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出亭柳
姬婴从息尘的香房里出来时, 已是三更天了,她原来住的屋子,还原封不动留在那里, 柜中她从前的铺盖也才新洗过。
她简单在外面洗漱毕,换上了息尘提前给她备好的寝衣, 铺好被褥躺在上面,闻着熟悉的味道, 很快睡了过去。
秋天的青腰山里寂静凉爽,她睡的这铺盖在这时节也是薄厚正好, 清晨时她在前殿的钟声里悠悠醒转,抬起手来伸了个懒腰,这一夜睡得真是好极了。
等她洗漱更衣毕,走出房门, 见到众女冠才下了早课,正陆陆续续地往斋堂走去,jsg她看到这一幕,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正在愣神之际,监院息念从正殿走出来,看到她站在这里,轻轻拍了她一下, 笑道:“如今可真是富贵乡里人了, 睡到这早晚才起。”
姬婴回头见是她,低头一笑:“师姨惯会取笑我。”
“不取笑你, 你回来, 我高兴。”说着搂过她的肩膀, 也往斋堂走去,等她们端着餐食在桌边坐下来, 正好息尘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到前面取过一盘餐食,走到息念身边坐下来。
观中的早饭,还是那万年不变的老几样,姬婴却吃得很香,取来的餐食都吃得干干净净。
等众人安静用完早饭,姬婴擦了擦嘴,低头想了想,她回来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本应今日就启程回去的,但此刻却改了主意:“我想,明日一早再走。”
息尘漱过口,放下水杯看了看她:“路上来得及吗?”
她点点头:“来得及,我留了十日出来。”
息尘看了她片刻,又看了一眼息念,对姬婴说道:“今日咱们观里还要派人进城,往太虚观送一批降真香,预备下月初一打醮用的,你戴上面纱,跟着一起去吧。”
她听了眼睛一亮:“好。”
等众人都离开斋堂,息念到前殿分派了进城送香的人,半个时辰后各处打点完毕,便送众人下了山。
这日领队送香的,正是前日下山接姬婴的那大师姊,姬婴穿着跟大家一样的青衣道袍,头上戴着相同的防沙网巾面罩,和众人一起坐在装塔香的车上,悠悠往洛阳城内驶来。
太虚观这日清闲,门口当值的几个乾道也难得心情好,见城外的鹤栖观早早前来送香,倒没像往日那样反复抽检为难,只大略查了查,便收了香叫她们去了。
师姊出来后,带着众人转道往琉璃街悠悠行来,只说找家茶楼歇歇脚再出城。
姬婴昨日就听那暗卫说了,今日世子上午课业例休,长乐公主说要带她进宫给姒皇后请安,请完安出宫后,会照常先到长乐公主府用膳,然后再回景园。
她原想着算算时间,从太虚观回来,也许能正好能赶上姬嫖从姬云那里出来,不想这日差事办得极顺,竟提前出来了。
几位女冠赶着车,来到了琉璃街一间大茶楼前,将车停在外面,走进去挑了个临街厢房,点了茶和果品,一面等茶,一面闲话。
等茶点上来后,堂倌退出去将厢房门关了起来,大家才纷纷摘下面罩吃茶,只有坐在临窗的姬婴还戴着面罩,只是朝街外面看着。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远远地就见一队禁军士兵往这边街上一路小跑,随后五步一人依次站定,过不多时,便见一辆宝顶雕花车缓缓往这边驶来,正是长乐公主姬云的座驾。
姬云平日在城内出行,一般都是不叫净街的,只带一队护卫提前开路,所以此刻街道两边民众和店铺中人,也有不少好奇张望的。
这个路线,应该是姬云刚刚从上阳宫出来,正准备回府的。
姬婴定定地看着那车,只见车窗是开着的,只挂了个薄纱帐子,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影。
这时,她们吃茶的这间厢房隔壁,传来几个人聊天的声音,“这是哪位贵人出行?这么大派头?”
“看来是你少来这里,这是长乐公主的仪仗,每次出宫回府都打这里经过的。”
话音刚落,正在姬婴只是看那车窗的时候,忽然那车帐子被人掀开了一角,接着伸出一张机灵的小脸儿,头上戴着一个小金冠,一双圆眼大而明亮,只朝外面看了两眼,又回过头跟车里人说话,将车帐子复又撂下了。
旁边厢房里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有个人好奇问道:“方才车里一闪而过的那小孩儿,你们瞧见了吗?我听说长乐公主膝下没有女男呀。”
对面一人似乎很了解宗室之事:“那应该是魏王世子,魏王离京就藩,留了世子在京为质,长乐公主时常去接了一同进宫请安,颇为关照的。”
旁边人听了不禁“啧”声摇头:“这么大点孩儿独自留在京中,亏这魏王怎么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留在京中念书不比去封地强?你知道教世子念书的是谁吗?翰林院嬴业博士,到封地能有这样好师傅?再说了,藩王送世子进京念书也是常有的事,多得是六七岁上开蒙就来的,还未见得能有那样好园子住着,还有师傅上门来教,又得公主处处关照。”
说完那几个人又就“孩子是带在身边好还是送来京城好”,开始热烈讨论起来,另一边厢房内众女冠只是默默吃茶,坐在窗边的姬婴还看着那辆渐渐走远的车,一句话也没说。
距离她离京就藩,到如今四个多月过去了,虽然也能时常收到连翘打发人送来姬嫖的功课,但数月未能见到一面,还是叫她十分放心不下。
今日她本想着能远远看到个身影就知足了,不想正好在车子路过茶楼的时候,姬嫖突然打开了帘子,叫她瞧见了正脸,看上去神气十足,似乎又长大了一点。
她低头微微一笑,同众人在茶楼里坐了一个时辰,又要了些点心,等吃得差不多时,只见从长乐公主府的方向,又开出来一辆打着仪仗的车子,这次不是禁军开路,而是两列王府护卫围着车子往前走着,车前面一只灯笼上写着一个“魏”字。
这是姬嫖在长乐公主府上用完了膳,正坐车回景园。
这边茶楼内,众人已吃得了,于是也都起身结账,缓缓走了出来,她们这边赶的车,跟那辆打着“魏”字灯笼的车子顺路,远远地跟在后面行着。
走到景园附近时,前面那辆车子转进了内巷,姬婴这边跟众女冠送香的车子,还是沿大路往前走着,她坐在车上,见转进内巷的那辆车在景园西门处停了下来,又见门口站着迎接的人正是连翘。
等那车停稳,一个穿着银蟒袍的小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牵过连翘的手,连说带笑地往里走着,又忽然一回头,看见内巷尽头的大路上,正好有一辆看上去不甚起眼的厢车经过。
姬婴见她往这边看,忙低了下头,随后又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还戴着面纱,于是又抬头朝那边望了过去,只见姬嫖还在转头往这边看,直到连翘俯身似乎在问她瞧些什么,她才回过头去,跟着连翘走进了侧门。
这时,姬婴坐着的这辆车已开过了那条内巷,她这才转过头来,又回想方才看到的那个小小身影,看上去也长高了一些,知道她果然过得不错,才终于放下心来。
过不多时,车辆缓缓出城,姬婴回头看着那城墙,松了口气,这次无诏私自进京,确实有些太过冒险了,不过她见到了姬嫖两次,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回到鹤栖观后,姬婴同息尘和息念一起用了斋饭,早早回房安歇,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她起身先去了东边小神殿,给姬平的牌位上了三炷香,走出来又到正殿上过香,才辞别了众人,跟来时那暗卫一起下了山,到山脚下取过马来,翻身跃上马背,挥鞭朝着邺城方向而去。
她回程的路没像来时那样赶,所以路上比来时多花了一天,进邺城这日,正是她“闭关”的第八日傍晚。
连日赶路也叫她疲惫不堪,进园后她先悄悄去瞧了瞧图台雅,随后又回到玄千观内,沐浴更衣罢,在静千给她留好的屋子里倒头就睡,这一觉真是昏天黑地,第二天她醒来吃了点东西,又回去接着睡,直睡了整整两日才缓过来。
到姬婴“出关”这日一早,长史姞茂前来请安,见她身着道袍从玄千观走出来,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走上前行礼笑道:“属下恭迎殿下出关。”
姬婴也笑着抬手请他起来:“我这十日闭关,跟着道长修炼,果然通体舒畅,受益匪浅,外头的事,又多劳你了。”
姞茂再次欠身:“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说完请她往书房走去,一路上跟她讲了讲近日的公务,姬婴见他如今行动说话乾乾翼翼的,jsg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此后她便安心留在邺城,每日玩乐修道,偶尔听听封地公务禀报,仍是从不干涉府衙政令,赶上年节又时常打发人往京中送礼,但也并不提要回京的事。
开景帝听人来报,得知魏王在封地过得挺知足,没有结交地方官,也没跟人抱怨不满,每逢初一十五还在家观大摆斋坛,为圣人和皇后祈福,他心中放心了几分,但也还是叫人持续盯着,时常再报消息来。
往后半年多时间里,邺城发来的奏报都是如此,朝中也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安适的一冬,进入了转年盛夏。
这一年的夏季格外炎热,上阳宫这几日正在准备往泽州行宫避暑的事,开景帝择定于五月十五,赶在入伏之前起驾前往。
这日,太子姬月和长乐公主姬云,正在宫中陪同开景帝和姒皇后用晚膳,提起要去行宫避暑的随行人等,姬云问了一句是否能带上魏王世子,姒皇后想她一个小孩子留在京中也实在孤单,便说带上。
这时姬月擦了擦嘴说道:“既这样,不如也叫魏王来行宫住两个月,好叫她母子团聚。”
姒皇后听这话,也点点头:“与世子分离一年,也难为她了。”说完又往身边看了一眼。
开景帝微微皱了皱眉,想到姬婴这一年在封地的确安分守己,又加上金帐汗国遣来的学子最近学成一批,今年夏末就要回国,不好叫她们回去对木合黎汗说他苛待魏王,于是说道:“好,叫她也来。”
第92章 喜相逢
五月十五, 骄阳似火,皇帝前往泽州避暑行宫的銮驾都已齐备,这日巳时, 开景帝同姒皇后在重华门登上御驾,前面是一支禁军开路, 皇帝仪仗鼓乐旌旗伞队后面,跟着一众宗亲朝臣的华贵车辆。
整个队伍浩浩荡荡, 在净过街的洛阳城里,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完全离开皇城。
泽州行宫这边早在一个月前, 就由宫中派来的人,带着行宫的宫人将各处殿宇院落细细收拾好了,以备接驾。
魏王姬婴也接到了前往行宫陪驾避暑的圣旨,于五月十五这日从邺城启行, 因邺城距离泽州比洛阳近些,她在銮驾抵达前两日就来到了泽州。
因銮驾未到,行宫的宫人请她在宫外的一座皇家园林里先住下,等过两日圣驾抵达,分了行宫内的住处,再同其余宗室们一起搬进去。
这天上午,姬婴正在园内亭中纳凉, 忽听宫人来禀说圣驾到了, 她忙转身进屋换了朝服,同其余几位提前抵达的宗室和朝臣一同来到行宫外接驾。
众人列队站在宫外一个遮阳大帐下面, 又等了大约两刻钟, 才听到远处传来圣驾鼓乐之声。
开景帝听闻众人在此接驾, 只在行宫外停留了片刻,说了一句“天热, 都回园候旨罢”,便命起驾先进行宫了,等车马都进宫后,姬婴等人才缓缓回园。
到晌午刚过,行宫内各处都安排妥当,才有宫人来到姬婴这边宣旨,召魏王进行宫。
她此刻已将行李杂物都收拾好了,一接到旨意,便带人登车往行宫驶去,其余几位宗室接了旨都说此刻太热,要等日头没那么毒时,赶在宫门下钥前再搬。
姬婴却等不了那么久,她从行宫东侧太平门下了车,又换上步辇,跟着前来接引的宫人往里走着,一面询问行宫各处安排。
那宫人颔首走在她身侧说道:“殿下在东边‘见山阁’,太子下榻在‘饮霞斋’,长乐公主挑了北边‘花间苑’,这几处院落都甚好,离得也近。”
姬婴昨日在园中时,已看过行宫的地图了,这几处地方她都知道,遂点了点头,又问:“二哥安置何处?”
