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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第 12 章

    “你自己吃可以吗?”乘屿冷声问,“……还是也要我喂你?”

    殷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耳膜就差点被李舒巧喊破:“殷容!你谈恋爱了吗?谁在你家——”

    殷容在那刺破苍穹的嚎叫声中迅速点了红色的挂断键-

    会所里,李舒巧怒嚎一声:“这死丫头竟然把我电话挂了!”

    她急急回头打算找同学们确认自己的判断:“视频里刚刚那个是个男人没错……”

    ……吧?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抬起头,视线恰好撞上正安静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林承雨。

    男人一向从容温润的笑容此刻完全消失了,他面色明显发白,唇也失了血色,长睫掩着怔怔乌眸,莫名有种丢了魂的感觉,让李舒巧心中微震,不知道为什么从心中竟然升起一股怜悯之意。

    ……有毛病吗她?可怜人家豪门大公子?

    李舒巧从心底唾弃自己,但她仍拿起手机道:“我问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肯定是呗!”有几个同学已经开心笑道,“这还用问,都要喂着吃饭啦!快和殷容说说,到时候生日聚会叫她男朋友一起来。”

    李舒巧胆战心惊瞥一眼林承雨更加苍白的脸色,心中为那显眼包祈祷。她磨磨蹭蹭发出一条消息给殷容。

    [老巧子:什么情况啊容?]

    那边半晌没回。

    有个显眼包继续发言:“还追着问!真没眼色你李舒巧,人家小情侣都甜甜蜜蜜喂着吃饭去啦,你不要打扰人家啦。”

    场上不少人嘻嘻哈哈地附和着,只有李舒巧干笑一声,实在不知道是谁没眼色。

    显眼包自己越说越来劲,主动招呼起林承雨:“是不是啊,承雨?”

    林承雨向来是同学之中最核心最耀眼的人。

    不仅是因为他家世优越,品格优秀,也因为不管什么话到他这里都能接得上,而且会接得自然而然,让大家都如沐春风。

    热闹的场合永远少不了他。

    而再尴尬的场合,只要有他在,气氛便能够和谐自然,永远不会冷场。

    林承雨终于开了口,他声音发哑,语气很淡:“是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很平常的一句话。会所里正在聊天的、笑闹着的人们却莫名像按下了静音键,气氛被高高悬起,逐渐变得凝滞、粘稠。

    明明是陈述语调,甚至不像是个疑问句,也一点质问的意思都没有,但那显眼包却彻底闭上了嘴,心里开始有点发怵。

    他开始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什么玩笑开多了,话说错了——毕竟林大公子平时实在是太没有架子,让他有些放松警惕,可能不小心僭越了。

    但林承雨突然又笑了下,瞬间恢复如常,好似刚刚只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道:“行啊。问问她男朋友要不要一起来。我很欢迎。”

    他带笑的话音落了地,气氛稍显松弛,有人开始和稀泥:“就是就是,巧子快快,再问一嘴。”

    真会说,你没人家微信啊?你咋不问呢?

    李舒巧在心里翻着白眼,颤颤巍巍地又发出去一条消息。

    [老巧子:容啊,你男朋友生日聚会的时候要不要一起来啊?让大家伙见见呗。]

    这次回复过来的倒是很快。

    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殷容:没男朋友]

    李舒巧心放回了肚子里,大喊:“警告你们不传谣不造谣不信谣!我们容没男朋友!”

    在场的所有人不知为何,同时松了一口气。那显眼包都连连点着头:“估计是家里亲戚啥的呢,你们也太敏感了吧。”

    “嗯,”林承雨浅笑如常,“可能是表弟之类的……小孩子不懂,开个玩笑也很正常。”-

    殷容拿出手机顺手回复了一下消息,又把手机扔到一边,慢慢悠悠吸溜起螺蛳粉。

    乘屿道:“不好意思,我刚刚没看到你在视频。会不会给你造成麻烦?”

    “不会。这有什么?”殷容信誓旦旦,“你在我家养病,我这是做好人好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就好。”

    殷容胡乱一点头,埋下脑袋嗦粉条,心里五味杂陈。

    ……真的好见不得人哦。

    她左手在桌下捏着衣角想。

    视频电话响起来的一瞬间,她立刻就开始做贼心虚。先把乘屿支走,然后还专门戴上无线耳机打的电话。

    她不知道林承雨会不会跟他们在一起。

    但不管在没在一起,乘屿的脸出现在视频之中,被认识他们的人看到,总归是要出大事件的。

    她可不想被传出去“和林承雨谈恋爱了”之类的诡异绯闻。

    虽然……她现在好像很需要这个绯闻傍身。

    没了这个绯闻的话,她……

    想到这里,殷容突然感觉心里涌上一股子邪火,无处发泄。

    邪火来得诡异又霸道,她压抑着,慢慢吞吞又坚持吃了两口,左右不是滋味,越吃越难受,越想越恼火,一双银筷在瓷碗里戳得叮当作响,最终筷子往碗边一拍,人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下来。

    乘屿倒是很冷静。

    他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幅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模样,早已对她的阴晴不定有了些许心理准备。

    前几日也是这样。

    前一秒还抱着一个粉色猫猫头抱枕,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上任之后要怎么升级工艺、创新研发、拓展市场,甚至一路畅想到走向国际;

    后一秒又不知道想起来了什么,突然狠狠锤了两下那个猫猫头抱枕,说她从小到大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儿,不知道会不会从第一步开始就不顺利,还嘟嘟囔囔地警告某些人最好不要来坏她的好事。

    总之,心情那叫一个说变就变。

    而现在的乘屿对她来说,显然是一个活的、更有趣也更有用的猫猫头抱枕,可以供她随心所欲地发泄情绪。

    果不其然,女孩试图冷静了片刻,最终以失败告终,闷声道:“我心情不好。”

    乘屿听到她下命令:“你现在哄我。”

    语气微冷,霸道,嗓音却偏甜美,杂糅成一种独特的娇俏味道。

    他望过来,她眉紧蹙着,嘴唇被辣的红彤彤的,显得很莹润,却被死死咬着,确实是心情不虞的模样。

    “怎么了?我煮得不好吃吗?”

    “挺好的。”

    “那为什么心情不好?”

    “不告诉你。”

    “哦。”

    话就到这里打了个终止符。

    停顿半晌,殷容恼怒道:“我叫你哄我。‘哦’是什么意思?”

    “‘哦’表示,”乘屿道,“我正在思考。”

    殷容:……

    她看着他和林承雨一模一样的那张脸,感觉自己的怒气值越来越高了。

    乘屿思考无果。他保持着不懂就问的良好品德:“那怎么办好?”

    殷容眯起一双漂亮猫眼斜睨他,乘屿心领神会,改了个问题:“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麻烦教教我。”

    “夸我吧,先。说点好听的。”

    乘屿近来一直处于被奴役压制的状态,一时半会儿还夸不出口。他想了半天,终于道:“你……你很心直口快。”

    “?”殷容瞪他,“这算什么夸奖?”

    乘屿想不出别的,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不算吗?”

    “不算。完全不算。”女孩道,“重新夸。”

    “你很直爽。”

    “不算。”

    “你很坦诚。”

    “不算!”她彻底生了气,态度和话语都恶劣,“你这难道不都是一个意思?失忆把中文也忘完了吗?”

    乘屿深吸一口气,他指节抵了抵鼻骨,阖上眼又睁开,“那你再教我一下。”

    殷容仔细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从他略显冷淡的眼睛,望到紧抿忍耐的嘴唇。

    她觉得哪里不太对。

    哦,知道了——

    林承雨的嘴唇永远是微微上翘着的,弧线优美,是很温柔轻浅的微笑。

    于是她说:“你笑一下。”

    乘屿不动,她也不气馁:“笑一下嘛。”

    他眼神没什么变化,随意扯了下唇角,明显的敷衍了事。

    殷容站起身来。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鱼尾裙。裙摆流光溢彩,走路时摇曳着,熠熠生辉。

    她骄傲地从他眼前走过,还故意在他面前转了半圈儿:“再夸。”

    乘屿恍然大悟:“你的新裙子很漂亮。”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殷容有点恼了,她步步向乘屿走去,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漂亮精致的面庞就抵在他面前,双眼潋滟,唇红齿白,笑容带了几丝诱惑的味道。

    “乘屿,”她嗓音甜脆地命令,“再夸。”

    她提点的太明显,只恨不得将自己的美貌送到他眼前,两人距离过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开始交织,变得温热而混乱。

    乘屿终于明白她的意图:“……哦。”

    他顿了顿:“……你今天很漂亮。”

    她用鼻子发出一声哼,满意地转身走掉:“我每天都很漂亮。”-

    随着生日的临近,即将走马上任的殷总裁开始心中各种打鼓,就像面临高考的学子,奋战这么多年来,能学会的都学会了,学不会的这两天也学不会了,但偏偏还差那么几天没到考试时间,只能每天焦躁度日。

    爸爸妈妈也分别打来电话关心。

    爸爸问她准备什么时间开员工大会,叮嘱她要好好准备,给大家留个好印象,还说自己也要来现场参加会议,为她支持鼓劲,被她无情拒绝;

    妈妈叮嘱她压力不要太大,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拉到,说本来就是个破厂子,就算把它搞破产也不是她的错,殷容蹙着眉头让妈妈快呸呸呸,又喊她摸木头。

    殷容实在静不下心,一会儿畅想着之后即将开展的宏图伟业,一会儿又思考刘思殷母女俩不知道会给她使什么绊子,还突发奇想,打算在自家二楼搭建一个新的工作室办公,让宋阿姨给她整理出一间空屋,重新装修。

    她在网上搜罗着总裁办公室照片,问乘屿哪种风格好看。

    乘屿往下划拉,选了一套看起来顺眼又熟悉的指给她,说这个还行。

    殷容睁大眼睛,道,“你可真会挑——这270度落地窗超大平层,还带健身房和无边泳池,你看像我家二楼吗?你要不先上去看看呢?就连我公司估计也不这样儿呀。”

    “这样吗?”乘屿埋头又看了半天,半晌挺苦恼地抬头道,“那我挑不出来了。”

    “直男审美,什么也不懂。”殷容白他一眼,开始自力更生。

    宋阿姨也跟着忙活,热热闹闹地指挥工人们从二楼搬下来了些杂物。

    在那些巨大的毛绒公仔、没拆封的大盒乐高、等比高的手办之中,殷容一眼看到了一副陈旧的羽毛球拍。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被保存的很好,干干净净,可见主人的爱惜。

    宋阿姨将它拿起来,问殷容,“容容,这个要不要留着呢?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的,我每周都会擦擦浮灰,还很干净呢。”

    “留着吧。”殷容道。她走过来,拉开拉链,把那粉色的羽毛球拍拿了出来,在手上掂了掂。

    很轻,很熟悉,也很想念的手感。

    她拿起来挥了几下,突然就来了感觉,喊宋阿姨跟她操练几下。宋阿姨立即摆了摆手委婉拒绝,表示自己忙得很,马上和工人清点完东西就要下班回家了。

    于是殷容气势汹汹朝乘屿走来。

    离他还有些距离的时候站定了,将羽毛球拍从上至下劈开,带起一道凌厉的风,直直地指向他鼻尖,战意盎然,也挺中二,“你会不会打羽毛球?”

    得到的回答理所应当,几乎不用想,“我不知道。”

    “……”殷容把另一个拍子扔给他,手里掂着羽毛球往外走,“没关系,姐姐可以教你。”

    他拿过拍子跟在她身后,不满意姐姐这个称呼,“我觉得我年纪应该比你大。”

    “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殷容坚持自己的霸总人设,“我想当姐姐就是姐姐。”

    乘屿无所谓地耸耸肩。他跟她出门,两人站在了院子里。

    殷容先教他握拍,“球拍竖起来,虎口对准,嗯嗯,手指放在这里……”

    她手指点了点他手上球拍的位置,“这里啦。看来你是真的不会啊。然后不要握的太紧哦,会比较好打。”

    “好,”乘屿点点头,在她的指导下懒懒散散挥了两下拍,“知道了。”

    殷容撤开距离。

    可不能欺负人。她一边从球桶里拿出球,一边提醒自己:你可是当年云城一中羽毛球女子组单打比赛冠军,赢了他也没什么好光彩的,跟欺负小学生没什么两样。

    “没关系哦,我们就是友谊赛,”她努力克制超强的胜负欲,刻意放轻了力度,发过去一个高高的吊球,“打不到也是正常的,主要是活动活动身体……”

    乘屿慢悠悠地举起球拍,挥下——

    一记无比凌厉的扣杀。

    羽毛球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在她脚边砸下,殷容一动未动。

    速度太快了,力道又猛,她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要去接。

    “诶?”对面的男人无辜地转了下拍子,疑惑道,“我好像会打羽毛球。”

    “……你死定了。”殷容说。她两腿夹住球拍,手指将长发三两下梳到一起,咬下手腕上的皮筋,转了几圈绑成一个高马尾。

    然后,球拍在地面上一勾,羽毛球乖乖回到了拍上,冲他挑了挑眉,“我要认真了。”

    殷容高中毕业之后就很少打羽毛球了。没时间,没心思,也没球搭子。

    林隽怡以前还能陪着玩玩,但她球技一般,一直没什么提升,后来去羽毛球场就纯粹是个捡球的命,跑来跑去,殷容看了都觉心疼,也觉得无味。

    她也不是那种会专门约人打球,或者在球场和陌生人对打的类型,于是慢慢地就不再玩了。

    没想到今天还能遇上个像样的对手。

    吊、杀、搓、勾、抽,她越战越勇,越打越认真,宋阿姨下班路过还“哇塞”了一声,说好久没见到容容打球了,明天务必给他俩整个球网来,让他俩一决高下。

    真的好久没打得这么开心了。

    汗水不小心流在了眼睛里,又咸又辣,短暂地模糊了殷容的视线。

    她抬手抹掉汗珠,世界变得清晰,乘屿的眉眼出现在眼前。

    阳光如金色细沙,簌簌落下,凉风自枝条之间钻入,荡开绿荫幕布,那个挥拍少年好像站在整个镜头的中央。

    汗水再次落下,朦胧世界之中,男孩好像朝她勾了勾唇角。

    殷容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恍惚。

    她好像看到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在班门口堵住她,问她是不是很会打羽毛球,要不要和自己报名男女双打。

    那时候的林承雨虽然青涩,但已初现几分英俊模样,笑起来很阳光,也很有感染力,让人难以拒绝他的请求。

    但殷容除外。

    她皱着眉问,你会打羽毛球吗?

    完全不会。他很坦诚地笑,我是学打网球的。

    她问,那你报名什么羽毛球比赛?

