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槐村的范围,还没见到人烟时,就能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太一样。
闻师舟回头看了眼,身后是他们来时的路,现在是正午,几步之外仍然亮得晃眼,短短一步之遥,日光却像是被生生切断,半点都照不进来。
四周高大粗壮的槐树紧紧的挨着,树冠将头顶遮得密不透风,一棵棵细长的槐树直挺挺地站立着,让人险些以为幢幢人影在黑暗中静立。
一股说不上来的潮湿又腐烂的味道从鼻腔灌进肺里,像是在身体里灌了一大口冰水。
“槐村是做死人生意的,村里讲究多,你等下跟着我,别乱看,也别乱说话。”进村前,姜偃提前提醒了一句。
“你好像对这里很了解,这地方看着不像是太玄宗首徒会来的地方。”
不如说,姜偃似乎了解很多,以他的身份不可能会知道的事。
姜偃玩笑似的说:“你不是觉得我是你曾经哪个朋友的转世,就不能是你那个朋友来过这,所以我也知道?”
闻师舟摇摇头:“他身体不好,一直和我在一起,从未远行。我曾答应过他,等我攒够钱给他买来洗髓丹,等他服下身体好了,就带他去看这个世界。”
可惜,后来他有了用不完的洗髓丹,却再也没有那个需要洗髓丹的病秧子了。
后半句不需要说明,姜偃也知道这样的句式,通常就是没等看成世界,人就死了。
他没有那么多窥探欲,非要把人家的伤心事挖个鲜血淋漓来找乐子。
遂转移话题到自己身上:“那这样,你还觉得我是你那个故人?无论是你的事,还是槐村的事,就不能是我师尊......是聂如稷透露给我的?或者我有法宝,能窥世间事。太玄宗传承已有千年,有点厉害宝贝,也很正常吧。”
闻师舟却道:“你确实多了不少我不知道的秘密,但不论如何,我不会认错人的,你就是你。”他停顿了一下:“何况,以聂如稷的控制欲,他不可能主动提起以前的事,也不会将这种可能让你脱离他的掌控的法宝交给你。”
知道得越多,就越难控制。
“你在太玄宗能听见的每句话,都只会是聂如稷想让你听见的。而几百年前的过往,还有他之外的世界的样子,都不会是他想让你知道的。”
闻师舟被关在闻家时就从闻家家仆口中听说过姜偃,能被养成那种不知世事,带着点正直,规矩到有些天真的性子,说聂如稷不是故意的,闻师舟是一点都不信。
这样的人放在一群修道者里,就是被生吞活剥的命。
说什么仙尊宠溺自己的大弟子,实际上,谁又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把人养废的?
把姜偃养得离开聂如稷就活不下去,一生都活在他搭建的虚假的幻梦里,在他的身边,无知又快乐的度过一生。
怎么想,都是聂如稷那混蛋干得出来的事。
“就连你在在太玄宗之外一路所经历的艰险,又焉知不是聂如稷为了让你尝尝离开他的苦头,故意这么做的?”闻师舟轻描淡写的说:“往后你要是不想再受苦,就只能乖乖待在他身边,一步都不敢离开,连看不见他的身影都会焦虑。”
他嘲弄地笑着:“就像驯养宠物那样。”
姜偃发现闻师舟眼里的聂如稷,和他认识的那个很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魔修对正道之人特有的误解。
他怎么都没法把听起来这么极端的控制欲,和聂如稷那样淡漠的人联系到一起。
就算他心有疑惑,以他现在薛雾酒舔狗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按理说,他就该跟闻师舟一起黑聂如稷才对。
穿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槐树林,就是被密密麻麻的槐树包围的村子。
村子就是普通的村子,不同的,只有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放着的朱瓦黑墙的小房子,由纸扎成,纸房子的门口站着个只到小腿高的纸人。
屋檐下挂着大大的【奠】字。
姜偃一进村,就径直走到街边站着的一个小老头面前,“钱老板最近在家吗?想找他打口棺材,要新木的。”
槐村附近有座湖,村里普通的棺材铺打的棺材,都是用的槐木。而姜偃想要的那种能让尸体永远不腐的,用的却是那座湖边长的一种树。
一般的木头要长上几十年,而那座湖不知道有什么魔力,树被砍了之后,几个月就能长到一般的树几十年那么高,村里的人为了打棺材,像割韭菜一样一茬茬的砍树。
谁也不知道这树是什么品种,因为每次砍了树,路上村民看见都会随口问一句“是不是砍了新的”,时间长了,村里人叫顺嘴了,就管它新木。
钱老板是打新木棺材的人里,手艺最好的那个。
小老头一听他提钱老板,就知道这是熟客。他头也不抬的说:“老钱在家呢,前儿个才去水边砍了新木,不过最近客多,你要的那种棺材涨价了,钱不够去了也是白跑,路边随便进一家,打的棺材都保你尸体十年不腐。十年后,且尘归尘,土归土,活人不要恋着死人不放手。”
姜偃:“我知道。”
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这是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小老头也不多劝,抬手指了下方向:“唉,这一个个的,都魔怔了......那你就去吧,只是最近赶上村里回魂日,你怕是得多等几天喽。村里头忙啊。”
姜偃:“不碍事。不过,能问下回魂日是什么吗?”
