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霜花腴
阿勒颜看着那几个字, 怔了许久,随后缓缓打开最上面的那封信,读完接着又打开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这匣中一共装了有二十余封信, 前面几封信都是他母亲寄往中原的,不知为何后来又回到了他母亲的匣内, 后面的十余封信才是姬平写给他母亲的,每个信封底边也是用同样的密文写着他母亲的名字:妘宫亲启。
他打开看信封里面的内容, 姬平的来信抬头,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话:妘宫吾妹, 展信如晤。
他将那二十余封信都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震惊,等全部看完时,酒已醒了大半。
关于母亲的许多回忆, 也在醉意散去的瞬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许多他从前看不明白的事,想不通的行为,到此刻才有了答案。
他想了半晌,又将其中几封内容关键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直到天边破晓, 才缓缓将那些信装回信封,一一收回匣中。
起身时, 他只觉得自己有些头重脚轻, 推开书房门, 他的亲随在外面候了整夜,此刻见他出来, 忙走上来问:“东侧驻军仍未撤走,大汗是否要下调兵令?”
这说的是金帐汗国此刻重军驻边的事,因他吞并乌孙国,叫木合黎很是不放心,昨日还曾有金帐汗国驻边军发信前来,劝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昨日午后还在考虑调兵的事,只是国中多位大臣不同意,原本今日还要再议的,但看完这一整晚的书信,他彻底改了主意。
“去叫人写份国书来,告诉木合黎,柔然过去的国土,我不要了,往后只以当前国境为界,只要她不来犯,我绝不向东一步。”
说完也不等那亲随再问什么,抬脚就往后面走去,等走到后院时,红日已渐渐升起。
他身上披着一件玄色千金裘,走到后院一处开阔地中,忽然在寒风里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往东南边看了看,此刻天边正被朝霞映得火红,他又回想起昨夜那黑匣最下面,还有一封是她母亲写的记事手书,内容是关于二十二年前洛阳城玉京门事变。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垂下眼眸:“我到如今才明白,你千方百计要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这样做,无异于飞蛾扑火。”
阿勒颜暗自叹息一回,又抬起脚转过一片铺满残雪的庭院,往南边察苏的灵塔走去。
这时天边红云渐渐淡去,日光愈发耀眼起来,照在皓白的雪地上,反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来,由北至南的风也在日出之后渐渐停歇,天地之间再次苏醒,慢慢热闹了起来,城中的人,旷野的兽,都从安身处悠悠走出来,享受着难得的冬日暖阳。
洛阳城内昨夜下了这一场好雪,到了早晨风停雪止,阳光又艳,姬嫖穿上大红斗篷和麂皮小靴,兴冲冲跑到院子里,准备跟几个女使一起堆个大雪狮。
图台雅被养娘裹在绒锦披风里,也跟着一起出来看她们玩雪,因廊外地滑,她走路又还不太稳,养娘不敢放她下来,只是抱在怀中,站在一边看热闹。
姬婴这日一早就出了门,往国子监祭酒家里贺新岁去了,年前她就带姬嫖过去拜了一次年,这日是国子监开年典礼前,她又来了一趟,将些备办事项同老祭酒说了说。
虽然只是在国子监挂的虚衔,但她还是当做一件正经职司看待,老祭酒见了很是欣慰,拉着她在厅上说了好一阵话,才命人送了她出来。
等她回到景园时,听说姬嫖正在后院带众人玩雪,于是匆匆更换了常服,也走到后边来看。
刚一进到后院,她先看见了图台雅,正被养娘抱在廊下,于是她走上去接了图台雅抱在怀中,然后往庭院里众人玩闹处走了过去。
院中众人此刻已将个雪狮身堆得初具雏形,见她回来,都纷纷上前笑着问了声好,又各自忙活去了。
姬嫖团了个干净小雪球,托在掌心里,走过来伸手给图台雅摸摸看,图台雅坐在姬婴怀里,好奇地伸出手朝那雪球抓了一把,雪球登时在姬嫖手中散开,落了一地。
图台雅被雪球冰了一下,忙甩甩手,扭头直往姬婴怀里钻,姬婴见状赶紧握住她的小手,把雪擦掉,随后捂着她帽儿下的头,跟姬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等那大雪狮堆成了,姬婴也蹲下来把图台雅放在地上,两只手慢慢牵着她走过去看,这时她又忘了方才手被冰的那一下,又把手伸出来,拍了拍那雪狮,随后站在那里咯咯笑着拍手。
众人围着她们几人和那雪狮,在庭院中说笑了好一会儿,直到连翘走来说书房里收到两张拜帖,请她过去瞧瞧。
姬婴这才叫众人散了,将图台雅交由养娘抱回屋暖和暖和,让姬嫖也一起往后屋去歇歇,等她晚些回来用膳。
随后她同连翘一起,闲闲说着话走到前院,一进书房里,果然见大案上摆着两个帖子,第一个是梁王姬星,第二个却是老朋友,从正议大夫散官被调入御史台任御史中丞的姚衡。
两个都是拜年贴,姬婴拿起来看完想了想,提笔写了两封回帖,递给连翘:“帮我派两个妥当人,第一封送去梁王府上,请梁王殿下明日来坐坐,第二封送去姚璇玑府上,请她若得空,今日午后来家说话。”
连翘接过来看过,点点头转身出去,叫了两个人,各自带上了前院抱厦内提前备好的年礼,出园送回贴去了。
果然午后未时三刻左右,有门上人来报说:“姚中丞到了。”
姬婴正坐在前院暖阁里看书,闻言忙整衣下榻,一面往外间走一面说:“快快有请。”
刚说完不多时,这边暖阁外厅有两个执事人打起帘来,姚衡低头款款走了进来,见姬婴正往外迎她,忙作势便要行礼,却被姬婴一把拉住:“回京开府这么久,除了先前那几场小宴外,都没邀璇玑大人过来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真是失礼。”
姚衡笑道:“殿下叫我璇玑就是了,‘大人’二字再不敢当。”
说完又有执事在里间打帘,请她们往暖阁里面榻上坐着,一时又有人端了茶点进来,见姬婴摆手叫她们都到外间侯着,才都拿着托盘杂物退了出去。
她两个在榻桌两边坐定,姬婴拿过一个定窑三足炉,挑了香粉香篆,悠悠点起香,同姚衡闲话起前些日子的事来,从长乐公主驸马被废,到不久前闹得执金吾满城告警的悬案,一时话也说不尽。
因前驸马姞三郎的事,本也跟御史台有些瓜葛,是御史大夫亲自到长乐公主府上讨说法才起的这桩事,所以御史中丞姚衡对这件事,倒是知道一些。
“后来那主簿,可受到什么非议不曾?”姬婴点完香,将香炉盖子盖上,往榻桌里面推了推,提起这事突然问了一嘴,毕竟看开景帝和太子姬月当初的态度,难说私下里不会影响这主簿的仕途,她想着好在御史台是姬云督管的,应该也不会叫人为难了那主簿。
姚衡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衙门里倒没事,只不过吏部和工部确实有些非议,为此事传些没影的话,后来也揪出了两个男书令,但是临近年下,又有本部长官护着,最后也只是扣了年赏,揭过去了。”
姬婴才从盘中夹起一块山药糕,听到这话冷笑一声:“造谣可真是男人千百年来的看家本领了,这事我心里有数,眼下事多顾不上,以后腾出手来,绝不姑息这样人。”
姚衡静静看了她片刻,随即微微一笑:“殿下才回来不到一年,路还是要一步步走,急不得。”
姬婴听她这样说,也深深点头:“回到洛阳以来jsg,桩桩件件事杂乱如麻,这路真是比从前在可汗庭还要难走得多,罢,慢慢来吧。”
说完正好一旁小茶炉上水又开了,姬婴见清茶都已喝过半杯了,便另外拿了几样细茶粉给姚衡挑选,又叫执事进来更换了盏碟和漱盂,二人清水漱口毕,各自点起茶来。
从前在和亲使团去漠北的日子里,她两个闲聊时,就常常拿随行的茶具点茶,等点完再彼此交换着品尝,姚衡最擅作茶汤山水画,姬婴还跟她学了一阵子,但怎么也画不了像她那样好。
此刻她捧着姚衡推过来的茶盏,见上面是一副早春抱山图,山林间仿佛能看得到雾霭森森,格外有意境,姬婴低头一抿嘴:“我这茶百戏可是退步了,只好写个字,让璇玑见笑了。”
姚衡伸手接过她的这杯来,见上面写着一个“等”字,也笑道:“此字甚妙。”
她两个喝着茶,又聊起前阵子京城传唱的那句歌谣来,姬婴这段时间在宫中节庆宴席上,每每碰到姬月,都见他神色凝重,她又想起腊八节前,他正在同吏部商议调换燕北府衙官员的事,知道姚衡在吏部也有些人脉,遂问道:“不知年后往燕北调换官员一事,是不是已批了?”
姚衡想了想:“没听说有批,昨日我又听闻,吏部年前的调任奏请,都被圣人留中未发,至今还没有个结论。”
姬婴眉间微微蹙起,按常理来说,吏部每到开年,一定会有一批人事调动发往各地,赶在年下留中不发,说不定真是受那桩无头案和歌谣的影响,这样看来,开景帝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事。
她思忖片刻,却没对姚衡说起这些,只是又聊了聊那桩悬案,随后见天色不早,才亲自送了她出来,又给她装了一车年礼带走。
到第二日,她刚换好衣服,想着趁时候还早,先往姬云那里去一趟,不想门上忽有人进来通传说:“梁王殿下到了。”
第72章 忆帝京
虽然姬婴在给梁王姬星的的回帖上, 没有写邀约时间,但一般来说初次私下来访,多数都是在午后, 不想他竟一大早就来了。
正疑惑间,忽然又有个执事人匆匆走来, 给她递了个帖子,是太子府发来的, 请她午后过去小聚,她看了这贴子, 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姬星会一大早来访,于是抬脚往前院走去,一面吩咐那执事:“去回太子府来人,说我下午一定到。”
姬婴快步从后面走到前厅来, 正在廊下见到了被执事人引路进来的梁王姬星,只见他身穿一件黛紫色银绣蟒袍,外面披着白狐裘,瘦高身材长方脸,眉眼生得倒比太子姬月英气一些。
姬星仍是一贯步履安适地往里走着,一副富贵闲人的做派,远远见姬婴从后面走到廊下来, 笑着拱了拱手:“一大早前来叨扰妹妹, 实在冒昧,本该是午后来, 谁知晨起接到大哥的帖子, 叫我午后往他那去一趟, 我就想着既然昨日说了要来妹妹这里坐坐,不好食言, 所以就早早来了,请妹妹莫怪唐突。”
姬婴也笑着还了礼,抬手请他往厅里吃茶,一旁两个执事人已将帘子打了起来,等姬星走进来在厅上坐了,她才说道:“我也是才收到大哥的帖子,看来下午还要与二哥同到那边再会。”
她十年前头回进宫时,同这梁王姬星叙齿,还记得他与自己是同年,只是大了一个月,所以也得叫声“二哥”。
这时已有执事人端了茶来,姬婴抬手叫众人都出去了,见姬星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才也端起杯来,并不问他为何突然下拜帖前来,只是静静等他开口。
姬星闲闲地喝了一口,点点头:“这茶不错,我喝出来了,这是皇后娘娘宫里的茶。”
姬婴淡淡一笑:“是,这都是阿云给我的,不然光凭我,哪里能喝得上这茶。”
她说完这句,姬星没有接话,厅中二人沉默了片刻,才见他悠悠放下茶杯,又说道:“昨儿给妹妹递帖子来,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想着都是一家子宗亲,总要时常走动才是。”到这里他轻轻干咳了一下,随后又道:“前阵子我见妹妹先是因阿云驸马的事,跟着忙活了许多时日,后来又替大哥办差,也不得闲,这才一直拖到正月里才来拜访。”
姬婴听他似乎话里有话,面上却只是挂着礼貌微笑:“二哥这话倒叫我惭愧起来,本该是我先到府上拜访的,却叫二哥先登门了,实在是这段时间事多,我又是才从漠北回来,哪里经过这些事,直叫人晕头转向。”
姬星哈哈一笑:“京中一向是这样的,就是要让人不经意间,被一桩桩琐事闹得晕头转向……”他将手放在边几上,往中间倾过身子,声音沉了几分,“然后才好把人,悄无声息地活吞了呢。”
她抬眼看了看他:“二哥这话,我不甚明白。”
姬星又将身子坐直,仿佛方才那话不是他说的,他撩起袍边将一只腿翘起来,转头看着她说道:“年前京中流传的歌谣,父皇已知,龙颜不悦,这件事无凭无据,动摇不了大哥分毫,但却是把妹妹牵连上了,若此案迟迟没个了局,恐怕父皇要拿你撒气,所以我才赶着来提醒你小心。”
姬婴不动声色地听完这番话,露出些不解神情:“二哥这话愈发叫我糊涂了,此事如何牵连到我呢?”
