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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夏蔚

    距高考不足百日,生活开始变得乱糟糟。

    夏蔚不是喜欢给生活做规划的那种人,她喜欢意外,享受一切随时可能发生的“惊喜”,但也不得不承认,三年高中生活快要走到结尾时,心态开始受到影响。

    从前觉得心就去楼下,家里地方小。”

    夏蔚抬头,怎么也笑不出来。

    “平时在学校累,周末就别难为自己了,出去玩玩。”外公把第N次补办的荣城一卡通递给夏蔚,“别再丢了啊。”

    每次都这样叮嘱。

    但夏蔚两个毛病,一个不认路,一个丢三落四,怎么也改不了。

    “听说桃花开了,和同学去公园逛逛。”

    窗外有鸟叫应和。

    夏蔚摇摇头,又趴回了桌子上,声音闷闷的:“没人和我去。”

    和夏蔚比起来,夏蔚的朋友们对高考的负面情绪更大。

    冯爽依旧沉默,很少和人说话。

    她主动申请换座也是因为一次球滚远,他去捡回,这才刚影跑向操场,好像囚于樊笼的鸟,顺着笼间缝隙勉强钻出,享受片刻自由

    顾雨峥没有出去。

    他对打雪仗没什么兴趣。

    他只是走出教室,到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前,站定。

    从那望出去,操场一览无余,他一直在找,直到见到想见的人——夏蔚从教学楼跑出去,速度飞快,跑向满目素白的操场,好像还在尖叫。隔着茫茫大雪,她围着一条红色的马海毛围巾,显眼得很。

    顾雨峥看了很久,一直在笑。

    不得不承认的是,夏蔚有神奇之处。

    他原本认为他们是同样的人,擅长自我疗愈,可如今想来,夏蔚除了有治愈自己的本事,也能轻而易举帮别人缝补裂纹,每每看见她,顾雨峥总会觉得心里有些重量被卸下。

    她就是有这样神奇的能位,去了班级靠窗一排的最末尾。那是没人愿坐的位置,因为身后便是垃圾桶和扫帚拖把等扫除用具,总有一股潮湿气。

    冯爽不在意。

    她只想要安静。

    每天把自己封闭在那个小角落,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起身和抬头都很少。

    郑渝在刚刚过去的寒假干了件大事。

    他瞒着父母,偷偷报了几个知名美术学院的考试。用攒下来的几年生活费,拎着自己并不专业的画板和鼓鼓囊囊的画包出发了,可惜还没走到校考那一步,省内联考就大败北。

    “那能怎么办呢?技术不到位呗,认了。”

    郑渝顶着脸上的大红印子朝夏蔚憨笑。

    好像他不去做这件事便会永远不甘心,如今做了,哪怕没有预期的成绩,也心满意足。

    “服气了,真的,山外有山,比我厉害的人太多了,我往大考场里一坐,吓得腿肚子都哆嗦我打算听我爸的了,报个靠谱的专业。”他买了一套新的彩铅,还给了夏蔚,“谢谢你,我暂时是用不上这个了。”

    黄佳韵这几天一直戴口罩,走出教室去开水房接水,看到郑渝在门口和夏蔚说话,犹豫又迟疑地,还是停住了脚步。

    “在聊什么?”她很少这样主动开启话题。

    “闲聊,”郑渝眼尖,即便有遮挡,还是一眼看见黄佳韵耳朵边上的一道红痕,好像找到战友,“怎么了这是?你也挨揍啦?一模没考好?”

    黄佳韵迅速低头,把口罩往上提了提:“嗯,没考好。”

    “你们女生也挨揍啊?”

    郑渝的问题总是没头没脑,让人难以回答。

    作为知情人的夏蔚不知如何替里有一处小小理想乡,隐世的乌托邦,天朗气清,无人打扰,可如今守护这里的碉堡一直在遭受狂轰滥炸。

    因为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

    夏蔚做完两张英语报纸,脑袋疼,想打开电脑放松一下,对着屏幕便开始愣神,握着鼠标的手迟迟没动作。

    脑袋里想得是,今天的英语作文好像还没写。

    高考在即,英语组老师们打印下发了英文字帖,让所有学生开始练“衡水体”,据说答题卡扫到机器上特漂亮工整,可以从阅卷老师手里多抓几分作文分。

    这可难坏了夏蔚。

    她的英文笔迹花哨,如今被圈在一个个格子里,习惯在字母收笔甩出去的弯弯的小尖儿,被拦腰砍断。写了几行,焦躁得要命,索性把笔一甩,趴在桌前狂跺脚。

    外公探身望一眼的爱哭属性在最后的高中时光里得到了无限加成。

    她开始和夏蔚更加密切地形影不离,平时在晚自习结束后挽着手到操场散心,周末则去夏蔚家里住。

    夏蔚当然欢迎的,不过就是要把自己也压抑的情绪稍稍搁置,先帮米盈递纸巾-

    四月份。

    二模,全市统考。

    夏蔚意外考了高中以来的最差名次,学年榜第一页没有她的名字。

    她双手抱住脑袋,不断安慰自己,没关系,起起伏伏是正常的,可还是无法全然消解这份落差。

    周末的深夜,米盈先睡着了,她轻手轻脚起床,去厨房阳台发呆,结果被起夜的外公抓个正着。

    站了一辈子讲台,外公自然知道高三孩子这时的压力有多大。对高考最常见的比喻是盖高楼,楼盖的高还是次要,要想屹立不倒,还要抗风抗震。

    心态就是阻尼器。

    外公从客厅茶几下拿出一张漫展宣传单,是夏蔚随手扔在那的,时间就在下周末。

    “不和同学一起去玩玩吗?”外公看不懂上面的人物,还有一些“奇怪”的话术,什么自由行,什么早鸟票,但外公知道夏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不去了,大家都很忙。”夏蔚说。

    大战在即,任何的娱乐都是带着罪恶感的。

    连她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难以真正放松身心,投入这样一场所谓的春日狂欢。

    虽然这真的很难得。

    荣城这样的小地方,能有一场规模像样的漫展。

    郑渝刚把消息告诉夏蔚的时候,夏蔚简直要呐喊,可很快,这份兴奋就被二模成绩单所掩盖为什么就不能在夏天呢?在高考之后?

    为什么一定要把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西放在眼前?

    这算是一种磨炼吗?

    夏蔚一直很想尝试cos来着,不想原皮逛展了,想要出个角色,至今还没有真正落实过

    “去!实在没同学陪你,外公陪你去!”外公左右看看那张宣传单,“没有年龄限制吧这个活动?”

    夏蔚一下子被逗笑了,看到外公是认真的,又有些鼻酸。

    她解释:“已经快五月了,每个人都像拼命一样,我这个时候还搞这些没用的,会很愧疚。”

    外公则斩钉截。

    可她看了看宣传单上的时间,再次萎靡:“时间太紧了,服装道具也来不及准备。”

    外公敲她脑袋:“你忘了外公除了教书,最擅长什么了?”

    那是2015年,高考前夕。

    夏蔚暂时从锣鼓争鸣、箭矢漫天的“战场”里撤身而出,奔赴一场浪漫勇敢的跨次元逃亡。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接触cos,穿的是外公花了一周时间,亲手缝的衣服——《魔女宅急便》里的琪琪。

    红色的蝴蝶结发箍是最难做的,外公拆了她的一条红色围巾,熬了几个大夜,一针一针织出来。

    郑渝在漫展看到这样的夏蔚,人都傻了。

    “你知道我喜欢宫崎骏,所以你就真的”

    夏蔚无语:“跟你没关系!”

    是因为琪琪的裙子造型比较简单,她不忍心让外公太辛苦,而且,魔法少女哎!很酷!很神奇!

    “哎呀我知道开玩笑的,”郑渝绕了一圈,打量夏蔚,这才惊愕发觉,夏蔚的头发不是绑起来的,而是真的剪成了短发,柔软发梢之下是细白的脖颈。

    “太拼了吧!”他以为夏蔚是为了还原角色。

    “琪琪”甩了下头发有鲜花着锦,掌声雷动-

    距高考还有一个月时,学校停止所有老师上讲台。高三进入静默自习、自由复习状态。

    各科老师都在走廊设了座位,一套小桌椅,从早坐到晚。

    确保学生有问题随时能够得到解答。

    枕戈待旦,陪学生一起熬

    距高考还有半个月时,班里有人突然情绪崩溃,在教室里撕心裂肺地大喊。

    学年主任孙文杰闻声而来,发现那学生是平时挨他骂最多的一个男孩子,调皮捣蛋一个顶四个,却也在这时被巨大的压力压垮。

    遂发问:“我有什么能帮有十五分钟。

    目光一点点挪向窗外。阳光平铺在操场上,快要把塑胶跑道融化。浓绿荫蔽之中,树叶微微摇晃。

    ,,打趣她:“要运动黄佳韵解围。

    黄佳韵才没有考砸,她一模成绩还是很稳定,连老师都说,到了高三,这种稳定型选手是最难得的。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峰崖要越。

    黄佳韵查了下几所医科大学的历年分数线,除了学校,她好像更加看重所在的城市,她说:“我去哪里读大学,就要把我妈带到哪里去。不然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得被欺负死。”

    “你还要上学,人生地不熟,太困难了。”夏蔚大为震惊,在她看来这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付诸实践的人,她打心底里钦佩。

    “再难的路不也是人走的?怕什么?”黄佳韵重新翻开一张卷子,脸上的伤随着她伏首的动作而隐在了暗影里。

    “人说路走不通,都是还没逼到份上。”她说,“如果我能选,当然也想选好走的那一条。”

    如果,我能选

    别人的高三都是什么样子的?夏蔚不知道,但要让她形容自己的高三,只有两个字——沉重。

    说不上是不是行囊太多了,好像从小到大遇到的所有烦心事加在一块都没有这么令人伤感。

    不仅是她,她的朋友们,大家都好像在渡劫一般,所有麻烦轰然一下子集中爆发,炸上了天,为他们的成人礼添一朵烟花。

    米盈不想住宿舍了,要走读的提议却被驳回。

    因为爸妈都忙,没人能照顾她。

    一周七天,有五天都会抹眼泪,米盈抓紧自己的橙色斜挎包,并不否认,确实有这一方面原因。

    但不是全部。

    她从小去理发店都要闹脾气的,因为不舍得辛苦留长的马尾,这一次是自愿的。

    在这特别的时间节点,她希望理发师那一剪刀,能把她对未来的所有恐慌和不安都剪掉,自己能乘着扫帚起飞,把所有烦恼甩在身后。

    向前你?”

    男生脸颊涨红:“老师,咱俩打一架吧。”

    孙文杰:“打一架你就能好?”

    “能!”男生很笃定。

    “行,走。”

    于是那一晚的晚自习,全体高三学生都趴在窗户上,看孙文杰和一个学生在操场上摔跤。

    大家以前没发现,原来孙文杰的啤酒肚还挺可爱

    距高考还有一周时,恰逢整个高中生涯最后一个周末。

    米盈提议夏蔚出去逛一逛。

    她们去了米盈妈妈的花店做陶艺,手工能帮人解压。

    米盈妈妈终于承认这次投资失败,这是关店前送出去的最后一窑了,兼具花艺和陶艺的文艺小店即将改造成火锅店。

    虽然俗气,但火锅保证不会亏。米盈妈妈说。

    夏蔚第二次捏陶,比上次熟练多了。米盈凑过脑袋来看,发现夏蔚在做一个笔筒,或是花瓶,反正是细细高高的器皿。比较特别的是上面捏了三种装饰,分别是太阳,雨云,还有一枚指南针。

    指南针还有方向,是从雨云指向太阳。

    米盈问这是什么意思?

    夏蔚只是笑笑,说想要送给一个人。

    从前挨不住久坐,要死要活,如今竟也有耐心花一整个下午,只为给图案涂上漂亮的颜色

    距高考还有三天时,学校下发考试通知,时间表,还有考场安排。

    夏蔚和米盈分在了同一个考点,不在本校,在城市另一端的一所初中。

    外公知道夏蔚路痴的毛病,于是提前一天带她到考场周边认路。怕交通拥堵误时,外公还决定,这两天的考试由他亲自接送。

    多年没骑过的自行车被擦洗一新,外公拍拍后座,示意夏蔚上来试试。

    夏蔚吓死了。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坐外公的自行车后座去少年宫上特长班,长大了怎么还能坐?

    “骑得动,放心,自行车绝对不会堵车,”外公大手一挥,“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但外公想再送夏夏一程。”

    人生仿佛就是迎来送往的过程。

    高三生离校前的最后一晚,学校所有老师、还有食堂宿舍的叔叔阿姨们全都来到了校门口。

    一辆辆车整齐排列在道路两侧,大的,小的,无一例外地,打开了远光灯。

    他们用这种方式,帮孩子们照亮前路。

    意为未来光辉,一生灿烂。

    “前程似锦是美好的愿望,但老师更愿意退而求其次,”

    骂人骂了三年、从来不搞温情的班主任,在临别前对他们说出最后的祝福,

    “人生的意义很深,很远,自己去体会吧。”

    “老师祝你们一生顺遂,一路平安。”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夏蔚仍能记起高考那天的许多细节。

    头一晚,夏远东和她打了半小时电话,没有任何催促,全是鼓励和加油。

    高考那天一早,她自然醒,背了一会儿古文,劝学和赤壁赋。

    早饭是外公煮的粥,还有蓑衣黄瓜咸菜。

    她最后检跑进来的。

    幸亏还来得及。

    夏蔚替他松了一口气。

    但她不想分心,便没有抬头,只是静静盯着自己的手腕。

    纤细的腕上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

    几个月前她买了一块卡西欧手表,原本一直戴着的,但因为今天不允许电子表进入考场,便放在了家里。

    习惯被打破,稍稍有点不适应。她抬头,望向考场前挂着的时钟。

    距离考试开始还看。

    前面一定

    尽管刻意控制不分心,夏蔚还是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顾雨峥。

    当时店员问她,手表要什么颜色?她几乎是不犹豫地挑了红色。

    只因记得顾雨峥手腕上有一根红绳。

    包含羞赧的小心思,好似火种,风一扬,便飞舞,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不知顾雨峥那根红绳的意义是什么,但浅浅猜测,一定是美好的祝愿。夏蔚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和顾雨峥相配。

    她想祝愿顾雨峥,也想祝愿自己。我们迈过这一幕的山水,会变成更好的人,会见到更为宽广的大罗天。

    到那时,我想和你的片尾曲,电影上映时正赶上二模,夏蔚没能去看。如今在毕业典礼上听到这首缅怀保罗·沃克的歌,心里泛起一阵潮汐。

    It's been a long day without you, my friend.

    “没有老友你的陪伴,日子真是漫长,”

    And I'll tell you all about it when I see you again.

    “与你重逢之时,我会敞开心扉倾诉所有。

    We've come a long way from where we began.

    “回头凝望,我们携手走过漫长的旅程,”

    Oh, I'll tell you all about it when I see you again.

    “与你重逢之时,我一起。

    连绵的雨云终究会过去。

    祝你,祝我,祝我们朝着指针所指,一路疾驰,以后的每一天,抬头便能瞧见艳阳。

    就和今天一样。

    第 22 章   夏蔚

    夏蔚考完第一科语文,交卷时,阳光已经不如早上那样灼烈。

    六月份,本就是是说变就变的天,不过也好,风起,更凉快。

    收答题卡,收卷子,最后是收草稿纸。听到监考老师“可以离开考场”的指令,夏蔚站起来,转身的一霎,脚步却顿住了。

    她险些以为自己查了一遍考试用具,然后坐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上,跨越一整个城市,奔赴考场。

    那天的天气很好,晨起阳光清透,好像能在指间具象化成干净的水晶。

    夏蔚的心情很平静,就和拂过脸颊的风一样,那么和缓。

    第一科是语文。

    她在考场外确认考号,发现自己的座位刚好在第一排。

    进考场,检查携带物品,找到座位,坐下。

    夏蔚趴在桌子上,脑袋埋起来,做最后的放松。

    年年夏天好像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夏蔚手心都出汗了。

    刚刚考语文,有一道文字运用选择题,讨论内啡肽和多巴胺的关系,夏蔚记不得题干具体如何表述了,只记得那段文字说,兴奋性的刺激会使大脑释放内啡肽。

    严格讲来,不符合她现在的状况。

    她可不是兴奋。

    是心慌。

    她就这么看着顾雨峥,久久未动。

    而考场另一头,顾雨峥也始终安静看着她,那目光极深,是他一贯的无波无澜。但夏蔚总觉得,今天的顾雨峥有一点点不一样。

    他的眼睛里泛着明显的潮意,好像有凝重的湿气在酝酿,在预备着翻涌而起

    是看错了吗?

    夏蔚摒了一口长长的气。

    胸线还未下涌,顾雨峥却率先挪开了目光。

    他先是敛眸,垂下眼睫,而后肩膀下落,好像也刚经历了一次深呼吸。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再然后,起身,走出了考场-

    他心情不好。夏蔚暂时只能分析出这一点。

    甚至到此刻,她仍未联想到上午差点迟到的考生,其实就是顾雨峥。

    下午考数学,他们依旧同考场。

    第二天到了理综和英语,便换了一批人。

    夏蔚再没见到他

    六月八号,下午五点,除了选考小语种的同学,绝大部分人随着英语答题卡的上交,至此,彻彻底底结束了苦不堪言的高中三年。

    许多新闻记者会拍摄高考生走出考场的那一瞬间,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激动地尖叫,或是发足狂奔,满意青春气息的照片会占据第二天的网站头条。

    夏蔚见过类似的报道,但事临己身,她没有任何夸张的反应。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完全是懵的。

    大脑空白一片,说不上高兴或难过,也没有情绪波动。跟随人群下楼,路过偌大操场,她步调机械般的平稳。

    直到在考场大门口看到等待已久的荣城一高的老师们。

    她手上拎着笔袋和水杯,原地停驻,拥挤人潮自她身侧涌出,夏蔚忽然鼻子酸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砸。

    过去了,都过去了。

    难熬的日子,不见天光的那么多日日夜夜,终于熬过去了

    外公来接她,这会儿正和孙文杰在一处聊天。

    孙文杰率先看见了哭成泪人的夏蔚,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看她这点出息。”

    夏蔚也想笑来着。

    可是嘴巴一咧,发出的却是哭音儿。

    “孩子累坏了。”外公说。

    米盈的考场在一楼,出来得早,已经在门口等很久了。认识三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夏蔚哭,最要命的是看着夏蔚掉眼泪,自己的眼睛也跟着发涩,最后演变成两个人抱在一起嚎啕:

    “干嘛呀这是!烦死了!考试前不哭,考完了还招我,夏蔚你有毛病!!”