那宫人答道:“梁王住在南边‘烟拢轩’。”
梁王姬星这院子却偏僻些,她听了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有前面走来一个宫人,禀说魏王世子已由长乐公主送至见山阁了,她闻之一喜,忙催促步辇:“再行快些。”
接引她进来的宫人笑道:“殿下思女心切,可是再快就颠簸了。”
“无妨,只管再快些。”
又行了约有一刻钟,才终于来到位于行宫东北侧的见山阁,她见此刻日头正盛,想着姬嫖大约在屋里要准备歇晌了,不想到了见山阁大门口时,见这边站了许多人。
定睛细看,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姬嫖,她身侧是连翘为她撑着遮阳轻伞,二人身后又站了两个姬嫖的养娘和京中带来的几个执事人,捧冰的捧冰,打扇的打扇。
见这边步辇停下,姬嫖先快步跑了过来,连翘举着伞也在后面追了上来,不等姬婴下辇站稳,就被冲过来的姬嫖一把抱住了:“我在这里盼好久了!”
姬婴笑着拍了拍她,又弯下腰捧过脸来细看了看,果然见她额间碎发都是汗津津的,忙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大日头地下站着等我,中暑了可怎么好?”
话音刚落,跟在后面举伞的连翘也走了上来,二人也是一年未见了,只是相视一笑,姬婴见外面热,连声说:“走,走,先进屋,进屋再说。”
等众人都进了见山阁,在正堂坐下来,姬婴只是拉过姬嫖搂在身边上下又看了两遍:“长高了,又黑了些,想来这些日子是没少在外头练功吧?”说完又捏一捏她的手臂,“果然健壮了。”
姬嫖神情得意:“阿蓝师傅说我的棍术大有长进,等改日我给阿娘当面耍一套瞧瞧!”
这阿蓝是跟着姬婴从漠北回来的,原是木合黎在可汗庭王宫马场时,为她举荐来教姬嫖骑射的,后来姬嫖发现她棍术耍得也好,所以也开始跟着学了起来。
她笑着让她在身边坐了:“好,我还没有见过棍术是如何耍的,单等囡囡为阿娘开开眼界。”
说着又有执事前来回禀,说后头各处都安顿好了,图台雅也被养娘抱到后屋歇晌去了。
这两日从邺城来泽州,图台雅也跟着姬婴奔波了一回,突然换了个地方也有些影响她平日作息,昨夜睡得就晚,这日清晨又醒的格外早,所以晌午用过膳就又闹困,从宫外进来这一路也都没醒,进到见山阁后,姬婴只叫人好生抱她到后面继续睡去了。
姬婴在这边堂内又搂着姬嫖说了半晌话,吃过一回瓜果,听人来禀,说图台雅醒了,于是她叫姬嫖先往后面看看小妹去,这边堂上只留下了连翘,细问她们从京城来泽州路上之事。
这段时间,朝中各处都还算太平,前年那场谣言叫开景帝与太子生了些嫌隙,但这一年来有姒皇后和朝中太子党大臣,在尽力消解那件事带来的影响,使得局面大有改善,来泽州这一路,整个行程也是由太子全权调度,亦十分顺利,开景帝在抵达泽州前一晚的御帐宫宴上,还称赞了姬月一句“吾儿办差比先进益了”。
她听着连翘说这一路的情况,微微点头,这次她能来泽州陪驾避暑,也是走的太子的门路,她能奉旨来到这里,亦足以说明姬月的地位仍然十分稳固。
她在这边跟连翘说了好一会儿话,又想到她们都是今日才到泽州,这一路奔波也累,于是只叫她回去歇歇。
这日因圣驾才到,也各处着人吩咐了,后进行宫的无需当日前去请安,只等明日早上觐见。
长乐公主姬云晚间本还想来找姬婴一同用膳,但又想她与世子分别一年,必有许多话说,还是叫她们先团圆一回,便没来搅扰,直到第二日一早,才坐着步辇来找她同往姒皇后处请安去。
姬云到见山阁时,正好姬婴才带着两个姑娘用完早膳,听说姬云来了,忙走出中堂迎接,二人在廊下拉过手来笑着厮见毕,姬婴请她在堂中上座,聊了两句,见时辰不早了,便带上了姬嫖,一同往中宫去了。
开景帝这日晨间正在鹿鸣殿召见朝臣,所以她们先往皇后这边来请安,步辇行了约有两刻钟,才来到位于行宫正中的主宫殿附近。
泽州行宫的建造风格,与洛京上阳宫大不相同,各处山水树木繁多,石子路萦纡曲折,时而转弯见怪石嶙峋,再一转弯又是水榭华亭,移步换景,直叫人目不暇接。
越往中宫行来,越是曲径通幽,山石树木间,隐约可见璇霄丹阙,几处楼阁高耸入云,宛若仙台阆苑。
她们一行jsg人登了几段长长山阶,才在姒皇后这边中宫外门下了步辇,正有宫娥在此接引,姬婴牵着姬嫖,同姬云一起往里走去。
从第一道宫门走进去后,里面又有一座巨大的琉璃瓦牌坊,正中写着四个大字:“披风抱月”,这便是姒皇后的抱月馆了。
她们来得算早,此刻庭外廊下都是一片静悄悄的,姬云对这里十分熟悉,带着她们从一层套一层的庭院外抄近道,轻车熟路地往里走着。
姒皇后此刻已用过早膳,正歪靠在偏厅东窗下的春藤椅上,手中拿着个民间话本子,津津有味在看,一旁的边几上,摆着冷泡茶和果品,一个宫娥在旁边轻轻摇着扇儿。
这时从外面又走来一位宫娥,报说公主同魏王及魏王世子到了,她只微微点了点头:“叫她们进来说话吧。”
等姬婴几人走进来行过礼,她才放下手中的书,给她们看了坐,闲闲聊了几句,又问了问姬婴在邺城的境况,见她如今得以同世子团圆,整个人喜气满面,姒皇后看在眼里,也笑着贺了两句。
正说着话,又有人来报说太子和梁王及其他几位宗亲都前来请安,她才从榻上起来,同她们一起走到外间来接见众人。
没说两句话,外面人报:“圣人驾到”,这边堂上除姒皇后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片刻后,开景帝才迈着阔步悠悠走进来,见一众宗亲都在这里齐齐行礼,也颇为随和地叫众人平身,走到姒皇后身边坐了下来。
他坐下环视一周,见姬婴坐在姬云身旁,遂对她说道:“贤姪许久不见,朕瞧着气色愈发好了,想来这一年在邺城过得不错。”
姬婴闻言忙又站了起来,笑道:“感念舅皇眷注,臣在邺城过得很好。”
他听了只微微一点头,没再说什么,又转头同姒皇后提起晚间的筵席安排来,说了几句话,才叫众人散去。
至这日晚间天黑后,又陆续有宫人从抱月馆出来,到宗室皇亲的各家院落里宣旨,随后引众人前往逍遥殿赴宴。
这夜的宫宴不比往常在上阳宫拘谨,姒皇后也特意在懿旨中说了,叫众人都不必穿朝服,要家常些才好,果然这日列席的众宗亲,都穿着轻纱绞罗夏常服,席间气氛轻松惬意。
因这日夜宴要饮酒,姬婴没有带姬嫖前来,此刻她坐在姬月和姬云中间,端着一盏宫酿蓬莱春,正在同姬月低声说话。
刚说了没两句,又有一班舞乐伎人走进殿来,姬婴闻声回头望去,碰巧看到坐在姬云下首的梁王姬星,正伸手去拿自斟壶,准备添酒。
他伸手时,袖口往上移了半寸,姬婴瞥见他碧色轻纱窄袖内,露出的一节苍白手腕上,内侧有三道浅浅的疤痕,是割腕伤。
第93章 苏幕遮
姬婴看过姬星的手腕, 又飞快转眼去看那班舞乐伎人,随即对旁边的姬云笑问道:“这是西域来的舞乐团?”
