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侍
我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我听听。
湛云葳的神色实在太过明显,越之恒冷笑一声:“若当时不拦着湛小姐,让你跑出画舫去,是何后果想必不用我提醒。”
湛云葳想到他说的那情形,心里也一阵后怕。
她刚想解释说自己并非在兴师问罪,她当然知道越大人情非得已,却又听越之恒开口。
“再说了,我也从没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他不耐闭眼,语气凉凉,“比起对越某的信任,湛小姐至少应该对自己容貌更有自信才对。”
“……”
屋外狂风疾雨,但都比不过湛云葳听到这句话时的片刻震惊。
她险些呛到,越大人他在说什么?
若非六月的深夜燥热沉闷,一切感官这样真实,湛云葳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越大人这算是在夸她吗。
后知后觉她耳朵红了一片,羞也不是,恼也不对:“掌司大人不是说不喜欢御灵师?”
越之恒道:“我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湛小姐,我只是个普通男子。莫不论见色起意是人之常态,你我既然立场相悖,越某这些年的名声你应该也烂熟于心,到底是哪一件让你觉得,我和圣贤沾边。”
他一番毫不遮掩的露骨剖白,让湛云葳无言以对。
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不错,在暴露会控灵术之前,学宫的师兄弟们对她多有青睐。可湛云葳从没想过越之恒会认可她的容貌。
她神色古怪看向越之恒。
越之恒十分倦怠,顶着她的目光:“湛小姐到底在看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反正也没有比昨夜更想让人同归于尽的事。
越之恒谈不上后悔,三日过去,当时愠怒的心情也早已过去,后知后觉涌入心头的只剩浅浅轻嘲,带出几分可笑来。
湛云葳说:“我只是觉得有些意外,我以为你……”
以为什么,以为他不可能会对她起半分杂念?还是以为他喜好异于常人。
越之恒冷道:“湛小姐大可不必这般神色惊恐,只要你正常些,我亦不会对此事有半分兴趣。”
湛云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吗?
何况她这也不是惊恐,她只是……
反正说不上来,因着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当时到底是个场景,所以听来更像天方夜谭。
但有一件事她能确定,自己不用担心何时身不由己冒犯越大人后,被他恼怒厌烦之下,一掌杀了。
她恹恹躺下,说来说去,这事都怪东方澈!
这次有了准备,她倒是可以在意缠绵发作之前,离越大人远一点,可白玉蝶认主的事必须得解决。
比起已经发生过的事,六日后怎么办才是她最需要思考的。她如果不想为此丢了性命,就必须要在下一次发作前下定决心。
她上哪儿去给白玉蝶找个主人?
没等她想出对策,第二日却发生了一件事。
天刚亮,彻天府卫来报,越无咎失踪了。
距离越无咎被越之恒发配去永宁郡刷恭桶,已经一月有余,去监督他的彻天府卫见越二公子虽然每日黑着脸,一副想死的表情,可到底顾念着妹妹,又明白越之恒可不是只会恐吓,这人真的会打断他的腿。因此他一直没有跑,还算老实。
彻天府卫也没那么闲,天天守着他刷恭桶,见他不打算跑,每日确定他还在永宁郡官署就成。
谁曾想,昨日上午越无咎不见了。
彻天府卫一开始以为二公子耍心眼,在永宁郡找了一番,没找到人,又一路沿着越府追踪回来,不料也没有越无咎的身影。
好端端一个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府臣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来禀报越之恒。
越之恒:“湛小姐,可否借你洞世之镜一用?”
湛云葳点了点头,去内室将洞世之镜拿了出来。
越之恒启动洞世之镜的时候,湛云葳也在一旁看,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镜子如何使用,正好学一学,待发了月俸之后,她也拿来看看山主阿爹如何了。
滂沱灵力送进去之后,洞世之镜上的灵石逐次亮起,金色光芒中,镜面如水面起波纹,一圈圈晕散开来。
待到波纹平息,朦胧镜面中的景象也渐渐清晰。
那是一个昏暗的房间,无数锁链和镣铐相依,入目是男子和女子一片白花花的……
总归衣不蔽体。
湛云葳自幼受仙门教导,奉行君子之道。所谓非礼勿视,湛云葳犹豫着要不要移开眼。
她忍不住去看一眼越之恒。
越大人看不出什么情绪,面色冷静,还在审视镜子中的情形。
神色和他平日看炼器书籍也没太大差别。
湛云葳定了定心,心想既然这是正事,应该倒也无妨。
她正要像越之恒那样细看,越之恒已经中断了灵力。
“……”湛云葳顿了顿,也不能让越大人续上灵力让她看个清楚,只得问,“越大人,你发现什么了吗?”
那一片白花花里面,到底有没有越无咎。
越无咎刷恭桶到底怎么刷到这样奇怪的地方去的?
越之恒回答道:“四周昏暗,隐有烛光,布置并不简陋,地上有灵果汁液残留的痕迹。越无咎被关在了一个密室中,与他关在一起的,还有数个御灵师。”
湛云葳心里一沉。
御灵师在灵域地位尊崇,谁敢私自关押御灵师?就她看到的景象而言,这些御灵师的处境着实不好,甚至比先前仙门的人作为阶下囚还要糟糕。
越之恒眉眼冷然,去内室换了套常服,一看就要出门。
湛云葳见他这幅模样,他恐怕知道了谁是罪魁祸首。
湛云葳说:“我也去。”
越之恒看她一眼。
湛云葳正色说:“我不是想跑,你相信我,大不了我发个魂誓?”
那些御灵师衣不蔽体,她去总归比越之恒去把人带出来好一些。
越之恒垂眸,看不出情绪,倒也没有非要逼她发魂誓,淡声道:“走吧。”
*
永宁郡就在汾河郡隔壁,却比汾河郡贫瘠许多,名字唤作“永宁”,这些年入邪的百姓却最多。
因着要赶时间,越之恒没用玄乌车慢吞吞过去,召出了他的青面鬼鹤。
湛云葳看见鬼鹤身上到处都是损伤的印记,还是她上次的杰作。
想来这段时日实在太忙,越之恒没有时间修复,他的鬼鹤并不假手于人,这才搁置了下来。
湛云葳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坐上去,希望越之恒别再想起上次她逃跑的事。
越大人也确实没有那般小气,看上去没有和她翻旧账的打算。
上次两人同乘鬼鹤时,越之恒并不清醒,还是被她操控的傀儡,她几乎坐在他怀中,他听之任之。这次他盘腿坐下,离她很远,鬼鹤由他掌控。
两人之间像是无声划出楚河汉界,虽然昨夜表面说开了,可似乎有些更凝重的东西堵在了心里。
湛云葳明白,有的事还是得提:“掌司大人,我昨晚想了一宿,意缠绵到底该怎么办。”
他抬了抬眼:“湛小姐想出什么主意了,想让越某放你去找你裴师兄?”
“掌司大人别胡说,我没有这样想。”
他笑了一声,隐含嘲讽。
不知在笑她口不对心还是别的什么。
湛云葳说:“但如果你愿意暂时放了我的话……”至少让她自己出去寻一个心甘情愿的人,大不了六日之后她再回来自投罗网。
虽然越之恒昨夜说了,他并非什么君子,还认可了她的样貌。
可如果他真的对她有半分意思,就不该用紫阙莲灯帮她压下意缠绵。
两人什么都没发生,证明越大人到底是介意的。
他并不想和她有所攀扯,湛云葳也没有非要祸害越之恒的意思。严格说来,他只是王朝看管她的人,两人谁也没真的将对方当成道侣。
“放了你就别想了,我越家担不起这样的罪责,陛下也不养废物。”
她就知道。
湛云葳闷声道:“可是我总不能在越大人身边等死。”下次再发作,紫阙莲灯也不抵用。
她总不能生生灵力溃散,凄凄惨惨死去吧?
越之恒冷冷看她一眼,没说话。
湛云葳实在走投无路,趁现在自己清醒,总得安排好一切,为自己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
“我不想死,越大人。”她沉声道,“至少不想因为这样荒诞的理由失去性命。”
前世那样辛苦,她都想好好活着,何况如今。湛云葳也不想中意缠绵,但比起世人拿来束缚御灵师的无谓贞洁,她更看重性命。
她还想回到爹爹身边去,还想看见王朝倾覆的那一日。
湛云葳说:“掌司大人,我可否求你个事?”
“说。”
她抿唇,下定决心:“你能帮我从王朝的楚馆,找几个小侍来吗?”
届时她挨个问一问,总归有愿意拿了她的灵石,让白玉蝶入体的人。她将自己赚到的灵石给那人,之后寻到花蜜,再引出双方体内的灵蝶就好。
她说完,却不闻越之恒吭声。
湛云葳刚想要去看他神情,却下巴一痛,她闷哼一声,对上越之恒的眼。
她从未见他这样的神色。
他眼中充斥着冷怒,手上的力让她几乎想要叫出声,湛云葳莫名想到少时师姐那番关于器修不懂怜香惜玉的言论。
“湛云葳,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许是怒到极致,他反倒低眸笑了笑,“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你让我给你找小侍?”
他慢条斯理,一字一顿道:“我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我听听。”
“……”
可他不是都听清了吗?
第32章 拍卖
下次你要说违心话,表情不要这么为难。
湛云葳知道大多数灵修都好面子,如果她找小侍一事传扬开来,越之恒在王朝官场无疑会变成个笑柄。
可越大人如此神通,只要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并不会影响什么。
除非越之恒本身也是王朝大部分那种“直灵修”,认为御灵师就该守贞,瞧不上这样的“放浪行径”。
湛云葳掰不开越之恒的手,索性直直望着越之恒的眼睛:“越大人既不放我离开,又不赞同我的法子。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主意?”
她吸了口气:“总不至于,越大人愿意自己献身?”
这话本是赌气脱口而出,甚至不经意又叫回了“越大人”,面前的人手却微微一紧。
她长睫颤了颤,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越之恒眼瞳如淡淡水墨,令人看不透情绪,也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她莫名生出几分紧张之意。
“湛小姐。”越之恒说,“你好歹担了我的道侣之名,我只说一次,我没有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癖好。这几日你若能跑掉,你要如何我管不着,可若你还在我手里,我不会帮你找人,你死了这条心。”
“那你……”
越之恒看了她一眼,松开她:“过几日再说。”
湛云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有几分不可思议,许是就像昨晚那样,越之恒总是在做出乎她意料的决定。
她低声应了,凉风拂面,却莫名让耳根发烫。
她隐约有些后悔说出那句话,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般局面,也无法想像真到了那一日,会是怎样的情形。
湛云葳收敛起心神,让自己别再想东想西。
就像越之恒说的,不是还有几日,事情的走向谁也说不准,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那她也只能破罐子破摔。
总归这是越之恒自己的决定。
鬼鹤越飞越低,永宁郡就要到了。
“越大人,你知道越无咎在哪里?”
“不知道。”越之恒说,“他所在之地像是地宫,永宁郡有钱财修建这种地方的,只有一个人。”
湛云葳若有所思:“你是说永宁城主,文修齐?”
她虽然身为仙门中人,可是对王朝的重臣还是有所了解,所谓知己知彼。
更何况文修齐在修真界很是出名,他是唯一一个少时只有六重灵脉,后来中年觉醒九重灵脉的修士!这样传奇的经历,灵域中人谁不艳羡?
湛云葳见越之恒没有出声否认,就证明她猜对了。
两人到达永宁郡之前,越之恒拿出两枚改颜丹,示意湛云葳吃下去。
改颜丹的作用只有三日,前世湛云葳四处流亡躲避王朝追杀时,对此并不陌生。
她闭上眼,在识海给自己捏了一张十分普通清秀的脸。
一抬头,发现越之恒也变了模样。
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样子,搭配上他出门时特地换好的一身装扮,看上去像个落魄无用的世家公子。
只知循规蹈矩、迂腐守礼的那种。
两人来到永宁郡,越之恒却并没有去城主府,反而去了永宁郡最大的拍卖行金蝉阁。
这个时间点金蝉阁还没有开门,阁中管事见了他一身寒酸的衣裳,不耐开口赶人:“滚滚滚,这里也是你们能来的地方?”
越之恒拿出那盏紫阙莲灯,管事这才变了脸色,笑盈盈道:“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阁下是从何处得来这宝物?”
越之恒道:“家中落魄后,只留下了这么一件传家之宝,本来不论如何也应守好祖宗最后的基业,可如今……”
他为难道:“我夫人身怀六甲,身子虚弱,必须有灵物进补,有个安稳之处养胎。迫不得已,只能将这盏莲灯卖了。”
湛云葳听他面不改色地撒谎,还顺带扯上自己。
他们到底是生面孔,管事有些狐疑地打量他们,湛云葳只得低眸,一副连累了道侣的愧疚模样。
她虽然改变了模样,可是御灵师的气息没有掩藏,管事看出她确是个娇滴滴的御灵师,也知道怀孕的御灵师有多金贵,这才放松下来,对越之恒道:“莲灯放我们这里拍卖自是没有问题,可有的话我要给你说清楚,所拍灵石,金蝉阁得七成,只会给你三成。”
湛云葳没想到他们这样心黑,竟然敢坑到越之恒头上,她忍不住看了眼越大人。假如知道面前的人是谁,恐怕他们恨不得连夜送走这尊大佛。
越之恒眸色凉凉,心里冷笑一声,假意和他讨价还价了一会儿,又定下一个约定。
“我需得和买下莲灯之人见一面,叮嘱他爱之惜之。”
管事有些为难,但看越之恒“迂腐”又固执,怕他真的拿了莲灯离开,只得同意,与他订下契约。
两人被请进金蝉阁休息。
湛云葳还是第一次见越之恒这样迂回,她还以为依着越之恒张狂的行事风格,根本不会忍让,至少会和文城主打上一架。
越之恒饮了口茶,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不想打。怎么,盼我受伤,湛小姐好伺机离开?”
说实话,湛云葳还真这样想过。
她估摸着,湛殊镜恐怕也养好伤了,以阿兄的性子,一定会回来救自己。湛殊镜是七重灵脉,根本没有打得过越之恒的可能性,她不希望阿兄死在王朝。
所以来之前就在想,如果是受伤后的越大人,湛殊镜等人至少没有生命危险,有一战之力。
被越之恒看穿想法,她却不能承认,正色道:“怎么会,我哪有这般可恶,我只是好奇,同样是九重灵脉,越大人能打得过文城主吗?”
越之恒说:“没打过,不清楚。”
但他心里知道答案,倒也不是打不过。
虽然文家老儿也是九重灵脉,可九重和九重之间,也有不小区别。更何况越之恒还有悯生莲纹在,能越阶杀人。
只不过为文家老头开一道莲纹,实在不值。他若是文家,也不会将人藏在城主府中,如果有暴露的危险,还会第一时间将地宫中的人全部转移或杀光。
但这些干恶事的心得,却没必要和心怀鬼胎的湛小姐说。
左右她也并非真的关心他。
*
湛云葳很快就知道了越之恒来金蝉阁的用意,晚间,文家那位公子文矩来了。
她在二楼的法器中看一楼拍卖景象,待到看见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时,湛云葳十分意外。
文矩、文循,可是取循规蹈矩之意?