“你知道那歌谣前半句里的‘当年杀太子’指的是谁吗?”
姬婴茫然摇头。
姬星看了她一会儿,眼神中带着些许探究的意味,二人对视半晌,姬星垂眸笑叹:“看来妹妹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二哥,你别吓我。”她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脸上从茫然到慌张,看上去很是不安。
“你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姬婴低头想了想:“我母亲先长公主,二十二年前获罪自戕,焚了园子。”
“她获罪之前,可也是太子。”
姬婴吓了一跳,低声说道:“二哥,这话可不敢乱说,先帝立太子立得晚,圣人不也是在先帝病重时才被立为太子的,怎能以歌谣中胡言妄加揣测。”
“先帝立太子立得晚”这是如今满朝上下默认的“史实”,姬星冷笑一声:“这话,哄傻子罢了。”
说完他又将姬婴早已知道的关于玉京门事变的过往,简要地说了一遍,她一面飞快地在心中忖量他的企图,一面作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等他说完,她只是连连摇头:“这太荒谬了,二哥,这大过年的,你莫不是故意编出故事来,拿我寻开心?”
见她这样的反应,姬星想了想,还是一脸严肃地说道:“信不信由你,但我今日来,的确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姬婴皱了皱眉,半晌轻轻说道:“二哥请讲。”
姬星见她似乎有几分动摇,这才又放下腿来,俯过身低声又同她说了几句话。
姬婴也在边几的另一侧,俯身侧耳认真听着,等他说完,她只是低头皱眉,半晌无言。
姬星将他这日过来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此刻也放松了下来,他悠悠拿起茶杯来,又抿了一口,不想方才因她二人说话,没叫执事进来换茶,此刻一入口才发现茶水已凉,于是又将杯子放了下来:“就说了这么会儿话,竟将茶都放凉了,可惜。”
姬婴此刻还是一副左右思量的神态,听他这样说,仿佛如梦初醒,忙说道:“二哥稍坐,我叫人来换茶。”
“不必。”姬星直接站起身来,掸了掸袍摆,“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要回去歇歇,午后同往大哥那里去,到时再会吧。”
说完他也不等姬婴出言款留,径自大步撩帘走了出去,姬婴忙跟在他身后相送,走到景园大门口,姬婴看着他登上来时的车,也没回身,只是站在大门外面,一直看着那辆打着“梁”字灯笼的华盖车缓缓走远。
这日的阳光不算明媚,早上又刮起了北风,姬婴站在园门口,身上披着厚绒氅衣,头上戴着暖帽,但风打在脸上,还是如同利刃划过,使她的头脑又清明了几分。
她在园门口伫立良久,直到连翘出来请她,才回身进园用午膳。
饭毕她也没有休息,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到未时二刻,有执事人来轻轻敲门:“殿下,时辰到了,该往太子府上去了。”
“好,我知道了。”说着她jsg从里面打开房门,走出来到西暖阁里换了身玄青色厚蟒袍,在镜前左右照看,又抬手正了正头上戴的金累丝珠缨冬冠,听执事人禀说外面车驾已备妥,才披上外罩氅衣走出来,在园门口迎着寒风登上了车。
这时节因还是在正月里,家家户户都在屋中团聚,街上行人稀少,姬婴坐在车里,只觉得这洛阳城难得在没净街的情况下这样寂静,她撩开厚车帘朝外看了看,只见街道上果然比平时空旷许多,只偶尔有一两个人攥紧领口埋头在冷风中匆匆走过,她看了片刻,又将车帘放下了。
车子行驶了约有两刻钟,在太子府西侧甬道处停了下来,姬婴听外面赶车执事说到了,起身走下车来,似乎风已停了。
但是她凝神细看才发现,风并不是真的停了,而是太子府这个西侧甬道围墙高耸,将肆虐的朔风通通挡在了外面。
她刚一下车,正准备往里走时,忽然听到身后又开来了一辆车,她回头一见那车上灯笼和窗棂上的精致雕花,便知是长乐公主府上的座驾。
于是她也没着急先进园,而是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果然片刻后见姬云从车上走了下来,抬眼发现她站在那里,朝她粲然一笑:“媎媎!”
姬婴笑着伸手拉过她,两个人一起从侧门走进了太子府。
她们进到前院会客暖阁里时,梁王姬星已坐在那里喝茶了,见她两个走进来,也只微微点了一点头,姬婴见他看过来的眼神淡定坦然,似乎早上与她在景园的对话,不曾发生过。
今日姬月只邀了她三人到此,等众人坐在这边厅上喝过一回茶,才见姬月大步走进来,三个人一见,忙都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姬月抬手朝下微微摆了摆:“坐,都坐。”说完径自走到上首,撩袍坐了下来,她三人见状才复又坐下。
随后又有执事人走上前,给众人都换了茶盏和点心,才又纷纷退了出去。
姬月坐下后先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下首三人不禁有些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今日把众人叫来究竟有何吩咐,等他喝完一口茶,才厉声说道:“往年这时,吏部发往各地的调动文书都该备办妥当了,可是今年,因为那桩半年未破的悬案和一句没来由的谣言,倒叫我平白吃了父皇好一顿呵斥,该推进的差事也都搁置了。”
他说完这话,先看了一眼姬星,然后又看了一眼姬云,面色很是不悦。
二人被他严厉的目光扫视过后,都垂目低头,不敢声辩,厅中一片寂然。
见她们没有说话,姬月又看了姬婴一眼,再度冷冷开口说道:“牵连我不算,还牵连远道从漠北回来的魏王。”他将头朝向姬云,“阿云,这个案子,以眼下进展来看,你有没有把握在一个月内,督促大理寺把真相查明?”
姬云想了片刻,抬头看着他:“大哥,这案子年前其实已经有些眉目了,一个月内,应该是可以的,但我还是想要个帮手,就叫阿婴媎媎同我一起吧。”
第73章 青玉案
这还是姬婴过年前去姬云府上拜年时, 不经意间顺嘴提了一句,说自己年后在国子监公务不多,若姬云那边案子棘手, 她也可以过来帮个忙,姬云便记下了。
今日突然提起来, 姬婴忙看向了上首坐着的姬月,只见他蹙眉想了片刻:“也罢, 魏王也因那个不着调的歌谣,让父皇心中存了些疑影, 原还想召她进宫问问,被母后拦了下来,说这样没影的事,问它做什么, 平白添一场气生,若能尽快查明,也免得魏王往后在朝中难立。”
这话里话外,虽未明言,也算是提到了先太子姬平之事,姬婴这时发现对面姬星朝她看了过来,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随即转头欠身对姬月说道:“我也是才知道这里面的关窍, 诽谤真正害人不浅,此事我一定协助阿云, 尽快查明。”
姬月只是点点头, 又对姬星说道:“这案子虽然前期是你督办的, 但如今既交给了阿云,你就不必在里头掺和了, 太常寺那边还有差事要你去办,这案中所涉人事,务必与阿云交接明白,旦有遗漏,我与你答话。”
姬星忙站起身来,颔首说道:“愚弟无能,督办文书已全部送回大理寺了,不敢遗漏分毫。”
“嗯。”姬月的神情这时才稍稍和缓了几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抱怨起来,“出了这么一档子没头没脑的事,叫人连个年也过不安生,真正晦气。”
下座三人都小心翼翼地劝慰了他几句,随后话题一转,说起近日宫中庆典,再过几日又到元宵,宫中还有花灯节,算上这些杂事,姬月给出的这一个月期限,还是有些紧凑的。
他自己说着说着,也忽然意识到最近宫中庆典繁多,必要场合也需要姬云和姬婴出席,虽然执金吾的追查和刑部以及大理寺的查办审理不会停下,但没个宗室人盯着,总叫他有些不大放心。
姬云看出了他的顾虑,正色说道:“大哥放心,除了元宵夜的花灯节外,其余的庆典筵席我已同母后说过,一概都推了,还是以眼下这件要事为重。”
姬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好,你办事,我放心。”
一旁姬星微微蹙起眉来,只一瞬,便又恢复了他惯有的淡然之色,但这一幕却没能逃过姬婴的视线。
众人在这间暖阁里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姬月神色有些倦怠,才一同起身告辞而去,出到厅外,因姬云正拉着姬婴说话,姬星也没有等她们,只回身同她二人道了别,便抬脚先走了。
这边厢,姬婴和姬云两个人,只跟着引路执事,一面说话一面缓缓往外走着,到了她们来时那个侧门外,一起登上了姬云的座驾。
登车前姬婴只吩咐她带来的执事人先赶车回园,等到坊门下钥前,再来长乐公主府接她。
等她二人回到公主府中,已是暮色将近,但因才从太子那里吃了些茶点回来,倒也都不饿,于是姬云便吩咐执事人说不必传膳,只叫后院小厨房里晚上备些消夜。
随后姬云又叫人端了两碗酸奶和一盘子果脯来,给她两个在屋中闲话做点心。
这还是上回姬云在她府上,头回吃到草原做法的新鲜酸奶,觉得味道甚好,特特打发了个厨子到她府上学了一个月,如今也能在自家园里吃上了。
今日这酸奶还淋上了一层桂花蜜,也是上次在景园,她两个亲手采收的桂花做的。
二人悠悠吃着,在屋中歇了片刻,才有公主府长史姜竹,抱着整理好的一沓文书,来到这边屋里,给她两个讲讲案子的进展。
姬云给她在一旁看了坐,叫执事人也给她端了一碗酸奶来,姜竹把那一沓文书放到她二人中间的榻桌上,才在榻前的一个鼓凳上坐了下来。
姬婴没着急去看那些内容,对姬云说道:“此案也属机密了,我来帮忙,也不过是凭你吩咐,圣人未开口,我不好看这些文书的。”
姬云却满不在意:“不打紧,我同母后还有父皇都说过了,请你来帮我的。”
此案因那句歌谣翻出了二十二年前的事来,在这种情况下,开景帝会同意让她也来参与案件督办,应该是想看看她的表现,以及她对亡母旧事的态度,她这样想着,轻轻点头:“罢,事不宜迟,请姜长史就着这些文书,给我们说说吧。”
姜竹把刚吃了两口的酸奶放到了一边桌上,站起身来,先拿起最上面那一份由刑部整理递交上来的案情时间线整理:“今年九月初一,嬴禄抗旨案审理完毕,由御史台狱交接给刑部徒流司,当日巳时由司门右令使连同其余三名流放官员,一起押解离京,他的家眷也跟着一起去了,到九月初二夜间,有邻居说听到那禁军副将家中有些响动,以为是搬弄家具,并未理会,到第二日一早,来请他前去应卯的亲兵发现他全家被杀,据执金吾后来调查,嬴禄被流放前一晚,他的家眷曾派人给这副将送过一箱东西,但在他家中却没有找到符合描述的箱笼。”
她说完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三日后九月初五,兵部右侍卿也是一早被同僚发现倒在值房内,前一晚他本在整理兵藉,据衙门其它人称,他前一日说还有些大营人jsg数对不上,要再看看,拿了衙门钥匙说晚些再走,叫其余人先散班去了,所以当晚出事时,只他一人在值房里。”
姬婴静静听她说着,从那叠文书中抽出刑部仵作出具的公文,细细看了看,那禁军副帅一家五口,加上一个兵部右侍卿,六具尸体全部无首,利刃切面类似,手法极为相近,从现场痕迹判断凶手应为同一人。
“执金吾还在城内外搜查头颅,昨日收到最新消息,搜查队在城外一处废荷塘里找到了两个,被野兽刨出来,经辨认是那禁军副将的两名家人。”
姬云拿起一份嫌疑人口供看了半晌,听姜竹这样说,抬起头来:“先前我们推测的,之所以要藏匿头颅,可能是为了混淆身份,主要是看那副将和兵部侍卿这两个人,身份是否有误,这个后来有再去确认吗?”