小老头:“村里头的一个庆典,专给死人办的。”
他深有感触道:“这世界是活人的世界,人一旦死了,生命就固定在了那一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同行的至亲至爱,渐渐将他们抛弃在过去,看着其他人走向未来,自己孤独地留在过往的岁月里。
我们做死人生意难免冒犯,为了安抚亡者,每年村里都会专门空出一天,将属于活人的世界让给死人,村里人会装作死去的亲人还活着那样过上一天,也就是回魂日。”
“将活人的世界让给死人......”姜偃喃喃着重复。
背后忽然窜上一股寒意。
他想到了一百年后。短短一百年,世界就从活人的世界变成了死人的世界。简直就像是小老头的话的应照。
“你们是村外来的,到时候就提前备好吃的,不要出门就好了,尤其是晚上。”小老头这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盯着姜偃脸上的黑色纹路脸色大变。
“快走快走,槐村不做你的生意!”
小老头交集地推搡着姜偃,拎起扫帚凶神恶煞的驱赶他们。
被赶出村,还被恶狠狠地唾了口,警告不许再来。
姜偃尴尬的看着闻师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忘了脸的事了,应该提前遮一遮的。你给我的面纱掉在太玄宗了,不好意思啊。”
闻师舟:“暂时没有第二条了,你告诉我那个钱老板在哪,我去把人抓过来。”
姜偃拦住闻师舟:“不用那么麻烦,抓了人还容易打草惊蛇,我们从村子另一边绕过去,到时候我不进去就是了,你去说就行了。”
姜偃带着闻师舟绕了条人少的路。
刚翻过一道墙,就听见一声忍痛的闷哼。
隐隐约约还有咒骂和殴打的声音,就在里面的拐角后。
姜偃心底犹豫了下,他现在的身份是堕魔的魔修,不好多管闲事。
他看了闻师舟一眼,发现闻师舟也在看他,像是在等待他的决定一样。
一对上视线,闻师舟就像明白了什么,半点不迟疑的抬脚往里面走去。
姜偃心里松了一下,也跟上。
......
木寒双眼无神的跪在地上,小心的护住头和肚子,用后背承受着殴打。
见无论怎么踢打他,他都没多少反应,打头的人直接踩在他的脚腕上,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的碾了下去。
“让你跑!看你折了脚还怎么跑!”