姬云也抬眼瞧了瞧,点头道:“是, 龟兹来的,自从去年跟西夏和谈, 又同察合汗国建交,西域商路比先更热闹了, 这班舞乐伎人都是凉州知州从西夏和波斯等地拣选来的。”
姬婴听她说完,也跟着夸赞了两句, 随后便见那班伎人开始奏乐起舞,坐在上首的开景帝和姒皇后,也看得十分投入,一曲罢皆道放赏。
这夜宴席一直持续到二更时分, 姒皇后有些不胜酒力,提前先下了席,但开景帝这夜心情好,又叫传了一班小戏,看完才吩咐散席,众人离席后,恭送开景帝起驾去了, 才陆陆续续往殿外走来。
逍遥殿建在行宫内北边的一处山丘高台上, 此刻深夜走出殿外,不时有晚风阵阵袭来, 伴着冷月, 甚是凉爽。
因都有了些酒, 众宗亲也未在殿外久留,先送了太子姬月起驾, 随后便纷纷上了自家步辇,陆续往回走着,姬婴也在姬云之后,坐上了步辇,在后面缓缓走着。
她回头时,见身后还有一人才上步辇,在月色下,看衣服依稀可辨是姬星。
他看上去已是十分醉了,整个人歪靠在步辇上,一只手扶着额头,昏昏欲睡。
姬婴回头见他落在后面,又回想起晚间席上看见他手腕伤疤的那一幕,她低头思忖片刻,见前面众人已渐渐走远,遂轻轻拍了拍步辇扶手,低声朝下说道:“行慢些,我有点头晕。”
一旁执事闻言忙吩咐前后再走慢些,过不多时,在一处竹林甬道旁,跟后面姬星的步辇并行起来,她转过头看了看靠在扶手上的姬星,问道:“二哥,你还好么?”
姬星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这时一旁执事答道:“殿下,我家主子今夜吃多了些酒……”
“啊,是魏王妹妹……”姬星像是被她们吵醒了,懒懒坐起来,见是姬婴在旁边关心询问,“我没事,只是经风一吹,酒有些上头。”
她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微微点头:“好,二哥保重,我先去了。”
说完,二人的步辇正好行至一处甬道岔口,一东一南分别而回。
等姬婴回到见山阁,听迎上来的连翘说两个姑娘都睡下了,她坐在偏厅里,先吃了一盏醒酒香汤,散过酒气,又换了身绞罗青衫,才走来后屋瞧她两个,见姬嫖和图台雅一起,静静地睡在一张大凉榻上,两个执事正在细纱围帐外上夜。
她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出来,又回到自己这边屋后汤室里,泡了半晌汤,出来洗漱毕,回屋吹灯上榻。
此刻正交三更,她正在榻上闭目打坐,听到窗外传来两声杜鹃夜啼,她睁开眼睛,轻咳了两声以作回应,片刻后,一个黑影从东窗外闪身翻了进来,正是她留在景园的暗卫头领妫鸢,她轻巧地走到榻前行礼问安:“见过殿下。”
妫鸢这次是以贴身执事的身份,跟随姬嫖从京城来的,泽州行宫各处院落,都有宫中带来的人,各家宗亲几时熄灯几时起,行动都有人看在眼中,白日里更是人多眼杂,不好单独跟一个执事在房中长时间密谈,所以姬婴到此刻才能有完整的时间,可以细细询问自己离京这段时间,专门吩咐留在景园的几个暗卫详查的一件事情。
她离京这一年,在封地过得很是安分,原先不满她从公主改封藩王的一班朝臣,见此情形,也都渐渐不再关注起她来,这才让景园里的几个暗卫有可以活动的余地。
妫鸢此刻正坐在她榻前的鼓凳上,轻声说起去年年初了结的那桩无头案,自嬴禄倒台,跟着这几个梁王党的人在自相残杀中消亡,这一年来,所谓的“梁王党”几乎已是名存实亡。
姬婴每每回想起去年姬星登门来提醒她的话,便觉得这其中文章不小,但因先前那句歌谣,宫中不想让此事继续发酵,所以匆匆结了案,只图尽快息事宁人。
但她一直没有放下此事,所以吩咐妫鸢在她离京后带人详查,果然前段时间访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嬴禄包括其余那几个人的死,还有那句歌谣,幕后其实都是姬星的手笔。
她听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这她倒是猜到了,但却没说什么,只是让妫鸢接着讲下去。
原来自从几年前党争被姒皇后出手打压警告后,姬星便开始着手清理起自己身边的人,大部分前来投靠的,都是在太子党够不上台面的新晋男官,靠着开景帝一条降低地方考课标准的政令调到京中来,能力未见有多少,耍起心眼来却是比谁都多。
姬星原本也的确有些才干,在朝中大小是个亲王,前些年也是真的想做点事实,好向父皇证明自己的能力,不比姒皇后所出那两位皇子差。
但他被这一起人盯上后,把个“梁王党”闹得满朝尽知,连累自己陷入党争,又是请罪又是闭门思过,挣扎了大半年才缓过来,他明白了这样子行不通,开始琢磨着要换条路走。
于是他开始自剪羽翼,到嬴禄这里,他其实已经把先前所谓的“梁王党”清理得差不多了,但剩了些稍有根基的,凭他一个不大受重视的亲王,竟有些难以摆脱,正赶上姬婴回朝,歪打正着替他除了嬴禄。
等他又做回那个身无挂碍的闲散梁王,才算是终于打消了太子党对他的敌意,但去岁他又因两湖防汛的差事办得不错,再次被姬月忌惮,事后还给他编排了一桩赈灾钱粮贪污案。jsg
见开景帝认真查问起这事,又有跟随他办事的官员被拿了赃证,姬星百口莫辩,无奈之下,在自家园中演了一出自裁以证清白,不久后那个做污点证人的官员也在家中上了吊。
开景帝听闻这两件事,知道背后恐怕又是因兄弟阋墙而起,再深挖下去,既影响皇家颜面,又叫朝中党派钻了空子,于是只派人追回了赃款,便将此事盖过,不许人再提,连姬星自裁一事也严密封锁起来。
姬婴听完,低头想了想,难怪去年两湖防汛差事办得那样好,却没见开景帝给姬星什么实职加封,正想着,妫鸢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封递给她:“这是我们搜查到的一片证据。”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未烧完的纸,依稀可以辨认是当年在京中流传的那两句歌谣后半句,下方还有半个私印,上面是姬星的别号。
当年这歌谣,也连累她不浅,现在想来,应该是姬星不愿见太子党再添一大助力,才有此一石二鸟的算计,虽然没伤到根本,到底这谣言成了开景帝心头一根刺,也没少叫她二人吃哑巴亏。
她见那纸张十分脆弱,小心翼翼将外层纸封合了起来,低头忖度半晌,对妫鸢说道:“此事我心里有数了,你先回去吧,后面若有吩咐,我再找你。”
妫鸢点点头,站起身又行了个礼,从窗户翻了出去,正好这时外间响起更漏报时,正交四更。
她坐在榻上又想了一会儿,直到一阵困意袭来,才缓缓躺下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巳初时分,院中执事知道她昨夜从宫宴上回来,泡完汤已经很晚了,又见这日并没有人来传旨或递帖,便也没敢前去搅扰姬婴。
等她懒懒起身下榻,洗漱更衣罢,走出厅外来,听说两个姑娘已用过早膳了,姬嫖正在前院书房里做功课,这次嬴业博士没有获旨前来行宫陪驾避暑,所以另外给姬嫖留了功课,又派了两个助教前来督导,每日上午都要先写三张大字。
她听了只说“知道了”,随后先往后边看过图台雅,才走到偏厅独自用膳。
接下来的三五天里,她只是带着两个姑娘在院中纳凉消夏,不时又请姬云前来下棋吃点心,过得倒也颇为清闲惬意,只是偶尔有宗亲在自家院里摆小席来邀,她同姬云去过两场,却都没见到姬月,也没见到姬星。
姬婴听园中宫人说姬星这一年来愈发深居简出,除圣上皇后赐宴外,旁的一概不去,跟其余宗亲私下也没甚往来。
但她到五月廿八这日,还是借自己过生辰为由,在见山阁摆了个私筵,给各宗亲都发了帖子,这次姬月前来捧了场,但姬星仍旧没来。
宴席才开时,有烟拢轩的执事拿了个食盒和一个礼盒来,食盒里是小厨房做的凉糕,对姬婴笑道:“我家主子这两日有些着了暑气,就不来了,吩咐我给殿下带了一盒点心和一份寿礼来,请殿下勿怪。”
碰巧姬月坐在一旁,听了这话,冷“嗤”一声:“这老二也忒没劲了,谁的面子也不给,明日我做东还席,他也不来么?”
那执事连忙颔首笑道:“太子这话没得折煞人,若派人下帖来请,我家主子挣扎着也是要来的。”
姬月瞥了那执事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回头端起酒杯继续喝着,等姬婴派人接过东西,打发了那人去,才坐下来笑道:“听说二哥这些日子有些沉闷,等下了席我瞧瞧他去,免得咱们在这里饮酒,倒像是冷落了他似的。”
姬月轻“哼”一声:“也罢,你就去瞧瞧,看看他是真的着了暑气,还是故作清高。”
这日的席开得早,散得也早,等姬婴在门口送走了众人,果然乘了步辇,往南边烟拢轩悠悠行来,到这边大门首,已有执事闻信赶来相迎,姬婴走下步辇笑吟吟说道:“听说二哥身上不好,我来瞧瞧。”
那执事欠身请她往里走着:“我家主子白日里在亭中垂钓,又因热吃了些冰饮,这一冷一热的,闹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劳动殿下赶来探望。”
正说着,一行人已走到了正堂,梁王姬星此刻也听说她来,披了件纱衫从后头匆匆走出来。
姬星不似姬月身形宽厚,却是个瘦高身材,皮肤苍白,这段时间看上去似乎又消瘦了些,走起路来连罩纱衣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他见姬婴来了,忙拱手笑道:“我这两日身上不好,有失远迎,妹妹勿怪!”
姬婴还了一礼,笑着坐了下来:“二哥如今深居简出,见一面都难,今日听来人说身上不好,我带了一支嗅香来探望。”说完拿出个小锦匣放在二人中间的案几上。
姬星伸手拿过来打开看了看,果然里面装着一瓶嗅闻龙脑香,最是清神解暑,于是也低头一笑:“多谢妹妹记挂,这倒叫我有些过意不去了。”
姬婴摆了摆手:“都是本家宗亲,何以这样生分,其实今日也是大哥叫我过来瞧瞧,怕我们只顾吃酒,冷落了二哥。”说完她又往边上微微瞟了一眼,“不知此处,可能说话么?”