果然,越之恒说:“文循以前是文家大公子。”
只不过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世间也没几人听过“文循”这个名字。
知道的人,也只以为文循被邪祟吞吃,死在了渡厄城。后来文家发迹,文家老儿当上城主,又攀上大皇子,可谓风光无两。
只不过这些年文家不愿去王城,反而偏安一隅在这永宁郡。
文家背后的隐私越之恒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只不过他和这些人一样,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文家在他头上动土,抓走了越无咎,越之恒也不至于会对文家出手。
比起文城主的天资,文二公子显然就不够看了。
但他荷包充裕。
灵域中人,漫长的生命中总有些自己的癖好,就像越无咎喜欢名剑,越怀乐喜欢华裳,文矩独独爱搜集法器。
文矩一踏进来,掌事满脸笑意地迎上去,其他王公贵族也纷纷上前同他打招呼。
就连拍卖阁助兴、弹奏乐器的乐姬,也纷纷露出恋慕之意。
湛云葳看得真切,她们都像是真心的。她心里很是奇怪,如果说只是因为文家的权势、或者文循长得还不错的脸,这些平民出身的乐姬不至于如此。
这文二公子有何过人之处?
越之恒看出她的困惑,平静道:“文家在永宁郡的名声特别好,文城主是出了名的大善人。传言文二公子十分深情,道侣亡故二十年,一直未再娶妻,平日不去花街柳巷,只爱拍卖法器,还出手大方。”
这就难怪了,谁不喜欢深情又良善的道侣?
难怪文二公子如此受欢迎。
但也许是曾经成为过文循,见过文循那柄纯净的命剑。她想到那个暗河之上的邪祟,再看堂下风光无两的文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越之恒见她神色:“怎么,你不信?”
是不信文家的良善,还是不信文矩对亡妻的深情?
湛云葳单手支颐:“两个都不信,世间哪有几个情深不渝之人?更何况倘若文家真是好人,永宁郡不会这样贫瘠,我们一路走来,衣衫褴褛的百姓远比汾河郡还多。王朝的鹰犬,更没几个好人。”
说完发现对上越之恒的目光,湛云葳才发现眼前这位也是王朝的奸佞。
她只得补充道:“我不是在说你。”
她记得,越大人说过不喜被人当面骂,上一个被匕首抵着舌头的,还是他二叔。湛云葳在实力不济的时候,非常识时务,平日有所不满,也只会在心里说。
越之恒还在想她前一句话,倒是不知她既然如此心仪裴玉京,又为何不信世间深情。听见她后一句补充,他抬眸道:“湛小姐,下次你要说违心话,表情不要这么为难。”
“……”
两人谈话间,下面的拍卖会已经有了结果,今晚所有的拍卖品,最出色的无疑就是越之恒的莲灯。
莲灯一出,文矩的眼睛都亮了。
结果自然也毫不意外,他以高价拍下了莲灯。
掌事按照约定,低声和他说了什么。文矩蹙眉,掩盖住眸中神色,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眼见他们要上来,越之恒说:“湛小姐别忘了先前的说辞。”
湛云葳点了点头。
这种时候她不会故意给越之恒使袢子,装越之恒怀孕的夫人么,她会尽力不露破绽。
第33章 云开
阿兄赶紧去接嫂嫂
湛云葳很快就知道文矩为何这般受欢迎。
文矩在永宁郡地位很高,说话却十分谦逊有礼。
见到她和越之恒后,他也没有瞧不上他们的落魄,反而承诺会好好珍惜莲灯。
只不过,湛云葳发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文矩对越之恒道:“我听掌事说,嫂夫人身怀六甲,兄台还缺个落脚之地。如若不嫌弃,在下府中还有厢房,兄台不妨去我府中小住几日,待寻到新住所再搬离,免得嫂夫人受奔波之苦。”
越之恒没有立刻同意,推辞了几句,文矩却十分热情,越之恒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文府,远远的湛云葳就看见不少阵修在布置阵法,甚至进门的地方,也有检测修为的验灵石。
见越之恒在看那验灵石,文矩解释道:“永宁郡不太平,为保家宅安宁,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兄台体谅。”
湛云葳心想,分明是为了防着府里来越之恒这种人。
她倒是能过去,就是不知道越之恒怎么办。但见越之恒面色无太大异样,湛云葳就知道他自有办法。
果然,越之恒从验灵石旁走过,那灵石的光不算耀眼。
最后验灵石显示五重灵脉。
文矩忍不住看了越之恒一眼:“兄台天赋不错。”
在灵域,普通灵修一二重的比比皆是,好一些的三重,也能做个小官,四重已经会是家族着重培养的人物,就算是文矩,也只有六重灵脉。
湛云葳心想,你要是知道这人实际九重,恐怕就一句话都夸不出来了。湛云葳作为御灵师,自然没人要求她去过一遍验灵石。
文矩亲自带他们安置好,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关上房门,湛云葳问:“越大人如何做到的?”
按理说,验灵石没理由验不出来。
越之恒摊开手,一缕冰蓝色灵力从他掌中溢出,慢慢汇聚成器魂的模样。
器魂见到湛云葳这个熟人,似乎很高兴,想去和她打招呼,被越之恒扯住。
“方才验出来的是它?”
“嗯。”
湛云葳心想,越大人真是深藏不露。世间顶级的修士才能练成自己的魂灵,她就见过裴玉京的剑魂,是青色的,剑意凌冽。那剑魂也有自己的意识,看上去比越之恒的器魂成熟许多。
越之恒的器魂看样子懵懂,才刚生成不久,可天赋惊人,竟然有五重灵脉。不同于修士生来天赋定性,这些魂灵是可以用宝物温养的,随主人心意而动,还能作战。
魂灵能升两阶。
也就是说这个冰蓝色的魂灵,假以时日,能当七重修士使用。
七重,不就相当于一个湛殊镜。
湛云葳觉得若是湛殊镜知晓,心态必定要炸,人比人气死人。
至少她现在心态也不稳,忍不住看一眼越之恒。越大人故意的吧,警告她想跑没这么容易,让她老实一点。
“湛小姐知道我什么意思就好。”
他给她解开困灵镯:“文府不安全,今晚可能就要出事。我将器魂给你,如果湛小姐遇到什么事,它可以保护你。”
湛云葳没想到他会给自己解开困灵镯:“你不怕我跑了?”
越之恒眸色冷静扫她一眼:“你若离开,诏狱中的人活着也没价值。”
湛云葳听出越之恒话里的要挟之意,偏偏她确实不能枉顾十数个族人和白蕊的性命。
她闷声道:“越大人放心,我肯定不跑,白玉蝶还在你身上呢。”
真离开了也是个死。
越之恒默了默,没说话。
湛云葳也意识到这话不妥,简直就像提醒越大人什么一样。她顿了顿,移开眼睛,戳着那团冰蓝色的器魂:“越大人,它有名字吗?”
“还没取。”
“那我该如何称呼它?”
越之恒无所谓:“随你。”
器魂幻化成一个剔透的玉镯,戴在了她手腕上。
如越之恒所说,到了晚间,天彻底黑下来以后,文矩派人来请,说府中宴客。
贵族往往会在府中豢养门客,宴客一事算不得稀奇。
今晚甚至文城主也在。
越之恒只身赴约之前,对湛云葳道:“湛小姐,若是出了什么事,自保为先,我会尽快来找你。”
湛云葳点头。
*
文府,觥筹交错。
舞姬在酒池前跳舞,尽显奢靡。士族本就豪奢,文家更是其中佼佼者。
金杯做盏,玉筷为箸。
越之恒视线扫了一圈,发现门客的水准良莠不齐,好的约莫有个四五重灵脉,差一些的,只有一二重,文家也收留。
仿佛印证了文家心善爱才。
美人轻纱薄袖,旋转之间,顾盼神飞。门客中有些是寒门,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红着脸,藉着饮酒的姿态,掩掩藏藏偷看。
文矩微微一笑,使了一个眼色,舞姬们跳罢一曲,纷纷上前来斟酒,更有乖巧可人的小侍,从屏风后走出,来服侍女客灵修们用膳。
王朝的宴会大多如此。
府上的舞姬和小侍,也多作招待客人之用,千娇百媚,温柔小意。
一开始还有人自诩正人君子抵得住,可很快发现其他人习以为常,便渐渐放开。
这些门客大多没有家室,无所顾忌,少数有的,也只是略显犹豫,渐渐溃败。
这些舞姬和小侍倒也琢磨出了生存之道,最好挑选温雅、年轻俊美的客人作陪。
越之恒坐在角落,看上去并不起眼。
一个青衣舞姬来到他身侧,一开始以为这青年样貌普通,近了她眼中才带上几分惊喜之色。
眼前这位郎君,可真是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狭长冷锐,视线扫过来,竟还有几分清冷之意。
改颜丹只会改变人的容颜,不会改变人的身形。
她阅人无数,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白衣郎君衣衫之下,有一具多么年轻有力的躯体。
文城主一直没露面,不时有人受不了撩拨,揽着美人离开。
青衣舞姬媚眼如丝。
但这郎君十分不解风情,她半跪着,越之恒不为所动,也不曾伸手来扶她。她笑笑,垂眸间,手中美酒倒在了越之恒衣袍之上。
她低呼一声,连忙告罪,俯下身去,想替他擦拭。
这样的伎俩在宴会上并不少见,桌案之下,谁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门客们眯着眼,放纵的姿态,一副王朝朱门酒肉臭的气息,越之恒见过不少腌臜,自然明白其中门道。
舞姬低头,还不等她看清那处轮廓,一根金筷抵住她下颚。
入肉一分,冷凉得令人发颤。
她抖了一下,楚楚可怜望去,对上一双含笑、却冰冷凉薄的眼:“不必。”
文矩一直在饮酒,见状道:“行了,你退下吧。”
舞姬如蒙大赦,立刻退开。
文矩说:“李兄别介意,若是不喜,你我饮酒同乐。”
他全程也没招来任何美人作陪,似乎坐实了洁身自好的传闻。
难怪永宁郡对他赞誉颇多,一场宴会,既成全了放浪形骸之人,也不勉强不喜此行的门客。
座上门客陆陆续续揽着美人走光,剩下三两个的时候,文矩看了一眼几人。
“诸位兄台,就比他们让在下费心了呀。”
似乎听出他话中有异,几人面露惊愕之色:“文公子,你这是何意。”
文矩还是那副很好说话的姿态,对着堂后道:“有劳父亲,亲自收拾这几个难啃的硬骨头了。”
那墙逐渐变得透明,有人踱步走进来。
不是一直没露面的文城主又是谁。
而这时室内香气袅袅,脚下阵法也逐次亮起,身后还有个九重灵脉的城主。就算意识到不对劲,也已经晚了。
丝竹声渐大,盖住惨叫声。
越之恒意思意思反抗了一下,也倒在了阵法之中。
文矩见这些灵修都不堪一击,不屑地望了一眼,还不如昨日抓的那个多管闲事毛头小子带劲。
今日的灵修,也没有样貌出色者。
他说:“父亲,你不若把昨日那小子赐给我吧。”
文城主背着手,不悦道:“你收敛着点,后院那些还不够!文家香火不可断,改日我就去王朝,请大皇子为你赐一门好的婚事,新媳妇进门前,你最好将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清理干净了!”
文矩面上应是,心里却肆无忌惮。
文循都死了多少年了?总归在文家他已经没有了威胁,灵域又子嗣艰难,不论他做什么,父亲都会帮他兜底。
他问:“父亲,今日又抓了这么多门客,我何时才能也拥有八重或者九重灵脉?”
文城主冷冷看他一眼:“慎言!”
文矩心里烦躁,不耐地看了眼地上的门客,这些个废物,怎就没有一个天资出色的,但凡有一个比得上他那短命的大哥,他何必费尽心机抓这么多人。
*
湛云葳的灵力如无声春雨,侵入文府的每一个角落。
御灵师的灵力与灵修的霸道不同,柔和若五行自然,就算是天赋极好的灵修,也很难发现。
她虽然没有去前厅,但是灵力反馈过来的情况,让她的灵力嫌弃般地抖了抖,回到她身上。
她刻意避开了大堂周围,怕被文城主和越之恒发现。
湛云葳闭着眼,细细感知文府布局,来到库房,发现里面囤积的灵石如山。
不等她多再感知,有一处灵力,似乎被纠缠住。有人仿佛用尽全力,拽住她的一缕灵力。
她一惊,还以为被发现了,细细感受,才发现并非如此,竟然是真有人在和她求救。
湛云葳很惊讶。
此人不仅感知到了御灵师的灵力,还能将悲恸的情绪传过来。
这必定是个很有天赋的御灵师,或者说,认识、见识过她的灵力。
会是谁,文府竟然还有故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文矩的声音,他问:“嫂夫人可睡了?”
湛云葳蹙眉睁开眼,没有应答。
文矩甚至懒得等她应答,直接破门:“睡没睡都没关系,你夫君还等着我接你去和他团聚。”
他及其瞧不上御灵师,摆平了府上那群灵修之后,甚至懒得在湛云葳面前伪装。
一张灵符定住她,就要将她带走。
湛云葳见他轻敌,自己暂时没有危险,也就没有轻举妄动。变成器魂的镯子感知到她的心意,亮了亮,沉寂下来。
*
越无咎趴在地上,周身没有一件衣裳。
四处都是海浪声,暗夜中的风铃无声自响时,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又来了,两个时辰一次的折磨。
很快有人架着琵琶骨被锁住的他,扔进了面前一个池子。
池子里面冒着白烟,看着仙气袅袅,实则如同腐蚀人的血肉,他痛得惨叫。
地宫中被关起来的御灵师们,也陆续出来,麻木地将灵力灌入池中。
池水翻滚。
越无咎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苦,这池水如同洗髓伐骨,只恨不得令人一死了之。
不远处,有女子的痛哭声。
那是昨日逃出去,向他求救的御灵师姑娘。
越无咎咬牙,将哀嚎声咽下去。他很后悔,倒不是后悔救了这女子,是后悔自己轻狂不谨慎,竟然凭藉着一腔意气,从女子口中得知真相后,想要来救此处关押的御灵师们,结果撞到了文城主。
后果自然就是如今这样。
越无咎锦衣玉食长大,曾经祖父是一方大能,后来越之恒撑起门庭,以至于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也是仙门出身,自然知道偏远郡会有零星的御灵师,为了家人和乡民,不肯去王朝享受,悄悄成为村里的游医,保下入邪的百姓。
越之恒每年开春的职务之一,便是将各地的御灵师带去王朝接受“保护”和赐婚。
曾经越无咎只希望这些御灵师躲得越隐蔽越好,别被他堂兄抓到。
他见过一回,越之恒带走一个村里的御灵师少女,那家老父出来央求,跪在地上:“求贵人大发慈悲,我们村里,数百人口等着我女儿救命。”
越之恒冷淡如斯,不为所动,一脚踹开老汉,那老汉飞出老远,昏死过去。
村民们绝望地看着这群王朝鹰犬,只得生生看着所有御灵师被抓出来,去保王朝贵人之命。
越无咎也试过放走这些御灵师。
下场就是被越之恒抽个半死,越之恒嘲讽一笑,都懒得说教,只冷冷道:“蠢东西。”
而今,越无咎发现,原来对御灵师们来说,世间还有比被堂兄抓走,更可怕的地方。
这些御灵师需要夜以继日地制做玉牌去高价售卖,被关在地宫,日复一日,或被迫去迫害灵修,强行洗髓。
眼神麻木的这些御灵师,已经不知被关了多少年。
只有新来的,眼里还有生机,想试图逃出去。
越无咎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如今正在被强行洗髓,待到灵丹纯净,没有一丝杂质,就是他被挖出灵丹之时。
他终于知道,文城主的九重灵脉,是如何得来的。
若一人不够,十人、百人呢?