    因为学校没有网球比赛。少年人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笑意望向她——

    但我很想和你一队。如果你愿意和我组队的话,我一定会让你赢的。

    球向右后方飞了过来,她机械着迈开腿,不想一时跑了神,左脚踩了右脚,只听对面男声突然紧张的一声,“小心——”

    提醒已来不及,她脚一扭,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

    乘屿后来和殷容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竟然可以哭成这样。

    殷容坚持说他肯定见过,他只是失忆了,忘记了。

    ……

    左脚脚腕钻心的痛,痛得殷容跌坐在地的同时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哗哗往外流着,还哭着嚷嚷,“我的脚断了,绝对断了。”

    甭管乘屿是见过失忆了,还是压根没见过,在当下,他是真的被她哭得有些头脑发晕,三两步跑过来,竟然就直接伸手去碰触她的脚踝。

    他很轻地按了下,蹙眉问她,“按这里疼不疼?”

    从小到大都没吃过疼的殷容抽抽噎噎地回答,“不疼。”

    “这里呢?”

    “不疼。”

    “这里……”

    “疼!”她“嗷”了一嗓子,然后哭丧着脸道,“巨疼。完蛋了。不会要住院做手术吧?”

    她还从来没住过院呢,光想想就吓得要死。此刻说着就用手撑了地,想站起来试一试,然后被乘屿立刻制止了。

    “先制动,”他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立即撤开了,道,“不然容易二次损伤。”

    “应该不用手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拍个片子看看……”他说着又蹙起了眉,好像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没说出来。

    “是不是骗我?你想说什么呢?”殷容很敏锐,立即看出他的表情不对头,脸色骤变,眼泪蓄在眼眶里,“……不用手术难道不是好事吗?还是你觉得手术都治不好……天,不会残疾吧?”

    说着就嘴一瘪,眼见中雨马上就要转暴雨,乘屿忙道,“不会残疾的。”

    殷容半信不信地盯着他,他认真地看向她,“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

    然后顿了顿,终于向她伸出手来,“……介意吗?”

    殷容怔了整整三秒,才意识到他要抱自己进房间。

    也是,宋阿姨走了,家里只剩他俩。她不能动了,要怎么办呢?

    但她还从来没被人抱过呢。

    脚踝处传来阵阵撕裂着的疼痛,疼得她完全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落着,她泪眼朦胧之中略带犹豫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这才发现乘屿原来并没有看她。

    他只是安静地垂着眸等待,殷容注意到他眸光闪烁,嘴唇紧紧抿着,那表情竟然有些眼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

    哦,殷容想起来了。

    和当时看到了她的比基尼自拍照差不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两人相处时,当一个人比你更尴尬更害羞,你就失去了尴尬与害羞的理由。

    更有甚者,一些个擅长见风使舵的主儿,在这种情况下能立刻爬上老练成熟的制高点,尽情地对对方指指点点。

    于是殷容有点好笑地伸出手来,抽抽搭搭地,“你瞎害羞什么呀?我才不介意。”

    乘屿垂着眸,小心地一手撑住她腿窝,一手撑住她腰背,稳稳地将她抱了起来。

    公主抱的姿势,但殷容此刻无暇顾及,因为她勾上了乘屿的脖颈就开始吃惊——她跑来跑去早就汗津津的了,刘海也乱掉,怎么这人身上还是润润的凉?

    而且她视线是从下往上的,能看到他清晰俊朗的下颌线,随着快速步伐微微摇晃着的、干燥柔顺的发丝,根本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汗水流过的痕迹。

    她眼泪还涌着,说话鼻音很重,慢吞吞地,质问也像撒娇,“你怎么都没出汗呀?”

    “我不是容易出汗的体质。”他面不改色地道,踢掉拖鞋,光脚走进了屋。心想她体重怎么会这么轻?

    紧接着殷容又发现了盲点,这次带了点恼怒,两手都勒在颈上像要掐死他,还用一只健康的腿来回扑腾,“你竟然就穿着拖鞋出来和我打球!是看不起我吗?”

    “不是。”他怕她碰到伤腿,搂着她腿窝的那只手紧了紧,道,“你送我的那些鞋子,不太适合打球。”

    胡扯!殷容恨恨地想。

    这么想来,他刚刚好像都没怎么跑动过,怪不得她球打得那么开心顺畅,搞了半天是这人每个球都往她手里打!

    她最不喜欢输,想到自己竟然这样被完虐,还不小心崴了脚,立刻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哭得更惨了。

    眼泪和汗水都擦在他胸膛,乘屿感觉自己像抱起了一摊忽凉忽热的温柔的水,他刚刚打球没出汗,现在倒是感觉有点出汗了。

    他把她放到沙发上,拿了几个软垫来帮她把脚翘高,然后只低声哄了一句“好了,别哭了”,便立刻逃之夭夭,去找药箱。

    很快药箱找回来,他动作轻柔地褪下她的鞋袜看到扭伤处,稍稍安了一些心。

    还好,只是红,还没有完全肿起来,也没有淤青,应该不会太严重,只是在白皙皮肤上实在显眼,女孩从小娇生惯养长大,显然没受过这样的罪,看得他也皱起眉头,反思自己最后那个球是不是打得偏了。

    他喷了药,为她缠上弹力绷带,又找来冷敷的冰带敷上,等全忙活完,才提起胆子看她。

    还好,那眼泪总算开始有了逐渐减小的趋势。只是心情还极为沮丧低落,多少还生着点儿闷气,正瞪着自己被打上绷带的脚发呆,任由眼泪蜿蜒流下,浸湿脸下的软垫。

    “好好休养,估计一周左右就会好的,绝对不用住院,”乘屿绞尽脑汁地劝慰,“哦,你球打得很好。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殷容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眼泪安安静静地往外流,像是永不止歇的清澈泉眼。

    乘屿无计可施,他干巴巴地道:“你今天很漂亮。”

    可惜殷容一点都没有开心起来的趋势。她甚至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以往都是殷容自己的废话一箩筐,根本用不着乘屿说,此刻她突然就这么安静下来,乘屿瞬间发觉家中空旷。

    “我能做点什么?”他顿了顿,发觉自己技巧匮乏,“再教教我。”

    殷容嗓子哑哑地开了口,有气无力地,“我想喝水。”

    乘屿立即起身。

    他倒了杯水来,插着吸管小心递到她唇边。

    她倒也是真的渴了,不与他置气,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喝饱了脑袋也一动不动,只用舌尖把吸管推出去。

    只是喝完也没见心情好到哪里去,于是乘屿又问,“还有呢?”

    “身上黏黏的。”她软绵绵道,眼泪还没停下,“我想擦擦。”

    乘屿烫了毛巾拿来递给她。

    她拿起来擦了擦脸颊,叫他换毛巾,换好又擦了擦脖颈,又叫他换。来来回回好半晌,两个人都累得够呛。

    殷容躺在沙发上望天花板,突然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她道:“我真倒霉。”

    语气恨恨,很是恼怒,但嗓子哭哑了,极大地削弱了她的战斗力。

    “是我的错。”乘屿道,“是我球打得不好。”

    “不是因为这个。”殷容道,她泪流干了,突然感觉很疲惫,“……后天是我的生日。”

    “嗯,”乘屿静静地听着,他声音很温和,盘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然后呢?”

    “……也是我上任的日子。你应该知道的吧?虽然没仔细和你讲过。”她抽了抽鼻子,“我奶奶给了我一个小破公司——嗯,也应该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破啦,还是很值钱的。只是因为我家很有钱,所以这个公司的收益相对差了些。”

    “差归差,但这已经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的了。”她带着囔囔的哭音认真强调,“尽管我很优秀。相当优秀。但是我奶奶就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哪怕是窝囊废一样的男人,只要是男人,她就会重视,但女孩子就不可以。”

    “为什么呢?明明她自己也是女人。”她轻声问了一句,像自言自语,却又很快地揭过去,道,“不过这不重要了。我不在乎。”

    “重要的是我后天上任——我买好了衣服,选好了首饰,想好了妆,也已经准备好要如何发言,就连可能会出现的一切意外状况,我也都尽量想到了,准备了。”

    “可我没想到会扭伤脚。我有时候运气真的很不好,越重视在意的事情,准备得越充分,越期待,反而就越不成功。现在怎么办,要拄着拐杖去开会吗?”

    她说到这里又咬住了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好看的裙子也不能穿了,开完会公司里面立刻会传遍,说来了一个瘸子领导。我都能想象到。这就是我给大家留下的第一印象。”

    乘屿问,“你不希望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你的员工面前,是吗?”

    “废话。”

    他好像有点没想明白,犹豫地问,“为什么非要出现呢?”

    “我要上任呀。”殷容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他,“总裁上任——不要和员工们开个见面会的吗?大家总要认识我的呀。”

    很奇怪的一个问题。

    乘屿隐隐感觉哪里不对。

    在他的认知里,公司架构过于庞大,一把手完全没有必要事事抛头露面,更别提让所有的员工认识自己了。

    有工作安排或者问题和几个高层沟通就行,其他员工认不认识老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把事情做好就足够了。

    他感觉殷容正在纠结的实在是很小很小的,不值一提的一件事情。

    但他记忆朦朦一片,实在有些想不起来,也并不确定自己的认知是否准确。

    于是他蹙眉发问,“作为总裁,你难道没有资格按照你的时间和情况来确定工作开展的方式方法吗?”

    “你不懂。”殷容丧丧地答道。

    她心情已经沉郁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浪费时间。

    又觉得这世界无比灰暗,像是末日来临,泰山压顶,黑云欲摧,一切都快要毁灭。她甚至希望现在一切就全部毁灭。

    “是不太懂。”乘屿道,“我不明白,如果你没时间或不方便的话,还有什么必要去开这个会?如果是非开不可的会,那么这个会有什么作用?你想达到什么效果?是一定要通过会议才能达到的吗?”

    一大堆问号甩过来,把殷容砸得晕头转向。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听他继续道:“你才刚走马上任,我确实没想到有什么必须通过会议才能够协调解决的事情。如果是我,根本不会浪费时间与员工见面。”

    她反应过来,气鼓鼓地反驳他:“那怎么能叫浪费时间?那是鼓舞士气,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乘屿觉得有点好笑似的,他凉凉道:“那是画饼。就算你再精心制作,像诗朗诵一样的全文流畅背诵下来,它也一样是饼。没人乐意浪费时间听老板画饼。”

    “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公司目前的状况,通知几个高层开个线上远程的短会就好。从他们在会上的临场表现,尽快摸清他们的工作态度、能力、站队情况,以及对你的态度。这样就足够了。”

    殷容咬住了唇:“……你教训谁呢?”

    她瞪着他,觉得他很陌生,表情有些冷,有些懒散,又有些不屑,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一些道理,但她不喜欢他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我……”乘屿顿住,他蹙了蹙眉,好像不太理解,“我没有教训谁的意思。”

    “哼!”殷容恨恨转过头不看他,闷声闷气道,“找什么理由开线上会议呢?说我在外地出差考察?”

    乘屿道:“不必。直接通知,越临时简单的通知越好。”

    他干净利落地回答完,转而想到她说的“教训”,于是语气又放轻一些:“……你觉得呢?”

    “我觉得凑合吧。”

    殷容用后脑勺对着他,气闷地盯着那沙发靠背,竟然越想越觉得他说的相当有道理。

    形式主义害死人。

    她要搞个那么隆重的上任仪式给谁看呢?给奶奶看,爸爸看,还是给刘思殷看?有必要吗?

    纯粹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罢了。

    把事情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太紧张,脑子完全懵了,准备错了方向,竟然还白白流了那么长时间的眼泪。

    还好,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感觉世界完全清澈透亮了。

    就像雨过天晴,像彩虹出世,像从闷热的罐子里钻出来呼吸了一大口凉丝丝的新鲜空气,像淤血排出身体。

    淤血排出身体?

    她倒抽一口冷气从沙发上坐起来,动作让脚腕狠狠抽痛了一下都顾不上,转头就看见身下正洇出阵阵深红色水痕,眼见着就要渗在她雪白的沙发上。

    “快抱我去卫生间!”她尖叫了一声向乘屿伸出手,脚腕的疼痛让她的声音都紧张得变了调,“天啊,我月经来啦——”

    第 13 章   第 13 章

    乘屿真的不介意再失忆一次。

    女孩仔仔细细地擦了身子,身上软软润润的,勾上他脖颈的时候却紧张到浑身绷紧,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快快快快快……”

    他目不斜视,以生平最快最稳的速度将她送进卫生间,又突破了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从卫生间冲了出来,听到她在身后娇声叱:“别跑呀——帮我去我的卫生间里拿卫生巾来!”

    他送她去步走向卫生间,路过一个粉色杀手马里奥的摆件,隐约觉得那头顶上有什么一团黑色的东西很突兀,于是多瞥了一眼,然后立刻转过了头去。

    上面是殷容运动时穿上运动bra的时候,顺手换下来又随意一扔的黑色蕾丝内衣。

    乘屿僵直地侧着头远离那个马里奥,钻进了卫生间里去。

    殷容买东西爱囤货,每个柜子都满满当当,他曾以为卫生巾就是一种卫生巾,没想到几乎找花了眼才终于找到她所说的安睡裤,然后又将头努力侧向另一边,从马里奥身旁溜了出去。

    人刚走到客厅卫生间门口,大小姐就开始发脾气:“那么慢!”

    乘屿顾不上理她,因为按下葫芦浮起瓢,新问题又出现了——他怎么把这包安睡裤递到殷容手中?

    殷容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她说:“你把门打开个缝,然后从门缝里扔进来——你能扔得准吗?”

    挺质疑的语气。

    乘屿深吸一口气。

    他背对着门,将门打开一条缝,道:“哪里?”

    殷容:“这里。”

    然后乘屿闻声辩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像一个丢捧花的新娘,正背对着自己一群朋友,希望自己能够把这东西丢准,正好砸到那个母胎单身又无敌渴望爱情的朋友。

    他将那包软绵绵的东西丢出去,明显砸住了谁的脑袋,他听见了一声“哎呦”,然后是殷容含羞带怒的声音:“好了,滚出去。”

    滚就滚。

    乘屿立刻将门关的是最近的,位于客厅的卫生间。

    这个卫生间平时殷容也不常用,没放什么日用品在这里。

    他恍惚地望她卧室的方向走,听到她在后面交代:“帮我拿安睡裤。你知道安睡裤是什么吗?哦对,上面有字的。你识字吧?嗯,那个,就在主卧卫生间的柜子里,你找找看。”

    乘屿第一次进入殷容的卧室。

    两个人明明就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直到他向这个粉嫩的房间迈进了第一步时,他才真的有种入侵对方生活的错觉。

    映入眼帘的是有关粉色的一切。

    她的房间干净整洁,粉色的窗帘,粉色的四件套,随处可见绵软可爱的玩偶,高级精致的饰品和小摆件,还混合着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气。

    那香气让乘屿微顿住了脚步。

    好熟悉。

    他第一次确定,这个甜香的味道,他在失忆前应当非常熟悉。

    但此刻无暇思索回忆,他快好,正想远离这是非之地,听见大小姐又在身后呼喊了。

    她说:“我、我的裤子不能穿了。你去我的衣帽间给我拿条裙子来。”

    乘屿想到那个顶着黑色bra的粉色马里奥,气不打一处来:“刚刚怎么不说?”

