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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回门

    别让他乱来,伤着你

    蜃境又不会令人失忆,越之恒当然记得清清楚楚。

    蜃境中发生的事,与他的过去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次竟然在蜃境中,看见了少时不曾见过的灵域月光。

    当年他与文循做了交易,在见欢楼当了数十日奴隶,其后才带着哑女跟着一群灵修成功逃离渡厄城。

    现实没有震撼又明亮的月,只有一场瓢泼大雨,两个孩子躲在旁人屋檐下,一次又一次被驱赶。

    经过数月跋涉,越之恒才终于找到齐旸郡的越府,从此开始十余年的囚困监禁。

    越之恒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阴差阳错实现少时的夙愿。荒唐的是,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必定不为所动,偏偏蜃境中是八岁时候的他,几乎抗拒不了那一刻的感受。

    可这又如何?

    想到趁自己年幼,湛云葳哄骗自己发的那一堆誓,他心中好笑至极,以前怎么没发现,湛小姐还有这样天真的一面。

    虽然说,湛云葳并不抱太大的期望,毕竟也没人在蜃境中发过魂誓。可是看着越之恒面色如常走过来时,她还是不可抑制地试图挣扎道:“你忘记誓言了?”

    “没忘。”越之恒边脱外裳,边道,“只是比起实现湛小姐一众荒唐的条件,越某选择死无全尸。烦请湛小姐往里面挪些。”

    “……”他好无耻。

    湛云葳忍不住问他:“蜃境中的魂誓不作数吗?”

    “不知。”

    “那你就不害怕?”

    越之恒纳罕地看她一眼:“湛小姐,你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将来还可能会有好下场?”

    湛云葳张了张嘴,发现他未来确实没有好下场,世上也没几个人希望越之恒好好活着。

    就算是王朝的灵帝,如果知道他可以凭借悯生莲纹,突破法则越阶杀人,也不会留下他这个心腹大患。

    今日听二老爷的话,想来越家也没人盼他活着。

    越之恒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大概也是不盼他好的,他并不意外。就算湛云葳在蜃境中把他带出来,也不过是明白,就算自己死了,彻天府的掌司也不过换一人而已。

    湛云葳眼见没法说服越之恒去吃苦,只能往里面挪了挪,越之恒在她空出来的地方躺下。

    他脱了外袍,里面是一席月白色的中衣。

    许是越之恒白日里特地吩咐过,榻上被子多了一条,湛云葳拥着自己那条被子,一时陷入纠结。

    她的外杉要不要脱?

    平心而论,自然是脱了外衫舒服些,可是她看一眼越之恒,青年身形颀长,面容冷峻,心思令人看不透。她实在没法做到毫无心理负担躺在越之恒身边。

    她不睡,屋里的明珠光就没法熄。

    越之恒不得不睁开眼,望向她:“湛小姐,越某知道你要为你师兄守身如玉。可你已经思考一盏茶的功夫了,你是要坐到天明吗,蜃境中折腾那么久,不嫌累?”

    湛云葳听出他平静语气里的那一丝讽刺意味,什么叫为师兄守身如玉?

    前世她就已经断了与裴玉京在一起的念头。

    她不满越之恒的话,也刺回去:“我自然没有越大人放荡不羁,见多识广。不仅一眼就能认出夜夜春这种东西,还能当着不喜的女子宽衣解带。”

    越之恒冷道:“你若是在彻天府待个一年半载,世间大多药物也能认个八九分。既然我拿命换来了如今一切,自然不会因为任何人,委屈自己半点。”

    选了这条佞臣的路,他便要睡软衾,饮仙酿,食珍馐!

    他要臣子赔笑脸,要百姓皆畏惧,要他们恨之入骨,却一字不敢言!

    湛云葳以前不理解,从越之恒的蜃境出来后,她倒是懂了几分。如果她自小过的是那种逢人就跪,毫无尊严的日子,那她长大也想报复式活着。

    她不能接受自己被越之恒说服了,于是问道:“你就不怕我拆穿你的身份?”