木寒空洞的眼睛缩了下,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哼。
踩在身上的人正得意,少年却突然暴起掀翻了身上的人,抱着馒头就跑。
刚跑了没两步,就被守在一边的人一脚踹在了腰上,他痛苦的倒在地上蜷缩起来。
“贱货!跟你那个没羞没臊的娘一样!”被掀翻的人恼羞成怒的追上来,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脚。
拳头和脚雨点一样落下来,木寒眼睁睁看着鞋尖就要踢中他的太阳穴,一枚不知打哪来的发环击中了那只脚。
对方立马嗷了一嗓子缩回脚,抱着脚原地跳了起来。
少年艰难的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逆着光的人影。
“住手。”
清润好听的嗓音自巷口传来。
“不要多管闲事!你知道这小子是谁吗?他娘当年没名没份的跟着木傀宗的仙人走了,生下了这个小杂种,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木傀宗一夜之间满门被屠,只有他和他娘活了下来,村子好心收留他们,给他们容身之所,结果这个灾星却给村子带来了诅咒!小心沾上边,你们也被他克死!”打头的那人越说越激动。
姜偃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木傀宗的消息,而且竟然还有活口。
他打量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一眼。
木寒垂下了眼睛。并没有出声求救,只是安静的盯着眼前的地面,
玉质发环滚落到手边,就同它的主人一样,在黑暗的巷子里散发着淡淡的温润的光。
很好看。
他正在想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走了之后,他该怎么从村长儿子和他手下的手里逃出去,他的脚不能废在这里,他娘还在家里等他。
然而,那个人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离开。
“喂,你先过来我这边。”
姜偃喊了好几遍,那个少年才神情恍惚的抬起头,才意识到他是在跟他说话,显出几分呆呆傻傻的可爱来。
“我会保护你,有我在这里,他们不敢打你,你不要怕,过来。”他冲着他招手。
木寒恍惚中想到了恶鬼索命。
不是为了骗他交出自己的命,又怎么会有人会这么温柔的跟他说话,说会保护一个灾星。
但哪怕对方目的是为了要他的命,竟然也让他生出了点想让他再多骗一会的想法。
他垂下眼,手指微动,将手边那枚发环落被压在掌心下。
见姜偃好说歹说不肯走,非要护着木寒这小野种,其他人顿时凶恶了起来。
“你们两个外乡人,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看着他们冲着姜偃过来了,爬在地上的木寒攥紧了手,挣扎着爬起来,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姜偃没有在意。
面对冲过来的人,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抬起脸,安静的看着他们说:“两个?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吗?哪里来的两个?”
一群人怔在了原地,对着他布满黑纹,诡异至极的脸,哆嗦了一下。
他们指着姜偃身旁背着棺材的闻师舟:“他......你旁边......”
姜偃往身侧左右看了看,皱了皱眉:“你们说谁?我身边没有人啊。”
几个人脸色瞬间就白了。
闻师舟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了身侧一眼,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也一本正经的说:“从刚才开始,你们就一直在对着我身边的空气说话,你们到底在跟谁说话?”
他们看了看这两个互相看不见的人,吞了吞口水。
“鬼啊!!!”发出一声尖叫跑走了。
等他们都跑没影了,姜偃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闻师舟看着他笑得眼睛弯起的样子,唇角微扬。
他伸出手帮他顺了顺散下的头发。
刚才情况紧急,姜偃手头没有别的东西,就顺手拆了束发的发环扔了出去。
“也就槐村人能被这种小招数吓到。”想到小老头说的回魂日的事,姜偃就想到了这招,果然好使。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动手?”
处理这么几个人,对闻师舟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姜偃却阻止了他。
姜偃:“我们只是路过,又不能带那个小孩走,他还要在这里生活。无论是杀了那几个人,还是揍一顿,最后他们的家人都一定会算到那个小孩头上,这样让他们以为有亡魂在暗中保护他,对槐村人来说可能更有效。”
谁让他们就吃这一套呢?
闻师舟眼神柔了柔:“我明白了。”他总是考虑得全面些。
姜偃转身:“木傀宗的人死得蹊跷,那小孩可能知道点什么,你去钱老板那里订棺材,我去追他。”
闻师舟担心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遇到危险,不能自保,但姜偃说自己还能召唤惊天剑,有惊天剑在,这么个小村子里,不会有人能伤得了他,加上姜偃的脸不适合出现在钱老板那里,这么安排是最合理的,闻师舟也只好按照他说的做。
两人分头行动,姜偃顺着少年跑走的方向,一路追到了一个破败的小屋里。
屋里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
正要抬脚,腰上顶了一个硬物。
少年微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动,不然就用这把刀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