    殷容:“我忘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子走进来,殷容双手支着洗手池的台面,抬头望向镜子,看到他没什么表情的白皙脸上浮着些浅浅红晕。

    不知是被她来回使唤累的了,还是被这突如其来又频次极高的“亲密”接触吓的。

    卫生间是明卫,宽敞明亮,浴缸旁边的窗外便是花园,此刻傍晚将到未到,正是最美丽浓郁的蓝调时刻,浓郁到几乎满溢入房间来。

    殷容喜欢熏香,宋阿姨还会定时更换鲜花,与洗手台上刚被人用了的青柠泡沫洗手液一起,混杂成一股淡香。

    男人向她靠近,他身材修长,面色微冷,一步步走向她时,也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殷容眼睁睁看着镜中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睁睁看着男人在她身后停下,又明显地感受到陌生的、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后,让她忍不住握紧了水池的边缘。

    她腿脚不便,久不锻炼的腰膝发软,竟一时有种无处可逃的错觉。

    两人的表情都不够自然。

    卫生间此地本就暧昧,从不允许同时出现男性和女性——如果出现一对互不相识的男女,那么多半是要发生惊心动魄的尖叫事件;如果出现一对互相认识的男女,那么多半也是要发生惊心动魄的尖叫事件。

    区别是前者需要报警,后者不需要。

    两人都没开口,彼此僵持着,卫生间的垃圾桶被沾血的衣衫塞满,乘屿自始至终垂着眸,不知道正在做什么心理建设,半晌伸不出手来。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好看的唇形微张,不知道怎么气又泄掉,重新抿了起来。

    殷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她先声夺人:“你的耳根怎么会那么红?”

    乘屿这才抬起眼睛。

    他望着镜子中越笑越开心、几乎站立不稳的女孩,突然微勾唇角,嗤笑了声,然后弯下腰,径直环了她的腿窝,轻松将她抱了起来。

    殷容正笑得开心月经来的太突然了,我吓一跳。”

    到底是谁吓一跳!

    乘屿咬着牙又钻进了她的房间。

    ……

    来来回回地折腾半晌,卫生间终于响起了冲水的声音。

    殷容勉强将自己整理好,扶着台面试着站起身,准备开始单腿跳。

    她不打算再吆喝乘屿了,刚刚对方有多不情愿她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估计现在早已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就算她叫他也准备装作没听到呢。

    她把自己扶稳,做好心理建设,可还没跳出第一步,就听到门外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门被“笃笃”地敲响。

    声音慢吞吞的,仿佛敲每一下都需要鼓足勇气。

    乘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温和又有礼貌:“……你怎么样?”

    这次问题倒不如刚刚那样密实连贯又自信了,多少带着点迟疑,殷容在里面听着,轻轻“嗯”了一声。

    他问:“我……帮你出来?”

    连“抱”字也可以避开。

    殷容又“嗯”了一声。

    “我现在进来?”

    “嗯。”

    门把手被缓缓按下,男人僵着身,视线却突然被颠了个个儿,她惊呼一声,立即勾上他脖颈,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他看得更清楚,红晕在男人白皙耳根后漫着,几乎要深到碎发之中,于是重又笑得花枝乱颤。

    “很开心?”他沉沉问,“现在不哭了?”

    “哭是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哭出来就舒服了,你懂什么?”

    “确实不懂。”

    “肯定不懂。非常低的数字。

    他瞬间失去了兴趣,不再回复。

    但那边似是走投无路,连续不断地私信,说只要能帮忙顺利毕业,钱还可以再谈。

    又说自己只是卡在几个核心点上,想咨询而已,不用他上手,还说自己一点就透,不会浪费他太多时间。

    最后干脆说老哥帮帮忙,大家都一个专业的,只当交个朋友。

    乘屿不胜其扰,闲着也是闲着,便接了这么一单。

    他讲解简明扼要,言简意赅,却又通俗易懂,帮对方揭开迷津,找到方向,对方非常感激地同时,也把他推荐了出去,面向了更广大的毕业难的研究生群体。

    后来便不仅仅是毕业设计。对方的导师对学生竟然做出了像样的成果表示了十二万分的震惊,很快乘屿便被对方的导师发现,几次莫名其妙的沟通之后,竟然便和教授做起大单……很快成了如今这样。

    他们那些沟通过程殷容全部看得云里雾里,只能看出来那所知名院校的教授相当尊敬他,语气绝不是指导、命令,而是平等的沟通,有时针对脱离理论以外的实际应用问题,甚至是请教的态度……

    他们都很尊敬这个失了忆,无家可归的男人。

    她想你应当是云漂……也就是外地人,来云城工作的。”殷容笃定道,“而且你来云城的时间应该不长。”

    乘屿绝对不是云城人。

    他和自己年龄相仿,又和林承雨长得一模一样,云城再大,同龄学子也就那么多,林承雨这么出名,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这样蹊跷的事情。

    她继续分析:“从你接单的事情来看,你的专业、从事的职业应当是与工业设计相关的。你专业能力应该很强,应该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也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但人际交往能懂还能把自己逼出毛病来呀?”她说话没遮掩,等话一出,立即又有点后悔,于是狡黠地抬起眼睛张望,还好男人面色如常,然后她胆子更大,道,“你遇到事情就哭一哭,什么病都哭没了,人就健健康康,像姐姐我一样。”

    他听到姐姐二字便蹙了蹙眉,好像很不认可这个称呼,道:“不敢苟同。”

    “狗不同。”殷容玩起谐音梗来,她的适应能力向来强,被他抱着,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三回了,还会自然地调整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然后指挥他:“把我放在沙发上。”

    她在他身上扑腾得他心慌,乘屿三两步就将她放好,拉来椅子放上抱枕,让她把脚抬高,道:“我已经买好了拐杖和支具,一会儿就到。”

    “哦,好……”殷容应着,突然睁大了眼睛,“啊?你怎么买的呀?我是说,你哪里有钱?”

    “你前一段不是给了我电脑吗?”乘屿道,“我接了点单,没赚多少钱,几万块,买个拐杖还是够的。”

    几万块?

    一个失忆的人干嘛了能赚几万块?

    怕不是违法犯罪了吧?

    殷容简直惊呆。

    她指挥乘屿把电脑拿来老实交代,这才知道她指导他网上冲浪,他乱冲一气,竟还真的冲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

    刚开始是看到有人在分享和讨论自己的毕业设计——航空救援无人机群、跨界GT车型概念、脑机接口系统等,那些工业概念设计迅速地吸引了他的兴趣,但细看发现内容稚嫩青涩,问的问题也简单浅薄,便迅速刷过。

    大数据捕捉到了他的那几秒停留,推送的相关帖子越来越多。后来就开始刷到了求助贴,希望能有大神有偿帮忙指点毕设。

    有偿是多少钱?

    乘屿发去消息,得到了一个力一般——不只是和我,和教授、学生说话态度也冷冰冰,除了专业沟通以外,几乎不给别人了解你其他事情的机会。所以你的工作应该是坐办公室比较多,应酬比较少,而且与外界沟通也比较少。”

    “唔,至于职位嘛……”殷容想起他刚刚给自己讲开会那些事情的顺畅自然,撇了撇嘴,道,“应该是个小领导吧。”

    “还有,你的病——”殷容说着,手突然就贼兮兮地去拉了下他裤腿,想看看这几天有没有加重,可惜没得逞,被他及时闪避了过去。

    她冷哼了一声,道:“肯定是因为你的工作压力太大了,比如全部业务工作都压在你这里,领导还PUA你之类的,你又处理不好人际关系,所以心理崩溃了,辞职了。”

    辞职了才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到警局报案。

    没有任何人,试图找寻乘屿的行踪。

    她觉得她好似窥探到了一些来自乘屿过去的线索。

    殷容把电脑递还给他,表情一时变得复杂。

    那清澈眼眸望了望他,眼神似怜悯,又似洞悉一切的体恤,欲言又止,最后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

    乘屿微眯双眼睨着她:“有话直说。”

    “哎……”殷容又叹气,“我好像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越思考,乘屿过去的轮廓就越清晰。

    他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殷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明了了。

    乘屿:“说来听听。”

    “你不是云城人,至少不是云城市区的。的木鱼,带了根小棒槌。

    敲一下就亮,再敲就是调节亮度,有好几个档,把所有档位敲过一遍后就关掉。

    殷容“砰砰”敲上了瘾,边敲边没有领导同事来找嘛。家又不在这里,估计和家人联系也少,一年到头打俩电话的类型。这种冷冰冰又总是拒人千里以外的性格……想必朋友也不多。

    殷容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的一切非常准确,毫无瑕疵。她觉得自己相当有做侦探的潜力,还有点得意:“我说的对不对?”

    乘屿似在思索她的话。

    他仔细回想着,试图从一片浓雾之中寻觅出线索,可惜无果:“……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咯。”殷容很老成地想拍拍他的肩膀予以安慰,无奈她坐着,对方站着,根本够不到。于是她伸手拍拍他的腿,成功让对方迅速后撤了一步,像被触发应激反应的野猫。

    她不当回事,把手收回来环在胸前,翘着一只脚,很是沉稳地道:“把过去都忘了吧。以后姐姐罩你。”

    乘屿不搭话,把水杯递给她,暗喻着说了这么多话怎么还不渴。她接过吨吨喝了两口,还来了劲,嗓音更甜:“叫声姐姐来听听呀。你叫声姐姐,我以后真的罩你。”

    他一个眼神也没给她,只冷冷丢下两个字:

    “不必。”

    第 14 章   第 14 章

    保险起见,殷容后来还是去拍了片子,幸好结果出来仅是崴脚,正如乘屿所说,骨头没什么问题,只需静养两周左右便可下地行走。

    宋阿姨花了更多时间和心思照顾她,但她除了洗澡之类必要的事情要宋阿姨帮忙,其他时间还是全部用来使唤乘屿。

    总归是怨怪他球打得不好。小公主一声令下动动嘴,乘屿就要跑断腿。

    她拄着他送给她的拐杖,也心血来潮在网上给他挑选了一盏小夜灯。

    是一个粉色起卫希的汇报——

    他说到目跟乘屿说,“快来敲敲试试,可静心养性了,我朋友特别喜欢佛子男主,要不要给你再配串佛珠?”

    什么?

    乘屿没懂,但理智告诉他不要深问比较好,只沉默地接过了那棒槌。

    “害怕夜晚是很

    放在抽屉里还是感觉不对劲。总有种隐隐约约的冒犯之感,乘屿犹豫几息,还是起身把灯打开了。

    灯火通明,一切无所遁形,任何奇怪的旖旎都消失无踪,他终于稍稍松一口气。

    ……好吧,他想。有个小夜灯也挺好的。

    乘屿把它拿回房间,摆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用棒槌敲了一下,之后又砰砰砰地几下把它敲熄了-

    陈平之很快出差回来,上门来亲自给殷容换绷带,被她耳提面命,警告他守口如瓶,绝不可以把她崴脚的事情告诉奶奶。

    他喏喏应好,说老夫人其实和他联系得也很少,偶尔想起才会问上那么一句两句。还很谄媚地安抚殷容,道:“老夫人其实很关心你的身体。”

    “用不着你在这儿当传声筒、润滑剂,”殷容冷哼了声,然后纤纤玉指随意一挥,向乘屿的方向,“给他看看。”

    “好嘞。”陈平之起身,又被殷容按下。

    她向乘屿招手,“你过来,来,在我旁边看医生。”

    乘屿看出她脸上慢慢升起几分“警告你不要在外人面前让我丢人”的愠怒,终于迈步过来。

    坐在她身旁。

    殷容强调:“你好好跟医生说。”

    又跟陈平之说:“你认真给他看。”

    陈平之其实是外科医生出身,这次出差也是去外地会诊做台手术,他被殷容看上纯粹是因为口碑和服务态度,实则对精神科的内容只知皮毛,来之前还专门向院里的精神科主任咨询了半晌,才稍稍安下一些心。

    他温和持重,先说:“我不是精神科的医生,有些想法可能不够专业。不知道我们可以作为朋友聊聊吗?”

    乘屿余光看到殷容懊恼地咬了下唇,然后开口:“打电话叫你们院的精神……”

    “不用。”乘屿打断了她,他面向陈平之,稳声道,“医生您说。”

    陈平之笑着,他笑起来时脸上的肥肉舒展,多一丝则油腻,少一丝则尖刻,是刚刚好那种令人亲近的模样。

    他开口时像熟稔的朋友,还带着几丝玩笑的味道:“在殷大小姐这儿住,吃得睡得怎么样?”

    乘屿还没开口,已被殷容突兀地打断,她提醒他:“说实话。”

    “……胃口一直一般。服药正常的,”她笑嘻嘻地拍他的肩膀,“我小时候也是,看了一个失眠的故事之后,睡觉必须开着灯,生怕等醒来发现世界还是一片漆黑。”

    “我没有害怕夜晚。”乘屿蹙着眉这样说。

    可殷容完全左耳进右耳出,她还记得那天黎明她闯入他灯火通明的卧室。不害怕为什么大晚上开着灯睡觉呢?