    越之恒就根本不是什么越家大公子吧。

    “湛小姐尽可去说。”越之恒望着她笑了笑,语气阴沉平稳,“谁知道了,越某杀了谁便是。”

    湛云葳哼了一声,觉得没意思。

    越之恒注视着她,眸色冷然,世人大多对邪祟深恶痛绝,更何况邪祟之子这种更加肮脏罪恶的存在。

    然而湛云葳试图威胁他时,眼中并没有嫌弃恶心之意,甚至背他走出渡厄城时,还笑着调侃叫他小邪物。

    仿佛在她眼里,不管是仙门子弟,王朝贵胄,还是从那种地方逃出来的邪祟后嗣,都没有任何区别。

    她一个仙门养出来的贵女,明明已经找到了钥匙,却带着少时的他多走了那么远的路,让那个身份卑贱的男孩,见到了清风朗月下的盛世。

    这样可笑的举动,却偏让他没法开口嘲弄半分。

    眼见夜色渐深,湛云葳也不打算僵持下去。

    她知道越之恒不可能让步,自己也不可能永远穿着外衫睡觉。反正越之恒如此不待见她,就算她脱-光,越之恒估计也只会冷笑着说,湛小姐不过尔尔。

    外袍里面还有中衣,中衣里面还有小衣,她比越之恒还多一层。越之恒都不介意这样睡,她在意什么?

    于是她干脆低眸去解衣带。

    石斛给她准备的是一席缠枝芙蓉花罗裙,系带上绣了同色的重瓣莲花,因着快要入睡,这罗裙虽然俏丽精致,可整体松散舒适。

    越之恒也不知道湛云葳怎么就突然想通了,视线还没来得及从她身上收回来。

    于是便猝不及防见到,那芙蓉花从她肩膀上滑落,另一种景色在她身上盛开。

    仲夏漫长,流萤悄然落在窗棂上,明珠的光暗淡下去,取而代之是她浓密如墨的长发,翩跹若蝶的长睫。

    缠枝芙蓉在她身下堆叠,她本就生得姝色无双,肌肤若雪。

    从越之恒的角度看过去,她脖颈纤长如玉,栗色的眼瞳如泅着清水,唇珠圆润,娇艳欲滴。

    偏她不自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模样,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与衣结较真。这幅景象,很容易就能明白,为何仙山美人那么多,唯独只有眼前少女,在王朝声名远扬,令三皇子日夜惦记。

    待到那昏了头的流萤终于磕磕绊绊从窗棂飞出去,越之恒才发现自己竟然没移开目光,看了好一会儿。他垂下眼,冷淡错开了视线。

    湛云葳好不容易解开打结的衣带,发现越之恒早就闭上了眼。

    她说:“越大人。”

    越之恒冷声道:“又怎么?”

    “你熄一下明珠灯。”

    越之恒也没睁眼,扬手一挥,满屋子的明珠熄灭,屋子里归于一片漆黑。

    湛云葳躺下的时候,舒服得想喟叹。别的不说,越之恒的日子是真过得不错,这床榻是用曜仙灵玉做的,冬日温暖,夏季清凉,身下的褥子由天蚕丝织就,软得像流云。

    这堕落躺平的感觉真好啊。

    念及方才越之恒回答她的声音,不含一点睡意,湛云葳也就将困惑自己许久的话问出口。

    “你幼时在见欢楼……”

    越之恒冰冷道:“我没做那事。”

    湛云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越之恒指的是什么,他是说,他没去伺候那些邪修,也没被他们当做娈童凌-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原本是文循救了你?”

    那头过了半晌,才响起越之恒的回答,仍旧带着不悦。

    “嗯。”

    “文循到底是什么人?”湛云葳好奇道,“为什么一个邪祟,不仅能控制住自己的杀意,还能召唤光华如初的命剑。他那本命剑,甚至比许多灵修还强悍。”

    但这次越之恒没有回答她。

    “湛小姐,你今晚到底还要不要睡。你真当我无所不知?”

    湛云葳听到他后半句话,好像在她心里,的确认为越之恒什么都知道。也不知是何时,留下了这样奇怪的印象。

    她也确实困了,索性不再说话,将下半张脸埋进薄被中,眼睛困倦得一眨一眨。

    湛云葳很快睡着,越之恒却又是熬到三更天,才勉强封禁了意识,陷入浅眠中。

    越大人第一次狠下心考虑,不如把这张他花了无数功夫打造出来的床榻,让给她算了。

    *

    方淮第二日来找越之恒,啧啧道:“到底是新婚燕尔,越大人这是……食髓知味,没睡好?”

    虽然据他了解,越之恒并非重欲之人,但人总会改变,谁让他的道侣是天下一大半男修都惦记的湛小姐?