姬星见状会意,想了片刻,遂起身抬手说道:“请妹妹往后面茶室稍坐。”
第94章 夜观星
她二人走进茶室后, 有两个执事端了些果品和盅盏来,放到矮几上,行了个礼, 便转身带上了里外两层门出去了。
这间茶室三面环水,很适合密谈, 她们此刻坐在东窗下的矮几两侧蒲团上,窗外不时有晚风吹进来, 清凉舒适。
因天晚了,姬婴又是才下了席过来的, 姬星便没有烹茶,只是伸手拿过木樨清露来,给她调了一盏醒酒香汤。
见姬婴端起盏来抿了一口,姬星才缓缓问道:“方才妹妹说是大哥叫来瞧我的, 所以是大哥有话带来么?”
姬婴悠悠放下盏,摇头笑道:“那不过是个借口,是我跟大哥说下了席过来瞧瞧,免得二哥这里受冷落。其实今日过来,是有几句私话想要请教二哥。”
“妹妹请说来。”
姬婴却未开口,只是从袖口里抽出一个纸封来,放在案上推到了他面前。
他拿起来打开纸封, 脸色登时一沉。
她见他神色凝重, 又将盏端了起来,悠悠喝了一口:“二哥的人办事还算心细, 但百密一疏, 还是漏了一张没烧干净的, 碰巧被我拾着了。”
姬星看完将那纸封合起,缓缓放回到案上, 自嘲般轻“嗤”一声:“我一个摆设亲王,妹妹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姬婴却没直接回答他,只是摇头叹道:“当初我跟着阿云办那桩无头案时,二哥还好心前来提醒我,暗示我莫要跟大哥走得太近。也怪我没有看清时事,还是一味往太子党里钻,如今吃了亏才想明白,大哥果然是靠不住的。不然,我也不会被打发到邺城那个破地方去,落得这一年与世子两下分离,还背上了工部的借债。”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姬星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似乎是在揣摩她话语中的深意。等她说完,又见她伸手拿过案上的纸封,将里面那张没有燃尽的残纸捻了起来,轻轻放到一旁的云纹玉灯上。火苗一触碰到纸立刻闪了一下,随后一团火焰将那张纸迅速裹住,顷刻间化为灰烬。
“先前的事,就当过去了,这是我的诚意,这一年多来我观大哥并无明君之相,又听闻二哥在两湖防汛时多有爱民之举,才会被大哥那样忌惮,我想,将来这天下会在谁手,真是难说。”
姬星听完眉头微蹙:“妹妹这是,两头下注?”
“不,改烧冷灶。”姬婴往案前倾了两分,以手托腮笑看姬星,“二哥,你想不想坐皇位?”
姬星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年来他确实过得十分挣扎,他也曾想过要放弃,但却实在不甘心,凭什么姬月不过生得早些,即便没有才干也能坐享天下,而今自己又因有些做实事的能力,被其视为眼中钉,来日姬月一旦登基,朝中更没有自己立足之地了。
他低头看了看左手腕内侧的伤疤,若不想死,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哪怕这条路难如登天。
这时一阵清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着案上的玉灯里火苗微微闪烁了几下。烟拢轩这间茶室内的两个人,只是jsg默然对坐,窗外一轮如钩弯月悬在她二人头顶之上,四下里寂寂无声。
半晌后,姬星抬起手来,拿起壶给姬婴盏中添了些香汤,又给自己面前盏中也添满,随后二人举盏轻轻一碰,声如磬玉,在这清凉夏夜的茶室里悠悠回荡。
第二日,太子姬月果然在饮霞斋摆了私筵,遍请行宫同辈宗亲,也给梁王姬星发了帖子。从前姬月在京城设宴,除非官面上特殊场合,否则是从来不会邀请姬星的,这日私筵下帖,还是头一回。
姬月知道姬婴昨日下了席后,往烟拢轩劝了他一通,回来第二日她对姬月说,果然见姬星这两日着了暑气,晚间才见好些,听说大哥要还席,表示一定会来。
姬月白日里坐在亭中躺椅上纳凉,听了姬婴这话,仰头一笑:“有劳妹妹总是为我们这几个兄弟姊妹劝说和解,也叫父皇母后少操些闲心。”
姬婴坐在他身侧一个鼓凳上,微微颔首:“我人微言轻,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及至晚间,饮霞斋内果然热闹非凡,一众同辈年轻宗亲齐聚一堂,在行宫甚少露面的梁王姬星,这日也早早到了。
行宫各院内到处都是宫官,姬月也有意叫开景帝及其余众人看看他二人兄友弟恭的场面,于是亲自走到门首来迎。
自从去年两湖防汛一事闹了些不愉快,京城宗室间也传他兄弟二人愈发不睦,这也有些不利太子的贤名。姬婴白日里对他这样劝说时,他想了想也有些道理,自己先前并没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但现在想来,还是有些粗心了。
姬星这天也一改往日淡漠神色,见姬月亲自来迎,忙下步辇行礼,十分谦恭。
这夜的私筵气氛甚是融洽,菜上过三巡后,众人又行起酒令来,期间荥阳王中了好几次令,讲了几个笑话,把众人说得哄然大笑起来,这一晚各家同席真正是乐了一回,先前宗室间那些不睦传闻,也都消弭在这场私筵的美酒与玩笑当中。
这些时日,开景帝只在行宫山顶悠闲消夏,每隔五七日,在鹿鸣殿召见一次随行大臣,问问京中近况,这天听宫人来禀,说行宫山下众宗亲不时小聚,一团和气,也对此很是满意,又赏了众人许多南方进贡的瓜果。
一晃夏季悄然流逝,銮驾已在泽州避暑行宫驻跸两个月了。
姬婴在行宫这两个月,除前面几天不时有些私筵要参加外,后面便每日只在见山阁里,带着两个姑娘喂鱼斗草编花篮儿,还同姬嫖一起用她带来的薄荷、白檀和龙脑香,做了好几串清凉珠戴在手上,又给姬云也送了几串过去。
有时晨起天气不热,姬婴便带着图台雅,一起坐在廊下,看姬嫖跟着阿蓝师傅练棍术,看她一套连招耍下来虎虎生威,廊下众人都跟着鼓掌欢呼。看到兴起时,两岁半的图台雅,也会站在廊下椅上,跟着比划两下,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一直到七月初七这日,圣驾即将回銮,姒皇后想到这日是“七娘诞”,于是在抱月馆又邀了一席,请众宗亲前来赴宴。
这日的宫宴摆在抱月馆外降仙台,台上搭了一座中空竹帐,以便夜观星空。
开宴前,先由姒皇后带众人在殿内祭拜了七星娘娘,随后才移驾到降仙台叫众人落座。
因这日席在户外,又要观星,所以桌案上未点许多灯,等菜肴用完被陆续撤下,姒皇后又叫人来将灯台再撤去一半。
此刻众人在昏暗的帐内抬起头来,果然见夜空中星移斗转,一颗星正在天河中闪闪发亮,正是众人晚间才祭拜过的七娘织女星宿方位。
姒皇后见这夜星光甚好,也来了兴致,只叫众人按照座次联诗,因帐中昏暗,众人只是在座即兴吟哦,另有宫官在帐外秉烛记录。
姒皇后先举杯起了一句头:“月容露华光,”
跟着下坐姬月接道:“神威气象宽。”随后又起一句,“人间锦绣筵,”
下坐姬云接道:“霄汉银河转。织女下遥天,”
跟着姬星接道:“七夕坐望观。纤云走碧落,”
下面该到姬婴,她想了想接道:“连天嗟路远。万里风鹏举,”
再到下坐该是荥阳王,他沉吟片刻接了一句:“长空枕星冠。”但下面的前半句却怎么也吟不出来,支吾了半晌,被众人起哄罚了一大杯酒。
还是坐在他下首的先赵王孙女清河郡主,帮他起了一句,大家才接着联下去。
这一夜联诗有趣,众人围桌一时竟停不下来,最后一共联了十二轮。姒皇后也在其中接了几句,只有开景帝不曾开口,只是端着酒杯听众人热闹。
这夜联的诗,最后都由宫官逐句记了下来,姒皇后只说要等来日誊抄出几份来,装订成册,赏给众人做个留念。
七夕宫宴联诗,直书真名却不够雅,所以众人当晚都按所居院落起了别号,太子姬月号“饮霞公子”,长乐公主姬云号“花间客”,梁王姬星号“烟拢君”,魏王姬婴号“见山娥”,连姒皇后也凑趣取了个别号,称“抱月仙”,其余宗亲亦都各自有号,不一而足。
七夕夜宴后,行宫众人便要开始准备着跟随銮驾回京了,今年回銮定在了七月廿二,姬婴则要在恭送完圣驾之后,到行宫外园中再住一晚,于七月廿三启程回邺城。
她这次来泽州行宫陪驾避暑,其实主要是为看姬嫖,再顺便看看宗室及朝中动向,并没准备借此机会请旨回京。
太子姬月原以为她是要趁面圣请旨,但见她一直没提要回京的事,也便没有主动提起此事。
銮驾启程这日,姬婴早为姬嫖打点好了行李,因她这几日都有私下劝慰姬嫖,只请她再耐心等等,所以登车这日姬嫖倒没表现得十分难过。
只是等她上了车后,撩起车帘看见姬婴在站车下不远处,笑着朝她招手告别,还是不禁有些泪眼汪汪。
此刻銮驾所有车辆和随行宫人都已准备停当,巳时整,前方开路禁军擂鼓启行,后方仪仗队也跟着奏起乐来,宛如长龙般的銮驾队伍开始缓缓往前走了起来。
姬婴见队伍启行,也跟着车下送行的几位藩郡王和官员一起往后退了几步。等姬嫖坐的那辆宝顶车渐渐走远,跟在后面的一辆车里,有人轻轻掀起车帘,经过时往姬婴这边看了一眼,姬婴也正好抬眼看到了那人,正是姬星。
她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姬婴微微朝他点了点头,姬星也回了一垂眸,随即撂下了车帘。
銮驾队伍行了整整两刻钟才走远,姬婴看着远处飘扬的皇帝仪仗旌旗,回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在行宫的所见所闻,此刻心中筹谋已渐明晰。
她回朝这两年,已切身感受到了,只要开景帝在一日,她一日无法靠近朝堂。
前面一年虽说帮太子办过些差事,但终究只是在外围打转,莫说中央朝政,她连三省六部的衙门口朝哪开都没资格打听。至于地方上的水利土木、漕粮屯田,那更是连边也摸不着。
后面这一年,虽说到了邺城之后不再总被朝臣盯着了,也能趁机把些往事查查清楚,再将地方政务摸摸熟悉。但如今各项事俱已查明,再留在邺城,往后恐怕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她定定地看着銮驾渐渐远去,回想起前不久听姬月在私筵上抱怨户部艰难,地方官场整治贪污不见成效等语。她将接下来的计划,在心中细细推演了一遍,随后在烈日下转过身,悠悠往回走去。
第95章 凌波曲
姬婴回到邺城这日是八月初一, 因怕图台雅路上一时不习惯,所以这次回程特意行得慢了一些。
到城外这日,老远就见短亭那边黑压压一群人前来迎接。走到近前才看清, 站在最前面的是太守姜信,旁边则是魏王府长史姞茂, 身后跟着一群府衙官吏。
她没有下车,只在车里跟众人打了个招呼, 说自己奔波劳累,只想先回府休息。于是府衙众人请完安便都退回了短亭中, 目送她王驾走远,才纷纷上车跟随进城。
等她回到王府里,叫几位养娘带了图台雅回后院,才在堂中坐下喝口茶。随后有留在王府的两位大管事忍冬和当归走上来问安, 向她说了说王府里这两个月的情况。
随后又有执事人带几个面首进来请安,跪在最前面的,是一如既往戴着面纱的山雀儿。到此刻,姬婴几乎已彻底忘记了他的模jsg样,只能用声音和喉间的一枚朱砂痣辨别身份。
姬婴看了看众人,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这两个月在行宫里,也听了不少曲儿, 只觉得都比不上我这山雀儿的歌喉, 不知如今妙音可还在否?”