倘若世间不再有妖魔,人心贪婪,就会变成最大的妖魔。
好不容易酷刑结束,越无咎奄奄一息被拖上去时,一群新的灵修被锁了琵琶骨送了进来。
当越无咎看见那个眼熟身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瞪大眼睛,看见那人面不改色拔出身体里的刑具,抽出鞭子开始熟练地杀人。
越无咎才发现自己没做梦。
直到这人踏着满地的鲜血,来到自己的面前,他抖了抖唇,又想起前几日母亲的来信,第一次低声喊了一句:“兄长。”
*
从地下爬上地面,越无咎才觉得自己仿佛活了过来。
今夜月色极亮。
御灵师们也穿好了衣裳,被越之恒全捆了。让越无咎牵着,带回王朝去。
越无咎动了动唇,第一次没反驳。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越之恒没有毁去地宫,反而找出了那一匣子灵丹,将自己的血滴上去,又放了回去。
就当他也帮文循一次。
越无咎看不懂,却又不敢问。经此一事,他成熟了许多,发现许多自己以为是对的东西,仿佛是错的。
只默默看着越之恒做完这一切,往文府走。
越无咎心里都有阴影了:“就、就别回去杀人了吧?”
越之恒再强,也只有一个人,如今回去屠杀人家文家满门,是不是太猖狂了。
越之恒眸色淡淡,有时候真的怀疑他有没有长脑子。
自己忍着琵琶骨被洞穿过来,就是不想和文家起正面冲突。
就像今日文老儿的老巢被捣,精锐被杀,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过几日明白过来,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敢来惹他。
那些灵丹,也是越之恒特地留给他们的,就看文老儿敢不敢用。
“湛云葳还在文家。”他已经感知到器魂异动,也不知道湛小姐在做什么。
越无咎现在不骂堂兄抢剑仙妻子了,他道:“那阿兄赶紧去接嫂嫂。”
越之恒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竟然会有读者宝觉得我不会真的写琉璃剑意缠绵啊?
别的文我确实不会,可是这个是先婚后爱文啊……怎么可能不会哈哈哈哈
按节奏,应该后天。
第34章 选择
夜里眼花,看错了。
文府外的月色下,湛云葳掌中灵力如丝线,牵扯操纵着另一处的傀儡。
器魂趴在她肩上,铺开灵力,给她望风。
她还是第一次将控灵术彻底用在灵修身上,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文矩能看到的东西她也能看见。
片刻前文矩捉了她,跟上一众押解灵修的大队伍,要去渔村。
湛云葳眼尖地看见越之恒也在其中,他琵琶骨被洞穿,一身的血,昏迷不醒。
她心中一惊,险些以为越大人计划失控,倒是器魂轻轻拍了拍她手腕,示意没事。
灵修□□强悍,远非御灵师可比。
既然越之恒心里有数,湛云葳自然也就不会干预。念及文府中的求救信号,湛云葳决定回去看看。
于是她用控灵术控制了文矩。
文矩做梦也没料到会被一个御灵师给阴了,识海被入侵时,他极为愠怒,试图反抗,将湛云葳击杀。
可那些灿若星子的灵力,顷刻凝聚在一起,如潮水吞没了他的意识。
湛云葳知道自己会成功,却没想到如此容易,控灵术的施展和对方的意志力有关。
许久之前,她练习的对象是那身负巨剑的少年。
因为对面是师兄,她不可能真的伤他,颇为束手束脚。
裴玉京道:“师妹尽管放手一试,不必担心我变成傻子。”
他正色:“他日对战时,若你对面是敌人,留有余地,就是置自己于危险之中。”
清风明月,少年俊朗。
在人人避讳着她修习“邪术”时,有人却逆着世俗,给予她最大的包容。
起初控灵术的修习并不顺利,前人书籍心得,大多已被王朝焚毁。她只能凭借孤本琢磨,后来控灵术越来越熟练时,却被人发现了。
这位师兄叫做封兰因。
是个很特殊的御灵师,他有一个柔弱的名字,长得也阴柔漂亮,性子却不似大多男性御灵师那般,热衷涂脂抹粉。
他家世不好,是仙门救回的孤儿。因着性子古怪又要强,平日独来独往,与学宫的御灵师们处得并不好,还被人冤枉过偷东西。
那个午后,湛云葳亲眼看见有人从他的院子鬼鬼祟祟跑出来。晚间,就有人说,封兰因偷了太虚门掌门公子的上品法器。
封兰因涨红了脸,不论如何也不承认。
太虚门公子冷笑:“学宫里就你什么都缺,还要补贴你那个病痨鬼弟弟,你说你没有,谁信!”
湛云葳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信。”
她指了指太虚门公子身旁,神色异常的跟班:“我看见他去过封师兄的屋子,就算你要盘问,他们同样有嫌疑。”
太虚门公子瞪她:“湛云葳,别多管闲事。”
湛云葳眨了眨眼:“我听说越家近日造出一件测谎的法器,师兄若要追究,不妨让师尊去借来,一问便知。”
她信口胡诌,被养得不谙世事的御灵师们却信了,跟班变了脸色,倒是封兰因挺直了腰。
这事到底还了封兰因一个清白。
后来,湛云葳发现自己偷偷修习控灵术时,总有人在偷看。封兰因安安静静,也没有揭发她的意思,她便佯装不知。
世间御灵师本就弱势,多一个人学会也是好事。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封兰因收了高昂的聘礼,与一个四重灵脉的女灵修成婚,离开了学宫。
后来她听说,他日子过得很不好,女灵修时常打他。湛云葳大抵猜到他为何不还手,明明学了她的控灵术,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就像她猜想的,同月,封兰因的弟弟去世,天材地宝和灵药也没有拉回这条命以后,女灵修意外死了,封兰因也彻底消失。
湛云葳再没见过封兰因,也不知道女灵修之死是不是意外。
现在她怀疑文府中那人,很有可能是封师兄。
*
比起裴玉京的识海精纯坚定,文矩的识海像是一张薄纸般脆弱。
一盏茶功夫后,瞳仁失去色彩的文矩跳下玄乌车,示意大部队继续去该去的地方,他有要事。
这些文家精锐不疑有他,带着越之恒等人离开。
湛云葳目送越大人走远,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文府的人她必定要救,可这些人不能被越之恒发现,否则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越之恒不可能放过仙门中人。最好在越大人赶回来之前,将他们送走。
器魂不知这少女为何停下,不去追它主人。它有些焦灼,觉得她实在不听话,爱干主人不喜欢的事。怕她被主人责备,化作烟雾状,扯了扯她袖子。
——别这样,他发火很可怕。
湛云葳揪住它,放在自己肩上,道:“知道的,谢谢器魂大人,你先好好给我放风,我没跑。”
它灵智不高,听到她说不是想跑,乖乖开始查探周围。
湛云葳抽空心想,越大人虽然难对付,可他的器魂实在可爱,也太听话好骗了。
说不准她带着器魂逃跑,器魂还帮着她鼓劲,这未来可等同七阶灵修啊!刚好补充她灵体不强悍的短板。
可馋归馋,她也没胆子抢越之恒的器魂。器魂和主人心意相通,她不想变成活靶子,他日走到天涯海角都被越之恒追杀。
文矩已经到了后院,湛云葳收敛心神,一看简直怒火中烧。
只见床上被锁着一个衣衫几乎难以遮体的少年,少年貌若好女,不是眼熟的封师兄又是谁。
他面色苍白,眼中死寂,看见“文矩”走进来,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起来了,视线直直望着窗外,似乎想透过那一扇紧闭的窗,看见什么。
但这次“文矩”不是来折辱他的,也没撕扯他的衣衫。
反而在屋里转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封兰因滞涩的眼珠子动了动,含着恨意看他。
湛云葳也没想到这文矩如此恶心,屋子里连一件像样的外衫都没有。
她解开封兰因,借文矩的口道:“封师兄,我是湛云葳。你拢好衣衫,我带你走。”
封兰因死寂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狼狈地低头去拢衣衫。
湛云葳顾及他的自尊,早就别过头去:“师兄,此处可还关了其他人?”
封兰因涩然道:“我带你去。”
后院里还有五个迫不得已的漂亮少年,个个都是御灵师。湛云葳终于知道文矩不近女色的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操控着文矩将这些人带出来,她最大的优势就是灵域中没人瞧得起御灵师,文城主就算有九重灵脉,也不会想到有人胆大包天,敢在他文府肆意进出。
*
月色凉如水,封兰因远远见到月下那道倩影,低下头去。
与旁边获救欣喜居多的同伴不同,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是死在文府好。
他隐约有些后悔今夜的求救,何必呢,本来也就只剩烂命一条,何必再见时如此狼狈。
六个少年中,只有封兰因和另外两个少年是仙门中人,其中一个少年含恨红着眼,问湛云葳:“姑娘,这文家的恶贼,可否交由我们处置?”
湛云葳颔首,报仇这种事,自然交由苦主来。她摧毁文矩识海,令他晕了过去,两个仙门少年上前,欲拖走他,一面招呼:“封师兄,走了。”
封兰因却站着不动,他脸色的苍白比方才更甚,眼中带着几分苦意:“你们走吧。”
少年们看他一眼,又看看明显和他相识的湛云葳,沉默了片刻,一一离开。
那几个茫然的永宁郡少年,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御灵师大多被养得柔弱,不同于仙门弟子还有门派可寻,他们无处可去,也不敢回到自己村子,生怕给家中带来祸患。
湛云葳见封兰因还没走,就知道他有话和自己说。
眼前消瘦的师兄衣衫单薄,颈间甚至还有红痕,她心里酸涩不忍,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封兰因。
“夜里风大,师兄披上罢。”
封兰因看着那披风,这份只在年少时梦里才仅有熟悉的温柔之意,令他笑容一时苍凉。
月光倾泄一地,原本在兢兢业业放风的器魂突然一僵。
它感知到另一棵树下,不知何时悄然来到此处的身影。若是旁人,器魂自然会给湛云葳报信,可这个……它只盼湛云葳自己回头看一眼,赶紧发现,或者别做多余的事。
那人目光冷漠沉静注视着他们,器魂瑟瑟趴着,有苦难言。
湛云葳和器魂的意识自然对不上,见封师兄接过披风穿好,也不敢开口问他为何流落到了这里。
倒是封兰因望着她的手腕:“湛师妹中了意缠绵?”
这都能看出来?湛云葳顺着封兰因的目光,果然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点殷红,似朱砂艳丽。
封兰因垂下眼,解释道:“我机缘巧合见过一次。”
湛云葳叹了口气,一时只觉得乱世之中,没有谁过得好,只有谁比谁更惨。
封兰因睫毛颤了颤,他本就样貌比寻常女子都要美上几分,是个再漂亮不过的御灵师:“师妹的……白玉蝶呢?”
眼下湛云葳腕间朱砂,已红得滴血,证明白玉蝶还未认主。这样的颜色,恐怕不久后就会发作。
他本该离开的。
可许是妄念,又许是前几日从文矩口中,听来的仙门消息,他知道裴玉京等人不知所踪。
师妹去哪里解意缠绵呢。
湛云葳:“……”她实在不好回答这种事,白玉蝶还在越大人那,是死是活,越之恒至今没给个准话。
封兰因见她不语,轻轻咬了咬唇,语气又轻又低:“师妹需要我吗?”
器魂颤了一下,几乎不敢回头看。
越之恒扫了封兰因一眼,淡淡笑了笑。二十四节冰凌无声悬在空中,如紧绷的弓。
他其实并不需要知道湛云葳口中的答案。
片刻前,湛小姐还在托他找小侍,眼前这玩意不就是最温柔小意的小侍吗?但她大概忘了他的话,她可以跑,跑得掉随她。不管她找谁,他绝对不为所动。可若像此刻这样,他不喜有人将他的话当耳边风。
越之恒也可以早点动手,但只有等湛小姐点了头,眼前的人在她面前脑子炸开,湛小姐才会记忆深刻。
*
湛云葳:“……”
她望着眼前一脸哀戚的少年,总算知道学宫里的同门,当初为何觉得封兰因性子古怪,与旁人格格不入。
他明明生得如此娇柔漂亮,性子却大胆得……令人难以招架。
如果是今日之前,她确实需要一根救命稻草。可越大人早上的话还历历在耳,当时越大人似乎也没说不救她。
莫不说她不想祸害自己这位可怜的师兄,不需要他如此报救命之恩。就说越大人不喜被戴“绿帽子”,她敢去要白玉蝶,她和封兰因都不用活了。
她又不是不了解越大人。
某种意义上,他算不得什么好人。这些日子虽然在越府十分安宁,可她神志还在,她知道越之恒是以怎样的名声当上王朝彻天府掌司。
那是个好人能干出来的事吗。不撕破脸,越之恒和她相安无事,一旦触及对方底线,他们谁都不会对彼此手下留情。
因此她坚决摇头:“不必,白玉蝶已有主。”
能都活着,她没必要自-杀再带上封师兄啊!
器魂颤抖停了,总算小心回头看了一眼。
封兰因眼中黯淡,凄然艰涩道:“师妹可是觉得我脏?”
湛云葳还来不及回答,身后熟悉的危机感令她警醒万分,她支起灵力网保护两人,将封兰因拽开。
封兰因摔在地上,闷哼一声,原本站着的地方,冰凌入地一丈。
而就在这时,器魂反水,瞬间暴涨,长大嘴吞吃封兰因。
湛云葳下意识扯住它,怒斥道:“你这个叛徒!”
就不该让别人的器魂望风,厉害归厉害,可哪里真的听话。
她不回头也知道谁来了:“封师兄,赶紧走!”
那人专抓专杀仙门的人啊!
灵力若风,将封兰因推离,封兰因惊愕抬眸,对上一双冷淡的眼睛。
空中二十三玫冰凌,好以整暇,全部对着他的头颅。
封兰因抿了抿唇,爬起来掉头跑。
湛云葳抬眸,越之恒已经来到她身后。她色厉内荏警告道:“越大人,他是御灵师,王朝有令不杀御灵师!”
越之恒淡淡看她一眼:“夜里眼花,看错了。”
她狐疑望着他:“那你还追吗?”
御灵师似乎应该也会追?