    越之恒对着他,都懒得维持表面的谦和温润:“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本来没什么事,可昨日上街,我恰好碰见了曲姑娘。”他细细观察越之恒的神情,“从你大婚开始,曲姑娘就郁郁寡欢,昨日她托我问话,问你何时去帮她弟弟取出剩下几枚冰魄针。我来越府,听说你被杀阵困住,眼下看你也没什么事?”

    “托陛下的福,暂时还死不了。”

    方淮不由笑笑,越之恒还真是把忠于灵帝的形象立得稳。

    “曲姑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取冰魄针又不急。汾河郡谁不知道,自前几年你将她和她的弟弟从邪祟之祸中救出来,她就一直对你芳心暗许。王朝的征召,让她承袭她父亲的爵位,都被她拒绝,一直留在这小小的汾河郡。越兄,你同我说实话,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说这话时,方淮没了嬉皮笑脸,带上了几分忧虑之色。

    在越之恒奉旨娶湛云葳之前,方淮一直以为越之恒对曲揽月是有情愫在的。

    别的不说,越之恒这样凉薄的性子,每月会去给曲揽月弟弟取体内冰魄针。曲揽月一开始来汾河郡,孤苦无依,也是越之恒将她护在羽翼下。

    因此这么多年来,汾河郡的贵胄虽然对曲揽月很是垂涎,却顾忌越之恒,没人敢动手。

    整个汾河郡,几乎都默认曲揽月是越之恒的人。

    此次兴许曲姑娘也是慌了,才会找上他,托他问话。

    方淮皱着眉。这都叫什么事?他自然知道越之恒与湛云葳这门婚事,两个当事人都不情愿,可事情已经这样,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

    越之恒知道方淮是出自好意,便也领情。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知道如何处理。”

    “反正,你别叫湛小姐撞见了。”方淮说,“不然唯恐她心里多想。”

    越之恒顿了顿,垂眸淡声道:“你想多了,她不会在意。”

    方淮讪讪摸了摸鼻子,也是。

    湛云葳心里也有裴玉京,方淮虽然嘴上开越之恒和湛云葳的玩笑,可是心里清楚,湛小姐指不定希望越之恒早点死。

    湛云葳都不喜欢越之恒,哪里会在意越之恒和谁有渊源?

    *

    趁着越之恒见客,湛云葳将藏在身上的妖傀丹递给白蕊:“你先收着,放我这里不安全。”

    昨夜之事,她最庆幸的就是妖傀丹没被发现,越之恒实在太过警觉。

    “小姐还没找到机会下手吗?”

    “别提了。”湛云葳郁闷道,“越之恒防我比防贼还严。”

    明显这辈子比上辈子还要难,越之恒至今不肯替她取掉镯子,在蜃境中,还让越之恒发现了自己会控灵术。

    眼下看来,这枚妖傀丹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小姐心里可有其他成算?”白蕊担忧道,“诏狱中的族人不一定能撑住。”

    湛云葳也知道得尽快。

    前世她几乎九死一生,用控灵术出其不意,将族人救了出来。可还是有不少年幼的小灵修,折在了诏狱中,其中还包括她刚四岁的小表弟。

    王朝虽然不杀御灵师,可也不会善待灵修俘虏。

    这次说什么都得更快才行。

    要让越之恒吃下妖傀丹,得等一个时机。最好是趁他意识不太清醒,又虚弱的时候。

    如果她没记错,三日后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眼下她得先联络好二婶,看看能不能将丹心阁的御灵师也带走。

    白蕊收好妖傀丹:“我等小姐信号。”

    没多久,石斛来报,有人来访。

    石斛的神色有些古怪:“是生活在后院那个哑女,少夫人,要见吗?”

    她言辞之间,对哑女并未有太多尊重之意。

    越家的祠堂里,只有越之恒的名字,并没有将哑女认回来。府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越之恒和哑女的关系。

    哑女本身性子怯弱,生活在后院,几乎从不来前院,在越府中没有存在感。

    虽然没人欺负她,可是也像个透明人。

    石斛来府中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哑女走出那个院子。

    湛云葳印象里,前世哑女也来过,还带上了糕点,只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哑女的身份,以为是越之恒派来羞辱她的人。