    夏蔚一边挨骂,一边哭着笑,笑着哭。傍晚余晖斜斜打下来,如水墨洒金。

    这是她见过最美的一场日落。

    哭够了,肿着眼睛到班主任那报了个到,班主任喜笑颜开,没有询问任何关于考试的细节,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辛苦了。”

    火箭班班主任就在不远处,也正和自己的学生们说着话,周围围了一圈儿人。

    夏蔚凝神寻觅了一会儿,却寻了个空。

    她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再次碰到顾雨峥,是三天以后了。

    高考刚结束的这三天,夏蔚什么都没做。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要逛街,要打游戏,要补番补综艺,要陪米盈换个新发型,要买化妆品学化妆,买人生第一双高跟鞋这些通通没有实现。

    她在家里闭门未出,吃了睡,睡了吃,真真正正过着“废宅”的生活,好像一口气把高中三年缺的觉都补回来了,任谁联络她,都只回应四个字——以后再说。

    以后日子那么长呢,任何事,都不急于一时。

    直到三天后的毕业典礼。

    拍毕业照,学校要求所有高三生务必穿校服。

    老师说:“知道你们现在见到校服上荣城一高四个字就恶心,再忍一忍吧,最后一次了,这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穿这身衣服了。”

    拍毕业照按班号顺序,夏蔚他们班排在中间,火箭班则在最后。

    操场上熙熙攘攘全是都有高考迟到的社会新闻,多亏了外公的先见之明,夏蔚没有在路上耽误一分钟。但她这个考场就出现了来晚的考生,好像是个男生,卡着铃声,堪堪看错了。

    最后一排,正中的位置坐着的人,分明是顾雨峥啊?

    为了更舒适,更符合日常习惯,荣城一高要求所有考生穿校服进考场,因此,身着一身夏季校服的男生身形清逸,在五颜六色的T恤之中格外显眼。

    夏蔚看了看顾雨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们穿着同样的校服。

    诚然,这间考场不只有他们两个一高学生,但此时此刻,两个人的眼里只能装得下彼此。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像是自浓密叶片间穿梭而来的光线,在地上汇聚成同一块荫影

    这种巧做到?

    人生海海,许多人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此生,不会再见了。

    校园广播台平时播节目时很官方,很机械,今天却格外“体贴”和“应景”,《see you again》澄澈的钢琴前奏响起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班,把他们班班长抬了起来,众人举高手臂,把人往天上抛。

    笑声和打闹声穿透,持续紧张的心跳更加猛烈了。

    因为随时都可能在包间走廊的下一个拐角,和顾雨峥打个照面。

    夏蔚一师们就都过来了,别着急。”

    夏蔚懒得解释,朝走廊尽头快快走。

    孙文杰还在身后喋喋不休:“兔崽子!考完了也不知道估个分,告诉我一声!白白替你担心!”

    夏蔚停下,回头嘿嘿一笑:“没告诉您,那就是考得不错呗。”

    “真的?”孙文杰眼睛一亮,“有多不错?能拿状元不?”

    那还是有点难的。

    夏蔚找台阶下:“状元有顾雨峥呢,我争取前十吧。”

    听见这个名字,孙文杰脸色忽然变了变,极其细微的。片刻,摆了摆手:“他今年是指望不上了。”

    听闻这话的夏蔚一愣,脚步再次停整个操场。

    那是速7会敞开心扉倾诉所有。”

    When I see you again.

    “与你重逢之时”

    米盈挽着黄佳韵的胳膊,鼻子一抽一抽:“搞这么煽情是干什么啊?”

    黄佳韵偏过头乜她一眼:“就你矫情。”

    呼之欲出的眼泪就这么被怼了回去。

    “这么好的日子,我真不想骂你。”米盈瞪了黄佳韵一眼,松开手,扭头走了。

    而夏蔚一直站在操场,远远望着拍毕业照的班级。

    文科火箭班拍完,最后一个,是理科火箭班。

    她只用了一眼,便在密集人群中找到了顾雨峥。男生脱下校服外套,穿着里面的夏季校服T恤,站上了阶梯。

    夏蔚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只几天而已,顾雨峥比在考场上偶遇时憔悴了不少。

    人可能在几天之内迅速消瘦吗?

    眼睛里的红血丝,眼下的暗影唯一不变的是他挺直的腰脊,永远是似青松般高劲。

    夏蔚愣神片刻。

    她还注意到了顾雨峥的下颌,有一点点淡淡的青。

    那是男孩没来得及整理的胡茬。

    来不及多想,只猜顾雨峥是和众多刚刚刑满释放的高三生一样,一朝拥有自由,便不睡觉、无止境地狂欢吧。夏蔚一边观察着顾雨峥,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朝他的方向挪步。

    一件预谋已久的事,今天必须要做成。

    如何纪念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暗恋?

    夏蔚想,没有什么比合,让人一时失语。

    全市那么多个考点,一个考点里又有那么多个考场,夏蔚不敢相信这样的巧合,更不敢相信的是,此时此刻,顾雨峥正在与她对视。

    她很想抬手,朝他挥一挥,对他笑一笑,奈何,这实在不是人,有聊天的,有拿着手机自拍的,这时没有老师管,大家都放飞了自我。黄佳韵在米盈的“押送”下,去宿舍找宿管老师,把米盈的手机拿了回来。

    至此,了却了一桩旧案。

    “我们拍一张吧。”

    说话的是郑渝。

    他个子高,因此担当高举手机的重任。夏蔚歪着头笑,米盈为了显瘦双手捧脸,黄佳韵则看着郑渝的后脑勺,比了个剪刀手。

    四个人的第一张自拍照,也是唯一一张。

    彼时,年轻的灵魂那样轻盈,不会承载任何沉滞的念头,操场上人来人往,大家互相拥抱,留下联系方式,彼此嘱托着要常常见面。

    谁会真正懂得,“常相见”三个字有多难以交换校服更加浪漫了。

    校服前胸刺绣“荣城一高”四个字,是这段暗恋的起始之地,这简直符合夏蔚心中对良缘天定的所有幻想。

    不论这段暗恋行到最后是否无疾而终,不论她和顾雨峥有没有以后,未来是否真的有“缘分”可依仗,至少此时此刻,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在我最喜欢你的时候,留下最好的记忆,以后看到这件校服,我会想起你。

    更会想起十八岁这一年,为你无限心动的我自己

    摄影师这么多人,难免疏漏嘛。

    夏蔚拿了校服,头也不敢回,朝着教学楼的方向狂奔而去-

    晚上,四人组约好出去逛夜市。

    白日的余温未散尽,空气中还是挤满一团团热浪。

    郑渝去排队买了四个“网红冒烟冰淇淋”。其实就是液氮制冷,一口下去嘴巴鼻子都往外冒“烟”,看起来仙气缭绕。

    米盈小口小口咬着,并开始研究毕业旅行目的地。

    在荣城玩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去没去过的地方,况且这个假期毫无压力,如此难得。

    她提议去泰国,近,不贵,还算出了个国。

    夏蔚表示同意。

    三年前,他们刚上高中的那一年,王宝强和徐峥的《泰囧》横扫内地票房,其中有一幕是便在清迈放天灯。成千上百盏天灯,摇曳着升空,漫天灯火,如星海般浩瀚。

    那场面,夏蔚记了很久,如今终于可以去体验。

    郑渝附和,他去哪都无所谓,有得玩就行。

    思虑较多的是黄佳韵。

    米盈悄悄给夏蔚发消息:“你那还有钱吗?”

    夏蔚明白她的意思:“有,我压岁钱和零花钱都攒着呢。但黄佳韵不会接受的。”

    “还管她接不接受?直接帮她买机票就是了。”

    趁着黄佳韵和郑渝去玩射击小游戏,夏蔚贴近米盈耳边:“你想简单了吧?护照和签证也要她自己办啊?还有”

    话没说完,黄佳韵就已经回来了。

    她幽幽在夏蔚和米盈面前站定,抬着下巴:“我说两位,议论我就光明正大的,怕什么?”

    夏蔚急了,想解释,却被抬手打断。黄佳韵说:“我是困难些,但也不至于配不上出去玩一趟吧?”

    “不是这个意思”

    “富有富的玩法,穷有穷的玩法呗,”黄佳韵很坦然,“机票我还是买得起的,我还没出过国呢。”

    其实夏蔚也没出过。

    唯独有出国经验的是米盈,小时候和爸妈一起去过一次日本。

    她撇撇嘴,黄佳韵这个人可真是,又臭又硬,让人好不容易点燃的些许同情心瞬间熄灭。

    对此,黄佳韵又是一脸难以理解:“你语文阅读题是不是都挂零啊?语文卷全靠作文撑着?说了一万次我用不着你的同情心,你听不懂中国话是怎么着?”

    “”

    如果不是夏蔚拦着,米盈手上没吃完的冰激凌八成就要扣到黄佳韵脑袋上。

    “等我们旅行结束,应该刚好下分,”郑渝说,“挺好,这安排不错,要是分数下来了,我可能就没心情玩了。”

    郑渝坦诚自己考得一般,数学后面两道大题都空了,但他态度坚决,考什么样都不复读,痛苦的高三经历一次就够了,以后的苦,以后再吃吧-

    在四人组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谢师宴。

    荣城最大、性价比最高的一家饭店,整个六月和七月都排满了,除了谢师宴就是升学宴。一层四个大小不一的宴会厅,无一空闲。

    夏蔚去参加谢师宴的那天早早起床,破天荒画了个妆,照着视频和米盈教的苦练好几回,终于有一回满意。

    还穿了裙子,洗了头发。

    短发的发梢容易翘,她用塑料卷发棒卷了一早上

    繁琐步骤,尽心操劳,只因她听说理科火箭班的谢师宴也安排在今天,同一家饭店。

    她今天大概率会见到顾雨峥。

    这也是等待至今,认识顾雨峥的最佳机会。

    高考考完了,心中大石也落了地,再没什么忧虑了。

    夏蔚怕出汗花妆,抛弃了公交,出门便打车,一路上都在暗自思忖,稍后该如何开口才显得自然-

    同学,不好意思,我偷了你校服-

    你想拿回去吗?-

    那我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吧

    好像不能这样说吧?那天毕业典礼之后,夏蔚过了头脑发热的阶段,晚上在家对着顾雨峥的校服望洋兴叹,她觉得自己这事办得太丢人了,甚至有些“猥琐”。

    就大大方方站到他面前,又能怎样呢?

    夏蔚被自己气死了,并把一切归结在顾雨峥身上——都怪他,她的一切“不正常”都因他而起,但凡有他参与其中,她的行为就会变得不体面,不理智,不光彩。

    很多次了。

    无一幸免。

    她想,迟早要把这笔账和顾雨峥好好算一算

    到了饭店下。

    “什么意思?他在倒数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镜头。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合适了。

    夏蔚毫不迟疑,几步冲到了操场指挥台下。

    那是各班放书包和衣服的地方,刚刚亲眼看见了顾雨峥把校服外套扔这来着她昨晚洗了自己的校服外套,用了果香的柔顺剂,又用吹风机一点点吹干,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把顾雨峥的校服“偷走”,自然也要把自己的留下。

    她不敢想顾雨峥发现校服被掉包之后的反应

    管他呢。

    他定然会觉得是谁不小心拿错了,反正操场考得不好?”

    “嗯,”孙文杰不愿多说,“刚考完试学校就找他了,帮他估分,但是他考砸了。”

    夏蔚僵住了。

    她下意识想要追问,考砸了,是有多砸呢?

    孙文杰却已经推门进了宴会厅

    长长的走廊里,不断有传菜的服务人员来往,夏蔚呆呆站在走廊正中,慌得要命。

    高考第一天,她在考场里见到顾雨峥的那一眼,压抑的心慌如今被一比一复刻。

    顾雨峥为什么会考砸?

    她想不通。

    虽然高考爆冷、出黑马都是非常常见的,可她怎么也无法将“意外”两个字和顾雨峥联系在一起。

    他这人看上去就像月下深潭,孙文杰说过他很“稳”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端着碟子的服务生从夏蔚身边路过。

    夏蔚微微侧身。

    就是这么一侧,余光瞧见了走廊尽头的人。顾雨峥站在那,不知站了多久了。

    相隔太远,灯光偏刮过来,带动头顶树叶粼粼摇晃,也吹干了颈后薄汗。

    孙文杰的声音浮起来,变得并不真切。

    他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夏蔚,你们这个年纪,变数太大厅是饭店最大的一间,一共三个大圆桌,夏蔚坐在最靠门边的这一桌。放眼望过去,一整个宴会厅三分天下,喧闹不停。

    一边是给各个学科老师们敬酒,另一边则围了一群人,在借着酒劲儿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幼稚游戏,还有一处在高声叫喊,好像是一个女生说她喜欢体委三年了,今天要现场告白。

    女孩红着的脸,那样漂亮显眼。

    人与人的悲喜本就不相通,夏蔚没有跟着起临时爽约,只担心她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可不论如何追问,那边都避而不答。

    四人组突然少了一个人,许多行程就要重新计划了。

    米盈开始骂人:“早说了吧!她这人就是不靠谱!”

    然后是叹气:“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旅行不会很顺利。”

    好事说一万遍也未必成真,坏事挂在嘴边暗,夏蔚实在分辨不清他的目光到底是不是落在她身上,但周身的空气和温度,她能够感受。

    是忽至的夏日雨水,骤然来袭,裹挟泠泠寒意。

    酥痒自后脊传来,夏蔚冷不防被顾雨峥眼里的温度吓到,打了个寒战。

    隔着长长的走廊,她长久地望着他。

    却始终不敢向前一步。

    第 23 章   夏蔚

    饭店走廊贴着的墙纸是很多年前的花样,图案繁复,泛黄,视觉上拥挤不堪,这影响了夏蔚的判断。她不知自己和顾雨峥究竟距离多少步,走过去又需要多长时间。

    这一秒。或是自直小心翼翼,进了宴会厅,饭也无心吃,起哄的酒更是一口不想动。中途起身好几次,借着去卫生间的由头,试图找到火箭班的位置。

    然而,路痴属性再次发挥作用,她连另外的宴会厅大门朝哪都不知道。

    正在走廊原地打转。

    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她。

    “夏蔚!你晃什么呢!”

    夏蔚回头,看见喝多了的孙文杰。

    作为学年主任,他这几天一直在各种饭局上,不知这是吃的第多少顿谢师宴了。

    夏蔚像是找到了救星:“孙大大,理科火箭班在哪呢?”

    “啊?我刚从他们那过来,”孙文杰随手一指,是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原来另外一个宴会厅在尽头。

    他问夏蔚:“你要干什么?找谁?一会儿老始至终。

    事先想好的那些用来“破冰”的俏皮话,和顾雨峥打招呼的话术,这下都排不上用场了。夏蔚觉得她该安慰顾雨峥,可又开不了口。

    她无法说出“考砸了也没关系”“高考也只是一场考试”这种话。她连自己都劝服不了,更不要提顾雨峥的眼神里满是凉意,像是暴雨后漫灌。

    他整个人都被失落和遗憾填满了。

    夏蔚能够感觉得到,也正因为这出色的共情能力,她的手指蜷起,心尖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这可是高考。

    十二年磨一剑,只待这一朝。

    可是

    夏蔚连呼吸都切得细碎,她不敢想象顾雨峥的心情

    两个人没有对视太久。

    很快有老师来哄,也没有挤在人群中心,她心里藏着顾雨峥的事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默默夹菜,先把自己喂饱。

    连黄佳韵什么时候悄悄坐过来的都没发现。

    “这桌还有果汁吗?”黄佳韵问。

    夏蔚扫了一圈桌面,果汁喝完了,最后的一点儿底在她杯子里,她递过去,黄佳韵倒也不迟疑,直接仰头喝了。夏蔚这才注意到黄佳韵泛红的脖颈,还挂着水珠。

    她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

    “你去哪啦?”

    “喝了点酒,有点晕,”黄佳韵说,“刚出去吹了吹风,洗了下脸,清醒下。”

    黄佳韵把水珠一抹,开始吐槽米盈,说是米盈越菜越爱玩,刚刚大冒险输了,人家都知道她不是放得开的性格,就说喝杯酒算了。结果米盈为这一杯酒也犯难,最后还是黄佳韵站出来代劳了。

    “你呢?怎么了?心情不好?”黄佳韵也察觉到夏蔚的不对劲。

    许是高考一桩大事了结,加上酒精作用,钢筋铁骨的人也变得稍稍柔软。黄佳韵往夏蔚这边挪了挪椅子,两个人挨在了一起,一同望着不远处闹剧一般的告白现场——

    体委是个平时话不多的男生,打球很厉害,但性格腼腆,突然被女生当众告白,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最后磕磕巴巴说了句“我愿意”。

    正式无比的态度和架势,惹得所有人爆笑,好像这不是年少告白,而是一场盛大的求婚。

    夏蔚也忍不住跟着笑,笑着笑着,忽然听见黄佳韵压低的声音,贴近夏蔚耳边:

    “夏蔚,问你个问题,”她幽幽地,“你有喜欢的人吗?”

    隐秘的心事一下子被戳破。

    夏蔚先是惊诧,然后是茫然。她以为是自己漏了馅儿,可一转头,看见黄佳韵盯着那边的告白现场,眼眶微红,久久失神。好像也没有多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都有无声的洋流迁徙、交汇、暗自汹涌。每个人都一样,人们为其赋予浪漫的描述,叫少女心事。

    年轻的女孩子们,谁能逃脱得掉?

    黄佳韵一定也有心事,只是不为人所知晓。

    夏蔚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以己度人,自然也不会去探听别人的。她只是起身,去开了一瓶新的果汁,给自己和黄佳韵各倒了一杯,然后举起:“毕业快乐。”

    恍然回神的黄佳韵也朝她举杯,笑了笑,玻璃杯撞在一起,清脆一声,像是打板杀青。

    “毕业快乐。”

    如果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能够提前知晓缘分长短,那该多好。

    许多年后,一部由山本美月主演的日剧里,主角具有超能力,能够看到每个人背后的数字,那数字意味着你们还有多少次相见的机会。夏蔚看到这部剧时,会难以控制地想到高中毕业,谢师宴的这一天。

    如果她也有那样神奇的超能力,就会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天,她已经和许多人说了最后的告别。

    其中包括顾雨峥。

    也包括黄佳韵-

    四人组的毕业几家值得打卡的餐厅,都说食在广州,多吃些美食也不亏。

    至于黄佳韵

    “抱歉啊,我家里有点事,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出发前一天,她发消息给夏蔚。

    没有多余的解释。

    夏蔚并不在意黄佳韵找顾雨峥说话,揽着他的肩膀回到了宴会厅。

    而夏蔚原地站了一会儿,也往回走。再次落座时,已经全然没有了早上出门时兴奋和雀跃。

    顾雨峥的脸就在她脑海里转啊转,理智感情两条线被牵扯其中,交错缠绕的复杂程度堪比装满毛线团的笸箩。

    她替顾雨峥难过,也替他不甘-

    十二班定的这个宴会峥”午后无风,闷热难当,夏蔚刚巧站在树荫底下,揪紧了自己的衣摆,“顾雨峥考得怎么样?”

    孙文杰有些意外地“哎”了一声,不知夏蔚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

    “顾雨峥啊,他考得还行,没他自己说得那么差,不算滑档,但清北无望了。”语气中不乏可惜。

    夏蔚的心又开始狂跳,她紧抿着唇,斟酌问出口:“那您知道他会报哪里吗?”

    他会去北京吗?

