    “如此甚好!”裴昀欣喜道,“那便有劳大师伯了!”

    一行人遂返回大营,裴昀向凌青松回禀实情,向他引荐。

    凌青松听哨兵口述此人月下舞剑之姿,心知此人武功高强,得此人助阵,可谓又添一员猛将,不禁大为欢迎。

    “可是军中禁酒,罗大侠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罗浮春闻言神色巨变,脸上浮现一片天人交战的纠结。

    裴昀深知她这大师伯无酒不欢,无酒不活,虽是已放下了豪言壮志,可此刻为了这口杯中物就此一走了之也不是不可能,当下抢先一步开口道:

    “此事当然,凌大哥放心,我会时刻督促师伯!时候不早了,大师伯且随我回去歇息吧!”

    说罢她一把揽过罗浮春手臂,强行将其拖走了.

    凌青松派人单独分拨了一顶营帐与罗浮春,裴昀亲自为其打点起居,边铺床褥,边向他询问谷中诸人近况。

    “小昀不必挂心,”罗浮春半开玩笑道,“春秋谷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几位师叔伯和小师叔公还是老样子,闭关的闭关,观星的观星,行医的行医,做木匠活计的做木匠。我许久没出门了,正趁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酒坛子里泡久了,人都木了。”

    裴昀知道大师伯自十多年前受情伤而一蹶不振,整日里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此番不仅是为她而来,更是为报她父母之仇而来,因此心中甚是动容。而如今能得见他重整旗鼓,振作精神,更是分外欣喜,不禁打趣道:

    “难为大师伯你还记得梳洗拾掇一番再出门,方才一见之下,我险些没认出来。”

    “来到小昀你的地盘,总不能再蒙头垢面,给你丢人现眼不是!”罗浮春哈哈一笑,提起酒壶又是灌了一大口。

    “大师伯酿的这‘万斛春’愈发芬芳了,酒香飘散,半个军营都如沐春风。”裴昀好奇道,“可否给我尝上一尝?”

    罗浮春闻言大乐,夸他酿酒比夸他剑法还叫他欣喜,“小昀果然深得我真传,不枉大师伯平日里对你谆谆教导,且尝一尝这酒精进在何处?猜对了大师伯有奖!”

    说着将酒壶递了过去。

    “多谢。”

    裴昀微微一笑,接过酒壶,塞上瓶塞,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一旁毡帘,将酒壶抛给早已在门外埋伏多时的卓航,疾呼道:

    “跑!”

    卓航得令,抱住酒壶飞奔而去,一溜烟跑远了。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罗浮春是目瞪口呆:

    “小昀,你这——”

    裴昀板起脸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日日酒不离口,叫凌大哥如何治军?再说了,四师伯早就说过,大师伯你酗酒太甚,伤肝伤胃,能戒则戒。既然到了我的地盘,我可要时刻盯着你,接下来大师伯务必滴酒不沾,绝不能因醉误事!”

    罗浮春呆滞半晌,哑然失笑:“小昀你这鬼灵精可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顿了顿,他又摇头,喃喃自语道:“不,这一板一眼应当是与你爹一模一样。”  最后他仰天长叹,且悲且哀:“早知便不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赶来受罪了!怪不得二师弟道我此行多舛,吾命休矣——”

    翌日一早,十一月初六,蔡州城外柴谭南岸,宋军整装而列,主帅凌青松披袍擐甲,阵前点兵。神弓手将劝降书射入城内,而后先锋小队开始攻城,燕军奋起反击,城头矢下如雨,蔡州围城之役自此拉开序幕。

    蔡州无险可守,方圆百里一马平川,唯有汝河支流练江自西北蜿蜒东下,流经城北城东,而城南外有一片汪洋湖泊,名为柴潭。燕军在柴潭、练江两岸皆修了防御工事,蒙军攻西北,宋军攻东南,两地自是进攻之重。

    忠顺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作战英勇,颇有当年裴家军遗风。裴昀身骑追月,长枪在手,每每攻城冲锋在前,枪法凌厉,身姿矫健,杀敌无数。眼前是硝烟箭雨,耳边是号角厮杀,鼻端是血腥冷铁,一切的一切都唤起了她那尘封许久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北伐沙场之上,父兄仍在,少年轻狂。

    凌青松笑言,终是再见你白马银枪赢四郎之英姿。

    对此裴昀唯有苦笑:

    “旁人谬赞也就罢了,凌大哥你又不是不知内情,当年爹爹用心栽培许久,可惜我非将帅之才,不懂排兵布阵,这才只能杀敌当先罢了。此番这督军参谋之职,我当真是名不副实。”

    然而千军万马之中,一个人何其微小,纵使武功盖世,偶有奇袭制胜,却也不能扭转乾坤。兽穷则啮,急兔反噬,生死存亡之际,燕军破釜沉舟之战,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宋军攻城遭拚死抵抗,苦战数日,都未能再进一步。

    这日,凌青松在营帐中与众副将参谋议事,众人围着桌上的地图沙盘,商议下一步战略战术。

    “目下蔡州城中燕军主将乃是尚书右丞兼枢密副使颜仲德,此人虽无叱吒疆场彪炳战功,却尤擅防守御敌之策,有其坐镇军中,对我等十分不利。”

    凌青松皱眉,伸手在蔡州城防图上示意道:

    “东门坚不可摧,燕人在此修筑了半月城,挖深壕置火油,短短几日,军中已伤亡过千。”

    副统制胡西河提议:“不若我们将攻势转至南面?”

    参将万峰却不认同:“别忘了南面还有更难踢的一块铁板——柴谭楼该如何破?”

    燕军在南门柴潭外侧修筑了碉堡名唤柴潭楼,层层安置了巨型弩炮,巨弩一发,声响震天,威力十足。

    胡西河沉吟道:“若以抛石机齐发炮石,猛攻柴潭楼,而后士兵趁机冲到墙角,此处巨弩无法攻击,我等便可一举冲到柴潭前了。”

    “此计可行。”凌青松赞同,而后询问属下,“攻城器打造如何?”

    负责防御工事的副将回道:“不出五日,定能完工。”

    凌青松又问裴昀:“蒙军工事如何?”

    他虽不准裴昀夜探蒙营,但毕竟两军并肩作战互通有无,这些日子卓航一直带人暗中观察着蒙军动向。

    裴昀回道:“约莫明日即可完工。”

    凌青松闻言意味深长一笑,对左右道:“看来这群蒙兀人是同我军较上劲了。”

    在座将领亦是笑了起来。

    蒙军自九月兵临蔡州城下以来,一直不紧不慢,可自宋军抵达,蒙兀人一改之前惫懒之姿,全军肃整,日夜不停的筑垒造车,斫木之声,方圆皆闻。

    “好,那我们就与蒙军较个高下!”凌青松正色道,“传令下去,后日抛石车、攻城塔必须完工,三日之后,攻柴潭楼!”

    众人齐道:“遵令!”

    第122章 第十六章

    三日后,清晨时分,柴潭练江上一片雾气濛濛,号角疾鸣划破长空,宋军开始集中兵力攻打柴潭楼。

    十数架抛石车同时发射炮石,石如雨下,震天动地,灰烟四起,遮天蔽日,顷刻间柴潭楼便摇摇欲坠。凌青松亲自带兵杀在前方,一马当先登上柴潭楼,挥刀与敌军近身肉搏,诸将紧随其后,鱼贯而上,一时间各处工事下刀光剑影,厮杀不断,宋军气势如虹,一举将柴潭楼北燕守军歼灭百余人,俘虏三百余人。

    于此同时,裴昀带小股兵力避开激战中心,迂回绕上柴潭大堤,按照凌青松的吩咐,在大堤两侧薄弱之处,奋力破坏。柴潭地势颇高,潭水幽深,寒冬腊月也不封冻,宋军无船,因而决堤泄水便成了最上策。

    不久后,堤毁水决,湍急潭水倾泻而出,滔滔不绝奔流入汝河,柴潭水位顷刻下落。

    宋军攻破柴潭楼后,一路杀到柴潭畔,抱薪填土,如履平地般冲过柴潭,顺利来到蔡州城墙之下,冲击南门!

    撞车、木幔、云梯轮番而上,宋军正有条不紊的攻城。忽然间,有滚烫热油从城上浇烫而下,伴随着断肢残骸,血肉焦糊,腥臭无比,随即无数枝火箭射下,冲锋在前身淋热油的宋兵瞬间被淹没在火海中。

    城头有燕人将领站在高处狰狞大笑:

    “狗南蛮,且受一受这‘人油炮’!”

    裴昀左避右闪,未被热油袭击,可余光便见不远处的卓舷竟是全身着火从云梯上跌落而下。她登时运起轻功,足下猛蹬,飞身冲了上去,飞快解下肩披大氅向卓舷身上起火之处扑打,待勉强熄灭火势,她以大氅裹住已被烧得血肉模糊的卓舷,扛起他向后方飞奔而去。

    南城之下,火势四起,哀嚎不绝,凌青松见一时难以更进一步,只得下令撤兵。

    柴潭已平,此役虽胜,然回营之后,点检伤亡,又是惨烈一战。

    帅帐之内,一裨将禀报道:

    “今日我军阵亡一百一十人,重伤两百三十四人,多半是攻打南门时燕军火油所致。”

    胡西河忍不住问道:“燕人道此乃‘人油炮’,这热油究竟从何而来?”

    裨将一顿,不忍开口道:“那燕军守将见攻势难挡,城防守备不足,便便捉了城中老弱病残投入油锅中,熬成尸油,从城头浇灌而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继而人人义愤填膺,咒骂不绝:

    “这些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狗燕贼!”

    “竟丧心病狂至此!”

    裴昀咬牙切齿道:“天理昭昭,北燕必亡!”

    连凌青松也不禁微微色变,怒火腾升,他霍然起身,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沉声开口:

    “燕军此举,不仅重伤我军,亦是不仁不义,惨无人道。成王败寇,青史有痕,然若是草菅人命,暴虐无道,便是如商纣夏桀,遗臭万年。北燕颜氏终究曾问鼎中原,雄踞一方,怎能做出如此残暴之举?我等大宋汉人,尊圣人之礼重孔孟之道,官家更是以仁孝治国,绝不可容忍此等行径,不仅为两军胜败,亦是为蔡州城中百姓,为天下苍生!”

    这番话掷地有声,众人无不抚掌称好。

    “元帅所言甚至!”万峰拍案而起,“那蔡州城中不仅有燕人,还有不少汉人百姓,我等不可坐视不理!”

    胡西河迟疑道:“元帅之意,是想派人前去劝阻颜泰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不错,那颜泰临到底是一国之君,若连这些浅显道理也听不进去,那便是连猪狗也不如。”凌青松问道,“在座谁愿前往城中规劝?”

    裴昀率先起身,可她还未等开口,便被凌青松抬手制止:“四郎声名太盛,燕军必不能允你入城,说不定还会趁机要你性命,要择一不露圭角之人前往。”

    后有副将提议:“军中之人,燕军想必都心怀戒心,不如寻一和尚道士,这等人最擅游说传道。”

    万峰瞪眼道:“这节骨眼哪里寻个秃驴老道去?”

    此言非虚,方圆数百里早已十室九空,更不要提庙宇道观。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角落里忽有一人幽幽开口:

    “真道士没有,假道士可行?”

    裴昀诧异道:“大师伯?”

    凌青松定定望着罗浮春片刻,倏尔笑了起来:

    “一试无妨,且派人寻一套法衣行头来——”.

    春秋谷秦碧箫宋御笙膝下五名弟子,虽性子各有各的古怪,但论才貌却个顶个是人中龙凤,裴昀听闻纵使中年发福如三师伯曲墨,少年时亦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此时罗浮春一身道袍,面覆假须,手持拂尘,当真一副得道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

    凌青松微微颔首,甚为满意:“我这便叫人拟一份劝书来”

    “元帅不必叨扰,”罗浮春拂尘一挥,“既是道士相劝,总归要引道经,据仙典才是,在下不才,略通文墨,应当可以胜任。”

    “好,那便劳烦罗大侠去这一遭了。”

    罗浮春装模作样拈须而笑:“现下应是罗道长了。”

    裴昀忍不住叮嘱道:“大师伯万事小心,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那燕人无法无天,仔细他们加害于你。”

    “小昀且安心,以你大师伯的武功,自保有余。”罗浮春嘴角含笑,目光却闪过一丝寒意,“况且,若我能寻到机会行刺那颜泰临,一切便不都可迎刃而解了嘛。”

    “大师伯不可!”裴昀急道,“那颜泰临身边高手如云,你绝不可能得手,而若一击不成,你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凌青松也道:“四郎所言不错,此事太过冒险。况且我等此举初衷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若趁机使诈行刺,反而落了下乘。燕人若是不允,你可以停战三日为交换,只道是我凌青松之诺!”

    罗浮春绰号“醉剑侠”,虽成日醉生梦死不着调,平生却是最敬重“侠义”二字,年轻时行走江湖,亦是以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为己任。此时他听罢凌青松所言,由衷钦佩万分,当即拱手道:

    “凌元帅深明大义,是在下短视了,一切就依元帅所言。”.

    待罗浮春未携一兵一卒,孤身前往蔡州城后,帅帐中众将暂且散去,凌青松亦摒退左右,问向裴昀:

    “四郎听闻今日蒙军战况了吗?”

    裴昀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头,欲言又止。

    今日,几乎在宋军决堤柴潭的同时,蒙军竟也掘开了练江河堤,引河水外流,大破西门外城拦马墙,可惜亦是同样被燕军“人油炮”逼退了回来。

    一南一北,竟是如此不谋而合,心有灵犀。

    “少年时我与大郎无论沙盘演兵,还是走马飞象,都是难分高下,到最后还没比出个胜负,他就先走一步了。”凌青松目色幽深。

    裴昀不禁问道:“凌大哥也觉得那人是我大哥了吗?”

    凌青松不置可否,脸上有怀念,有不甘,有欣慰,亦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他一字一顿道:

    “无论他是与不是,我都要与他争上一争,一局定输赢,我倒要瞧瞧最终是谁拔得头筹,率先将旗帜插上那蔡州城头!”