“这个也有最新的核查结果,根据身体伤疤和特征,经副将的亲兵和那侍卿的家人多番指认,他二人身份无误。”
姬云听罢点点头,又把那口供递给姬婴看,这人是执金吾和刑部经过两个月排查锁定的一位可疑之人。
正是替嬴禄给那副将家中送东西的一个已退军的士兵,但据他声辩说自己只是在副将被杀前一晚,受嬴禄家人之托给他送了一箱东西,里面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副将被杀当晚,他说自己在家中吃酒吃醉了,早早就睡了,但因他是独自住在一片瓦房中,没人能作证,也没有邻舍在那晚见过他。
结果就在这士兵被扣在刑部审讯完一场后,第二日突然在监押室发起疯来,口中大喊一个人的名字,正是太子府詹事。
与此同时,刑部负责此案的侍中一早在家门口收到一个字条,内中也写着太子府詹事的名字,说他奉了太子之命,派人铲除嬴禄同党,只因那箱子里有对太子和河西节度使姒丰不利的东西。
案件发展到这里,众人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转折,正赶上负责督办此案的梁王姬星被撤换成长乐公主姬云,大理寺又交接了一段时间,这两个十分怪异的线索便被搁置了下来。
“大年初二,那个疯了的士兵被人发现死在了狱中,是他自己触壁死的。”
姬婴和姬云对坐沉默半晌,姬婴又想起昨日姬星悄悄同她说的那句话:“此案告破时不管牵扯到了哪个宗室人,妹妹都有危险,需慎之又慎。”
于是姬婴缓缓说道:“依我看,这明显是有人要借此事诋毁太子,若真被这话转移了视线,恐怕就中了计了,眼下六具尸体,只有一个副将的家仆没有完全确认身份,还得催刑部从这里入手详查。”
姬云认真点了点头:“中间隔了一个过年,许多线索还要重新再梳理梳理。”她又转过头对姜竹说道,“这样,你尽快再去趟刑部和执金吾所,两件事,一是重新核实那副将家仆尸体究竟是不是本人,第二件让执金吾从发现头颅的地方附近三里内细细搜寻,尤其类似的池塘等地,这些文书先留在这里,我们再看看。”
姜竹起身领命,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几人谈了这许久,眼见窗外天愈发黑了,方才说了这样多什么又是头颅又是尸体的,闹得她二人也有些没胃口。
姬云将那仵作公文放到一旁,回身叫人换了茶来,又吩咐人让小厨房做几样爽口小菜,随后只就为何会有人借此诋毁太子,低声聊了两句。
不一时,有执事从外面端进来两张榻桌,上面摆满了各式精致碗碟,细看处都是小巧诱人的吃食,有荷包鲊、光明虾炙、酒焐鲜蛤、糟鹿脯、茭白鲜、腌瓜齑、一小盘薄夜饼、一笼糖脆饼,还有两小碗银丝鸡汤面,都是小吃,却一样也不含糊。
她两个才漱了口,闻到这股香味也不觉有些饥了,一旁执事将摆满文书的榻桌挪到了另一边,又将这两桌吃食摆到了她二人中间,见了面前喷香肴馔,这才有了些胃口。
正一面吃一面说着闲话,姬云夹起一块鹿脯,不知想起了什么来,忽然说道:“方才我就一直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这案子虽然到后半程才突兀地出现两个线索指向大哥,但实际上应该一开始就是冲着大哥来的。”
第74章 夜游园
姬婴正端着那碗银丝鸡汤面夹了一箸, 听她忽然这样说,将碗放了下来:“怎么讲?”
姬云也放下箸,又想了想, 说道:“这还要从几年前的党争说起,这里是我的地盘, 咱们悄悄说,出去了这些事再不敢提的。”
姬婴认真点点头, 等她继续说下去。
“三四年前,朝中一度党争激烈, 这本是因为当时左相空悬,右相又频频换人,朝中一直没有得力的老臣坐镇,外面也不甚太平, 父皇为了平衡局势,稍稍放任朝中几个党派彼此牵制,结果后来不知怎么愈演愈烈,把大哥二哥都给卷进去了,当时为此贬了许多官员,总之是乱了快一年才平复下来。
“这回出事的那个禁军副将,还有那个兵部侍卿, 都是那次党争之后提上来的, 而且都是一年内以极快速度提上来的,尤其嬴禄极其周边几个人, 与大哥很是不对付, 如今嬴禄出了事, 紧跟着又出了这桩案子,虽然起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与大哥有关, 但突然冒出来的那些线索和那句歌谣,应该就是为了要赶过年这个当口,好让人有空闲传扬。”
姬婴低头想了想,打压太子党,在一开始应该也是开景帝默许的,一方面要让姬月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另一方面又不能让他掌权太过,以免纵出他的篡位之心,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当初得位不正,所以才会如此矛盾,只是不料后面朝局险些因此失控。
可是若太子吃了亏,能从中得益的人还剩谁,她又想起姬星早晨来找她时说的那些话,和那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可这也有些过于明显了。
但她还是轻轻问道:“难道你是说二哥?”
姬云却摇了摇头:“要看表面的话,二哥的确有嫌,但我担心,背后的人要的就是宗室之间彼此猜忌,那些官场名利客便又可以趁机钻空子了。”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若果真是二哥做的,这样明显岂不是引火烧身。”
姬云又愤愤说道:“前些年的党争媎媎没有瞧见,我至今难以忘怀,也就是那几年,父皇降低地方男官政绩考课标准,又将许多男官调入京中,弄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要我看,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个个都是冲着名利来的,哪怕自己就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也不见他们把民生放在眼中,只是好拉帮结派,党同伐异。”
姬婴看了她片刻,只淡淡说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是一时上去了,也总要掉下来的。”
她两个又闲聊了几句,每样小菜都尝了几口,又喝了几盏旧年的桂花酿,这时有执事人来禀说魏王府上有车来接了。
她们这时才恍然惊觉险些误了坊间下钥的时辰,于是姬云忙吩咐人将榻桌撤去,匆匆送了姬婴出园,只说等过两日案子有些进展了,再来请她一起督办。
第二日,姬婴坐在书房里想了一整天,这件案子牵连上太子的线索和歌谣,都是在燕北府衙官员调动前夕发生的,若说还是因为党争,那总得要推出个替死鬼来才是,如此看来,应该这三两日便会有些进展。
果然就在她从姬云府上回来的第三日,正月十五宫中花灯节的前一日,刑部联合大理寺宣告此案有了重大进展,无头案中的六具尸体头颅已全部在城外找到,一直没能核实身份的那个副将家仆,在头颅寻回来时发现果然不是本人。
经过副将身边亲兵指认,那具尸体是原本应随嬴禄上路流放的家仆,而据那些亲兵透露,副将的家仆原本是个退军的老兵,从前在军中曾干过细作,后来因一只眼睛受了伤,这才离开了军队,一直跟在那副将身边。
就在这时,忽然从黔中道传来急报,流放岭南路上的嬴禄在驿站遭到刺杀,在缠斗中也伤了刺客一条腿,被前来调查无头案的执金吾迅速扣押,但嬴禄因伤势过重没能救回,所以执金吾在记录完当时情况后,正准备押着那刺客赶回京城。
刑部收到这个消息,根据急报中的描述,那刺jsg客正是个独眼,想来就是那副将的家仆了,京中的执金吾又按照急报中那刺客的口供,找到了藏匿箱笼的宅子,果然搜查出了嬴禄流放前悄悄派人送给那副将的箱子,内中除了些未被抄检到的金银珠宝,还有几封书信。
书信内容却不是什么密谋,而是嬴禄同那副将和兵部侍卿,怒骂姒丰及太子党等人的言语,以及说梁王姬星没用之类大倒苦水的抱怨,还有要他们设法搭救等语。
案情进展到这里,基本上可以判断为是一场同党内讧,而那几句构陷太子的线索和谣传,也被执金吾查出,是嬴禄几个退军留在京中的亲兵干的。
如今各处口供卷宗已全部由刑部复核完毕,交与大理寺封存,等待从黔中道押疑犯回来的执金吾进京,再做最后的三堂会审。
姬婴和姬云同写了一份奏疏呈上,虽然还没有完全结案,但整个案件的前因后果都已梳理明白,平白受牵连的太子姬月,和险些被疑的梁王姬星,也都洗脱了冤屈。
宫中知道此事,亦深感欣慰,圣人下口谕嘉奖了执金吾和刑部,只说大过年的辛苦他们连日追凶,也慰问了大理寺,称结案之后一并有赏。
姬婴这日坐在从长乐公主府回园的车里,低头回想着这件案子,只觉得后面进展得有些过于顺利,但因此案涉及到臣下污蔑太子,各方都想赶紧查清结案,纵有几处不合理的细节,也都被强行找补了上去。
姬云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在大理寺和刑部两头跑,为此花了不少精力,但刚才她在府中,也同姬婴提起,她觉得其中还有几个点需要重审,所以递交了复查奏疏。
但开景帝却下旨说此案已拖太久,既然凶手已抓获并供认不讳,便应速速结案,也算是开年第一件有成果的大事。
姬云也明白,这是为了尽快把太子从舆论漩涡中摘出来,并淡化那句歌谣带来的影响,以达到稳定朝中人心的目的,所以她也没再坚持上表,只是吩咐人仔细封存备份文书,若此案将来有变,也好能够重查。
这件无头悬案的告破,令朝中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开景帝这些日子还是不时琢磨起那句歌谣来,觉得心中甚是不舒坦。
要说起“杀太子”来,自己才是当年那个真正下杀手的人,而后一句“被太子杀”又叫他不禁联想起历史上多少起谋逆之事,只觉得背后有些寒浸浸的。
但这种事是不能同人诉说的,包括他无话不谈的结发皇后,所以这阵子总是闷坐出神,看上去仍旧十分不乐。
姒皇后早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她心中另有一番道理,当年的事既已做下,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这样为此忧心忡忡,不是为君之道。
于是她这日走进两仪殿的东暖阁里,打断正在静坐沉思的开景帝,笑着说道:“明日正月十五,是个团圆节庆,今年花灯新鲜样式也多,到时候宗室皇亲们全部进宫拜贺,见你一脸肃穆,算怎么回事?”