    她根本不搭理他的反驳,只按照自己思路继续安慰他,“你放心好啦——就算我们的世界全部崩溃,第二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的。”

    “不是。我……”乘屿话说到一半咽了回去,道,“行吧。”

    他叹口气,接过了那个木鱼灯:“谢……”

    殷容一记眼刀飞过来,另一个“谢”字被他吞掉,他改口:“我很喜欢。”

    可乘屿真的不能算害怕夜晚——揪字眼来说的话。

    他只是讨厌完全漆黑的、密闭的空间。

    有天阿姨打扫房间,把他的窗帘拉上了,他睡前关上了灯,半晌后站起身,去拉开了窗帘。

    月光倾泄而下之时,他觉得夜晚非常美丽,静谧,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当然月亮也有不出现的时候,所以接下这个礼物也不是不行。

    就像殷容闯入的那天。

    他本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欲睡,但乌云飘过来,蒙住了月亮,屋内逐渐降下了黑暗,他在黑暗之中猛地清醒过来。

    夜色浓重、沉郁,如泥淖一般,他缓缓地陷入其中,愈发觉得呼吸困难。于是直接伸手,按亮了白天殷容给他的那台手机——没想到,手机屏幕和电脑屏幕一样,竟然还是她的自拍照。

    幸好反应也会慢一拍。”

    殷容有些疑惑地望他。

    她可没觉得他反应慢一拍,只觉得他回答得太短: “你不要挤牙膏呀,医生问了才答。再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症状,别说漏了。”

    她还主动替陈平之发问:“睡不着想什么呢?醒来是因为做噩梦吗?做的什么噩梦呀?为什么要到黎明的时候才能睡着——”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殷容便灵光一闪,自顾自地想明白了。

    黎明之时黑暗褪去,想必是不害怕了,才能睡得着。

    嘴真硬呀。

    这样还说自己不怕黑。

    她了然地道:“哦哦,我知道了。那你把我送给你的灯开着呀。”

    又用宽慰的语气和他俩说:“没事,不用回答我了。你们聊。”

    眼神多少有些揶揄。

    乘屿:……

    陈平之早已习惯大小姐的跳脱思路,他笑呵呵又开口,和乘屿有问有答,聊得很是愉快,后来变成东拉西扯,还聊到人生的意义,听得殷容昏昏欲睡。

    两人聊完,陈平之起身准备离开,给殷容使个眼色,意思是有话要说,请她送一下自己。

    殷容打个哈欠,揉揉眼泪:“乘屿,你先进房间吧,陈医生有话交代我。”

    陈平之脸上肥肉抖动了一下,僵住。乘屿倒是淡定,点了点头,坦然就回屋了。

    “拄拐杖走路太累了,”殷容伸个懒腰,和陈平之道,“你就在这儿说吧。”

    陈平之点点头。他思索着,面色一点点严肃起来,开口时声音压得极低,“我建议他尽快接受更专业系统的检查和治疗。”

    他斟酌着道,“我毕竟不是专业的精神科医生。我只能感受到他对待治疗的态度很消极,而且已经发展到自/残这个阶段了,必须要主动干预才行。不然我怕他……”

    怕他什么?

    殷容想到了那个字眼,瞬间完全清醒了。

    她确实之前和陈平之打电话时听过一句,也在和乘屿的对峙中对“死”这个字眼有些印象。但这距离她还是太遥远了,乘屿又表现得太正常,她早就

    “当他认为这笔钱报答您足够了,有可能就会离开,然后……”

    “别说了。”她不是比基尼了。

    她穿一件红艳艳又亮闪闪的吊带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透明。面前摆着一盘吃掉一半的新鲜草莓,一只手拖腮歪头望着镜头,另一只手拿着银质叉,叉了颗草莓,懒洋洋放在唇边,笑容甜美。

    在这黑夜里,独独亮着她的一张照片,乘屿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于是他按灭了手机。

    但手机就放在枕边,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只因为打开便是她的自拍,存在感竟然变得那么强烈。

    他辗转反侧,觉得放在枕边也不是很合适,于是干脆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之后吐得很少了。”他声音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事情,“入睡困难,睡眠断续,比较容易醒,醒来后入睡更困难。”

    “大概什么时间能睡着?”

    “黎明时分吧。”

    “那影响白天吗?白天能睡着吗?”

    “睡不着。白天比较昏沉,猛地打断了陈平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问,“那要怎么办才好?”

    ……

    陈平之走了。

    乘屿仰躺在床上,听到那模糊不清的人声安静下来,大门被关上发出滴滴的声音,知道自己可以出去了。但他一动未动,只平静地望着天花板。

    他们在说什么,他没有兴趣听。

    他只是觉得好生日快乐,也不仅祝她只是生日快乐,那些祝福语显然是精心准备,年年都变着花样。但她从来都只笑着微微点一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也祝福他的话。

    殷容每次错过开口的时机都会有些懊恼,有些遗憾,事后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不够大大方方。

    但幸好他也从不介意。

    她相信,林承雨会在她那个矜持又高傲的笑容里看透她的本质,知晓她的一切。

    毕竟他总是第一个祝福她的人。

    朋友们喜欢开玩笑,说林承雨记殷容的生日记得最清楚,总要提前几天就提醒大家别忘了祝福。他点头笑,说确实记得最清楚,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彼此的生日。

    好像人年纪越小,就越容易用“一辈子”这样的度量衡去比较。

    殷容捏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径直关掉对话框。

    然后阖上眼睛,重新软软地倚在沙发上养神,脑海里莫名其妙回想起林承雨去伦敦的第一年。

    那年殷容的生日过得累。

    睁开眼睛就是疲惫,闭上眼睛还是疲惫。说话好累,走路好累,连呼吸都好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人活着,到底……

    门外女孩脆甜的声音响起,穿透力很强:“乘屿,你快出来呀!”

    到底……有什么意义?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一瞬,他恍恍惚惚地接上,停顿不过三秒的时间,女孩的耐心便消散了,声音又急切了些:“乘屿——”

    他低低地叹一口气,坐起身来。

    “来了……”

    ……大小姐。

    第 15 章   第 15 章

    行动不便的殷容过上了晨昏颠倒的日子。

    躺着的时间太长了,有时候抱着电脑捣鼓,有时候捧着书,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白天睡多了,晚上又再也睡不着,在床上拖着伤腿翻来覆去烙煎饼。

    失眠的时候想的事情杂七杂八,从上任后要如何大展宏图,想到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不小心在班门口跌了一跤,最后想到乘屿应该也睡不着,干脆捞他起来共同度过失眠时光。

    好一个“怀民亦未寝”。于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毕竟她从来没有任何亲人或朋友离世的经验。在此之前,她觉得“去死”不过是一句有些难听的脏话而已。

    如今这个字眼第一次正式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且开始反复被提及,让她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件真的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殷容抿了抿唇,冷静地问:“你认真的吗?可他和我相处时相当正常。”

    “他有主动要求做过什么事吗?对周围事物有产生过任何的兴趣吗?”陈平之问,他觉得都没有。此刻看了殷容的表情,也明白自己的判断没有问题。

    他道,“从我们聊天中来看,我认为他纯粹是在敷衍我,实则对接受治疗毫无兴致。他并不期待自己痊愈。从我的角度看来,他甚至对自己过去的记忆也毫无兴趣。”

    殷容仔细地想了会儿,突然道:“你说得不对。他还会在网上接单赚钱,不想活了还赚钱做什么?”

    “或许是为了……报答您?”陈平之道,“他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不喜欢麻烦别人,可能也并不想在离开之前欠任何人什么。”

    殷容睁大眼睛。

    潜意识比理性先一步摸到真相,她觉得自己还没说服自己,可心脏已经砰砰跳的很快。

    是乘屿的门被敲响,人被带到客厅坐下。陪她看书,陪她聊天,陪她看电视,陪她打游戏,陪她吃零食,陪她拉家常。

    “乘屿,你觉得人死掉会变成什么?”她的问题来的突兀,没头没脑。

    两人都宅在一个屋檐下,相处的时间实在太长。从刚开始的磕磕绊绊,到现在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乘屿就能够猜到她的意图:饿了、渴了、馋了、烦了、焦虑了……或者有什么新奇的事情要分享给他。

    他问:“看到什么了?”

    “喏。”她指指电脑屏幕下方弹出的广告——熬夜怕猝死,就吃XXXXX……

    “猝死真是好可怕。想做的事情都没做,就这样死掉了,实在好可惜。”她飘飘忽忽地问:“你说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呢?”

    “变成腐烂的尸体

    乘屿慢慢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坐姿变得有些端正:“……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觉得你就是这个意思。”她气鼓鼓地扭过头,噼里啪啦地继续在自己的电脑上打字,“和我在一起还真是辛苦你了。你不要再和我聊天了,我怕把你累死,不够轻松,不够解脱。”

    乘屿果然不再说话,她也不再说话。

    然后没过几分钟她刷到了可爱猫猫狗狗的搞笑视频,又笑得花枝招展地招呼他:“快看!”

    乘屿顺从地把脑袋凑过来。

    ……

    熬到她困了的时候这个二人小组就散会,各回各的屋,乘屿闭上眼睛躺下的时候觉得她叽叽喳喳的清脆声音还在耳边环绕,有时候把他绕晕了,也能睡上那么一会儿好觉。

    不过殷容这几天睡得比乘屿好不到哪儿去,就像当年高考前一样,怎么都睡不着。

    在生日还看到我姐发微博,说她妈从小到大一句话都没夸过她,硬生生把她逼成抑郁症,带她去看病的时候还跟医生说这孩子故意没事找事,把她气够呛。”

    “……姐,你可别同情。我后来才知道她根本没病,就是想赚流量呢。我当时也同情,在家说话都让着她,没想到转头就被她当典型案例挂上去了,说自己表妹有躁郁。”乘屿道,“心脏停跳,呼吸停止,器官衰竭,硬直……”

    他在殷容越拧越紧的细眉之中慢慢收住话头:“……大概这样。”

    殷容道:“你是不是有病?”

    乘屿道:“正在吃药。”

    殷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抚住胸口喘了喘,阖眼养神三秒:“差点被你气死。”

    乘屿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两人安静了会儿,殷容突然喊他的名字:“乘屿。”

    “嗯。”

    她问:“你想过死吗?”

    “想过。”

    “想到死,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轻松。”他说,“解脱。”

    “轻松解脱又有什么意思?”殷容咬了下唇,她想了想,道:“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你不会觉得遗憾吗?”

    “我没什么想做的事情。”乘屿仰在沙发上,双手松松地扣在脑后,往天花板上望。

    他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一切都很无聊。”

    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就戳了殷大小姐的肺管子。可能她的脑回路向来和别人不一样:“你觉得和我聊天也很无聊?”

    乘屿一怔,没回答,她自顾自地质问下去:“还是你觉得我这个人就很无聊?”

    越问就越离谱:“和我待在一起委屈你了是吗?”

    症,脾气大,本事小。她就一个表妹!就是我!是我本人!!!拜托——她知道躁郁症是什么病吗?简直张口就来,想圈钱也不做做功课的。”

    “举了一大堆细节例子,就是把我的真人真事艺术化了一波全发上去,连小时候抢零食的事情也说,反正非说我有病。还说在考什么心理咨询师证,证还没考下来,简介先挂上心理咨询请私信了。幸好网友的眼光是雪亮的,下面一通质疑之后把她逼得差点退网,还有机智网友劝她转行吐槽bot,气得她把自己抑郁和我躁郁的那几条微博全删了,现在重新开始岁月静好了。”

    “家产呀,家产她肯定要和我争的啦。啊?当然是我赢啦!她怎么可能再赢我一次!哎,不过我们就是争点边角料,不够看。不过没关系,只要给我一点星火,我准给它燎一波大原。”

    “好啦好啦。又有电话进来了,先不和你说啦。”

    “喂……”

    乘屿没见过谁过的前一天,她失眠得最严重。

    也有可能是到了零点的时候太过于忙碌闹的。时钟刚指到零点,小公主的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个不停,祝福的电话、消息多得要溢出来,每个电话打进来都先抱怨占线。

    先接了妈妈的电话,又接了爸爸的。爸爸打电话对她今天即将上任的事情表示了一通祝福,还问她什么时候开会走马上任,要不要大操大办庆贺一下,说姑姑他们都很期待。殷容嗯嗯啊啊地随意应承几句之后迅速挂掉,转而接起林隽怡的电话。

    “期待个屁嘞,只有爸爸会相信啦。”她翘着脚,歪躺在沙发上和林隽怡吐槽:“……就我表姐啊,刘思殷。也奇怪,她竟然也掐点祝福我生日快乐,我们聊天记录上一次还是四五年前她出国留学的时候,我骂她一路顺风半路牺牲,她回给我一个微笑的表情。”

    “……什么?她想跟我和好?”殷容挑了挑眉,听着那边电话的内容,嗤笑一声,“你放心,她不会。就算会,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和她和好的啦。不,不是和好,我们有好过吗?你觉得我是什么圣母玛利亚?她从小整我整到大哎。”

    “她这个人爱好和她妈妈一样,就是虐女。首先虐自己这个女,然后虐自己周围的女——她俩还互相虐,每次见面看着卿卿我我一对完美母女,实际上高中的时候我个生日那么大阵仗。这也就是她腿脚不便利,不然估计在外场子是一场接着一场。

    等她聊累了聊倦了,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乘屿看到她百无聊赖地靠在软垫上看手机,莹莹的屏幕在她眸中微亮。

    祝福的消息太多了,殷容根本不回复,她首先将和刘思殷的聊天界面关掉,然后随意地拨拉了一下手机消息,突然就看到被顶到了很下面的一条。

    [小雨:第一句。

    实在是很熟悉的……第一句。

    他以前对她说过太多次这句话,以至于她只看着这几个字,眼前就能浮现出他温柔英俊的眉眼,柔软真挚的笑意,在昏暗烛火之中,在热闹祝福之中,在草莓蛋糕的甜香味道里,在她许完愿望睁开眼睛的那一秒钟。

    他祝她很不好。

    家里鸡飞狗跳,整个家除了妈妈没人记得她的生日,她第一次知道当公主也要有属于公主的沉重责任,而不是只要穿上漂亮裙子就可以无忧无虑的笑。

    她在忙碌间隙收到不少朋友们的生日祝福,问她生日过得怎么样,怎么也不招呼大伙聚一聚。她逐一回复过去,说当然过得很好,解释今年是在家开party,有点忙。

    当然不止有点忙。

    殷容简直忙得头昏脑涨,忙得脚不沾地,但仍在忙碌间隙之中仔细地一遍又一遍确认——

    在那么多条祝福消息里面,没有一条,来自林承雨。

    只有他和她的聊天界面是安静的。

    她一手推动促成此事,当然完全能够理解他不会祝福她的缘由,也非常明白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结局。

    只是心中松快的同时,也好像缺了一块,有种莫名其妙地空空落落,空得让人难受,像百爪挠心。

    为了压制住自己这种奇怪的感受,她直接干脆利落地清空了聊天记录,也清空了他留给她的所有青涩回忆,沉默地向自我宣告,感谢林承雨并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也确认他自此从她的世界离场。

    谁允许他如此任性又恣意地出现在她身旁?

    谁允许白天来了再过,怎么就非要他端出来这个蛋糕呢?

    他一个人祝福,没什么多余的话讲,又势单力薄,她会开心吗?