    话音落下,帐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天色已晚,暮色四合,营地四处陆续点起明亮的篝火,巡逻士兵的影子照影在帐上,兵器与盔甲间碰撞的清脆声响极有规律,而其间隐隐约约也夹杂着远处传来的伤兵帐中的哀嚎。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百味杂陈。

    “卓舷兄弟伤势如何了?”凌青松低声问道。

    裴昀摇了摇头,只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

    “还未脱险,仍在救治。”

    卓舷伤得极重,当时热油兜头浇在他身上,他的大半张脸,双臂,以及整个后背,都被烫伤烧伤,严重之处深可见骨。好在裴昀救援及时,护住了他前胸内脏,勉强能保住一命,可行军条件有限,大夫道他能否熬过今晚还不好说。

    凌青松沉声道:“且派最好的大夫,用最上等的药材,定要保住卓舷兄弟性命!”

    “是。”

    裴昀心中悲愤交织,自责不已,当年二哥裴昱为了救他已身死鹞子岭,如今卓舷又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回去该如何面对二嫂。

    此时此刻,自是夜不能寐,裴昀与凌青松枯等两个时辰,好歹是等到了第一个好消息——罗浮春毫发无损自蔡州城而回,问及结果,他干脆答道:

    “幸不辱使命!”

    裴、凌二人不由齐齐松了口气,凌青松问道:

    “你可见到了颜泰临?”

    “自是见到了,我与他正言直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自古君王哪个不怕声名狼藉,遗臭千秋,燕人虽蛮化不开,好在尚有三分血性,颜泰临已许下承诺,城中再不会生出‘人油炮’之惨案了。”

    裴昀将信将疑:“颜泰临当真应承了?”

    罗浮春笑道:“小昀纵是不信颜泰临品行,亦该信你大师伯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莫忘了从小到大是谁给你讲种种江湖往事,惹得你心向往之,小小年纪便硬要闯荡江湖的。”

    “好了,大师伯我信你这假道士比真道士还厉害就是了。”裴昀无奈摇了摇头,随即又警惕了起来,“你不曾一时冲动,对颜泰临动手吧?”

    “我倒当真是想,可惜如你所说,那颜泰临身畔确实高手如云。”罗浮春正色道,“其他护卫也就罢了,有两个模样古怪的僧人在其左右寸步不离,一个矮胖含笑,一个高瘦冷面,二人武功深不可测,在其威压之下,我全然不敢轻举妄动。”

    “是雪岭二佛!”裴昀沉声道。

    凌青松虽是习武之人,到底并非武林高手,不禁问道:“这两人武功当真如此了得,连罗大侠与四郎也不是对手?”

    裴昀摇了摇头:“我曾与二佛数次交锋,若非情形特殊,他们手下留情,我绝无活命的可能。”

    罗浮春亦是直言:“此二人武功远胜于我,尤其二人合力御敌,除去一僧一道一儒仙,江湖中罕有敌手。”

    凌青松闻言面色也不禁凝重了起来:“此事棘手。”

    罗浮春接着道:“不过江湖传言,此二人极为贪财,否则也不会屡次受命于皇室,如今北燕日薄西山,若我等诱之以利,兴许能有转机,亦或者——”

    裴昀迫不及待问道:“亦或者什么?”

    “小昀清楚,你大师伯我最厉害的杀招,乃是醉剑十八式,此剑法要旨便在一个‘醉’字,非醉到深处,醉到极致,剑法威力不能发挥最大。”罗浮春一本正经道,“所以,不若给我十坛八坛美酒,让我一醉方休,再去与那雪岭二佛决一死战,说不定尚有三分胜算。对了,一定要是二十载以上陈年佳酿,否则功力不足”

    “够了!”裴昀哭笑不得道,“大师伯你能不能不要再三句话不离黄汤水了?”

    “要不十年!十年的也行!”罗浮春一把将面上所粘的假须薅了下来,死皮赖脸地向凌青松哀求道,“凌元帅我都十几天滴酒不沾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当年裴安治军铁面无私,纵是亲生骨肉仍是是毫不手软的惩治,凌青松师从裴安,青出于蓝,要是旁人这般公然违反军令,早便军法伺候了。此时他也是看在裴昀的面子上,忍了又忍,才没说出重话,只十分克制道:

    “来人,且拖且送罗大侠回帐休息——”

    “五年?三年?三年不能再低了!行行好您就看着赏我几两便宜烧刀子吧——”

    “拖下去!!!”

    第123章 第十七章

    自罗浮春假作道人深入燕营规劝后,燕军果然再未使“人油炮”那等惨无人道之行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裴昀虽对那颜泰临恨之入骨,可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承认他尚算言而有信。

    停战三日,于宋军燕军皆是难得的休整之机,南门燕军更是趁此间隙在城外抢修了不少堡楼、硬栅,且连夜挖了壕沟灌满火油,以作御敌之用。待宋军再次攻城之时,果然困难重重,战事一时又进入了胶着。

    这日撤军之后,裴昀从前线退下,不顾整理自己一身血污泥泞,便冲到了伤兵营帐,探望卓舷。

    “四郎!”

    卓航正在助军医一同给塌上的卓舷换药,见她来此,不禁招呼,军医汤不换却是急忙道,“别别,别过来!仔细你身上的污血脏了病患!”

    裴昀只得连连退后数步,遥遥相望。

    卓舷铮铮铁骨,硬是靠着一口气撑过了最凶险的头几夜,如今性命暂且是保住了。但他烧伤烫伤极广,绝非十天半日能够养好,而面目半毁,手足落残,已是注定了。

    汤不换在卓舷身上狰狞患处涂抹上伤药,又重新缠缚上白布,本来还清醒的卓舷生生疼昏了过去,裴昀眼见此景,心中说不出的辛酸悲恸。

    “是我不好,未照看好卓大哥,待此战了结,若我还有命在,定要去洞庭湖找卓叔父当面负荆请罪!”

    “四郎你这是说得哪里话?”卓航急道,“我兄弟二人这些年留在裴家,就是为了报侯爷恩义,为了护你周全。沙场无情,兵器无眼,生死无常,如今大哥不慎负伤,心中必定已是自责难当,你这样说岂不是叫我兄弟俩更无地自容!”

    “航二哥,我”

    “停停停!要吵出去吵!”汤不换擦了擦满头大汗,没好气道,“别打扰伤患休息!他这几日好容易能睡个囫囵觉!”

    大夫发了话,裴昀与卓航只得乖乖噤声。

    军营这段时日士兵受伤不少,尤其那日烧伤的士兵,有许多没能挨过来,汤不换与其他几个军医药童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他本就脾气火爆,如此更是烦躁。他虽喝止了旁人的吵嚷,自己却是一边收拾着床边剩下的膏药绷带,一边骂骂咧咧道:

    “这鬼药,一点也不见效,再这么下去好人也给耗死了,老子今晚可不想再听鬼哭狼嚎了”

    裴昀闻言,不禁心念一动,提起治愈烧伤烫伤的灵丹妙药,江湖上最过出名的当属蜀中雷火堂的霜娥玉肌膏,毕竟雷火堂有独门暗器霹雳弹,制作使用之时难免误伤,所谓久病成医。如此精贵药方自然不会外传,她四师伯救必应曾千万百计得到过一盒,钻研其药性,她依稀记得其中所用药材有——

    “寒水石、大黄、赤石脂、锻牡蛎?”

    汤不换听罢不以为意,“这些都是寻常凉血止血、解毒生肌的药材,根本没什么稀奇。”

    “不错,我四师伯也这样说,但还有一味药材,名唤‘青要离’,才是这霜娥玉肌膏的关键!”裴昀顿了顿,沮丧道,“可惜我当时只是随便一听,并没放在心上,所谓‘青要离’为何物,却是丝毫想不起来了。”

    “青要离?”汤不换狐疑道,“我行医十八载,从未听说过这味药材,将离、久离倒是知道。”

    卓航挠了挠头,“我只知道刺客要离。”

    “若是我四师伯在此就好了。”

    裴昀不禁叹了口气,据罗浮春所言,救必应又出谷云游,不知行医何处,此时找百草堂传信怕也来不及了。

    汤不换颇不乐意,“我行医十八载,也未必比你那个什么师伯差到哪里,我就不信我破解不了这青要离的奥秘了!”

    说罢背起药箱,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此事裴昀并未放在心上,谁料等晚间在营帐内用饭时,汤不换突然冲了进来大喊道:

    “我知道了!是鲤,是鲤!”

    罗浮春自饭碗中猛然抬头:“醴?醴酒?哪里有酒?”

    裴昀扶额长叹,最近她这大师伯听见任何只言片语都能联想到酒。

    “汤军医,你找我有事?”

    汤不换举着手中一本破破烂烂的医书,欣喜道:

    “我知道了,你说的那味药根本不是什么‘青要离’,你记错了,应是‘青腰鲤’才对!”

    裴昀抬眸一看,但见那医书上画了一幅小画,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尾游鱼,一旁书云:

    青腰鲤,鳞褐黄而腹灰青,见于深山幽潭,昼伏夜出,小寒生,大寒绝,性阴毒,无药解,不可食。

    “可这鱼不是有剧毒吗?”裴昀皱眉道。

    汤不换自信满满道:“青腰鲤内服虽有毒,外用却未必不可,以毒攻毒,必有奇效。我行医十八载,有这个把握!”

    一旁的罗浮春闹明白始末后,摸着下颌沉思道:“霜娥乃是霜雪神女,又称青女,或是青腰玉女,这青腰鲤保不齐正是药膏精髓所在。”

    裴昀想了想,颔首道:“再这样拖下去,卓大哥还有其他受伤的将士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好,我们不妨试一试!”

    “如今小寒刚过,大寒未至,正是这青腰鲤出没的时节,此乃天赐良机!”汤不换喜道,“我行医十八载,这回终于能扬名立万了!”

    于是裴昀立刻前去向凌青松禀报,后者听罢当即答应,只道若能制成这等伤药,不仅救了卓航,对宋军亦大有裨益。随后凌青松便在营中挑拣了七名通水性擅渔猎的士兵与裴昀同行,并嘱咐她三日内而回。

    裴昀领命,遂带着一行人离开军营,向北进山。

    一路靠着山中猎户指引,终是寻到一处深山寒潭,山脚村里谣传有“毒鱼”出没的地方。众人不敢耽搁,即刻凿冰挖洞,撒网捕鱼,然而折腾了一天一夜,网上来的鱼数以百计,都不曾见到那所谓青腰鲤。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有一兵丁大叫了一声:“快看!那是何物?!”

    顺其所指望去,但见水中网里挤挤挨挨的鱼群中,一抹显眼的青光一闪而过,比起其他冬日里蠢笨呆傻的鱼儿,那物身形细长,灵巧非常,顺着鱼群缝隙游走,竟是硬生生钻出了网眼,马上便要消失在茫茫湖水中!

    裴昀心中一惊,顾不得天寒地冻,想也不想便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中,冲着那青光拚命追去,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救卓大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便在裴昀离开军营的第二天,她与手下跃入严冬寒潭,如那最古老的渔民一般赤手空拳捉那青腰鲤之际,燕军毫无预兆的夜袭宋营。

    “着火了!”

    “快救火!”

    三更时分,火光冲天,映照着整个营地亮如白昼。

    五百精锐突击队员,趁着夜色从西门潜出,试图用火箭焚毁宋军的攻城器与粮草。

    凌青松在睡梦中被这场敌袭惊醒,来不及整装,只身着寝衣肩披外衫,坐在帅帐内,正听着手下汇报情况。

    忽有一道破空声响起,一道银光划过视野,眼前裨将一声惨叫夭折在嗓中,只见他喉间插着一直白尾羽箭,双目圆瞪,神色狰狞,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有敌袭!

    说时迟那时快,凌青松想也不想就地一滚,下一瞬无数支白羽箭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本来密不透风的帅帐顷刻间变得千疮百孔。

    一轮箭雨过后,十二人手持长剑划破帅帐,从外面冲了进来,四下搜寻,只见一地乱箭与那裨将的尸体,却不见凌青松其人。

    惊疑之间,忽有一长桌横空向他们飞来,三人躲闪不及被击倒在地,长桌之后一人紧随其后,挥刀而攻,正是凌青松!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凌青松喝道。

    对方领头模样一人阴戾笑道:“我等乃是长白山十二剑魔,今夜来借凌大元帅项上人头一用!”

    原来今日燕军使得乃是声东击西之计,一方面派人大张旗鼓放火,吸引宋军的全部注意力,一方面派遣白羽卫与武林高手偷袭帅帐刺杀凌青松。那十二剑魔悄无声息解决掉了凌青松的亲卫,埋伏在帐外,看准时机,一拥而上。

    “那便要看尔等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凌青松冷笑一声,手中长刀不停,与这十二人战成了一团。

    他乃一军之帅,千军万马中身先士卒,武艺自然不凡,可这十二人人多势众,又是系出同门,配合默契,剑阵一结,等闲之人无法逃脱。

    便在凌青松被团团围攻,即将支撑不住之时,一人飞身而来,自剑阵西北角杀入,长剑如虹,剑法犀利,一出手便连杀两个剑魔,剑阵登时被破。

    “元帅莫急,我来助你!”

    来者正是罗浮春!

    他一入阵中,立即与凌青松后背相抵,二人各持刀剑,对付一面敌人。

    “哈哈,什么宵小之徒也敢自称剑魔剑神,便叫我醉剑侠来讨教一番!”

    罗浮春高声大笑,手中玄碧急转,一招忘忧剑法“黄河之水天上来”便向面前的两个剑魔攻去。他剑法精绝,姿态潇洒,气势上便已压人一头,凌青松见此心中大定,与他联手御敌,两人对十人,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这十二剑魔单个拎出来,武功未见高明,每每只靠以多胜少,二人毙命之后,登时变幻成十人剑阵,但威力已是大减。罗浮春唯恐迟则生变,招招皆是杀招,转眼又了结了三人性命,直到帐外凌青松的亲兵终是赶到驰援。

    一番混战,十二剑魔中七人命陨,三人被俘,剩下两人拚死逃了回去。

    至此,燕军刺杀凌青松之计功败垂成。

    “多谢罗大侠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凌青松感激道。

    方才若不是罗浮春及时赶到,凭他一人之力,对付十二名剑客,绝撑不到手下来救之时。

    “凌元帅客气了,小昀临走之前嘱咐我保护好元帅安危,有我在此,断然不能让那些个杂碎小丑得逞!”罗浮春顿了顿,又道,“不过凌元帅要实在想谢也不是不行,不如——”

    他话还没等说完,凌青松毫不犹豫接口道:

    “饮酒一事断然不行,此乃军中铁律不可违背。”

    罗浮春一噎,欲哭无泪道:

    “那行吧,那就不用谢了”

    第124章 第十八章

    裴昀一行费劲千辛万苦终是在寒潭中捉到了青腰鲤,此中细节不再详表,待她马不停蹄自山中回返后自是知晓夜袭一事,裴昀又惊又怒,直至得知凌青松毫发无损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粮草呢?损伤可重?”