开景帝开始还有些不耐烦,听到后半句,也想到好好一个新春,不该这样沉闷,于是面上和缓了几分:“只是想起一些朝臣党争可恶,搅得宗室不宁,罢,不去提它。”
说完他起身同姒皇后一起出了两仪殿暖阁,往后边御湖上看宫人冰嬉散心去了。
到正月十五这日,京中各家各户都挂起了花灯,这日朝臣们不必像年初一那样全部进宫朝贺,只有宗室皇亲们需要早早进宫,随开景帝及姒皇后到延寿殿祭拜太乙,午时出宫,到傍晚酉时再进宫赴宴,参加晚间的花灯节。
姬婴此刻坐在回景园的车里,闭着双眼,身子随车辆走动微微摇晃,看上去有些昏昏欲睡。
她昨夜歇得晚,这日又是卯时初刻就出了门,饶是不惯歇晌的人,也得回去补上一觉,免得晚上夜宴没有精神,御前失仪。
所以她一进府,见连翘拿着几封北边送回来的密报,忙摆摆手:“不差这半日,我得先去睡一觉,这些明日再看。”
说完她大步往后院走去,连翘见她确实看上去有些疲惫,遂又将信拿回书房收好。
到申时三刻,姬婴在榻上被执事人轻声唤醒,她坐起来定了定神,只觉得清醒了不少,遂忙下榻更衣,换上一件银红蟒袍,头戴一顶黑纱镶珠冠,还是一贯的素简打扮,她牵着同样换好朝服的姬嫖,一起登车往宫中来。
正月十五的宫宴是天家内宴,没有朝臣,各宗室皇亲都带了世子进宫,有的还不止带了一个,所以这日的宫宴,倒比平日里热闹不少,也多了些许人情味。
宴席上,姬婴这日是坐在姬云的下首,跟姬月和姬星都隔开了,所以也没说上两句话,她见姬月看上去神情比过年期间放松了许多,只是眉间还是有些淡淡怅然,而一旁的姬星仍旧是一贯的从容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因晚间还有舞龙灯和烟火,所以宴席也比平日里缩短了些时间,众人从席上下来后,跟着宫人们一起慢慢往御湖边的花灯会走去。
待放完了三场烟火,天上又飘起微雪来,于是众人又随帝后往西宫暖香坞里,看花灯猜谜吃酒。
今年宫中的花灯果然样式繁多,有如意灯、扇灯,也有兔儿灯、白象灯、八卦旋转灯,琳琅满目,形状奇异。
大人们还倒尤可,那些年纪小些的世子们却都玩得不亦乐乎,姬嫖也拿了一个螃蟹灯,正跟不知哪家宗亲的几个女孩子在一起玩。
这时众人已在坐上猜过一圈灯谜了,也都有了些酒了,这时开景帝吩咐了几个宫人,又从后面拿了一架巨大的宫灯出来。
那是一架六角琉璃宫灯,宝盖镂空翘脚飞檐,垂着六条长长的宝石珠串,宝盖下面坠着一个紫檀嵌琉璃灯身,每一面琉璃上画着不同的图,灯身底座下方还有两圈细密的明黄色穗帷。
从规制上看,这是一架御用宫灯,而从样式做工来看,似乎不是当代之物。
“这是先帝从前最喜欢的一架宫灯。”开景帝坐在御座上,将太子姬月,梁王姬星,长乐公主姬云和魏王姬婴都叫到了身边坐着。
姒皇后转头看到那架宫灯,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只听开景帝指着那灯身说道:“这上面的画儿,是隆昌年雪景行乐图,给你们也瞧瞧朕年轻时的模样。”
姬婴在刚才坐下的时候,就看见灯身上的琉璃画了,朝着她的那一面画着一个穿赭黄袍的老妇人,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在雪中亭内笑着说话,那老妇便是先帝,而站在她身边的一位穿着紫金蟒袍的年轻女子,正是她母亲姬平。
这时开景帝指着那灯身,忽然问向姬婴:“这画儿上的紫袍女子,你可认得么?”
第75章 归去来
姬婴强忍着内心的翻腾, 走上前细看了片刻,缓缓摇头,神色茫然:“这画中紫衣人看着眼生, 却不认得。”
开景帝微微觑起眼看了她片刻,刚要开口, 却听一旁姬云笑道:“坐上首的自然是皇奶奶,这个穿青衣蟒袍的我认出来了, 是父皇呢。”
这宫灯自从开景帝登基后,便一直放在库中, 从前正月十五也没拿出来过,所以众人都是头一次见。
听姬云这样一说,几人也都走上前细细看去,发现每一幅画上都是差不多的几个人物, 服饰也都相同,按顺序看,是先帝带着众宗亲在亭中赏雪,随后又到御湖看冰嬉,又有雪中折红梅,对着红梅雪中作诗,看小辈们堆雪狮, 看宫人在雪中放炮仗, 共换了六处地方,画中人皆是言笑晏晏, 栩栩如生。
尤其当里面的灯点起来时, 光亮映着琉璃窗中的画儿, 影影绰绰的,画中众人仿佛真是活在灯中一般。
开景帝悠悠放下酒杯, 又指着那灯说道:“阿云看得不错,青衣是朕,紫衣是先长公主,还有其余几位是范阳王,广陵王……”
他后面说的那几个郡王,姬婴没有听清,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些画,想把每一幅中的姬平都印在脑中,但是又不能看得太过专注,以免被人瞧出异样,所以她又不得不在看过两眼后又挪开眼神,见没人注意时,再看上两眼。
但她面上始终保持着淡漠生疏,开景帝见状似乎有些称意,又叫人继续斟酒,滔滔不绝讲起从前的事来,只是讲先帝当年如何器重他,但凡涉及到姬平的,都是一带而jsg过。
姒皇后一直默默坐在旁边,见他酒已吃得有几分沉了,轻轻说道:“陈年老物件,这样搬来搬去地看,当心磕坏了,快抬回去吧。”
说完就叫来抬灯的那几个宫人,把这宫灯抬回库房去,开景帝本还未说得尽兴,刚开口要拦,这时有姒皇后身边宫官走上前来禀道:“回圣人皇后,元宵都已煮得了,请赐元宵吧。”
姒皇后看了一眼开景帝,随即笑道:“这才是正经事,叫传罢。”
说完御座边的众人都各自归位,原本在厅堂中玩的众位小世子们,也都被叫回到两侧坐席边。
姬嫖这一晚玩得很是尽兴,方才那柄螃蟹灯,此刻已跟一位郡王家的女孩子换了个花篮灯回来,她笑着坐到姬婴旁边,拿着新灯指给她看那上面用绢纱堆成的花。
这时陆续有十来个传膳宫人,托着金盘,走近厅中,给每人呈了一小碟元宵,每碟只三个元宵,说这叫做三阳开泰。
因此刻已近二更,这元宵本也算消夜,不过是尝个新鲜,每人三个吃起来也是正好。
待吃完元宵,这日宫中的花灯节就算是接近尾声了,正好开景帝也吃够了酒,问一旁宫人:“炮仗可还有么?”
这日看灯前,只放了些大烟花,那宫人低头禀到:“回圣人,小炮仗也预备下了,还没放呢。”
开景帝一拍龙椅把手,带着几分醉意说道:“既然预备下了,那就得放了再散,正好大家也出去散散酒。”说着便带众人,都到殿外廊下看放炮仗,又说笑了一回。
等放完有宫人来说:“已是三更了。”
开景帝这才叫众人都跪安散去,跟姒皇后在殿外坐上步辇,往后殿去了,众人皆行礼跪送,直到銮驾走远,才缓缓起身,各自皆由进宫时接引的宫人再带出宫去。
姬嫖自方才放炮那会儿,就开始有些打瞌睡了,等坐上魏王府来接的车里时,她已趴在姬婴的腿上睡过去了,但是手中还拿着那柄花篮灯没有松开。
姬婴坐在车里抱着她,只是回想着那架大宫灯上的画,画中的姬平那样生机勃勃地同人笑闹着,是她仅从鹤栖观小神殿里那幅画像中完全看不出来的,全新的一面。
师娘息尘曾经说过,姬平的绝大部分遗物,都在太子府那场大火中销毁了,她没料到时隔多年,竟能以这种方式,再一次重新见到母亲,她想到这里,面上不禁浮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来。
但她随即又想到,开景帝今日突然将这宫灯抬出来,或许也不仅仅是为了看她是否认得姬平,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又稍稍凝固了几分。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旁街道上,远远传来些嘈杂人声,原来正月十五这日,城中各坊间不设宵禁不下钥,城中今晚也有一场灯会,远处那些人,想来都是才从灯会上回来,又在城中走百病消灾的。
前面赶车的执事人微微回过头来,朝车内说道:“殿下,再转一个路口就进咱们善政坊了,从灯会上回来的民众应该不会走到这边来。”
“没关系,一年里就这一个金吾不禁夜,也不必另派人把手坊门,由人走去。”
善政坊内只住着她一个宗室王,一般来说有宗亲住着的地方,这一晚虽不关坊门,也还是会各自另外派人值守,避免民众误入冲撞,但她此刻只想着,这京城也不单是皇帝宗亲的京城,还是万千民众的京城。
不一时,车辆进了坊门,停在了景园侧门外的甬道处,姬婴搂着睡眼惺忪的姬嫖下了车,回身听那些嘈杂声还是远远的,遂同一旁执事人说道:“园子各处大门夜间关好就是了,坊门处不必派人看管拦阻。”
那执事人点头应了,一群人围随着姬婴进了院子,她先将姬嫖送回后院,又看了看早已熟睡的图台雅,才走到自己这边屋里更衣洗漱。
躺在榻上时,她又回想起那架宫灯上的画儿来,侧身抱着被子,仔细回忆画中的每一个细节,想着想着,不觉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早,洛阳城在东方微光中渐渐醒来,善政坊的魏王府西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有几个执事人赶车出门,到早市上采购新鲜菜蔬和日用杂物。
这日天气晴好,那几个执事人的差也办得顺利,只一个时辰便带着一车瓜果菜蔬回来了,那领头的执事回到值房中交牌,见到王府总管事姜瓒正在这里同人说话。
魏王在府中一向呼她“连翘”,但执事们可不敢这样叫,那执事笑着欠身跟她打了个招呼:“姜总管起得早啊。”
连翘一向没什么架子,见她交完牌子,也笑着同她一起往外走,只问街上有什么新闻没有,那执事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昨夜仁德坊出了件事。”
“嗯?”连翘听到这话住了脚,仁德坊是太子府所在地,“出什么事了?”
“昨夜民众在城中走百病,有几个醉汉误入仁德坊南门,跟太子派去看守坊门的侍卫起了口角,被太子府侍卫给打了。”
“后来呢?”
“后来巡街的执金吾闻声赶到,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都带走了。”
这件事听起来说大也不大,连翘低头思忖片刻,嘱咐道:“昨夜城中灯会上必有吃酒的,难免有这样事,你说给我就行了,切莫再同人议论,咱们府上不可多传闲话。”
那执事连声应道:“是,是,这我知道,也就是早上在外面听人提了一嘴,其余人我也都吩咐了,不准乱传。”
连翘轻轻点了点头,想着这事还是得说给姬婴知道,于是又简单吩咐了那执事两句,匆匆抬脚往前院书房走来。
此刻姬婴已用过了早膳,正在书房里看幽州发来的信,里面细细写了燕北七州各府衙近况,内中还夹着一封景州太守妘策的手札。
朝廷要更换燕北五州府衙官员一事,已传到那边了,对于这件事,那几州的长官已早有心理准备,姬婴离开幽州前,也曾提醒过众人,虽然受降诏书写的是三年不变,但朝中之事到底难讲。
如今那几位总督在各州,即便还在位上,也难免受朝中督察刁难,都乐得将这差事交还朝廷,另外派人接管,反正有姬婴托妘策给众人都安排好了退路,也算是能够圆满隐退。
姬婴见各州府衙没有因朝廷准备提前换人起什么乱子,城中重建工作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留给那几州的金银也都还有富余,这才放下心来。
这信的末尾,又提了几句北境的情况,说金帐汗国前不久曾发兵到西侧察合汗国边境处,但察合汗国没有应战,派了使团前去讲和,如今两国已相安无事了。
她看完低头想了想,随即又拿起妘策的手札,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人名。
这是姬婴先前嘱托她的,请她举荐几位能接手燕北几州的人,妘策在手札中简要写了那几个人的履历及脾性,正是姬婴所需要的,她认真看完,一一记在心中,随后将信收好,起身往外走去。
姬婴刚一开门,却见连翘站在门口,正准备敲门呢,两个人对视眨了眨眼,都“噗嗤”笑了。
她没停脚,只是继续往外走着:“大总管何事寻我?”