    乘屿打量着她的神色。

    看吧——

    他祝福了之后,她显然没有一丁点儿开心的模样,只是迷茫地望着那蛋糕,连带望向他的眼神都有些迷茫,像蒙上一层扑朔迷离的雾气。

    乘屿在那眼神之中微微蹙了眉。

    ……奇怪。

    她看他的模样,像是在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

    他很难描述清楚这种感受。

    但他能够确认,那并不是殷容一贯看着他的眼神。

    “你……”他刚张口,便被女孩打断了。她好像不太想听他说出多余的话。

    她说:“你要叫我容容。”

    “什么?”

    她声音很轻柔,生日快乐,容容。]

    时间卡得正好。

    00:00:00

    简单的一句祝福,却在映入眼帘的瞬间,如注入一剂兴奋剂般,让殷容本昏昏欲睡的大脑瞬间清明,人从沙发上坐直了,心跳也跟着莫名其妙乱了一拍。

    今天是她的生日,所有人都祝她生日快乐,这很正常。

    她的小名就叫容容,关系好点的同学们也都喊她容容,这也很正常。

    再正常不过的、在无数消息中毫不起眼的一条祝福,因为“小雨”两个字,而变得很不一样。

    那么多人里面,只有和林承雨的聊天界面干干净净,任何记录也没有——是当时被她一口气全部清空的。

    他发来的这句便成为了似岁生日的那天,就明白了生日愿望是骗人的东西。

    那个生日宴会办的史无前例的奢华浪漫,她最爱的家人朋友们围绕着她,笑着,闹着,共同为她唱一首生日快乐歌。

    她那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最快乐的人,没有任何烦恼,也没有任何悲伤,等闭上眼睛的时候她一紧张,把之前想好的所有愿望全部忘光,于是临时组合成了一个新愿望——

    我许愿,能让时间就停在这一分,这一秒。一切都不要发生变化,就永永远远地停留在此刻,可以吗?

    她在心里默念结束,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四下打量。

    一切都在流逝,在变化。那时候她就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每个人有那么多愿望,时间根本不会因为她微小的愿望而静止在此刻。

    于是她笑着拍了拍手,吹熄了蜡烛,就和现在一样。

    乘屿把蛋糕切好,殷容尝了一口,后知后觉发现草莓蛋糕上面铺满了草莓,里面竟也全部都是草莓夹心,味道松软可口,一口下去无比满足。

    草莓其实本来就是想吃就可以随时吃到的东西。也就是当时她对学校旁的唯一的那家蛋糕店情有独钟,那间店又一家独大,才会给他们的蛋糕上孤零零地只放一颗罢了。蹙起眉,心中莫名高在温柔又甜蜜地诱哄,也像在撒娇:“你要说:容容,生日快乐。”

    乘屿不明白这是什么规矩,但天大地大,寿星最大——这也是宋阿姨教他的。

    于是他抿了抿唇,从善如流地开了口。

    “生日快乐,”话到唇边又莫名卡顿了下,尤其是她眼睛亮亮地,正一眨不眨地端详着他。

    男人瞥开视线,乌黑瞳仁望向大理石地面,那里反射着她和他模糊的模样:“……容容。”

    “嗯。”殷容道,她莞尔一笑,极为顺畅地说出了那句她从来没说出过口的话,“祝你也生日快乐呀。承雨。”

    第 16 章   第 16 章

    乘屿危险地眯起眼睛,他审慎地打量她:“祝……我也生日快乐?”

    “是啊,”殷容笑意盈盈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开始许愿,喃喃道,“反正你也记不得你的生日。赏你和我同一天过。”

    边许愿,还边唉声叹气,“哎,你也不给我唱个生日快乐歌。”

    很遗憾的语气。

    乘屿微微蹙了眉,薄唇紧抿着,望着女孩轻闭着的颤动的长长睫毛。正举棋不定之时,殷容已经睁开眼睛,笑道:“好啦,切蛋糕吧。”

    “……你愿望许的也太快了吧?”

    乘屿问。他感觉他再次说出这句……

    “生日快乐。”男人平静、带着磁性的声音突然响起,声线是那么熟悉,仿佛从过去钻出,让殷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男人,正眉眼温和地垂眸凝望她。烛火在他瞳仁中映出细碎的光,再映出殷容的脸庞。

    他手里,正端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草莓蛋糕。

    殷容恍惚了好半晌才开口,似乎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怔怔道:“你……”

    他道:“这是宋阿姨做的蛋糕。”

    乘屿在内心深深叹一口气,有些懊恼。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绕的云里雾里,接下了这项重要工作。

    宋阿姨的话好像还浮现在耳旁。她说小姐今年过生日肯定不会出门的,她才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扭了脚。但是小姐最喜欢过生日了,零点连个蛋糕都吃不上肯定要伤心的,蛋糕我已经做好了就放在冰箱,你到时间端出来送给她就行。

    可是他现在想想,生日完全可以等宋阿姨连三秒可能都没有到。

    “是呀。”殷容不以为意,“许个愿还要多久呀?”

    反正又没有用。

    殷容早从十二高悬起,她面上不显,声音仍平稳:“哦?……刘思殷?她上什么任?”

    “您不知道吗?她是集团进出口板块的负责人。”张成望那边传来点击鼠标的声音,“任职文件——任职文件刚刚也已经下发出来了。”

    殷容跟着去点鼠标。只是看到一个标题,她便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后脑勺像被什么人砸了下似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张了张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成望友搬上来当挡箭牌做什么?把自己衬托得那么被动无辜,还不如说你自己急着要和女朋友结婚,说不定能让我稍微多点尊重呢。”殷容突然笑了,“还有,谁告诉你说我人很好?不信谣,不传谣。”

    那边显然有些紧张:“殷容,我……”

    “放心啦。小张,”她舒一口气,“我会放你走的。这种软弱又可怜的墙头草,也着实没有留在我手下的必要。”

    张成望知晓目的达到,他舒一口气,安静地听着殷容的话,此刻语气很平静:“谢谢殷总。我祝您一切顺利,步步高升。”

    殷容冷笑:“好。祝你有朝一

    她自己了会,走了流程,但真的看到这白纸黑字写着她的名字和职务,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真的很不容易,个中心酸你是不知道。”

    别人不知道,她也懒得讲。

    总归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在不想学不想看书的时候崩溃尖叫转圈再重新坐下来过,也在被刁难小姑娘家家不懂时内心窝火却仍礼貌地请教过,也在深夜里生气大哭过第二天再浑然无事地去陪笑脸过……

    可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想做成一件事,有所求,就要有所予。许多人便是在这个阶段放弃了所求,秉持着无欲则刚的人生准则,什么也不要,生活自然也就变得轻松快乐。

    但殷容不想这样。她就是想要,想得到,想成功,想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做不到无欲则刚,所以永远有弱点,永远不服输,永远有欲望。

    也因此,那些个中心酸也被她认为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不付出就得到是痴心妄想。人或许可以有一次两次那样的运气,但殷容自觉运气不好,根本靠不上。

    甚至付出都还有可能得不到呢。她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在她心中,付出却没得到一定是有问题在的。

    或许是付出的不够,或许是没找对方向,也或许只是运气差了那么一点,但没关系,只要改正,只要继续,总会做到的。

    现在是享受成功喜悦的时刻,也应该是整装待发,开展自己宏图伟业的时刻了。

    殷容拨通助理张成望的电话。

    张成望在雪绒日化工作多年,工作态度认真积极,年纪比殷容大了十岁,但嘴甜又有眼色,虽然总一口一个“殷总”地喊着,却从不会让人反感,发来的资料也都分门别类,整理相当细致,殷容对他印象还算凑合。

    电话接通了。

    殷容笑道:“喂,成望哥。”

    “殷总好,您叫我小张就行了。”张成望笑道,“我刚看到您的任职文件了。”

    “哦,是吗?”殷容道,“那正好,今天上午就叫上各部门负责人,组个短会吧。我和大家先见下面。”

    “啊……”那边是少有的迟疑,“今天上午吗?”

    “怎么?谁有事吗?”殷容停顿了下,对面没说话,她刚想改口说“下午也可以”,却正好看到乘屿对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顺势便咬住了话音。

    电话里安静了一阵儿吃也招呼乘屿坐下吃,两人面对面一人吃下一块,她心满意足了,笑嘻嘻地向乘屿伸出手来:“好啦。给我吧。”

    “……给什么?”

    殷容脸色瞬间就变冷:“生日礼物呀。你说给什么?”

    “我没有准备。”乘屿道。他自己也考虑过礼物这个问题,但他实在不知道可以送些什么东西好。

    手上只有几万块。

    几万块的礼物,她会喜欢吗?

    他有些迟疑地道:“你说……你有钱有权又有势,什么都不缺。”

    殷容卡了下壳,回忆起自己上次说这句话时泪眼盈盈的模样,她暗恼乘屿的记性竟然是这样好。

    她道:“那时候我说的是不需要你报答!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需要礼物,这是祝福,不一样。”

    “你想要什么礼物?”乘屿问,他顿了顿,思索几秒,道:“我买给你。”

    闲着也是闲着,或许应该多赚一点钱。他想。

    几十几百上千万……感觉也没有那么难赚到。

    他表态的模样很真诚,定定地望着殷容,在安静等待她的回答。这四个字显然经过了考虑,不像是一句没头没脑的空话,殷容知道他可以赚点小钱,也认可他良好的表现态度,于是大方地原谅了他:“我现在也没想好。等我想好了,我告诉你。”

    “好。”

    答应得干脆利落,殷容反而心里有些莫名,她想了想,问:“那今天也算是你的生日——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也可以买给你。”

    “没有。”

    “想做的事情呢?”

    “没有。”

    殷大小姐眯起眼睛点评:“你这人好无聊。”

    她拄起拐杖往卧室里跳:“不说了,我要睡觉。”-

    北京时间早上十点,殷容翘首期盼的任命通知准时发下来,她喜滋滋地对着那电脑反复欣赏,恨不得一整个儿贴在屏幕上。

    乘屿都忍不住要问:“这么高兴吗?”

    “是呀。”她知道早就过,张成望的声音响起,很迟疑:“殷总,那个……”

    “有话就说。”

    “那个,今天是刘思殷刘总上任的日子。她上午开见面会,集团各部门负责人都要去参会。”

    殷容日不要被我炒掉。”

    电话挂断了。

    殷容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她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清晰地写着“刘思殷”的名字,而后面跟着的职位,殷容从来想都不敢想。

    不,不是不敢想。她也想过的,也试探过的,但现实给她一记重拳,她也反复叮嘱自己不要好高骛远,人不能一口吃一个胖子,要脚踏实地,从自己能摸到的开始争取。

    可刘思殷……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难道是自己野心不够吗?能力不足吗?方向错误吗?

    她不想再看。眼睛一闭头一仰,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室内很安静,无人言语,过了许久,微风轻抚,阳光随着窗纱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位置,不小心晒在殷容脸上。

    她蹙了蹙眉睁开眼睛,恰好坠入乘屿的视线中央。她和他对望,像被最不该看到的人揭了短,眼神瞬间警惕起来,变成一只被水不小心洒到的炸毛小猫。

    他全程旁听这场闹剧,此刻从容地与她对视,安静地等待着她开始发飙。

    可能会吵会闹会尖叫会摔东西,按照这些天他对她的了解,最有可能在下一秒就大哭出声,止也止不住的那种。而且一定睚眦必报。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哄她,也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对付她的那个所谓的表姐,需不需要用到他帮忙。

    但她只用那种带着刺的眼神盯了他几秒,就像很快反应过来什么,眼神慢悠悠飘走,人也缓缓放松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半晌才开了口。

    声音很轻,像是很疑惑地自言自语:“……真厉害啊,刘思殷。”

    就这么简单轻飘的一句话,慢悠悠地打着转儿落了地,然后再没有别的声响。她目光沉静虚空地往远处望,半天都没有聚在哪个焦点上,像被这道惊雷炸得懵了,连魂都跟着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

    殷容平日里一向小表情丰富,笑,闹,气,使坏,撒娇,总之各种各样,乘屿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种全然空白的模样。

    他终于开了口。

    他问,“你想怎么处理她?”

    “处理她事有趣,刚刚那短暂的、极苍白的面色也消失了,重又变得灿烂,狡黠,斗志盎然。然后甜甜地喊他的名字:“乘屿。”

    嗓音太甜蜜,像裹了蜜糖的毒药。

    她拄好她的拐杖站起身来,动作熟练了,翘着一只脚往他面前跳,丝绸般的柔顺长发上下忽闪,卷着女孩的沁香,一起朝他冲撞过来,他莫名其妙地就被逼着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他喉结滚动了下,压着声音问。

    “你今天全程看着我吃瘪哦。”她挑了挑眉,扬起唇角笑,“你恐怕不知道,我最讨厌吃瘪,而且最最讨厌有人看着我吃瘪。我请你看戏,你要给我赔偿。”

    乘屿凉凉道:“又不是什么好戏。”

    殷容挑了眉,有点迟疑地打量他:“……你是在为我鸣不平吗?”

    他一怔,面色有些僵,她扬起唇角又笑,很开心轻快的模样。

    “我的生日礼那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电话里突兀地陷入了寂静,沉默弥漫着,半晌,殷容听见自己有些发哑的声音。

    倒是仍带着笑的:“进出口啊,核心部门。恭喜她。”

    “是的,”张成望在那边踌躇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殷总……”

    “怎么?”

    那边又半天不吭声,殷容蹙起眉:“第一次见面时我应该说过,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

    张成望深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殷总,是这样。您知道我专业学的就是对外贸易……”

    话刚说到这里殷容就懂了。她一点就透,径直打断他:“刘思殷找过你了是吗?她说她刚好缺一个助理,觉得你很合适是吗?”

    那边哑口无言,殷容也懒得听他多解释:“现在是就看我放不放人了?”

    张成望道:“殷总,其实我当时进集团应聘的就不是现在的岗位。您人真的很好,只是我专业确实不对口。我在雪绒日化工作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但事业一直不见起色。我年纪也大了,女朋友催着要结婚……”

    “你自己想跳槽就直说,好端端地把女朋物想好啦——而且你的生日礼物,我也想好啦。”

    “你想要什么?”

    “本来我确实是有钱有权有势,什么也不缺的,可刚刚正好缺了个助理,你也听到了。”大小姐个子矮他一头,不耽误视线高高在上,她将他从上到下审视一遍,自觉他比张成望强不少。

    不,不止强不少。能让她觉得相处舒服,没什么问题的人,一般可都是相当聪明的人呢。

    于是她用带着些赏赐的语气道:“你吧,也算得上聪明伶俐,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的。干脆来给我当助理,唔,包括生活上、工作上的,就当作送我的生么会在这个会场?她今天也参加了这个小小的线上会议?