不行。她默不吭声用灵力禁锢住他,准备随时动手。
越之恒把自己器魂从她手中扯回来,抬眸淡声道:“湛云葳,放开。”
她愣了许久,还是第一次听他连名带姓叫自己名字。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偏偏觉得他心情似乎还不错。
【作者有话说】
越之恒:叫个湛小姐全名,平复下诡异扬起的心情。
宝宝们明天见,我后天家里有事要请个假,提前给大家说一声,明天会尽量多写一点点。
器魂还没有名字,但是它真的好可爱,它的名字也早就想好了哈哈哈。
第35章 雨夜【双更合一】
赤蝶和白玉蝶
很快湛云葳就知道并非是错觉。
回到越府第二日,给她戴上困灵镯后,越之恒就去了王朝。
三皇子和文矩相继身亡,这事得妥善处置。
越之恒这段时间注定很忙,湛云葳甚至没机会和他提起意缠绵的事。
他不在府上,却有不少阵修来修缮府中阵法,连驻守越府的府卫都多了一倍,许久没见的沉晔也被派来了越府当值。
沉晔见湛云葳盯着那些阵修看,道:“近日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会回来,王朝宵小不少。”
说罢,沉晔想起什么,闭紧了嘴巴。
湛云葳猜到他在懊恼什么,那两位皇子是从蓬莱回来的。
昔日蓬莱仙山有钱天下皆知,几条天然的矿脉也是蓬莱基石。
仙门王朝一战中,得知保不住根基,裴玉京炸了矿脉。
这就导致大皇子和二皇子焦头烂额到现在,不过此次三皇子一死,他们二人必定回来,瓜分三皇子留下的势力。
王朝的臣子们也会重新站队,灵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稳定。
沉晔见湛云葳听到蓬莱神色没什么变化,才微微松了口气。
眨眼七月快到了。
王朝的暗潮汹涌没有蔓延到汾河郡,所有少女开始准备香囊,迎接七夕和七月半的中元节。
湛云葳在检查府外送来的灵花灵草和九霄菖蒲。
二夫人如今没了掌中馈之权,府上的琐事落到了湛云葳的身上,念及越之恒给的一大堆灵石,她办事尽心尽力。
每年中元节那一日邪气最重,也最多人入邪。府中仆从大多都是家贫的普通人,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些分发下去辟邪的灵草,湛云葳不允许以次充好。
好在药田的管事不敢糊弄她,不管是兰草还是菖蒲,都没有任何问题。
湛云葳说:“也不必等到过几日,今日便分发下去吧。”
有些手巧的人,还能赶得及在七夕前做一个辟邪的香囊赠予心上人,庇佑他们在中元节那日平平安安。
石斛比刚开始来湛云葳身边时活泼了许多,眉开眼笑间,也没了最初的胆怯。
她去领自己份例的同时,还挑了一些最好的带回来:“少夫人,您怎么忘了给自己留一份。瞧,我给您带回来了,您看看这些是否够您给大公子做个香囊。”
根本没有想过做香囊的湛云葳:“……”
但她也不便解释自己和越之恒诡异的关系,只得暂且收下,再不济她如今被锁了灵力,给自己做个辟邪的香囊也是好的。
眼见六日之期只剩两日,她腕间的朱砂越来越红,几乎到了绯色难掩的地步,湛云葳不得不关心一件事。
越大人还记不记得她在等死?
湛云葳思来想去,问石斛道:“我先前交给你那只金羽翅鸟呢?”
石斛说:“在府上灵兽阁呢,少夫人等等,奴婢去拿回来。”
片刻后,湛云葳用毛笔抵着下颚发愁,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给越之恒写信,还是因着这般尴尬的原因。
她在学宫作文章考核之时,都没有这样为难。纸上不慎掉落的墨点都快干了,湛云葳才落笔。
越大人:
明月凝前除,微霜下沾衣。
她心想,就算言简意赅,越之恒应该也看得懂。世家培养出来的后代往往文武双全,越之恒没有其他世家公子念书久,但他更为聪颖刻苦。
将信放在金羽翅鸟腿上,湛云葳捉着它回房,让它辨一辨越之恒的气息。
这鸟还是上次三皇子让门客送来的,三皇子不是好东西,鸟却无辜。
湛云葳没伤它,如今恰好派上用场,据说金羽翅鸟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很快将信送到。
*
越之恒今日带着彻天府卫抄了一家书阁。
下午彻天府接到密报,说仙门余孽裴玉京就藏身在“文山书阁”。
府卫神色凝重,看向越之恒,越之恒手指轻点桌面,不置可否平静道:“既如此,就去看看。”
这间书阁开在最热闹的市井之中,不少书籍甚至是以金粉为墨书写而成,因此很是受一些喜好附庸风雅的贵胄追捧。
越二老爷以前就是常客。
时值傍晚,是一天中书阁生意最好的时候,世家公子下了学,掌柜在店里笑着迎客。
不知谁最先开始一声惊呼,门口的百姓散得干干净净,热闹非凡的王朝街道,瞬间变得门可罗雀。
掌柜心里一惊,一抬眼,就看见一众身穿墨袍,面戴恶鬼面具之人。
只有为首那人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冷峻的脸。
严格说来,这人长得并不凶神恶煞,甚至俊朗非凡,可莫不说掌柜,就连店里的贵胄客人,也不由白了脸,心里暗道晦气倒霉,竟然撞上了彻天府办事。纷纷想要离开,却被彻天府卫堵在门口。
府卫冷冰冰道:“退后!捉到仙门余孽裴玉京和一众蓬莱叛党前,谁也不得出!”
掌柜苍白着脸:“掌、掌司大人,我们书阁怎么会窝藏裴玉京?”
越之恒迈步往里走。
“有没有,查了才知道。”他语气淡漠,“搜。”
彻天府卫鱼贯而入,书阁中一时乱作一团,从前厅到后院,不时还有女子惶恐的叫声。
贵胄们挤在一处,望向那施施然坐下的人,敢怒不敢言。
至少在越之恒面前,没人敢骂他。上一个骂他无礼贼子的司天监公子,如今坟头草已经半人高。
不时有人从书阁中被抓出,掌柜跪在一旁哀求,越之恒却不为所动。
越之恒不抬头也知道这些人里没有裴玉京和蓬莱之人。
不过是二皇子的一些小把戏,想借自己的手,将大皇子的党羽给端了。
越之恒心知肚明,但他觉得顺手杀了也无所谓。
就是不知二皇子借自己这把刀的时候,怕不怕反噬。
他在梨花木椅上坐下,顺手翻了翻书阁的藏书,查找信件倒也是常事。
只几眼,越之恒就明白,这书阁生意红火并非没有道理,纸张细腻,字迹清晰,不仅金粉为墨,翻开还有香气。
掌柜见他一路翻过去,心里叫苦不迭,眼见越之恒就要翻看到他们的镇店之宝,他终于忍不住道:“掌司大人,这、这不能污了您的眼。”
越之恒神色淡淡翻开。
掌柜涨红了脸,硬着头皮去看他的反应。
平日里这“镇店之宝”都是封存,鲜少拿给客人一观。只因并非什么雅集,而是能卖出高价的避火图。
掌柜战战兢兢抬头,见越之恒面色没什么异样,和看雅集倒也差不多。
若非这宝书是他晨时检查过一遍的,还以为被人换了。
掌柜自然知道那图有多香艳大胆,素知彻天府掌司性情冷漠,掌柜心里叫苦不迭,冷汗涔涔。
就算是风月老手看到这册子,恐怕也会面露绯色,唯独越之恒没什么反应。
正当掌柜痛苦万分之际,窗外传来金羽翅鸟扑腾翅膀的声音。
越之恒眸色未变,掌柜没看清那冰凌是怎样飞出去的,二十四节冰凌已经牢牢相扣,如同一只鸟笼,将金羽翅鸟捉了进来。
越之恒认出这是汾河郡飞来的方向。
却不知它要飞到哪去?蓬莱,还是人间?
看来近来彻天府卫实在松散,竟然能让湛小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送信。
那只鸟被他捉住,惊恐大叫。
半晌,越之恒却没等到它自爆。
他垂眸,金羽翅鸟送信,若捕获之人并非收信人,金羽翅鸟会立刻自毁。
给他的?
他略松开手,那鸟颤抖着站起来,将身体上的信件放在他掌心。
越之恒打开那纸条,入眼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诗。
越之恒盯着旁边的墨点,几乎能想像湛小姐是怎样尴尬羞恼的心态给他写了这句话。
她恐怕以为他忘了,在隐晦内涵他。
明月凝前除,微霜下沾衣。
前一句却是,问君何时归。
*
六月末黄昏刮起了风,湛云葳收起账册,用过晚膳实在无聊,干脆拿出石斛送来的灵草,开始缝香囊。
如果她还能活到中元节,指不定香囊能派上用场,能帮自己驱邪。
她挑了块浅粉色的锦缎,将那丝线看做灵力,在锦缎中穿行。她明明只是第二次做香囊,却有模有样。
第一次是前世定亲那日,她给裴玉京做了一个。情窦初开,倒也认认真真。后来很多年,香囊有了磨损裴玉京都不舍得扔,最后却将它遗落在了幻境中,还和明琇有了孩子。
湛云葳收回视线,塞了些灵草进去规划大小,越看越满意,倒不如说某些东西是御灵师生来的天赋。
她似乎生来能操控一切想控制的东西。
风大了些,眼看要吹走剩下的灵草,湛云葳只得起身关窗。一回头,却看见数日不见的越之恒,正站在她原来的地方,看那个刚有雏形的香囊。
他显然是换过衣裳回来的,着一身清雅的白色,而非彻天府的墨袍。
湛云葳在心里腹诽越大人,指不定又做了坏事,或者杀了人。他喜洁,身上有血迹必定换衣。
但越之恒安安静静看那香囊时,竟看不出半分心狠手辣之意。
他垂眸,浅墨色的瞳沉静,就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湛云葳想到生死还系在他身上,指不定得勉强他做些不太愿意之事。心念一动,信口胡说:“越大人觉得好看吗?过几日就是中元节,我特地做给你的。”
拿人手软,他总得顾全她的性命罢?
越之恒说:“做给我的,粉色?”
“……”湛云葳道,“你若是不喜粉色,我给你改成竹青或银鱼白?”
他不语,神色冷淡。
湛云葳知道他这是不要的意思。
她发现若非出自真心,只会令越之恒不屑。她顿了顿,突然想到越之恒从幼时到现在,恐怕也没收到过这样的东西。
邪祟肆虐的中元节,人人躲在家中,他却得在月下与伥鬼并行,诛杀邪祟。说到底,这一日的越大人其实算个好人。
她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诚意:“这次是说真的,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冰蓝色的可好,上面就绣器魂大人的第一次化形的模样?”
至少在中元节这一日,天下百姓也愿他平安。
器魂没想到还有自己的好事,不禁从越之恒鞭子中探出来。
越之恒将它封进去,见面前少女栗色瞳仁明亮真诚,这次他没再拒绝。
他从王朝回来,下午去书阁,这一日繁忙还不曾用过膳。湛云葳恰好也还没吃,两人便一起用了晚膳。
天色尚早,医修来了一趟,替越之恒检查肩上的伤口。
湛云葳这才想起前几日越之恒被洞穿琵琶骨一事,可他自己表现得不痛不痒,她也险些忘了还有这样一回事。
她不便看他脱衣换药,便特地避开,去了外间,在外面听到医修道:“大人的伤已无大碍。”
灵修么,只要有口气在,都恢复得快。这种被刑具在肩上捅了个对穿,只算得上小伤。
现在几乎连伤痕都快看不见。
湛云葳听得简直艳羡,要是她也有灵修的躯体就好了。
医修离开也还早,湛云葳索性说到做到,重新开始做一个新的香囊。
她见越之恒往外走,不由问道:“越大人去哪里?”
越之恒脚步顿了顿,淡声道:“取书。”
湛云葳颔首,这些时日下来,倒是习惯越之恒的多思好学。而且不同于世家子弟的教导死板,越大人不拘泥在哪看,常常将书籍带回房间。
今日也是如此。
待到湛云葳将新香囊做出来,她看看天色,发现已经很晚,若是平日,她清洗一番就兀自睡了,不会管越大人何时睡。
总归两人也没睡一张床。
可眼见明日就是最后一日,不能再拖,她必须得到一个准信,越大人到底救不救她。
湛云葳抬头,视线却被越之恒手中的书册吸引。
她来越府也有两月,从来没见过这样一本书,竟是金粉和朱砂绘制的书脊。
见她靠近,越之恒看她一眼,面色冷静合上书。
湛云葳不由眨了眨眼:“我不能看吗?”
“倒也不是,不过好奇心并非好事。”越之恒眸色淡淡,反问,“你确定要看?”
“……”湛云葳开始犹豫,但偏偏越这样说,她越是好奇,点了点头。
起初她翻了两页,有些困惑,秘籍?
但越往后,书册越大胆。想明白这是什么以后,她“啪”的一声合上书:“越之恒!”
越之恒扫了眼她绯红的脸:“我提醒过你了,是你自己好奇。”
她咬唇,无言以对,更无法理解怎么有人能看禁-书面不改色?
越之恒垂眸,望着她,语调平静:“避火图和圣贤书,不过都只是一页纸而已,在我眼中并无特殊。更何况,湛小姐今日,不就是要一个答案的么。”
这就是他的答案。
她卷起手中的书,也希望像越之恒一样镇定若无其事,可良久还是落荒而逃,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窗外风声呼啸,一如她无法平复的心跳。
*
第二日越之恒必须得去处理昨日从书阁抓来的人,文城主前两日也来了王朝。
湛云葳一宿没睡好,连越之恒何时离开都不知晓。
沉晔在外面等了半晌,见少夫人出来了,道:“大人托我给少夫人带话,他今日会尽早回来。”
沉晔觉得十分莫名,按理说这两日是彻天府最忙的时候,昨日大人就应该宿在彻天府,可他还是连夜回了汾河郡。
今日更是古怪,还特地带这样一句话。
湛云葳却明白为什么,他在回答那封信。
汾河郡从晨时就开始下雨,湛云葳发现自己腕间朱砂,几乎红得滴血。
今日就是最后一日,如果没猜错,戊时左右就会发作。
她不愿让自己东想西想,上午对了会账册,又安排了中元节祭祀事宜,下午没事,索性去探望哑女。
哑女今年还是第一次收到灵草,正在对着一大堆灵草和菖蒲发愁,她手巧,却一直没有资格做这些精巧之物。
怕弄坏了绸缎和灵草,十分小心翼翼。
湛云葳想转移心神,干脆教她如何制作辟邪之物。
哑女看着她手中的香囊,止不住微笑。
傍晚这场雨还在下,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七月比以往更热,湛云葳看时辰,想要道别哑女先行回去。
却不料意外发生,哑女突然倒下去,再次发生湛云葳大婚那夜的异变。
哑女也没想到会这样突然,她后知后觉想起许是那次为了救湛云葳,出了太多血有关,对上湛云葳错愕的脸,她哆嗦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脸,甚至顾不上第一时间去拿药,用尽全身力气,将湛云葳推出门去,关上房门。
她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
好不容易弟妹愿意给阿弟做香囊了,她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能教她看见?
她怎么可以毁了阿弟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点温情?
然而所有的力气用来推开湛云葳,合上门以后,她却再也没力气拿药。
身体异变,比以往都严重。
*
哑女院子里有越之恒设下的阵法,湛云葳不敢强行破门,怕被反噬。
她心里一沉,想到哑女上辈子也早早死去了。是死于异变吗?