她这边书房外间的会客厅里,此刻也没有旁人在,于是连翘将早上听说的仁德坊那件事低声同她说了。
姬婴默默听完,想到昨夜宫中花灯会上,开景帝对姬月就已有了几分冷淡,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桩事,看来姬月这阵子也不会太好过。
她思忖片刻,只点点头,嘱咐了一句“叫人别议论”,便也没再说旁的,继续往外走着。
她这日有两处要去,先是要去趟鸿胪寺,年前她借太子监国之际,又讨了个鸿胪寺典客之职,只是因事多一直没往那边衙门里去,但过完年,马上就有一批派往西域的通商使团要出发,她怎么也得赶在开年朝会之前,到鸿胪寺看看情况,以免叫人说她空挂闲差。
之后她还要往国子监去一趟,准备借给世子姬嫖请开蒙师傅的事,顺便再跟老祭酒打听打听妘策举荐的那几个人,那里面几位都是太学出身,想必祭酒都是知道的。
她坐在车里捋了一遍这日要做的事,刚想完,车子停了下来,外面赶车执事说道:“殿下,jsg鸿胪寺到了。”
她起身下车,见鸿胪寺卿带着两位少卿,以及一众官员出来相迎,一群人拥拥簇簇地往里走着,直到鸿胪寺卿的值房内。
鸿胪寺卿请她上座,只留了两位少卿在内答话,叫其余人都退下了。
姬婴正拿着那支通商使团的文书看着,忽然一抬眼,见到案上另外摆着一封玄色底国书,这颜色却是少见。
她伸手拿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察合汗国”四个字,打开一瞧内容,是察合汗王近日派出了一支使臣团,要来与中原建立邦交。
她不禁一愣,阿勒颜这是要做什么?
第76章 如鱼水
鸿胪寺卿见她拿着察合汗国的那封国书在看, 走上前欠身说道:“这桩事本也是今日要同殿下说的,圣人见对方国书中颇有诚意,又地处西北多国交界, 若能建立邦交,于我朝打通西域商路大有助益, 所以当即应允了,这两日便要答复国书发走。”
姬婴闻言不动声色地将国书合上, 放回了那摞文书上:“既然圣人已有旨意,你们照办就是了。”
随后又就那支通商使团的人员安排细问了问, 这次去西域的主使也算是个老熟人,正是当年去柔然的和亲使团中,姚衡身边带的那位有些经验的副使,这些年她也愈发历练老成了, 这次是她第三次独自带队去西域,为中原进一步拓宽通商品类,并与西域各国重谈关税,真正是任重道远。
姬婴看了看这次随使团出发的商品清单,又在地图上让鸿胪寺卿把路线画了一遍,见各处筹备无误,出发时间选在了二月初二, 也是个好日子, 于是她在文书上签了名,又盖上了魏王宝印, 也算是她这个宗室督办典客没有挂虚衔渎职。
等事办完, 她又在鸿胪寺各处转了转, 同众人说了几句话,混了个脸熟, 随后见天色不早,便出门登车离开了鸿胪寺。
她这日出门前早膳用得晚,加上早些年在道观中养成的一日两餐,似乎在回到洛阳后又渐渐恢复了,所以即便到了晌午也不觉得腹饥,更不必歇晌,便没有回景园,而是顶着日头往国子监去了。
此刻虽然还在正月里,但日光中已有了些早春的味道,正午的艳阳将她这车子晒得暖烘烘的,她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身子随车辆行驶微微晃动,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在回想刚刚看到的那封国书,察合汗国与金帐汗国打不起来,她是知道的,但她离开草原前也明白告诉了那些安插在科布多的官员,在她未将中原朝中诸事捋清之前,她不希望察合汗国与中原有任何往来,看来这是阿勒颜没有听他们的劝阻。
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睁开眼睛,正好这时车子也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赶车执事的声音:“殿下,国子监到了。”
她起身走下车来,因国子监侧门外面的甬道处没有遮阳树,所以此刻已有执事人将车后仪仗伞盖拿了过来,给她遮着头顶烈日,每回她出门,仪仗都是带最简便的,不想今日这纯摆设的伞盖倒是派上了用场。
国子监门口的衙役,大老远就瞧见了魏王的仪仗,此刻见车停了,忙都走上前来迎接,及至进了门,又有国子监丞和两名主簿从里面匆匆迎了出来,那监丞拱手笑道:“不料殿下这早晚就来了,失迎,失迎!”
姬婴一面往里走着,一面笑道:“是我来早了,不怪你们,切莫因我搅了老祭酒歇晌,我且在侧屋里先坐坐。”
此时国子监内一片静悄悄的,博士和监生们都还在歇晌,部分家在洛阳的,中午都家去了,还有一部分家在外地的,则都在后院士舍中休息,国子监祭酒的值房后屋里也有张榻,平日午间老祭酒都在里面歇到未时三刻方起。
监丞闻言果然引她到了一间侧屋内,回身叫一个主簿去端茶,又叫另一个去取银炭盆来,前前后后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见姬婴喝上了茶,脚边也拢好了炭火,才消停下来。
姬婴抿了口茶,对那监丞说道:“你们白日里事也多,我来一趟又生受你们忙前忙后,都去歇着吧,我自在这里坐着,还倒清静些。”
那监丞原还说要陪她在屋里说说话,见她坚持要一个人静静,这才带着两位主簿从屋里退了出来。
她见众人都出去了,也没叫自己带来的执事留在屋中,一并都打发到外间去了,果然一个人静静在屋中坐着,她将茶盏放到一边榻桌上,踢掉脚上的棉绒如意翘头鞋,在榻上盘着双腿,打起坐来。
一闭上眼睛,只觉得各种事情千头万绪,杂乱如麻,她没着急捋思绪,只是将这些琐事抛诸脑后,吐纳七轮,端坐入定。
大约过了能有半个时辰,才有门外的执事轻轻禀道:“殿下,祭酒大人有请。”
姬婴听了睁眼应道:“好,我就来。”说完刚要起身下榻,突然发现自己腿竟然坐麻了,这几年俗事缠身,她也有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打坐了,不觉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稍稍活动了几下腿脚,直到麻意退散,才起身穿鞋走出屋来。
国子监祭酒此刻坐在值房大案后面,身上穿着件蓝素布棉衣,满头银发只用一根竹节簪挽在脑后,心宽体胖,面容祥和,正端着一盏杏仁豆腐悠悠吃着。
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尤爱这道绵软香甜的点心,每日歇晌毕,都要就着一壶碧螺春,来上那么一小盏。
此刻见姬婴走进屋来,她笑呵呵说道:“听说殿下来了半日,我老婆子午觉睡得沉,竟丝毫不知,叫殿下久等了。”
因这老祭酒当年做过帝师,依先帝之言,当着开景帝都是不必行礼的,在姬婴这样晚辈宗亲面前,更是连起身也不必。
姬婴走到案前,恭恭敬敬站住,颔首作揖笑道:“是我来得太早,差点搅了老学究歇晌,多有失礼。”
老祭酒仍是笑呵呵的,叫她在面前椅上坐了,吩咐人给她也端了一壶碧螺春来,又记得她不大喜欢杏仁味道,遂叫人拿了一碟玉露团来给她配茶吃。
见姬婴喝过了一口茶,才闲闲问道:“殿下今日来,是朝中有何旨意么?”
姬婴放下茶盏,欠身笑道:“今日来却不是为公事,而是为了件私事。”
老祭酒也放下手中的琉璃盏,抬眼静静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她又接着说道:“家中小女今年三月初就满六岁了,我早想来请老学究举荐一位开蒙师傅,结果碰上年下事多,竟浑忘了,险把小女给耽搁了。”
“世子开蒙这件事,我记着呢。”老祭酒往椅背上一靠,叫了个人来,问道,“嬴业博士今日午后是讲些什么?”
那人低头答道:“嬴博士今日正在广明堂讲国子学《礼记》,申时结束。”
“好,请她散堂后往我这里来一趟。”
其实为姬嫖请开蒙师傅的事,姬婴去年来国子监就任司业时,就曾同祭酒提起来过,但因当时姬嫖年岁尚小,所以只说待来年再看,不想她果然记着呢,连人选都早挑好了。
姬婴听见这样说,忙起身又作一揖:“多劳老学究费心,我代小女先谢过,改日再带她过来拜谢。”
年前姬婴也曾带着姬嫖给老祭酒拜过年,当时她一见,拉过姬嫖左看右看,只是笑道:“此子甚好,我喜欢。”所以此刻见姬婴道谢,呵呵一笑:“世子灵巧,是该择个好师傅,这事马虎不得,过会儿你见见嬴博士,也得你觉得好才行。”
“老学究亲选的人,没有不好的,我只等着叫小女拜师就是了。”
老祭酒哈哈一笑,又同她讲了讲嬴业的履历,建元十五年文科状元,巧在此人曾担任过两届科举经义试官,上一次她督考那场所出举子里,正有妘策举荐给她的那几个人。
于是她就着那年科举,又简单问了问,老祭酒年岁虽高,记性不减,那年她也是考官,所以姬婴提到的几个人,也都记得,便同她细细讲了一回。
提到有才学的晚辈,老祭酒开了话匣子几乎收不住,滔滔不绝讲了半晌,直到门外有人来禀:“老大人,嬴业博士散堂来了。”
不一时,果然见一个穿着雪灰色厚棉直裰的博士走进屋来,年纪四旬上下,高挑身材容长脸,一双眼炯炯有神,她先给老祭酒行了个礼,再朝姬婴作揖问好:“殿下万安。”
姬婴一见此人举止风度,已是万分满意,jsg忙站起身来笑道:“方才在老学究这里读到了两篇嬴博士的文章,真正是文采斐然,叫我钦佩不已。”
嬴业只是颔首一笑:“殿下谬赞。”
说完老祭酒才又叫她二人各自坐下,给魏王世子做开蒙师傅这事,老祭酒前阵子同嬴业提起来过,她虽还未见过世子,但是在先前接待漠北学子的典礼上曾见过魏王,印象颇佳,所以也欣然受之。
老祭酒见双方相谈甚欢,也十分称意,三人又聊了半日,最后定在三月十五,魏王在府中为世子办开笔仪式,往后每隔一日上午,由嬴业亲带两位助教同到景园,为世子姬嫖开蒙讲学。
事情谈完,已是日暮时分,姬婴过来叨扰了这大半日,见老祭酒也乏了,忙起身告辞,随后仍由国子监丞送了她出来。
等她回到景园下车时,天已经黑了,正往里走着,又见忍冬从书房那边过来,说道:“连翘阿姊休假家去了,临走前收到两张贴儿,吩咐我等殿下回来了说一声,殿下看是不是先到书房里瞧瞧?”
姬婴这才想起来这日是该连翘例休,所以留了忍冬在外院书房当差,自从她离宫开府,府上这些管事和执事们的假,也给得更多了些,开始时众人还都不大好意思休假,直到她催了几次,到如今终于也都习惯了,到了轮休时提前说上一声,就可以直接家去休息了。
她听忍冬说完,点点头抬脚往书房走来,果然见两个贴儿摆在案上。
第一张是姚衡的,里面夹着一张御史台最新邸报,内容是关于前段时间太子姬月督办燕北府衙官员举荐一事,其中几个人选近日被御史台纠察出考课作假。
第二张贴子是太子姬月差人送来的,叫她明日过去一趟。
第77章 梦行云
姬婴将那两张贴中内容都看过, 放回案上,转身走到窗边长榻坐了下来,伸手拿过榻桌上的香炉和香粉盒子, 取出一块调息香饼,悠然点起香来。
自从上回姚衡来她府上聊了两句去后, 她二人未再碰面,只因姚衡如今在御史台, 年前又开始参与燕北调任官员的监察事务,为避嫌起见, 减少了往来。
这段时间她又有国子监的公务,又跟着姬云为大理寺案子忙了一阵,还挂着个鸿胪寺典客,虽然都是些边角差事, 根本触及不到朝堂核心政务,但想到开景帝正月十五将先帝花灯搬出来,似乎是在警告她不要忘了自己的母亲是被废黜的罪臣,她能有今日的体面全是靠他开恩,这使她不得不更加谨慎起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调息香顺着鼻腔进入体内,游走于身, 顿觉舒畅了不少。
随后她又想了想姬月那边, 明天叫她过去,八成还会提起燕北接任官员的事来, 她得提前准备好说辞, 再想法子让她相中的人顶上去。
她下了榻, 在书房中间的大地毯上来回踱着步,等想得差不多了, 才转身走出书房。
书房外间的执事见她出来,忙走上前:“殿下,时候不早了,回来到现在还未用膳,要不要传些点心?”
