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说起来只有几个小时没有见,但好像相隔了漫长的纷扰的时光。你们观察着对方周身,确认彼此的状态。你看到他身上并没有伤痕,但沾到了长途奔袭的血渍和沙尘。而他伸出手来,替你理顺凌乱的额发。
然后他说道:“看起来闷闷不乐的,在想什么呢?”
是很轻松的语气,好像是约会时一起在小吃街上点单,选了不够甜的布丁时会发出的疑问。你也禁不住像在两个人说好去植物园看花,却遇到下雨天一样,用带一点抱怨的语气回应他。
“在想刚才太着急了,大概说错了话。”
“嗯?”
“可能应该直接说谎的吧?就说‘那个诅咒师误会了,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或者态度强硬一点,说‘所有人都死掉也没关系,我才不管呢’!说不定大家听了,反而会努力一下……”
“一样的。”五条悟平静地说,“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啊,是这样吗?”
“面对利益攸关的选择,每个人都只会相信他们心里的声音。”五条悟说,他蹲下身来,顺势把你拉近,“用不着责备自己,这不是你说对几句话就可以撼动的。”
你埋头在他肩上,撒娇地在他耳边蹭了蹭。
“听起来好像经验之谈一样。悟也有在大场面里发言、心里后悔说错话的时候吗?”
“有啊。”他声音里含笑,“在女朋友面前,就会担心说错话。”
两个人相拥一阵。他踢开旁边的尸体,在你身边盘腿坐好。白沙上浸透的鲜血,深潭里黯淡的波光,以及遥远的高处隐约传来的建筑倒塌的闷响。这时候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像小孩子一样地互相注视着。
然后他说道:“我们一起逃走吧。”
***
你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说什么?”
“转念一想,我早就烦透了整天给这些饭桶加班了。”五条悟耸了耸肩,“反正诅咒永远也祓除不完,不如一起做点开心的事。”
你又惊奇又好笑。
“认识的人都会死掉,喜欢的甜品店也不会再上新了,生活在被诅咒占领的世界……这样也会觉得开心吗?”
“现在就动身飞到大洋那一头去的话,应该还有好多年的新品可以吃。”他一本正经地规划说,“认识的人也可以一起走嘛。到了满世界都是诅咒的时候——”
他作势想了想,对你眨一下眼睛。
“那又怎么样?我们可以做诅咒的国王。”
那一刻他双眼明亮,神态笃定,看起来那么无忧无虑,好像全然不知枷锁为何物的少年时代。你忍不住微笑,对他伸出手去。他想握住你的手掌,但你避开了。你直起身捧起他的脸颊,在他眼睛上亲了一下。
“谢谢你。”你柔声说道,“你能这样说,我感到很高兴。”
“这是什么意思?”五条悟的声音变低了,“你觉得我不是认真的吗?”
“我相信你。”你诚实地说,“但是现在逃走的话,不管是我还是悟,都不会真正感到开心的。”
你没有再解释什么,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在这样一个世界逐步瓦解的时刻,你忽然意识到你已经和你的导师如此相似。你们内心顽强又骄傲,对力量充满自觉,面对交付到手里的生命,你们无法选择欺瞒,无法选择避让。
“倒退时间之后,我可以小范围地影响周边的事态。我猜测天元被偷袭的时间点羂索并不在场,所以他很有自信我无法同时杀死他。”你说道,“但他表示天元将会获得相关事件的情报。根据天元的术式,我认为这是正确的。我离开之后,你们会有很大可能阻止他……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认为丧失先机会对他有利。”
“因为我。”五条悟说。
“嗯?”
他的蓝眼睛望着你,无法置信地笑了一下。
“你是傻瓜吗?”他难得用这种尖锐的语气对你说话,“因为这种原因弄丢了女朋友,你觉得我就这么欣然接受吗?我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完蛋了也无所谓吗?”
“……哦。”你说。
所以这才是羂索的计划:首先,逼迫你用时间术式离开他这个时空;其次,通过天元的预警把这条信息传达给五条悟,提醒他重新审视这个吞噬了爱人的世界。
羂索认为他可以利用这条信息战胜五条悟,这居然让你感到有些古怪的温暖。长久以来,你已经在内心深处接受了被遗忘的命运。你从未设想,会有一个人,完全没有你的记忆,却仍会为你愤怒,为你怀疑全世界存在的理由。
“你会吗?”你忍不住问道,“如果一点也不记得我,但是知道了关于我的事。悟会因此质疑这么多年努力保护的世界吗?”