听着屋子里的痛嚎,和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哑女的院子偏僻,湛云葳心知耽误不得,跑进雨中,冒着大雨去库房找哑女院子的钥匙。
好在她回来得及时,哑女只剩最后一口气,湛云葳终于在屋子里找到药,给她喂下去。
哑女醒来后一直在流泪,狼狈地捂住自己的脸。
湛云葳心里酸酸的,轻轻抚她的发:“没关系,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你又不是自愿这样的,谁也不会怪你。”
窗外狂风呼啸,雨水几乎快要灌溉到屋子里来,哑女是救回来了,湛云葳手腕上的朱砂却几乎要灼透皮肤。
她心知不妙,顾不上风雨,往自己院子里跑。却不知强行压制的意缠绵,反噬何止是先前的三两倍?
她没走几步,腿一软,跌在雨中。
然而冷冰冰的雨水却解不了识海的翻涌,渐渐的,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快要失去意识。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有人踏着风雨,终于找到她,将她抱起来。
湛云葳看不见,嗅到他身上浅浅的冰莲香,竟然不可抑制生出几分委屈之意。
有什么轻轻落在眼睑上:“别哭,没事,我带你回去。”
还是同样的人,上次他铁血心肠,这次却仿佛能包容她的一切,他并不制止她去扯他衣襟的手,任由她将沾满雨水和泪水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
总归疾风黑夜,无人能看见。
烛火跳跃,她急得委屈落泪,那人低低叹了口气:“还没到卧房,你确定?”
然而朱砂已经入肉,再拖下去确然来不及。
她此时总归也听不懂他说什么,抽泣点头。
越之恒也不再犹豫,反手合上书房的门。清雅的布置里,只有一张梨花木椅子,还勉强能看。
他令她靠在自己怀里。
七月的雨夜,有花朵颤巍巍开放,满地泥泞,却有顽强生机从中生出。
他于曲径通幽中探路。雨水打湿花瓣,在他指尖颤个不停。
他收回手指,扶着她,支撑她几乎坐不住的力气,轻轻环着她,带着她感受和容纳自己,低声鼓励她道:“嗯,湛小姐做得很好。”
她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整个人几乎趴在他怀里,依稀觉得能喘过气了,又似乎更加喘不过气,几乎要溺死在这无措陌生的感觉里。
越之恒知道耽误了这片刻,湛云葳难受,便一直纵着她。可这只赤蝶又实在没用,他若不帮着她,她又没力气,他若稍微用了点力,深深浅浅,她没一会儿受不住又开始落泪。
夜色被裁碎,衣衫掉落一地。
他被她身上的雨水淋湿,索性抱她起来,扫落桌上的宣纸和毛笔。
她眼前的光影颤着起伏,喉间溢出来的音几乎身不由己。风雨从窗前飘散进来,白净宣纸沾上点点雨水。他不让她咬唇,在她耳边低笑了声:“不必忍,没人听见,怎样都没关系。”
掉落在地的书籍一页页地翻,狂风中似不停歇。
赤蝶占据意识的时刻勉强过去,她在波流朦胧中,被潮水一波又一波淹没。灯烛的影子在她面前不断晃动,她几乎无法捕捉住。畏惧这一刻极其陌生的感觉,她几乎想退开,可是退无可退,腰肢却被人捉住。
那人紧紧扣住她的手指,此时终于显出几分霸道来,不容她逃避,让那花一遍遍为他盛开。夜色如此漫长,到了最后她几乎无法自控,想要推开他,他细碎的吻却不住落下,似无声引诱安抚:“再等等,好么。”
良久云销雨霁,宣纸已然打湿,花朵虽然颤巍巍,但也总算在雨夜中活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我尽力了宝宝们,昨天就和大家提过啦,我明天家里有点事,要请个假嗷~后天见,么么!
N:问君何时归,明月凝前除,微霜下沾衣——于慎行《四时折杨柳歌(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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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对弈
总归她没后悔
意缠绵效力渐渐过去,湛云葳的识海也逐渐清明。
然而当她看清上方的脸,感受到体内的火热,本就因为急促呼吸带着浅浅粉色的脸,几乎红得滴血。
越之恒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变化。
原本柔软似水包容他的人,变得僵硬起来,连破碎动听的声音,都被她咬唇咽了回去。
他停下动作,低眸对上她的眼睛。
湛云葳不得不哑声开口:“我好了,你那个……能不能,拿出去。”
她也知道说这样的话似乎有些不合适,她确实是好了,可越之恒的状态明显就不是要结束的样子。但若继续下去,明显会更奇怪。两人之间的关系,怎样都不像是能彼此清醒着做这种事。
她僵着,几乎不敢动。
体内赤蝶彻底安静,证明越之恒已经成了白玉蝶的宿主。她虽然才清醒不久,可也知道,他似乎不算不情愿。难道白玉蝶也会对人有影响?她看过去,发现越之恒眼中确然有不清明之意。
至少湛云葳从没见过越之恒这样的眼神,沉溺如斯,欲念横生。
雨停已经有一小会儿,因着夜里安静,什么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越之恒垂下眼眸,平复了几息,抽身退出去。
这过程磨人又缓慢,湛云葳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才没发出任何尴尬的声音。
她坐起来,发现更令人羞恼的是眼前并非什么卧房,而是越之恒的书房。
她默默并紧了腿,不敢去看越之恒现在的状态,然而触目遍地狼藉,不管看哪里,似乎都好不到哪去。
两人几乎一-丝-不-挂,越之恒知道她什么状态,也没有故意在这种时候出声,他先将她的罗裙递过来,灵力过了一遍,裙子上没了雨水。
湛云葳接过来,低声道谢,手软腿软地往身上套。
等她穿好衣服,越之恒也早就整理好。
他嗓音略哑,神色却渐渐如常,眼中也恢复清明,恢复了她先前熟悉的样子,出声问她:“可要回去沐浴?”
湛云葳点头。整个书房都充斥着一股如兰似麝的气息,四处令人遐想,她日后恐怕很难再面色如常踏进此处。
越之恒看出她在想什么:“一会儿我来收拾。”
湛云葳就算想帮忙也有心无力,单跳下书桌这个动作,都是越之恒搭了把手,才不至于出糗。
她走了几步,面色僵硬。
越之恒抬眸看她,知道她怎么回事。
“我先送你回去。”他俯身轻松抱起她。
湛云葳迟疑了一下,最后倒也没拒绝,莫不说她现在实在没力气,每走一步,就有什么流出的感觉更令人无措。
好在越之恒什么都没问,他让院子里的人打水来给她沐浴,自己则回书房收拾那一片狼藉了。
湛云葳泡在水中,明显感觉到越之恒的态度比起先前,好似有了些变化。
昨夜他还会冷漠嘲讽问她虚假的“粉色”香囊,今晚约莫知道她尴尬赧然,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给她留了独处的空间。
湛云葳试图回想这混乱的一夜,发现除了对刚开始出哑女院子,以及两人结束的时候有些印象,其余之事分外模糊,隐约能记起的,也只有那种眼前一片白茫茫,身不由已的感觉。
说不上好还是坏,总归十分陌生。
她在热水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后知后觉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事,虽然这是第一次,她有些一知半解的懵懂,但华夫人先前叮嘱过的,不能怀孕,还教过她如此避子。
湛云葳总不能真留在越之恒身边,同他做夫妻。
灵域的修士本就子息单薄,两个灵修成婚,数百年没有孩子的都大有人在,导致求子的丹药千金难求。可御灵师不同,之所以每个家族都想迎娶御灵师做道侣,很大原因是御灵师的体质更易孕。
与男御灵师结合的女修更容易怀孕,同样的,女御灵师的体质也如此。
湛云葳硬着头皮,清理越之恒留下的东西,虽然有些亡羊补牢,也不知用处能有多大。但若不这样做,她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会不安。
意缠绵已经是个意外,是为了保命的无奈之举,她万不可以再有孩子。
明日还得找找丹药才行。
只不过灵域这种丹药极其稀少,毕竟几乎没有成婚的御灵师会这样做,灵修就更不担心了,能有孩子才是万中无一的事。
越之恒整理完书房,沐浴更衣回来,发现湛云葳还在里面。
他不知道她是在后悔难过,还是泡昏迷了过去,这都快一个时辰了。
听到里面偶尔的水声,他垂下眉眼,所以是前者?
可就算后悔,现在折腾有什么用,他见不得她自欺欺人,开口道:“湛小姐这是要蒸熟自己?”
里面传来湛云葳的声音:“就好了。”
听声音没有什么低落痛苦的情绪,他眸色平缓下来,到一旁等她。
谈话避免不了,这事她到底怎么想的,总得说清楚。
越之恒能接受她让停就停,但不能接受她有半点后悔之意。
*
湛云葳换好寝衣出来,见越之恒坐在桌案边,这次没有再看书,而是摆了一个棋局。
她走过去,越之恒抬眸问她:“要白子还是黑子?”
天都快亮了,这会儿虽然身体累,但估计谁也睡不着。湛云葳听到他问话,心中有几分惊讶,灵域中人大多觉得御灵师弱势,这样的偏见存在于方方面面,就算是下棋,往往也是直接将黑子推给他们,甚至还傲慢说让他们一子。
正因如此,湛云葳每次赢学宫里的灵修师兄,都轻而易举。
她也和裴玉京下过棋,或许因为想着谦让,裴玉京也下意识递给湛云葳黑子。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想选哪个。
湛云葳说:“白子。”
越之恒抬眸看她一眼,神色并不诧异,将白子递给她。
他先行,提醒湛云葳道:“我棋艺不差,你谨慎些。”
很快湛云葳就发现他口中的不差,何止是“不差”,她自诩棋艺高超,连学宫传授技艺的师傅也自弗不如,可越之恒的水平几乎和她旗鼓相当,甚至不太看得清深浅,得他提醒,她走得谨慎才没吃亏。
他走法不同于常人,风格又实在多变,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走出来的。时而谨慎,时而又有种玉石俱焚的诡谲果断。
因着醒来是那样亲密的场面,湛云葳面对他时,总有几分不自然。可很快这样的情绪散去,她发现自己再不认真就输了。她斟酌着落子,连羞愤的情绪也渐渐散去。
她举棋不定的时候,越之恒便抬眸看她。
夜明珠的光柔和,对面的少女撑着下巴,白皙的手指执着一枚白玉般的棋子。因为哭过,她眼尾还带着浅浅红晕,隐约能看出几分先前的动情和娇憨。
但她总算没那么紧张,也没有刻意再躲闪他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认真的神色。
湛云葳终于想好怎么走,落下白子。
越之恒拿起一枚黑子,垂眸观察棋局。两人又各自走了几步棋,越之恒开口:“明日我让医修来给你看看?”
湛云葳知道他指的什么,尽管他可能很小心,可到底是第一次,还是隐约有些肿。
疼倒不是特别疼,只是不适应,撑。
她拨弄着白子,既然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这种事也没法逃避,湛云葳轻轻应了一声。
“越大人,白玉蝶在你体内吗?”
“嗯。”
湛云葳发现越之恒这会儿落子的风格很和缓,两个人的氛围也没有最开始冷凝,不管怎样,得多谢今日越之恒及时找到并且救了她。
她再三违背承诺,那白玉蝶也不是什么灵物。湛云葳这几日了解过,如果没有及时解药,白玉蝶也有副作用。
第一次是掉修为,第二次会掉天赋,第三次也逃不过殒命的结局。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东西,可能也只有初代彻天府掌司能养出来。
湛云葳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终于想起来顺带安慰他道:“越大人放心,七月秘境就开启了,我们一定能拿到解药,将意缠绵解开,这种事……尽量不再发生。”
越之恒没说什么,头也没抬,吃了她一枚棋子。
“……”湛云葳只得看他拿走那玫白棋,向他确认道,“越大人届时会和我一起去秘境吧?”
越之恒沉默了好半晌,语气也淡了些,道:“当然,谁会喜欢不甘不愿。”
湛云葳眼见另一枚棋子危险,不得不抽空去救,并琢磨对越之恒掐头吃子。
不过这事既然说开,她顺带问越之恒:“越大人,你知道王朝何处有避子丹药吗?”
他冷笑了一声。
湛云葳眨了下眼,抬眸看他。他神色不辨,甚至扯了个笑:“所以湛小姐方才洗一个时辰,就是在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略睁大眼,没想到越之恒还能猜到这个。
转瞬又觉得越大人见多识广,猜到似乎也不稀奇,这话题实在尴尬,她也没法点头,只觉得莫名两个人气氛有些冷凝,柔和不复,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
他垂眸:“你放心,你不想要,那就不会有,明日我会去寻丹药。”
得到越之恒肯定的回答,湛云葳松了口气,可是又觉得他看上去冷淡了许多。
越之恒的走法开始杀伐果决,湛云葳一大片棋子都被陆陆续续吞吃,他自己的棋子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原本这盘棋,按原本和缓的风格走,是和棋也说不定,可他这样诡谲,每一步都令她意想不到,到了最后,湛云葳落子越来越犹豫。
越之恒眼也没抬:“怕什么,总归你也不会输。”
话是这样没错,湛云葳道:“可你这样的走法,我没见过。”
“所以湛小姐是觉得稀奇才反覆观看?”
“不是。”湛云葳憋了半晌,“只是在想,你一开始也没露出败态,何时开始输的?”
越之恒似乎无言以对看她一眼:“你觉得呢?”
那么多步棋,她哪里记得。
天亮之前,这局棋总算有了结果,湛云葳险胜。她眉眼开怀,带着笑意,因着两件挂心的事情都解决了,倦意总算后知后觉涌上来。
越之恒休沐还要等到几日后,今日他还得去王城。
他收了棋局,发现湛云葳已经爬到榻上,困得快要睡着。
他没什么情绪,换了外衫就要出门。
越之恒快要走到门口,那少女才迷迷糊糊开口:“越大人,谢谢你昨日及时找到我。”她那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他步子顿了顿,半晌还是应了她一声。
算了,总比事后不情不愿,和他寻死觅活要好,总归她没有伤心,也没有后悔之意。
第37章 出关
去接我妻回来。
湛云葳原本还在担心这事发生以后,如何和越之恒相处,谁知从这一日到七月初,越之恒都没回来。
倒也不是杳无音信,他让彻天府卫带了话,说近来有要事去办,她若有急事给府臣说。
连沉晔都带走了,想必确然是要事。
期间医修来过一趟,还是那个白胡子老头。他算是越之恒比较信任的人,几次把越之恒从生死关头救回来,身上有些真本事。
医修留下了涂抹的药和避子的丹药。
一回生二回熟,总归什么尴尬的事都被这医修撞见过,湛云葳的脸已经丢得差不多。
医修叮嘱说:“少夫人,避子的丹药,不必日日服用,一月服用一枚即可,这是我师尊的秘方,对身体并无损伤。”
“……”湛云葳绷着脸点头,什么叫日日服用?本来一月也顶多那一回。
等到下次发作,已是七月末,说不定意缠绵早就解了。
等医修离开,湛云葳数了数瓷瓶里的小药丸,发现有十二枚,灵域这丹药不好找,老头恐怕把压箱底的药都拿出来了。
她吃了一枚,味道像不那么甜的糖丸。
湛云葳抽空去探望了一回哑女,哑女身上的异变已经消失,看到湛云葳时还是有些不自然。
哑女一直深居简出,就是怕自己“发病”吓到别人。
她眼中带着涩意,比划道——只有我是这样,阿恒不是的,他是个正常的灵修,你别误会他。
湛云葳和她相处久了,已经能看懂她想表达的意思,湛云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会的。
湛云葳也终于可以问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清落姐,你方便和我说说,你们的身世和过往吗?”