    这下就算孙文杰再粗线条,也听出夏蔚话里的意思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什么时候的事儿?原来你是琢磨人家呢?”他打趣笑道,“甭想了,他和学校沟通过了,直接出国。”

    忽而一阵风,八成就要应验。

    三个人刚到广州就频频出状况。

    先是郑渝不小心把包落在了出租车上,辗转多处才拿回来。

    然后是预定的青旅临时满员,不能接待,不得不重新找酒店。

    夏蔚和郑渝原打算去动漫星城参加活动,却因为路线不熟,在“死亡体育西”迷了路——广州地铁最令人崩溃的一站,三个方向在此站中转,有的车次会继续前行,有的车次原路返回,车厢两侧开门,有上有下,宛如平行时空交叠往复。

    路痴夏蔚驻足原地,和同样一脸懵的郑渝面面相觑,最后俩人一起大笑起来。

    “算了算了,随缘吧。”夏蔚说。

    等他们到了地方,活动早已结束。

    另一边,独自出门觅食的米盈只是在室外逛了一天就险些中暑。

    回到酒店房间,捧着一瓶据说可以解暑的凉茶和妈妈打电话,原本没打算哭的,一口凉茶喝下去,瞬间被苦味激出了眼泪,她在电话里大喊:“这里太热了,我以后绝对不要在南方生活!绝对不要!”

    倒霉事还没完。

    三个人在广州短暂停驻,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到了泰国,却被告知每年只有节日期间才允许放飞天灯。

    夏蔚梦碎,复刻电影场景的愿望彻底落了空

    曼谷的住宿还算顺利。

    预定的民宿是一间颇具南洋风情的小院子,推开阳台藤门,满眼都是葳蕤绿植。

    米盈累坏了。这跟她想的浪漫轻松的毕业旅行根本不一样,任由威逼利诱都无用,她不想出门了,只想在房间里躺尸。

    米盈如此态度,夏蔚也没了兴致,索性就在阳台的躺椅上放空,晒月光。

    夜里蚊虫多,随手拍打时忽然想起了那年春游,正出神呢,有同样沁凉气味的花露水自她头顶洒下来,夏蔚伸手去挡,抬头看见郑渝朝她笑,露一排大白牙。

    “不怕蚊子把你吃了?”

    夏蔚接过花露水,往小腿上擦了好几层:“那就同归于尽吧。”

    安静的阳台,有奇怪的鸟叫,格外显孤寂。夏蔚盯着满天星星发呆,郑渝则坐在另外一边,和夏蔚看着同样的方向。

    大概是温热夜风容易滋养心事,许久,郑渝终于开口:“夏蔚,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和佳韵关系好,我想问你,佳韵是不是故意不和我们一起玩了?”

    出乎意料的话题走向,夏蔚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她不能把黄佳韵的家事说给别人听,却也实在好奇郑渝何出此言。

    郑渝见夏蔚确实不知情,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和盘托出:“你们班谢师宴那天,佳韵好像喝酒了,借着点酒劲儿,给我打了个电话。但是我”

    言至此处,夏蔚就已经清楚了。

    在学校时,四人组每日厮混,朝夕相对,她不是没有注意到黄佳韵对郑渝的“不同”。

    黄佳韵从没有耐心给人讲题,却愿意为郑渝花一节自习课的时间画考试重点。不喜欢人多的聚会,但只要郑渝在的场合,她一定出现。

    最关键的,夏蔚发现,黄佳韵有时悄悄看向郑渝的眼神,和自己偷瞄顾雨峥时没什么两样。

    少女心事啊

    夏蔚再次感慨,这甜蜜又粘滞的四个字。

    但她永远不会戳穿,这是礼貌,也是体贴。即便今天郑渝说出口了,夏蔚仍然装作不知情,这也是女孩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夏蔚,你有喜欢的人吗?”郑渝问

    这已经是夏蔚最近第二次被问及这个问题了。

    面对郑渝几分探究的神色,她只迟疑几秒,便不假思索:“是,我有喜欢的人。”

    听到答案的郑渝反倒忽然放松了下来,他眼底泛起笑意,挠了挠脑袋:“你别紧张啊,搞得我也紧张了,我承认,刚认识的时候我是喜欢过你,但没敢告诉你。后来发现你对我没那意思,我就不往里面陷了。”

    这份坦坦荡荡出乎夏蔚的意料。

    她抱着膝盖,晃着手里的花露水,听到郑渝的追问:“夏蔚,我能问问你喜欢的人是谁吗?这算不算冒犯?”

    手上动作停了一霎,然后继续。

    细薄的喷雾和她的轻声回答一道洒在空中。

    “不是冒犯。”她说,“他叫顾雨峥,或许你听过他的名字?”

    郑渝这才后知后觉,是年级榜前几的常客。他点点头,笑了:“原来你喜欢学习好的。”

    倒也不尽然吧。

    不过郑渝无心的一句话倒令夏蔚重新审视起自己——她究竟喜欢顾雨峥什么?思来想去,却始终抓不到重点。

    大概所谓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当你有意识地想要规训自己的心动,早已是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了。

    郑渝伸直双臂,抻了个懒腰:“我只希望佳韵不要因为我的拒绝,就彻底和我不相往来。”

    “不会。”夏蔚之旅,旅行攻略由郑渝全权负责。

    他亲手做了一本地图,纯手绘,每一个地点、路线、要打卡的地点都画了出来,令夏蔚和米盈叹为观止,第一次觉得郑渝这小子或许在美术上真的有天赋,只是时运不济,专业院校进不去,但也不耽误在其他地方发光发热。

    “跟仨小姑娘出去玩,我总得罩着你们,”郑渝把自己肩膀锤得砰砰响。

    不仅有攻略,他点别的。”

    总觉得“爱情”这个话题对十八岁来说有些沉重了。

    心动和喜欢都比较容易,但“爱”,大概要经过很多日夜,渡过许多山川湖海,仍然矢志不渝,才能被冠以这个高贵的头衔。

    “你提前看志愿了吗?打算去哪里?”

    夜风袭来,包裹着辛辣的草木气息,夏蔚深深呼吸:“没想好。”

    原本很果决地,想要跟着顾雨峥的步调一起去北京,可如今不知他会落往何处,自己也跟着迟疑了。

    “你想和他去同一个城市吗?”

    夏蔚点点头:“当然。”

    她的爱情,她的“矢志不渝”,要从去往同一个城市开始。

    夏蔚就是这样想的。

    郑渝拿起花露水在空中一挥,钴黄色的灯泡将喷雾镀上一层光,好像魔法棒之下的碎金弥散,他说:“给你点福灵剂,祝我们好运吧。”

    “祝我们好运。”夏蔚说-

    六月下旬,泰国之行结束。

    回到家的第二天,高考分数公布。

    所有付出得到奖赏,荣城一高一本上线率超75%,创下新绩。

    米盈第一个给夏蔚发来消息,她超一本线20分,简直是高中三年都未拿过的好成绩,电话里激动到又哭又嚎,惹得夏蔚不得不拿远听筒。

    郑渝则没有那么幸运,在75%以外,不过他十分自洽,没有任何失落,不论如何已经拼尽全力了,日后还可以考研,总不至于跌倒一次站不起来了。

    黄佳韵还是没有消息。

    她从旅行爽约之后,就在没有过任何音讯,消息不回,电话关机,甚至到校领成绩条那天都没有出现。出于担忧,夏蔚和郑渝找了许多同学打听,可谁都没有黄佳韵的近况。

    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夏蔚,查分了么?多少?”孙文杰打来电话的时候,夏蔚正在换鞋,准备出门。

    “和我估的差不多!”夏蔚语气轻松,孙文杰一听便知道稳了,登时放下心来,听到她关门的声响,问:“这是要去哪玩?不好好在家研究填报志愿?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的?”

    夏蔚如实相告:“外公的腿最近不大好,不能下厨了,我也不会做饭,试了一次,还把手烫伤了只能到楼下饭馆打包几道菜回来。”

    言语之间有点愧疚。

    外公的腿本来就是风湿旧疾,阴雨天会疼,最近两年原本都挺好的,都怪她,如果不是高考那两天为了骑车接送她,也不会犯了病,摔倒在楼梯间。幸亏碰到好心人,送到了医院。

    外公摔倒时,夏蔚还在旅行中,回来看到外公这个样子,止不住地哭。

    “哭什么呢?这不是没事?”外公摸她脑袋,“别分心,好好报志愿,外公知道,我们夏夏想去北京。”

    是的,想去北京。

    可夏蔚站在房间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公,忽而察觉这个抉择的重量。

    真的太难拾起了

    话筒里,孙文杰急得跳脚:“怎么不早说?!家里就你们一老一小,平时叮嘱无数遍,有事倒是告诉我一声啊!”

    他匆忙起身,电话里窸窸窣窣,是穿衣出门的声音:“得了,你也别买了,我马上到,反正你们毕业了我也能休息一段,这些天我去做饭吧,你想吃什么?”

    夏蔚攥着手机站在小区绿荫底下,忽然又有点想哭。

    孙文杰听到她的浅浅抽噎,叹了口气:“我们夏蔚小同学已经很坚强了,从小到大都不用大人操心的,不论是学习还是生活,孙大大很为你骄傲。”

    “不要想太多,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挑个好学校。路还长呢。”

    夏蔚深呼吸,胡乱抹了一把脸,让眼泪蒸发。

    一段沉默过后,她轻轻开口:“孙大大,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问。”

    “我想知道顾雨了,不要为了别人做选择,一切以自己为先。等你长大就知道,大人教你的都是对的。”

    夏蔚当然明白。

    她只是觉得遗憾,为顾雨峥,也为自己。

    这是第一次,成绩榜上,她的名字越过了顾雨峥,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从前豪情万丈,信誓旦旦,说只要考过顾雨峥,就勇敢站到他面前,誓言如今竟也变得毫无意义。

    他要走了,天知道是在峥险些迟到了。

    事后想来,他依然不怨楼颖,这与妈妈无关,是他自己的心态还不够沉稳,不够成熟,担不起事,否则也不会在高考前一晚失眠整夜。

    他要考清北,他要去北京,他要带着妈妈往前走,远离现在的生活,还要筑一个很好的以后这些东西在脑子里群群环绕,使神思混沌,他从前从不认为“压力”是件坏事,如今终于体会到巨大强压之下的反作用力,竟然能使人这样反常。

    顾雨峥预感到失败,是在数学考试时。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他一样,答数学卷时有这样顽固的“恶习”,他喜欢从后往前答卷,先解大题。而这一年的高考,理科数学最后一道导数大题难度不小。

    顾雨峥状态不佳,又花了非常多的时间解这两个问,等回过神时,手心已经全是汗,连笔都握不住了

    奥德修斯的妙计中,藏于巨大木马里的士兵于深夜出动,焚屠特洛伊城。战争中,一场庞大的溃败往往是在无声无息中开始的。

    顾雨峥考完第一天的科目便已心知肚明。

    这一年,他注定无法完成那些计划和梦想了-

    高考结束,便是紧锣密鼓的毕业典礼和谢师宴。

    好像这些热闹的场合是故意安排的,为了就是让考试不利的可怜虫们从崩溃的情绪里暂时抽离。

    顾雨峥是“可怜虫”哪个大洋彼岸。

    她未曾抛出的心事终究要落入海水,再无落脚之处。

    夏蔚抬头,看见浓密的树叶虬结着,晃动着,遮云蔽日一般,无声无息,掩盖住过往和将来

    原来啊,原来。

    结局竟是这样。

    第 24 章   顾雨峥

    荣城一高男女生寝室统一规格,一间8人,上下铺,每人一个小柜子,用来放杂物。

    女孩子东西多,柜子里瓶瓶罐罐挤满了,有人还在柜门内侧贴胶贴,粘照片或是明信片,错落又精致。相比之下男生那边就粗糙,一块舒肤佳洗全身的大有人在,还对比了不同出发地到泰国的机票,得出结论:“我们先去广州,从广州直飞,机票便宜,而且听说前一天动漫星城有活动,去逛逛,夏蔚,去不去?”

    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广州不能没有动漫星城。夏蔚猛地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这句话,乐了。

    据说那是广州二次元氛围最浓的地方,一个多层的购物广场,动漫周边、一番赏、模型和手办吃谷圣地,小秋叶原。

    夏蔚当然举双手同意。

    米盈对二次元兴致缺缺,郑渝便帮她找了觉得她有必要替朋友澄清,“是你小瞧她。”

    爱情很诱人。

    但爱情不是全部。

    何况是黄佳韵那样一身刚骨的姑娘,她勇敢地告白,便也勇于承受所有的回馈。

    就这一点,夏蔚坦言,不论是她还是郑渝,都不及黄佳韵果断,热忱,一腔孤勇。

    郑渝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摆手:“聊柜子里边空无一物,柜门坏了半年都懒得找宿管来修。

    顾雨峥是个例外。

    他柜子里东西多,还上了锁,邱海洋没转走之前就试图“窥探”,结果被顾雨峥揪着校服后领拉了回来,只来得及看见柜子里好几个文件袋。

    就是那种平时用熬的黑夜。顾雨峥不缺耐心,原本计划高考后,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便有时间和精力处理家事,可既然是计划,就逃不过意外。

    距离高考还有一周的时候,出了事。

    起因是顾雨峥周末回家时,发现家里弥漫着明显刺鼻的药味,四处搜寻,无果,只在厨房垃圾桶里发现了一点点渣滓。

    质问楼颖,楼颖不承认。

    顾雨峥夺了手机来看,这才发现楼颖最近一直在“大师”那里买所谓养生的中药,并在“大师”的建议下,停了医院开的药物,每日几乎不吃不喝,只靠乱七八糟的中药汤度日,美其名曰,是“清除业障”,长篇大论,尽是荒唐。

    顾雨峥从未这样愤怒过。

    他砸了楼颖藏起来的煮药的玻璃壶,那也是曾经为他煮雪梨水的,满地碎玻璃,在灯光之下频频晃眼。他倍感无力,撑着灶台,肩膀抖得厉害,断断续续说出那一句:“妈,你非要这么对自己么。”

    被骗钱无所谓,孤僻度日也没什么,药也是可以乱吃的么?

    面对儿子的质问,楼颖依旧是往常态度:“不用你管。”

    “除了我还有谁会管你!”几乎是出于本能,顾雨峥吼出这一句,可不消刹那便后悔了。

    他不该这样戳楼颖的痛处。

    “对不起,妈。”

    自懂事以后,顾雨峥没在楼颖面前掉过眼泪,但这一次,他克制不住,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

    “只是你以前也是这样顾着我的。”-

    小时候吃坏东西去医院,那是顾雨峥第一次见妈妈发那么大脾气,因为排队排太久,前面还有人插队。

    楼颖一边担心他的状况,一边和人理论。而顾远坐在长椅上看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儿科急诊里,很多这样的搭配组合。

    小孩子不记事是句谣传,起码顾雨峥记得从小到大的许多细节,一家三口有过甜蜜的时候,也有过分崩离析的痛楚。包括顾远后来如何背叛家庭的,楼颖又是何其无辜的,他都看得明白。

    他没有办法替爸爸做出什么补偿,唯一可行的是快快长大,直到自己生出能挡风雨的羽毛

    原本想得妥帖,可面对愈发深陷的楼颖,顾雨峥发觉自己不能再等。

    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未必给人准备的时间。

    顾雨峥把手里积攒的所有证据材料整理好,直接报了警。

    楼颖先是气急败坏,疯了一样地拦,而后便是对顾雨峥拳脚相加,她指着儿子的脸,恶狠狠地嘶吼:“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和你爸为什么都不肯放过我?”

    顾雨峥红着眼,声线却稳。

    “妈,该醒醒了。”他说,“躲不掉的。”

    所有不幸都能用自己构筑的城墙隔开吗?那些砖石真的风雨不透?

    人真的能一直活在自己构建的虚假世界里吗?

    所有天灾人祸,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

    楼颖曾问过孩子,于是先给他吃定心丸,说楼颖没有参与传播和盈利,大概率不会有牵连,然后便是催促顾雨峥赶紧回家:“马上就要高考了,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考试。”

    楼颖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出神,也被教育:“你也真是,有你这么当妈的么?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时候,你不陪着,不照顾,反倒要孩子来为你操心。”

    顾雨峥挡在了楼颖身前。她消瘦到可以完全隐匿在儿子的影子里。

    “谢谢您,我妈妈情绪不好,我带她走。”

    他转身,蹲下,将楼颖紧攥的冰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抬头看着她:

    “妈,我们回家。”

    所谓父母与孩子来装各科卷子的文件袋,透明的,整整齐齐,摞了一排。

    他龇牙咧嘴:“你没事儿吧顾雨峥?学疯了?回宿舍还刷题?自虐有瘾。”

    顾雨峥把柜门关上,拧好钥匙,从邱海洋身边路过:“对,我自虐。”

    来到荣城三年了。

    顾雨峥柜子里的文件袋越来越多。

    不过里面的内容却和学习无关——那是楼颖这些年被“大师”蒙骗的所有纸质证据,其中包括数不清的银行转账,流水公证,远远高出市场价的购房合同,以盈利为目的传播的视频音频课程

    其实顾雨峥攒这些东西攒了远不止三年。

    万事计划为先的人,下定决心搜集这些东西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留心和坚持。万幸,楼颖平时粗心,和“大师”的来往处处留痕,这给了顾雨峥机会。

    之所以把这些东西放在学校宿舍,是因为这里最安全,不会被楼颖发现。

    伺机出动的捕食者,往往都要经历漫长难,大概就是要相互亏欠,又相互弥补。

    如此度过一生-

    楼颖回家之后便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足足一个星期。

    顾雨峥无法安心,和班主任请了假,白天在学校上自习,晚上回家。

    每天送进房间的证,我的情况一定比你复杂了英国的院校,和妈妈一起到全新的地方安家。

    文学作品里总是这样描述的,人若是想摒弃前尘,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便是到达异乡。这也是顾雨峥选择出国最大的原因。

    楼颖问过顾雨峥关于国家和学校的选择,她不懂,没关系,顾雨峥擅于计划和落实,他从不会贸然地做任何决定,但凡走出一步,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只是一点。

    多雨的气候恐怕令人难以适应。

    顾雨峥收拾行李时翻出了荣城一高的校服,莫名其妙小了几个码,看上去像是女生的。

    他没有多想,只是猜测,大概是毕业典礼拍毕业照时一片乱哄哄,谁不小心拿错了吧

    后来的一段日子,楼颖慢慢发现,顾雨峥开始习惯看一些动画片,涉猎一些电脑游戏。明明他从前并没有类似的爱好。

    顾雨峥笑说,是因为他从一个人那里听过一种说法——动漫,水,饭,药,楼颖都一声不吭地吃下了,只是不肯说一句话

    高考当天早上,顾雨之一。

    他极少有落魄失态的时候,只是自己曾无数次设想过的“未来”,如今毫无实现的可能,沮丧便难以抑制。

    谢师宴当天,无可避免地喝了点酒。

    走出饭店大门,在门口躲清静,吹风出神时,却不小心听见了别人打电话。

    黄佳韵在大门另一侧,坐在石阶上,大概也是受酒精所扰,一边哭,一边对着话筒喋喋不休,模糊的言语顺着风传来,隐约听得轮廓,好像是一场失败的告白。

    出于礼貌,顾雨峥转身便走,他想把空间留给先来到这里的人,没想到,却被人叫住了。

    “你站住!”黄佳韵喊他。女孩挂断电话,脸上泪痕还没消,“我聊完了,地方让给你。”

    同为失意人。

    顾雨峥认得黄佳韵,是因为她曾经帮过自己一个忙——那年运动会,他撞见了夏蔚的窘迫,在小超市买了东西急急跑上楼,却不知如何交到夏蔚手上。

    黄佳韵刚好路过走廊。

    于是求助变得理所应当。

    黄佳韵也是自那时起知道了这位年级第一的秘密,原来暗恋这件事是如此平常,又是如此公平,无人逃得脱。

    他们都是失败的暗恋者

    “你刚听见我打电话了?”