    卓航道:“四郎放心,火势被及时控制住,粮草与士兵都伤亡不大。”

    顿了顿,他有些别扭道:“其实这一次,我们能及时发现偷袭,拦截刺客,有蒙兀人相助之力。”

    原是前一天投降蒙军的燕军士兵向蒙军告密,透露了夜袭之事,阿穆勒念及同盟之谊,遂派人前来支援,宋军这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制止燕军的火攻,保住粮草。

    裴昀见卓航神色古怪,不禁心中有所猜测:“那蒙军领兵前来的将领是——”

    “正是乌兰别吉。”卓航叹了口气,“当时一片混乱,燕军用钩索钩住了她,便要往火中拖拽,我情急之下扑了过去拽住她,左右士兵拚死斩断钩索,这才将她抢了回来”

    “所以,你又救了她一次?”裴昀哭笑不得道,“这草原公主非要恨死你不可了!”

    “她来襄助我军,我又怎能眼睁睁看她遇险?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不好向那阿穆勒交待”

    救了人还提心吊胆讨不到好,这可真是世间罕见。

    裴昀无奈道:“现下她在何处?”

    “她伤了腰和腿,不宜移动,正在我军营中静养。”

    裴昀将得来的青腰鲤交于汤不换,嘱咐他尽快制药,随即同卓航去探望乌兰。

    乌兰虽被钩索所伤,幸而盔甲坚硬,受伤不重,但腰部因拖拽而扭伤,擅自移动,极可能瘫痪残废,故而只能躺在床上静养,这对她来讲实在比砍她一刀还要痛苦,才过了不到两天便已是百无聊赖。

    “哪有这样救人的?你究竟是救我还是害我?大不了掉进火堆烧伤皮肉罢了,总好过现在像个死人一样瘫在这里!”乌兰抬头瞪了一眼卓航,“又是你多管闲事!”

    卓航看在她受伤的份上,咬咬牙,忍气吞声没有反驳。

    裴昀轻咳了两声:“公主莫气,生气伤肝,好生静养,才能早日康复,不然又要多躺些时日了。”

    乌兰听罢立马直挺挺躺好,不敢再乱转头了。

    “公主留在我营养伤,阿穆勒王爷可同意?”

    “王叔说叫宋营军医为我日日针灸,这样能好得更快。”

    裴昀笑了笑:“阿穆勒王爷也懂汉人医术?看来他果然是精通汉学。”

    “那当然了,我王叔”乌兰话没说完,突然想警惕道,“怎么?你又想套话?”

    “公主何出此言?莫非阿穆勒王爷嘱咐过你什么?”

    “没错,我王叔说不可和你泄露有关他的任何事情。”乌兰顿了顿,突然反应了过来,骂道,“狡猾的南蛮子,你诈我!”

    裴昀笑道:“这是公主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迫你。”

    乌兰如今一动不能动,躺在床上忿忿的瞪着她,嘟囔了几句蒙语,裴昀不懂,却也知道多半不是好话。

    突然间,乌兰想到了什么,脸上由怒转喜,笑眯眯道:

    “我王叔身子和影子一样正,不怕你打听什么,你要真想知道关于我王叔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什么条件?”

    “我要他来服侍我!”

    乌兰抬手指向卓航,不小心抻到腰间伤处,低呼了一声又急忙收回手臂。

    裴昀没想到她又旧事重提,皱了皱眉刚要拒绝,谁料卓航倒是爽快应承道:

    “可以!”

    “航二哥?”裴昀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卓航将她拉到了一旁,低声道:“她毕竟是为襄助我军而受伤,这个人情不得不还。我与她男女有别,近身伺候不便,我会去找两个丫鬟贴身服侍她,她现在动也不能动,顶多支使我东跑西颠罢了,况且这是在宋营,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她也不能太过分。这公主争强好胜,日后保不齐还会时不时纠缠我,不如索性趁现在这个机会让她把气撒了,大家两不相欠。毕竟大局为重,为了大公子,我就忍她个十天半月又何妨!”

    他说得在情在理,裴昀不得不认同,思虑片刻,只得道:

    “那便请航二哥委屈段时日了。”

    二人回到床前,乌兰好整以待道:

    “怎么样?谈好了没有?”

    裴昀颔首道:“一切就依公主的意思的办吧。”

    “这还差不多。”乌兰瞥了面无表情的卓航一眼,心情大好道,“那我也信守承诺,想知道什么你就问吧。”

    裴昀抓紧机会开口问道:“你王叔阿穆勒可是你父汗的亲生兄弟?”

    “自然是亲生兄弟,王叔与我父汗一母同胞,都是我额布格额木格的儿子。”

    “他母亲也是蒙兀人?”

    “当然,我额木格是我额布格的正妻,是克烈部首领的女儿。”

    “你王叔可还有其他同胞兄弟?”

    “我父汗本来有兄弟五人,除了我王叔外不是病死就是战死了。”

    “他是如何精通汉学,师从何人?”

    “父汗账下汉人幕僚无数,我怎知道王叔同谁人学的。”

    裴昀不气馁:“那你王叔一直都生活在草原没有离开过吗?”

    乌兰一愣:“这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怎么说?”

    “我小的时候并没有见过我王叔,他是忽然有一天出现的,父汗说这是长生天的恩赐,待他亲密无间。”

    裴昀心中一提,急急问道:“他是何时回到的草原?又是从何处而回的?”

    “大约是七年,还是八年前?我记得那年我三弟金哥刚会走路。”乌兰冥思苦想道,“至于从哪里回来,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这些到底做什么?”

    八年前,那正是北伐之战裴昊阵亡那年,裴昀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也顾不得乌兰别吉的连声问话,腾的一声起身冲了出去。

    卓航心中也十分激动,下意识想跟在裴昀身后一起离开,却被乌兰叫了住:

    “喂!你现在是我奴隶了,还想跑到哪里去?”

    卓航脚步一僵,缓缓转回身,瞪了一眼床上之人。

    “我不是你的奴隶!”他冷声道,“我今日应承留在这里,是为还你襄助我军之情,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想怎样折腾你尽管放马过来吧!”

    “你以为我留下你是为了特意刁难你吗?哼!我才没那么无聊!”

    卓航将信将疑:“那你所为何事?”

    乌兰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有些费力的侧头看向他,她没有发怒,没有反驳,没有谩骂,只是语气平静道:

    “我从小到大,一直争强好胜,从不肯让旁人胜我一次,帮我一次,尤其是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卓航一怔,下意识问道:“为何?”

    “因为在我出生之时,巫师曾为我占卜,我会遇见一个救了我三次的男子,他将成为我未来的夫君。”

    “燕人刺客一次,秋猎熊罴一次,再加上这次。”乌兰目光幽深,意味深长道,“南蛮子,你已经救过我三次了。”

    卓航从未想过竟是这种缘由,一时只觉荒唐可笑,但被那乌黑明亮的双眸定定望着,他却不知为何,胸腔中一颗心骤然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当下脑海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帅帐中,凌青松听罢裴昀之言,不再淡定。

    “这样说来,阿穆勒当真极有可能是大郎。”

    “不错,世间哪有这样多巧合之事!我相信我的直觉,他一定就是大哥。”裴昀十分肯定道。

    凌青松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其实这段时日,我反覆回想昔日与大郎相处的点点滴滴,偶然忆起一件小事来。某次我在侯府与大郎共读兵书,看得入神,忘了时辰,索性留宿侯府,二人抵足而眠。便是那次我发现了大郎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他总是要在榻上枕下放一钱袋米。我问他缘由,他道是幼时未被侯爷夫妇收养之时,曾流落街头乞讨,饿过肚子,那滋味终身难忘,故而日后纵已衣食无忧,仍只有每晚嗅着米香才能安然入眠。我想,这个习惯,应当不会有太多人有。”

    裴昀闻言眼前一亮:“凌大哥,你的意思是——”

    凌青松缓缓点头,肯定了裴昀的猜想:

    “三日后正月初一,按礼两军休战。届时宋蒙联欢,军中警戒放松,我邀阿穆勒来军中把酒言欢,暗中试探,而四郎你便藉机探营,看能不能寻到线索。”

    “好!”裴昀欣喜道:“你我双管齐下,看还摸不透此人真正身份!”

    从腊月二十八到除夕三十,裴昀几乎是坐立不安的捱过了这三天。

    正月初一,元日伊始,宋军大营迎来了自临安遣派的官员,携赵韧亲笔御札,嘉奖勉励三军。白日军中会饮,笙歌鼓乐,一派欢乐景象。

    入夜,篝火点起,欢歌更甚。阿穆勒应凌青松之请入宋营赴宴,与此同时,裴昀身着夜行衣面覆黑巾,悄然潜入了蒙兀大营。

    蒙兀人如汉人一般庆贺元日,谓之“白节”,此日祭火祭祖,众人围坐,猜拳行酒,载歌载舞。而值此围城之际,蔡州粮草断绝,蒙军有意瓦解北燕军心,更加大肆铺张宴饮。

    一道城墙相隔,城里是缺衣少食,饿殍遍地,城外是欢歌笑语,酒肉飘香,何等残酷,何等悲凉。

    便在这几家欢喜家愁的深夜中,一道敏捷的身影,踏雪无声,渡水无波,躲过巡逻的哨兵,顺利的潜进了帅帐之中,只余地上一道新月般的弯痕,被风吹过,转眼无踪。

    裴昀一入帐中,便直奔床榻,可她翻遍了被褥寝枕,都没找到一粒米的影子。她不死心,又在炕几桌上、橱柜书架上四处翻找。

    终于,待掀开一口厚漆彩绘的大衣箱后,她看见了满箱长袍大衫中有一只绣着金丝线的钱袋,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一捧粒粒分明的白米,散发着敦实而质朴的粮食香气。

    裴昀手中握着这把白米,任米粒自指缝间漏出,一时方寸大乱,双腿一软,顺势坐在地上,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漆黑之中,她呆滞的望着营帐一角,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她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不远处营帐角落立着一卷厚重毛毯,不似门帘亦不似地垫亦不似被褥,颇有一丝突兀。

    定了定神,她起身走了过去。

    那毛毯极宽,平地卷立,约有一人来高,鬼使神差般,裴昀解开系绳,缓缓将毛毯抖落铺开,随即有一杆长枪滚落至了她脚边。

    裴昀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拾起这杆长枪,枪长七尺二寸,枪重九斤八两,入手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解开缠绕在枪头上的裹布,如宝剑出鞘,刹那间寒光扑面,杀机毕露。

    长枪历经坎坷仍不见锈迹,枪杆雕花暗纹蜿蜒曲折,鲜红枪缨光亮如新,抢杆与枪头交合之处有几不可查的四个小字,那是裴家子孙铭记于心誓死不忘的祖训——

    忠义乾坤

    隔世经年,千军破终回旧主之手。

    刹那间,裴昀眼眶酸软,险些落下泪来。

    此时帅帐外骤然传来人声,裴昀恍然惊醒,伸腿一勾一踹,将衣箱回归原位,她一手握长枪,一手揽过毛毯匆匆卷起,而后一个闪身躲入了一旁如屏风般的木板隔断后。

    很快,毛毡门帘被从外面掀起,帐中油灯被点亮,纷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进来之人口中叽里咕噜说着蒙语,裴昀全然听不懂,只透过木板缝隙隐约看到,阿穆勒满面通红,脚步踉跄,似是喝得大醉,被两个亲兵扶着回来,安置在了床榻上。亲兵手脚麻利的替他脱衣除靴,净面擦手,而后从善如流的退了出去。

    阿穆勒仰面躺在榻上,口中含糊嘟囔着什么,不大一会儿便传来了响亮的鼾声。

    裴昀手持千军破从木板后绕了出来,迳直走到床边,她面无表情矗立了片刻,而后二话不说提枪向那榻上之人扎去——

    枪尖袭至面门,猝然被一柄弯刀所阻,锋刃相击,发出铮然一声长鸣。本该熟睡的阿穆勒猛然睁眼,手中弯刀翻转如花,直将长枪逼退开来。

    如裴昀所料,此人根本就是假寐,他诱敌深入,她便索性直捣黄龙,一击不成,她毫不犹豫再刺第二枪。阿穆勒飞快滚身,避过此招,而后单掌拍向床面,借力翻身跃下地。

    裴昀不依不饶,再次挺枪而上,头颈眼喉,招招攻向他命门。阿穆勒以弯刀格挡,并不正面硬博,而是借枪势而转,数个来回之后,待对方招式疲软之际,假意飞刀脱手而击,扰乱裴昀视线,实则趁机眼疾手快握住枪杆,双脚扎根,丹田运气,大喝一声:

    “拿来——”

    好一招空手夺白刃!

    然而裴昀却早料到他的招式,即便双手虎口发麻也丝毫不松懈半分,反而运起内功,掌下施力,双臂一抖,将对方震荡开来。

    阿穆勒为内劲所伤,瞬间双手脱枪,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他忍着双臂剧痛,再要回击之际,一抹寒光划过眼前,堪堪落在他颈间半寸之外,令其再不敢上前半步。

    二人对峙,营帐中一时死寂无声,落针可闻。

    裴昀定定望着眼前之人,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裴家枪,除三十六招枪法外,另有十招空手夺白刃之技,这招声东击西当年还是你教给我的,你还有何话说?”她哑声开口,咬牙一字一顿道,“大哥!”

    阿穆勒,亦或是该唤之裴昊,他无声回望着裴昀许久,眸中情绪亦是复杂难辨,万千感慨最终化作唇边一声长叹:

    “千军破只为破虏杀敌,你不该将枪头指向我,四弟。”

    第125章 第十九章

    “大哥,当真是你!”

    裴昀虽早已十拿九稳,可当听裴昊亲口承认,还是心中大震,她飞快将手中长枪收回,颇有些无措的重新打量眼前这死而复生之人,一时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大哥,当年你不是已经如今你为何会变成了阿穆勒?你、你又为何这么多年不回家”

    她心中激动万分,满腹疑团迫不及待求解,以至于张口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裴昊见此,面色不禁缓和了几分,

    “许久不见,四弟武功见长,心性却还是如当年般赤诚无邪。”

    他顿了顿,缓缓道:

    “我就是阿穆勒,一直都是。”

    “你是说,你本来就是赫烈之弟,是蒙兀人?”