要不是听到这话,她都忘了自己回来到现在一直没传膳,老祭酒那一碟子玉露团还真是挺饱腹的。
她往外走着说道:“世子在做什么呢?我去瞧瞧,叫厨房简单弄几碟吃食,都送到后院去。”说完大步流星往后边走去。
姬嫖此刻正带着图台雅在后院一间游戏室里玩着,这间屋子是姬婴搬进园后改的,下面整面铺着地龙取暖,屋中一件家具没有,只东边有一条紧靠着墙的案几,都用软垫包着边缘。
这里通屋地面铺着细编叠席,姬嫖和几个女使养娘,都光着脚,坐在地上看图台雅跑来跑去,众人脚边散着各种偶人画册,屋内嘻嘻哈哈,一片欢笑。
一岁半的图台雅,如今走起路来步伐愈发稳健,常日爱跑爱跳,姬婴进来时,正碰上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险些撞到腿上,好在姬婴反应快,赶忙蹲下一把搂住了她。
屋中众人先吓了一跳,见没撞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过不多时,又有执事人端了两个膳盒来,上面是八冷八热共十六样点心,都用细巧精致小碟装着。
姬婴一见也来了些胃口,于是叫人又抬了两张炕桌来放菜,也跟众人一样席地而坐,同姬嫖讲了将今日为她请师傅的事,随后一边吃着一边看她们在屋中嬉戏,直热闹到二更方散。
第二日一早,日光从窗棂缝隙间透进屋中,在地上映出了一个极好看的画儿,姬婴从榻上缓缓坐起来,看着地上的花纹,知道这日又该是个晴好的天。
因昨日太子贴中说要她早些来,所以她用过早膳后,便更衣登车,往仁德坊的太子府赶来。
仁德坊位于上阳宫正南门外,坊内除了太子府,便只有几处宫禁小衙门,并无平民房舍在内,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来,这边坊间道路上都是一片静悄悄的,不见有人走动。
太子府门上的人老远见魏王车来,只慢条斯理地走出一个人,等车子停稳,才上前迎接,姬婴下车见只一人在此,也没说什么,太子府上的人素来傲慢,她都是经过了的。
从角门进到园中,跟着执事一路往后走着,一连绕过三处院落,前面引路的人还没有停脚,姬婴见这不是往常去书房的路,问道:“大哥没在书房里么?”
那执事人微微偏头答道:“太子正在烟霞山庄负暄,着我将殿下引到那边相见。”
这烟霞山庄她只去过一次,是个修得十分古朴的村野小院儿,有时候太子邀人聚会,会在这里扮成农家人,体会一下生活在乡间的感觉。
等她被那执事人带到这边院子里时,果然见小农院中摆着一张铺了厚垫的大躺椅,太子姬月穿着件银狐大氅,头上戴着同色貂绒暖帽,正躺坐在那里享受冬日暖阳。
此时天气已开始渐渐回暖,时辰还早,日光也还不烈,正适合晒太阳。
姬婴笑着走上前行了个礼:“给大哥请安!”
“大妹妹来了?”姬月懒懒拿下眼纱,朝旁边指了指,“坐吧,我这一冬没怎么好好晒过太阳,今日正赶上阳光好,你也坐这儿晒晒,好松松筋骨。”
她回身见已有执事人拿了鼓凳来,于是欠身告坐,在姬月旁边坐了下来:“大哥今日这样悠闲,想来是最近公务顺利。”
“公务顺利,哼,竟休提起。”姬月撇了撇嘴,“才开年哪里有什么悠闲日子过,我不过是忙里偷闲,这几日为了赶二月初一开年大朝会,各部忙得脚打后脑勺,那工部吏部还只是跟户部打擂台,这里也缺钱,那里也缺钱,吵得我头疼。”
二月初一开年大朝会,是每年定各部这一年预算的日子,所以正月里各部就得把年前定好的帐再核算一遍,到时候好交由圣人裁决。
这样事关朝中财政的要事,本不是姬婴能听的,但姬月抱怨起来可不管这些,她听了低头一笑:“大哥是储君,自然身上担子重,但好在如今海内太平,外邦安宁,不知省去多少军务开销,想来也能够填补朝中用度了。”
她这样一说,又叫姬月回想起前几年来,因为北境不太平,兵部屡屡要求増军饷,闹得两湖多项水利工程一度停摆,甚至赶上荒年,南边几处省份连衙门俸禄都欠了快半年才开出来。
要比起从前,这两年日子的确是好过多了,这样一想,姬月心里又舒坦了几分:“你说得也是,不说这些了,你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姬婴在鸿胪寺和国子监的职司,都是从太子这讨来的,所以总要不时跟他说说那两处的进展,她微微低着头,将最近鸿胪寺往西域派遣通商使团的事说了,又讲了讲国子监近日事务,说那一批漠北学子如今在国子监中进学十分勤谨,也没出什么乱子,只是把给姬嫖请师傅一节事隐去了。
姬月听她说完,缓缓点了点头:“这也多亏有你替我忙这两摊子事,否则我实在分身乏术,尤其国子监,我是最不爱去的,那祭酒老太太真是忒拿架子了,仗着自己做过帝师,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每回我去,说起话来,她坐得安稳,倒叫我站着,这是什么规矩?还当这是先帝在的时候呢?”
姬婴静静听他说着,却没jsg搭话,想来朝堂之上,不管当初在先帝朝有多少体面,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开景帝面前,都还得是恭恭敬敬的,满朝文武,敢坐着给太子训话的,除了这国子监祭酒,大概也没有旁人了。
见她低着头没说话,姬月又说道:“年前我曾和你提起过,要重新派人去接管燕北五州府衙的事,你还记得么?”
“记得,想来人应该都已选好了?”
姬月叹了一口气:“选是选好了,但是卡在了御史台,这也是我今日叫你来,要说的正事。”
姬婴端正坐好:“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请大哥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那个御史中丞姚衡,从前曾送你去漠北,此人你可熟悉么?”
听他这样问,姬婴面上淡淡的:“从前同在路上还是能说上两句话的,我回来后还曾邀她来家一次,但要说十分熟悉,倒也谈不上,怎么大哥忽然提起她来?敢是与这次燕北调任官员有关么?”
姬月见她的回答与自己派人探查到的相去不远,想了一想,说道:“此人曾出使漠北,如今又在御史台负责燕北官员监察,我想着有些不合适,倒不是信不过我朝使臣,只是该避嫌的地方总要避一避嫌,省些口舌嘛。”
“大哥说得是。”
“所以我有心将她调到别处去,只是御史台的事,有阿云督管着,我若同她说,她必不依,所以今日叫你来,看看能去同她说说么?”
姬婴心中明白,这是他嫌姚衡碍事,但是近日因各处事办得不甚叫圣人欢心,又加上前几天太子府侍卫殴打误闯仁德坊平民一事,在附近坊间传了几日闲话,也惹得宫中有些不悦,所以他不好再直接把手伸到御史台去,以免被圣人知道了嗔责他。
她听完姬月的话,不禁有些面露难色:“这……我同阿云虽时常往来,不过吃酒看戏闲话,她的公务事,我哪里有份劝说呢?”
“那这就要你自家动脑筋了。”姬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总之燕北那几个人我是选好了的,御史台这一块,无论如何得想法子趟过去,而且,最好还要赶在二月初一之前。”
姬婴低头算了算日子,距离二月初一,还有十二日,她踟蹰半晌,才缓缓说道:“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我也没有十足把握,愿为大哥尽力一试。”
这时日头又升高了几分,阳光也比先更加明艳,说了这会儿话,姬月只觉得日光开始晃眼了,于是坐起身来,掸了掸袍摆:“嗯,你办起事来,还是有几分稳重的,所以我才将此事交与你,莫叫我失望,去吧。”说完站起来转身便往后面屋里走去。
姬婴也站起身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觑起眼睛,随后她恭敬地行了个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中,才回身出园。
第78章 乌夜啼
与进园时只有一个小厮引路不同, 姬婴走时,是太子府上一位管事带着两个小厮出来送的。
那管事见她一路步履沉重,面上也有些郁郁之色, 问道:“殿下从烟霞山庄出来后似乎有些不乐,可是里面有家下人冒犯冲撞了殿下?”