没有人比哑女更了解越之恒。
她一直在思考越之恒前世背叛王朝的动机,若说他幡然醒悟想当个好人,可他分明豢养了那么多可怕的阴兵,又打破了灵域的结界,几乎埋颠覆了整个灵域。
此举残忍,令后世唾骂他数年。
还有人说,他勾结了邪祟。
湛云葳前世便有所怀疑,如今更是不信,越之恒自己便是邪祟之乱的受害者,怎么可能去勾结邪祟。
哑女仓皇看了湛云葳一眼,颇为犹豫,越之恒交待过,有的事不让她对外人说。
可弟妹不是外人。
她性子单纯,又常年孤孤单单,其实藏不住话,只是很少有人耐心看一个哑巴比划什么。
湛云葳一问,她就把有记忆以来的事都说了。
湛云葳思忖,发现和自己的猜测差不多,宣夫人确然是那一批被抓走的御灵师之一。
令她意外的是越之恒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
也就是从这一年,越老爷子双腿瘫痪,召来宗族长老,将越之恒的名字写上族谱。
越家的态度实在古怪,最初越家是想要圈禁他们姐弟俩到死的,到底是什么让越老爷子改变了主意,将禁地里的少年放出来培养?
湛云葳又问到越之恒身上的悯生莲纹,这次哑女摇头,表示不知道那是什么。
从哑女这里离开后,湛云葳做了一个前世不曾做的决定,她要去一趟器阁,拜访越老爷子。
说起来,这位长辈连长玡山主也得叫一声世伯。
不过走到器阁之前,湛云葳就被人拦住了,她没法用灵力,拦住她的人并非彻天府卫,而是器阁的守卫。
“器阁乃重地,少夫人请回。”
湛云葳抬眸望着那高阁,知道这恐怕是越老爷子自己的意思。
前辈虽然瘫痪,年轻时候却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她踏进器阁的范围之时,想必老爷子就知道了。
就这样不明不白离开,湛云葳多少有些不甘心。
她站着没动,朗声道:“越老先生,就算不得见,可否指点一二?”
良久,就在她以为器阁里不会有人回答的时候,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女娃,老朽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老朽早已不是越家的主事人,你被迫嫁给恒儿,心也不在越家,既然早晚要离开,何必管旁人家的闲事?”
遥远的器阁之上,越老爷子也在一直打量她,没想到长玡山的小女娃已经长大,还出落得这么美丽。
但她现在还在府里,越之恒既没伤她,也没兑现承诺放她走,已经乱了老爷子的计划。
虽然老爷子知道,越之恒得给灵帝办事,但以那小子如今的手段,真想放湛云葳走,不是完全没办法。
他和这个孙子不亲,看不透那副皮囊之下,是真的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机会,还是到底生出了几分私心。
就算有了私心,这事也怪不得湛云葳。
越家对越之恒的教养,本来也没打算将他培养成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旁的世家公子寻师,要求品行清正端方。越老爷子当年给越之恒找的先生,却刻意找了许多深沉,做过奸恶之事的能者。
老爷子注视着湛云葳,心里怜惜地叹口气,出口却是冷冰冰的话语。
“有机会就回你仙山去,别再被那小子抓回来。”
说罢,也不等湛云葳问什么,他拂了拂袖子,器阁的大门合上,湛云葳被一股灵力推出门去,只能透过阵法结界看见器阁中的梧桐树。
她站了一会儿,只得无奈离开。
不过这次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收获,老爷子对她态度不算差,但明显不希望她留在越家。
为什么?
后来越之恒叛离王朝,老爷子到底知情吗?
闯器阁之前,湛云葳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越之恒会很快知晓。
果然,下午的时候,彻天府卫就面无表情出现在她面前。
“掌司大人说,少夫人要实在是闲,要不要去淬灵阁跟着二夫人的族人一起打铁?”
湛云葳几乎能想像,越之恒说这话时的语气。
两人上次下棋的氛围就不算太好,这份薄弱的平和,本来就建立在她不搞事的前提下。
不过现在和越之恒相处久了,她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闻言道:“好啊,你问问越大人,他同意我就去淬灵阁。”
府卫:“……”
淬灵阁自然是去不成,越之恒也没再让人带话回来,只不过器阁结界加强,不对湛云葳开放。
都这样了越之恒还没回来,湛云葳知道他恐怕真的在做要事。
七月是灵域一年最热的季节,虫鸣声渐渐高昂。
坊间陆陆续续有传闻说,人间紫气东来,是祥瑞的征兆。
石斛带来这个消息时,湛云葳忍不住抬眼看去:“你说什么?”
“奴婢也不知真假,现在到处都在说,指不定人间今年有个好收成。”
湛云葳原本在做香囊,闻言险些扎了手。
石斛和灵域的百姓不清楚,湛云葳却记得这件事,这并非什么祥瑞之兆,而是神器成功认主!
她发现很多东西确实和前世不一样的,前世也有紫气东来这回事,不过是在一月后,这次竟然提前了一个月。
证明裴玉京提前出关。
是因为她成功放走了湛殊镜他们吗?
这事恐怕瞒不了多久,平和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灵帝如果意识到上古神器认主,更加不会放过裴玉京和仙门中人。
前世灵帝甚至已经丧心病狂到下令杀仙门御灵师的地步。
过了几日,哑女在去越家后山采药时,捡到了一只濒死的兔子。
她心善想要救治,来向湛云葳求药。
湛云葳一打量,却在兔子身上,发现了湛殊镜留下的印记。
湛云葳心怦怦直跳,那印记用草汁涂抹,又是他们幼时的暗号,难怪彻天府卫没看出来,也还要越之恒不在。不然越大人那敏锐的洞察力,肯定瞒不过他的眼睛。
想必将这只普通的兔子送进来,仙门花了不少心思,上面的暗号只有一个时间。
——七月初七。
湛云葳怔了怔,发现竟然恰巧是七夕那日。
*
人间,玉楼小筑。
金色的光晕散开,稳重的长老们眼里都浮现出了喜色:“成了!神器认主,我仙门复兴指日可待,拯救灵域百姓指日可待啊!”
裴夫人眼里也是满怀欣慰和惊喜之色。
她的孩子,果然是天生的剑仙。
唯有明琇脸色难看,她看一眼旁边养好伤的小鬼元琮,还有那个面色讥嘲的湛殊镜,心里只有一个烦躁的念头,那就是仙门眼睁睁看着王朝将湛云葳嫁给彻天府掌司一事,瞒不住了!
清风拂过树梢,石门缓缓打开,有一人从洞府中走出来。
五岁的别有恙欢呼一声,朝着他跑过去:“师兄!”
裴玉京也没想到闭关以后,第一眼会看见被仙门抓走的师弟。他以为师门应了承诺,自己闭关这段时日有所作为,心里松了口气,接住别有恙:“小师弟,可安好?”
别有恙用力点头:“师兄,你也太厉害了,我听他们说,日后你就是神剑之主。”
裴玉京谦和一笑。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看见湛殊镜时,裴玉京下意识看了眼他身边,却没有看见湛云葳的影子。
又见湛殊镜神色不对,裴玉京下意识心里一沉。
恰好在这时,别有恙开口:“师兄,你出关就太好了,赶紧去救嫂嫂吧,她救下我们,却被那个大坏蛋抓回去了。”
裴玉京眼中笑意不再,冷下神色:“你说什么?”
其余仙门中人脸色各异,神情复杂。
明绣上前一步:“裴师兄,你听我解释……”
裴玉京却不看他,反而看着别有恙:“你告诉师兄,湛师姐怎么了?”
别有恙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却好歹将这几个月的事说了清楚。
“师兄,他们还说王朝赐婚,什么是王朝赐婚。”孩子的话最为天真,也显得残忍,“湛师姐不是师兄的道侣吗?王朝为什么会把她给一个坏蛋?”
裴玉京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脸色冰冷,抬起头看着裴夫人等人:“你们骗了我?”
裴夫人咬牙,还想狡辩,一旁几个长老,却都愧疚地低头:“玉京,这事我们对不住你,可大义面前,儿女情长,不过小事……”
湛殊镜讥讽出声:“对,我们湛家的小姐被扣在王朝,确实是小事。裴玉京闭关,你们一动不动贪生怕死,不敢去救人,连自家的小辈都是我妹妹救出来的,才是大事。”
裴玉京久久没说话。
裴夫人刚要呵斥湛殊镜不受礼节,却见别有恙惊呼一声:“裴师兄!”
众人定睛看去,一丝鲜血从裴玉京唇角溢出。
这下就算是明绣都知道怎么回事:“你为了提前出关,竟然让神器强行认主!”
裴玉京身子晃了晃,别有恙连忙扶住他,连湛殊镜也皱眉看了他一眼。
裴玉京没有否认,是,可他们合起伙骗他,他做的一切就并没有意义。
他收起神剑,往玉楼小筑外走。
裴夫人怒斥:“你去哪里?”
那白衣剑仙头也没回,冷声道:“去接我妻回来。”
第38章 共枕否
你到底过不过来,要不要睡?
裴夫人一听这话,心里冷笑,哪里还是你的妻,都嫁与那越之恒两月了,现在去接回来有什么用。
但她也知道裴玉京的脾气,不敢说这样的话,否则裴玉京真会和她离了心。
蓬莱尊者叹了口气,规劝道:“玉京,就算要救人,那也得从长计议,你只身前去,若出了什么事,岂非毁了整个仙门的希望?”
裴玉京只觉苍凉可笑。
“师尊言重,若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护不住,又谈何护天下人。”
裴夫人见他连一向最敬重的师父都忤逆,不由得在心里骂一句湛云葳小妖女。她儿子明明修无情剑修得好好的,遇见湛云葳之后简直被迷得神魂颠倒。
湛殊镜被救出来,养了这么久的伤以后,一度被这些蓬莱的残众恶心得够呛,今日总算在裴玉京口中听到了一句人话。
仙门败落并非没有理由,蓬莱明明实力最强,这次大战裴玉京以一己之力,也保全了最多的蓬莱弟子。
但或许就是将所有希望都压在了裴玉京身上,蓬莱年轻一辈还好,还有几分血气,这些做决策的长老偏偏畏首畏尾,令人生厌。
小宗门都不至于如此,天下人才济济,多的是不怕战死的仙门之人。
大战之时,长玡山连洒扫的小弟子都执剑不曾后退半步。
湛殊镜早就想离开,奈何一来伤重,二来长玡山主杳无音信,人间之大,不知何处去寻。第三则是等裴玉京态度。
湛殊镜清楚自己没法把湛云葳带回来,越之恒那狗贼实在可恨,九重灵脉能打能扛,下手还无比狠辣。除了湛云葳,王朝还被羁押了许多仙门的御灵师,那些人都得带回来。
要救回这么多人,必须要倾巢出动才行,湛殊镜无法调动仙门的兵。
只能看看裴玉京的态度,他都打算好了,要是裴玉京也像其余蓬莱老头那般拖拖拉拉,他七夕就自己去救人。
救不回别人,也得把湛云葳带回来!
同样是男子,想什么谁不知道,他可不信那狗贼是什么正人君子。
如今明晰了裴玉京的态度,湛殊镜开口:“我和你一起去,先前我已经设法往王朝送了信。”
裴玉京颔首。
蓬莱有些小弟子也早就忍不住:“师兄,我们也和你一起去救人。”
那些养好伤的仙门弟子同样道:“裴师兄,也算我们一个。湛小姐救了我们,就算舍了这条命,我们也在所不惜。”
连五岁大的别有恙也说:“我也要去救湛师姐。”
裴玉京摸了摸他的头:“这才是我仙门中人应有的样子,师兄会把他们都带回来。”
虽然他没明说,个中之意,却令蓬莱几个长老面露尴尬之色。
他以往最是谦和有礼,也是长辈们看着长大的,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可见心中对这些长辈的失望和怒意。
许是明白他的决心,蓬莱尊者这次也没再阻止。
自这一日开始,仙门开始制定计划。
往王朝去的信,陆陆续续收到了回音。
比起把兔子送进彻天府的难度,其余地方就简单多了。令湛殊镜无言以对的是,有几个御灵师竟然不走了。
当初和湛云葳关在一起的少年御灵师说:“我的夫人对我甚好,我离开也帮不到仙门什么,你们还是去救其他同门吧。”
还有人支支吾吾说:“要不我留下给仙门当间谍?”
湛殊镜冷笑,当个狗屁间谍,风一吹就倒,刀子一架在脖子上就哭,有几斤几两重自己不清楚么?
令他忧虑的是,一直没有收到湛云葳的回信。
他也不敢再次送信去越府,彻天府卫又不是死的。
好在这一日下午,玉楼小筑风铃声清脆,那只兔子伤好一些后,终于带回来了音信。
身上用草汁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湛殊镜松了口气。
他展开王朝的舆图,分析道:“贸然救人,亦或硬碰硬都不可取。御灵师太多,一旦有突发-情况,很容易被要挟,你怎么想的?”
裴玉京注视着那只兔子,脸色仍旧苍白,但神色已经冷静下来。
“有办法。”
湛殊镜看他,裴玉京说:“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七月初三,湛云葳和哑女把兔子治好,放归山林。
要是这兔子是她放走的,绝对离不开越府后山半步,好在彻天府卫并不防着哑女。
湛云葳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异色,筹备府中的即将到来的七夕和中元节祭祀之事。
二夫人近来开始频繁活动,制作玉牌也勤勉。
许是即将到来的七夕令她突然想到一双儿女的婚事至今还没着落,她开始张罗越家两个小辈的婚事,每个帖子都细细相看。
千挑万选,从人品到家世,最好还要仙门王朝两不沾。
一时间府里很是热闹。
越无咎被救回来没几日,就和越怀乐再次亲自上门道歉,越怀乐躲在兄长身后,小心翼翼地看湛云葳。
越无咎硬着头皮说:“嫂嫂,我娘说,过几日等兄长回来,我们院子里设宴,请你和兄长赏脸过去用膳,答谢救命之恩。还有……当初阵法一事,是我做错,我不知如何补偿,但今后若嫂嫂有命,无咎必当听从。”
湛云葳乍然又被叫嫂嫂,心里古怪又不适应。怎么谁都爱叫她嫂嫂?别有恙是这样,越无咎也这样。
她如今已经不生越无咎的气,越无咎刷够了恭桶,更险些为那些可怜少女丧命,湛云葳说:“过几日越大人回来,我会向他转告。”
然而过了两日,越之恒还是没有回来。泥土破壳的蝉飞上树干,夏日愈热。
才七月,月亮就已经有了变圆的趋势。
近来不曾下雨,石斛发呆脸红的时间却多了,院子里一直有个小管事对她献慇勤。
以前石斛家里落魄的时候,小管事就常常帮她。湛云葳明白,月俸上去以后,石斛不用操心家里的事,一颗少女心渐渐被打动。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日子平稳得无波无澜。
就在湛云葳以为要这样直到七夕顺利出逃之时,初五的夜晚,她刚沐浴完,越之恒回来了。
这两日湛云葳的日子惬意,眼看还能离开越府去找自己爹爹,心情也是明朗万分。
衣衫被她落在外间,石斛去拿晚上给她做的糕点,听见推门的声音,湛云葳以为石斛回来了:“我不小心将衣衫落在外间了,你帮我递一下。”
越之恒在解身上的披风,他本来是有一笔账要和湛云葳算的,他在开阳秘境九死一生这几日,湛小姐在府中,不仅频频套哑女的话,还去闯府中禁地祖父的器阁,更呛声要去淬灵阁打铁。
湛小姐怎么不上天呢?