    “不错。”裴昊几不可查一叹,“此事说来话长,应是从当年我祖父博尔济大汗驾崩说起”

    博尔济大汗生有四子,三十年前,其征西夏途中病逝,秘不发丧,传汗位于三子斡哥泰,但却因幼子守灶的习俗,将所有的精兵交给了四子也客那颜。其后博尔济长子、次子与三子斡哥泰为争夺汗位,进行了长达十多年的战争,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四子也客那颜虽忠心拥护斡哥泰,却因兵权在手为其所忌惮。斡哥泰为独揽大权,不惜使阴谋诡计,他佯作重病,命巫师道只有嫡亲兄弟为他喝下自己净身罪孽之水,他才能痊愈。蒙兀人笃信长生天,也客那颜不疑有他,毫不犹豫饮下毒水,而后斡哥泰康复如初,也客那颜毒发身亡。

    其后斡哥泰明面上收养了四弟的儿女,养在膝下,暗地里却对其百般谋害,誓要将也客那颜一脉赶尽杀绝。也客那颜之妻察觉到了斡哥泰的阴谋,携长子赫烈、幼子阿穆勒夜半出逃,投奔娘家部族,半途被斡哥泰派人劫杀。混乱中,其妻身死,兄弟二人失散,赫烈被带回斡哥泰身边,而阿穆勒大难不死,被一伙往来漠北与中原的商队捡了去,兜兜转转,从蒙兀来到了大宋。

    “彼时我年方七岁,一个人在异域他乡流落街头,行乞为生。后来阴差阳错被爹娘收留,认作养子,取名裴昊,而接下来的事情,你便都知晓了。”

    “爹娘知晓你的身世吗?”裴昀轻声问道。

    裴昊摇了摇头:“额吉临死前叮嘱我,若我能活下去,便要逃得远远的,不可对任何人透露身份,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遇到爹娘时,我装傻充愣,对身世闭口不提,他们只当我是寻常孤儿,不曾深究。但娘应是知晓,彼时我在她面前说漏过蒙语。”

    说到此处,裴昊眸中不禁流露出笑意,“娘亲最是聪明,我们兄弟几人每每想要偷懒耍滑,总是瞒不过她,她不过随便一诈,我就露馅了。但尽管如此,因我不想提及过往,所以她和爹从来都没有逼问过我。”

    他顿了顿,低声道:“一次都没有。”

    时日久了,连他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了,只当自己是汉人,是裴家长子裴昊,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参军入伍,征战沙场,娶妻生子,精忠报国,在武威侯府平淡而顺遂的度过一生。

    然而,命运捉弄,并不允许他就此抛弃过往。

    “也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骨子里流淌着博尔济家族的血脉,我肩负着阿布与额吉的血海深仇,注定要回到生我养我的草原。”

    裴昊面色深沉道,“当年南尖岭一役,我与众人破釜沉舟,拚死一战,却终是抵不过北燕大军重围。我眼见身边士兵亲卫一个个死去,最后自己也杀得脱力,被那纥石烈昌迎面冲来一刀斩于马下,而后无数马蹄向我践踏而来,我只觉自己四肢尽折,筋断骨裂,就此失去了知觉。”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命丧黄泉,谁料再睁开眼,我竟看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毡帐,闻到了幼时额吉亲手所熬乳茶的香气,多年未见的大哥赫烈对我道,欢迎回到额尔古纳河的怀抱。我在临安,在武威侯府经历的所有,好似黄粱一梦,梦醒之后,炉子上的乳茶才刚刚煮好。”

    裴昀听罢不禁感慨万千,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哥,到底是何人在南尖岭救了你,又伪造了你战死之假象?难道是赫烈吗?他如何追查到你身在临安的?”

    裴昊沉默片刻,只缓缓道:

    “我不能说。”

    又是不可说,裴昀一愣,转念反应了过来:“事关巴格西是不是?那人叫你也发了誓?”

    裴昊脸色微变,很快猜到了裴昀从何处知道了此事,冷声道:“乌兰的伤养了许久,也该回来了。”

    “与她无关,公主心思单纯,守口如瓶,是我使诈诓她的。”裴昀连忙为乌兰别吉说项,语气恳切道,“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逼你们违背誓言了,无论此人出于何目的,我心中都万分感激他救了大哥。颖昌一别,此生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大哥你一面,可是大哥,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你可知晓颖昌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忆起北伐之后的一切,万般往事涌上心头,此中生离死别,恩怨情仇太过波折,她一时甚至不知该从何讲起。

    裴昊微微颔首,低声道:“那之后的事,我已是都知晓了。我虽身在漠北,亦耳闻过你的传言,四弟你一个人撑起武威侯府,出生入死,平冤昭雪,这些年辛苦了。如今你已成了小裴侯爷,光宗耀祖,爹娘在天之灵,亦会万分欣慰。”

    其实这般称赞慨叹之言,裴昀这些年来不知听过凡几,然偏偏是裴昊这最简单质朴的几句,叫裴昀心中颤栗,酸涩又欣喜。只因面前之人与她同是裴家子孙,是她手足至亲,千里之外也感同身受。

    “大哥”裴昀勉强压下了喉间的哽咽,小心翼翼问道,“你会和我一同回裴家,一同撑起武威侯府,对不对?”

    对此,裴昊并没有做声。

    多年前,裴昀记忆中的裴昊,便总是沉默寡言,木讷口拙,那是身为长子兼养子,经年累月沉淀出的少年老成,与隐忍身世的不动声色。而今他再次这般不言不语时,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喜怒不形于色,和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深邃。

    他没有回答裴昀的问题,只是道:

    “当年爹娘战死沙场,是颜泰临领兵为之。宋燕百年世仇,蒙兀与北燕亦是不共戴天。如今国仇家恨在前,只差一步,便能报仇雪恨,大局当前,其余皆是不值一提。待攻下蔡州,大破北燕之后,你我再谈私事。”

    裴昀还想再开口,却是被他抬手制止,又沉声道: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今次你夜闯帅帐,情有可原暂且不究,再有下次,我必定秉公办事,以儆效尤!”

    “天快亮了,你且回宋营罢。”

    昨夜,阿穆勒应凌青松之邀前往宋营赴宴,凌青松有意灌醉他藉机试探,谁料未等酒过三巡,阿穆勒外出解手后便再没回来,亲兵前来告罪道主帅不胜酒力,已是返回了大营。

    凌青松唯恐裴昀探营败露,失手被擒,焦急等了一整夜。破晓时分,正欲亲自前往蒙营要人之际,却是终于见到裴昀出现在面前。

    不必详述前因后果,裴昀只一言不发将长枪千军破置于凌青松面前,后者便顷刻间明白了全部真相。

    “原来他当真是大郎!”

    此枪本在昔日北伐之际,随裴氏夫妇一同落入滚滚黄河,折戟沉沙,后阴差阳错为颜泰临所得,与伪作的裴氏夫妇遗骸陪葬入土。前不久燕京为蒙兀所破,裴昊特意将其取了回来。

    这世间只有裴家子孙,明白此枪蕴涵的厚重深意。

    “如今,大哥将其予我。”裴昀缓缓道,“他让我用这千军破,亲手为裴家、为大宋,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凌青松面色肃穆,伸手轻拂过枪头上所刻“忠义乾坤”之字,沉声道:

    “大郎所言不错,如今大敌当前,私情在后,无论他今后要继续在蒙兀做王爷阿穆勒,还是回大宋做将军裴昊,一切等攻下蔡州城后,我再听他亲口做出选择!”

    初二既过,短暂休整之后,三军围城之战仍在继续。

    元日那夜,受城外宋蒙两军酒肉所诱,蔡州城中有不少燕军变节叛逃,前来投降。据叛兵供述,如今蔡州城内已是矢尽粮绝,不仅野菜树皮被挖光,皮具马尸被用来充饥,城中甚至还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两个月之前,颜泰临向四面八方燕军残部发出了勤王的急令,然至今也没有一兵一卒前来支援。蔡州,已彻底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孤城,一座人间地狱,一座北燕颜氏灭亡之地。

    至此,胜负大局已定。

    正月初五,蒙军在西城墙攻破缺口。

    正月初七,宋军在南城墙开凿五处通道,逼近燕军木栅,双方鏖战一日。

    正月初九之夜,裴昊派亲兵至宋营传密信,与凌青松达成共识,翌日一早,宋蒙两军全力总攻!

    第126章 第二十章

    这一晚,注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月华如练,寒霜满地,军营里四处亮起艳红的火把,在寒风中忽明忽灭,忽响忽默,似有规律。如同某种蓄势待发,等待着冲锋的号角,等待着行军的战鼓,只需顷刻之间,便能大火燎原。

    裴昀坐在营帐外的篝火前,以白布一丝不苟的擦拭着千军破的锋刃,哪怕那枪头枪身早已银光雪亮,她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

    “小昀久经沙场,面对明日,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个身影信步闲庭般走了过来,隔着篝火,施施然坐在了裴昀对面,笑着打趣道,

    “再擦下去,这千军破都能叫你照镜梳妆了!”

    裴昀双眸未抬,唇角微扬,笑叹道:

    “我算什么久经沙场,不过是对父兄枝附影从、亦步亦趋罢了。”

    话虽如此,却还是将手中的布巾放了下来,她垂眸凝视失而复得的千军破,低声道:

    “自裴家出事之后,我平生志向有二,一是铲除奸相,为我裴家平反昭雪,二是大破北燕,一洗靖康百年耻。我本以为,这两件事,终我此生,殚精竭力也难实现,谁料到,这一天竟然真的到来了。”

    “就是明天,大师伯,一切就是明天了。”

    罗浮春眼睁睁看着裴昀一路走到今日,自是明白她此时心中复杂难言,欲出言安抚,却不知从何说起,在这份沉重的夙愿面前,任何话语都变得浅薄而苍白。

    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道:

    “小昀可知,今次我前来寻你,临走前二师弟赠了我一卦。”

    裴昀微愣,不禁抬头望向他:

    “何卦?道你因禁酒而此行多舛?”

    “咳,那就是两卦,此乃其一。”罗浮春尴尬的咳了两声,随即正色道,“另一卦是——来年正月十三日,蔡州城下无一人一骑矣。”

    裴昀悚然一惊:“二师伯竟神机妙算如斯!”

    她知张月鹿素来算无遗策,可如今两军交战,竟连胜负时日都分毫不差,这等本事与神仙何异?当真是孔明再世,也自叹弗如。

    罗浮春笑眯眯道:“你二师伯铁口直断,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裴昀惊疑过后,转念又觉得不对劲,她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是二师伯所说,还是大师伯你为了安抚我而随口胡诌?我记得二师伯从不为家国大事起卦,说是此举泄露天机,有折寿数,此番却又为何赠你此卦?”

    对此罗浮春既不解释,也不辩驳,只将腰别的皮水囊解了下来,仰头喝了一大口,擦过嘴角:

    “世间万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二师弟自己做的选择,旁人也无可奈何啊!”

    说罢又连喝了几口,他斜倚干柴,四肢舒展,姿态好不潇洒。

    裴昀不懂他话中之意,可观他神色语气,不由十分警觉:

    “大师伯,你在喝什么?”

    “自然是水。”

    “当真?”裴昀斜睨他,“正巧我也口渴,大师伯不如也赏我一口?”

    “啊这你若口渴自行去打水便是,怎地还支使起我这老人家了。”罗浮春板起面孔。

    “大师伯你正当盛年,怎能自称老人家?小师叔公要是知晓了,怕不是要敲破你的头!”裴昀根本不吃这套,“再问一遍,大师伯你到底在喝什么?”

    “说过了是水!咳咳,只不过,是杜康水”罗浮春眼看蒙混过关不能,只能老实交代。

    裴昀哭笑不得:“你哪里来的酒?”这些日子她明明严防死守,不叫他有一丝沾酒的机会。

    “嘿嘿,别忘了你大师伯的专长,但凡有五谷杂粮,我都有本事酿成酒。”罗浮春得意道。  裴昀拿此人没有办法,无奈道:“大师伯,你便当真如此嗜酒如命?”

    “我不是早就教过你嘛,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罗浮春又提起了这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而后砸了砸嘴,嘀咕道,“米也糟,水也糟,我多少年没喝过这样低劣的酒了唉,事急从权,凑合吧”

    “可是大师伯你心底究竟有何意难平?”裴昀迟疑问道,“我怎地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自她有记忆起,罗浮春便已然整日里是这副醉生梦死,万事不过心的模样,可他无论是醉是醒,永远面含三分笑意,眼无离愁别绪,哪里像是借酒浇愁的失意人?况且他既非壮志难酬,亦非家破人亡,就连所谓旧年情伤云云,也不过都是几个师弟捕风捉影的猜测,无论当真阴阳两隔也好,罗敷有夫也罢,这些年来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他又到底愁从何来?

    “能说出口的,又算得了什么意难平?”罗浮春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

    “世事不怕‘意外’,最怕‘注定’,哪怕重来千百万次,都无法改变结局,因果轮回,一切自开始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经过而已,连改变都不能,又何必多说?”

    他说此话时,仍是玩世不恭,然裴昀听在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苍凉,一时间心头涌上千思万绪。她少年轻狂,从不相信世间有无可奈何之事,可跌跌撞撞这许多年,却也渐渐明白,有些事,当真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也。

    大如天下大势,国运兴衰,小如何时何地遇见什么错的人,动了什么错的心。

    她沉默的向罗浮春伸出手,而后者心领神会,默契将酒囊递了过去。

    裴昀接过酒囊,仰头喝了几口,粗糙而质朴的辛辣之味直冲口鼻,呛得她不禁连咳数声。

    “果然难喝咳咳”

    “是吧?”罗浮春扼腕长叹,“如此决战之前,竟无美酒助兴,当真是可惜了。嘿嘿,小昀不如告诉大师伯,你将我那半壶万户春藏到哪里去了好不好?”

    裴昀理也未理他,只好整以暇将酒囊塞好,淡淡一哂:

    “注定也好,过客也罢,总归我还没到看遍世事的年岁,既有一线希望,就还是要搏上一搏,真到头破血流、死无全尸那一天,也便一了百了了。在此之前,我绝不认命,大师伯你也不该。这酒我就先没收了。”

    “欸——”

    罗浮春一惊,劈手去夺,可裴昀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时,人已飘至三丈之外,叫他扑了个空。

    “还我酒!”罗浮春气得跺脚。

    裴昀手中提溜着酒囊皮绳,笑道:“大师伯,决战在即,更不能因酒误事。你已忍了这么多天,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再陪你痛饮三千场,不醉不归!”