    彼时恰逢湛云葳和越之恒闹得不可开交,湛云葳将哑女送来的东西扔了出去,越之恒回来后,神色冰冷,却一言不发,捡起来那些糖糕。

    她从没见过越之恒那副模样,纵然没有对她发火,可他眼里盈满了自嘲与浅浅的恨。

    后来湛云葳从府上的人口中了解些许细枝末节,才猜到几分,心中一直对哑女十分愧疚。

    *

    哑女就在前厅,她佝偻着身子,局促地等着,怀里是用竹篾编织的篮子,里面放了她一早蒸好的糖糕。

    她前两日本就想来的,可是得知阿弟和湛小姐被困在了杀阵中,她帮不上忙,急得团团转,只能一直在心里祈祷他们平安归来。

    对于越家只认回越之恒,她心里没有半分怨言,只为阿弟高兴。

    幼年的时候,越之恒吃了太多苦。

    对哑女来说,越家能让越之恒过上好日子,就值得她感激一辈子。虽然后来知道,阿弟做的事人见人厌,她也一度伤心过,还试图让越之恒走正道。

    可越之恒自小就比她有主意,哑女虽然占了一个阿姊的名头,却管不了越之恒。

    越之恒成婚,是哑女这段时日最高兴的事。

    她听府中奴仆说,弟妹国色天香,还是仙门后嗣,心里由衷能为阿弟能娶到这么好的妻子高兴。

    她拿不出更好的礼物,第一次懊悔自己平日不肯收越之恒给的东西。她知道自己身份不堪,唯恐欠了越家,因此一直自给自足。

    今日,哑女蒸了自己平日舍不得吃的糖糕,惴惴不安地等着。她也没想要见到弟妹,自己这样的身份,鞋底都会脏了地面。她只是想要将糖糕留下,为越之恒做些什么。

    哑女了解过灵域的习俗,需得给新夫人礼物,才意味着家人承认了她。

    哑女只想将东西交给婢女就离开,却不料石斛让她等一等,进去通报了。

    哑女如坐针毡,心里到底自卑,又怕给越之恒添麻烦,愈发后悔来到这里。她几乎都想拔腿而逃了,却见内堂出来一个眸若秋水的少女。

    *

    越之恒送走方淮,才从彻天府卫口中得知哑女去了他的院子。

    越之恒大步往回走。

    那一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忧些什么,可才踏进院子,没有他想像的冷凝的氛围,反而听见了柔声细语与笑声。

    哑女不会说话,这声音是谁不用想也知道,小庭院中,那少女低着眸,一手拿着糖糕,一面在问哑女什么。

    越之恒皱眉看过去,只见他阿姊虽还是有些腼腆,眼中却是连他都很少见到的欢欣,她耐心地比划着,对面的湛云葳不太看得懂,正在连蒙带猜。

    哑女比划:弟妹,阿恒很温柔的,就算他发火,你哄一两句,他心里就不会生气。而且他很能干,几乎什么都可以给你。

    对面的湛云葳非常茫然:“你是说,越之恒脾气很差,喜欢发火?”

    “……”

    越之恒不得不冷冷出声道:“越清落,我送你回去。”

    哑女惶然回头,连忙站起来,盯着自己脚尖,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湛云葳没想到他对亲姊也这般强势,他一出声,哑女当真就跟着他离开。

    两人走出院子,越之恒说:“你找她做什么?”

    哑女比划了一阵。

    越之恒看得蹙眉:“都说了,这是陛下指的婚,不长久的,你没必要这样。”

    哑女有些低落。

    “还有。”越之恒冷漠道,“以后别给她说我的事,她的心不在王朝,人也早晚会离开,你最好离她远些,免得被她利用。”

    哑女很焦急:你对她好一些,她又怎么会离开?

    越之恒沉默了片刻:“你不懂。”

    哑女见他神色,讷讷不敢言。

    越之恒看她一眼:“你很喜欢她?”

    哑女眼里漾出笑意,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们才第一次见。”

    这下轮到哑女困惑,她看着越之恒,似乎非常不理解:你难道不喜欢她?

    越之恒声音冷淡:“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哑女叹气,她虽然对越之恒在做的事不太清楚,可是她能分清不会喜欢、不能喜欢,和不喜欢的差别。

    *

    湛云葳等了片刻,才等到越之恒回来,越之恒并没有对哑女来此的事发表意见,也没问她们说了些什么。

    湛云葳递上糖糕,问越之恒:“你阿姊叫越清落?”

    越之恒不意外湛云葳猜到哑女的身份,应她道:“嗯。”仙门向来磊落,他并不担心湛云葳用哑女来对付他。

    “真好听。”湛云葳说,“以后我就这样叫她。”

    听湛云葳说起“以后”两个字,越之恒顿了顿。

    湛云葳:“越大人,你知道前日是什么日子吗?”