姬婴转头瞥了他一眼, 缓缓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不, 是大哥给我出了个难题。”
那管事点头一笑:“这是太子看重殿下,旁人想要为太子分忧, 还够不上呢。”
姬婴垂眸品了品这话,也一扫面上的凝重,笑道:“也是,大哥将这样重要差事交给了我, 我可不能把事办砸喽。”
说着几人缓缓走到了前院角门,魏王府的车还停在外面,她转头朝那管事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撩袍登车去了。
姬婴回到景园后,先没着急去找姬云,只是坐在书房里,拿着姚衡差人给她送来的那份邸报片段, 前后思量了整日。
直坐到夜幕降临, 她才起身到窗边站了一会儿,这时门外有执事人轻声报道:“殿下, 西北角上暗门来信了。”
听到这话, 她知道是自己派出去的暗卫回来了:“好, 请到书房里相见。”
不多时,忍冬引着一个女子走进书房里来, 那女子身着魏王府执事服,其貌不扬,混迹在执事人当中几乎让人记不清面目,是她从可汗庭带回来的一个贴身暗卫。
这暗卫本是从前妫易在柔然战俘营收养的一个中原孤女,妫易看她是个极好的细作苗子,于是将她带在身边培养了几年,在姬婴开始频繁插手柔然朝政后,便把她留在了姬婴身边护卫,名义上充作宫人,唤为妫鸢。
这次姬婴让她打探的事有些庞杂,她还为此分别去了姬月和姬星各自的封地一趟,今日赶回洛阳,时机正好。
见她走进来,姬婴也快步迎上前,拉着她到窗下坐了,等人上过茶出去,才笑道:“又累你大过年的忙了这许多时日。”
妫鸢的性格跟妫易很像,话不多,面也冷,听这话只是轻轻摇头:“我不喜欢过年,忙些最好。”
待喝完一口茶,她简要地将这次出行所探查到的事向姬婴说了一回。
其实早在姬婴参与那桩大理寺无头案之前,就派妫鸢细细查了查姬月与姬星的往事,后来姬星又为此案登门“提醒”,更让她觉得这梁王很不简单,所以又让妫鸢往他二人的封地也去了一趟,好查证些自己的推测。
果然这日妫鸢带回来的信息不少,她的回话先从太子姬月讲起,说到三年前太子开始代管户部诸事以来,差事办得一直不大顺利。
从前是因为军饷开支过甚,所以户部亏空大,但这两年分明情况好转,两湖和江南等地又连年丰收,尤其江南稻桑双收,为当地衙门解了不少难处,但户部的亏空不仅没能填补上,反而越来越大。
此皆因各省衙门拖欠瞒报,朝廷难以收得上钱来,前几年北境不太平,开景帝在添军饷之余,又在京中太虚观大兴土木,修建通天塔祈福,致使各地财政艰难,衙门欠俸月余,朝中还来索要赋税,逼得十数名地方官上吊,一度闹得很大。
这两年虽缓过来了,但各地却因前事对朝中存了些提防之心,都开始多多少少瞒报拖欠税银。
这二三年间,朝中与地方博弈不断,但吏治自古是个难题,显然这副重担,太子姬月挑不起来,使得局面不仅没有因海外太平而好转,反而有急转直下之势,开景帝对此十分不满。
又加上大理寺无头案牵连,还有正月十五放任侍卫殴打平民,姬月这阵子也没少在两仪殿受斥责。
尤其那桩无头案,姬月本还想请旨追查有无幕后主使,但因那歌谣中提及的旧日往事,是开景帝多年来极力掩盖的,所以只一味催促结案,再另外下密诏派人寻访,查了数日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看上去就是嬴禄一党人内讧,又因那副将参与过当年之事,所以借此诋毁太子,以泄党争落败之恨。
梁王姬星在此案中,也因这起内讧的党争诸人曾算是他的党羽,朝中见他督办不利,还传了些闲话,也受到了些质疑,但他早在几年前从党争漩涡中出来后,便一直十分低调,再不曾与任何朝中官员过从甚密,所以开景帝认为他确系无辜被疑。
这次妫鸢到他二人各自的封地悄悄查看了一番,发现姬月还在自家封地上动土修园子,还另外开辟了一块跑马场,看上去却不像是在为户部欠款愁得食不下咽的样子。
而姬星的封地也有些意思,虽表面上看静悄悄的,但实际上也在通过封地王府,借办差为由,暗地里拉拢一些地方官员。
姬婴细细听了半晌,不禁冷笑一声,这兄弟两个表面已是不睦已久,看来要不了多久,京中还会有场热闹戏看,尤其这梁王表面上云淡风轻,低下却是小动作不断,想来也是在等待时机。
前阵子开景帝不好了几天,就闹出一桩无头案来,看来这姬星倒是颇擅长攻心,他知道自家父皇当年得位不正,本就对夺位十分忌讳,所以但凡太子有什么不检点的事,叫开景帝联想起自己当年的旧事来,便会使他对太子jsg更多一份忌惮,铢积寸累,总有溃决之日。
想到这里,姬婴又回想起今日姬月交给她的这件“难题”来,根据妫鸢所探查到的消息,姬月选的那几位考课有污点的官员,都是走了门路上来的,每一个官员在地方调任前,都用当地府库给户部背了债,众人皆等着到了燕北,好再拿燕北府库来填还,里外腾挪,给朝廷补窟窿。
尤其燕北回归后被朝廷减免了三年朝中赋税,地方赋税则都由各官府自行收取调度,想来这一年过去府库一定十分充盈,民间也必然丰衣足食,大有油水可捞。
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当初就是为了防着燕北被人惦记,才在降表中请旨减免赋税之余,又增加了那么多的条件,如今却仍然免不了被盯上宰杀,还是她低估了朝廷的贪婪。
原本燕北换任这事她是准备稍稍退让一步的,想着先过了太子那关,以后再想法子弥补,好歹让自己先在京中站住脚,但听完妫鸢报的这些事,她改了主意。
妫鸢见她半晌无言,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吃茶,两个人对坐良久,她才听到姬婴开口,语气有几分疲惫:“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了,你先回去休息,待来日若需要,我再找你。”
妫鸢听闻放下茶杯,起身微微行了个礼,也没再多言其它,转身离开了书房。
她走后,姬婴还一直在窗边榻上闷坐,此刻窗外弯月高升,书房内只有榻桌上燃着一支小小的烛灯,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交相辉映,两种光亮一动一静,使这好似静止的深夜中,多了几分跃然。
她就这样在书房里打坐沉思,到三更天,外面执事人轻轻敲门询问过一次,却只听里面说:“勿要来扰。”
于是外面执事也不敢再询问她何时安寝,只是看着书房内微弱的烛光,从三更天一直亮到五更天。
直到屋外的天微微发白,这间书房门才从里面轻轻打开。
这时外面站着的人,已都轮岗成晨间的执事了,众人见房门开了,站在前面的两个人走上来说道:“殿下一夜未眠,先传早膳再歇吧。”
姬婴手里拿着两份帖子,一明一暗,递给那为首的执事:“明的这封打发人送去长乐公主府上,暗的这封派个稳妥人走暗门悄悄送去姚璇玑府上。”
那执事伸手接了,又听她一面大步往外走一面说道:“传些清粥小菜来,我吃些好补觉。”说完她先到后院看了看两个孩子,这个点她们也都是才起,正在养娘们服侍下漱口洗脸,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见她两个在中屋里吃过小厨房单做的早膳,又吩咐了两句话,才起身走到自己这边花厅来,准备自用早膳。
果然此刻这边花厅上,已有执事端了两桌清淡菜肴,她走进来坐下,见桌上摆着一碗麦粥、一碗笋蕨馄饨、一笼椒盐蒸饼、边上是各式各样小菜,多以素食为主,用精致碗碟装着藕鲜、冬瓜鲜、糟黄芽、酱瓜茄、盐芥和蜜渍豆腐,边上也摆了几碗就粥的荤菜,都是些银鱼脯和虾腊鹅鲊等菜。
这些菜是按照姬婴的吩咐,部分比照她从前在鹤栖观常吃的几样粥菜做的,只是从前道观饮食简素,王府小厨房却不敢真做些简陋吃食端上来,所以又费心增添了许多花样。
等她在花厅里吃完这顿清淡早膳,天也大亮了,她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不禁伸了个懒腰,随即转身出了花厅,往后房里更衣睡觉去。
这一觉睡得倒沉,她睁眼时天色已近黄昏,她坐在榻上定了定神,才缓缓起身走出外间来,摇铃召人问道:“我睡了这一整日,可有什么事没有?”
话音刚落,正见当归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个物件禀道:“西北角上小暗门来了一位客。”
那处暗门的位置她只留过给几个人,姬婴伸手接过来一看,是一件小巧的乌檀木阴阳环,上面拴着一条五股细编的红麻绳,这是师妹静千的贴身法器。
她看了一笑:“这小暗门常日没人走,这两日倒热闹起来了,快请她进来。”
第79章 风乍起
果然不多时, 有执事人引着一个穿农家棉衣,梳着两条黑粗辫子的年轻女子走进书房来,正是静千。
姬婴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笑问:“这是从哪里淘弄来的衣服?扮上还怪像个采蕈的姑娘。”
静千也对自己今日这副装扮颇为满意, 转了两圈给她看,笑嘻嘻说道:“自然是跟蕈娘家里借来的, 怕你身边人认不出我来,少不得舍了我的法器, 才得进你这高门大户里来。”
姬婴忙拉她到一旁榻上坐了,这时有当归亲自带执事人端了茶进来, 放下后很快又出去了,将门关起,留她二人自在说话。
“我还想着你们总得要个几天准备,不承想今日就来了。”姬婴说完只是催她先喝口热茶, 她知道二月初二太虚观有场法会,照旧还是各处摊派,鹤栖观领了二十斤降真香的承办,原定是要在正月廿二之前送到,看样子静千这是提前带人进城送香来了。
静千喝了一口茶,笑着放下杯子:“赶早不赶晚,免得临到期限又被挑刺, 我们今天一早就进了城, 在太虚观内等了小半日,才有人出来验香, 一盒盒打开来看, 这不弄到天快黑了才放我们走, 眼瞧着是出不去城了,我就叫她们找了间客栈住一夜, 趁空换了衣服偷偷跑来看你。”
“吃过饭了吗?我现在叫人传膳来?”
静千摇摇头:“不用,我来前和她们在客栈里吃过了,今天就是过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姬婴一听这话,低头笑了:“赶明儿等我攒钱建个家观,请你来府上做个观主,也省得你像做贼似的来一趟。”
不过静千虽说是吃过了,姬婴却是睡了整日才起,腹中也早空了,所以还是叫传了一桌肴馔,两个人只在她这边后屋外间榻上对坐,一面吃一面闲话,静千坐在她对面,只是端着一杯木樨清露悠悠喝着。
两个人只是说些分别以来琐碎杂事,一时话也说不尽,等吃完,姬婴又带她换了件自己的常服,到后院看了看姬嫖和图台雅小姊妹两个,众人在游戏室中热闹了一阵。
直到月上枝头,静千原本说再同她讲两句私话就去了,但姬婴只是不肯,叫她明日一早再回去,静千想了想,出来前她已同这次跟着来的小徒悄悄吩咐过了,料想无事,便应允了。
于是这夜她二人同坐在姬婴后院卧室的榻上,一人披着一条被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就着夜色抵足相谈。
先前她们在外间用膳时,因门外窗外总有执事人来回走动,所以静千没说太多,姬婴猜到她这日来必定有个缘故,所以趁此时夜深人静,才好细问。
“今日你去太虚观里,必然得了什么消息,才特意跑来我这一趟,是也不是?”
静千抿嘴一笑:“看你是真,有消息也是真。”
姬婴整了整披在肩上的暖被,端正坐着看她,只是等她往下说。
“今儿在太虚观碰到小义,拉我到一边悄悄和我说,圣人前几日乔装私服出宫,来观中找清风老道问卜,问了一件二十年前往事,还问了问太子的事。”
静千口中这位“小义”,本是师娘息尘早年收的徒儿,后来为探查清风老道向开景帝泄露姬婴行踪一事始末,假充成了个乾道,被息尘辗转安排进了太虚观,这些年靠着小心勤谨,在姬婴回朝这年,已当上了太虚观西殿堂巡寮掌事。
当年的事,她也早查明是姬婴幼时先被息尘抱至蜀中,后来又从岭南转了一圈,才回到洛阳城外青腰山,而这个消息是清风在开景帝登基后,派人去岭南打探到的。
他将这个行踪隐瞒了几年,只等一个绝佳时机,好向开景帝邀功献媚,正好两年后等来了柔然和亲这桩事。
跟泄露她行踪有关的人如今俱在太虚观中,小义一一记了人名,单等日后再做清算。
听说开景帝近日曾微服出宫,姬婴低头沉吟半晌,平常她也曾听人说起,开景帝会不时召清风老道前来问卦,若是微服亲自去一趟,想来是问了些不便叫宫中人知道的事,除了那件往事,还问了太子,她忽然觉得,这举动看着倒jsg有些像是在防着姒皇后。
正想着,忽听对面起了鼾声,静千已经歪在一旁高枕上睡过去了,她笑着摇了摇头,爬过去帮她把被子盖好,见她睡得很沉,想来这一日带人进城送香,又在太虚观跟那帮乾道斡旋半日,也是累坏了。
但姬婴今日是睡到了黄昏才醒,听完静千说的话,此刻睡意全无,于是她仍只是披着被子,抱膝靠在另一条软枕上,盯着地上的月色沉思。
又是一日清晨,姬婴在榻上坐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歪在边上睡了一会儿,因昨夜没放帐子,正好此刻有一缕轻柔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晃得她醒转过来。
她起身看榻上另一头静千还在睡着,转头看到房中更香早已燃烬,又看了看漏刻钟,辰时三刻。
她忙拍了拍静千:“醒一醒,莫叫客栈众人等你等急了。”
静千翻了个身,又被她叫了好几声才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听说已过辰时,她也一下精神了,忙整衣下榻不迭,只说原定今日预备着辰时出城的,姬婴也先打发了个人去客栈报信,回到屋中时见静千已经利落地将衣服换好了。
二人梳洗过后,早膳静千肯定是来不及吃了,姬婴从小厨房送来的一桌吃食里,拣了几样好拿的,给她用油纸包了带走,直看人将她再从小暗门送出去,又听人回来说一切顺利,才转身回房更衣用膳。
等她用完膳,起身走到书房里时,正见连翘例休回来,她笑着行了个礼,跟姬婴一起走进屋中,递给她一张回帖,她低头一看,帖子封面是凤穿牡丹花样,一看就是长乐公主府上送来的。
果然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姬云请她午后过去坐坐,却没说什么事。
不过她已猜着了几分,因为昨夜她在后院回房时,有执事人悄悄递来一张笺,是姚衡府上人送来的,说她已向衙门抱病告假,燕北调任官员的复核公务,交给了另一位中丞处理。
她将帖子放回案上,对连翘笑道:“说我午后必到,也给来送贴子的执事装些点心带走。”
到了午后,姬婴换上一件荔枝红如意纹厚宫缎常服袍,外面罩着银灰色绒锦披风,头上戴一顶嵌珠暖帽,抱着个小手炉,从景园西门外夹道处上了车,往长乐公主府驶来。
未出正月,天还是冷的,但风却不再似年前那般凛冽,日光也柔和了许多。
车子行驶了不到一刻钟,在路口一转弯,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外面的地立刻变得平滑安静,这是到了。
长乐公主府大门外早有几个执事在这里候着,接了她下车后,都前后簇拥着请她入园。
姬云此刻正在园子东边暖阁里,看府上执事们预备裁制春衣的图样子,这样的琐事,按理说不必她亲自过问,只是执事们每日在她身边来来去去,身上穿戴总不能叫她看着不喜欢,所以府上总管领料子裁制前,必得将定好的图样册子给她看过。
这时有执事进来禀说“魏王到了”,姬云忙放下册子,起身走到外间门口来迎,果然见两个人打起厚帘来,姬婴捧着个铜螭纹手炉,低头闲闲走进屋来,抬头见她来迎,含笑打趣道:“妹妹这几日不见,我瞧着倒富态了。”
姬云哈哈一笑,拉过她直往里间走:“天气冷,我也懒怠动,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岂有不胖的?昨儿二哥还喊我到他园子湖中走冰耍子,我嫌累得慌,也没去。”
说话二人已走到里间长榻边,一旁执事走上来,将榻桌旁边的熏笼往里挪了挪,等她两个坐了,又端了茶和果品上来,见姬云抬手示意,才都陆续走了出去。
姬婴拿出一个精致小盒子,放在榻桌上,笑道:“我这几日闲来无事,做了点新香,夜晚点着安神倒好,带一盒给你试试。”
姬云伸手接过来闻了闻,果然醇厚馥郁,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二人喝了一回茶,又吃了两块点心,姬云心中藏不住事,还是提起了御史台的事来:“昨儿我又听说,大哥给燕北选的官员被御史台纠察扣了文书,还找到了媎媎,要你来做说客找我求情,可有这事?”