一旁的执事见状,忙起身朝后面跪着的那几个打了个手势, 带着其余面首都从侧边退了出去, 只留了山雀儿在堂, 怀中抱着一把月琴,清清静静地唱了一曲。
姬婴靠在椅上, 翘起脚来,手搭在椅背上轻轻点着拍子,听完一支又点了一支,直听完第三支才作罢:“唔,很是解乏,行了,你去吧,我还要往家观里瞧瞧道长去。”话毕也不等山雀儿行完礼,便起身转到后面去了。
静千这日是早就听说姬婴回来了,只是想到她离城两个月,府衙上必有许多庶务需要向她禀告,还有府中众人也都要前去请安,她便没跟着迎出去凑这个虚热闹。
直到小徒跑进来说:“殿下到了。”静千才悠悠起身,走出来相迎,等她走到玄千观大门首时,正好见姬婴才下步辇。
姬婴一回头见静千迎出来,身上穿着件玄色鹤纹绞罗法衣,手中架着拂尘,看上去更有几分出世了,遂笑着走上前先行了个道家拱手礼:“劳动道长出门相迎。”
静千也笑着还了一法礼:“一别两月,殿下气色愈发好了,贫道未及远迎,失礼了。”
说完二人哈哈大笑起来,携手一同走进观中,执事们都知道魏王的规矩,一个也没跟着进去,俱留在道观外面小抱厦内等候。
姬婴进观后,仍旧先到正殿,在后土地母元君像前上了香,拜了三拜才起身出来,跟着静千一起来到后面香房吃茶。
静千的两个小徒将茶点器具端进来后,向她二人行了个礼,转身关起门来出去了。
她两个这才自己动手点起茶来,一面说着这两个月分别琐事。等吃过一回茶,静千才从一旁立柜内拿出一个匣子来:“这两个月消息倒多,你慢慢看。”说完将匣子递给她,又拿过一个香炉和香盒来,开始悠悠打篆点香。
姬婴打开信匣一看,果然里面装着七八封信,这两个月她在行宫不好收发消息,所以外面发来的密信,都由静千在道观内收着,她拿起来先一一看了看封面,前面都是西北发来的,最后面两封则是燕东来的。
她想了想,先打开了燕东的那两封信,看了看落款和时间,一封是姚灼一个月前发来的,另一封是妘策十日前发来的。
燕东燕北如今各处都还算安稳,姚灼的那封信里,主要讲了讲跟金帐汗国接壤的边境驻军情况。
因中原边境现已向北推了数百里,赛音山牧场东北半侧驻军都是从燕东军选出来的,西北半侧才是由姒丰重整的北庭都护府,派人马前去驻边。
这两年中原跟金帐汗国建立邦交,边境太平,姚灼麾下人马也遵照朝中旨意开始做裁减,以节省朝中军备开支。
到姚灼写这封信时,已完成了长达一年的人马筛选裁撤,除常规驻边军队外,燕东中军大营只留了五万人马以备不时之需。
看完姚灼的信后,姬婴又打开了旁边妘策的信,里面讲的是新上任的几位燕北府衙官员在各州的执政情况。
这次新换的五个州府官员里,虽然只有三位是她选的,但看妘策来信中所讲,太子先前定的那两位,也还没急着开始拿府库给户部填账卖好,想来也是因先前的一番变故,多了几分谨慎。
看到燕北各州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些,只要朔州幽州景州这三个地理位置关键的州府,太守都是她的人,后面事情就好办了。
姬婴想到这里放下信来,闻着静千才点上的安神香,长长出了一口气。
随后她又开始拆西北发来的信,这几封却有些杂,有察合汗国边境细作司发来的,也有另外派去凉州的眼线发来的,还有一封是妫易亲自写来的。
察合汗国这一年倒没生什么乱,自从阿勒颜回到科布多,常日深居简出,只是一心整治内政,使得汗国各地民生状况改善了不少,又加上跟中原合力打通了往波斯的商路,这一年国库也富裕了许多。
同时察合汗国还开始大力帮扶民众种植葡萄园,扩建了许多地窖酿造葡萄酒,计划过几年用于通商,民间种植酿造都开展得很是红火。
而中原河西这边,姒丰自从燕北回归之后,因要重整北庭都护府,所以一直留在朔州,只每月听取凉州来人禀告近况。
而河西则由副节度使和三位知节度事分管各处事宜,其中分管沙洲的知节度事,便是去年因西北大捷晋升怀化大将军的妫易。
虽然妫易是跟随魏王一同还朝的,如今也应该算是太子党的人,但姒丰因旧年的事,始终对妫易很不放心,屡次叮嘱沙洲都知兵马府的人紧紧盯着妫易,旦有异常速来朔州报他。
不过妫易自打从漠北回来后,似乎脾气改了不少,也不像过去那样仗着军功目中无人了,去年姒丰过生辰,她还打发人送了份贺礼,倒叫他有些意外。
后来他安插在沙洲的人也到朔州报说,妫易似乎并不知道旧年真相。姒丰又考虑到她跟魏王的关系,如今也不好再动她,只是仍旧派人暗中盯着,面上却是同其余知节度事一样看待。
西北就这样安定了两年,北庭都护府在今年暮春已重整完毕,新上任的大都护也在上个月抵达了朔州。姒丰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再有一个月交接毕,就要打道进京述职,等过完了年,再回凉州继续任他的河西节度使。
姬婴先看完了凉州眼线发回来的消息,见妫易果然耐住了性子没去动姒丰,微微点了点头,才伸手去拿她的信来看。
妫易的信和她的人一样言简意赅,只简单说了两句凉州和西北边境的近况,让姬婴放心,最后又照旧问了问图台雅是否安好。
姬婴看完将信慢慢折起来放好,又回想起她半年前,着人在凉州悄悄打听的那件旧事来。
关于妫易与姒丰之间的矛盾,还要往前推十三年,其时妫易还在凉州做统帅,从军十年未有败绩,原本极有希望在第二年出任河西节度使,却被才从禁军调至西陲不到一年的姒丰半路截胡。
凉州军区里向来都是以实力说话,姒丰的突然超擢,引得许多大将不满,话里话外指他是靠着长姊姒皇后升上来的,各营私下还是拥护妫易者占多数。
姒丰见此情形,又见妫易在他上任后对他言语不甚恭敬,更加怀恨在心。后来赶上漠北起战事,他便借机叫她带兵去北庭都护府支援,同时私下派人在前线做了手脚,致使她首战落马,全军覆没,事后又催促北庭都护府尽快向朝中报其阵亡。
姬婴听完这些又不禁想起,当初给妫易送那把匕首的时候,她的表情里有控制不住的鄙夷,想来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姒丰的东西。
她明白妫易在凉州的心情,但她还是多次遣人带话给她,请她先不要动姒丰,说此人留有后用,妫易也听进去了,这两年只在凉州安稳带兵,等着她的下一步计划。
她将那些信一一收起,又放回匣内,这时静千见她盏中已空,又另外点了一盏茶给她:“今晨天好,又赶上月初一,我起了一卦,若要回京,明年初春大吉。”
姬婴接过盏来低头一笑:“这倒和我想的时间点,合到一处去了。”随后她想了想,又说道,“这次行宫走一趟,我见太子地位尚稳,但是往后回京,还是得先找机会,提前下了这艘船。”
静千从一旁拿过棋盘来,摆在二人面前,没急着答言,只是伸手执棋先下了一步,才说:“这样好船,下来做什么,依我看你就坐着,把他船底坐穿。”
姬婴也伸手去取棋子,二人走了几步,她才缓缓说道:“总有要沉的那一天,难道我陪他共沉沦不成?”