    午后的路边,但我还是说出口了,即便被拒绝,我也不留遗憾。”

    顾雨峥承认,自己远不及黄佳韵勇敢。

    他实在是个俗套的人,感情面前胆怯,懦弱,不体面。

    “我们打算毕业旅行,你还有机会。”出于“惺惺相惜”,黄佳韵加了顾雨峥的联系方式,并把旅行计划告知,“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试一试。”

    “你要知道,夏蔚他多次的那个问题——顾雨峥,你恨不恨?怨不怨?其实何尝不是在质问自己。她有怨恨,无法消解,只能暂且搁置。苦海里翻滚,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挺直腰杆寻一口气的。

    她宁愿双腿陷在黏土里,起码这样不痛不痒。

    捂住眼睛和耳朵,日子就还能继续过下去。

    但顾雨峥非要把楼颖的双手扯开,让她好好看看周围——不要再逃了,不要再躲了,没用的。

    很痛苦的一段自救之路,但人要往前走。

    只能往前走

    恰好赶上邪教严打期间,派出所受理案件。

    顾雨峥积攒的这些东西派上大用场,且能顺藤摸瓜找到更多幕后的人。

    负责的警官看见顾雨峥还穿着校服,只是个半大那么好,暗恋她的可不止你一个,”黄佳韵很好心,“你需要我帮你问问她吗?比如,她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顾雨峥几乎毫不迟疑:“不要。”

    有,或没有,好像并不重要。

    顾雨峥也是在这天午后,在热辣太阳的直射之下忽然领悟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当下的结果,只是正如黄佳韵所说,如果这份心意他不说出口,会遗憾一生。

    圣诞节的苹果只有一个。

    十八岁炽烈的心动也只有一次。

    他想尽到所有的努力

    顾雨峥纠结了一整夜,接受了黄佳韵的提议。

    第二天,踏上了飞往广州的航班-

    按照黄佳韵发来的“旅行攻略”,那张无比细致的手绘地图上显示,夏蔚她们打算先去广州逛漫展,然后去泰国。

    顾雨峥没来得及更新护照和签证,要想找到夏蔚,只能在广州“围追堵截”。

    动漫星城那天在搞主题活动,一眼望过去,眼前皆是穿着汉服和cos服的男生女生。彼时的顾雨峥并不是个了解二次元文化的人,他全然不理解眼前的热闹,只能在广场最显眼的楼梯处等待。

    楼梯拐角有个等人高的龙猫,顾雨峥拍了拍那龙猫的脑袋,一边担心夏蔚会不会在人群中迷路,一边默默练习着见面后的开场白。

    他就这样草率地突然出现,可千万不要吓到她

    然而。

    顾雨峥在广场等了一整个下午。

    从下午一点到下午五点,直到活动结束,汹涌的人潮散去,他始终没有等到想见的人。

    他猜,会不会是行程临时有变?

    可黄佳韵的电话打不通了。

    之后的几天也皆如此。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变相的“婉拒”。

    顾雨峥在广州住了两天,翻遍了通讯录和所有好友列表,十分不甘地认下这个事实——三年来,碍于他的不够勇敢,错过了无数次认识夏蔚的机会。以至于到了一切的尾声,他连找到夏蔚其人的途径都没有

    谁能说这不是命定?

    按照原本的设想,这场旅途的目的只是为了打消自己的遗憾,那么行至此处,一切都安稳按照轨道运行着,好像没有什么可抱怨。

    事与愿违,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只是。

    有些讲起来满纸错落的故事,有些因情而生的愤懑与感叹,缘分阴差阳错的沮丧和难以释怀,唯有自己切身体会过,才能感悟。

    什么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什么是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顾雨峥回到荣城后,没过几天,高考成绩公布。

    与预想的差不多,清北的愿望落空,但好在,名校众多,仍有选择空间。

    楼颖在房间里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像只夏末濒死的蝉一般,不断回想自己的前半生。直到收到手机推送高考新闻,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高考早已结束,分数已经下发。

    她很想和无数妈妈一样,翘首以盼孩子的高考成绩,那份荣耀就像是迎接战场归来的骑士可她做不到。

    楼颖发现自己面对儿子时越来越胆怯,特别是直视他一如既往、永远不改的沉静目光时,她总觉得那沉静之下有隐约裂纹,像是重压之下的薄薄冰面。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把小时候活泼外向的孩子养成了这副样子。

    还有更令人难堪的,转念想来,正是因为她太过忽略他,才会有今天。

    相扣相连的一环又一环,顾雨峥什么都没做错,可偏偏一切都要他来担。

    而她呢?

    顾雨峥那一句“该醒醒了”,好像重锤击在她的面门,楼颖在多日来的回溯和思考里,逐渐清醒过来,可她依然不敢和儿子说一句“抱歉”。

    她羞愧难当,说不出口

    火箭班的速度一向最快,成绩单邮寄到家,紧接着便是统计填报志愿。理科班一共五个人上线清北。顾雨峥去了市图自习室,电脑停在填报志愿那一栏,迟迟未动。

    楼颖出了门,第一次,自己去市场买了食材,顾雨峥晚上回到家时,看到了满桌饭菜。

    他其实根本吃不下,但还是默默坐下,拿起了筷子。

    楼颖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时,口中喃喃:“手生了,挺难吃的。”

    顾雨峥只是笑了笑,说没关系。

    埋头吃饭时,听到楼颖又开口了。她知道孩子考试成绩不尽人意,所以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找补:“北京的好学校还有很多,也不一定非要那两所,报完志愿,可以先去看一看,熟悉一下环境。”

    顾雨峥没有回应。

    他始终淡淡的,那表情好似在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妈,”许久,他放下筷子,语气平静,“你呢?你想去哪里?”

    楼颖被问得一愣,而后突然想起顾雨峥很久前说过的话——不论他去哪里,一定要带着妈妈一起,否则难以安心。

    楼颖忽然鼻酸。

    她看着儿子的眼睛,根本无法接话。

    顾雨峥眼,双手盖脸时颤抖得厉害。

    那些很多年前教给顾雨峥的东西,如何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如何坦荡行事,如何不畏不惧行走世间这些,连她自己都忘却了,却不曾想,顾雨峥记得这样牢,并严格规训着自己。

    在没有任何人关照的的情况下,依然长成今天的挺拔模样。

    一时间不知该自豪,还是该自惭形秽-

    这一年的八月,楼颖终于下定决心,在顾雨峥的陪同下回到上海,和顾远协议离婚。

    一场旷日持久的闹剧终于结束,包括顾远在内,好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楼颖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只是要了自己分内的财产和顾雨峥读书的费用,至此与顾远再无任何瓜葛。

    放下了执念,人会变得轻盈。

    也是在这一年,顾雨峥申,饭店门口,借着浅薄的树荫,两个并不熟悉却拥有相同烦恼的人,随口闲聊。

    “听见也没事。”黄佳韵使劲抹了一把脸,“我敢作敢当,顾雨峥,我比你强。”

    顾雨峥并不否认,黄佳韵的犀利发言精准戳中他的心事。

    考试失利只是遗憾之一,他今日的失落还有一部分原因来自夏蔚。算起来,最近与夏蔚碰面的次数不少,从同一考场的巧合,到拍毕业照时的远远相望,再到刚刚的宴会厅走廊。

    他那样认真地与她对视了,可结局还是匆匆交错。

    “我失败了。”顾雨峥低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

    失败,高考失败的连锁反应是,他曾经计划好的相识与表白都将变成一场空。

    或许正是因为不熟,有些情绪不必伪装,有些话也更能直白说出口。黄佳韵直接发问:“你考砸了?”

    她晃晃手机:“我保游戏,二次元的一切就相当于另一个世界,你比别人多一个世界可以体验。

    而且,这个世界并不会拽着你下沉和萎靡。相反,它会教你勇气与真诚,带给你短暂休憩,然后拖着你,不断上升。

    楼颖也笑了:“听上去好像也很适合我啊。”

    她指着顾雨峥的电脑屏幕,正在播放的是海贼王:“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compass,”顾雨峥说,“永久指针,能不受洋流和磁场影响,永远指向正确的方向。”

    很长一段时间里,顾雨峥偶尔想起夏蔚时,会学着玩夏蔚喜欢的游戏,看几集夏蔚喜欢的动漫,也正因为此,他意外知晓了她网名的出处。

    竟是这样简单的含义,中二的热血,却有深刻的浪漫。

    如果过往是条长线,盘旋婉转,是不是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首尾重合?

    英国东部连绵的雨幕,好像终日不歇,顾雨峥每次凝神放空时,总会莫名想起一方蔚蓝如水的天穹,一轮太阳,还有一个人。

    暖意升腾,光照大地。

    顾雨峥默默自白。

    诚然,我是个无趣的现实主义者,却也有过妄想,我希望也能拥有那样一枚珍贵的指南针。

    愿它体恤,给走得更远些,他们别无选择。

    周一策划部门例会,顾雨峥主持,讨论到最加了微信,是顾雨峥提出的,他将自己的手机递过来,无比自然地。

    反倒是夏蔚丢大脸,手指哆哆嗦嗦按错好几回。

    顾雨峥的微信头像是realcompass的游戏图标,点进朋友圈,仅显示半年,除了几条国内外游戏咨询,没什么可以“视奸”的内容。

    夏蔚对着空白的聊天界面发了一会儿呆。

    又打开了电脑,翻看浏览器和社交平台。

    也是意料之中,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realcompass几年前在国外发行,当时只是个小工作室,后来接受了国内投资,团队回国。夏蔚想起今天下午顾雨峥被人提及时的title,是主策划,那也是创始团队之一?

    可她完全搜不到关于顾雨峥这个名字的任何,他宛若透明。

    最后的最后。

    夏蔚打开了realcompass,登录。

    作为重度玩家之一,她但凡工作不忙,基本每天都能保证在线时长,在公频里开麦发言、插科打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只不过,往常她看见公频里有玩家因为关卡难度和角色平衡而“亲切”问候策划全家时,总会一掠而过,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他们在骂顾雨峥予你庇佑。

    使你之后的航行与冒险,都能平平安安。

    愿它慷慨,给予我指引。

    雨过天晴之时,我们还会再见。

    第 25 章   夜雨、琴声和矿泉水

    七月的上海,碰上一日好天气。

    不过高温暴晒的后遗症是,临近傍晚,城市每一棵行道树都被抽干了精气神,叶片卷曲着,无风,静默,闷滞。从树下经过都会徒增心焦。

    realcompass周年睛里的色彩明明灭灭,使人一时间怔然:“妈,我不一定必须去北京,我只期望我们可以一起走,不论哪个城市,我都无所谓。”

    “只要你能好起来。”他说,“妈,我不需要你为我委曲求全,也不需要你为我争取任何利益,只是我们不能停在原地。”

    在顾雨峥小时候的记忆里,楼颖很在意孩子教育,和总带他出去打球运动的顾远不同,她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知书达理的“翩翩君子”,催着他看各种名著,背各种古文。

    张之洞的《诫子书》里,有那么一句顾雨峥背得最熟——勿惮劳,勿恃贵。志之志之,勿忘勿忘。

    高考失利,他不是没有失落和遗憾,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一蹶不振。不能畏惧辛劳,不能自恃高贵,谁都有跌落云端的一日,只是要记得,落下来,还要再攀回去的。

    “妈,都过去了。”顾雨峥说,“会好的。”

    听到这句的楼颖再也控制不住眼泪。

    她太瘦了,敢懈怠,更不敢辜负。

    看时间还早,外公应该还没睡。

    夏蔚打了个电话,想拜托外公明后天记得收快递,可家里座机没人接,又打手机,也是一样,没办法,只能远程打开家里的监控。

    果然,监控图像里,外公正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握着遥控器,很入神,完全没听到手机响。

    夏蔚通过监控大喊:“外公!接我电话呀!”

    外公猛然回神,环顾四周才发现是监控在说话,于是蹒跚过来,拍了拍摄像头,就当是拍夏蔚的脑袋了:“你又装神弄鬼吓外公。”

    “嘿嘿,”夏蔚笑,“想我没呀?快,接视频电话。”-

    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难免下降,并且忽如其来。

    外公七十多了,风湿的老毛病还在,又添了点小病痛,比如高血糖,耳背,还有健忘。再也不是能骑自行车载着夏蔚奔赴高考考场的时候了。

    夏蔚偶尔想起,总会心酸得难受。

    当初高考成绩出来,报志愿,郑渝踌躇满志去了重庆,米盈哭哭啼啼去了广州,最不想离家的都远走了,最期待行万里路的,反倒留在了家门口——夏蔚放弃了北京,浪费了近二十分的分差,执意报了省内的大学,学工科。

    那年暑假,外公在楼梯间摔的一跤实实在在吓到她了。

    上了年纪,身边离不了人,家里没有其他亲戚走得近,夏远东又远在国外,组建了新的家庭,夏蔚思来想去,只有她来照顾。

    省内好,省内能经常回家。

    包括毕业后择业,夏蔚也将这个因素纳入考虑中。她不想离家太远,可/荣城又太小,没有合适的公司和专业对口的岗位,这样一来,自由职业就成了优先级最高的选项。

    那时夏蔚经社团介绍,已经拍过一些电商和杂志了,大家夸她表现力好,总能保持元气少女感,眼缘这东西是老天给的,她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再后来,入了coser这一行,有兴趣爱好加持,更加如鱼得水

    平心而论,夏蔚很感恩,她入行以来吃过亏,比如不懂合同,被经纪和工作室坑,比如接不到商单,小透明时期入不敷出但好在没有永远低迷。

    她现在每月行程和收入尚可,最重要的是,场场活动之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往返,就可以回家。

    外公阻拦过:“我们夏夏还是找个稳定的工作吧。不用操心家里,外公还没到行动不便的时候。这份工作不是不好,而是”

    而是实在太奔波,太辛苦了,昼夜颠倒,长途跋涉,一个小姑娘天南海北地跑,许多时刻都是咬牙扛过来的。

    夏蔚不这样觉得。

    什么工作不辛苦呢?现在的生活她非常满意,非常知足。只是即便常常回家,也还是有不放心的时候,担心外公一个人出什么事,只好在家里安了监控。

    “外公,我现在在上海,这次出来的时间久,马上还要去长沙,可能要忙完下个周末才能回家。”

    外公摆摆手:“夏夏忙自己的吧,注意安全就好。”

    透过视频,夏蔚看见外公嘴角有没擦干净的渍,于是笑:“外公晚上做什么好吃的啦?”

    “吃了什么”外公对着手机屏幕愣了片刻,“哎呀,这记性,吃什么都忘了”

    夏蔚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她总觉得外公最近记性越发差了。

    对此小老头还很不服气:“外公七十多了,记性差很正常,反倒是你,二十几岁,出门还不认路呢。”

    一句话戳到夏蔚痛处。

    如今这份职业哪里都合适,唯独,对她的路痴属性太不友好了。

    每次到一个不熟的城市,总要在路上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打车还好,若是步行,每逢路口她都要停下来,跟着手机导航的小箭头,东南西北原地转一圈,才能确定方向。一旦碰上网络延迟,冤枉路就不知道要走多少了。

    她想起今天周年庆上碰到的工作人员,就在刚刚,还给她发微信呢:

    [实在抱歉啊夏夏老师,第一次线下大型活动,我们失误了,没有安排足够的车接送各位嘉宾,和您道个歉。]

    [夏夏老师您回到酒店了吗?]

    [应该给您送到园区外的,我看您好像不认路啊,呵呵,怕您迷路。]

    [不打扰了,您早点休息。]

    夏蔚正对着镜子卸妆,看着这满屏慰问,虽然头疼,还是回了个“辛苦了”的表情包。

    外加一句晚安

    细说起来,今天活动结束时,她并非自己一个人离开现场的。

    现场实在粗糙,连个嘉宾通道都没有,是沾了老同学的光。

    她甚至无需打开手机地图。

    顾雨峥陪她走到了园区大门口-

    夏蔚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到顾雨峥。

    更没想到顾雨峥回国了,还在游戏公司工作。

    她试图幻想顾雨峥对着电脑认真工作的模样,然而,无果

    太多年没见了因此手指骨节和皱纹都那样明显庆结束。

    回酒店的路上,经历了日落和堵车。网约车司机是个话痨,若是往常夏蔚八成要和人家聊一路的,但今天着实累极,上车先拜托空调开到最大,然后便迷迷糊糊睁不开眼了。隐约听到司机在发微信语音,一会儿说这扰人天气,怎么好多天没下雨,一会儿说博览中心附近又排单了,好多奇装异服的小年轻

    作为奇装异服之一,夏蔚已经成了一滩烂泥。

    进房间,窗帘拉死,蹬掉靴子,摘掉美瞳,脱掉c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有些粗暴,唯独对待假发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东西太娇贵,找靠谱的毛娘工期又长,等不起。做完这些,才敢大字型躺在床上,活动活动站麻了的脚趾。

    只能稍稍他,只是以出来透透气为由,送她到园区门口打车。

    室外闷热得紧。

    夏蔚身上厚重的cos服使她额角浮起汗,可悄悄看一眼顾雨峥,还是刚刚接受采访时的装束。他个子高,身架清峻,一身黑色西裤和白衬衫,没有冗杂装饰,领口拧开一颗扣子,袖口则挽到了小臂。

    还是那般落拓清爽的模样,

    只是比多年前印象里多了些成熟姿态

    他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热?

    唯一的违和是他单手拎着夏蔚的包,还有拍摄道具,一个庞大的枪炮造型。夏蔚反复说这个不重,但顾雨峥只是朝她笑笑,说,不要见外。

    他笑起来时,眼底的冷薄感会被冲淡,或许也和今日的大太阳有关,夏蔚总觉得多年不见,顾雨峥从前气质里的孤冷不再,通俗些讲,有了那么点“人气儿”。

    夏蔚为自己的腹诽感到惭愧。

    她在顾雨峥身边走,步调很慢,大概都觉生疏,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

    快到园区门口时,一个小女孩从身后匆匆跑过来,一脸急切,哀求夏蔚能不能拍一张拍立得,刚刚在里面没拍成。按理说营业已经结束了,但夏蔚总是不好意思说拒绝,尤其是面对小朋友。

    她下意识看向顾雨峥,而后者很自然地朝她笑笑,竟一秒get她的意思,把道具递过来,轻轻开口:

    “没关系,我等你。”

    拍立得也就是一秒钟的工夫。

    小女孩道谢,迅速跑远了。

    夏蔚手上的道具和包又极其自然地回到了顾雨峥手里,伸手接过的时候,夏蔚看到他骨骼分明的腕骨和手指,忽然就耳朵发烫。

    她匆匆挪开目光,假装看向路边的方向,心跳声快要压过周围喧嚣-

    把东西收拾好,洗完澡,调暗灯光,钻进被窝。

    夏蔚很累,但一想到顾雨峥,就又睡意全无了。

    傍晚临分别时,他们差,消息往来不多。从前盲目迷信的“大师”只干了那么一件好事,让楼颖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未改。

    除此之外,楼颖如今也有自己的生活,今天要去攀岩,明天要去徒步,百忙之中询问顾雨峥的工作,得知社畜处境那样艰难,还会说几句风凉话:“年纪轻轻是要努力些,不然没有女孩子喜欢的,你都快三十了。”

    顾雨峥笑了声,回消息:“多谢关心,还有几年呢。”

    楼颖:“保持身材,不要秃顶。”

    顾雨峥:“感谢提醒。”

    三年前,顾雨峥和伙伴们一起回国。realcompass在那时就已经小有成绩,但因为是几个朋友攒了个小作坊一起做出来的,很多地方不规范,也缺钱,天花板抬手可触。

    这时国内一家公司表示愿意投资,前提是整个团队回国,方便管理。

    为了让这个游戏。

    夏蔚不乐意了。

    【理智发言啊各位。】

    然而,毫无重量的一句发声,很快就淹没在频道里了

    终究困意击败一切。

    夏蔚拿着手机很快睡着了,中途感受到手心里微微震动,是微信消息,她原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可半梦半醒中想到顾雨峥的脸,倏地清醒过来。

    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

    夏蔚看着不再空无一物的聊天记录,反复确认多次。

    没错,是顾雨峥发来的消息。

    就在刚刚,他发来简短的一句:[抱歉,今晚有个应酬,刚结束。]

    夏蔚琢磨半晌,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特别是这个“抱歉”。顾雨峥在抱歉些什么?