    越之恒抬起眼皮,眉眼露出几分明了之色:“湛小姐又想整什么么蛾子,不妨直说。”

    湛云葳无视他的话,正色说:“前日原本是我回门的日子。”

    越之恒嗤笑了一声。

    湛云葳脸色发烫,也觉得有些牵强,好吧,现在这个情况,她压根没门可以回,她爹都不知道在哪,今日也已经是第五日了。

    可念及自己的计划,她说:“我要求补上回门,灵域的御灵师有这样的权利。”

    越之恒不置可否。

    “不用回长玡山,我们去丹心阁就好,我想去看看我二婶。”湛云葳说,反正也瞒不过越之恒。

    越之恒没想到她肯说实话,纳罕地看了她一眼。

    湛云葳问:“很为难吗?”

    “不。”越之恒嗓音低沉,“我在想,你想到什么好主意逃跑了。”

    “……”湛云葳咬牙道,“越大人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越之恒说:“湛小姐,激将法对越某没用,我不吃这一套。”

    湛云葳心一横说:“大不了,你也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我保证做到。”

    越之恒看她一眼,湛云葳补充:“不能太过分的。”

    他不屑笑了笑。

    但最后,越之恒还是答应了她。

    晌午过后,两人乘坐车辇来到丹心阁外面。阁楼的小童远远看到车辇上的彻天府标记,迎上来行礼。

    丹心阁前门庭若市,大多都是家里没有御灵师、来此让御灵师祛除邪气的。

    丹心阁中的御灵师几乎都有罪责在身,没有拒绝的权利。

    也有人认出了越之恒,面上不禁带上几分惶恐讨好之色。

    越之恒没理这些试图攀谈的人,他一早让人传了话,因此华夫人在阁中等湛云葳。

    见到越之恒和湛云葳一同进来,华夫人冷冰冰地看了越之恒一眼,揽住侄女:“泱泱,你没事吧?”

    湛云葳知道她担心,点了点头。

    越之恒既然有胆色答应湛云葳送她过来,便不在乎让她们单独说会儿话,他道:“我去外面等。”

    待他离开,华夫人这才神色悲恸,上下检查侄女:“那个禽兽,有没有对你……”

    “没有。”湛云葳说,“二婶,我没受什么委屈。”

    虽然不愿侄女委身那样的人,可华夫人更希望湛云葳能平安活着,旁的都不重要。

    见湛云葳神色不似说谎,华夫人这才放下心。

    湛云葳压低声音,把计划说了一遍。

    华夫人问:“你可有把握?”

    “如果能顺利让越之恒吃下妖傀丹,就有把握救兄长和族人离开。”湛云葳说,“不过,堂妹她们,我暂时想不到办法。”

    华夫人深明大义:“雪吟暂且无碍,先救出牢里的族人,才是要事。”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念及湛云葳自小没有母亲,有的事得以防万一,华夫人握住她的手,道:“如果今后当真不得已,你需得注意些,别让他乱来,伤着你。”

    湛云葳也没想到二婶会和自己说这些,她哭笑不得,又隐约有些赧然,但念及二婶一片好意,便也认真听了。

    毕竟这是娘才会教的事,虽然和越之恒不会发生什么,可听一听没有坏处。

    华夫人细细叮嘱,比如不可过度行房,如何避免怀孕。

    湛云葳含糊应了,她也没想到,打着回门的幌子,倒真听了不少回门该听的话。

    华夫人又说:“泱泱,今后,不管你是否还要同裴玉京在一起,他若介意你曾与越之恒的过往,便算不得良人。”

    世间总有比男女之情爱更重要的事,人人身不由己。

    就如湛云葳怪不得裴玉京没来救她,裴玉京也怪不得她为了活下去,救出亲人所做的一切。

    华夫人怜爱地看着她:“旁人给不了你的,你自己去争取,永远没有错。”

    虽然已经想清楚,也已经放下,可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一席话,湛云葳总有一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怅然。

    到底是夏季,灵域雨水最充沛的季节。

    出门的时候晴空万里,不知不觉间却下起了大雨。雨水击打在屋檐上,辟辟啪啪,又密又急。

    湛云葳推开门,去寻越之恒的时候,发现越大人在不远处的廊下,身前站了一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一身淡青色罗裙,身形纤纤,看上去自带几分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态。

    她撑着伞,湛云葳只能看见她的唇和下半张脸。

    那姑娘在说着什么,越之恒也听得很认真。湛云葳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

    觉察到脚步声,越之恒和那姑娘同时回过头来。

    油纸伞移开,湛云葳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是一张带着空谷幽兰气质的脸,令人见之难忘。

    湛云葳心里莫名有个念头,觉得她可能就是传闻中那位,与越大人情意匪浅的曲姑娘。

    见到她,曲姑娘似乎也有些意外,旋即神色不明地看了越之恒一眼,声音娇媚哀伤道:“越大人何不同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谁?”