    “你啊也好,届时小昀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二人之间隔着鲜亮的篝火,辟啪火星与袅袅烟灰将周遭熏染得朦胧而隐晦,因此裴昀只瞧见了罗浮春眉宇含笑,没能看穿他笑容背后的千言万语,苦涩悲凉。

    一切的一切,她要在许久之后才能幡然醒悟。

    所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即便太白转生,孔明在世也不能幸免

    三更已过,月上中天,蔡州城中北燕行宫见山亭内,一片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半个时辰前,城中文武百官本在家中就寝,忽接到宫内急召,众人还以为城墙已破,敌军杀来,都连滚带爬的赶到行宫,有的连官服都未及穿。

    说是文武百官,可从燕京到开封,从开封到归德,一路溃败,死得死,逃得逃,到如今蔡州城,整个燕廷已不足百人。且还有些年轻力壮的舍人、牌印、省部令史也到前线守城,充当炮夫,连宫内近侍也所剩无几了。

    众人心中惴惴,窃窃私语,不知圣主连夜传大家进宫所谓何事,然无论缘由,都必定不是什么喜讯就是了。数月以来,城中从来都不曾有过喜讯。

    未几,颜泰临由雪岭二佛与一众护卫近侍簇拥而来。

    数年来,燕廷为蒙兀所攻,国势由盛转衰,从中原之主,到迁都南逃,到如今困守孤城,败亡在际。人随事迁,如今的颜泰临已不是那个成竹在胸、野心勃勃的靖南王,亦不是那个大权在握、俾睨众生的摄政王了,他虽着天子朝服,头戴冕冠,喜怒不形于色,可眉宇间却是从未有过的苍老衰败,丧如死灰。

    众臣拜见,他挥手免礼,问及左右:

    “十七王爷可到了?”

    近侍回禀:“燕山八卫已去请了。”

    颜泰临颔首,不置一词,只吩咐众人等待。

    在场诸君从此举中,隐约嗅到了改天换日的气息,不由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颜泰临端坐于御座之上,遥望着殿外漫天辰星,心潮起伏。

    想他南伐大胜,一战成名,狩苑平乱,请君入瓮,大权独揽,荣登大宝,一切仿佛还在昨天。可转眼间,便是大厦倾颓,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以至于如今这个地界。

    是他有错吗?所谓无毒不丈夫,他自问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算至亲至爱,牺牲又有何妨?何况是敌人,仇人,不相干的闲人?他何错之有?他自诩不昏不恶,何以落得与自古荒淫暴戾之君同为亡国之主?

    这等下场,他不甘心,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

    心念发狠,下意识的,他转动着手腕上的那串十八子念珠,摸到了佛头那颗碧玉珠时,他不禁微微一顿,眼前划过一张几乎被他遗忘的面孔。

    那是个天真明媚的少女,芳华正茂,对他痴心一片,可惜被他亲手所毁,从此红颜成泪,天涯海角再不相见。转瞬那少女的面孔又变成了冷漠少年,有着那少女相似的容貌,却是更冰若寒霜,桀骜不驯,叫他厌烦。于是那少年终究也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眼前一片漆黑,从此一无所有。

    正恍惚之间,近侍禀报:“圣主,十七王爷到了。”

    颜泰临回过神来,面上一片波澜不兴,淡淡道:“带上来。”

    于是便见燕山八卫中的二人一左一右夹着脸色灰白的颜泰乔,将其一路架到了殿前。

    颜泰乔乃是颜泰临之弟,自幼体弱多病,顽疾缠身,过去养尊处优,尚且半死不活,而今兵荒马乱,朝不保夕,自然更是气息奄奄。

    他被燕山八卫从病榻之上拖拽了出来,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此时颤抖着下跪拜见,暗中祈求不要大祸临头。

    颜泰临亲自上前将颜泰乔扶起,将其搀坐在近侍搬来的座位上,转身对群臣道:

    “如今蔡州围城,四面楚歌,城池朝不保夕,社稷将倾,朕愧对列祖列宗。现今退位让贤,传位于十七弟,此后由他继承大燕大统,统帅三军。”

    此言既出,满座哗然,颜泰乔更是惊得从椅子上跌落了下来,伏地大哭:

    “皇兄!皇兄!臣弟已是风中秉烛,绝不能担此重任,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颜泰临对他的哭求恍若未闻,只命燕山八卫强硬将他从地上提起,坐上御座,而他接过近侍捧来的玉玺,塞进他的怀中,双手如铁钳一般攥住他的双肩,令他无法挣扎。

    “朕心意已决,天亮时分即举行传位大典。”颜泰临定定望向他,语重心长道,“朕传位于你,亦是万般无奈之举,古来亡国之君,或为囚禁,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朕必不能至于此。你日薄西山,自行珍重,也不算辱没我大燕百年国祚。”

    颜泰乔呆滞的望着那近在咫尺,意味深长的面孔,一个激灵,突然明白过来此人深意,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他要自己来做这个亡国之君!他要自己替他一死以殉社稷!

    古来黄袍加身者不少,境遇却是截然不同,有人是自导自演的开国君,有人是临危受命的替罪羊。

    然而,他有得选择吗?

    于是,便在百官三跪九叩,高呼万岁,一切已成定局之下,他流下了绝望的泪水,颤声道:

    “臣弟必不辱颜氏气节,请皇兄放心”

    第127章 第二十一章

    正月初十,拂晓时分,蔡州城外宋蒙两军发动了最后总攻。

    蒙军先攻西门,燕军顽强抵抗,从卯时至巳时,双方殊死搏斗,寸步不让。而宋军随即攻南门,随着冲锋号角吹起,裴昀率突击小队向城墙冲去——

    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箭矢如雨,无数的敌人迎面扑来,刀枪棍棒从四面八方袭来,裴昀手中长枪舞如灵蛇,上下翻飞,左挡右攻。利刃入肉之声,她已听不到,鲜血迸溅之温,她已察不觉,杀得红了眼,心中已剩下了一个念头——攻城!

    后方接连几发炮石投掷,清灭了裴昀面前不远处挡路的七八名燕兵,她随即长枪横扫,一招“封狼居胥”将左右敌军逼退。忽然间,她瞳孔皱缩,在乱军之中寻到了左前方一个千载难逢的空档,当下将长枪反手一背,高声喝道:

    “军旗来!”

    紧跟在她身后的卓航瞬间明白过来她的用意,毫不犹豫将手中大旗抛给了她:

    “四郎接旗!”

    裴昀飞身而起,一把接住大旗,凌空一个鹞子翻身,脚踏云梯,转瞬冲上了城头。

    以旗杆为棍,击退城墙上的两名燕军弓手,她一把将垂坠火焰脚绣“忠顺”二字的大旗插在了城楼之上,气运丹田,拼尽全力大喝道:

    “宋军在此——”

    四个字振聋发聩,随内力送出十数里地,城下交战众人无不听在耳中。宋军当即军心大振,凌青松举刀高呼:

    “众将士随我登城!”

    “杀啊——”

    随着这震天喊声,万余名宋军如潮水般涌入南门,蔡州城南城墙沦陷。

    进入城内,俘虏了城头守将,控制住南城局面后,凌青松迅速做出部署,兵分三路:一路人马奔赴西城,打开西门支援蒙军,一路人马剿灭城中残余燕兵,另有裴昀带一路人马赴城北行宫,务必擒住颜泰临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昀所带人马,有罗浮春、卓航,及数十名军中好手,皆是精兵猛将。他们一路但遇小股燕兵阻拦,皆是一触即分,毫不恋战,直奔行宫见山亭而去。

    及至见山亭,众人轻易突破了宫外守卫的防线,冲入中庭。

    只见庭中文武百官俱在,正中一人着通天冠服,缀二十四梁,一身天子朝服,并非颜泰临,却是颜泰乔!

    原来此刻,燕廷正在行禅位大典。燕人见宋兵骤然闯入,无不大惊失色,而颜泰乔见此,虽面色惨白,站立不稳,却仍是强行镇定,五官近乎扭曲,尖声厉呼道:

    “今日我大燕将亡,比汝徽钦二帝何如?传朕之令,死便火我,放箭!”

    话音落下,早已搭箭在弓的侍卫,当即乱箭齐发向其射去,顷刻之间颜泰乔万箭穿身,登时毙命。

    裴昀有一瞬间被这一幕震撼住心神,她僵立在原地,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

    近侍执行颜泰乔遗诏,便要上前焚毁其尸身,被宋军冲上去及时阻止。百官趁机四散逃命,罗浮春眼疾手快捉住一人,急声问道:

    “颜泰临何在?”

    那官员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指道:

    “圣、圣主已向北而逃”

    罗浮春随手将其扔在一旁,冲过来拽了一把裴昀:“小昀,我们快追!”

    裴昀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当下再不犹豫,转身和众人一同向北狂奔而去。

    颜泰临是由武林高手护卫而逃,其轻功绝顶,脚程之快,非常人能及。裴昀一路穿街过巷,上房踏阶,将寒潭印月的轻功催发到了极致,逼得丹田鼓胀欲爆,把其余将士都远远甩在了身后,到最后身边勉强能跟得上她的只余罗浮春一人。

    及至城郊一幢小竹楼幽兰轩前,裴昀终于追上了前方的一行人,但见笑弥勒与鬼菩萨二人一左一右架着颜泰临凌空而奔,燕山八卫等人紧随其后。

    裴昀目眦欲裂,以长枪为杠,足下一蹬,大喝一声,翻身跃到最前头,截住了众人去路。

    “哪里逃!”

    颜泰临虽与裴昀这张脸素未谋面,但见其额角刺字,手中长枪千军破,也猜到了其身份,当下心中巨震,脱口而出道:

    “裴四郎?!”

    随即他沉下脸色,低喝道:

    “杀!”

    左右二佛岿然不动,燕山八卫领命而攻。

    瞬间刀枪棍棒剑戟钩叉,十八般兵器齐齐向裴昀袭了过来。

    当年翁宣花与翁逡巡被人所废,燕山八卫只余其六,然身为燕廷大内一等高手,余威犹存。这八人系出同门,虽兵器招式不同,内力却同出一脉,远攻近战各有所长,经年累月配合下来,早已心有灵犀默契无间,任你武功绝顶,也未必能在其合围下留得命在。

    挡住面前长剑,丈八蛇矛自后刺来,避开当头一棍,长鞭如蛇缠其腿脚,纵力壮如山架住方天画戟正面强攻,远处还有十字弓伺机偷袭。以一敌六,不过顷刻之间,裴昀便与六人过了几十招,其攻势之密,叫她一丝一毫也不敢分神,只恨不得自己是哪吒在世,有诸般法宝,生出三头六臂来。

    罗浮春持剑上前,待要驰援师侄,忽然斜里刺出一剑,险些将他穿喉而过。他大惊之下,急忙反手挥剑抵挡,两剑相击,发出一声刺耳长鸣。

    裴昀余光瞥见一白发老道,心中大骇,下意识以为是李无方现身,手下一抖,便被翁轻吕在臂上划了一剑。受伤剧痛之下,定睛看清来人,这才心中稍缓。

    若此时李无方当真出现,他们今日多半是要功败垂成。

    此人不是李无方,却是那长白山剑派掌门仲有道,其武功不若前者鬼神莫测,却也不容小觑。他手持长剑,不要命了一般向罗浮春攻来,口中恨声叫道:

    “还我徒儿命来!”

    当日长白山十二剑魔偷袭宋营,刺杀凌青松,多半被罗浮春所杀,仲有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此刻正是要为徒儿报仇。

    仲有道手中所持之剑名唤寒霜,乃天池寒铁淬炼而成,剑身又窄又薄,劈刺撩挑,迅疾如电。

    此人乃罗浮春生平所遇最难缠的对手,他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见剑招来去,唯见寒光残影。在那密不透风的攻击中,他仿佛步入冰天雪地,林海苍茫,他是那迷路的旅人,不辨东西,在暴雪中艰难彳亍,北风如刀,时不时刮割着他的脸颊四肢,阻碍着他前进的脚步,可他仍是咬牙硬着头皮,迎着狂风暴雪向前走去!

    天地苍茫间,只见远方有零星一点灯火,那是人家炊烟,是杀招破绽,是唯一生的希望!

    罗浮春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大喝一声,手中玄碧狠狠刺了过去——

    “破!”

    眼前白雪皑皑,冰封千里,如镜面一般应声而碎,露出了一张狰狞而震惊的脸。

    仲有道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正在冒血的窟窿,身子晃了晃,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头颅垂下,再一动不动。

    罗浮春死里逃生,长舒了一口气,呼吸之间,心头忽而划过一丝寒意,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没有多想,片刻不停的飞身前去相助师侄。

    此时的裴昀满头大汗,精疲力尽,已是撑到了极致。她枪法不及剑法,若遇高手则劣势顿显。方才她故意卖了个破绽,被那使鞭的翁九节缠住右臂,一定一拉,反将其拽于身前挡住了翁繁弱射来的弩箭,终是解决一敌。如今她将罗浮春接入战局中,两人对五人,压力骤减。

    颜泰临见势不妙,急忙对左右二佛道:

    “二位请快快出手,再耽搁下去,待大军追来便来不及了!”  鬼菩萨恍若未闻,笑弥勒只不以为意道:

    “纵使千军万马也不是我师兄弟二人的对手。”

    他口中如此说,身子仍是一动未动,既不出手,亦不带颜泰临逃跑,如同观望着什么一般。

    裴昀分神注意此处异状,想起二人贪财恋权秉性,不由高声道:

    “北燕已亡,颜氏败军之将,二位佛爷何不弃暗投明,重择明主?我大宋必定重金以聘,敬作上宾!”

    笑弥勒不慌不忙道:“哦?那不知小裴侯爷能许我们何等好处呢?”

    裴昀手下招式不停,随口便道:

    “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予取予求!”

    笑弥勒摇头啧啧两声,煞有介事般对一旁鬼菩萨抱怨:

    “这话听来心不诚!”

    鬼菩萨竟然也难得出声应了他一句:

    “确实。”

    颜泰临听这双方你来我往,已是面容色变:

    “二位佛爷与我有言在先,绝不可背信弃义,待此劫过后,重整山河,朕必裂土封王,与二位共享江山!”

    笑弥勒似笑非笑:“可你不是已禅位于人了吗?又哪里来得江山可分?”

    颜泰临脸色一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厢七人缠斗已是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非你死我亡不可破,罗浮春拼着后脊硬挨了翁齐眉一棍,长剑玄碧穿过方天画戟双耳,整个人扑向了那使长矛的翁丈八,拦住这三人,为裴昀创造了脱身之机,高呼道:

    “小昀,动手!”