    她咬着指甲,回了个“辛苦了”的表情包。就是刚刚给活动工作人员发的那个,打工人常用礼仪。

    顾雨峥很快回消息——

    Yz.:[希望没有吵到你。]

    Yz.:[明天的航班去长沙吗?]

    夏蔚疑惑:[你怎么知道?]

    Yz.:[我看到了你休息。

    今日份工作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先在社交账号发条动态,艾特游戏官号和主办方,感谢邀请,然后在广场搜搜场照返图,挑一些回复,最后是整理今天收到的无料,礼物还有手写信,把所有东西打包。拿不动,就找个快递一个不落邮回家里。

    夏蔚入行至今,全平台粉丝破了两百万,头部称不上,但也不算寂寂无名。依靠粉丝经济的行业其实大差不差,到最后都是拼个人ip,有人喜欢你,你就要尽最大努力,对得起这份喜欢,夏蔚不,许多轮廓已经模糊了。

    最令夏蔚想不到的是,他们会相认。

    顾雨峥认识她,还无比熟稔地喊出她的名字

    傍晚时分:[我的意思是,你认识我?我们高中时好像没有交集。]

    嗯态度好像有点硬。

    夏蔚唯恐顾雨峥误解,赶紧发过去一个可爱猫猫的表情,试图缓解尴尬,或者,拉近距离。

    顾雨峥那边迟迟没有回话。

    夏蔚趁这个时间下床,拧开一瓶矿泉水,吨吨灌了两口。

    见顾雨峥还是沉默着,她便将话题转走:[你这些年一直在上海吗?我听说你大学出国了。]

    屏幕上方终于有了动静,显示正在输入中。

    片刻。

    Yz.:[之前一直在英国,三年前回来的。]

    这就和网上的资料对上了。

    不知怎么,和顾雨峥说话总是有种不真实感。

    但夏蔚觉得自己有进步,可能是她在工作中磨炼了脸皮,也可能是网线隔开了距离,起码和高中相比,她能够较为坦然地和对方有来有回,不至于任由羞赧胆怯压顶,讲不出一个字-

    顾雨峥刚回到家。

    上海的住处在徐汇,老小区,特意挑的,为的就是闹市里的烟火气儿,从前极不喜欢热闹,但人会成长,也会变。且最奇妙的是,当你意识并接受自己的变化,正是成长的开始。

    室内装修极为简单,工业风,唯独有个较为惬意的阳台。

    顾雨峥晚上喝了酒,这会儿拧开一瓶水,站在阳台回消息,冷白的屏幕光线描摹五官轮廓,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打字时竟一直在笑。

    看了看时间,快零点了,想到手机对面的人今天忙了一整天,于是提议:[早点睡。]

    可是消息刚蔚可从来没有i过,他曾经无数次羡慕她的朋友们,承接她的话痨属性,也挺快乐的。

    望向窗外一片模糊夜景,他提示夏蔚:[你拉开窗帘。]

    、compass:[啊?]

    夏蔚迟疑地走到窗前,将窗帘掀了一个小角,瞬间被窗外汹涌雨幕惊到了。

    明明傍晚时还晚霞漫天,这雨水竟然说来就来,一连几日干涸的树叶得到洗刷,叶片垂着,偶有车灯晃过的一霎,闪闪发亮。

    她的酒店房间在二楼,很低,很近,好像将窗打开,伸手便能触到行道树的枝梢,只是她分辨不出,那是悬铃木还是香樟。

    雨水敲打在窗沿,又溅,活动刚结束,场地所在的整个园区都是乱哄哄的,kt板,广告牌,条幅,横七竖八扑了满眼,再加上刺目的落日余晖。

    夏蔚被晃了眼,除了炽热的阳光,还有她身边这个人。

    顾雨峥对她说了那句“好久不见”之后,并没解释其的微博,置顶是本月行程。]

    夏蔚这下子彻底精神了。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把床头灯开到最亮。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顾雨峥大概率早就在社交平台关注了她,怪不得今天能一眼认出,可她翻了几页自己的粉丝列表,根本不知道哪个是他。

    连他是自己最喜欢的游戏的主策划,都是今天才知晓的。

    信息不对齐,这可一点都不妙。

    夏蔚把空调又调低了几度,试图驱散脸颊的热度。隔着网线,没有面对面时的窘迫和紧张,她决定打直球:[所以你知道我?]

    隔了一会儿,觉得表述不严谨,又补一句到脸上。

    夏蔚看了一会儿,把窗关上了。

    她本想问顾雨峥,怎么总是一见你就下雨呢?可打好了字,又一个一个删掉了。

    总觉得有些过于亲昵,不大合适。

    她静静听着雨声,背靠着冰凉玻璃,斟酌许久,为今晚的聊天写下结尾:[这场雨来得太晚啦!]

    紧跟一句:[今天很高兴见到你,老同学!晚安啦!]

    见顾雨峥一时还没回话,夏蔚手指微动,往上划了划,发觉他们的聊天里,到底还是绿色框框更多。

    她的发言快要比得上顾雨峥的两倍。

    真是冒昧。

    既然如此,干脆话痨到底吧。她长按,引用今晚顾雨峥发来的第一句话:[忘了问你,为什么要抱歉?]

    厚实密集的雨滴砸在窗户,会有叮叮咚咚的声响,好像零落生锈的琴键,在不按乐谱乱弹。夏蔚盯着那“正在输入中”。

    很久,才得到顾雨峥的回话,寥寥几个字,散落在线谱里。

    [抱歉,为这场迟到的雨。]

    他说。

    第 26 章   贝壳、蘑菇和拍一拍

    夏蔚盯着顾雨峥的消息,打字的手指迟迟按不下去

    哎不是,啥意思?

    她发了个猫猫问号,很快得到回应。

    Yz.:[替上海的天发出去,几乎同一秒,对面的消息也送了过来。

    、compass:[哦哦,我一直在荣城,平时有工作就会全国跑,今天刚好在上海,好巧哦。]

    巧么?

    顾雨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上面那句早点睡撤回了。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困。

    、compass:[我起来喝水,一点都不困,你困了就休息,不用在意我哦。]

    、compass:[上海太热了,我快中暑了,只能多喝水续命。]

    、compass:[是不是好多天都没下雨了?]

    顾雨峥刚从夏蔚的朋友圈退出来。她的个签是“ie浏览器,有时i,有时e,多数时候会卡。”

    笑意更加遮不住的看法吗?]

    夏蔚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两眼冒光。

    确定要聊这个么?那我可就不困了。

    能和游戏策划1v1对线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夏蔚从自己小时候玩的游戏开始讲起,讲游戏玩法,讲版本更迭,讲氪金经验

    realcompass已经是目前国内评价最高的二次元mmo了。mmo游戏的通病是需要玩家投入大量时间,和短平快的市场大方向相悖,但依然有人喜欢这种沉浸感极强、既有合作也有对抗的游戏模式。

    就比如夏蔚。

    之前在网上看到有人玩梗,说小时候最渴望拥有一台流畅的电脑,还有不受家长管控的自由时间,能随心所欲打游戏。

    现在长大了,时间有了,电脑也不卡了,卡的却是自己了。

    夏蔚实有同感,实实在在心酸了一下,

    每天工作结束,俨然累成一条死狗,打开电脑只会对着屏幕发呆,没精力,更没有喊一声就能马上上线的朋友。

    成年人的生活真的一言难尽。

    这一路上的得失,不能计较得太仔细-

    顾雨峥早上会出门晨跑。

    行业原因,平时加班狠,不锻炼很难撑得住。只要头一晚不是通宵,基本可以维持。且住处附近就是衡山公园和徐家汇公园,绿化令人放松。

    跑步结束,回家冲个凉,早饭时给楼颖回消息。

    母子俩隔着时近玩家反馈较多的关卡难度问题,他提到和夏蔚的对话:“昨晚我和一个玩了很多年mmorpg的朋友聊了一下,她的一些反馈比较典型,比如”

    “停一下,”旁听会议的林知弈出言打断,他早上没吃饭,拿了盒牛奶喝,吸管卡拉卡拉响,“顾雨峥你在国内还有朋友呢?”

    会议室里众人哄然笑出声。

    顾雨峥撑着漫了

    各部门开会时林知弈基本都要旁听,策划部门因为是顾雨峥在把控,他最放心。

    会议结束,已经是中午,顾雨峥还在敲电脑,林知弈打了个呵欠,看一眼手机,催促着:“快啊,你不是约了个什么科技新闻的采访?这都到时间了。”

    他打量顾雨峥:“你最近了。细细想来,他印象里的夏气跟你道个歉。]

    他引用了她上面说的那句“上海太热,快要中暑”。

    Yz.:[天气虽然控制不了,夏蔚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只是不断想起昨天的日落。

    顾雨峥走在她身边时,他说话时微凉的嗓音,还有抬手帮她拎东西时的微小动作,总能敲打她的神经,毕竟是年少时喜欢过的人,如今面对面还是会紧张,时不时脸热,莫名其妙地。

    再加上昨晚的熬夜聊天,夏蔚有一种感觉,好像以前隔着一整个操场才能悄悄窥探的人,忽然间从朦胧变得鲜活具体。少年从模糊的记忆里走出来,磨砂玻璃啪地一下清晰了。

    夏蔚实难形容这种微妙。

    透过玻璃,她看到的不仅是从前的顾雨峥,还有十八岁时的自己。

    莽撞,冲动,逃不脱的多愁善感。

    还有无数次,难以遏制的怦但我会和市场活动部门提议,以后线下活动预算调整下,起码不要让嘉宾中暑:)]

    夏蔚一时语塞,赶快解释自己是开玩笑的,可看到消息结尾处的符号笑脸,才意识到顾雨峥大概率也在开玩笑

    会说笑的顾雨峥。夏蔚深刻体会到岁月对人的雕刻究竟多么无声无息,又巧夺天工,起码高中时的顾雨峥不像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不知不觉中,大家都在变。

    夏蔚躺倒在床上,举着手机回消息:[没那么娇气!商展同人展大大小小的活动我都常去,线下不可控因素的确太多啦,可以理解。不过]

    不过她回忆起下午,可以称得上“一团乱”的活动现场,还是很想替大家发声:[大家聚在一起是因为喜欢同一样东西,体验感当然是最重要的,你觉得呢?]

    顾雨峥一点即透:[接受建议。]

    他继续问:[作为玩家,我可以顺便问一下你对游戏是不是吃错药了?以前从来不爱搞这些,公众场合绑着你都不去,结果昨天周年庆突然愿意参加,今天又约了采访,你想干嘛?开屏啊?”

    顾雨峥没抬头:“给你约的,我不去。”

    “啊?”

    “搭个线而已。”顾雨峥摘下眼镜撂一边,按了按鼻梁,“来采访的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我帮个忙,给他行个方便。”

    “你可以啊你,我真以为你孤家寡人怪可怜,结果最近又是朋友又是同学的,生活很丰富嘛那为什么我一个人去?”

    顾雨峥头疼:“这种抛头露面的事,你擅长。”

    “我擅长?”

    “嗯,你形象好,你去吧。”

    林知弈果然站起身,拽了拽衣服下摆:“你要这么说,那哥们儿可就去了。”

    顾雨峥重新戴上眼镜,皱眉看着电脑,没理他,只摆摆手,意思是快滚-

    一场夜雨结束,雨过天晴,上午的空气和阳光最澄净。

    但夏蔚错过了。

    她还没醒,房间被厚厚的窗帘遮着,透不进一丝光,自然也照不到她大字型的不雅睡姿。昨天和顾雨峥聊得太晚了,手机什么没电关机的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忘了挂请勿打扰,打扫阿姨敲响房门,她估计要睡到下午。

    手机插上数据线,有许多消息和提醒挤进来,最上面一条来自Mine,问夏蔚,昨天的周年庆还顺利吗?

    Mine本名叫彭茵,是夏蔚的大学学妹,数媒专业在读,因为喜欢斩赤红之瞳里的玛茵,所以给自己起了这么个英文名。平时夏蔚一个人忙不开的时候,会让彭茵帮忙运营一下社交平台,或是剪剪视频,算是个远程的兼职助理。

    Mine:[顺利就好,晚上飞机别忘了。我是想找你说说话的,我和我男朋友吵架了。]

    夏蔚使劲揉揉眼睛,回复:[我还没有完全醒,打字困难,语音吧。]

    从前上学时,室玻璃门打开了:“部门会议,闲杂人等麻烦离席。”

    林知弈举起双手:“好好好我闭嘴。你地盘,你老大受累,那还有盒牛奶,递我一下。”

    又是一阵笑。

    每个打工人都希望在氛围好的团队里工作,即便工作劳累些,但心态轻松,没有勾心斗角。

    林知弈是realcompass游戏的制作人,严格来说是顾雨峥的上级,统筹主管整个游戏。但脱了职位,他也是顾雨峥在国外读书时的校友兼学长,当初刚决定做这个游戏时,他极力把顾雨峥拉入伙,再然后,一步步走到今天。

    说起来,更像是一场梦。

    造梦者这个形容,实在是太浪他当初暗恋你很久。”

    “放屁,他说暗恋我,就真的是暗恋了?谁知道是不是哄人的?”

    夏蔚起床洗漱,吐一口牙膏沫:“这个东西嘛,不好讲。”

    她没双箭头恋爱过,可她暗恋过啊!提起这个话题,还是有故事可以聊的。

    夏蔚从自己高中开始讲起,讲如何喜欢上顾雨峥的,又是如何怂巴巴暗恋的,再到后来,无疾而终,分别四方还有昨天的意外碰面,真的太巧。

    彭茵有点嫌弃:“这年头谁搞纯爱啊?”

    她问夏蔚:“那你们昨天见到了,怎么样?你还喜欢他吗?”

    “当然不啊!”夏蔚肩膀夹着手机,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已经记不得了,最多最多还是会有一点点心动。”

    “怎么说?”

    其实然心跳

    “懂了,长得好看。”彭茵下定论。

    夏蔚表示同意。

    好看的皮囊谁不喜欢呢?爱美之心天经地义。

    她反复点开顾雨峥的头像傻乐,即便那头像只是个游戏logo。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蹲在行李箱前很久了,像朵不断地迸发孢子粉的大蘑菇,从过往到现在,从回忆到现实,漫天飞扬,全是甜美的粉红色微尘。

    “光说没用,给我看看长什么样?”

    夏蔚也没法展示:“你上网搜搜昨天realcompass周年庆的现场,他是主策,好像有采访。”

    “至于高中时的照片”夏蔚回忆了下,“我没有存在手机里,等我有空回家翻翻相册,我有一张他们班的毕业照,偷偷搞来的。”

    真奇怪。

    有些自以为早已埋起来的记忆片段,如同赶海时不小心踩到的小小贝壳,总在不经意间让你痒一下,酸一下,疼一下。当你弯腰拾起,将上面的细沙吹干净就会发现,它依旧有光彩。

    夏蔚和彭茵讲着话,顺便怀念校园时光,手指却反复敲着顾雨峥的头像。

    变大变小,变大变小。

    终于,头像抖动,一行小字——

    [我拍了拍“Yz.”]

    夏蔚眼睛眯了起来。

    创造拍一拍这个功能样直接,把夏蔚气笑了,一个猛子坐起来:“现在的女大学生怎么回事啊?怎么口不择言呢?”

    她按时间轴细数下午的行程:“同学见面,不是约会实在说不出口,哪怕只是玩笑。

    郑渝伸出三根手指发誓:“行,答应你,绝对保密,不过有期限没?人家签保密协议都有年限的。”

    夏蔚想也没想:“那就十年。”

    十年,好像是个很有仪式感的时间节点,少一点显轻浮,多一点变古旧,否则陈奕迅也不会那样深情咏唱。如此刚刚好,轻捧一点儿浪漫。

    夏蔚算一算,距他们高中毕业已经过去了九个年头。从前觉得遥不可及,一眨眼却已经快要抵达。

    那时幻想过的未来,绝大部分都没有实现,“未来之星”郑渝再没有画过画,死都不在南方生活的米盈直接嫁去了广州,还有黄佳韵这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当成医生。

    夏蔚无从知晓十八岁的顾雨峥怀揣怎样梦想,也并不知道他现在做的这份工作是不是他真心喜欢。

    做游戏,好像是一位搭建异世界的泥瓦工,一枚砖,一抔土,都的人绝对没有用户思维,起码没有为社恐人士考虑,谁不小心误触,怕是要自断手指。

    好在,夏蔚不社恐,她社牛。

    拍一拍没有消息提醒,长按撤回就是了,可她手指还没有挨到屏幕,对话框就往上跳了一格。

    Yz.:[嗯,我在。]

    第 27 章   蜂蜜、芝士和蝉鸣声

    夏蔚被顾雨峥这宛如智能家电一般的回应逗笑了。

    、compass:[手抖啦!不小心!我要去赶飞机啦!]

    隔了半分钟。

    Yz.:[好,起落夏蔚便是女生中的绝对中心,她的性格,好像天生适合成为挚友,如今也是一样,彭茵遇到什么事,不和同学讲,反倒愿意找夏蔚吐槽。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男朋友又又又又要分手?”

    “是的。”彭茵说。

    分手原因也是老生常谈了,无非是些大学校园鸡毛蒜皮的小事,夏蔚已经不记得这是彭茵第几次扬言要分手了,可信度基本约等于零。

    她一边听着彭茵讲话,一边处理其他的消息。

    对话框划到顾雨峥时,不由自主点了进去。

    他们昨晚聊了太多关于游戏的东西,最后的话题停留在夏蔚这边——下次我来上海,找你约饭哦!

    顾雨峥回了一个好

    彭茵这时刚好讲到男朋友追自己时的故事,骂得慷慨激昂,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会变的。夏蔚没谈过恋爱,没有经验可分享,只是引导性地问彭茵:“我记得你说,桌边看向他,挑眉:“怎么?有问题?”

    “没问题,”林知弈说,“就是奇怪,你都寡成什么样了,就你,也能有朋友?”

    顾雨峥没回答,按下遥控,把会议平安。]

    如此结束对话。

    夏蔚又有了新边,照片下方还按照站位注明了班里所有老师学生的名字,这种做法真的很贴心,不至于在多年后回首过往时,会因想不起同班同学的名字而沮丧。

    照片里,夏蔚还是短发,她的左边是米盈,右边是黄佳韵,郑渝则站在最后一排,大白牙很显眼。

    夏蔚将照片拍下来,发到了她、米盈、郑渝的三人小群里,附言:[各位,怀念一下青春。]

    米盈没有说话,反倒是郑渝秒回:[哥一样年轻呢好吧?]