    是,她作为掌权人,想来听哪个会都是正常的,但是……

    怪不得那些人长篇大论地拍马屁,原来拍的正主在这里呢。只有她不知道。

    殷容挤出来一个笑:“奶奶,您来给我坐镇呀?”

    “好久没见过这些人,看看他们最近怎么样。”奶奶缓缓旋着她左手大拇指的那枚翠玉扳指,慢条斯理道,“刚听说你的助理正走流程,要调去思殷那边?”

    “对呀。他专业就是进出口,那边工作任务又重,我就忍痛割爱了。”殷容很轻快地模样,笑道,“姐姐那边的人是不是都还没配齐呀,调动感觉好像有些突然呢?”

    “是挺突然的,”奶奶神色淡淡,视线落在她脸上:“你没什么情绪吧?”

    “哈?”殷容挺吃惊地一挑眉,末了又有些小情绪似的,嘟起唇道,“奶奶!您也别太小看我了。谁干不是干啊?表姐干也是干,表弟干也是干,合适的人在合适的岗位上,都是为了集团日礼物好了。”

    乘屿眉心跳了跳。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夸奖”。

    聪明伶俐,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不是,这也算得上是夸奖?

    他沉声问:“……那我的生日礼物是?”

    殷容卖起关子:“至于你的生日礼物嘛——你不是正好没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想要成功,想要干成一番大事业。”她笑容天真无邪,仰着脸与他对视,主动伸出一只手,邀请他与她相握:“乘助理,我把我想做的事情分给你啦。大方吧?”

    第 17 章   第 17 章

    做助理还是挺新鲜的体验。

    书房开着两台电脑,乘屿坐在她身旁,撑着脑袋看屏幕,百无聊赖地想。

    殷容下了决定,才不给对方任何犹豫拒绝的理由。她把资料一股脑地全发给乘屿,要他先了解公司概况。

    “雪绒膏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家喻户晓的护肤品,这是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创立的。你可能没见过,一个扁扁的白色铁盒,膏体很好推开,保湿效果也好,?”她有些迷茫地重复他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哦,你说要陷害她,针对她吗?我可没有那么没品。”

    乘屿沉静地望着她:“但她让你不开心了。不是吗?”

    “是……但也不是吧。”殷容想了想,道,“我可不是一个爱嫉妒别人成功的人。我不开心,只是因为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好。”

    “如果她可以做到,为什么我不可以?如果我之前哪里做的不够好,之后到底要怎样才可以弥补,才可以赶上?还有以后到底怎么做,才可以不出现这种完全意料之外的事情啊——这种无法把控的感觉,实在是让人烦躁。”

    阳光宠爱地落满在她身上,她吸满了那光和热量,像睡醒的猫儿一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过算啦,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总是很难料的。”

    “毕竟她有她的本事,”她仰起头,对乘屿露出一个明亮的笑,“……我自有我的本事。”

    大概是那笑容过于漂亮,一看就是要使什么坏招,她双眸清澈地望着他,轻轻眨了一眨时,乘屿突然感觉心口被撞了下,知晓自己被她盯上,即将大事不妙。

    她自我怀疑的时间很快过去,现在倒觉得此味道也很独特,像脂粉,也像奶香,清甜又不腻,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用的宝宝霜。”

    “但是用这个人或许可以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这个人可以培养培养。”乘屿翻完那几页纸,道,“没站队,孤身一人,好拉拢。只要技术够硬,性子怪一点很正常。”

    几秒钟就下了殷容考虑良久的决定。她哼了声,冷冷瞥他一眼:“多接触接触再说。”

    “嗯,”乘屿没注意到她的眼神,他已经开始看另几个高管的资料,又跟着去看总结和报表,很快又问,“你没调任前,有没有消息说要提这个市场部副总做一把手?”

    “没听说。”殷容眉心一跳,“你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后面可以试探。”乘屿继续翻那些表格,他看东西很快,很快又指出新问题,“你们企业平均年龄不小。岗位流动性差,晋升渠道窄,工作积极性成问题。”

    殷容往老板椅上一靠,眯起那双猫眼打量他。

    男人修长手指捏着那厚厚一沓纸,身子松松倚在靠椅上,看完人员信息,又看殷容梳理的发展思路,一目十行,翻起页来唰唰响:“嗯,不错,算得上稳扎稳打。但前期在产品研发上的资金投入有些多了,步子稍大。多年沉疴痼疾非一时难易,要多忍耐包容,先给他们点甜头尝尝,待人心稳固后,再徐徐图之。”

    “……老板?”

    男人懒散地又翻过去一张报告,应:“嗯?”

    “你还真敢答应!”殷容一把将他手里的资料拽下来,冷脸道,“我是让你来当我老板的吗?我是你的老板OK?”

    大小姐发起大脾气,“你现在连续叫我三声‘老板’,记住你和我的身份!”

    乘屿手上的材料被人猛地抽走,他一怔,眨了眨眼睛望向殷容,白皙脸上浮着些迷茫,仿佛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一样。

    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助理”身份,这才微微清了清嗓子。

    他开口,标准的男低音,音质淡,冷,又有磁性:“老板。”

    这把嗓音还真的挺动听。殷容双手松松环在胸前,不动声色地想。

    又一声,多了些温润柔和,还有刻意添加的恭谨:“老板。”

    还没喊到第三声,女孩的唇角就已经微微翘起,男人望着,莫名其妙地就带上了一点低低的笑音:“老板……”

    “好啦好啦好啦!”殷容被他喊得心花怒放,她尽量严肃地把那材料重新塞回他手上,“老板命令你继续分析。”

    “好的,”他从善如流,笑音更明显了些,“谢谢老板。”-

    会议通知的时间是下午17:15。

    殷容有意要开一个速战速决的短会,想必定在这个时间,大家都急着下班,没有谁会在会上啰里吧嗦地长篇大论。

    没想到还真的有。还不止一个人。

    就别提谈工作了,在自我介绍环节就开始纷纷念稿。

    讲自己的成长,讲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对企业的贡献,夹杂着不知道从哪儿抄来的官话套话,小标题对仗的工工整整,念得抑扬顿挫,像在给殷容立军令状。听得她耐心尽失,费了不少劲才忍住了打断他们的心思。

    轮到陈树嘉时倒是简短到突兀。对方肤色很白净,长相也俊秀,戴一副无框眼镜,平淡地向殷容问好,只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和职务,一句话都没多说,便切到了下一个。

    殷容格外地注意了那个市场部副总。对方是极瘦长型的身材,笑起来和善,微微秃了顶,发言不多也不少,不惹人厌烦,也没多惹人注意,如果不是乘屿突兀地提了一句,殷容觉得他属于完全不起眼的类型。

    会议没有触及到什么核心问题,殷容简单问了些问题,又提了几点要求,但耗时仍旧比她想象中长的多的多,等全部散会,已经快八点了。

    就这样,仍还有人磨磨唧唧不愿离场,在会议室里硬要与殷容再搭上几句话,美名其曰还有些工作想汇报。

    汇报的内容也是一样,又臭又长,半天说不到点上。

    这实在和殷容想的不一样。

    在她的设态。

    他依次通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和殷容说的一样,之前是一名疲惫的被领导PUA的社畜,然后又失忆了——

    不然为什么做起秘书工作来为什么如此陌生又熟悉,仿佛有人在面前现场演练过无数次一样。

    “殷总,通知过了。”乘屿话出去,人又恍惚一下,回了神稳声道:“陈树嘉在外地出差想请假,我和他说线上短会,让他务必抽空参加。”

    殷容“哦”了一声,道:“他有情绪。”

    “对。”乘屿翻起他的资料。

    殷容对陈树嘉早有了解。

    他是研发部的负责人,也是和殷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学长,从稻城考来云城,当年的高考分数相当高。

    专业性强,技术性强,性子却很倔,说话容易得罪人,在职场中屡屡碰壁,最后被挖来雪绒日化,给了他负责人的职位,也给了他一个在业内绝对算不上高的薪资。

    或许是曾经以为拿到负责人职位便可以成就一番事业,但来了之后才发现HR的嘴骗人的鬼,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又听闻一把手要空降来一个关系户小姑娘,据张成望说,他近段时间情绪相当低落,搞不好都有辞职回老家或读博深造的打算了。

    做领导和做员工不一样,除了战略发展方向,选人用人也是关键之道。

    现在公司整体没什么干劲,大多人都把这里当作养老单位一样混日子,相比较而言,陈树嘉还算是一个年轻又有野心的苗子,只是不服领导管教这点有些棘手,她又好巧不巧是他的学妹,不知道两人发展思路会不会有冲撞。

    殷容考虑良久,觉得管并不会把她太当一回事,不当面为难她就算好,怎么还一个赛一个地在这里表起忠心呢?

    她一边端着架子敷衍着,一边抽空伸手去摸那嗡嗡震动着的手机,看到了李舒巧的名字,这才想起前一段答应她今天要一起过生日来着。

    顺便扫了一下聊天记录。

    下午五点半的消息。

    [老巧子:宝贝我们到啦——在杨梅酒楼,你大概几点过来呀?不着急哦!你先忙!]

    到了六点半,又来一条。

    [老巧子:忙完了吗宝宝?等你来再切蛋糕哦!]

    现在已经快八点了。李舒巧没再发消息,直接打了电话来,被殷容暂且挂掉。

    [殷容:巧姐姐对不起!!!临时有事过不去了,你们好好玩,放飞玩,今天账单我报销!下次再请你们吃一顿!一定!]

    她消息发出去,终于听到对面也说到结语处,道别离开了会议室。

    殷容松一口气。她刚抬眼准备关掉电脑,却突然吓了一跳,人“啊——”地长长尖叫了一声,惊得乘屿也抬起头来:“怎么?”

    “大惊小怪,这孩子。”屏幕里,奶奶端坐在云书公馆的会客桌前,不太满意地蹙着眉望她,“突然尖叫什么?一惊一乍的,把我也吓一跳。”

    奶奶、奶奶怎好——”

    她甜甜地拉着长音,期望奶奶能接上这句话,好让她知道刘思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奶奶神色仍平淡,听到“表弟”时甚至微冷了一瞬,总之完全没有为她揭秘的意思。

    奶奶不会告诉她的了。殷容明白。一旦涉及到子女之间的纷争,奶奶的态度总是这样模糊,让人捉摸不透。

    没关系,她迟早会知道的。

    殷容莞尔:“但把我的一员猛将抽走了,怎么着也要给我点补偿,您今天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年轻人也太少了,急需新鲜血液呢。”

    奶奶终于笑了笑:“人不够就招。你把关就好。”

    殷容立即双手在胸前一拍,小小鼓了几下掌,一副得逞模样:“谢谢奶奶!您吃饭了吗?”

    木已成舟,殷容决定不再多问。总归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成功上了她想要上的任,吃了亏,但也落了好。她本打算再寒暄几句就结束这场对话,没想到奶奶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突然发了问。

    问题是陈述句的语气。

    奶奶的话语向来温柔、沉稳,却又不容置喙,让殷容心跳都漏了一拍,面色也发僵。

    她问的是——

    “承雨在你身边吧?我想和他说几句。”

    殷容大脑瞬间嗡鸣作响,笑都笑不出来,混乱又迅速地思考。

    刚刚乘屿应该给她递过几次资料,但都只有手出镜,绝对没有露过脸。但她尖叫的时候他确实出了声,问了她一句。不过但没关系,她可以用新招的助理,或者病。他住在她家,给她添了麻烦;是她的助理,也确实在与她共事。

    ……好像也勉强能糊弄过去。殷容心中忐忑地想。

    对面奶奶的神情有些许微妙。

    她打量着殷容含羞带怯的表情,有些吃惊这小妮子这次竟然真的没骗人。

    看来确实是林承雨鼓励殷容来做雪绒日化的。

    两人这样的关系,未来雪绒膏系列产品的原材料和包材都能够顺利在林氏这里低价承包,利润空间也就相对更大,也确实相当于给殷容一个赚钱的保障了。

    奶奶的眼神一点一点柔和下来。

    她第一次觉得她这么多年苦口婆心没白讲,这个孙女终于想明白了,安心嫁人才是正道。

    殷容被奶奶“慈爱”的目光看得发毛。她干笑一声,勉勉强强地撒起娇来:“好啦,奶奶。不要把人家吓到。”

    说着,她还贴近乘屿,安抚似地抱着他的胳膊轻轻摇了一摇,笑着对他说“别怕哦”,又道:“奶奶人和我一样好,不会为难你的。”

    乘屿感受到女孩贴过来时的温暖体温。

    她和他不同,她的肌肤细腻,帮忙的朋友之类糊弄过去……

    殷容深吸一口气,面色有些发白:“啊,那个……”

    她的话音被旁边的男人打断。

    “我在呢,奶奶。”男人道。

    话语间,人已落座在殷容身旁,他平视着摄像头望着奶奶,温和有礼地道:“您请说。”

    第 18 章   第 18 章

    李舒巧在日记中写下:今天是噩梦一样的一天。

    杨梅酒楼今日聚了不少云城一高的同学。同学聚会就是这样,敲定时间地点后,从零星几个人开始喊,就会越喊越多,热热闹闹。

    李舒巧最喜欢热闹。但前提是不要有压力压在她身上。

    说出去可能都没人相信,她唯一的压力来源竟然来自于那个从来就温和清隽,让人如沐春风的林公子那里。

    当然对方想中,这些高起来肤感比较厚重,原料不行,配方太老旧,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创新,也不怎么营销。现在销量逐年下滑,因为还在使用的群体主要是老年人,还有由老年人带着的小孩子。老年人在老去,离开,再这样下去,这条线迟早要被砍掉。”

    “我不想它被砍掉,这是我们国货的代表,现在提到护肤美妆这些全是国际品牌,好像国产就低人一等似的。好吧,我承认我们的原料、工艺确实还存在差距,但是——喂,在听吗?”

    殷容叩了叩桌子,乘屿像神游天际的学生被拽回课堂:“嗯?在听呢。”

    大小姐眉头立即蹙紧:“你什么工作态度?”

    “你发给我的资料我已经看完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工作吗?”乘屿道,想了想又加上,“请指示。殷总。”

    你小子,看得还挺快。

    殷容懒得和他多介绍了:“通知各部门负责人,下午开短会。”-

    乘屿迅速地进入了工作状几乎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只是差不多在每半个小时过去的时候,轻飘飘一个眼神落在她这个方向。

    那眼神其实根本没有压迫李舒巧的意思,也并不是催问之类,明明非常沉敛平和,甚至不易察觉,却让李舒巧心中一跳。

    她毕业之沉稳平和的,像一条向远方无限延展的线,笔直,没有任何波动,李舒巧从来没见过他生气、恼怒或者有其他什么别的情绪出现。

    一次也没有。

    包间里明亮宽敞,人声沸腾,热闹喧嚣,大家正在嘻嘻哈哈地玩着真心话大冒险。

    也轮到林承雨好几次,旁边同学问他选什么,他笑着选了大冒险。

    “好啊你,”那同学笑着搂了他肩膀,“你是不是一次都没有选过真心话?”