    裴昀当机立断手下一招六出祁山,出枪快得枪缨已成虚影,连刺翁轻吕手脚头颈胸腹,逼退了他的长剑,侧头躲过擦耳而过的三只弩箭,一跃而起,任身后背心大开,全然落在敌人攻击之下,双手紧握长枪,奋不顾身冲那颜泰临刺去!

    如此雷霆之击,成败在此一举!

    颜泰临眼见那枪尖扎向他的胸膛,电光火石间他甚至能瞧得清那千军破上所刻的小字。

    便在这生死咫尺刹那,二佛闪电般出手,同时握住了他左右双肩,颜泰临心下稍安,只以为事到临头二佛终要出手相助。谁料下一瞬,双肩上便传来一股万钧之力,逼得他整个人都上前挺了半步,迳直撞向了那锋利枪头——

    噗嗤——

    长枪入肉,直插心口,穿体而过。

    裴家枪法第十二式,碧血丹心,不负其名也!

    颜泰临用尽最后力气,扭头看向笑弥勒,而后者笑容可掬道:

    “可惜那蒙兀王爷早已许了我等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圣主一路走好,下辈子可莫要再做亡国之君了。”

    颜泰临双眼圆瞪,五官狰狞,张口欲言,可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浑身抽搐了几下,继而脖子一歪,四肢一软,就此咽气。

    裴昀猛然抽回长枪,被颜泰临胸口鲜血迸溅了一身,铁锈般的腥气扑鼻而来,她站在当下,犹自有几分茫然,仿佛方才那一击,已耗尽了她此生全部力气了一般。

    北燕,亡了?

    颜泰临,死了?

    那渔猎出身,发源辽东,马上得天下,满万不可敌,雄踞中原百年的霸主,自此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了?

    她父母战死沙场之仇,大嫂坟前之誓,裴家满门冤屈,靖康百年之耻,二帝被俘之辱,万千汉人之痛,自此洗雪逋负,血债血偿了?

    恍然间,她竟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以至于急匆匆回头看向大师伯,试图求证些什么。

    颜泰临既死,燕山八卫士气顿失,鬼菩萨出手轻易将五人擒获。罗浮春停手收招,还剑入鞘,站定身子喘了几口粗气,抬眸望向裴昀,骤然笑了起来。

    那笑中有无尽的欣慰,无尽的释然,沉重又轻柔。

    裴昀为那笑容所感染,不由也弯起了嘴角,然而下一瞬,她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只见罗浮春本来完好无损的身躯上,猝然迸裂无数长短不一的伤口,犹以左胸之上一道最深,鲜血如泉如瀑般喷出,顷刻间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罗浮春呆滞了一瞬,嘴角一咧,泛起苦笑:

    “这小佬儿的剑果然够快”

    说着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大师伯——”

    裴昀心中大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摔倒的罗浮春接在怀中,连点他周身大穴,可那鲜血还是止不住的往外喷涌。

    “没用了,”罗浮春惨淡一笑,“剑已穿心了”

    原来那仲有道的寒霜剑伤过人后,并不会即刻流血,剑上寒气暂将伤口冰封,敌人初时不觉,继续动武,全身血脉奔涌,暗地里加重伤势,待察觉之时,已是神仙难救了!

    “不会的!”裴昀不顾罗浮春满身污血,拚命要将他背起来,低吼道,“我带你回谷,找四师伯,找小师叔公!他们一定能救你,一定能!”

    “不必回去了,他们、他们救不了我了二师弟这次竟又算准了”

    罗浮春抓住裴昀手臂阻止她的动作,强咽下喉头的腥甜,断断续续道:

    “小昀小昀你听我说,大师伯今日是活不成了,待我死后,你莫带我回春秋谷,且,且将尸身火化,洒入江河,百川入海,逍遥自在我在谷中待了一辈子,也该去见识一番天地之大了”

    此时此刻,裴昀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徒劳地否认着:

    “不要,大师伯你不要这样说,你绝对不会有事!”

    “小昀别哭,人生在世难逃一死,我、我我临死之前能为小师妹报仇,这辈子已是值了”

    罗浮春用沾满了鲜血的手颤抖着抚上裴昀的脸颊,原来不知何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小昀你记住你,咳咳,宁折不屈固然高风亮节,可、可真若遇天大的为难,过不去了,苟且偷生也未尝不可,别学你大师伯我,别学我”

    罗浮春无力地低笑了一声,弥留之际,面上毫无悲切痛楚,竟是一片洒脱释然,他拼着最后一口气,高声道: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咳咳咳咳咳咳若此时能再饮上一壶好酒,才当真是死而无憾了,可惜啊可惜”

    话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他张嘴喷出大口的鲜血,手臂一垂,双眸终是失去了全部光彩。

    “好,我带你去喝酒!大师伯我带你去喝酒!”

    裴昀胡乱抹去脸上的血水和泪水,一把将罗浮春扛在了背上,闷头向前走去,口中不停喃喃道:

    “大师伯你想喝什么酒?万斛春,兰陵酒,竹叶青?还是与你同名的罗浮春?要不千日醉?但千日醉我还没学会酿,大师伯,你还没教我如何酿千日醉,大师伯,你只有我一个师侄,你不能私藏,你不能私藏”

    “喂!你傻了不成,他人已经死了!”

    笑弥勒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却被鬼菩萨所拦,后者摇了摇头,

    悲莫过生离,哀莫过死别,人世苦楚,如此而已,佛也不可渡,鬼亦不可留。

    他望着前方那踉踉跄跄的背影,喑哑道:

    “任其去罢。”

    第128章 第二十二章

    在宋军相助之下,正午时分,蒙军攻占蔡州西门,申时,蔡州城四面城墙全部沦陷。

    黄昏时分,凌青松率宋军、裴昊率蒙军于幽兰轩会师,将北燕亡国之君颜泰临的尸身一分为二,各自收殓。

    天街踏尽公卿骨,府库烧成锦绣灰。天下大势,生生灭灭,周而复始,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此时此刻的蔡州,与百年前的汴京也无甚不同。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天日大赤,无光,京索间,雨血十余里,一代王朝自此落下帷幕。

    城破之后,宋蒙两军首领亦有许多事需要善后,处决降兵俘虏,平息负隅顽抗敌军,搜刮王宫府库,缉拿旧朝宗室。

    而裴昀亦有许多事要做。

    她在暮色时分遵循罗浮春遗愿,将其尸身火化。

    直到一把熊熊烈火,将那醉剑侠的身影吞噬殆尽,裴昀还是不能相信,她那剑酒双绝,潇洒不羁的大师伯就这样去了,不是水中捉月,不是醉死宣城,而是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命绝于强敌剑下。

    她总有一种迷信,将春秋谷的师叔伯敬若天人,神明不老不死,不垢不灭,若当真有大限之日,也该是驾鹤西去,是羽化飞升,是山中采药遇仙不归,怎能有凡人之生老病死,贪嗔痴恨?

    可她忘了,多年前她早已见过一次神明陨落,天人五衰了,世间从来就没有永垂不朽。

    或许这百丈红尘,千秋万岁,当真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大师伯不过是去寻了黄泉之下的师公与爹娘罢了。

    她将自己之前藏匿的那半壶万斛春倒在了烈火之前,以作最后的祭奠。

    人间此后千古醉,红尘再无酒中仙。

    泪水早在生离死别的那一刻哭干了,现下只剩空荡的麻木。

    裴昀平静的收殓了罗浮春的骨灰,褪下了一身血污的盔甲,梳洗过后,她草草包扎了身上的伤口,着素衫,额覆白绫,收起长枪,背上斩鲲,无声的离开了宋蒙两军大肆庆功的宴席,在夜色之中孤身逆行,向郊外幽兰轩走去。

    此处乃是颜泰临停尸之所,凄冷庭院,一片阴森鬼气。

    裴昀遣退了看守的士兵,打开停灵的房间,迳自在门前矮阶上盘膝而坐,解下背上长剑平置于膝上,一言不发,定定望向大门外。

    卓航知裴昀一日内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怕她出事,一路尾随其后,此时再也忍不住现身走出来,问道:

    “四郎,你在等人?”

    “不错。”

    “你在等谁?”

    裴昀面无波澜,扔下三个字:

    “颜玉央。”

    卓航闻言一惊:“他还没死?”

    裴昀不置可否,“或许。”

    “他当真会来?你如何知晓?”卓航迟疑道,“此人不忠不孝,开封沦陷,蔡州围城,颜泰临身死他都不曾现身,今夜当真会来?”

    “会。”

    裴昀幽幽开口,“他并非不忠不孝,只是他心中从无燕汉之别,无家国天下,与其父间亦无情无义,他不欠北燕,也不欠颜泰临。但北燕亡了,颜泰临死了,一切都不同了。只要他尚在人世,今夜就一定会来。”

    “那他是来复仇的?”卓航急道,“那人武功高强,四郎你白日鏖战已精疲力竭,现今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我这就去禀明元帅,调兵遣将,围捕此人!”

    “不必,我一人足矣,他找的是我,不是旁人。”裴昀摇头道,“你就留在此地,不可出手相帮。”

    “四郎你万不能意气用事!”

    裴昀不理他的劝阻,兀自吩咐道:“航二哥,今夜过后,劳烦你替我将千军破交给霖儿,带菁妹回碧波寨,对二嫂言明她与卓大哥间的情谊我早知晓,此事我已首肯,且自行嫁娶,不必心存顾忌”

    如此种种,俨然交代后事,卓航听得心惊肉跳,失声道:“四郎,你竟全然没有得胜的把握?”

    裴昀闻言一顿,轻笑了笑,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今夜只会有一个结局,你死我亡,鱼死网破。

    从她以长枪洞穿颜泰临之时,从她姑苏沧浪亭与他诀别之际,从她自世子府头也不回逃脱之日,从他们自青海湖底逃出生天望见满天繁星的那一刹那,亦或是再久远的当初,从她与他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相遇的那一瞬间起,今夜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亦或者该说,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如今,大仇得报,夙愿已了,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的面对这一切了。

    她与他的这份孽缘,今夜必须有个了断。

    星移漏转,更鼓交叠,四周始终寂静无人,寒风乍起,如神鬼低语,灵堂白烛在风中摇曳不停,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卓航有些坐立不安,而裴昀却始终不动不语,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未央时分,夜幕中飘落起轻雪,如盐似絮,如银似屑,天地间转眼便盖上一层洁白。

    漫天飞雪中,忽有一股似梅非梅的暗香传来,恍惚间,一个如玉山孤松般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庭中,踏一地乱琼碎玉,一步步向裴昀走了过来。

    此人一身白衣,肩落薄雪,脸色青白似纸,眉目俊朗如玉。

    他站定在裴昀面前三步之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眸望了过来,裴昀面无表情回视,四目相接,天地无声,一时间谁也没开腔。

    他穿丧,她戴孝,巧也不巧,如同他们每一次相见,是劫非缘。

    半晌,终是他先开口,经年不见,久别重遇,他第一句话竟然含着笑意,可那笑却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

    “如今,我们可是两不相欠了?”

    裴昀不语,只绷紧了面皮,下意识握上了膝上的斩鲲。

    数年前,沧浪亭诀别之际,她对他道,除非有一天,他国破家亡,满门死绝,痛她所痛,悲她所悲,方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说两不相欠。

    一语成谶,如今这话已然统统应验。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在她脸上,恨极痛极,失望至极,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裴昀,你果然如此恨我!”

    不仅是恨得要他死,还恨得要毁了他的栖身之所,斩断他与这世间最后一丝亲缘羁绊。  正如裴昀所言,他与国无忠,与父无孝,更被二者所弃,然而只要北燕在,只要颜泰临在,血浓如水,他终究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这茫茫尘世仍有他一丝眷恋,仍有他活下去的一线希冀。

    而今镜花水月成空,南柯一梦惊醒,一切被她打碎了。被他唯一思念,唯一爱恋,唯一夙夜不忘却至死也不可得之人,亲手打碎了。

    从此天大地大,他自形影单只,如芒草弃水,飘泊零落,终应了那孤星入命的命数。

    恨吗?不恨吗?

    裴昀不由轻笑了一声,“重要吗?”

    千军破刺向颜泰临的那一瞬,她当真没犹豫吗?当真心头没浮现颜玉央的身影吗?当真没顾忌过,这一□□下去,从此她与他你死我活,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吗?

    可这一枪终究还是要刺下去的,这便是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外,一生中最束手无措,最无可奈何之事。

    她乃不孝师侄,大师伯刚去,她便要违背他的遗言了,这一劫,她过不去了。  “不必多言。”  裴昀缓缓起身,握住剑柄,斩鲲徐徐出鞘,一字一顿道:

    “你父害我全家,侵我河山百姓在先,我杀令尊令弟,灭你家国社稷在后。你我生死蛊性命相连,你死我独活不成,但我今日亦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现下颜泰临的尸首就在我身后,有本事你便亲自来取罢!”

    “好,好!”颜玉央咬牙切齿厉声道,“你既苦苦相逼,我自如你所愿!”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二人毫不犹豫同时跃起,一人出剑,一人出掌,拼尽全力向对方攻去。

    颜玉央的冰魄寒掌变化莫测,出其不意,实在难缠。而正如卓航所言,裴昀白日里激斗一整天,大喜大悲之后,早已筋疲力竭,眼下不过是强弩之弓。且她心肠不够狠,所练剑法不够毒,从一开始气势上便已输了三分,全仰仗斩鲲之利,勉力支撑。

    掌起掌落,剑来剑往,二人在大雪之中打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转眼已拆了近百招,她身上不知挨过了多少拳脚,他四肢也已沾上了血色。痛楚激发了心底的凶性,二人不约而同放弃了防守,只一味猛攻,谁都没有留情,誓要今日与对方同归于尽!

    裴昀一招“二月春风”,剑绞如剪,逼得颜玉央侧身以避,旋即手腕一转,一招“高山流水”,剑锋自上而下刺去。颜玉央眉目一寒,冷喝道:

    “你自寻死路!”

    他毫不犹豫右手双指夹住剑锋,左手成掌狠狠击向裴昀胸口——

    这一掌直击心室,裴昀登时觉得五脏六腑欲碎,一口淤血冲口而出喷了出来。

    但是不对!

    当年在燕京世子府,颜玉央一掌仅仅打在她的腰腹,就几乎让她当场毙命,如今这一掌正中胸口,她却还没死!

