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域吹来的风,夹带着细小的沙土,姬婴虽然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干燥气息,仿佛正在把她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抽走。
因风沙大,和亲使团不能再像之前来晋阳时那样,每日在路上停留个把时辰休息,只有路过遮风山壁时,才会稍停片刻原地休整。
所以姬婴上路后,几乎终日都在车上度过,好在这凤辇足够宽大,她可以不时站起身来,在车内走一走,又有静千在车上陪她,倒也不算十分难熬。
这次静千是以道医的身份留下来的,因息尘道长说姬婴身体尚弱,为此特将小徒留在了她身边,阿勒颜听闻当即应允,这才让她得以同和亲使团一起去柔然。
此刻队伍正在一处山壁原地休整,姬婴在车内站桩吐纳,静千则在另一边榻上躺着,口中叹道:“真没想到,长途坐车竟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
姬婴没有回头,只是笑道:“说了不叫你来跟我吃苦,偏要来,这还没到草原,人就躺下了。”
静千揉着太阳穴:“你放心,等我过两日习惯了就好,绝不给你当累赘。”
姬婴吐纳完七轮,直起身来,走到她榻边,往她嘴里塞了颗醒脑的蜜饯:“你能来陪我,我当然高兴,哪里把你当累赘,只是前路渺茫,必然有许多苦头要吃,想想心里有愧。”
静千嘴里咬着蜜饯,含混不清地说道:“出家人生死看淡,怕它怎的。”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车外传来察苏的声音:“我才带人打了些水来,给你们凤辇上添些。”
姬婴听闻掀开车帘,倏地一股黄沙飘过,车外察苏眼疾手快,忙把帘子又拽上了:“风沙大,别掀车帘,等我掸掸尘进去说话。”
不一时,果然见察苏从凤辇前面掀开厚重的挂帘,进到车里来,尽管她上车前已掸过尘了,身上还是有些细小的沙土,随行动落在车内的厚毯上。
察苏在车门口的榻上坐了,摘下防沙面罩说道:“咱们距离阳关还有十日路程,我阿兄说了,接下来几日还得加速赶路,否则赶上开春沙尘暴就麻烦了,所以特意多打了些水,给你们在车里用,往后咱们白日里可能就不做停留了。”
察苏这次也领着一小支骑兵,在队伍前后游走,勘察水源和驻扎地点。
原本这事不归她做的,她来这里最重要的任务,是要教会昭文公主说柔然语,可察苏是个不耐烦坐车的人,而且路途烦躁还要让公主学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于是阿勒颜让她领了个差事,仍旧在外面骑马,只有晚间扎营时,才跟姬婴住在一处,再顺便教她几句柔然话。
姬婴见察苏此刻浑身沙土,便叫她好好在凤辇上歇一会儿,不想刚说了没两句话,前面就响起了牛角号声,察苏知道这是又要开拔了,于是忙起身下车去了。
就这样连日赶路,和亲使团总算在春分之前赶到了阳关附近,一路虽有不少风沙,但好在是没有遇到沙尘暴,等过了阳关往北,进入柔然的西南草原,路便好走了。
路上这一个多月,静千在车里坐得头昏脑胀,吐了快小半个月,才慢慢好起来。
这天,静千隔着防沙窗帘,远远地瞧见前面阳关的城墙,兴奋地拉着旁边姬婴,指道:“快瞧,咱们马上就到了阳关了,这回应该能好好停下来,休整一阵子了吧?”
果然等队伍慢慢靠近阳关,有前面阿勒颜打发人来禀道:“请昭文公主进阳关内下榻休息。”
姬婴在车上回道:“知道了,再问四太子,我们在阳关停留多少时日?”