    他自己好像也挺惊讶,又笑:“有吗?”

    李舒巧心神一震,而对方恰好就在此刻回头与她对视。

    四目相接的瞬间,李舒巧感觉他的视线像从高高雪山飘忽落在她,哦不,落在她的手机上。

    李舒巧好像在此刻触摸到了那一点点真实。

    她摸起手机,又给殷容打了个电话。可惜却被挂断了。

    放下手机时还能笑得出来,只和旁人道:“容容把电话挂了。可能是在忙呢。”

    说着,她敏锐地注意到林承雨薄唇微抿了下,神色似有些紧张,于是又突发奇想地安抚道:“哦,也说不定快到了。所以懒得接了。”

    然后她感觉林承雨的神色好像变得更紧张。

    话音刚落下,手机进来消息,李舒巧低头一看,简直整段垮掉。

    她面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周围人倒是都没那么在意此事,毕竟虽然提到要给林承雨和殷容过生日,但目的主要还是同学聚会,热闹热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对大家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在意。

    “舒巧,”她听到林承雨轻柔的声音,“……是殷容的消息吗?”

    李舒巧实在没办法。她硬着头皮“嗯”了一声,小声道,“她今天临时有事,不来啦——但她有说要请客哦。”

    “……这样。”意料之外,也算是意料之中。男人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他垂眸,英俊脸庞浮现出一个略有些自嘲的笑,低声道,“挺好的。是她的风格。”

    又不是第一次被她放鸽子了。林承雨平和地想。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永远都对她抱有不该有的期待。

    更不明白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还是会像个破烂的皮球似的,和那时候一样。被她随意地高高抛起,又重重扔落,滚在她脚边,任她践踏。

    不要再这样了,林承雨。他对自己说。

    绝对不要。

    另一桌的老同学已经喝的面色通红,端着酒杯绕过来,坐在他身旁,“承雨,都多久不见了?过生日这么开心的事,倒是也喝一个啊!”

    林承雨淡笑一声,修长食指轻叩面前空荡酒杯:“来。”-

    此时此刻,殷容家中。

    “我在呢,奶奶。您请说。”

    乘屿嗓音温和,端坐在她身旁。

    他做好了解释一切的准备,也做好道歉后离开的打算。毕竟从始至终,他都认为作为一名陌生男性,寄住在女性家中实在对其很不好。

    既然殷容告知了家人自己的存在,那么家人如有任何疑问,理所应当由他来解答,有不满,更应该由他来承受,而不需要她帮忙扯谎。

    殷容的表情完全僵住,她定定地望着屏幕中的影像,看到男人脸色平静如常,感觉心跳像一百万只大象咚咚咚踩过去一样吵闹。

    奶奶温声道后就从事KOL运营,专门负责与各种大网红、小网红进行商务对接,同时四处撒网,挖掘有潜力的新人。干得久了,见的人也多,能透过互联网的假象一眼望穿博主屏幕背后的真实。

    也正因如此,她总在林承雨这里感受到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是哪里违和呢?

    李舒巧职业病上来了。

    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承雨,一边咬着指甲苦思冥想。

    林承雨,男,自小家境优越,成绩突出,教养上乘,为人处世极为得体,形象气质更是万里挑一。

    风光霁月的豪门公子哥,却一点骄纵任性的影子都没有,也无任何黑历史,还相当地尊重女性,堪称好男人中的模范代表人物。

    不仅如此,他的朋友众多,爱好也广泛。其中,他最好的朋友是……

    李舒巧竟然卡了壳。

    她看着林承雨周边三五成群的人们,竟然一时想不出来哪个人和他关系最好。

    好像所有人,关系都和他一样好。李舒巧自我感觉和他关系也相当的不错。

    她跳过这个问题,继续分析。

    那他最喜欢的爱好是……

    ……好像没有。

    马术射箭打网球,他的爱好分配的都很均匀。没有哪个能称得上是最喜欢。

    讨厌的东西是……

    ……好像也没有。

    他好像从来没有对什么事情表示过反感。

    饮食上没有忌口,没有任何讨厌的人,就算是大家都讨厌的、义愤填膺的人或事,他也表现得相对平淡。

    这么想来,他好像永远是:“承雨,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殷容感觉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些,她在摄像头看不到的桌下去拉乘屿的手,男人没反应过来,被她握住,微微怔了下。

    乘屿道:“奶奶您好,我也很高兴能见到您。”

    奶奶道,他声线沉稳持重,带着笑意,“明明是我给她添麻烦才是。能与她共事,是我的荣幸。我在她身上学习到很多。”

    话说得没毛身体柔软,话语也软绵绵,明明奶奶人也很温和,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可她却仍像是在保护他一样。

    他手指微微蜷起。

    他哪里怕过什么东西?她竟然还说,说怕奶奶吓到他……

    殷容只恨不得能挡在乘屿面前才好。

    她又往他那边靠了靠,看到奶奶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几丝笑意,竟然难得主动揶揄起她来:“这孩子,我还没和人家说一两句话,你就要心疼了。”

    ……心疼是什么意思?

    乘屿张了张口,却没出声,隐约泛起一丝微妙的不和谐之感。

    殷容尬得脚趾抓地,又听见奶奶话音顿了顿,沉声道,“承雨啊,我们容容性格任性骄纵,被家里从小惯的了,你是男孩,要多担待。”

    乘屿表情微凝。他顿了顿,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没有的,奶奶,您多虑了。容容的性格很好。”

    “那就好。”奶奶笑容幅度更大了些,她道,“那我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承雨,下次让容容带你来奶奶家里做客。”

    殷容忙点头应好,不再给他俩单独说话的机会。

    几句寒暄结语后,视频电话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硬邦邦、干巴巴地道:“我没有生气。”

    “有病呀你?”殷容从这句话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就是生气了,竟然还对自己撒了火,怒火立即像窜天猴一样蹭蹭地上来,“让你扮演我男朋友是你的荣幸,你生什么气?”

    “有病”两个字从来没有这么明显过,从他的耳朵,进入他的身体,翻搅着他的心脏。

    确实有病,他想。连刚刚情绪稍激动一些,竟然就会有些呕吐的冲动,甚至现在眼前都一阵阵的发黑,他想开口又无法开口,只能费劲力气压住那反胃的感觉。

    ……这病竟然让他连一句话都接不上,之前根本都没有注意过。

    殷容可看不出他此刻的难受,她气哼哼地拍了桌子:“说话!”

    乘屿微阖双眼几秒,终于缓过来劲儿,但仍有一阵阵的眩晕感,他尽力稳住略有些摇晃的声线,沉声道:“有病我会治。”

    殷容觉得对方纯属在钻自己话里的空子,她强调:“谁说你能治好的病了?我是说你治不好的病!”

    他蹙眉:“我什么病挂断了。

    殷容立即松开乘屿的手,把他随意一丢,擦了擦自己一脑门的汗,然后长长舒一口气,像没骨头一样软在老板椅上,喃喃道:“要命,真要命。”

    乘屿目光沉沉地望向她。

    被她丢开的手还沾染着她的温度,又在微凉的空气中一点点消弭殆尽。

    “殷小姐,”他哑声道,“……你奶奶好像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第 19 章   第 19 章

    “啊?嗯……”殷容没想到糊弄了一个还要糊弄另外一个。那可不是误会了吗?奶奶的话说得还相当彻底,又是心疼他啦,又是带回家见面啦——她简直没办法再找补了。

    而且刚从极度紧张的氛围中脱离出来,这会儿她大脑也不愿转圈,索性破罐破摔,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拉倒。

    于是她很沉着,又不失遗憾地叹了声气,悠悠回答他:“还是被你发现了。”

    没想到乘屿根本不接招。他从来不会主动揭开自己的底牌,只望着她冷声反问:“被我发现什么?”

    殷容也不是个好被诈笑容很温和,表情慈祥,一副金边老花镜遮住她锐利的眼神,像一个最普通的、疼爱孙女的老太太一样:“工作还好吗?我们家容容给你添麻烦了。”

    工作——

    殷容心神一凛,明白了奶奶的意思。

    林氏是传统化工企业,和殷氏集团时有对接,为他们的产品提供原材料和包材,林承雨回来刚刚接了班上任不久,奶奶是关心他的上任情况。

    一句话说不好,在这里就要露馅。她不自觉地把乘屿的手握得更紧了。

    乘屿完全能够感受到她的紧张。

    女孩冷汗津津又柔软细腻的手狠狠抓握着他,让他偏低的体温都渐渐发热发烫,但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紧张。

    是怕奶奶生她的气吗?

    不,明明刚才她还在和奶奶亲亲蜜蜜地撒娇,对方也完全不像对她有气生的模样。

    那么,难道……

    难道是怕奶奶刁难自己吗?

    不会的。乘屿想。

    他下意识地习惯对他人的善意抱持着观望的态度,此刻迅速在心底否决了这个奇怪的,堪称自恋的讨厌想法。

    可女孩的手偏偏将他愈握愈紧了。她好像真的很不开心他自作主张出现在屏幕前。

    她的手小,纤细的手指在他肌肤上压出红痕,连带着自己的指尖也通红了。

    乘屿余光注意到那抹红色,他松松握回了她,另一只手也莫名其妙地自己动作,轻柔地覆盖在她手背上,停顿片刻,然后拍了一拍。

    “承蒙奶奶关心。”男人出声出来料的,她淡定地与他打马虎眼:“发现奶奶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乘屿唇角微勾,眼神却没什么笑意,他淡声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包装了我,才让你奶奶能够如此认可我和你虚假的恋爱关系?”

    奶奶认可的绝不是他本人。乘屿已经完全明白。

    就算她家里的人再好再善良,能够完全认可殷容对他如今的施救行为,也绝对、绝对毫无可能,会同意自己的外孙女和他这样的人,开展一段恋爱关系。

    他对自己的现虚,可不是筛选了吗?那可是筛选的相当精准了。

    于是她伸出一根食指在他脸上转着圈儿比划,将男人俊美脸庞全部画在那个圆圈里,隆重强调:“仔·细·筛·选·哦!”

    乘屿伸手握住她那正胡乱画圈的食指,松松推在一旁,人猛地贴近她,气息危险:“就看中这一张脸?”

    他就堪堪停在距离殷容鼻尖10厘米的位置,一定要让她看清楚自己这张脸。殷容此刻看得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他微蹙的眉,乌黑的眸,浓密的睫毛,直峭的鼻骨,柔软的唇瓣,都离自己过于近了,清冽的呼吸都和自己搅在一起,近到她有点分不清楚他是谁,现在在干什么。

    但殷容才不会轻易服输,她一动不动,坚决不退缩,娇声补充道:“还有身材。”

    乘屿气笑了。他冷冷地撤离开来,听到殷容很不解地问:“你是生气了吗?”

    他的恼怒好像突然被喊了停,被她这慢吞吞一句话收在了一个真空玻璃瓶里,没着没落,不上不下,变得突兀又奇怪。

    ……他生气了吗?他生什么气?

    他也不知道。

    他还真的以为她觉得他拥有什么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独特优点,才会把自己留下,选成这样一个假男朋友扮演者。没想到就仅仅是因为脸和身材还过得去吗?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任何一个脸和身材都过关的男人躺在路边,是不是都会与她像现在一样,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来假扮她这冒名顶替的男朋友?

    也会拥有一个完全虚假的、随意的身份,和她出现在同一个屏幕框里面,被她家人温柔地关心和对待?

    应该也是会的吧。

    可那又治不好了?”

    “白痴病。”殷况心中有数。

    失去记忆,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仅凭他自己,如何能得一个位高权重老夫人的青眼?

    他从不为自己的现况感到自卑。

    但面对她奶奶那欣喜的、温和的、期望的目光时,他克制不住地,打从内心深处涌上了一股无名的烦躁。

    她是不想联姻,还是不想相亲,抑或是还有什么其他的难言之隐,拉他来做了这个所谓“男朋友”的挡箭牌,他并不想知道。

    可女孩装模作样的亲昵,慈祥奶奶对自己他的温柔话语,全是建立在对他们这段虚伪关系的认可之上。

    那些温情像被细砂掩埋的贝壳,珍贵美丽,待你弯腰捡起之时,却会在肌肤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她认可的到底是谁?

    她奶奶认可的到底是谁?

    是什么样的、虚假的、精心包装过的他?

    殷容觉得他的“包装”一词用得巧妙,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然说你是总裁啦。不然说什么呀?”

    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顺坡下驴把林承雨的背景介绍也给到面前这位演员:“编得可好了,我说你家里是老牌化工企业,还说你是继承人,现在已经走马上任了——可别给我说漏了。”

    “为什么会选我呢?”乘屿乌黑淡漠的眸锐利、直直地望向她,“天下男人千千万,如今的我,绝对称不上合适。”

    “为什么……”殷容心虚地卡了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缘分,能在路边正好遇到……”

    他微微蹙起眉:“所以你从路边随便捡走了一个男人来当挡箭牌吗?”

    殷容下意识就反驳:“……怎么能叫随便捡的呢?我对你的容貌、身材也是经过了筛选的。”

    她这么一想自己简直完全不心容道,“和本小姐假扮情侣是你的荣幸!白痴!”

    “……”

    乘屿一时无威胁他,这次她干脆利落地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完全不留商量的余地:“我把你捡回来,你要报答我——一定要给我演好哦!你的人设可是个健康的总裁!”

    乘屿沉默地凝望她,片刻后重复一遍她的话:“……健康的总裁?”

    “对。”殷容向来喜欢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此刻看着他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想了想又道,“你不要担心。和我一起回家的次数不会有多少,到时候我会教你怎么做的,没那么复杂。”

    他好像隐约笑了下,声音冷冽:“你要教我怎么做个健康的总裁?”

    “说来听听。你瞬间凝结成冰。每个人都几乎垂下了眼睛。他们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小少爷恐怖的压迫感,竟然比起他父亲有过之而不及。

    林承雨睨一眼那个梁总,嗓音凉凉:“你是怎么处理的?”