又走了几步,静千笑道:“你怎会跟他共沉沦?你得把他的船,变成你的船。”说完她抬起手来,收走了姬婴面前三颗棋子。
这话倒叫姬婴有了些新想法,她定定地看jsg了静千一会儿,才笑起来:“我明白了。”随后她伸手再下一子,“若没你这位谋士,我这些年不知得走多少弯路。”
她二人在这轻烟缭绕的案几两侧,一面说着话一面对弈,直到窗外天色渐暗,才一同走出来。
姬婴留在静千这里吃了一顿斋饭,又同她讲了讲姬嫖的近况,说她如今棍术耍得极好,比自己这个年纪时可是强远了,一时提起幼年来,又不免聊起她二人在青腰山的童年琐事,直说到近二更方散。
两个月后,河西节度使姒丰在深秋萧索的冷风中,带着敬山侯的仪仗进了京。
他这次带功回京述职,无疑是太子党最体面风光的时刻,从宫中谢完恩出来后,多少大小官员赶着尽力巴结,连日宴饮不断。
姬婴坐在邺城魏王府的后院里,连续数日收到洛阳送来的消息,内容都是姒丰在京中的近况,包括他在太子府以及一众朝中重臣府上赴宴诸事,见了什么人,听的什么戏,吃些什么菜,事无巨细。
其中甚至还有些宫禁内的消息,包括开景帝赐宴,同姒丰说了什么话,放了哪些赏,也由姬星暗地派人给她送到了邺城。
她这天歪在后院东屋榻上,仔细想象着这些时日京中的盛况,太子党如今真是好一派势焰熏天。
但今日又有一封密信从鹤栖观发来邺城,是太虚观小义送出来的,说前日开景帝再次微服出宫,去见了一趟清风道长。
一边是欢庆的群臣,一边是不安的皇帝,姬婴靠在软枕上,朝洛阳方向远远眺望了一眼,她知道自己等待的时机,很快就要来临了。
第96章 趁春归
一转眼, 姬婴从行宫回到邺城四个月了,到腊月廿七这日,邺城已整整下了一个月的大雪。
魏王府被这一场雪盖得厚实, 只有零星几处琉璃尖顶,在日光下透出些彩光来, 府中各处亭台楼阁皆静静立于雪中,远远看去竟好似仙台琼宇, 隐匿于云海之间。
这几个月的邺城十分平静,姬婴每日只在王府里安心享福, 赶上京中有什么节庆,也一样不落地打发人送去贺礼,只都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不过应景而已。
临到年下, 京中愈发热闹起来,各家宗亲都陆续设宴请喝年酒。其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要数敬山侯姒丰。他两个月前刚回京时,就已参加过一轮筵宴,中间休息了一个月,到年底又开始有各家前来递帖邀请,但这次他多数都推了, 只去了几位老亲少故家走动。
敬山侯突然低调起来, 还是长姊姒皇后多次耳提面命,屡屡告诫他“月盈则食, 日中则昃”, 才使他稍稍收敛了些。
这日开景帝正坐在两仪殿的书房里, 翻看左相一早送来的几份奏疏,明日就要开始新年休朝, 若有要紧事,他看过后还能在下午召几位重臣进宫问话。
他细细看了一回,没什么十分要紧的,倒有一封却是新闻,两年前去往西域开拓商路的使团,现已回到中原境内,这封奏报是主使从凉州发来,要请旨回京的。
这次往西域出使收获不小,不仅打通了途径西夏去往波斯的商路,还另外往北经察合汗国也谈通了一条,光是这两条路线,每年关税就能给朝廷新增一笔可观收入,更不用提里里外外的细项商税。
那正使简要地将商路情况,以及商品和初步谈定的关税列了出来,他看过一回,低头想了想,摇铃叫了一位宫人进来:“叫鸿胪寺卿午后前来听宣。”
那宫人应声去了,到午后未时初刻,在提象门等了两刻钟的鸿胪寺卿,被宣旨宫官带到了两仪殿的书房内。
现今这位鸿胪寺卿,是去年才由鸿胪寺左少卿新升上来的,她接旨时就猜到,这日召对应该跟西域使团有关,所以带了几件与邻国通商的条陈和节略,以备圣上查考。
果然开景帝一见她进来,便将案上那封西域使团请旨回京的奏疏,叫宫人拿给她瞧瞧。
等她看完,他又问了几句关于后续商路筹划的事,好在她事先有准备,清晰简要地答了,又将那几份条陈呈了上去。
开景帝大略看了看,都是些西域商路往来拟订事项,还有一封是经察合汗国通商的条陈,落款却是鸿胪寺典客姬婴。
他点了点那份条陈:“这一份是魏王写的?”
鸿胪寺卿见问,低头答道:“回圣人,这是魏王在听说察合汗国来使建交后写的条陈,只说往后可以参考着来,但后来魏王离京就藩,此条陈便搁置了。臣想着,如今西域商路既通,这份条陈内所写的,也可以派上用场,便一起拿过来了。”
开景帝皱眉点了点头,又见她手上还有一份条陈:“你手上还拿的是什么?一并呈来朕瞧。”
一旁宫人接过那份文书,也送至御案上,开景帝搭眼一瞧,是从金帐汗国往燕北赛音山牧场引进优质马种的条陈,同前面察合汗国那份一样,内容详实有条理,落款处也是姬婴。
这桩事他有些印象,只是先前没大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真是浪费了那一大片牧场,自归附以来,马匹质量一直上不去。眼看着再过几年,归附的那几块地方也都要开始重新向中央纳税了,若再规整好些,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只是草原上的事,朝中没什么人懂,便都搁置了。
他思忖片刻,只点了点头,说:“条陈都是好的,你先去吧,此事朕却待理会。”
那鸿胪寺卿也便没再多说什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退出了两仪殿。
开景帝又在书房内坐了一会儿,直到窗外暮色将近,有姒皇后打发的宫人来请,他才想起这日晚间有一场宫宴,遂走出书房,往后殿更衣去了。
这日的晚宴是一场宗室家宴,在京宗亲都携世子前来拜早年,魏王世子姬嫖也由长乐公主带着来了。
这一年正好是个闰年,许多在京读书的藩王世子,早在腊月初八,便都获旨离京,回藩地跟家人团聚去了。只有姬嫖因魏王上表说今年邺城风雪大,恐世子路上奔波不便,请旨留她在京过年,所以这日宴席上,各宗亲世子都是坐在母亲身边,唯有姬嫖是坐在姬云身侧,倒显得有些可怜。
席间荥阳王见姬嫖坐在东边上席,端着酒盏,乜斜着眼笑看她问道:“魏王是不要她这世子了?如何单叫你一个留京过年?”
姬云听他这话不怀好意,搂过姬嫖瞪了他一眼:“荥阳王少吃些酒吧,在御前说出这样放屁的话来,我都替你害臊。”
荥阳王一向说不过姬云,只好讪讪一笑,这话却叫坐在上首的开景帝听到了,他放下酒盏,看了姬嫖一眼,和颜悦色地问道:“想你母亲不想?”
姬嫖见问,站起身来:“回圣人,想的,但我母亲时常来信说要感念圣恩,如今虽然两下分离,但在洛阳享受荣华,总比在漠北遭受离乱强百倍,是以不敢心存怨言。”
见她说得十分认真,小小年纪这样懂事,开景帝也点头笑了,只叫她坐下。姬云在旁边又搂过她来,知道她虽明事理,但这样大年下见各家团圆难免会失落,所以只是轻声拿话安抚。若不这样也还罢了,越是这样,越勾出姬嫖的眼泪来,坐下不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落下几点泪来。
见姬嫖哭了,姒皇后心生不忍,皱眉说道:“这却是荥阳王的不是了,好端端的说起这些,大节下把个小孩子给逗哭了,成什么样子。”
荥阳王一见也有些慌了,忙放下酒杯,离席来到姬云和姬嫖这边案前,又是作揖又是哄劝,姬云也不理他,只是带着姬嫖下席到偏殿洗脸去了。
等她们回来时,荥阳王已回到了位上,开景帝此刻酒也吃得沉了,见姬嫖在姬云身边坐下,也摇头叹道:“叫魏王母子大过年的这样两下分离,也实在是灭伤人伦,正好朕今日想着,西域商路和燕北牧场还是得要个人在鸿胪寺督管,满朝上下竟没有两边都能顾得来的,既这样,还是叫魏王回京来吧。”
众人见他这样说,都没敢搭腔,知道他酒后的话难以作真,但姬嫖却不管那么多,听了这话,忙起身走到案前行了个大礼:“叩谢圣jsg人开恩!”
开景帝见了哈哈大笑:“平身,平身。”他虽然此刻的确有些醉意,但这件事却是深思熟虑过了。
这两年朝中财政有些吃紧,除了因两湖水利工程和拓宽南北运河这些大工程外,主要还是地方上吏治不见成效,许多地方税收偷漏屡禁不止。
他有心花些精力认真整治,但户部如今本就紧张,要想腾出手来专注吏治,就得有些额外进账,才不致国库空虚。所以西域商路和燕北牧场,此刻忽然变得重要了起来。而姬婴这两年在封地安分守己,也让他放心不少,这样能用的人,该用时还是得用起来。
等京中过完正月,二月初二开年大朝会一结束,便有上谕从京城飞马发往邺城:召魏王姬婴择日回京,出任鸿胪寺左少卿,协同鸿胪寺卿重整燕北牧场,并负责督管西域商路。
姬婴在王府正堂上接了旨意,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个新上任的鸿胪寺卿,果然没负她所望,也不枉她去年花了小半年时间,借重太子的关系,把原来的鸿胪寺卿赶到太常寺养老,将左少卿扶上了正位,拉了自己一把。
但这旨意对魏王府众人来说,还是十分突然,府中上下都不免忙乱了一阵,府上总管忍冬又是开心又是疑惑:“不是说宗正寺的规矩,藩王都得在封地至少就藩三年,才能进京任职吗?怎么如今才两年就来旨意了?”