姬婴放下茶杯,认真点了点头:“有这事,我本也不敢应承,朝中官员调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思前想后这两日,也没敢来找你,只是那御史台中丞是从前同我一起去过漠北的使臣,参与这事似乎确有不妥,所以我只同她提了一句,最好再叫别人复核,再多的,我也使不上力了。”
姬云见她言辞恳切,愤愤说道:“大哥也忒会难为人了,还是昨日姚中丞告病,我才知道这事,简直也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事媎媎甭管,我自有道理。”
姬婴叹了一口气:“只是大哥那边,我却不好交代,不如明日我们同去,好歹你两个莫要为此起龃龉,倒叫我不安。”
姬云低头思忖片刻,想到她昨日收到的消息,姬月为这事不只找了姬婴,也还叫人从吏部施压,说御史台办事不利,她若明日直接去了,没有凭证,又该被大哥说她督管无能,于是说道:“明日我先去御史台,把这事问问清楚,若果然有问题,后日咱们同去大哥那里说话。”
她说完又抬手给姬婴添了茶,姬婴端起茶杯微微笑道:“好。”
第80章 击梧桐
正月廿三, 距离二月初一大朝会还有七日,原本日渐和暖的天气,因昨夜一场北风, 又冷了下来。
太子府所在的仁德坊,还是一如既往的僻静, 这日午后,一辆打着“魏”字灯笼的车, 在太子府西侧门外甬道处停了下来,随后从车上一前一后下来两个女子, 经车外冷风一吹,都不禁将身上华丽的斗篷收紧了领子,快步跟在引路执事身后,并肩走进了园子。
太子姬月这几日为着各部年初财政预算的事, 前后忙了数日,眼下万事俱已妥帖,唯有吏部往燕北调派官员这事,还卡在御史台。
他知道这事确实有些棘手,其中三个官员从前在地方,曾因政绩不佳又有民间告发收受贿赂,险些丢了乌纱帽, 但后来走了门路, 只在年度考课留了个“免”字,是官员考课中倒数第二等, 意为三年不许晋升迁调, 但这几人又辗转攀上了太子, 提出用燕北为户部填补亏空,令太子很是心动, 遂暗示他们自家在当地找关系修改考课结果,将“免”字改成了上一等“迁”字。
若是考课结果已上报至朝廷,改动确实容易被查,但在地方趁巡按不留意,还是能够动些手脚的,到时候再上报至中央,便难以发觉了,谁知御史台如今调任改成了三道复核官员考课,竟将这些事也都一并翻了出来。
前日他听说原本负责这桩调令的中丞姚衡已抱病告假,想着这是魏王出面劝说了,本以为此事能成,不想接手的人没体会到这里面的警告意味,仍然照常进行复核,并将异常报给了宗室督管御史台的长乐公主姬云。
姬月想到这里不仅深深叹一口气,这个妹妹,从来不跟自己一条心,凡是该是她办的差,半点不许他插手,说情那更是没有可能,看来燕北这事,八成要黄。
正想着,门外有人轻声禀道:“殿下,长乐公主和魏王到了。”
他揉了揉眉心:“叫她们进来吧。”
不一时,果然见姬云和姬婴二人,已在外间脱了斗篷,皆穿着半正式的麒麟袍和蟒袍,一左一右走进他书房里来,站到屋中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给大哥请安。”
“嗯,坐吧。”他懒懒地从椅背上坐起身来,将手撑在案上,看她二人在西边两个客位上坐了,等上茶的执事关上门出去,才又缓缓开口,明知故问,“今日两位妹妹过来,为的哪般事?”
姬婴低着头喝茶不语,姬云坐直说道:“大哥,燕北官员调任文书在御史台扣了好些日子了,这里面有官员考课作假,父皇去年叫我督管御史台,我不能知情包庇,趁着离二月初一还有些日子,大哥另择人选叫吏部再报吧,免得耽误发文书。”
“考课作假,果然确有其事么?”
“有,昨日我亲自去看了。”姬云说完站起身来,将备好的一份文书递到姬月案上,“在地方篡改考课结果,导致上报至朝廷后没被发觉,这次复核才发现,不怪大哥不知道jsg。”
姬月先是低头翻了翻那份文书,随后又抬头看了看姬云,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皱眉说道:“马上就到二月初一,现在要重新拟定名单,也未免太仓促些。”
“倒也不仓促,本来开年御史台就在做去年官员考课纠察,能够就近调任燕北的官员,我昨日也已理了一份,政绩考课从上排到下,共一十二位,都是过了三道复核无误的,从这里拣出好的来补上,吏部今日重新提报,御史台明日就发文书,绝对赶得上二月初一大朝会。”
姬月又看了看她递来的那份名单,果然左侧都标着过去三年和去年的官员考课结果,右边又有红笔,给排在前面的几名画了个圈,意为任职地方距离燕北,能在一个月内到任的。
姬婴远远看着这二人在案边说话,也不上来凑趣,姬云此刻拿出来的那张名单,她没有亲见,但这名单是昨日姬云亲去御史台查看时,被姚衡的副手呈上去的,其中排在前面的几位里,就有先前妘策给姬婴举荐的人选。
姬云昨日拿着名单细细查验了一回,果然都是颇为能干的地方官,其中几个已被标出来的,而且都在河南道和河北道,调任燕北距离都近,于是便将这名单收下了。
姬月此刻拿着那名单,觑眼看了半晌,排前面画了圈的几位官员名字,他都瞧着眼生,但眼下距离二月初一越来越近,他也不能为了几个地方小官再跟御史台扯皮,若果然没赶上二月初一,到时候被父皇训斥吃亏更甚。
但他只是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应,姬婴在一旁见她两个都不说话了,轻轻放下茶杯:“吏部先前报上来五位调任太守,三位被御史台纠察出来,还有两位,如今阿云既另列了人选,大哥不如从里面拣选政绩好的补上,也免得那三位不检点的官员牵连了大哥。”
一听到“牵连”两个字,姬月眉心一跳,这几个人连这点事都没办好,就算这次摆平了,往后还不知会不会给他捅什么篓子,想到这里他也不准备坚持保他们了,好歹这次燕北调任有两位是他选好的,其余三位可以等调任之后,再让那两位前去联络联络,兴许还是能为户部做些事的。
他忖度半日,将那名单放回案上,对姬云说道:“罢,就从这画圈的人里,选头三位补上吧。”
姬云见他松口,这才一改方才的严肃神态,笑着将名单拿了回来:“大哥这几日为着各部琐事奔走,实在辛苦,这几个人也太不醒事了,这样弄虚作假欺瞒大哥,等过几日御史台查明白了,好好罚一下子,警醒百官。”
姬月看了她一眼,随即也淡淡一笑:“阿云如今办事愈发老练了。”
姬云似乎没听出他话中深意,只朝他嘻嘻一笑:“要不是三年前母后发话许我几桩事管,我还不知道我有这么能干呢。”
说完她收起那名单,又走回客座边坐下吃茶,三人又叙了几句,见门外有人来禀回话,姬云见他这里事多,便要同姬婴起身告辞。
姬月看姬婴站在下面低眉顺眼的,看上去有些不安,这次的事,先有姚衡抱病告假,她也的确尽力了,眼下另择人选虽非他本意,但阿云这个人难说话他最是知道,如今这结果,也算可以了,于是他摆摆手说道:“这次也辛苦阿婴妹妹,如今事已圆满,你还是回去照常管你国子监和鸿胪寺那一摊子事吧。”
姬婴又恭恭敬敬给他行了个礼,口中说着“是”,随后跟姬云一起,出了书房,往园外去了。
到二月初一这日,京中艳阳高照。
朝中百官皆按品着装,进宫参加开年大朝会,有在衙门挂名督办公务的宗室,也都换上朝服,进宫聆听圣训。
上午的开年典礼结束,到午后才是各部和各司确定财政预算,到这时,大部分朝臣和宗室都已离宫,留在殿中同开景帝议新一年财政的,只有三省六部几位重臣和太子姬月。
各部将这一个月来整理好的各项年度财政预算一一呈上御览,这些文书其实开景帝前几日都已看过了,遂只拣了工部几处大项工程开支问了问,又就吏部去年考课和来年调动吩咐了几句话,说太子诸事办得还算可以,但也并未多加夸奖。
太子姬月低着头站在御阶下面,没敢看父皇面色,只是听各项事宜都通过了,没有被驳回或是大幅修改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午后这一场朝会,姒皇后没有参加,例行朝政她一向管得不多,只偶尔碰见大事上才开口过问两句。
此刻她正坐在椒房殿冬暖阁里吃蒸酥酪,一面闲闲听人来报太子近况,这段时间见开景帝对姬月愈发严苛起来,这让她有些不大放心。
听到今日燕北官员调动一事,她轻轻抬手打断:“这件事,魏王也参与了?”
那人低着头:“是,但最后都是公主做的主,魏王只是从旁调解,说是怕二人争吵起龃龉。”
姒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方说:“知道了,你接着说吧。”那人才又继续禀告朝中近日变动。
二月初一这日午后的殿前会,一直开到酉时才散,午后的会,姬婴没有资格参加,早在晌午就离宫回园了。
到傍晚听人说众人都离宫了,到晚间又听说这日朝会颇为顺利,她关心的燕北官员调动一事,也没出什么岔子,这才放下心来。
她事后细细回想,这件事关乎吏治,以她目前的身份来说本不该插手的,虽说没有直接干预,但她总觉得自己这事做得还是不够谨慎,若被朝中哪个有心人借此说事,也是个麻烦。
于是经此事后,除国子监和鸿胪寺必要公务外,她再不兜揽旁的,就连姬月和姬云那里,她也少去走动,即便去了也不过说几句闲话,对朝中诸事一句不谈。
她就这样埋头只管自己份内一摊子事,小心谨慎地过了两个多月,给姬嫖请的开蒙师傅嬴业也在三月十五开笔典礼后,按日来给姬嫖讲学,姬婴回到洛阳这一年,到此时终于看上去有几分安稳了。
一直到四月初,京中各处一片欣欣向荣,宫中也正准备着过几日召开赏花大会,忽有地方官员上表,称魏王在封地邺城的王府已落成。
随后又有多名朝臣也上了奏表,称魏王姬婴回朝已有一年,不该长久留在京城,既然封地王府已建好,就应当尽快离京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