    夏蔚呛他:[你胖了起码二十斤吧?还是三十?]

    郑渝当初高考报志愿就不走寻常路,理科生偏往文科堆里跳,去了重庆,学新闻专业,毕业时又脑子一热当了北漂,现在在一家新闻门户网站当记者。

    去年从娱乐转去了科技板块,工作压力也没见小,所有与互联网相关的行业都免不了加班加点,昼夜颠倒和变胖成了通病。

    他回了夏蔚一个笑脸:[我求求你做个人。]

    夏蔚欢快笑着,又去翻剩下的照片。

    理科火箭班的毕业照也在她的相册里,只不过相纸质感奇怪。

    毕业照这东西都是按人头算的,班里报上去多少人,就冲洗多少张,任你去哪也找不到一张多余的。当初夏蔚拜托郑渝,郑渝又去找了在火箭班的初中同学,借了一张来。

    夏蔚找打印社,扫描,彩印,自己加塑封,终于搞出个“赝品”。

    郑渝那时调侃夏蔚——打印一张集体照,就为了欣赏其中一个人。

    夏蔚也觉羞赧,还有些难以言说的委屈:“那怎么办?我和他又不像和你们,有那么多照片和自拍我们连朋友都不是。”

    委屈完,还不忘威胁郑渝:“这事儿我没和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说过,连米盈都不知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说出去,你就”

    “就什么?”

    “”诅咒朋友的话,夏蔚g about how people fall in love in mysterious ways

    人们会以不可思议之姿坠入情网,

    Maybe just the touch of a hand

    或许就在手指相触的刹那。”

    黄老板的歌被按下暂停。

    忽如其来一阵风,将头顶树冠吹动,也把她裙摆吹起。夏蔚心里蝉鸣不断,今日更胜从前。

    以前上学时只觉得顾雨峥漠然安静的样子吸引人,却没想到他笑起来竟是如此犯规。

    哪里修炼来的?人有必今天约会啊他在你旁边?你们在酒店?那我不打扰了。”

    彭茵永远这精心捏塑。

    起码夏蔚觉得,这事业真好。

    她用手机聚焦,拍下毕业照中的顾雨峥,然后发给彭茵,问:“怎么样?”

    彭茵给出高评价:“的确打眼,看看这少年感。”

    少年感这个词,有点陌生了,早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知去向了。

    照片里的顾雨峥没有笑,因为不久前刚见过面,夏蔚能够更加精准地捕捉到不同——如果说高中时的顾雨峥好像冷雨积成的小小湖泊,如今则更像是阳光之下的水面,风将光线打碎,重组,变成满眼粼粼波光。

    穿着夏季校服T恤的男孩子,挺拔隽立,目光沉静。

    这倒是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夏蔚进了荣城一高的校友群。

    群里都是确认可以来参加百年校庆的历届校友。

    顾雨峥也在,群成员列表里,不需费力气便能寻到他的名字。

    正值八月末,上海有一场热血番only展,夏蔚会去。她把行程挂在了社交平台置顶,同时想起之前和顾雨峥的“口头邀约”,好像是要约饭来着。

    点开顾雨峥的对话框,聊天还停留在上次的告别。

    夏蔚刚发过去一个猫猫敲门的感触,她觉得和顾雨峥在网上的交谈很奇妙,他们不像是多年前毫无交集的老同学,而像始终保持联络的好朋友。

    那种熟稔和自然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他们的对话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停止,不论最后一个落下句号的是谁,都无需尴尬,更不用客套。

    这种奇妙的平衡状态让人放松。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啊,和你说话就是零压力。你的这位同学”彭茵临时改口,“不对,前暗恋对象,应该也是这样觉得的。”

    不得不说,夏蔚对这种夸奖十分受用-

    这一次回到荣城,她在房间大翻特翻,终于在书架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高中毕业照。

    一张长长的照片,老师们坐在第一排,班主任正中,各任课老师顺延两的表情包,另一边,消息便送了过来,仿佛是同一瞬间。

    顾雨峥的语气很自然,很平常。

    Yz.:[哪天到上海?]

    夏蔚回:[明天!]

    然后跟一个敬礼的表情:[我周六有工作,周日要约个饭吗老同学?]

    Yz.:[好,想吃什么?]

    夏蔚根本没多想,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其实有种玄而又玄的暧昧。

    只当是和消息时我已经到了,但错误估计了附近的停车位。”

    夏蔚不理解:“为什么要找停车位?你只需要打开双闪让我看到,我跳进车里大概只需要两秒三秒吧。”

    顾雨峥没有解释。

    他只是觉得,不论出于礼貌还是重视,他都应该在夏蔚出现之前等候。只是很遗憾,搞砸了。

    夏蔚当然毫不介意:“那你不要过来了!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那边继续沉默着,片刻之后,夏蔚恍惚听见一句极轻极轻的笑,短暂,像是飘过水面只沾一点点湿的树叶。倒没有嘲讽的意味,她还来不及思考这笑声的含义,顾雨峥便提醒她:“还是告诉我你的位置吧。”

    “我?出了酒店往右边走,不远,有一棵树,很高。”夏蔚抬头,“这里可以躲太阳。”

    这粗糙的形容,在这随处可见茂盛树木的上海街头。

    顾雨峥极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嗯,一棵很高的树”

    下一秒,他就看到夏蔚了。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她穿着白色的吊带长裙,裙摆晃着,像是栖息于树荫下的鸟,真的很难让人忽略掉。

    电话挂断了。

    夏蔚还以为是自己误触,低头看手机,只是片刻,耳麦就被摘了下来。从身后探来的一只手,准确无误勾住头带,轻轻一扯,耳麦就挂在了脖颈。

    夏蔚转身。

    看到顾雨峥的第一眼,心脏越过山谷,忽悠那么一下。

    在她从头到脚隐匿在树冠投射的影翳里时,顾雨峥站在阴影和阳光的分界处。

    和那日的较正式场合不同,他今天穿了一件很日常的白t,干净利落,随性又轻盈,那感觉像极了高中时的夏季校服,也让夏蔚一时间迷惑了。

    她不可抑地回想起彭茵对顾雨峥的评价——这该死的少年感啊!

    可能浓烈的“喜欢”已经褪去,但心动这码事,顺其自然,易如反掌。

    不论过去多少年,不论重复多少次

    “抱歉,久等了。”顾雨峥说。

    夏蔚有种错觉,午饭还没吃呢,这正午阳光已然变成了粘稠甜蜜的蜂蜜芝士酱,从头浇下,画出他嘴角微弧的轮廓。

    “不久,不久”她开始磕巴了。

    “在听什么?”顾雨峥示意她颈上的耳麦。

    “哦,Ed Sheeran。”

    换来顾雨峥扬眉:“你也喜欢?”

    这个“也”字成功令夏蔚回魂。

    什么叫也?明明是因为今天要和顾雨峥约饭,而她又恰合时宜地想起高中时米盈的情报——关于顾雨峥喜欢的歌手,除了林宥嘉便是黄老板。听一首老歌,见一个从前的人,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夏蔚定了定神,目光也随之定格在顾雨峥的脸,从他的额头,一点点向下然后笑起来:“你近视?平时戴眼镜吗?”

    顾雨峥怔了下:“一点点,工作时会戴。”

    “哦,”夏蔚追根溯源,准确推断,“所以,你上午在工作。”

    面对顾雨峥迷惑的表情,她用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梁中间。那是眼镜压出来的红痕,很细微,不显眼。但他站在太阳下实在白得发光,所以

    “这里。”见顾雨峥还没有反应,夏蔚扬手。

    这次是冲着他去的。

    高挺鼻梁挺诱人,夏蔚只是想提示他位置,没想碰的,可恰好,同一刻,顾雨峥也抬了手。两人皮肤短暂擦过,夏蔚感觉到顾雨峥的手背的温度,比她略低一些。

    唰的一下,陡然紧张。

    于是只得蜷起手指。

    相比之下,顾雨峥倒是更自然的那一个,他明白过来,垂下手,颇为无奈地笑了下

    拜托,你这人怎么回事?

    可不可以不要笑了?

    “I'm thinkin,我们只是喝了个奶茶,看时间还早,就去商场逛了一圈儿,然后又去吃了晚饭,吃撑了,又去了附近公园消消食”

    音量越来越小。

    底气越来越虚。

    彭茵在电话里哼笑一声:“同学?”-

    夏蔚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反省。

    在彭茵的分析里,她好像成了那个不懂异性之间相处规则的搅局者,想来也是,从前并不熟悉的人忽然见面,约饭还不够,一天时间竟然做了这么多事,还无比契合当今男女约会那一套。

    夏蔚觉得自己实在有点不识趣儿了。

    顾雨峥有礼貌,有教养,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他提议吃两顿饭,是因为要尽地主之谊,不让她遗憾。认真倾听她讲话,不一定是对话题感兴趣,只是懂得礼仪,陪逛街陪遛弯儿,更是绅士行为。

    包括晚上结账时。

    夏蔚想付钱,却被告知顾雨峥已经结要如此上进,掌握所有令人心动的技能吗?

    “我饿了。”

    夏蔚忽然有点生自己的气。她冷下脸,一脚踏出树荫,回头朝顾雨峥抬抬下巴:

    “快走吧,顾同学。”

    第 28 章   午后、西柚和小鱼钩

    顾雨峥的车停在距离酒店一百米的地方。

    原本想着趁走路的这段时间,能够消散掉那些异常绚烂的心动,但夏蔚明显察觉到,难度不小。

    她跟在顾雨峥的身后,半步左右,不快不慢,一不小心,额头就会撞上男人肩膀。

    嗯,到底是男基友线下面基。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她不忸怩,直接从点评里翻出一家想打卡很久的餐厅,在静安寺附近,主推瀑布芝士汉堡,手作牛肉饼,好评很多。虽然看上去像是网红推广,不过夏蔚觉得没关系,总要去试一试。

    Yz.:[你决定就好。我去接你。]-

    周日当天,夏蔚起了个早。

    在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顾雨峥发来消息说快到了。

    她急忙下楼,在酒店门口等。

    又是一日暴晒,正午时分的大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夏蔚不知道顾雨峥说的“快到了”是什么概念,可是当她等了大概五六七八分钟,接起语音电话时,听见的是十分清楚的蝉鸣。

    顾雨峥的声线还是有给人降温的功效,很清澈,又很稳,他满怀歉意地解释:“抱歉,其实刚给你发人,不是少年。

    清薄身形变得宽阔些。

    夏蔚悄悄垂眼,打量顾雨峥的小臂,阳光下净白的肤色,有流畅自然的线条感,就像画师笔下寥寥几笔勾出的轮廓,再往下顺,则是骨骼感较强的手腕。

    夏蔚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鼻尖。

    工作时cos的妆容够复杂够耗时,所以平日里她图简单,出门总是素面朝天。今天也一样。她下意识用手指擦了擦鼻尖和鼻翼,还好还好,没出油。

    “抱歉,停得有点远。”

    顾雨峥撑起“抱歉。”

    夏蔚侧身对着他:“怎么又要道歉!”

    “是我提议的午餐。”他并不知这会让夏蔚错过很多道菜,“只是考虑到第一次约你吃饭,午餐会更”

    会更礼貌。

    哦。

    夏蔚明白了顾雨峥的逻辑,可真是复杂的社交礼仪。

    “哪里要讲究那么多!” 她靠回座椅。

    轻松的语气似乎也让顾雨峥放松下来,他扬眉:“所以你下午还有别的安排吗?”

    “没有啊。”

    “那介不介意我占用你两顿饭的时间?”

    “啊?”

    这一句疑问的尾调还没结束,顾雨峥就已经打了圈方向盘,在十字路口掉头了。

    “晚饭再去那家吧,这样不会错过什么,”他说,“上次你来,没有好好招待,这次算我赔礼。午饭的话麻烦你再挑一家?”

    夏蔚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

    一顿饭两顿饭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她惦记着那家汉堡的巨大分量,如果中午就吃得很饱,晚上还怎么吃得下?实属暴殄天物了。

    “那个”夏蔚犯了难,“我们可不可以中午吃点简单的?我好像又不饿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直接告诉顾雨峥,她是在为了晚饭留肚子。

    而顾雨峥似乎也在思考,片刻后坦白:“我平时对餐厅很少研究。”

    “那你平时上班都吃什么?”

    “食堂,或是公司楼下。”

    “好啊!那就去你们公司!”夏蔚忽然起了兴致,“哦对了!我能不能到你公司参观!?”

    “参观?”

    “对啊!我想看看做游戏的公司是什么样子!还想看看你的工位!”

    夏蔚讲起自己大学时看过的一篇网站文章,是外国一家媒体对暴雪的采访。

    作为国外知名的游戏开发商,业内常青树,不仅游戏受欢迎,公司氛围和环境都很棒,随处可见角色雕像和巨幅海报,充斥着游戏元素,员工们的工区可以搭帐篷,每个人的工位上都摆了许多模型和手办。

    这简直给当时疯狂迷恋魔兽和炉石的夏蔚莫大震撼,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也太幸福了吧?她猜realcompass的办公环境也一定很棒

    正说得起劲儿,忽然捕捉到顾雨峥嘴角浮起的笑意。

    “你笑什么呀!”

    顾雨峥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可能会让你失望。”

    夏蔚说的那种公司文化不是没有,林知弈的办公室就是他自己设计的,各种海报贴满墙,其他员工的工位和会议室也的确会体现许多游戏元素,所谓的愿景感召,增加员工的组织认同感

    只不过顾雨峥自己没这个习惯。

    他的办公室和桌子都特别干净,也可以说是枯燥无聊,除了电脑和必备的办公用品,什么也没有。

    “啊?那我不去了,别人的工位我也不好随便看嘛。”夏蔚说-

    顾雨峥公司所在地是一片创新创业园区,各个公司认领各自大楼,中间是一个圆形的下沉广场,配备便利店、餐厅、饮品和各种外卖。

    跟全国各处的科技园区大差不差,工作日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周末则冷清。

    夏蔚走在前面,原本想去找家简餐,可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停住了脚,她向后伸手使劲儿挥,然后指了指,示意顾雨峥:“哎?你们的联名!”

    realcompass正和这个奶茶品牌做联名。

    园区里刚巧就有一家门店,门口摆着易拉宝。

    两杯套餐送主题杯套,还有周边赠品,镭射票和亚克力小立牌二选一。夏蔚捧着两杯奶茶,递到顾雨峥面前:“你要哪个?”

    不待顾雨峥回答,她眯起眼睛:“不对,你们做联名,应该早就喝腻了吧?”

    “realcompass每年都有很多跨界联名,我也未必会尝试每一个,”顾雨峥从夏蔚手里抽走了一杯冰比较多的,冰块撞着杯壁,哗啦啦响,他笑着,“多谢你,第一次喝。”

    杨枝甘露,芒果和椰汁混在一起,呈现一种灿烂的明黄,和夏蔚手里巴掌大的角色立牌颜色差不多——店里小立牌被抢一空,只剩这一个角色了,刚好,就是她上次参加周年庆时出的cos。

    两人在店门口的休息区入座。

    太阳西移,刚好降下一片荫凉。夏蔚搅着吸管看着对面的顾雨峥,忽然就笑出声。

    “怎么了?”

    “没事没事,”许是刚见面时的生疏这会儿总算被打破,也可能是芒果的味道太甜了,甜到人舌尖发痒,总是克制不住想要说话的冲动,夏蔚摆摆手,很坦诚地交代,“想起了一些高中时候的事,学校门口也有奶茶店,你还记得吗?”

    那时的奶茶都是五颜六色的粉冲调的,喝完嘴巴都会染色。

    “还有砂锅米线,炸方向盘时,手腕的骨骼轮廓就更加明朗了。夏蔚拉好安全带,又整理了下裙子,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道歉?”

    她都不记得自他们有联络开始,顾雨峥一共说过多少句抱歉。

    “好,我控制一下,”顾雨峥又笑起来。

    他调整导航,车子驶出去的同时,也牵起话题:“这次会停留几天?”

    “昨天的活动结束了。周三约了个棚,要拍一组正片,所以会在上海待到周四。”

    顾雨峥的车,会认真听她的每一句话,并毫不吝啬地给出回应。

    好奇怪。

    这样一个人,她从前怎么会觉得他难以接近呢?

    “我发现你和我印象里很不一样。”夏蔚说。

    顾雨峥没有抬头,他垂着眼,睫毛下歇了一小块阴影,冰块相撞的声响和他清淡嗓音交错在一起,语气再平常不过:“你对我有印象?”

    夏蔚想说当然啊!可一口吸上来许多西柚粒,酸味激得她闭了嘴。

    “你总考第一,谁会没印象?”她挑了个比较寻常的理由,“实不相瞒,我觉得我考运很差的哦对,高考,高考是我考的最好的一次,大概所有好运气都用在了那天吧,我”

    话说到这,忽然顿住了。

    夏蔚抿着唇,发现自己过于放松,乃至得意忘形了,她竟然当着顾雨峥的面提高考,这与伤口撒盐无异。

    好在,顾雨峥看上去并不在意。

    他看着夏蔚的眼睛,缓缓开口,表示认同:“嗯,其实我的高考运气也不错。”

    夏蔚一时不该如何接话。

    他太真诚了,瞧得出来,根本不是在阴阳怪气。

    可是

    气氛好像在云层间跳跃,夏蔚只能尽量保持行驶平稳,略微生硬地转移话题:“嗯那你和以前的老师同学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不知道他们的现状,”

    顾雨峥依然看着她。

    他眼神太过认真,瞳孔底似有一弯光弧,恰好,成了那枚引得回忆的银勾,慢悠悠,又无比牢固地将夏蔚勾住。

    “或许你愿意讲给我听?”-

    从中午到傍晚,从工作园区到附近商场,从下午茶到晚饭。

    后来夏蔚点开点评软件,想给那家网红店写评价时才发现,她根本记不起餐食的口味。什么瀑布芝士,什么洋葱牛肉饼,通通越过了她的味蕾。至于餐厅环境,背景音乐,更是丝毫没印象。

    她唯一能记起的,就是每一个与顾雨峥四目相对的时刻。

    她不停在讲,他一直在听。

    夏蔚再一次认可顾雨峥的社交礼仪,他在听故事时无比安静,也十足认真,即使她口中的老师同学已经在他脑海中丢失轮廓很久了,但依然不妨碍,他是个满分的倾听者。

    哦,他还会默默注意到她掏空的半碟薯条,轻轻转个方向,然后推到离她更近的位置。

    夏蔚吃掉最后一根薯条,手指上还黏着芝士粉,冷不防抬眼,却直直撞进顾雨峥的目光里

    好像凭空坠进盛满温水的玻璃杯,周遭密不透风,氧气告罄。

    夏蔚赶忙偏开眼,用不被察觉的幅度深深呼吸。

    也说不上这份挤满胸口的轻微不适究竟是因为吃撑了,还是一霎间的心悸-

    晚上,顾有点网红。”

    “所以?”