“我会质疑我自己。”五条悟说。
他沉静的面孔上,双眼如晴空般湛蓝。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糟糕,他一直都知道。多少黑暗,多少贪婪,多少无辜者的牺牲……但是他已经使出全力,耗费心血,用尽最强者的孤勇与傲慢,相信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它——他当然会怀疑自己,如果他连爱人都无法保护。
***
“老师,”你说道,“你看。”
你们面前是那一池幽深的潭水,幽暗的水面延伸进无底的深渊。曾经如此耀眼的光之网络已经不复存在了,从侧面看去,几乎看不到放射出来的一丝辉光。
但当你们俯身正视水面时,能看见黑暗地图上的各个角落里,有一点点大小不一的灯火,时而飘摇,时而模糊,偶尔扩大,又疏忽削减。各自分散在幽深的背景里,无济于事,但不可忽视地存在着。
那是废墟深处搜寻的虎杖和伏黑,彼此焦急地指认纠正,一起点亮面前找到的又一个石像。
那是站在都市岔路口的日车和七海,各自拎着手中染血的武器,孤身走向不同方向的窄巷深处。
那是古典建筑的回廊上,面对身后劝阻的苍老声音,洒然而去的冥冥和歌姬。
那是京都无名的庭院里,面对着汹涌而至的咒灵的明石和真依。
“说了半天要走,怎么你还是留在这里?”
“虽然这么做蠢到没边。但是不做这样的蠢事的话,有个人会对我超级生气的。”
……
那是街景花钟附近,忽然出现的花泽露娜,穿着笨拙的运动服,沿着混乱的街道,一路气喘吁吁跑到面露诧异的真希面前。
“非常抱歉!”她含着哭腔喊道,“刚才跑过去的路上一直在想着,原来大家可以强迫我留在这里,但是都拒绝做那样的事。所以、所以我想——也不应该逼别人为我牺牲!”
……
“我曾经想问天元,二十年前的那个仪式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后来又觉得没有必要。”
“为什么?”
“所有人都把我当作是一种咒具,真是太伤心了。我想,那时候只要在场有一个人相信我是人,想要珍惜我的存在,我一定也会拼命地从宇宙里回来,不至于把一切都忘记。”
五条悟抬头看你。你望着那些微弱的灯火,没有和他对视。
“世界不像想象中那样好,但五条老师的努力不是徒劳的。教导过的学生,影响过的朋友,帮助过的陌生人……有这么多的人都能在这样的关头,选择对我伸出手,这么多人愿意珍惜我的存在,而不是随便牺牲别人——”
你的声音哽咽了,光点在你视线中模糊,不舍的泪水终于涌上了眼眶。
”虽然它还是没有那么完美,不足以让我留下来——但是——比起二十年之前,它一定已经更好,更加充满希望——”
更让你无法坐视它的毁灭。
“之前曾经对老师说,如果没能保护世界,就会失去我。”你轻声说,“对不起,不该说那样的话。世界并不完美,这不是悟的错,请不要那样想——我可能不存在悟的身边,但是我的爱不会减少。我会在所有的时间里同样地爱着你。”
***
“你说完了吗?”被表白的男朋友问。
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被说服,倒像是生气了。你有点狼狈地抹掉泪水,对着他的手臂点点头。
“好感人哦。”五条悟阴阳怪气地说,“说的像人间蒸发之前的遗言一样——但是那种事我根本还没同意吧?”
“用不着你同意。”你哑着声音说道,“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自己就可以做到——”
“你自己决定了就可以消失吗?谁说是那样的?”五条悟说,“就算是分手也要两个人说好才算数——”
“欸?可我没要分手——”
“那就更离谱了!”他看起来忍无可忍,“好,就算你非要用那个方案,为什么觉得我会满怀悔恨地看着你消失——那种事存在吗?你完全不反抗的吗?!”
一阵沉默,你傻乎乎地看着他。
“反抗……什么?”
“命运,咒术,时间,宇宙——随便什么!”他恼火地说,一下从池水边站了起来,“什么时间换记忆,是谁指定的这种规则?为什么就这么接受?我允许了吗?”
你坐在沙地上看着他走来走去的身影,感到一阵恍惚。他明亮的发色和眸光照亮了整个黑暗的厅堂,声音震动屋宇。你没擦干的泪水还含在眼角,居然又破涕为笑。
“老师,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哑声说,“你真是超级自大欸。”
“大概每星期五次吧。”五条悟说,“所以你来不来?”
“好啊。”你说。
***
反抗命运,听起来像是个玩笑,或者像是某种临别前安慰彼此的幻想。甚至这个计划本身也简单粗暴得惊人。但是你们两个携手站在池水之前时,彼此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按照你的说法,时间倒流之后宇宙会把你抛出去。”五条悟简洁地说,“我会拒绝它,把你带回来。所以抓住我的手。”
“好。”你说。
你的声音里含着笑意,你注视他的面容就像这是最后一次相会。你知道他并不能改变宇宙的规则,那曾经降临你身的铁律是实实在在的。但是你愿意把一切信心放在他身上,愿意充满爱意地尝试,这两种心情奇异地并行不悖。
五条悟也注视着你,两个人的双手紧握,仿佛这是能贯彻虚空的一组路标。咒力弥散,充斥整个地下空间。地基震动,色彩涌流,声音和光影开始在周围旋转,你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在万事万物的崩解中稳定地轰响。
我是一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丧失一切,又拥有一切。
最后的缆绳,我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你望着那万千虚影中的一抹纯粹的冰蓝,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说道:“领域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