她有没有意识到,她不仅不怕他了,还在越界。
可没想到,账还没开始算,刚回来就碰见她在沐浴。
*
湛云葳不知道为什么石斛没动静,眼见水要凉了,她不好光着身子出去,只好又催促了一次。
越之恒放下披风,石斛不知道去做什么了,还没回来。他沉默了一瞬,绕过外间,果然在屏风后看见了少女的叠得整齐的寝衣,上面还有一件藕色的精巧小衣。
他视线在小衣上顿了顿,几乎能激起它从指尖滑落的触感。越之恒拿起来,越过屏风递过去。
湛云葳刚要道谢,却发现那袖子并非石斛的淡青色袖子,而是束紧的玄色短打。
她贴身的藕色小衣,被那人平静地混着里衣,捏着递过来。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骤然被吓一跳,她险险将喉间的音咽下去。
“越大人?”
“嗯。”
湛云葳飞快接过他手中的衣衫,解释道:“我以为是石斛。”如果知道是越之恒,她宁愿湿着自己去拿。
“我知道。”越之恒回答了一句,他视线里,一节白皙的手臂伸出来,将衣衫取走。
少女还在沐浴,粉臂无遮无挡,白得似雪,一室香气。
越之恒移开视线出去,他交了差就从王朝回来,一身风尘仆仆,还没洗漱过,他索性拿了换的衣衫,去府上的冷泉沐浴。留给湛云葳穿衣裳的时间。
夏日炎热,冷泉虽然四季结冰,倒也不会太凉。
天上一轮快要圆满的月,器魂还没被他收回识海,冷泉灵力涌动,器魂快活地钻进冷泉中,它跟着越之恒在开阳秘境中几日,成长得很快。
越之恒不吝啬,有什么好东西都喂给它,虽然器魂脑子还是没长,但修为高了不少,底子打得不错。
器魂在冷泉里玩了一圈,又困惑地去嗅越之恒身上的气息。
真奇怪,器魂想,主人和湛小姐在一起的气息完全不一样。
秘境几日它都没见他这样,和曲小姐在一起时也很正常。
越之恒睁眼,面色冷淡,把它塞进识海关着。
回去的时候,湛云葳已经把衣衫穿好,坐在桌案边看这几日整理的事宜。
见越之恒进来,她清了清嗓子:“越大人你来看看,中元节事宜这样安排可好?”
越家祖上也出过不少英烈,不说越之恒如何,这些英烈也值得湛云葳认真准备。
越之恒在她身边坐下,低眸扫视了一眼,他其实并不懂这些,但也能看出湛云葳的用心。
他能感觉到,越府在越来越好。
就连仆从脸上都多了笑意,看见他时,除了畏惧,还有一分明显的敬意。尽管越之恒不需要这些。
原本离中元节还早,湛云葳大可不必现在问越之恒。可她怕气氛尴尬,总不能今晚再和越之恒下一整晚的棋。
见越之恒没意见,湛云葳又转告了二房一家的邀请:“二夫人也邀请了清落姐,她愿意去。你去吗,越大人?”
越之恒见她没话找话,顺着她的意思说:“若是休沐,可以去看看。”
湛云葳并不知道,如果他和阿姊真去了,这是第一次与其余越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他没把这些人当做家人,心里觉得可笑,但哑女在意。
就算阿姊从没表达过,可越之恒知道,她心里对家人还有期盼。
明明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漏出来的仍旧是纯善。
但他唯独不会嘲笑哑女,无数个熬不过来的冬日,是哑女把破袄子全裹在他的身上,让他活下去。
既然哑女想去,越之恒就不会扫她的兴。
“越大人,你邪气入体了?”
越之恒抬眸看她,他知道湛云葳作为御灵师厉害,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强的感知力。
按理说被锁了灵力的御灵师,根本不可能感知到邪气。
越之恒没有否认:“在开阳境待了几日。”
“……和渡厄城相连的开阳境?”那个据说去了没法回来,动辄缺胳膊少腿,还有妖兽镇压的开阳境?
“嗯。”越之恒解释道,“方家修补渡厄城结界,需要用到的材料,只有开阳境里有。”
于公于私,他都得去一趟。
“方大人也与你一起去了?”
越之恒顿了顿,想到方淮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回来,若非他未婚妻扶住他,及时给他清除邪气,方淮现在就不是方淮,是邪祟了。
以方淮的资质,还是不能变成魑王的那种。
湛云葳心念一动,问:“越大人你用不用祛除邪气啊,我可以……”
越之恒好笑地看她一眼:“给你解开困灵镯?”
湛云葳克制地点点头。
越之恒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体质特殊,邪气不会久存,今夜睡一觉,明日就散去了。”
湛云葳希望落空,忍不住想越之恒这到底是个什么体质,冰莲血,不容邪气。他才是什么正道圣体吧!
难怪越之恒不喜欢御灵师,他也确实不需要御灵师道侣为他清除邪气。
不对啊。
湛云葳想到什么:“你既然不惧邪气,那先前暗河中……你是故意的?”
越之恒对上她栗色的眼睛:“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既然告诉你这件事,就没打算否认。湛小姐,这世上兴许你有许多信任之人,但我没有。我若是你一样的心肠,莫说走出渡厄城,我还在地宫就死了。更何况,你觉得除了阿姊,谁会真心待我?”
明明应该她兴师问罪,偏偏对上他淡墨色的眼睛,湛云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他似乎在等着她反驳。
“……”湛云葳强作镇定提议,“还下棋么越大人?”
他轻轻嗤笑一声:“改日吧,我累了。”
说罢,朝床榻走去。
湛云葳默默注视他,越之恒说:“别看了湛小姐,仙玉有益,我也得养伤。你到底过不过来,要不要睡?”
第39章 七夕
没有以前
湛云葳没有纠结太久,本来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现在再坚持让越之恒睡地上也显得奇怪。
若非意缠绵发作,越之恒和她也不会发生什么。前世不就一直好好的,现在两人都没什么事,理当没问题。
见她点头,越之恒让开,让她先进去。
距离上一次两人共枕,还是湛云葳放跑湛殊镜之前。
湛云葳方才还不觉得,待越之恒躺下,挥手熄了明珠的光,她才发现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
纵然闭着眼,似乎都能感觉到身侧传来的热度,独属于男子的体温。
怪就怪那日她清醒得实在不是时候,要是彻底结束了也还好,总归不记得。
可她偏偏隐约记得一些,就算只是零星的记忆,在这样两人单独相处的夜晚,也显得有几分灼人。
汾河郡的萤火虫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夜里清脆细弱的虫鸣声。
她坐起来,试图越过越之恒下床,刚有动静,越之恒出声:“你做什么?”
湛云葳没想到他也还醒着,犹豫着要不要跨过去:“我去石斛房中睡。”
她刚要膝行过去,手腕却被人握住。
湛云葳抬眸,发现不知何时,越之恒也坐起来了。腕上那只手温度火热,令她下意识想要缩回来。
没挣开。
“你很介意先前的事?”
湛云葳只得说:“也不是介意,就是觉得,怪怪的。”
越之恒问:“哪里怪?”
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神色,湛云葳也分析不出他是用什么样的语气问的这话。她神色纠结了一会儿,这让她怎么回答。
湛云葳发现如何斟酌用词都不对,她只好问他:“你没觉得很不自在吗?”
夏夜燥热,腕间的温度更是仙玉床也降不下去的程度。半晌,传来他的声音:“湛小姐,意缠绵下月还会发作,若没找到解药,届时你是不是得羞愤欲死?”
“不可能吧,你不是说坤元秘境会开启么?”
越之恒没回答。
湛云葳也知道这话问得很没道理,越之恒就算厉害,也不能保证事事能做到,自己进入秘境找花蜜,也得运气好才行。
如果倒霉一点……她颇有几分晴天霹雳的滋味。
越之恒看着她,陈述道:“湛小姐,我不想掉修为,你遇事就逃避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比起她没有灵力什么都看不见,黑夜几乎对越之恒没什么影响。
湛云葳知道他什么意思,她也不想死啊,她反驳道:“我并非遇事就逃避,其余的事我能解决,可你告诉我,这样的事,如何泰然处之。”
“你真要我告诉你?”
她的手腕上用了点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就被拉到了越之恒面前。
两人本来就靠得近,如今她抬眼就是越之恒的胸膛。
现在的氛围很奇怪,越之恒的话也不能随便回答。
她如果真的回答了是,他会做什么?
她脑子里乱糟糟,莫名想起那日越之恒无意中夸她的几句话。
从某些方面来说,越大人兴许真的不介意和她发生点什么。
她细细回忆,发现越之恒好像真的不太介意这件事。他那日甚至就……挺投入的。
可他明明说过不喜欢御灵师。
是因为王朝靡靡之风盛行,他就算不好这些,也兴许不在意和谁?否则她不能理解,和不喜欢的人,也能这般吗?
她神色纠结了会:“你是不是……感觉挺好的?”
越之恒以为依着湛云葳的性子,她又会说些什么转移话题,谁知道她会问这样大胆的话题。
他顿了顿,仍旧一如既往地坦然:“嗯。”
湛云葳不由问:“你以前也这样吗?”和别的女子?
越之恒终于懂她什么意思,他讽笑一声:“没有以前。”
在她怔愣诧异的神色中,越之恒松开手,冷冷躺了回去。连同那点本就不该生出的可笑念头,也一并被他压了下去。
*
湛云葳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问题挺伤人。
其实灵域的风气算不得十分开放。灵修们往往对自己的道侣也很忠贞,若是谁娶了两个夫人,或者有两个夫君,都是为人不耻的。
只是王朝贵胄作风糜烂,大多都是三皇子这样的存在,连宴席都以美人作陪。
久而久之,这样的风气不以为耻,反而成了炫耀之事。
湛云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确然对越之恒有偏见,如果是仙门中人,她都不会那样想他们。
意识到这件事是自己做错,她一直想要道歉或是补偿,只是还没等她找到机会。
七月初六,哑女的药用完。
清晨彻天府来报的时候,越之恒只说:“知道了。”
他烧了手中的密信。
下午湛云葳发现,哑女惴惴不安来到院子门口,等着越之恒带她去王朝。
每每只有药用完这一日,哑女才会出一次门。
她的药配置刁钻,需要她的血熔炼,药引还是佛衣珈蓝,这味药引,整个灵域如今只有灵帝手中才有。
这一日,往往也是越之恒这柄刀,向灵帝证明自己忠诚的日子,将自己的软肋亲自交到灵帝手中。
湛云葳起初不知道哑女要去做什么。
她上辈子就见过越之恒带越清落去王朝,只不过那时候不关心他们,这次哑女站在门口,见到湛云葳就忍不住露了一个笑容,旋即想到什么,冲越之恒招招手。
越之恒走过去,因为视线被挡住,湛云葳看不清哑女说了什么。
哑女说:阿恒,你将弟妹一同带上吧?
她眼中殷切:这是弟妹与你成婚的第一年,明日就是七夕,我听说道侣都是一起过的,王朝还有烟花和花灯,你带弟妹去看,她一定喜欢。
越之恒不为所动,淡声问:“你讨好她做什么。”
总归湛小姐也不见得领情。她又并不喜欢王朝的花灯,只喜欢仙山的一切,仙山的人。
哑女困惑:你们吵架了?
怎么脾气不太好。
越之恒没应声,只道:“走吧。”
哑女不理他,在这件事上,她异常固执,总觉得自己和越之恒能打动湛云葳。她迳自到湛云葳面前,牵起她的手:弟妹,我们去看花灯。
湛云葳忍不住看一眼越之恒,他靠在门边,对上她的视线,神情冷淡。
最后三人还是坐上了玄乌车。
哑女不会说话,另外两个人也沉默着,湛云葳有心道歉,但这缘由又不好当着越清落的面。
直到玄乌车一个颠簸,哑女还好,坐在最好的位置,只晃了晃,湛云葳就比较倒霉,倾斜的刚好是她的方向。
她以为自己要被摔出去的时候,却被人护住,跌在越之恒怀里。
还没等她扶着越之恒稳住,他已经拎住她的后领,把她放在一旁。
“……”
哑女诧异地看他们一眼,旋即唇边浮现出笑意。
外面是几个异变的邪祟,无需越之恒下去处理,随行的彻天府卫已经处置好。
到王朝以后,湛云葳才知道哑女是要去配药,她注视着哑女走进王朝丹阁,这也是越之恒为王朝效忠的原因之一?
现在只剩两人待在玄乌车中,哑女明日才会出来,今晚他们得住在彻天府。
“越大人,是我说错了话,对你心怀偏见,我向你道歉。”
“还有,谢谢你方才救我。”
她见他神色淡淡,只能将怀里的东西也拿出来,这香囊几日前就做好了,本来也想着离开前给越之恒的。
七夕她就得离开,再不给越之恒,恐怕就没机会了。
“给你的中元节礼物,我也做好了,你看看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如她所说,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冰蓝色香囊。
上面的器魂图案,简直惟妙惟肖,越之恒看了一眼,还没说话,器魂已经兴高采烈从他腰间玉带里飞出,卷起香囊看来看去。
湛云葳望着器魂,器魂都喜欢。
所以越大人也喜欢的对吧?
器魂将香囊放到越之恒手中,他注视那香囊良久,开口道:“不必改了。”
其实本来也没必要为这种事有情绪。
明明初见的时候不会这样,多年后再次相见,在三皇子府第一眼看见湛云葳,他也不会因为她的狼狈牵动情绪。
短短两月而已,越界的何止是湛云葳。心里浅浅的厌恨之意涌出,他握住那香囊。
这也是你的道歉吗,湛小姐。为这一次,还是下一次呢?
*
七夕夜晚甚是热闹,哑女还没回来。
不断有天灯掉落,但彻天府如同铜墙铁壁,一个天灯都进不来。
湛云葳仰头看,近一些的天灯上面,几乎都是百姓的祝愿之语。
注意到一个兰花天灯时,上面的内容和百姓写得别无二致,只是最简单的诗句,却偏偏也是最熟悉的字。她心里怦怦跳,裴玉京竟然也来了。
“那天灯上有什么?”