    裴昀瞬息万念,飞快明白了过来,这几年间他必是服食仙草,解了寒毒,功力散去大半。颜玉央这一掌虽然得逞,却也彻底泄了自身底细,他的武功已是大不如从前!

    机会,便在这一刹那!

    裴昀滚烫的鲜血喷在颜玉央面颊,他愣怔一瞬,身形僵硬,而下一瞬,便见银光闪过,剑锋直刺而来,噗嗤一声,狠狠穿透他腰腹而过。

    刹那间,天地寂静。

    殷红的血液,顺着银亮的剑身流淌而下,滴答在惨白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碎花,像极了那年九华山庄大雪纷飞中窗畔的红梅。

    伤在他身,亦痛在她心,生死蛊牵绊之下,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感受,二人的心跳与呼吸皆融为一体,天堂与地狱亦在这一瞬间。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铺天盖地的憎恨怨毒之下,竟也隐藏着几不可查的深情与释然。

    天地苍茫,月影孤庭,纷纷大雪落满鬓发,竟也似相顾白头。

    这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奢侈的圆满。

    裴昀狠心抽回了斩鲲,咬牙再要刺上第二剑之时,忽有一股极致强劲,深不可测的内力涤荡开来,将相对而立的两人双双震飞了出去。

    “果然少年者气盛,但遇难关,动辄生死相搏,同归于尽,真是半点也不惜命。”

    一白发老道从远处施施然走来,此人长须美鬓,面容清臞,修长身姿裹在宽大的藏青道袍,步步生莲,踏雪无痕,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二人,眸中淡淡悲悯,嘴角隐隐嘲讽,便如神祇睥睨蝼蚁一般。

    “李无方!”

    裴昀脱口而出道。

    她与此人已交手两次,一是当年北伐战场,他自她手将赵韧生擒,二是世子府中,她被此人一箭洞穿肩胛,两次重伤都险些要了她性命,而今却是第一次真切看清此人面目!

    李无方目光瞥向她,神色微顿,有丝意外,又有丝了然:

    “原来又是你。”

    他嗤笑了一声,戏谑的看向颜玉央:

    “这般凛然决绝,一身傲骨的女子实属罕见,难怪你栽了一次又一次。”

    颜玉央挣扎着坐起身子,捂住腰腹上鲜血直流的伤口,冷然不语。

    “李无方,你究竟是何来历?你从何处得知天书之秘,又从何处得到的玄英功?”

    裴昀忍不住问出这一直以来盘踞在她心中的谜团。

    “与你何干?”

    李无方不屑答她,兀自微微抬掌,竟隔空将颜玉央吸了过去。

    如此内力,世间罕见,比当年裴昀与之交手时还要高深不知几许,她骇然道:

    “九重云霄功你已练成?”

    李无方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右手携着颜玉央,左手五指微曲在空中凌空一抓,而后出掌轻轻一送。

    顷刻间,裴昀只觉有千钧之重迎面袭来,一只无形的大手如泰山压顶一般另她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极致的冰寒刺骨夺去了她全部呼吸,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冻死亦或被压死,终究是坐以待毙,束手无措,连一丝一毫反抗的力气都生不出。

    而便在冰寒扑面的一刹那,雪化成雨,冰融成水,仿佛从寒冬腊月一脚踏进了阳春三月,烟雨朦胧,润物无声,鸟语花香沁人心脾。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烈日炎炎,蒸腾万物,雨水化为云气,所有压力凭空消失,雨过天晴,碧空如洗,一切了无痕。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好似万物轮回。

    裴昀四肢僵硬,冷汗湿透后脊,心有余悸的大口粗喘着,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恐怕这天底下已再无人是他对手了。

    虽随意抬手便能取其性命,但李无方似乎对裴昀的生死并不感兴趣,他轻飘飘携起重伤的颜玉央便要转身离开。

    裴昀拄着斩鲲撑起身子,上前拦阻:

    “站住!别走!回答我!你和春秋谷到底有何渊源?!”

    刚才他那一掌,虽已面目全非,却正是春秋谷绝技岁寒三掌。

    李无方一边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一边轻描淡写道:

    “回去问你祖师爷去!”

    裴昀又踉跄着追了几步:

    “等一等!”

    李无方心中终于升起不耐,他脚步一顿,回眸斜睨向她:

    “我见你一身春秋谷功夫,料你与故人关系匪浅,一再饶你性命,事不过三,你再纠缠下去,休怪我不念旧情!”

    这一眼冰寒刻骨,若有实质,裴昀当即被他无形的杀气所迫,定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然而顶着这般千钧威仪,她仍是倔强的抬起头,看向他手中颜玉央。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扔了过去,咬牙道:

    “日后山高水远,你我死生不复再相见!”

    颜玉央下意识伸手凌空一接,只见她抛来之物是一条熟悉的十八子手串,正是颜泰临贴身之物。

    国破邦毁,亡国之君正是最好的战利品,所有龙袍、冠冕、玉带、牌印,甚至尸身,都被宋蒙两军一分为二,唯有这手串与大燕圣主身份无关。

    颜玉央心中一颤,猛然抬眸看向裴昀。

    可她却目光别转,错开了他的视线。

    他张了张口,尚未发出声响,身子骤然一轻,便已被李无方携起,飞身远去了。

    这幽兰轩,这青衣人,都在他眼中极速倒退,只化作漆黑夜色中模糊的亮光,光亮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颗星子消失在眼前。

    风雪停了,徒留大地一片苍白。

    第129章 第二十三章

    裴昀被卓航带回军营后,昏迷了一日一夜才醒。

    颜玉央那掌虽未能要命,却也将她打成了重伤,但她心有未竟之事,撑着那口气硬是醒了过来。

    若当真一死百了也就罢了,如今半死不活,有些事情便还是要去面对。

    “单枪匹马,以身犯险,还落了个两败俱伤,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四弟你还是如此鲁莽?!”

    病榻之前,裴昊面色不虞的看向她,得知她与颜玉央在幽兰轩一决生死身受重伤后,他特意前来探望。

    裴昀虚弱的依靠在床边,苍白一笑,并不多解释。之前凌青松已训斥了她半个时辰,若非见她实在伤重,怕还是要继续骂下去,这一点上二人倒当真是心有灵犀。

    裴昊只当她是逞一时勇,也并未深究,只道:“北燕宗室皆伏诛,我已派雪岭二佛去追缉此人,他必定逃脱不掉。”

    裴昀闻言愣了一下。

    纵那李无方武功通天,也不能日行千里,生死蛊相连,如今她还活着,便也说明那人未死。那笑弥勒与鬼菩萨不是李无方的对手,有此人在侧,他想必是性命无虞了。

    此时此刻,她若真大公无私,便该提醒裴昊加派人手,可她终究是没有出言。

    结束了。

    她与他之间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在那个雪夜结束了,他再也不欠她了,她也再无资格恨他了,他们所有的羁绊都埋葬在那场纷飞的大雪中,烟消云散了。

    沉默了片刻,她开口问道:

    “大哥,你是何时买通雪岭二佛的?”

    裴昊也不隐瞒,直言道:“我早已派细作暗中潜入蔡州城,伺机收买颜泰临身边心腹,此二人乃是拉拢之重。可惜两个假和尚阴险狡诈,不仅狮子大开口,还不观望到最后一刻不松口。哼!不过这等唯利是图的小人也最好驾驭,任他武功盖世,现如今还不是为我蒙兀大营鞍前马后?”

    言语间对二人颇为瞧不起。

    “我蒙兀大营?”裴昀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轻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大哥,你如今说得倒是很顺口。”

    裴昊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是沉默了。

    “如今,战事已了,大哥你究竟何时与我回家?”

    “回?回何处?何是家?”

    “自然是回临安,回大宋,回武威侯府!”

    裴昊自嘲一笑,“我在临安做裴昊十七年,在草原做阿穆勒前后一十六年,我流着蒙兀人的血,学着汉人的诗书礼仪,你说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可临安还有你的亲人,有我,还有霖儿!”裴昀哀切道,“大哥,你还记得霖儿吗?他还活着!他今年十三岁了,与你生得一个模样。去年我开始教他裴家枪法,他学得很快,他无时无刻不念着逝去的爹娘,大哥,你不能就这样抛下他!”

    乍然听见多年未见的幼子之名,裴昊不由浑身一震,七尺男儿也不禁眼眶微红,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双唇抖了又抖,似有千言万语要询问。

    可他终究是狠狠一闭眼,将所有的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如同将这八年里所有的纠结与煎熬一同吞进了肚子里,再无人能窥视。

    他睁开双眼,淡漠反问道:“纵使如此,可蒙兀又何尝没有我的兄弟,我的妻儿?”

    裴昀一愣:“大哥你又成亲了?那、那大嫂呢?”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可笑,裴昊“阵亡”多少年,孙红袖便也阵亡多少年了,便是守大孝也该守完了,活人又岂能为死人而活?

    “红袖”

    裴昊呢喃了一遍这个名字,却是再没有下文。

    沉寂半晌,他再次开腔:“当年我虽被人救起,却也着实受伤不轻,手脚尽断,险些成了废人,纵有神医奇药,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才下床,下床后再养两年才得恢复如初,骑马弯弓。在此期间,兄长赫烈一直派人尽心照料我,用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大夫,嘘寒问暖,甚至亲自榻前伺疾。他道当年将我弄丢,是他这辈子最愧疚之事,他必要倾尽全力补偿我。”

    “其实他这些年日子同样也不好过,为了在斡哥泰手下活命,他装傻充愣,万分隐忍,苟且偷生,说是卧薪尝胆实不为过。阿布额吉之仇,自然亦是我必报的血仇,故而我决定留下助他一臂之力。”

    裴昀忽而有些了然:“蒙兀对外称斡哥泰汗乃是酗酒而死,实际上莫非”

    “不错,是我和兄长毒杀了他。”裴昊毫不犹豫道,面上深沉无波,“用的正是当年他害死我阿布之毒。”

    裴昀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感慨,从博尔济汗到也客那颜,再到斡哥泰汗,皆是被毒杀而亡,黄金家族竟是如同中了诅咒一般。

    “斡哥泰死后,我们着实是经历了一阵血雨腥风,幸而长生天保佑,兄长终是顺利成为了大汗。兄长登位后,很重用我,他赐给我最好的土地,最强壮的精兵,还让我娶了弘吉剌部族长的女儿为妻,丝毫不怕我有不臣之心。”裴昊长叹一声,“如此赤诚厚爱,我又岂能忍心辜负?”

    八年时间,白云苍狗,足够将他从裴昊再次变回阿穆勒,人随事迁,谁又有能力抗争。

    “那裴家呢?裴家那些年对你的恩情便能就此一笔勾销吗?”裴昀不甘心,仍在做最后的争取,“爹娘对你的养育之情,我们兄弟几人的手足之义,难道这些还比不上蒙兀的高官厚禄吗?”  裴昊一字一顿道:“裴家养育之恩,南尖岭一战,我一死已全部还清了,况且”

    他滞了滞,低声道:“况且裴家一直有你这真正嫡长子在,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裴昀闻言一怔:“大哥你此话何意?”

    忆起陈年旧事,裴昊神色几多感慨,几多复杂:“我自被爹娘收养入府,感念其恩,日夜思报,为国为家,成人成才,读书习武皆是尽心尽力。后来有了二弟三弟,我身为长兄,更是以身作则,严于律己,不敢丝毫懈怠。奈何天赋有限,并不出类拔萃,可我笃信勤能补拙,暗地里比旁人多吃十倍的苦,花百倍的力气,最后将将能落得个差强人意,也算是不曾辱没裴家门楣。”

    “然而后来,你回来了。”

    裴昊微微一笑,透出淡淡苦涩,“见到你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何为人中龙凤,何为天纵奇才,凡夫俗子与之差距如鸿沟天堑,岂是我等庸碌之辈悬梁刺股能追得上的?我练了十年枪法,你不过只学了三个月,我便已不是你的敌手了。”

    “你是我四弟,纵使素未谋面,我仍将你视作亲生兄弟,你自幼离家,我心中怜惜,你文韬武略,我本乐见其成。然而相形见绌,众口铄金,妒忌自生。那段时日,无论我走到哪里,旁人无不对你交口称赞,皆言不愧是裴家嫡出亲子,果然名副其实,日后继承侯府,必能青出于蓝,光宗耀祖。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素有自知之明,并不贪恋继嗣袭爵,可仿佛一夜之间,裴家只剩下你四郎一子,连爹娘眼中都只有你,我裴昊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番肺腑剖白将裴昀听得震惊不已,她从不曾料到,过去大哥心中竟有如此多的酸楚难言,一时不禁心生惶恐,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的解释道:

    “我、我岂是什么天纵奇才?不过是师门武学精深,我连其一成皮毛也未学到。爹娘待我偏爱,不过是因没能将我自幼养在身旁,心生愧疚,他们怎会只疼我,不疼你?爹爹不只一次对我夸赞过大哥你稳重内敛,深谋远虑,排兵布阵颇有大将之风,叫我多多学习,有你日后继承裴家,他甚是欣慰!还有,还有我怎么可能同大哥你争抢嗣子之位,我、我其实——”

    “我知,我一直都知,一开始爹娘便告诉我了。”裴昊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本应是我四妹,而不是四弟。可正因你坦荡无辜,便更衬得我卑劣无能,我竟是连个二八之年的小女子也不如。”

    裴昀一噎,竟是再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屋内漫延开来,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开裴昀的胸膛,将她心肝脾肺都攥得死紧,令她一时呼吸不能,不由得偏过头去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如此牵动了内伤,剧烈的痛楚将她湮没,喉头瞬间泛起令人作呕的腥甜。

    裴昊漠然望着她,直到她终是咳得再也咳不出声响,脸色一片惨白死灰,房中再次恢复宁静之时,他才又接着道: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如此这般不过是我心胸狭窄私念作祟,时过境迁看来着实可笑。然这些话憋在我心中太多年,今朝一吐为快,才终算释然。如今你成了小裴侯爷,我做回了阿穆勒,也算是桥归桥路归路,各得其所。”

    裴昀瘫软在床上,惨淡一笑:“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和我回去是不是?哪怕有朝一日宋蒙反目,你要与我为敌,与大宋为敌,要亲手杀害大宋子民,掠夺大宋江山,你也要选择做你的蒙兀王爷是不是?!”

    “是!我意已决,如今话已至此,日后休得再提!”  裴昊霍地一声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待走到门口之时,忽地顿住的脚步,回过头来问道:

    “霖儿身量有多高了?”