    “如果它很难吃,你不要介意。”夏蔚拨了拨空调出风口,凉风扫在脸上。她和顾雨峥复述起网上的评价,那家餐厅因为火,有些“恃宠而骄”,服务态度一般不说,还给顾客定了些奇奇怪怪的规矩——比如不能外带只能堂食,汉堡不可以切开,还有好几道招牌菜只在晚餐供应之类。

    顾雨峥开车很稳,他目视前方,听到这里时却微微蹙眉:鸡,汉堡”

    汉堡更是没什么手作之类的高级概念,冷冻肉饼过油,挤一圈沙拉酱,两片面包一夹,就算搞定。两层的店面,倒是永远不缺顾客,许多荣城一高的学生周五放学不回家,去那聚餐或写作业。

    “他们家的可乐机器是自助的,那时候不怕胖,我每次都接好多杯。”

    顾雨峥微笑着听夏蔚讲,将餐巾纸推过来,帮她擦掉面前桌上的水渍:“嗯,记得。”

    许多事情,看似是被遗忘了,其实只是缺那么一个小小的勾子。

    夏蔚盯着顾雨峥耳朵的轮廓,忽然发觉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工作的事。

    “你去哪啦?这么晚回消息?”

    “和同学吃个饭。”夏蔚躺倒在床。

    “同学?”彭茵敏锐捕捉,“在上海的同学,是那个男的?”

    夏蔚无声点头。

    “哦,你早说你过了。按照正常的社交规则,她应该把钱A过去才对,但顾雨峥随口的一句“下次吧”,她就真的顺坡下驴了,十分豪情地打了个响指,说:“好!下次轮到我请你!”

    哪里还有下次?

    下次是什么时候?

    按照现代社会都市准则,所谓“下次”、“等有时间”,就是一种婉言推辞而已。

    是她当了真,不长眼力,越了界。

    夏蔚心生愧疚,愈发茂盛,她猜测顾雨峥甚至未必真想见这一面,因为往前追溯,就连约饭也是她提出的。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能怪谁?只能怪她太不见外了

    这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夏蔚醒来便捞过手机,打算按照昨晚的小票给顾雨峥转账,可还没输付款密码呢,顾雨峥的消息就跳了出来。

    依然是很自然的语气:“你的东西落在我这,什么时候有空?我送过去。”

    夏蔚愣了片刻。

    顾雨峥提示她:“立牌。”

    哦。

    夏蔚挠了挠脸:“算了,那个角色我有了,给你吧。”

    发完又后悔了,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很没礼貌,不善待别人的好心?

    顾雨峥倒也没强求,只回了个好

    夏蔚把手机摆在面前,抱膝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之上,盯着和顾雨峥的聊天界面放空。

    不是第一回了。

    顾雨峥仿佛永远是她的社交滑铁卢,从前在学校太过胆怯,连打个招呼都不敢,现在又太过没皮没脸,把握不好尺度。

    总结一句话。

    只要一碰到顾雨峥,脑电波统统搭错线,各种短路,火花闪电。

    发够呆了,夏蔚拿着手机去卫生间洗漱,正刷着牙,消息跳出来,还是顾雨峥。

    Yz.:[图片]

    夏蔚打开一看,照片里明显是个男人的工位,实在太空荡了,桌子上只有电脑和键鼠,一个笔筒,一只水杯,简单得不像话。

    透过透明机箱观察,显卡配置倒是不错。

    文字消息随之而来:

    [第一次研究见风声。”

    “哦,可能是太高了。”夏蔚小心往下看了一眼,小区楼下的绿化像是蚂蚁的迷宫,“我在阳台吹风,广州夜景很好看。”

    她说起自己第一次被大城市的夜景所震撼,就是高三毕业的暑假:“当时高考还没下分呢,我和我同学去泰国玩,中途路过广州,好像是有个漫展吧?忘记了,总之我因为在地铁里迷了路,错过了,有点遗憾。”

    夏蔚记得那天,和郑渝跑去现场时,人群早已散光。

    “不怕你笑,我现在坐地铁偶尔还是会迷路,因为总要上上下下,不如公交,我就站在原地等,该来的车总会来。”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

    夏蔚没有听到顾雨峥的声音,还以为是网不好:“顾雨峥,你在听吗?”

    许久。

    “嗯,在听。”

    他的声音有点哑,好像不似平日清澈,在这燥热浮动的夜。

    夏蔚说,此刻已经是八月末九月初了,若是在荣城,天气早已转凉了,哪里会这样热。

    顾雨峥闻言,从客厅起身,走到阳台,单手拉开玻璃门,站定。

    夜风拂面,的确闷热不干爽,且好像马上要降雨,空气中有涩味。

    他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请问以夏夏老师的审美,我的工位还需要怎样装饰?]

    夏蔚把照片双指放大,再放大。

    这样一派黑白配色之中,一个明黄色的角色小立牌立在屏幕正下方,最显眼的位置,简直突兀。

    高马尾的女骑士,Q萌版,高举武器,战斗姿态,仿佛对着工位的主人猛然轰来一枪。

    夏蔚愕然,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没忍住,吞了一口牙膏沫。

    第 29 章   帆船、巨浪和弯月亮

    夏蔚是在周三醒来时收到米盈的消息。

    她约了摄影棚,得早点去,可是米盈的消息更早,发送时间凌晨三点半,依旧是问夏蔚在哪里,忙什么,如果有空,能不能打个电话。

    向来把熬夜会变丑挂在嘴边雨峥送她回酒店。

    进了房间,夏蔚贴着门站了许久,按理说讲了这么多话应该口干舌燥才对,可她感觉不出任何疲惫。

    翻出手机,发现几条晚饭时忽略了的未读消息。

    先是米盈,问她在做什么?想打个语音聊聊天。

    夏蔚觉得有点怪。依照她对米盈的了解,有话说,多半就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了,哪里还会提前问?

    她打语音。

    可是米盈没有接。

    然后是彭茵。

    倒是比较直接,说的是很干净,没有任何香氛味道,也没有被人装饰过的痕迹。夏蔚向后倚靠,发现就连头枕的角度都很合适,她左右微晃晃脖颈,顺口一提:“我们一会儿要去的那家餐厅可能会的米盈,何时凌晨不睡觉?更遑论这语气客客气气,还有点奇怪的疏远。

    夏蔚满脸迷惑,翻看最”夏蔚问。

    “是啊,本来我们都挺高兴的,谁知道”

    夏蔚下了飞机,拎着行李箱直奔米盈家,是米盈公公婆婆开的门。看见夏蔚跑得脸通红,满头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他们连连道歉。

    夏蔚用手横抹一把脸,示意那扇关得紧紧的门,小声问:“哭了么?”

    以她们近十年的交情和彼此了解,遇事不掉泪,那就不是米盈了。总要承认,这世界上就是有爱哭的人,他们把哭当成一种排毒解压的方式。

    可偏偏,米盈婆婆摇了摇头:“就是不吃不喝,也不怎么睡觉,我试着劝了几回,也没用。眼泪倒是没有掉的,可是越这样我们越担心啊。”

    “那我去看看。”

    夏蔚走到卧室门口,也没敲,推门就进。

    卧室里黑黢黢的。

    明明是阳光正好的下午,可窗帘严丝合缝,米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从远处看就是一小团。夏蔚用手指戳了戳那小团凸起:“哎,装什么鹌鹑?”

    米盈公公婆婆在客厅站着,面面相觑。等了许久,只隐约听到米盈哑着嗓子说了句,你怎么来了?

    不出两秒,便是暴烈的哭声传过来。

    那嚎啕令人心焦,好似压抑许久终于爆发的水井。

    夏蔚站在床边,任由米盈像只树袋熊一般抱住她的腰死死不撒手,眼泪和汗水一同将衣服浸湿。她轻拍着米盈的背,帮她顺气:“没事儿,没事儿”

    阳光顺着窗帘下摆那一条细细的罅隙刺进来。黑沉卧室终于有了一丝亮-

    脆弱,敏感,泪点低。这些特质在处处颂扬坚韧勇敢大女主的舆论环境里,似乎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无病呻吟。

    但夏蔚没办法对米盈有任何微词。

    米盈就是这么个人。

    她们全程参与了对方的成长,十几岁到二十几岁,针线来回穿梭拉紧,没有谁比她们更了解对方,不论是沿时间勾描的脉络,或是按那些往事阖盖的印章。

    夏蔚抱着米盈,等她的眼泪缓缓蒸发,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荣城一高,那时,米盈因为期中考试错了一道化学老师讲过无数次的常识题而挨骂,晚自习,紫藤架底下,她就是这样哭,害得夏蔚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还要帮她挡住教学楼前来来往往的目光。

    入夜,外面的弯月却好像不敌晚自习那样亮了。

    夏蔚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从前心比天高,看什么都是轻松明快的吧。

    公公婆婆早早去了客房,把空间留了出来。

    米盈和夏蔚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夏蔚高高举着验孕棒仔细端详,然后摸了摸米盈的小腹:“天呐,难以置信,你要当妈妈了!”

    一句话,刚被哄好的米盈眼泪又开闸。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意外到来而心情郁闷,米盈难以接受,明明自己还没长大呢,怎么就忽然要养另一个小孩了?一时间好像天要塌下来,本能想逃,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之前一段时间的食欲不振、失眠多梦、情绪波动大,也都找到原因,是因为激素水平的变化。米盈的孕期反应非常夸张,从怀孕初期就开始了,她小心翼翼把手掌盖在肚子上,可一想到里面有个小生命,又吓得赶紧松手。

    “叔叔阿姨呢?知道了么?”

    “知道了,要来看我,我不想让他们来,”米盈鼻子红红,望着天花板,“我妈妈的火锅店最近又开了分店,她忙得没时间睡觉,我爸也是,前一阵子去医院体检,大夫说他有糖尿病先兆,血压也高的吓人,有一次差点在家里晕倒。”

    “邝嘉呢?”

    “跟他说了,他很高兴。”米盈使劲儿抹脸,“他高兴有什么用?怀孕不是他辛苦,孩子也不用他生,只顾着高兴就行了。”

    夏蔚攥了攥米盈的手:“别这么说,邝嘉挺好的,还有邝嘉父母,不管怎么说,从你们恋爱到结婚我也算是全程旁观吧,人家对你,真的没得挑。”

    “我知道!我也没有抱怨!我就是”

    没说完的话,夏蔚替她补充了:“你就是害怕。”

    米盈通红一双眼盯着夏蔚,片刻,眼泪簌簌落下:“对,我就是害怕,还有点遗憾。”

    害怕突如其来的变迁,害怕未知的风险,害怕以后的人生不如自己所愿。

    至于遗憾,就更多了。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人生最自近两天米盈的发言,愈发觉得这人一反常态,当即一个电话拨过去,这次倒是有人接了。

    “你好啊,夏夏是不是?”一道上了年纪的陌生女声,“不好意思啊,我是米盈的婆婆,消息是我发的。”

    夏蔚一慌,脊背那根神经酥麻了一下,腾地就站直了。撞到化妆包,东西撒了一地-

    半个小时后,夏蔚打车去虹桥机场,在路上给彭茵和约的摄影发消息。

    虽然事出有因,但临时放鸽子总归是不大好,而且约棚挺贵的,费用不退,夏蔚肉疼,却也只能咬咬牙。

    夏蔚曾在米盈婚礼上见过米盈的公公婆婆,很年轻,一看就是家境富裕的人家,待人迎宾挺和善,为了照顾米盈这边的宾客,整场仪式上,一家人都刻意不讲粤语,交流都用普通话,礼数周全。那时几个同学就说,米盈傻人有傻福,嫁得不错。

    米盈婆婆在电话里和夏蔚解释,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想叨扰,可是米盈现在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也不讲话,看着怪吓人的。米盈婆婆是趁米盈睡着,偷偷开门进去,拿手机给夏蔚发消息。

    “米盈微信里两个置顶,一个是邝嘉,一个是你。”米盈婆婆说,“邝嘉现在在国外,实在是回不来。我也是没办法了。”

    夏蔚表示理解。

    寻常过日子哪里有,从来不管身后烟尘。

    “你闭嘴吧!跟我讨论孩子,你连恋爱都没谈过,跟我这当什么心灵导师!烦死了!”米盈翻了个身,索性不理夏蔚了。

    夏蔚悄悄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见米盈手机屏幕亮着,在搜孕早期注意事项。看来是今天哭爽了,气儿顺了,有些事情就慢慢想得通了

    安静的夜,好朋友在身边,当然适合聊天。

    尤其是情感话题。

    “米盈。”

    “干嘛!”

    “其实我也有点事情想跟你讲。”

    “说。”

    夏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碰见顾雨峥了。”

    “谁?”米盈回过头,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啊,他啊。所以呢?”

    夏蔚详细讲了讲和顾雨峥偶遇后的种种。

    “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跟你道个歉。”她搓了搓脸,坦白,“其实上学的时候,我暗恋他来着。”

    米盈听到这原本有点生气,最好的朋友竟然和自己藏秘密,搁谁都会心里不舒服,但她看着夏蔚放倒在卫生间旁的行李箱,今天因为下了飞机就往这边跑,轮子都磕飞了一个。

    再瞧瞧夏蔚的脸,就决定不和她计较:“怎么?暗恋很骄傲啊?我高中暗恋对象多了去了呢。”

    也不知这有什么可比的。

    “不仅仅是这样,”夏蔚深深吸一口气,“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见到他,还喜欢他吗?”

    就在上个月,彭茵问过夏蔚同样的问题,那时夏蔚的回答明明很笃定。可感情这事儿总是玄妙。和顾雨峥有了一些交集之后,此时此刻,米盈也如此直白相问,她竟然迟疑了

    还喜欢吗?

    “他没长呲了吧?”

    夏蔚抿唇,有点藏不住笑:“没有,很好。和以前一样,或者比以前更好。他比以前爱说话了,还爱笑了,我不知道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格,还是这些年变了。”

    “那肯定是变了呀,人都是会变的,”米盈说,“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们会有进展吗?”

    又是漫长的沉默。

    沉默过后,夏蔚终是摇了摇头,依旧给出无效答案:“不知道。”-

    喜不喜欢,有无变化,丢失的那一段轨迹里发生了什么,以及未来的轨迹能伸向哪里,这些夏蔚通通不知道。

    她一向不是谋定而后动的那种人,什么事情想了就做了,从不瞻前顾后。可直面感情时,光靠勇猛无用。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船帆该升多高,朝向哪里,何时该随波飘荡,何时又该加速冲锋。

    总有一种混混沌沌的无力感。

    夏蔚并不常体会这种滋味

    下一个工作在周日,这意味着夏蔚可以在广州停留几天。顾雨峥发来消息时,她正在医院,陪米盈建档做产检。

    顾雨峥言简意赅,问她最近行程是否排满?因为公司今年开始推新游戏,一个ARPG手游,计划找几位coser做角色代言,如果夏蔚感兴趣,可以接触一下。

    医院人挤人,夏蔚让米盈坐在楼上等,她下楼帮米盈缴费,顺便回语音消息:“当然有兴趣!我该和谁联络?”

    “晚些我把同事名片发你,和你讲一下基本情况。”

    顾雨峥听到了夏蔚那边的嘈杂,还有机器叫号的电子音,于是多问了句,在哪里。夏蔚回,说她正陪朋友在医院产检。

    “米盈,我的高中同学,我记得你们是认识的不过可能不熟。”夏蔚一手拿手机,一手拿产检手册,胳膊还夹了一瓶矿泉水,一转身,险些撞上行色匆匆的产科医生。

    医院这地方,永远都是快节奏的。

    夏蔚来不及和顾雨峥多聊。

    晚上回到家,等米盈睡着了,她才能轻手轻脚到客厅阳台去,开辟一小块安静之地,站在夜色里给顾雨峥回了个电话。

    珠江新城奢侈的夜景,天河CBD,一眼望去,遍地都是碎金闪烁,夏蔚伸个懒腰缓解一天的奔波,不小心溢出一小声叹息,自觉无礼,赶紧捂紧嘴巴。

    幸好,顾雨峥好像没有听见。

    他如常和她讲了一会儿工作,关于手游的宣发进度,最后才开口问:“你还在室外?”

    “没呀。”

    “我听夏蔚的时候,好像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恰逢他刚刚跟随楼颖转学去荣城,心情也茫然又颓败,好像沉于雨水中。

    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走,该做什么。

    那年初秋荣城雨水淋漓,世界仿佛黑云压顶,难得一场破局的晴天,他记住了一个叫夏蔚的人。

    她好像永远是轻快的。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

    他持着手机望向远处的黑沉,却听见夏蔚喊他:“顾雨峥,你那边也能看到月亮吗?”

    没有月亮。

    暴雨之分身。

    “从查出怀孕,就这个样子了?由的阶段到此为止了。之后便要变成上有老下有小的、彻彻底底的“成年人”。

    重担之下,缚手束脚。

    怎么能不伤怀?

    米盈说:“我其实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我二十七岁了,除了结了个婚,好像一事无成。上次投资面包店失败了,我本来想这次好好学一学,上上课,再试一次,我还想去欧洲玩,还想学潜水总之我规划好的一切,因为这个孩子,全毁了。”

    夏蔚打断她:“还潜水呢,你连游泳都不会。”

    “不会我可以学啊!”

    “这么多年,你学了么?”

    “”米盈被夏蔚怼得一愣一愣的,伸手便擂她,“你是来安慰我还是气我的?”

    夏蔚往旁边挪了挪:“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郁闷的,你列举的许多事情,即便没有这个孩子,也未必会去做,那些真的非常想要完成的事,有了孩子,也不耽误啊。”

    米盈反驳:“你想得太简单了。”

    夏蔚侧身,撑着脑袋看着她:“是你想复杂了。”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实在是太深奥的智慧了。天生心思重、易想多的人,怕是花多少年都学不会,米盈就是其中之一。

    她羡慕,甚至有些嫉妒夏蔚。

    嫉妒她永远都像个火箭筒一样,只顾往前冲,夏蔚感觉自己的指南针彻底失灵了,黑夜中的汪洋快要将她吞没,好像只能努力攀着桅杆,才能勉强吸一口氧气

    一秒,两秒。

    她没有等到顾雨峥开口说话,反倒放下心来,开始给自己找补:“我好像话太多了是不是?实在不好意思,只是今天陪同学去医院,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夏蔚。”顾雨峥忽然开口打断。

    “嗯,怎么啦?”

    “我也会遗憾,遗憾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他说。

    夜风忽然到底什么时候才将真相告知夏蔚,在他的计划里,应该要等到两个人彻底熟络以后,起码不能吓到她。但就在前几天,他看到了夏蔚发的一条微博,像是在他心里落下一颗星子,点燃一蓬火——

    “马上就要回去参加高中校庆啦,有没力寻找一切与夏蔚产生交集的可能。

    但进展缓慢。

    关键时候,是郑渝帮了忙。

    realcompass所在园区大多是科技创业公司,半年前,其中一家公司做发布会,那日,众多记者围绕园区,吵嚷不堪,顾雨峥午休时到楼下买咖啡,忽然被人拍了肩。

    “你是顾雨峥?”郑渝脖子上挂着发布会的出入证,指着顾雨峥,表情夸张,“还真是你啊!你记得我吗?我是郑渝,也是荣城一高的。好巧,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顾雨峥一开始对眼前男人并无印象,直到他说起荣城,一些记忆滂湃而来,裹挟着荣城秋日的风和雨,还有高中校园灯火不歇明亮的教学楼。

    “害,不记得也正常,我们不同班。而且我不像你,学习好,认识你的人比较多。”

    顾雨峥听到这里习惯性扶了下眼镜,却扶了个空,努力辨别过后,尝试停滞。

    夏蔚感觉心跳再次猛烈,像是海上风暴来临前的某种预感。

    她的拳头再次用力抵住胸口,尽量平稳声线,却还是一不小心,尾音转调:

    “你错过了什么?”

