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大运河的码头上,此刻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突如其来的寒冬让陆路货运变得万分艰难,更何况年关将至,山贼出没更加频繁,商家纷纷赶在运河彻底封冻之前雇船走水运做生意,都希望能在过年前多赚些银钱好过个安心年。

    何四箫带着何勇在码头闲闲地散步,身边都是来来往往忙碌的挑夫,虽然天气寒冷,挑夫们身着单衣却还忙得满头大汗,呼出的白气在码头甚至形成了层薄薄的白雾。

    大运河几个深入河中的跳板两边停满了商船,如今宣城室外的温度已经让人几乎难以出门,可南方依然温暖宜人,在北方难以一见的瓜果蔬菜被一筐筐地卸下船,然后又将满载着北方惯见的裘皮香料药材回到南方去售卖。

    “近日里,酒铺中的那几个小孩怎么样?”何四箫仔细观察着那些商船,问道。

    “都还不错,沈公子给找的学堂十分开明,男孩女孩都愿意教,几个孩子回来以后还会就着夫子在课上教的内容互相讨论。”何勇在何四箫身后背手而站,态度恭谨,是一名合格的手下,但是他笔挺的背脊和机警的神情又显示出他似乎并非普通手下那么简单。

    “什么开明不开明,”何四箫想起自家这位宣城著名散财童子,笑道,“只不过是用银钱把夫子给砸晕了罢了。”

    那笑容甚至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

    “孩子们的确都是好孩子,大一些的玉衡还十分勤快地帮着打点酒铺,算账也学得快,估计不久就能当上小掌柜了,”何勇无比敬佩地感慨道,“沈公子真是做了件大好事,这几个孩子若是真在摘花楼这种地方长大,多半也就全都废了。”

    “嗯……确实。”何四箫想起沈槐之当初叮嘱自己绝对不要对外人解释自己买下这些孩子的原因的话,停留在嘴角上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笑意立刻减了几分。

    “哗啦!”一声巨响传来。

    何四箫和何勇抬头朝巨响声处望去,只见一个挑夫苦着脸抱着自己的脚坐在地上痛苦地哀叫,挑夫旁边则是一堆瓦缸的碎片,碎片附近的地已经被完全浸湿,看样子,这瓦缸可不小,摔了一整缸的货,挑夫这一趟恐怕是要赔本了。

    “怎么回事!手脚不稳还他妈接什么活,田老爷的货你他妈赔得起吗?!啊?”一个满脸横肉看上去是挑夫头子的人,立刻瞪着眼睛一脸凶恶地走了过去,抬起脚就朝那受伤坐在地上起不来的挑夫的背上踹去。

    何勇立刻就想往前冲却被何四箫拦住:“再看看,有人来救了。”

    果然,一个穿着华贵的老板模样的精瘦男青年快步走了过来,那挑夫头子看到主顾来了,立刻又点头哈腰地赔起了笑脸。

    只见那男青年朝挑夫头子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打紧,就立刻蹲下来查看起挑夫的伤势起来。

    “老板,呜呜呜……”那挑夫被这损失吓破了胆,哭丧着脸抱着脚为自己辩解道,“老板,我实在是不知道啊,我挑得好好的,就听见咯噔一声响,然后肩上一轻,等我回过神的时候,这瓦缸就已经碎了一地了啊!”

    “你还不知道,你还敢狡辩?”那挑夫头子立刻就又抬起脚朝那倒霉挑夫踹去,“看我不踢死你!”

    “好了好了,”那男青年连忙拦下挑夫头子,“大过年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何四箫这才带着何勇慢慢走了过去,朝那瘦瘦的男青年拱手行礼道:“田兄,好巧。”

    田启明看着何四箫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来者是他的好兄弟沈槐之新认的哥哥,立刻也回礼道:“哈哈,何兄也是来码头押货?”

    “是的,多谢各位公子提携,何某也和宣城几家酒楼有了合作,趁着运河封冻前多运些酒来宣城备着年关用的。”

    “那可是真好啊,槐之这小子,”田启明想起沈槐之那张漂亮脸蛋,也不由得感叹道,“槐之最近像是长大了不少,已经开始会照顾朋友的生意了。”

    “对了,田兄这瓦缸里装的是何物?”何四箫有些困惑地看着那瓦缸破后流了一地的水,既没有酒水的独特香气,也没有眼下姑娘小姐热衷喝的蜜露的甜味,确实奇特。

    “就是水,山泉水。”田启明看着何四箫疑惑的样子,就知道一般人是难以理解这答案的。

    “水?”