    梁总支支吾吾地道:“我打算彻查此事,给殷小姐一个合理的交代。”

    “打算?现在就可以彻查。”林承雨对秘书冷声道:“去调监控。”

    秘书也明显怔了一下,他小心地打量着那胖子的神色:“哦、哦……”

    那胖子是林承雨父亲当年麾下的一员猛将。

    他好色的事情也是全公司周知的事情了,不然不可能一个元老级人物只在一个子公司当部门负责人。

    是真的要收集吗?还是做做样子?秘书想到林承雨平日里的温和模样,此刻很是犹豫。

    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总就是那个市场部的瘦高个秃头副总,长得像个老秃鹫。殷容后来才知道,原来之前她没来雪绒日化的时候,还真的流传过要提拔欧总的消息。

    “喊欧总?”殷容笑笑,“他现在表面配合我工然,心中拎心中应该是个什么模样?”

    “演一下而已。”殷容微微蹙了眉,思索着另一个人的模样,“你太瘦了,我觉得还要再吃胖些——然后再多笑笑,就可以了。其他好像也没什么。而且正常情况下你也不用怎么露面,只要让我家里知道有你这个人就好。你觉得很难吗?”

    乘屿长长出一口气。

    女孩说话向来有理有据,不管是真理还是歪理。她救了他,收留他,他理应报答,至少应该演的像一些,做的真一些,不能这么吊儿郎当。

    要演好一个让她满意,也能让她家人认可的身份……

    也只是她说的这样罢了。

    有那么难么?

    “不难。”他扯了扯唇角,道:“知道了,大小姐。”

    第 20 章   第 20 章

    殷容的脚一天比一天渐好,终于解除了桎梏,扔掉了拐杖,重新恢复活蹦乱跳。

    等真的接手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公司,她才知道,像她这样的“总裁”其实也不过是打工人罢了,那种坐着按秒收钱的自如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心焦。

    尤其是看了真实的报表,又深入各部门细致了解情况后,殷容更是无言以对。

    烂摊子比看上话,只能垂眸望向她。

    殷容生起气来样子最为生动可爱,一双猫眼睁得圆溜溜地瞪他,唇高高嘟起,恨不得挂上去个油瓶子。

    她模样漂亮,性格可爱,家境优越……优点多得数不出来。而一个失去记忆的、一无所有的、生病的他,能扮演她的男朋友,确实好像是他的荣幸。

    乘屿觉得她说得没错。他忍着那股眩晕感,缓声道:“什么病都可以治好,白痴病也可以——我认为你说的对,和殷大小姐假扮情侣是我的荣幸。请问白痴病算不算暂且痊愈?”

    殷容“哼”了一声,余怒隐隐:“小心再复发。”

    “复发再治。总会治好。”乘屿按揉着抽痛着的太阳穴,起身去翻找被自己放在角落的药,按剂量全数吞下,连口水也没喝。

    “怎么治好?”殷容腾地起身跟在他身后,盯着他把那些药全数咽下,恶声恶气道,“陈平之说了几次要你去看医生,去看专业的医生!你都找理由不去!”

    真是要气死她——

    怎么说都不行,他总是有理由有借口不去看专业的心理医生,说自己根本没有陈平之想象得那么严重,还说自己很好。

    很好还会动不动就恍惚走神,半天才回答她的问题吗?会很艰难地吃饭吃了一半偷偷去吐还装作无事发生吗?会躺在床上整整一天都一动不动,直到她喊他才勉强应声吗?

    她现在是脚受伤了歇在家,还能密不透风地监视他,至少偶尔突击检查一下,掀掀他的裤腿,确保那伤痕在一点点修复长好,没有再出现新的自虐行为。但是等到她脚好了,正式走马上任了,每天还哪里有时间回这个家?哪里还有时间管他?

    那时候他会怎么样呢?还能像现在一样和她正常地沟通吗?

    “你必须去看医生,乘屿——”殷容简直抓狂,恨不得一巴掌再拍到他背上,“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

    他“嗯”一声,人斜斜靠在餐桌边缘,肩骨清棱,剪影单薄,声音很哑:“我听见了。我会去看。”

    殷容一怔,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她蹙眉:“什么时候去看?”

    “明天一早。”

    “……真的?”

    “真的。”

    “……好吧。”殷容脆生生地去还要烂。雪绒日化能存活这么多年,可能最大的原因只是因为奶奶一直没有开口说要砍掉这条线。

    背靠着集团的扶持,外加老牌国货固定的消费群体,也不过就是堪堪维持着收支平衡而已。

    再细了,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消息。她开玩笑地回复说一不小心没花到刀刃上也没关系,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钱砸在研发上,让他大胆迈开步子尝试。

    然后静静地等待对方回复。

    本以作,实际完全敷衍了事,恨不得让我栽个大跟头——你看不出来吗?”

    陈树嘉还是第一次见到把职场暗地勾心斗角随意挂在嘴边的领导,他张了张嘴,又蹙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殷容心急,“怎么啦?”

    “……没事。”

    殷容才不放过他:“说。”

    “……林氏集团那个对接的黄总,人如其名。”陈树嘉推了下眼镜,仿佛是第一次在背后说人坏话,很不适应似的,“之前有我们有女同事和他对接过,回来……很不好。”

    殷容微蹙了眉。

    她问:“我们哪个女看历年数据,数字不断地下滑,人员倒是不少招,还时不时塞进来几个准备养老的关系户。那么多张嘴要吃饭,那么多双眼睛在看,责任和担子全部都在她一人身上。

    而那些上下嘴皮子轻巧一碰的宏图壮志,受制于混乱的管理,冗余的人员,常年形成的懒散氛围,想要落地,实在是难上加难。

    她喊上乘屿一起讨论她的战略布局,抓大放小,将目标和计划仔细拆解成细小的时间节点,再落实责任到人,先确保稳住大局,不出纰漏。之后迅速锚定了核心问题——原材料。

    原材料的创新,才是美妆护肤品研发创新的根本。相比营销和包装而言,殷容更重视功效、安全和性价比。

    她只和陈树嘉谈了一次话。

    雪绒日化的研发一直是冷板凳,没有支持,没有重视,也没有资金,不过是个摆设。

    陈树嘉显然早已心灰意冷,但在殷容诚恳的询问下,也将自己曾经关于研发的种种想法与曲折尽数倒出,殷容听了没说话,只看着他沉默地离去,然后当天便开始周转资金拨付给研发部。

    资金到账时她收到了陈树嘉的消息。他说请她放心,他一定会把这笔钱花到刀刃上。

    殷容大手大脚花钱花惯同事啊?”

    “她不想说。”陈树嘉深吸一口气,道,“也只告诉了我。请您不要深究此事。”

    “好,知道了。放心。”殷容理解地点头,又道,“谢谢提醒。”

    “您还是要去吗?”

    “当然。”-

    翌日清晨,殷容准时和陈树嘉抵达了林氏集团。

    那个传说中的黄总是个大腹便便的秃头男,皮带绷出滚圆的肚子,坐在沙发上的时候衬衣几乎被崩开,露出黄黄肉色,完全符合殷容的刻板印象,恶心得她全场视线都不敢乱移位。

    对方态度很热情,但价格咬得很死,反复强调那是他们创新研究的重要成果,和多家品牌合作都是一个价,量多可能还能适当降,但她们的市场太小,实在无法降低。

    殷容没有多少与对方谈价的资本,搬出殷氏集团对方也不认账——谁都知道她雪绒日化实在摆不上台面。

    她忍耐着对方油腻的、上下打量的目光,巧舌如簧地给对方画了一通大饼,多多少少磨下来一些价格,也算是在她之前考虑的预算内,勉勉强强地成了交。

    殷容今天穿一条很正式又修身的小黑裙,浅V领露出锁骨,挂了一条红色贝母项链,显得肌肤更加洁白如玉。

    黄总殷勤地亲自为她上茶,几乎想要贴着她说话,被陈树嘉不着痕迹地挡开了几次,仍没有收敛的意思。

    等谈到最后双方签名,对方签好递给她笔的时候,果然主动出击——

    她差点就被他摸了一把手。

    猪手袭来之时,殷容反应极快,干脆利落松了手,让那根笔啪地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落到了不远处。

    “啊……”她看似慌张地道着歉,声音柔美,“实在不好意思。”

    对方果然笑着道了声没事,积极地弯腰去捡笔,她也作势去捡,余光确认那摄像头的位置,跟在男人身旁走了几步才站定。

    姓黄的弯着腰,感觉女人小步走到他身边,裙摆就在他身旁招摇着。他捏住笔,刚想抬头往里探望一眼,可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女人堪称凄厉地一声尖叫:“你——”

    吓得他连忙站起身来,三魂丢了七魄:“怎么了?!”

    女人急急退开,双眸竟然迅速通红,紧接着漫上水意:“黄总,你怎么能这样?”

    他摸不着头脑,但隐约感觉大事不好:“我……”

    “你也看到了吧?树嘉,”殷容扭头冲陈树嘉猛挤眼睛,“他刚刚竟然摸了我的腿!”-

    事情被殷容闹大了。

    她作出一副泫然欲泣却又勉力坚强的模样,颤颤巍巍地向走进会议室的每个人添油加醋地讲述了这件事情。

    “我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他,黄总怎么会……”殷容捂住脸,声音断断续续,“我们虽然是小企业,但也是殷氏集团的一条支线,实在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她演技流畅自为会再收到一条表衷心的消息,没想到陈树嘉竟然就这样没再回复了,压根没出现“正在输入中”的标志,连个抱拳玫瑰大拇指的表情包也没有,让殷容很无语,心想怪不得他在职场上屡屡碰壁,这马屁怼脸上也不拍一下呢。

    她大话随口放出去了,可资金确实只是启动资金,想要研发出属于自己的、独有的新原料,还需要时间,也需要持续不断地资金投入。

    殷容可没那么多时间和资金。

    她需要利润,需要资本,就势必要在下一波电商购物节来临之时提升产品,抓住机会的风口。

    自主研发来不及,那么就只能先靠合作了。

    在陈树嘉的建议下,她瞄向了林氏集团新研发出的长链神经酰胺——修护、保湿、增强皮肤屏障,能够调整升级目前雪绒膏的配方。

    说干就干,之前雪绒日化本也与林氏集团有过合作,陈树嘉出面对接,殷容自告奋勇,要与他一起去谈合作。

    很奇怪地,一向话少的陈树嘉竟然会拒绝她:“殷总,我自己去谈就好。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喊欧总一起。”

    欧抛下一个火引子,很快就会引爆开来,让他知道她们雪绒日化的人不是好惹的。

    敢欺负她员工的人,不,敢这样在职场上搞咸猪手的人——

    她一定要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很快,会议室大步走进来一个男人。他文质彬彬,态度客气,自我介绍姓梁,是林氏集团这个子公司的老总。

    他礼貌地安抚了殷容的情绪,表示此事他会彻查,一定会给殷容一个合理的答复,希望不要影响到双方的合作关系。

    但从头到尾,没有说调监控的事情。

    殷容把戏做了十足十的全套,耗了不少时间,终于感觉差不多,这才起身和男人握手,只低声道:“那就谢谢梁总了。”

    “不敢不敢,殷小姐。”梁总一脸歉意,再次向她道歉,“不管这件事是不是误会,我都要向您道歉……”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突然打开。来人用力很猛,厚重的红木门板发出“砰”地一声,那梁总被惊着了,很是不满地蹙眉望过去:“干什……”

    “么”字被他惊愕地咽了下去。

    皮鞋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会议室瞬间像被按下静音键,鸦雀无声,每个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殷容抬起头——

    西装笔挺的男人迈步进来,神情冰冷锐利,带着隐隐的怒意。

    ……竟然是林承雨。

    殷容少有地恍惚了一瞬。

    实在是太久没见到过林承雨,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是乘屿。

    她第一次见到他穿黑色衬衣,想必也是高定,纽扣系到顶,包裹着修长白皙的脖颈,有一种禁欲的美感。

    熟悉,又陌生。

    陌生的不仅仅是穿着,还有他的表情。

    从来上扬着的唇角如今绷紧,眉头微蹙。

    是冷漠的,高高在上的林承雨。

    好像就更像乘屿。

    “……林满溢出来,让殷容忍不住抬头望他一眼。

    又来了。

    很陌生的、林承雨的声线。

    会议室的气氛得很清。陈树嘉喊了人来,那些人每个都在安慰她,也在和稀泥,甚至已经有人说这一定是误会。

    姓黄的气不过,他根本没摸着,气得在一旁开始各种肮脏下流的谩骂,通通被他的同事堵上,他们知晓他平日里的模样,都打心底里相信殷容的说辞,纷纷喊他少说几句。

    总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开口说调监控。

    调不调的也无所谓,殷容根本不在意。反正他没摸着,监控借了位,根本看不清楚,调了也没法拿到实证。

    就算真的有实证,估计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殷容面色委屈地坐在沙发上,心里的小算盘打得一清二楚,只安静地等待管事的人出现。

    她心知肚明,姓黄的名声在外,还能在这个岗位待这么久,绝对多少有点背景,就算今天管事的人来了,也不会真的去追究。

    但没关系,现在的她只需要在这里惹来了林承雨的不悦:“调完监控,查实黄守元之前有没有类似行为,线索收集完,直接报给警方。”

    嗓音沉沉,风雨欲来,秘书心神一凛,立即点头退出去:“是。”

    看来监控已经不重要了,这是要直接下狠手处理掉了。

    小少爷已经上任几个月,这还是秘书第一次意识到他并不如平日里看起来那样温和,也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没有脾气。

    林承雨道:“其他人都出去。”

    看热闹的人都立即作鸟兽状散。大门关闭,室内安静,林承雨的视线慢慢落在殷容身边的陈树嘉上。

    陈树嘉肤色很

    对方像被惊醒一样,话里还带着似睡非醒的懵懂:“……殷容?”

    声音很低,很含糊,咬她的名字却咬得很用力。

    殷容没说话,呼吸声传在话筒里,好似被他捕捉到,于是他低低笑了声,像放松了些:“生日快乐,容容。”

    他的声音向来吸有一瞬间变得急促,狂乱,怒火涌上来,只恨不得将黄守元的手剁了,或帮她将小腿细细清洗一遍——

    但最终全部被克制地压了下去,只喑哑道:“……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殷容确实觉得姓黄的该付出代价,于是毫不推让地点头,重又往沙发上舒适一坐,道:“好。”

    林承雨转身亲自为她倒了杯咖啡,端给她:“对不起,容容,我向你道歉。有吓到吗?”

    又这么自然地叫了她的小名!

    无语死了,什么毛病?殷容在心中暗恼。

    前一段在林隽怡婚礼上见面,还有在商场挑衣服的时候,他都还管她叫“殷容”呢。

    故意在她下属面前办她白皙,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他眼神锐利,薄唇轻抿,就冷着脸站在殷容身边,如同她忠实的骑士一般。全程没有向他问好的意思,也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殷容显然也没有叫他离开的意思。

    于是林承雨缓缓地开了口。

    “容容,”他哑声问,“……他摸了你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