    越之恒蹙眉看着曲揽月,神色有些冷,没有开口。

    有一瞬,湛云葳懂了当初在自己蜃境中,越之恒看着自己和裴玉京相处的心态。

    约莫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她不欲打扰他们叙旧,轻咳一声,非常体贴地道:“我去鸾车上等越大人。”

    至于怎么解释,又能不能哄好心上人,就看越大人的本事了。

    湛云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曲揽月握着伞柄施施然转了一圈,她见越之恒的视线还在看湛云葳,不由哀怨开口:“掌司大人真是薄情寡义,当着人家的面,就眼也不眨地盯着新夫人的背影,人家好伤心呐。大人忘记当初是怎么哄奴家的了?”

    越之恒冷冷看着她:“曲揽月,你在说什么疯话。”

    曲揽月看出他真有几分怒火了,这才掩唇笑道:“别生气嘛掌司大人,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过看样子,这位长玡山主的掌上明珠,可不怎么在意你啊,见到一个陌生女子与你这般亲近,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赶紧离开。”

    可这番话,也没能让越之恒有什么反应。

    曲揽月见看不出什么,幽幽道:“湛小姐真漂亮,哭起来大概也美。我要是你,就占为己有,反正咱们不是什么好人,做什么坏事都不稀奇。”

    “我劝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越之恒冷道,“否则被她杀了,咎由自取。”

    “呀,看上去又乖又可爱,没想到这么凶。”曲揽月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敢把后半句心里话说出来,转而说起正事,“你必须得抽空来我府上一趟了,否则那些东西……我压不住。”

    越之恒淡声道:“明日我过来。”

    两人说完了正事,曲揽月撑着伞施施然迈步走进雨中,越之恒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到车辇。

    湛云葳正半趴着看雨,顺带观察那些进进出出祛除邪气的贵人们。她以为越之恒恐怕要好一会儿,结果没多久,就见越大人裹挟着风雨进到了鸾车之中。

    她非常吃惊:“你就说完了?”

    越之恒眸色冰冷看她一眼:“你很失望?”

    湛云葳心道越之恒的脾气还真是阴晴不定,他私会情人,她都不生气,他生哪门子气。

    念在今日顺利见到了二婶,湛云葳心情还不错,也就不跟他呛声,她问:“方才那位姑娘是?”

    “曲揽月。”

    看吧,她果然没猜错。女子的直觉就是敏锐,前世她只在旁人的口中听过这位曲姑娘,今日一见,发现越之恒眼光确实还不错。

    曲姑娘虽然看体态纤弱了些,可声音好听,相貌也很出色。

    而且越之恒背弃了她,听从灵帝之命娶自己,曲姑娘竟然还不离弃地追到丹心阁,只为见越之恒一面,这份情意湛云葳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

    谁背弃了她,她很难原谅。

    湛云葳问越之恒:“你怎么打算的,难不成一直让曲姑娘受委屈?”

    弦外之意就是,赶紧想个主意,别抓着她不放了。

    越之恒发现自己面对湛云葳,很难心平气和。

    “湛小姐。”他转头看着她,含笑说道,“有些话,越某只说一次,我与曲揽月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你想走也不是不可以,要么你凭本事离开,要么裴玉京伏诛,陛下也就不会再在意你。”

    湛云葳怔然道:“你不喜欢曲揽月?”

    越之恒冷冰冰回答:“不喜欢。”

    湛云葳不由想起告知自己那番话的人,这就奇怪了——

    “你幼时可有奶嬷嬷?”

    越之恒说:“你不是见到了我幼时在何处,我回越府已经八岁,为何还会有如此一问。”

    湛云葳迟疑道:“我曾见到过一人,自称是你奶嬷嬷。”那人还骗她,越之恒自小就是个坏种,无恶不作,还说越之恒心性凉薄,只对曲姑娘和哑女有感情。

    越之恒敛眸,若有所思。

    湛云葳观他神色:“你知道是谁?”