    “哈哈哈,”田启明看着愈发困惑的何四箫,笑着解释道,“田家仰春茶庄产的仰春茶之所以不同于其他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滋养茶树的水土独特,田家的茶苗就算长到别处缺了我们田家的这一眼泉水,那也成不了仰春茶。”

    “何兄可能有所不知,宣城大户人家中有些爱茶之人,不仅愿意花巨资买仰春茶,还会花钱买滋养仰春茶树长大的春山泉,用春山泉煮出来的仰春茶,其滋味才是真正令人口舌生香,茶香久久萦绕屋宇而不散。”

    “原来如此,”何四箫深为叹服,“这打破的瓦缸中所盛的便是春山泉水了。”

    “正是,”田启明点点头,“泉水嘛,打破也就打破了,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这位老兄,被瓦缸碎片伤了脚,恐怕年前是不能再开工了。”

    闲聊间,一名小工跑到何四箫面前,匆匆作了一个揖道:“老板,您的船到了。”

    何四箫只得和田启明告别,带着何勇去跳板看货,走到一半回头看,正巧看到田启明从荷包里掏银钱给那挑夫,估计是在补偿他年前这误工的损失。

    “嘿嘿嘿,老板,需要挑夫吗?”之前那个凶神恶煞的挑夫头子一路跟着凑了过来问道。

    “嗯,需要,”何四箫点点头,“但是你这挑夫靠不靠得住?我刚看到那个挑夫都摔倒了,莫不是最近生意太多累得挑不动了吧?”

    “哎哟,老板,您说笑呢,”那挑夫头子眼瞧着凑到自己面前的生意要黄,急得不得了,“那是他自己倒霉踩到瓦缸,我手下的挑夫个个都像牛一样壮,力气都大的不得了!”

    “是瓦缸自己碎了然后他踩上去伤了自己,不是他摔跤跌破了瓦缸?”

    “不是啊老板,是那瓦缸自己碎掉,流了一地的水,”那挑夫头子两手一摊,“还好是那瓦缸自己碎的,要不然还不知道才能了事呢,也幸亏里面装的是水,要不然还不知道要赔多少钱。说来也奇怪,田老爷家用的瓦缸质量不应该这么差啊,要说啊,现在的有钱人家也真的是讲究,连水也是别地儿运过来的香咧……”

    “哎我说老哥,您自己拍着胸脯的事儿我可不敢信,”何勇走上前,一把搂过挑夫头子的肩膀,“您瞧,我家老爷做的是酒水生意,那可不比刚才那些山泉水,是一坛都摔不得的,这样,您说说最近做的生意,我家老爷自会考虑您家挑夫做不做得了咱家的生意,如何?”

    “好,好啊!”挑夫头子看着这家商人客客气气有商有量的是个好说话的主顾,顿时心花怒放,立刻扳着手指说了起来,“要说这几天吶,生意也确实是好,南方的蔬菜瓜果一船一船地往咱们宣城送,今年南方收成看来是真的好啊!最厉害的还是老高家的运鱼船,运鱼的船往来得比往年都要密,每一船吃的水都很深,老高这小老儿今年可是靠雇船都赚饱了啧!”

    “运鱼船?宣城人那么喜欢吃鱼吗?”何勇好奇道。

    “哎,老板您有所不知道,咱们宣城不靠水,唯一的水就是这大运河,这人工开凿出来的运河里哪会长鱼呢,吃鱼都要靠外地运进来,不过今年确实比往年都多了些……”挑夫头子挠挠脑袋,“我们这些粗人也不明白,大概现在的大户人家又开始时兴吃水产了吧!”

    “老板,您家到底要不要挑夫?”挑夫头子说了半天闲话,终于想起自己的生意来。

    “要的,麻烦您家找几个年轻力壮的,把酒都卸到码头那辆大车前就行。”何勇指了指码头上停着的一辆空的大马车,“小心点,不要摔了酒。”

    “得嘞!”

    “宁……四哥,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太对劲,”何勇和何四箫一边等卸货一边散步,“我给各家酒楼送酒也不曾听见哪家酒楼说今年水产销路特别好的。”

    何勇是吴渔给宁风眠的人,作为何四箫的手下兼店小二,在何四箫变回宁风眠不在的时候维持酒铺的生意,顺便照料沈槐之买回来的那七个小家伙。何勇是个孤儿,当年垂死之际被吴渔所救,感念吴渔的救命之恩,立志好好习武成为吴渔这个没什么自卫能力的读书人的影卫护他周全,吴渔怎么拒绝都拗不过他,不过现在他这一身功夫倒是在宁风眠身边派上了用场。

    田启明早就押着自家的茶叶和泉水走掉了,刚才摔了瓦缸的地方已经被捡了干净,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陶渣和已经结成薄冰的山泉水粘在了一起。

    泉水,水产,怎么都是水。

    为什么那么巧,码头上都是水呢?

    “什么时候有空的话,你去高家看看情况。”何四箫望着一派繁忙景象的码头吩咐道,“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被任何人看到你的脸。”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