身后的人冷不丁问,湛云葳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回过头去,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越之恒的视线,刚好也落在裴玉京所书的那盏天灯上。
湛云葳有一瞬头皮发麻。
她本身就忌惮越之恒的洞察力,见他神色没有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她其实不必紧张,不论如何,越之恒也不应认识裴玉京的字。
“普通诗词而已,越大人忙完了?”
从今早开始,越之恒就在画炼器图纸,他似乎很久没有画图了。
“嗯。”越之恒也收回视线,“你看了许久,要出去走走吗?”
湛云葳都做好今夜待在彻天府的准备了,没想到越之恒会主动问她。
如果能出去那当然好,彻天府毕竟是越之恒的地盘,真打起来,仙门并不占优势。
她迟疑了一瞬,点点头。
越之恒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带着她一起出去。
一路上十分热闹,这日子特殊,彻天府卫没有跟上来。四处都是卖糖人的、杂耍的。
甚至有不少御灵师。
王朝的御灵师自由有限,有的贵族灵修,认为他们待在后宅被珍藏才最安全,兴许也只有这一日,出来活动的御灵师最多。
他们手中大多拎着花灯。
湛云葳的视线忍不住四处逡巡,她知道裴师兄和仙门的人肯定就在附近,可看谁都像,又看谁都不是。
一盏玉兔灯递到面前,做得极为精巧可爱。
她拎着灯,忍不住看了眼越之恒。
他说:“阿姊让我带你逛逛,还有没有想要的?”
她收回心神摇摇头,河边不少人在放河灯,一眼看上去,河上仿佛星光点点,美不胜收。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拿着风车的孩子,好几次险些撞在湛云葳身上。
越之恒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那披风并非凡物,而是一件法器,穿在身上不仅不热,还有丝丝凉意,至少护着她能不被冲撞。
湛云葳越想越觉得他今日怪怪的。
其实从昨日出门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越之恒早该在她为失言道歉时就不生她的气了。
可偏偏像是有一股暗火,无声无息。
可她再看过去时,越之恒神色平静,仿佛是她的错觉。
四处还有卖糕点的,越之恒也买了一包递给她,湛云葳心不在焉咬了一口。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卖糕点的也多看了她一眼?
最要命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她抬眸觉得那杂耍的也在看自己。
哪个是裴玉京?哪个是湛殊镜?
若真用了改颜丹,她也看不出来。两人来到河边,湛云葳甚至觉得那画舫的船夫也怪怪的,她还要再看,下巴上微微一疼。
湛云葳对上越之恒一双冷淡的眼,昔日那双眼睛是浅浅的墨色,如今却愈浓。
“湛小姐,我方才说什么,你有听吗?”
“……”完了,他有说什么吗?
越之恒垂眸,平静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唇角沾了糕点。”
你心不在焉找了这么久,找到你裴师兄了吗?
她低头想拿锦帕,唇边却被手指蹭过,她顿住,忍不住抬眼。
“前日你问我,如何才能泰然处之,你还记得吗?”
湛云葳自然忘不了这个罪魁祸首的话题,她又没法说不记得了,只觉得越之恒放在她唇上轻轻摩挲的手指怪怪的。
就算他看不惯要擦糕点屑,也应该擦完了才对。
她一想到附近说不定有同门,几乎要原地蒸发,忍不住握住他手腕:“越大人,我其实不是很想知道了。”
此处偏僻,又被杨柳树挡住,若非刻意注意他们的人,几乎不会看他们在做什么。
后颈被一只手轻轻握住时,湛云葳几乎立刻猜到了他的用意。
她睫毛颤了颤,睁大眼,越之恒低头。
看起来挨得近,实际上唇却没印在她唇上,仿佛只是想看她震惊之色而已:“都逛这么久了,湛小姐看清楚那些仙门杂碎在哪了吗?”
他默默等着,也不是没有算了的方式,只要她好好说。
可掌下的湛云葳已经知道中计,越之恒恐怕真的昨日就知道了,她只能让救她的人提防:“你们……”
越之恒注视着她,她只知在彻天府打仙门弱势,有想过他若败了的下场吗?在她心里,他是不是本就该死?
她的话止在喉间,一句没说完,已经被越之恒堵了回去。他死死捂住她的唇,笑道:“你知道么湛云葳,我有时候真想掐死你一了百了。”
不过短短一瞬,一道剑气划来。
越之恒头也没抬,冰凌飞出,破开这一击。
终于不再藏头露尾了?
越之恒抬眸,看着那站在高台的白衣剑客。两人视线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见浓烈的杀意。
对面那白色剑魂凝出了实体。
冰蓝色器魂也冲出来,身形一瞬暴涨。
【作者有话说】
压:
1,谁能打赢?
2,跑得掉吗?
第40章 离开
你错了,我清醒得很。
卖面具的老板揭了面具,画舫上的船夫竹竿化剑,就连杂耍的人,掌中烈火散去,也变成透明符纸,要出手对付越之恒。
湛云葳这才明白不是错觉,四处都蛰伏了仙门的人。
越之恒视线逡巡了一圈,淡声笑道:“既然人来齐了,那今日就别回去了。”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为阵眼,金色的八卦阵在湛云葳脚下晕散开来。
越之恒说:“看好她。”
方淮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应声道:“放心。”
灯影绰绰中,那些影子渐渐凝实,仙门的人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影子,而是无数带着面具的彻天府卫,甚至还有灵帝的黑甲卫。
青面鬼鹤从空中飞来,个个目光冷锐残忍,蓄势待发。连水中也频频亮起杀阵。
从哪处撤退似乎都没活路。
蓬莱大师兄心里一沉:“师弟,我们中那狗贼的奸计了,他早设下圈套,在这里等着我们。”
裴玉京没说话,他身后的巨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细长朴实的剑。
剑身轻盈,然而剑一祭出,如流影浮光,纯正的金色明澈无暇。
方淮踏进阵法中,忍不住提醒道:“越兄,小心他手中的剑,那是上古神器。”
他们也没想到,裴玉京竟然真的令神剑认主了。
湛云葳上前几步,阵法如铜墙,将她困在其中。
“方大人!”
方淮摸摸鼻子,道:“湛小姐勿怪,方某也是受人所托。”
湛云葳也没抱希望他会将自己放开,方淮家世代都是王朝臣子。她收回视线,焦灼去看战况。
百姓发觉不对,早就四散逃离。
方淮作为一个阵修,还是第一次看两个九重灵脉的修士打起来,更可怕的是,这两人的状态明显就不正常。
按理来说,往往修为越高的人,对战之时越谨慎。
若非对方出杀招,能耗着打上几天几夜。
可眼下不管是裴玉京还是越之恒,明显出手都是杀招。
裴玉京的神剑本身神性温和,此刻却杀气暴涨,剑光直指越之恒项上人头。
越之恒那条冰蓝色的鞭子方淮也见过,可劈山断海,二十四枚齐出的时候,完全就是奔着给对方分尸去的。
金色与冰蓝色光芒相接之处,脚下树木一瞬枯萎,花灯炸开,连河水都咆哮着上了岸。
方淮连忙抬袖一遮,免得自己和湛云葳被淋一身水。
待他放下袖子,阵法也移开些许,湛云葳终于看清场上如何了。
两人都带了伤,脸上身上都有血,一时间竟然看不出谁伤得更重。
然而这里是王朝的地盘,拖延下去只会对越之恒有利,哪怕如今裴玉京因着神剑,还隐占上风。
裴玉京显然也知道,没有打算和越之恒耗。
再一次寻着空挡,他拼着身上被冰凌刺出一道伤,数十道剑气朝着方淮而来。
方淮本就是个不擅打斗的阵修。
脚下也不是什么防御的阵法,裴玉京拼着肩上一道鞭伤,也要直取他性命,那一瞬方淮简直头皮发麻。
好在腰上一道鞭子及时过来,将他拖开,剑气落空。
金色的光晕却仿佛虚晃一枪,找到干门,破碎了湛云葳身前的阵。
方淮懊恼极了,却来不及补救阵法。
湛云葳知道得趁机赶紧往仙门那边去,刚走了两步,器魂仿佛知道主人心意,拼着被剑魂生生斩去一截的痛苦,瞬行到湛云葳身边,将她裹住,送至越之恒身边。
脖子上掐上来一只手。
湛云葳被人反手扣在怀里。
器魂重伤,主人也会重伤,她忍不住道:“越之恒,你疯了!”
器魂一旦受损,或许一辈子都精进不了半分。
就算是这样,越之恒也不放她离开,也要杀了裴玉京么,王朝灵帝的命令当真就这样重要?
听她骂他疯了,身后的人却没有应答,他的手冰凉。湛云葳无法回头看他的表情,只能嗅到他身上的血气,冰莲香浓烈得几乎令她晕眩。
“你错了,我清醒得很。”越之恒笑道,他的手紧了紧,迫使她抬起下巴。
“退后,裴玉京。”越之恒冷道,“你若再往前一步……”
他的手顿了顿。
湛云葳忍不住想,会如何,越之恒会杀了她吗?
她第一次摸不准越之恒的心思,也不知他会不会动手。
裴玉京皱眉,握紧了神剑,场面一时僵持。
方淮走到越之恒身边,他清楚今日不能让裴玉京就这样离开,王朝的黑甲卫在这里,哑女也还在丹阁。
越之恒的实力灵帝清楚,正因为清楚,还分了黑甲卫给越之恒,便是要裴玉京的命。
若真让仙门的人走了,他和越之恒恐怕都得受重罚。
更可怕的是哑女怎么办,灵帝的脾气,就算不要哑女的命,也不会让哑女完整地走出丹阁。
湛云葳溺在冰莲香气中,几乎喘不过气。
她咳嗽了两声,脖子上的手顿了顿。裴玉京忍不住上前两步:“泱泱!”
那只手再次一紧,这回越之恒的声音更冷,越之恒对裴玉京说:“我说后退,你聋了?”
二十四截冰凌无声升起,每一枚都指着湛云葳的脑袋。
越之恒神色冷漠,一眼也没垂眸看她。
裴玉京沉默着,后退了两步。
“神剑扔了。”
湛云葳用力去掰越之恒的手,简直要气死了:“别……”
越之恒本就狡诈,裴玉京如果真的舍了神剑,今日谁都别想走了,裴玉京的下场还是个死。
越之恒把她往怀里带了带,不许她出声。
裴玉京却也知道不能扔剑,场上一时形成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一艘云舟,湛殊镜赶来了。
湛殊镜挑眉:“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他看了眼被禁锢的湛云葳,对越之恒道:“放开她越大人,否则,就等着给你们王朝的大皇子收尸。”
方淮忍不住抬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见云舟里,仙门的长老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推出来。
不是大皇子又是谁。
许是还嫌不够,又将另一个女子推出来,是王朝的大皇子妃。
两人衣衫都不怎么整齐,想到今日原本是七夕,大皇子和皇子妃大概率是从床上被拎起来的,方淮觉得脑仁一阵作痛。
没想到有朝一日,仙门也会如此卑鄙。
越之恒这里不好下手,不设防的大皇子明显简单多了。
湛殊镜说:“大皇子和皇子妃死,还是你们放了我们仙门之人,将他们换回去,做个选择吧。”
一路他们如法炮制,用大皇子的命威胁了不少王朝贵胄放走家里的被俘获的仙门御灵师。
如今所有人已经在云舟之上,只差带湛云葳离开。
湛殊镜可没什么风度,将剑架在大皇子妃脖子上。大皇子妃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地看了眼大皇子。
大皇子脸色难看,但着了道也没办法,这一路上不知丢人丢了多少次,性命面前,面子也是小事。何况他本就还算疼爱大皇子妃,不可能看着自己发妻出事。
他只得说:“越掌司,我命令你放人。”
方淮忍不住去看越之恒脸色,果然,越之恒神色冷得可怕。
眼看就要成功,谁想救这拖后腿的皇子。
但方淮也知道,三皇子已经没了,大皇子不能再出事。他低咳一声,凑上去道:“越大人,算了吧,如今这情况,先把大皇子换回来。”
越之恒冷笑道:“改颜丹唾手可得,大皇子身份不明,恕难从命。”
大皇子听见越之恒这样说,想到前几日这人还张狂地抓了自己的人,怕他真的不顾自己死活,他铁青着脸色道:“我身上有玉牌为证。黑甲卫都可以作证,我和皇子妃平安回去,定替你和方大人向父皇求情,说明今日之事并非你失职。”
想到昨日自己让门客去丹阁一趟,他不得不说:“我昨日让人往你府里那哑巴药中放了东西,你救我,我把解药给你。”
方淮心里咒骂了一声这歹毒的玩意。
湛云葳皱眉,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今日之事,大皇子后来还是想用哑女要挟越之恒的。
越之恒缄默不言。
“放开我吧越大人。”这次湛云葳掰开越之恒的手,他没再强求,越之恒手背上的皮肤,或许是因为器魂重伤,几乎苍白。
越之恒抬眼,看着湛云葳朝裴玉京和湛殊镜走过去。
天空一声响动,天幕盛放五彩的烟花,原本王朝为七夕准备的烟花,在此刻姗姗来迟。
天幕绚烂而美丽。
湛云葳脚步顿了顿,回头看越之恒。
他注视她,久久不语。
大皇子和皇子妃被放回来,湛云葳也登上了云舟,她不知舍命救自己的越之恒是真的,还是今日要挟她,会杀了她的人是真的。
但这么多次,越之恒不曾真的杀她,却真切救过她好几命。她想,路途不同,身不由己。
此去一别,好好保重,越大人。她也要去找长玡山主和追寻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比起不曾发生的,湛云葳更相信自己感觉到的。就算裴玉京今日不放下剑,越之恒也不会真的杀她。
等她找到花蜜,引出赤蝶以后,会托灵鸟给他送过去。她能离开,越之恒也不会因此受罚,大抵已是最好的局面。
*
大皇子也知道自己坏了事,却拉不下脸来,对着越之恒道:“我会向父皇说,记你一功的。何况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越之恒冷冷看着他,器魂对着大皇子愤怒地吼了吼。
大皇子没想到这玩意受了伤还这么可怕,脸色不愉后退一步,退回黑甲卫中间。
方淮看了越之恒一眼,说:“回去吧。”
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再追上去。越之恒以往比他更懂得审时度势,如今再追上去,就不是弱势,而是送命了。
更何况如今越之恒伤得这么重,器魂也需要好好调养。
两人回王朝的路上,方淮没问越之恒方才是不是真能对湛云葳下手,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总归谁都清楚,裴玉京没死,湛云葳不会再回来了。
王朝的热闹与他们格格不入,哑女还在丹阁需要他们去接。
七夕的余热还没过去,不少小贩在沿街叫卖,有胭脂,有玉簪。
却没人敢叫住他们。
越之恒身上几乎都是血和伤,有他的,也有裴玉京的。
一个东西从越之恒怀里掉出来,他步子顿了顿。
方淮回头,发现那是一个冰蓝色的香囊。
上面沾了灰,却出奇没有半点血迹。
方淮愣了愣,若非一直好好放在怀里,不至于此。
越之恒垂眸,半晌却没有捡起来,而是抬步离开。方淮说:“不要了吗?”
九重灵脉修士之间打斗都没舍得弄坏的东西,现在真要舍弃?
“没意义。”
总归,也没有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