    “大概能猜到是谁,你可还记得越无咎使的天阶杀阵,我这堂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湛云葳一点就透,整个灵域能画出天阶阵法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方淮所在的方家,再往前追溯,与越之恒有仇的便是上一届彻天府掌司,据说东方世家也是历代修习阵法。

    “是东方家的人?”

    越之恒颔首。

    “东方既白不是已经死了吗?”据说还是越之恒带人杀的,东方既白当年权势如日中天,比起现在的越之恒不遑多让,若非他太过膨胀,令灵帝心怀不满,又恰逢越之恒比东方既白更好用,东方家不会这么快没落。

    “他有个小儿子,当年掉下了悬崖,彻天府以为他死了,现在想来,恐怕还活着。”

    “你当时灭人满门了?”

    越之恒含笑道:“湛小姐,你这是什么眼神,莫不说这是陛下圣旨。我不灭他满门,等着他成长起来,灭我满门吗?”

    湛云葳无言以对,王朝的权利倾轧好像历来如此,最狠辣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现在灵帝不是也想将仙门斩草除根吗?

    不过那位躲在暗处的东方公子,实在不可小觑。

    怎么都谁想杀越之恒?湛云葳觉得跟在他身边实在危险,愈发坚定了得赶紧离开。

    算算日子,三日后也快了,成败在此一举。

    妖傀丹,你可得争点气啊!

    *

    因着大婚,王朝按律给越之恒批了七日假。

    就像方淮说的,他们方家忙起来以后,越之恒就清闲了。

    湛云葳发现越之恒很是好学,后两日他不出门的时候,几乎都在家中看书。

    她去过一回越之恒的书房,发现里面不仅有炼器的书,连丹药、毒药、阵法,甚至鞭法剑术也有涉猎。

    这又一次刷新了湛云葳对他的认知,并且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没有十成把握的情况下,别对越之恒出手。

    “我可以看看吗?”

    越之恒瞥她一眼:“随意。”

    其实只要她不做什么出格的事,越之恒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虽然越之恒知道她“回门”大概率是要做些什么,但他也不畏惧。

    总归湛小姐虽然诡计多端,却有一点欠缺,她不够狠辣,就算给她机会,她杀他也会犹豫。

    而他只要还活着,湛云葳就很难跑得掉。

    湛云葳一路看过去,发现书架上竟然还有越之恒从前练字的字帖,不过越家那时候似乎很不重视他,字帖并非名家所写。

    上面字迹匆匆,想来是越之恒要学的东西太多,没有机会再继续练下去。

    而书架最里侧,有一个被封印的盒子,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岁。按大小来看,里面应该是玉饰之类。

    什么东西,竟然特地封印起来?

    湛云葳不由问出口。

    越之恒看一眼那盒子,又看看她,淡声道:“没什么,不过启蒙的东西。”

    她点头:“我幼时启蒙,也是用的一枚灵玉,可是后来赠人了。”

    越之恒垂眸:“嗯。”

    第八日,越之恒终于该回彻天府上值了。一大早,他换上了彻天府掌司的衣衫,便要出门。

    那时候方寅时两刻,湛云葳迷迷糊糊,见他披上玄色官袍,衣襟上的银纹威严又冷锐。

    她咕哝了一句:“你要去王朝啦?”

    越之恒回眸,见他精心打造的那张床榻之上,少女露出的半边脸颊微粉,她眸子半阖,像娇艳半开的海棠。

    越大人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慢了许多拍回应道:“嗯。”

    却发现她早就无意识重新睡着了。

    越之恒垂眸整理袖口,也收敛起所有杂念,一颗心重新冷硬。

    这一日从清晨开始,就一直下雨,直到天色将黑,越之恒还没回来。

    天幕阴沉沉的,像是吃人的巨兽。

    越之恒不归,放在往常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府中平日也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唯有尚且天真的石斛说:“雨下得这么大,大公子今夜还会回来吗?”

    在她眼里,大公子和少夫人新婚,自然你侬我侬,不至于这么晚刻意不归,难道是什么事耽误了?

    但湛云葳知道,越之恒就算想回来,恐怕现在命悬一线,也很难赶回来啊。

    她望着天幕,召来白蕊,将妖傀丹取了回来。

    她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