姬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这天底下,只有皇帝的规矩,才是规矩。”
她见旨意上只说择日归京,却也不好叫宣旨宫官在邺城等着她慢慢打点行李,于是便将府上执事分做两班,一班收拾贴身行李,随她五日后上路,另一班人留在王府打点杂物,随后进京。
魏王仪仗抵达洛阳这日,正好是惊蛰,大地回暖万物长,洛阳城内外都是一片春意盎然。
静千这次与姬婴同行,因景园没有家观,所以她决定仍回鹤栖观去,二人在城外分路告别,各自归去。
敬山侯姒丰碰巧也是这日离京回凉州,与魏王是一个从东来,一个往西去,走的不是一个城门,所以也没打上照面。
城内这日因这两位一来一去,依例还是提前净了街,姬婴进城后没有先回景园,而是直奔上阳宫提象门外侯旨听宣,等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宫人走出来传圣人口谕,叫她先回园歇着,明日再入宫觐见,她在门外朝大殿行了礼,才上车回去。
景园这边早听说她进城了,各处都准备好了迎接她回府,姬嫖也跟连翘一起走出大门来迎,等了半晌总算是把仪仗队伍给盼来了。
姬婴一下车,就见姬嫖从门首跑了过来,自上回泽州行宫一别,又是大半年过去了,母子二人在门口相见毕,又有府中众人迎了上来,簇拥着她二人往里走去。
自此后一年里,姬婴只在鸿胪寺把西域两条商路各项事宜逐一落实,另外还跟金帐汗国就引进马种和矿产等事签订了合盟要约。
她只为这些事前后忙着,朝中其余政务一概不问,也不再替太子办差了。但太子那边,她还是不时去走动走动,所以看在旁人眼中,她依旧还是“太子党”,只是公务上比先时独立了。
她回京这一年,朝中也不算风平浪静,姬月又有几次办差不利,遭了开景帝训斥,太子党中几位跳得比较欢的大臣,也陆续遭了贬黜,但姬月本人的太子地位并未受到影响,只是做事更加谨慎了些,朝中各方在这一年的年末,似乎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眼看着又到年下,姬婴这日照例进宫,代告假的鸿胪寺卿向开景帝回禀西域和燕北几桩重要公务。
开景帝一一听完,见这一年西域和燕北给国库带来的进益,几乎赶得上两淮一年盐税,他满意地点点头,往椅背上一靠,说道:“你这一年在鸿胪寺差事办得不错,朕满心里要赏你些什么,又不知赏什么好,正巧昨日宫中整理库房,朕瞧见一个于阗玉如意手把件,是你母亲先长公主当年亲手画图打造,献给先帝赏玩的,朕就把这个赏给你吧,也算是个念想。”
姬婴低着头,垂眸飞快想了片刻,当即跪下了:“请恕臣万死不能受之,先长公主谋逆自戕犯下滔天之罪,臣耻于为其子,如今臣一身所有皆拜舅皇所赐,又怎能留罪臣旧物以作念想?还望圣人收回赏赐。”
第97章 献忠心
开景帝见她这样言辞激烈地拒受姬平遗物, 只是沉着脸打量她,凌厉的目光中充满考究的意味,似乎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装出来的。
姬婴只是低头跪着, 因方才一番话说得激动,两肩还在不住地微微打颤, 整间书房内此刻忽然一片死寂。
过了半晌,开景帝才缓缓说道:“罢, 你自出生便没见过她,也没甚感情, 赐这物件倒叫你难以自处,是朕思虑不周了,起来吧。”
姬婴这才缓缓站起来,但也只是低头站着, 一声不吭,这时忽有一位御前宫官,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禀道:“圣人,嬴相到了。”
开景帝想起这日的确叫了左相,有几件要紧事需要赶在年前定下来,于是他看了看姬婴,说道:“既说了要赏, 也不能食言, 朕就再请皇后赏你些旁的,你先跪安吧。”
姬婴听他这样说, 又低头行了个礼:“谢舅皇垂赐。”
等她走出书房时, 果然见外殿站着个胡子花白的老臣, 正是左相嬴尚,见她走出来, 只微微拱了拱手:“见过魏王殿下。”
姬婴也只点了点头:“嬴相辛苦。”
出到两仪殿外,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她抬手收了收领口,接过宫人递来的暖帽暖手筒和外罩衣,细致穿戴好,才跟着引路宫人缓缓往宫外走去。
直到她坐上了自家的车,抱着新点好的手炉,靠在大座长枕上,才忽然像被卸了力一般,只觉得浑身精疲力尽,后颈似乎还有一串冷汗流了下来。
她坐在车里,只是回想着方才两仪殿内的召对,一直到车停下来了都没有发觉,还是外面的执事轻声呼唤了两三遍,她才听到,慢慢起身下了车。
等她缓步走进景园,前来相迎的连翘见她神色似乎不大好,忙打帘请她往东暖阁里坐,又命人速烹热茶来。
姬婴坐下吃了会儿茶,才稍稍缓过来一些,只叫人将今天刚从赛音山牧场送来的年前最后一份邸报拿到这边,随后将众人都遣了出去,说要一个人静静。
她一直在暖阁里待到天黑,觉得腹中有些饥了,才摇铃叫人传膳。
用完膳后,执事将桌撤走,她正坐在榻上喝香汤,又见连翘匆匆走来,递给她一封密信,她抬眼见信封角上有一小朵红色莲花,认得这是姬星的暗印。
她从邺城回京以来,就没跟姬星私下有任何接触,仅有的几次照面都是在宫宴上,远远见了打个招呼,也不曾多说一句话。
这是从泽州行宫那一晚夜谈开始,她二人定下的方式,各自为战,仅在必要节点以密信联络,算下来,这封密信是这一年半以来的第三封。
前面的两封信,还都是姬婴去年在邺城的时候,她正在为回京私下联络鸿胪寺卿以及西域燕北等地暗卫,同时将燕北两个州的太守,用府库为太子在户部过账的事翻了出来,为此那两州府衙又换了新人,就此挡回了姬月企图控制燕北的手。
姬星派人送来的信,一封是为这事的后续处理吩咐了她几句,还有一封是为另外一桩太子党朝臣被告发受贿一事。
这两年不利于姬月的大小事也出了不少,虽然弄得他没少受训斥,但没有一桩能够真正动摇他的储君之位。
她打开姬星的这第三封密信,细细看了一回,是为前几个月秋闱,有州府向江南世家贡生泄题一事,出事的那几家,也跟太子有些交情。
她看出姬星在这封信中,语气稍显焦躁,知道他是因这几年屡屡出手,都没能动摇姬月分毫,有些着急了。
姬婴却是一点也不急,有些事虽然看上去像是做了无用功,但到大厦倾倒那一刻,才会发现每一块砖都不是白添的。
她有时候想,这就像是从前在草原观看围猎,猎手观察和等待的时间,总是比出手jsg的时间要长上许多。有时甚至还要在情况突然生变时,忍耐住冲动,及时收手,等待下一次机会,往往酝酿得越充分,才越能一击即中。
她缓缓将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里,拿到旁边瓷灯上一把火烧了,随后起身披衣走到书房里,从案边大柜的一个暗格中,抽出了一个小锦匣。
她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叠花笺,这是太虚观小义在鹤栖观每次派人送香时,递出来的藏头诗,记录着开景帝微服来访的时间,这两年似乎是愈发频繁,从半年一次,到两三个月一次,都是来向清风道长问卦的。
他之所以如此依赖这老道,全因当年夺储之事步步被他算中,而陷姬平于不忠不孝的巫蛊祠祭证物,也皆出自清风之手。
姬婴反复看着那几张花笺,半晌后将花笺都收进锦匣放好,悠悠抬手研墨,提笔也写了一首藏头诗,等墨晾干,她叫了一名暗卫进来,让那人明日一早出城送去鹤栖观。
又过几日,洛阳城中的雪越下越大,休朝第二日,宫中照例开了一场宗室家宴,众宗亲都带了世子进宫赴宴。姬婴牵着姬嫖走进重华殿内时,见姬云才刚落座,正在朝她招手。
姬婴笑着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姬嫖也亲亲热热地跟姬云问了好,等众人都落座后,却见东侧上首位置一直空着,太子姬月迟迟未到。
眼看着圣驾马上进殿,若在帝后来时太子还没到,这是大不敬。
姬婴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姬星那边瞟了一眼,见他正兀自喝茶,神态自若。她刚收回目光,便见姬月沉着脸走进殿中,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还没等姬月落座,便听殿外宫人唱到:“圣驾到。”众人一听忙都站了起来。
方才姬月匆匆进殿的身影,却被老远坐在步辇上的开景帝瞧了个正着,于是等帝后进殿在上首安坐后,开景帝开口问道:“太子今日何故晚来?”
其实方才姬月是在来的路上,被一位御前宫官拉着说了几句话,虽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话,但那宫官常日在两仪殿书房里伺候,他身为太子私下跟皇帝书房宫官说话,叫人知道了不好,于是他起身低头说道:“进宫路上遭雪污了袍摆,方才在偏殿更衣,故而来迟。”
开景帝看了他两眼,没再说什么,叫他坐下了,随后吩咐开宴。
这日席间气氛却有些微妙,尤其姬月因近日江南贡生舞弊被告发一事,心中不大痛快,那几个江南世家平常也同他有些往来的,为此事,他又有几个得力的地方官员遭到贬黜。
虽然对他本人影响不大,但这几年因大大小小各种事,他手下的官员,也换了好几拨人。他知道这是父皇有意打压,免他受制于臣下,来日尾大不掉。
但这还是让他感到十分憋屈,这个太子当到如今,竟是越当越窝囊。
因他心中有事,宴席上几次开景帝问话也是心不在焉,甚至答非所问,弄得开景帝十分不快,全靠姒皇后在一旁圆话,才将这日宴席勉强维持下去。
姬婴坐在席间,默默观察了一整晚,到散席时,她在上步辇前回身给姬星递了个眼神,时机已到。
这一年冬日,宫中仍是在一片祥和中迎接了新岁。二月初二大朝会之后,又有二月十五一场太虚观打醮,开景帝也出宫前去观看。
原本这日一切顺利,不料午后开景帝起驾前,几个御前侍卫拿住了一个从道观角门往外走的道士。
此时圣驾在观中,各处都是不许人进出的,那几个侍卫拿住一看,竟还是个熟悉面孔,是被废了驸马头衔后出家入道的姞三郎。
他被拿住后,身上掉出了一个荷包,其中一个侍卫拿起来一看,里面装着两张纸条。一张是太子姬月的生辰八字,一张是道符,符纸一侧小字写着:“太上赐帝位”,几个侍卫见此事不小,忙将他扭送到了御前。
开景帝接过那张符纸,一看就知道是清风道长亲手所画,因为二十多年前,他也曾为自己画过此符。
他看着那符,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当即叫御前侍卫将太虚观内所有道士扣押于偏殿,只将姞三郎单独拿住,随后又命人叫来姬月,让四个宫官前后押着他,随圣驾回宫去了。
这事来得突然,道观内众人和随行宗亲见状都十分惶恐,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等开景帝起驾后,众人才被宫官陆续带出太虚观,随后宣了开景帝口谕,令众人不准私下议论今日打醮之事。
姬婴这日也在场,低头听完口谕,等宫官走后,才回身往自家车子走去,其余人也都面色惴惴,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这日姒皇后因身上不适,没来参加打醮,不承想竟出了这样大事,圣驾回銮时,她听宫人急急来报,忙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开景帝很没好气:“怎么回事,你该问你好儿子,就这么着急要即位了?”