    高处的空气仿佛被月色灌溉,更清澈,更安谧,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充盈起身体。

    空旷的一段沉默里,顾雨峥没有回答。

    第 30 章   黑夜、秋风和长明灯

    周一早上,林知弈来喊人开会时,顾雨峥恰好不在工位。

    他看见了顾雨峥的电脑显示器下方摆着个亚克力角色立牌,明黄色,因为风格不搭,所以突兀,一眼即可逮捕。

    拿在手里掂量两下,前,云层那样厚,但他还是笑了笑,撒了个谎:“嗯,能看到。”

    “我有时会觉得神奇,就比如现在,我们不在一个城市,但却能看到同一个月亮。”

    夏蔚总会有些奇特的脑回路,发出一些随性的感悟,“月亮挂了这么多年,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所以有些错过的东西,根本没必要纠结,转个弯回来,可能丢的东西就在原地,你说是吧?”

    她语气轻松。

    但其实,看不见的地方,心脏在疯狂跃动,隆隆作响。

    夏蔚单手捂着胸口,紧张异常,不知电话那边的人有没有明白这番话外之音。

    好想让他听懂,却又怕他听懂。

    顾雨峥,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但你偏偏现在也没办法,”林知弈撑着双膝佝偻在会议室一角,没了早上的精气神儿,眼里红血丝很重。

    “可现在的营收已经远超预期了,”PM持相反意见,“投资人当然是胃口大,但他们对业务现状了解有限,步子迈得太大,小心适得其反。”

    “废话!这些我不知道?”林知弈甩了个激光笔出去,“但现在不是咱们几个在国外过家家的时候了,得对投资人负责,游戏口碑是重要,但重要不过流水,归根结底只看钱!钱啊!!”

    会议室外人来人往,有员工听到争吵声,透过玻璃张望。

    顾雨峥抬手按遥控,落下百叶窗,将八卦的视线隔绝掉:“冷静下。”

    短暂安静。

    PM抹了一把脸,朝林知弈骂了句:“你喊什么东西,喷我脸上了!”

    “老子还想吐你嘴里呢!”林知弈冲过去,掐住对方脖子不松手,两人打闹片刻,又齐齐大笑起来。

    realcompass创始团队的这几个人,先是朋友,然后才是同事。读书时相识,为了个做游戏的荒唐梦想,创业的苦一分不少全吃过了,年纪轻轻硬把自己搞得像是流浪汉,那时候想的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摊事儿黄了。

    现在,苦日子过去了。

    realcompass如今在业内的口碑数一数二,可压力又落到了营收上,做游戏说是造梦,归根结底这是门生意,是生意就得把赚钱放在首要。

    “顾雨峥,你说话。”林知弈开始平等扫击,“之前跟你讨论的,上线自带属性值道具,考虑得怎么样?”

    顾雨峥站在靠门一侧,轻撑桌沿:“我还要再想一下。”

    他没有回应林知弈的目光,只是语气淡淡地,表明自己的想法:“现在流水健康,稳一点不是坏事,最起码,初心别忘了。”-

    初心这个词其实挺矫情的,听上去像是空浮的口号,但细细想来又挺深奥曲折。

    顾雨峥选择做游戏的初心是什么?

    当初之所以被林知弈拉入伙,进了游戏行业,很难说与记忆里那个人无关。他原本对虚拟世界的一切都兴致寥寥,甚至曾经因楼颖的缘故,不免武断地认为这也是一种“消极避世”。

    但。

    他又会难以抑制地想起夏蔚。

    她是与这种“偏见”一直执着对抗的人,上学时,老师家长们对所有动漫、游戏等娱乐严防死堵,她却好似自由人一般,并身体力行地去证明,这些看似会“荼毒”人的东西原本没有错。

    相反,可以在其中汲取到养分,在无人知晓之处,填补上身体里小小的缺口。

    后来的那些年,顾雨峥每每想起夏蔚,便会如同身受什么魔幻指引一般,不由自主去了解她喜欢的东西,好像在明白这些之后,他也真真正正读懂了夏蔚。

    她的勇敢,无畏,真挚,纯善,这些都不是上天赋予,而是在见过世界的许多面以后,她自己的选择。

    她才不是“活在梦里”的胆小鬼。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

    而他,则想更进一步,从笃信一个梦,变为真正的造梦者-

    他们已经分别了九年。

    顾雨峥回国以后第一次捕捉到夏蔚的讯息,其实是在一年前。

    那时realcompass刚进行了一次版本更新,热度直线攀升,一度冲上热搜,顾雨峥在网上查看了一些玩家评价,偶然看见了一个动漫博主在分享自己的日常vlog,因为视频带了游戏的tag,便点了进去。

    视频里,女生坐在地上一边收拾自己准备去漫展的行装,一边对着镜头和大家聊天,说起最近热度很高的游戏,她说:“realcompass,我在玩啊!一开始只是觉得很巧合,又出现了。

    还搅起滔天白浪,掀起巨响偶像剧般的浪漫桥段,一言不合豪掷千金,可能来年一年全家的吃喝都要指望着这个项目订单,纵使邝嘉在外边急得团团转,也无计可施,无暇打趣地问:“这什么情况?”

    不远处的数值策划从电脑前抬起头,笑:“你才发现啊?都摆了半个月了。”

    “你们老大怎么了这是?”林知弈说,“自家游戏都玩了这么久,总算摸准自己xp了?”

    见顾雨峥刚从茶水间回来,他拿那Q萌女骑士的立牌在顾雨峥面前挥了挥:“哎,这是你审美?”

    顾雨峥没回答,只是从林知弈手里把立牌抽回来,端端正正摆回原位:“走了。”-

    参会人不多,主要是Q3季度总结,可这一场会议足足开到了下午,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会议结束时,林知弈肉眼可见地鬼火冒,把几个部门负责人都叫来单谈,最后才是创始团队几个人关上门,说点自家人能聊的话。

    “刚刚投资人藏私,也从不陷入任何纷争,如同永远立于光亮之下,看评论区对她的夸赞,顾雨峥有时会觉得与有荣焉

    由此开始的半年内,他竭一个人在停车场坐了很久。

    他细细回校服竟然都大同小异,拉链运动服,长得差不多,更令夏蔚惊讶的是,原来这么多人都和她一样,存着几分“怀旧”的小心思,将高中校服保留至今。

    一些从前读书时不舍得扔的东西,都跟着校服一起压在床底,包括高中三年的成绩单,新年和节日收到的小礼物蓝白相间的宽松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校服的材质就是不易起褶,不论多少年,打开抖一抖,好像一如往昔。只是夏蔚把校服往身上一披,很快就反应出不对劲儿。

    这校服不是她的。

    大了不止一个码。

    海边踏浪,不小心踩到贝壳的痛痒感再次袭来,夏蔚抓着衣襟处的拉链,站在镜子前懵了很久。当初在毕业典礼时怎样偷偷换校服的,种种细节一下子全都想起来。

    那日的阳光,风,操场被太阳暴晒过后的塑胶味道,树叶摇动的簌ompass周年庆的嘉宾名单上有夏蔚的名字时,好像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顾雨峥曾想在活动结束后主动站到夏蔚面前,却没曾想,到底还是夏蔚先出现,就那么莽撞地,闯进采访厅,闯进他视线。

    再之后的每一次接触,顾雨峥坦白,他的目的都不“单纯”。

    没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理智和克制。

    他曾数次纠结,着说出猜测:“你是夏蔚的朋友?”

    春游,运动会,高三最后一场雪,操场上打雪仗那时夏蔚身边总出现的男孩子。

    郑渝激动起来:“我是!”

    可说完,又马上迟疑:“不对啊,你认识夏蔚?”

    顾雨峥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受到的眷顾屈指可数,第一次,是转学去荣城遇见夏蔚,第二次,便是此时了。冥冥之中,所有断掉的绳索通通被揽起,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一刻。

    顾雨峥看到命运拖着前因后果,再次光顾。

    他笑了笑,率先发出邀请:“坐一下吗?”-

    顾雨峥根本没打算掩盖自己的“有所图谋”。

    两个原本并不相识的男人,在咖啡店聊到打烊,随后由顾雨峥尽地主之谊,转场去了一家居酒屋。

    席间话题其实算纤细单薄,说来说去无非是从前在荣城一高的那些事,从前一度嫌弃想要逃脱的高中生活因为被蒙上一层做旧色彩,变得无比值得怀念。

    郑渝是两杯酒下肚后感觉出不对的。

    顾雨峥未免太过直白了,装都不装一下的,就差把“我想通过你认识夏蔚”写在脸上了。

    夏蔚的暗恋故事他知晓,可在夏蔚的描述里,那是一段单箭头的奔赴,最后落地时连一点儿灰尘都没扬起,顾雨峥压根就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存在。

    可是。

    就在刚刚,顾雨峥提出,他想要夏蔚的联系方式。

    郑渝手机都给出去了才突觉不对,急急收了回来,看着顾雨峥,询问:“不对吧,你不跟我说实话,这联系方式我不能给你。你怎么认识夏蔚的?找她什么事?”

    工作有工作邮箱,就明晃晃挂在夏蔚社交平台呢。

    可如果不是为了工作,那会是什么?

    顾雨峥也喝了酒,却无醉意,只是于眼底挂了一层清霜,好像冰过的玻璃杯壁,他将杯子稍稍推远,一道水迹于桌上浮现。男人抬眼,语气平稳,一如往常:

    “你觉得呢?”

    他这样问郑渝。

    一个男人如此执着地想要认识、靠近一个女人,你觉得会是什么呢?

    他不想过多讨论夏蔚,也不想细致入微地剖白自己,并不是因为和郑渝不熟,而是觉得这样对不在场的人可能会是一种冒犯。

    面对郑渝的“指控”,顾雨峥思忖片晌。

    “的确,我与她没有任何交集,虽然很不想这样承认。”他的语气丝毫不染酒意,“但我的许多事情,与她有关。”

    “你指什么?”郑渝追问。

    “生活,职业,未来,理想,你能想到的全部。”他说,“换而言之,我之所以会成为现在的我,是因为夏蔚。”

    顾雨峥说这话时目光澄澈,好像餐桌上方一盏橘灯一照到底,还带了些这个年龄不常有的少年意气-

    十一假期,所有打工人最盼望的长假。

    因为希望更多校友有空出席,荣城一高的百年校庆就放在十一举办。

    夏蔚协调了工作行程,提前两天回到荣城,原本说好由她负责晚饭,但外公执意要亲自下厨做一道夏蔚喜欢吃的红烧鱼。

    “我们夏夏这次出门这么久回来,又是过节,总要做条鱼的。”

    北方的习俗,无鱼不成席,即便家里只有夏蔚和外公两个人。

    小老头倔得很,夏蔚根本劝不动,如此复杂的菜,只能尽量打打下手,等鱼端上桌,夏蔚看一眼颜色就觉不对,吃一口更是面色僵住,外公在,她不忍有什么反应,勉强咽下这一口才小心问:“外公,什么调料坏了?”

    “坏了?”外公回到厨房细细分辨几个酱料瓶子,夏蔚跟随而来,挨个打开闻,终于找到症结:“是不是料酒和酱油搞混了?”

    都是方方的玻璃瓶,一不小心就拿错了。外公有些懊恼:“我说呢,今天这鱼上不了色呢?”

    “没事没事,您回去歇着,我来。”

    夏蔚把鱼简单回了个锅,又把剩下的菜处理了一下,外公站在厨房隔断瞧夏蔚,从前根本不会做菜只等吃的小人儿,如今也能把锅铲挥得利落。

    怎么就长大了呢?这才多少年?

    时间,到底是有多快呢?

    吃完饭,刷簌声响,还有广播电波里不甚清晰的那首《see you again》

    夏蔚打量这校服很久。

    校服很干净,它的主人应该是很爱惜它的,但校服袖口,最容易画上水笔印的地方还是没能幸免,有些许斑斑点点,那是伏案写字的痕迹。

    她依稀记得高二有一次期末考试,顾雨峥又是年级第一,米盈看着操场上的年纪大榜,几分不忿:“没办法,有的人天生就是聪明有天赋,我等凡人,别想比得过天的意思你们也听明白了,他们给压力,我和我名字这样像!后来玩了一段时间发现,还不错,这年头还有人做mmo这种挣慢钱的游戏,很不容易啦!我猜制作团队应该是一群很有情怀的人吧。”

    顾雨峥因为这几句话,在视频里停留了很久,直到他的视线落在女生脸上,凝神片刻,忽有所感。

    再切换网页,看到博主的id,夏夏、compass。

    顾雨峥承认,即便他是个习惯隐匿情绪、从不外露的人,也难免在这一刻,心跳落空一霎。

    从高中分别到如今,太多太多的人早已见过最后一面,他们被合在过往的书页里,融在字里行间。回忆是一面透明的墙,如果这时,你最记挂、常常想起的那个人,以霸道蛮横的姿态将拿墙一拳击碎,径直大踏步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是何种心情?

    起码顾雨峥关闭网页时的心情很具象。

    好似拨云见日-

    他用自己的私人账号关注了夏蔚,成为了她众多粉丝中的一员。

    平时查看夏蔚的动态成了日常,她的性格一如既往直率,不与粉丝才。”

    天赋,当然是有的,可夏蔚并不完全认同米盈的话。顾雨峥并不是一分努力万分收获的天才,相反,他很努力,非常非常努力,他拿在手里的每一次高分,每一次第一,都不是狂风卷来、凭空出现的。

    夏蔚有时甚至会自愧不如,论在学习一事上付出的努力,顾雨峥绝对比她更多。她用眼睛记录过——在食堂边吃饭边记单词的人,在教学楼前紫藤架下翻看错题本的人,下课时间不出教室仍埋首于书本间的人,在书店教辅教材区驻足许久的人

    这些,都是顾雨峥。

    而这些的见证者,都是夏蔚。

    在她心跳难控,目光越过校园里纷纷人群,悄然落向顾雨峥的每一个瞬间-

    人一生会有几次不顾一切的瞬间?为了爱情?

    夏蔚的答案未知。

    她没有其他参考样本,就她自己而言,截至此刻唯一一次踏入过爱情边缘,却以失败告终。她在其他地方用光了勇气和冲动,以至于面对顾雨峥时,只剩谨慎和怯意。

    到了今天,二十七岁的夏蔚还是会对二十七岁的顾雨峥心动,但十七岁的夏蔚,年轻的爱意,终究留在了晦暗不明的时间隧道里,再也找不见了。

    夏蔚为此感到悲伤

    她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没看屏幕,捞来就接,顾雨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也从梦里走到现实。

    “在家么?”他问。

    夏蔚直接坐了起来,恍惚着。

    直到顾雨峥再次发问:“你睡了?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没有,”她匆匆解释,“那个,你刚问我什么?”

    然后便听见顾雨峥含笑意地重复:“我问,你在家么?”

    “家?荣城?”

    “当然。”

    “哦,我在。”夏蔚后知后觉,顾雨峥也是要参加校庆的,大概率他也是提前几天回到了荣城。

    “方便下楼么?”

    “啊?”

    “我在楼下。”他轻声说-

    夏蔚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顾雨峥会知道她的住处。

    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紧张,她急匆匆穿鞋子,拿钥匙,临出门前才看到自己身上的校服有多怪异,赶紧抓来件正常的衣服披上,小跑下楼。

    荣城多的是这样的老小区,砖红色的外墙,单元门前一盏孤白的路灯。

    顾雨峥就站在那灯里,穿一件浅色的风衣,身影清绝。

    十月初,荣城夜里秋风劲力。

    夏蔚步速很快,直到跑到他面前,才缓缓停住。

    “哪天回来的?”

    “刚到。”顾雨峥说。

    夏蔚这才注意到他身侧银白色的行李箱,还有一只棕色纸袋,应该是刚从机场或高铁站过来。

    “我看到你的微博了,要拍照是吗?”顾雨峥非常自然地将那只纸袋递过来,“我想你应该用得上吧。”

    “这是”

    打开袋子的一瞬间,夏蔚从呼吸中攫取氧气的能力归零。

    纸袋里,荣城一高的蓝白校服露出一个浅浅的边。

    夏蔚的手停在半空,没敢接。好像闸刀落下前等待宣判,直到听到顾雨峥再次开口。

    “有人告诉我,很久以前你拿错了我的校服,”他声音清濯,“所以趁这个机会来还给你。”

    顾雨峥亲眼见证夏蔚的表情从惊愕,到难以置信,再到脸颊迅速攀上一丝红,在冷白灯光下格外显眼。

    半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郑渝的酒局散场,路边等代驾时,头顶也是这样一盏无甚温度的光线。

    已然不胜酒力的郑渝揽着他的肩膀,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你知道我和夏蔚关系很好吧?她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

    “我本不想跟你说的,被她知道了肯定要生我气,但是吧,”郑渝竖起一根手指,“就这一次,我就对不起夏蔚这一次,回头她揍我我也认了。”

    郑渝十分用力地锤向顾雨峥的肩膀:“不为别的,就是感觉你是个真诚的人,你今晚和我说的这些话,应该都是真的。”

    顾雨峥那晚回到家,有人和我一样,明明现在的日子过得也不赖,还是会很怀念从前?我打算回学校拍组校服照片,故地重游,希望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只是十分平常的一段话。

    就怕看客有心。

    顾雨峥庆幸手里的那件校服没有丢掉,保留至今,得以让他寻到一个借口,帮夏蔚完成这个“惊喜”。

    他习惯万事计划为先,但总是出错。既然如此,那么干脆,撕掉所有。

    他一落地荣城,便不停歇地赶到夏蔚面前

    夏蔚接过了那纸袋,打开看了一眼,随后目光游移着,最终轻轻落在顾雨峥身上,她抬头,与他对视。

    “顾雨峥,你都知道些什么?”声线薄弱,是因为紧张。

    但事实上,被质问的顾雨峥,喜欢的是当下,二十七岁的夏蔚,而过去:“哎!那俩学生!站那!干嘛呢!”

    此刻已是下午。

    太阳从楼角的这一边划到了另一边,整面教学楼的外墙玻璃都被染上一层浅金,那是秋天的颜色,与学校大门两侧栽种的树木连成相近的色阶。

    细长树叶斑驳,结出小小圆圆的果子,叫无患子。夏蔚忽然想起自己毕业那一年,高考送考,她在鞭炮声中走出彩虹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那时这两排还只是树苗来着,正在培土。转眼,已是高挺隽立,枝叶繁茂。

    顾雨峥就站在校门口,离匍匐前进,到厨几百人,学校打开了几个会议室和教室,供校友们参观打卡,除此以外还有升旗仪式和大会。

    夏蔚参加完仪式,先和几个同届相识的老同学聊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摄影师找地方拍照。

    故地重游,心境有所不同,最明显的感触就是学校变小了,从前觉得绕操场一圈要好久,如今好像几步就到了尽头。

    夏蔚忽然想起高二那年运动会,米盈替跑,跑完了摊在终点线,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人,纸团砸在她身上,轻飘飘的触觉,好像就是眨眼前的事。一恍惚,操场塑胶和草皮都不知换了多的人要紧张一万倍。

    顾雨峥垂于身侧的那只手,手指微动。之前想好的所有措辞,都在清肃的灯光之下尽数逃跑了。

    他听见了自己压抑的深深呼吸,而后只能凭借本能,缓缓开口:

    “我先说?还是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