    裴昀一愕,随即便有无尽的苦涩酸楚涌了上来,她轻声道:

    “去年离京时,他已到我肩头,但少年郎最是窜高长个时,况且他日日习武不倦,待此番回去,说不定又高了”

    “好,好,好儿郎自该如此!”

    裴昊眸中闪过欣慰暖意,却在下一瞬被他强自压抑了下去。

    “不必告诉他我尚在人世,便叫他以为他的父亲裴昊为国尽忠,战死沙场了罢,我所经历的挣扎困苦,不希望他再重蹈覆辙了。”

    他最后撂下了这句话,而后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一开房门,有两个身影猝然映入眼帘,是凌青松与卓航。他们立在门外,不知将房中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裴昊将门扉轻手掩阖,而后转过身来,目光坦然看向二人。

    三人沉默对峙,气氛一时压抑至极。

    凌青松率先开口对卓航道:

    “卓二兄弟,汤药已凉,劳烦你再去替四郎重煎一碗。”

    汤不换凭着他那本破破烂烂的医书在北燕行宫内库珍藏内寻到了不少天材地宝,疗伤奇药,一股脑全给裴昀送了过来。

    卓航心知二人有话要谈,便点了点头,端着一碗早已凉透了的汤药,转身离去。

    可将行不远,他突然定住了脚步,回头对裴昊道:

    “大公子,你道四郎全然凭的是运气与天赋吗?你可知以她的身份,一路能走到今日,要付出多少牺牲,心志多么坚定吗?她为家国天下、公理正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有那么多人躲在暗处不吝以世间最恶毒的词语谩骂她,恨不得对她杀之而后快。异地而处,你未必能做好这小裴侯爷!”

    说罢,他扭头大步离开,徒留原地神色各异的二人。

    凌青松眉宇间一片冷凝,他重重看了一眼裴昊,从后槽牙挤出了三个字:

    “跟我来!”

    第130章 第二十四章

    军营之中,偌大校兵场空无一人,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此处,站定在兵器架前,凌青松转过身来,面色阴沉问道:

    “你还会用枪么?”

    “自然——”

    裴昊话音未落,便被迎面扔来一杆长枪,他下意识抬手抓住。

    凌青松亦是长枪在手,一言不发向他攻了过来,裴昊眼疾手快,挥枪而拨,凌青松随即上步反手,一招反把式出其不意直戳他胸口,裴昊一个铁板桥险之又险向后避过,顺势空翻倒挂金钩,自上而下向凌青松击去。

    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旗鼓相当,竟如演练过千百遍一般。

    长兵拆过百十来招,不分胜负,凌青松随手扔下枪,从兵器架上又拣了一柄长刀,而裴昊亦挑了一把长剑,凌家刀法对裴家剑法,短兵相接,两人再次缠斗到了一处。

    待刀剑亦打得乏,二人索性双双弃了兵器,赤手空拳而战,拳来腿往,毫不犹豫的向对方身上招呼,歇斯底里的发泄着。

    直到最后,他们满身大汗,精疲力尽,摔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四下里寂静一片,只余两个人的粗喘之声。

    他们并肩躺在校场被压得平整硬实的土地上,任汗水流淌入泥土,如同少年时每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过后一般。

    “八年了,你我有八年没打得这么痛快过了。”

    裴昊率先开腔,语气中有怀念,有快乐,亦有酸楚。

    “八年过去,你武艺退步了不少!”凌青松不屑道,“若非我几次手下留情,你早就趴下了。”

    裴昊笑道:“别忘了我当年手脚尽折,纵是再能站起来,却终是不能恢复如初了。”

    沉默片刻,凌青松问道:“说罢,你究竟为了什么?”

    “你既已听见,又何必多问?”

    “因为权势富贵,因为嫉妒四郎?”凌青松嗤笑了一声,“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你我竹马之交,同年上学堂,同年学骑马,同年练武功,同年入行伍,我升参将比你早一年,进武校尉却迟你六个月,我成婚晚你两载,但已得两女,你才方得一子。我眼睁睁瞧着你一路摸爬滚打,在军中闯出一片天地,你当年上门去孙家提亲还是我帮你猎得大雁,这世间岂有比我更了解你之人?裴霄汉,你今天便将话给我说清楚了,到底因为什么才非留在蒙兀不可?!”

    霄汉乃是裴昊表字,已有许多年没人这般唤过他了。

    隔世经年,乍又耳闻,裴昊不禁心头一震,偏过头来,面色复杂的望着面前之人,许久过后,怅然一叹,似喜似悲:

    “知我者,岁寒也。”

    正午已过,天光黯淡,不见红日,只见天边黑压压的积云万里,裴昊抬首,极目远眺,幽幽开口:

    “岁寒,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凌青松一愣,想了想答道:“巴州?不,应当是利州。”

    “我们幼时读书,先生教导,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此乃汉家男儿之志,然而你当真去过燕然山,去过狼居胥山吗?”

    凌青松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我去过。”

    裴昊斩钉截铁道,“我还去过更远的地方,花剌子模、撒马尔罕、大盐泽、秃纳河、格兰城,那是蒙兀骑兵所至的最西方,我们之前闻所未闻,不敢想像的世界。”

    “中原百年乱世,你方唱罢我登台,就在大宋、燕国、西夏、契丹互相倾轧,没完没了的征战、议和、毁约、结盟之时,在遥远的漠北,辽阔的草原上,蒙兀帝国如熊熊燃烧的太阳般升起。我祖父博尔济大汗,从一个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孤儿,带领着手下四杰四骏与坚韧不拔的骑兵,统一了漠北,灭亡了西夏,南征北战,将蒙兀疆域扩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草原男儿的意志如钢铁一般坚硬,我们笃信,青天覆盖下的地方,都将是我蒙兀人的牧场!”

    “可与此同时,大宋君臣又在干什么?”

    裴昊轻蔑一笑:“偏安一隅,不思进取,醉生梦死,苟且偷生,从上到下都像是一滩烂泥!此次伐燕,我本以为会更早与你见面,在燕京,在开封,在洛阳,在归德,可是最后却是在蔡州,那颜泰临都已成了丧家之犬,连落水狗都不如,直到这时,大宋官家竟才同意出兵。”

    “重文轻武,积贫积弱,良将不死敌手,此乃大宋百年沉珂,无从挽回。爹娘究竟为何而死,裴家究竟为何蒙受冤屈,我从来没忘。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主,难道还值得我继续去效忠吗?”

    凌青松听罢沉默了许久,忽而笑了起来: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怕输么?”

    “幼时先生教书,你只记得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你可还记得这一句吗?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你以为人杰是什么?鬼雄又是什么?是选一条康庄坦途,坐享其成吗?是等一个风和日丽,一帆风顺吗?”

    “大错特错!”

    凌青松一个鲤鱼打挺,猛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裴昊,一字一顿道:

    “真正的英雄好汉,是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群敌环视,那便开疆拓土,君主昏庸,那便以死血谏,怎能因时事艰难而畏惧不前,怎能因不如人意而投敌叛国?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尽人事听天命,你就那么输不起吗?你口口声声说蒙兀人如何骁勇善战,如何意气风发,难道你忘了,最初那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之人,本就是我汉家冠军侯霍大将了么?”

    “大宋官家或许德行有亏,但你那蒙兀大汗就是什么磊落明君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蒙兀大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屠城灭国,血流成河,数代大汗南征北战,所杀之人不说敌军,就是平民,又何止千万百万!而攻城掠地之后,对治下百姓更是残暴不仁,将人们分做三六九等,无论汉人、燕人、契丹人、色目人,都是蒙兀人的奴仆、牛马!据说那博尔济大汗还想将北方所有的汉人杀光,将土地全部充作草原牧场,这样的君主纵使得了天下,百姓必定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怎能长治久安?你若真能辅佐仁君明主,结束这动荡乱世,还天下太平,我自无话可说,可如今你投靠这般蛮族暴君,到底是因大宋无能而恨铁不成钢,还是为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助纣为虐,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生恩养恩孰轻孰重,忠孝节义哪个在先又哪个在后,如此种种或许是该左右挣扎,日夜煎熬,但他最终要的,最终选择的,不外乎是一个赢字。

    “裴昊,你是懦夫!”

    裴昊闻言目光骤变,他亦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面色阴沉道:

    “岁寒,你说错了,不必投靠,我本来就是蒙兀人。无论是汉人、燕人、契丹人,还是色目人,本就卑劣不堪,阻挡蒙兀铁骑之人,就是都杀光了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蒙兀人注定要一统天下,亦注定会千秋万代,这一点无须你来操心!”

    “别叫我岁寒,你不配!”凌青松冷喝道,“好!既然你笃定蒙兀终将一统天下,那我便来和你赌上一赌。今次比武,你我依然胜负未分,他日战场兵戎相见,我倒要好好看一看,你的蒙兀和我的大宋,究竟谁更胜一筹!”

    “好,一言为定!”裴昊双眼微眯,意味深长道:“我们沙场上见真章,届时你就会明白蒙兀人的厉害。我相信那一天的到来,要不了太久了”

    裴昀喝过药后便沉沉的昏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发散的药力热得满头大汗而醒,睁眼只见房内一片幽暗漆黑,不知今夕何夕。

    守在外间的卓航听见响动并没进来,只在床畔所立的屏风外轻声问道:  “四郎你醒了?”

    裴昀嗯了一声,哑声问道:

    “什么时辰了?”

    “刚过戌时,你要起身吗?我去给你端些吃食来。”

    “不了。”裴昀喉中干涸,只觉咽口水都是生疼,浑身酸软,胸口沉闷,没有半丝食欲。

    “航二哥,你可否帮我打盆水来。”

    她浑身汗湿,难受得紧。

    卓航应下,片刻后有人端了水盆布巾进门,却是一个瘦小的婢女,她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道:

    “婢子见过大人。”

    卓航在屏风外道:“这是北燕宫中的婢女,由她来照料你,总是,总是方便些”

    “航二哥有心了。”

    裴昀叹了口气,示意让那婢女上前为自己擦身,毕竟她如今着实全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十分艰难。

    婢女来前应是被吩咐过,低眉顺眼,手脚麻利,解开裴昀的衣衫后,没露出半丝惊讶之情。

    裴昀看向她身着燕女惯常穿的衣衫款式,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问道:

    “航二哥,之前我托你寻的人,你可寻到了?”

    “寻到了,你要见她吗?稍后我将人带来。”

    待擦身之后,裴昀终觉得身子爽利了几分,随即也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片刻之后,卓航将人带进了房来。

    此人是个中年妇人,珠圆玉润,体态丰腴,虽是发髻微乱,裙摆沾尘,显然正遭磨难,却仍是神色淡然,不卑不亢,自有一股雍容大气。

    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颜泰临正室发妻,昔日靖南王妃,今朝北燕亡国皇后满令哥是也。

    裴昀问道:“你可知晓我是谁?”

    满令哥语气平平:“你是杀了我儿与我夫君之人,大宋武威侯裴昀。”

    裴昀默然一哂,颜琤与颜泰临皆丧命于她枪下,算起来自己委实该是她仇人。

    “既见仇人,你为何如此冷静,眼中没有丝毫恨意?”

    “你杀他们,只因他们杀过你的亲友,而你的亲友亦杀过他们的亲友,两国交战素来如此,直到一方彻底灭亡,而另一方却也总有落败于另一强敌之日,若计较恨来恨去,徒惹烦恼。”她顿了顿,自嘲一笑,“况且我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妇人,即便有恨,又能如何?”

    未料国破家亡之日,她仍能如此淡定从容,不失风度,裴昀低低一叹,“夫人豁达坦荡,在下由衷钦佩。”

    满令哥不为所动,只冷淡道:

    “你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兵荒马乱,故人难觅,在下想和夫人打探几人的下落。”

    满令哥一愣,迟疑问道:“你想问何人?”

    “五年前,大宋曾有一位北上和亲的福仪公主赵玲玲,嫁与昔日定南王之孙,后定南王府覆灭,其又改嫁于另一颜氏宗亲,蒙燕开战之后,公主便下落全无,不知夫人可清楚?”

    满令哥微微皱眉,思索许久才想起此女,犹豫道:“当年迁都之时,她夫家留守燕京,城破之时,听闻其全家皆亡,想必她也未能幸免。”

    裴昀一窒,低咳了几声,又问道:“那单国公府五小姐单文女何在?”

    “前年元日,她突发恶疾暴毙。”

    “世子府大管家萨茉儿呢?”

    “她也病逝了。”

    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女眷更是随波逐流,不得善终。

    毕竟是故人旧缘,裴昀本想顺手搭救一二,谁料却是这般结局,她沉默半晌,只剩长长一叹。

    “你走吧。”

    满令哥只当是他放自己回监牢中,蔡州城破,未能逃脱的女眷皆被俘虏,她方才正是从牢中被带过来的。

    凌青松治下极严,忠顺军纪律严明,从不杀伤妇孺。只是蒙兀人攻城略地,素有掠夺牲畜马匹金银女人的传统,北燕女眷俘虏皆会被蒙军带回漠北,献于大汗,亡国之后的下场只会更惨。对于未来的命运,满令哥早已心知肚明。

    谁料下一刻便听裴昀道:

    “我会派人给你些盘缠,送你出城,此后你便自谋出路去罢。”

    镇定如满令哥也不禁吃了一惊:“你要放我走?”

    “这份情面我尚能讨来。”

    满令哥将信将疑:“为何?”

    裴昀淡淡道:“多年以前,在靖南王府有个姑娘,她欠你一碗热粥,如今我替她还你。”

    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了却心结,并未指望满令哥能明白她所指,谁料后者只愣怔了一瞬,便开口问道:

    “是那个唤阿英的姑娘?”

    “你还记得?”

    “那样倔的丫头,我这辈子也没见过第二个。”满令哥有丝了然,“我记得了,她与你裴家关系匪浅,如今她人在何处?”

    裴昀闻言心中一滞,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无人认识她了。”

    满令哥若有所思,“或许玦郎会与她一处,这些年来他始终惦念着她。”

    “不,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裴昀惨然一笑,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只道:“你这就走吧,今后生死天定,自凭造化,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好。”

    满令哥点了点头,并不道谢,只微微欠身,就此干脆离开了。

    此后裴昀果然再也不曾见过她,大燕亡国皇后自此下落成迷。

    坊间断断续续有过一些或香艳或凄苦的传闻,却也不过是为满足文人墨客或龌龊或猎奇的念想。其实她仅仅是如同任一国破家亡的宗亲女眷一般,故纸堆里,风流云散,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