那人去后不多时,又返回来说道:“和亲使团将在此处休整十日,再开拔过境。”
随后和亲使团在阳关外分了流,凤辇和使臣及众女使的车开进了关内,其余士兵扔在关外扎营,阿勒颜也在营地大帐中休息,仅派了察苏跟随凤辇入关。
众人刚到此地休整了一日,忽从柔然境内驶来一队车马,这队车马上挂着白幡,人也都身着素布。
阿勒颜心中明了他们是为何而来,先前他收到的隼信是密报,可汗薨逝的消息,王宫并没有正式对外宣布,想来是因和亲使团尚未过境,恐漠北生变,才在他们抵达阳关时前来宣布。
这日,姬婴在下榻的大帐中,接待了刚从柔然过来的使臣,阿勒颜和察苏也坐在两侧,那使臣从旁边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卷白布文书,朗声念诵了一遍。
姬婴坐在上面听了半晌,抛去文书中那些称赞哀悼的繁复文言,整篇下来其实就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柔然可汗因坠马重伤薨逝,第二件,柔然帝国可汗位已传给了二太子巴雅尔,这二太子将于下月托里台大会上,正式称汗。
姬婴垂首听完,抬眼见那些人个个神情哀戚,又见一旁阿勒颜和察苏都沉重地低着头,于是拿起帕子抽泣了两声,等那几位来传旨的使臣退出去,才捂着脸转身进了后帐。
她进帐后,过了一会儿,察苏走了进来,见姬婴坐在榻上出神,她也走到另一边榻上坐了,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后,姬婴抬起头来,吩咐站在一旁的静千和连翘等人都先出去,只留了她与察苏两个人在这边后帐内。
察苏回头见她们出去了,低头想了想,说道:“我二兄极有才干,心胸宽广,二嫂嫂也是极好的人,等你到了都城,他们一定不会为难你……”
“你二兄真能坐得住这汗位么?”
被她这样问,察苏愣了一下,这些日子她教姬婴柔然话时,也同她讲了许多柔然的事,包括三位太子的为人和琐事。
老可汗四个男儿,只有二太子是王后所生,大太子与三太子则是其余侧妃所生,这兄弟三人分作两派,一向不睦。
虽然可汗位早就定了由二太子继承,其余几位男儿的太子头衔,代表的不过是其封地属国的继承资格,但大太子野心不小,这几年在柔然朝堂之上也发展出了一股强劲的势力。
这两派的主要矛盾,还是集中在对中原王朝的态度上,二太子巴雅尔性情温和,一向主张怀柔,这次燕北开战前也是持反对意见的,而大太子和三太子则是主战派,认为柔然铁蹄早晚有一天要踏入中原,让南朝彻底臣服于马下。
姬婴这些日子从察苏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柔然朝中波云诡谲的画面,总觉得老可汗这次坠马受伤也有些可疑,在二太子正式继承汗位之前,恐怕还会生出波折来。
“都城有许多老臣坐镇,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察苏虽然这样说着,但语气却并不十分笃定。
大太子逐渐膨胀的野心和势力,也让察苏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就在和亲使团接到可汗薨逝的消息后没几天,阿勒颜又收到一封隼信密报,信中说,三太子派人查明了老可汗坠马一事,实为二太子巴雅尔身边一名亲信动的手脚,认为是他与老可汗政见不和,急于即位才有此大逆不道之举,于是三太子也不听巴雅尔的辩驳,直接拔刀将他斩杀于王宫之中,大太子闻信后,迅速带人控制住了整个都城,如今可汗庭已经全面戒严。
阿勒颜读完信思忖半晌,随后起身吩咐人准备提前开拔,先过关往北,去他的封地停留观望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因兹事体大,他又来到姬婴这边帐中,将其余人遣了出去,仅留了察苏和他自己的一名亲信在内,缓缓将信中内容同姬婴说了。
她其实早料到,柔然可汗庭必然会有一场不小的政变,所以此刻心中倒不觉意外,但当着众人,她并未说些什么,只是茫然问道:“四太子如何打算?”
阿勒颜想了想,谨慎说道:“都城戒严,消息不通,但也不能一直停留在边关,我们最好先入境,我的封地距此不远,可以在那里听听消息,等都城事态平稳了,再启程不迟。”
姬婴听完,心中另有一番谋划,但此刻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切但听四太子安排。”
阿勒颜见她并未十分惊慌,便又给她讲了讲明日提前开拔的时辰安排,随后请她早些下榻休息。
等众人都散了,姬婴回到后帐中,静千正在内踱着步,见她回来了,忙走上前来问出什么事了。
她缓缓将可汗庭宫变一事说了,静千听罢低头沉默了片刻,随后转过身,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布口袋,倒出了一丸丹药。
姬婴看到她掌中那枚金色小药丸,吃了一惊:“归元丹?”
这是息尘从前秘密炼制的丹药,一颗下去即可封住奇经八脉,假死七日以掩人耳目。
静千神态严肃地说道:“静玄,等过境到了柔然,恐怕就要任人宰割,我们不如趁乱跑了吧!”
姬婴盯着那丹药看了半晌,又抬起头来看着静千:“这归元丹不是寻常能拿到的,难不成是师娘临走前交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