姬月这日也是莫名其妙,他实在不知姞三郎身上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见开景帝动怒也不求饶,只是坚持说不知此事,从未请人画过什么符。
姒皇后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只说其中必有蹊跷,应当先问过姞三郎再说,又见开景帝正在气头上,不准姬月出宫,便命宫人将姬月带至含章殿思过。
原本开景帝还一连声叫人速带姞三郎来,但姒皇后见他正在气头上,担心拷问结果不利姬月,便安抚了半日,只说叫宫人好生看押,等圣人明日冷静些,再传姞三郎前来细细审问。
开景帝心中对此事其实也有些抗拒,并不愿面对太子果然有心谋反的可能,见姒皇后劝解,也摆摆手往后走去:“罢,明日再审。”
不想第二日一早,看押姞三郎的宫人匆匆来到正宫急禀,说姞三郎死在了看押偏殿内,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初步判断是惊惧过度而亡,这个变故却对太子大为不利。
姬婴这日早早同姬云一起进了宫,前来劝慰圣人皇后,说此事来得蹊跷,恐怕是有人暗中污蔑太子,还要细查才是。
开景帝经过昨日一整晚前后思量和姒皇后的开解,也觉得不能光凭此事就给姬月定罪,于是又叫人去太虚观详查,但仍不准姬月出宫。
于是姬婴姬云二人再度请了旨意,要一同去含章殿看望姬月,也好从旁劝问。
姬月昨日在含章殿内彻夜未眠,此刻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见她两个来看他,又有姬云悄悄问他,这事究竟是不是他干的。
他见亲妹妹居然这样看他,在桌上锤了一拳,愤愤说道:“难道就因为先帝在时有过太子谋反,到我这里就也会谋反?我没那么贪婪,也没那么蠢!”
姬婴坐在一旁,听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姬平,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冷静说道:“我想大哥一定是遭人算计了,此事必是人有备而来的,眼下要紧是先劝舅皇息怒,才好细查此事,还大哥清白。”
姬月也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听她这样说,只是十分感动,不觉红了眼眶:“不想这么些人里头,唯有阿婴妹妹从头至尾信我。”
第98章 断肠声
三人在殿内说了一会儿话, 便有宫人前来禀道:“皇后娘娘请二位殿下过去一趟。”
姬云先站了起来,转头对姬月说:“大哥,我们不好在这里久留, 你自珍重,父皇定有圣裁, 可以还你清白。”说完伸手拉着姬婴一同出去了。
姒皇后坐在椒房殿里,神色凝重, 见她二人走进来,也没像往常那样闲话两句, 只是问姬月境况如何。
姬云将含章殿内的情况说了,听闻姬月形容憔悴,姒皇后也跟着心疼,又不好直接去看他, 只得回身命宫人,传椒房殿这边小厨房,做好餐食送去,又命身边一位嬷嬷,替她带话劝慰姬月。
姬婴也在一旁跟着劝了姒皇后一回,只说此事圣人定能查清,请她宽心, 又见她似乎昨日也没有睡好, 所以说了几句话后,便同姬云一起告退出去了。
离宫前, 姬云还向旁边宫人问了问父皇何在, 听说他在两仪殿听禀太虚观所查详情, 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二人一路默默走着, 在宫门外各自上车回府不提。
这边开景帝在两仪殿内,听了半日太虚观的事,见御前的人查到那荷包中的道符,jsg虽然的确是清风道长亲笔,但并不是新画的。
二十多年前,清风给他画的那符纸本有三份,在祭坛上烧了一份,另外两份则保存在太虚观内,这次出事后,清风等人前去一看,果然丢了一张。
姞三郎荷包中的那符纸,便是做了翻新的那张旧符。
得知此事,开景帝才消了几分气,这些年清风道长一向十分谨慎,从不曾与任何宗室私下有过往来,跟太子更是不熟,于是开景帝又令人前去详查姞三郎,看他盗符是否是太子授意的。
等那人领命而去,忽然又有宫人急禀:“关中突发特大地震。”开景帝闻言大惊,接过奏报一看:“前日寅时,关中华州空中突发巨响,地裂泉涌,房屋陷于地中,平地突成山阜,第二日又一连数震,官吏军民死伤无数。”
他眉头紧锁地看着那奏报,只觉得心中惴惴,昨日刚羁押了太虚观道士,今日报应就到了,于是他将那奏报放到一旁,先一连数声叫人前去放了太虚观众人,然后才召左相右相和中书令,以及户部工部兵部尚书速速进宫。
几位重臣接诏后,皆急急更衣入宫,在两仪殿内商议对策,午后又有急报从华州旁边的长安发来,称华州余震未消,长安太守已派了城防军前去救援,初步估算还有数万人压在倒塌房屋之下,请求朝中派遣军队支援。
两仪殿内众人为这件大事议了半晌,将附近军区调度和赈灾章程议定后,火速经中书省下发文书,一面先行调派华州附近军队前去救援,一面限各部三日内,将赈灾钱粮清点筹措完毕送往华州。
第二日一早,姬婴也听说了关中地震,她先是一惊,随即冷静下来想了想,并没有去打听此事,只是遵照姒皇后懿旨,来到梁王府上慰问病中的姬星。
姬星自从二月起就病了一场,前些天也没有去参加太虚观打醮,这病是她二人事先商量好的,他服用了姬婴给他配的丸药,就是为了在姬月出事这个节骨眼上,避开些嫌疑。
他这日停了药,气色已恢复,但还是装病歪在榻上,见姬婴直接来访,本还有些意外,后来听她说是奉皇后之命来的,这才冷笑一声:“她还是不放心我。”
“放不放心,走到这一步也难回头了。”姬婴坐到他榻前,“这次关中事大,若照往常,应该过后几天还要派太子前往灾区视察,但如今他定是去不成了。”
姬星低头想了想:“我虽有心要去,但这个节点上,我更不宜出风头,妹妹先前送来的丸药已吃完了,今日若带了新的来,我还得接着服用。”
姬婴见他主动问药,低头一笑,将带来的丸药放在了榻桌上:“二哥是聪明人,华州赈灾由阿云去最合适,只要二哥信我,我定保你坐上皇位。”
他看了她片刻,又拿起那盒丸药打开瞧了瞧,随即朝她轻轻一点头,她也没再多说别话,起身告辞,转身飘然而去。
因发生了关中华州地震一事,太子姬月的疑案也便顾不上了,太虚观洗脱了勾结储君的嫌疑,姞三郎那边又是死无对证,也不好一直将姬月拘在含章殿内。经姒皇后多次劝说后,开景帝同意放姬月回府,但卸了他身上一切职务,只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
这日长安又有最新奏报发来,因附近军区调派及时,许多压在房屋下面的民众,都被解救了出来,但各处临时安置的棚屋不够,粮食也缺,再请朝中调派物资。
此时已有朝中派遣的钦差带着物资赶往华州了,但这样大事,依例还该有个宗室坐镇。
如今姬月闭门,姬星据说又病着,开景帝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头痛,但他还是觉得姬星办事得力些,于是叫了个宫人进来:“去看看二哥儿好些没有。”
那宫人才去,忽又有人来报:“长乐公主求见。”
片刻后,姬云被御前宫官引进了书房,她先行了个礼,随后开门见山说道:“父皇,大哥闭门,二哥病着,他们去不了华州,我去。”
姬云这日前来自荐,也是姒皇后的主意,只因昨日姬婴进宫向她说姬星气色见好,想来无大碍了,听说华州出事,还挣扎着说要去请命。但这样重要的差事,姒皇后并不想叫姬星趁姬月闭门思过,前去出风头,于是只下懿旨让他安心养病,随后又叫了姬云来,让她前去领差。
开景帝抬眼看了看她,皱起眉头:“你?你能够行吗?”
姬云一听有些不服气,挺起胸脯:“我有什么不行的?父皇不能这样小瞧人。”
开景帝摇了摇头:“我只想着你年纪比他们小些,又没办过这样差事……”
“凡事都有第一遭,我绝不会给父皇丢脸的,让我去吧。”
见他仍在犹豫,姬云走上前递了一份条陈。
开景帝接过来看上面写着,从华州就近的几个府衙粮仓调派赈灾粮,再由京中后续补上,可以节省许多时间。具体调度计划都是姬云亲笔,写得很有条理,十分可行,他这才点点头,放下条陈:“好,你也是该独当一面了,这次就派你前去赈灾。”
说完便召宫人进来传旨,因事态紧急,姬云也没在京中耽搁,晚间回去收了东西,第二日便换上了一身军装。为能快速抵达华州,她也没坐车,骑了一匹青龙驹,带上一队吏臣和禁军护卫,只打了两柄仪仗旗,往华州快马赶去。
姬云前脚才出京城,后脚姬星便又发起高热来,府上管事忙赶到宫中向姒皇后求旨请派太医。
等太医去后,几番说情况甚险,足足忙了两三日,才将病情稳住,但姬星还是仍旧昏睡不醒。姒皇后在宫中听太医来报,见他这次果真病得凶险,打发人送了些补品,叫他安心养着。
姬云离京十天后,又有长安发奏报来,说华州灾情已大有缓解,但还有民众安置和道路重建等要务,仍需要姬云坐镇督管,于是开景帝又发了两道慰问圣谕,只叫姬云全权处理。
这日午后,姬婴从景园门口坐了车,来到了闭门已久的太子府。
她这日是奉皇后懿旨前来看望的,自从姬云离京,她不时进宫请安劝慰皇后,所以这日领了这差来看姬月。
太子姬月到此时已闭门思过一个月了,终日只是在后院闷坐,见姬婴来看他,竟不禁有些泪眼婆娑。
“大哥,你受委屈了。”姬婴来到他后堂屋里坐了下来,“眼下华州灾情已大有缓解,等阿云立功回来,再为大哥求求情,管保就无事了。”
姬月听了却只是摇头:“内中底里妹妹不知,父皇这次是动了大怒了,我这些天日日回想,大约是姞三郎从前听我抱怨过多次太子难当,才一时错了主意,为此赔上了性命。”
说完他又拿过案上散落的纸张,长叹一声:“我唯有以诗祭他罢,也算是兄弟一场。”
姬婴接过来看了看,都是些十分失意伤感的诗句,她又将那些纸张放回案上,只是劝道:“大哥千万不可这样过分自苦了,好歹为着皇后娘娘,也要保重自身呀。”
她在这里劝慰了一回,见姬月吃了些东西,又到后头瞧了瞧王后和世子,也劝了几句话,才告辞而去。
又过一个月,华州地震灾后正在有序重建,近日却又有一封密报发回洛阳,是赈灾钦差写来的,称事后调查发现,有几处本应该十分坚固的建筑,却在这次地震中最先倒塌。
京中派去的吏臣发现,那几处由工部承建的楼房,都有偷工减料的痕迹,才会在地震刚一来时就倒了。若按章程建造,绝不会压死那么多人,这次灾情,起码有三成官吏军民死于这样的楼房中,天灾之下,又有人祸。
而后续调查发现,工部之所以偷工减料,还是因工程款遭到克扣,而扣下来的钱,当年是被太子拿去给户部填帐用了。
开景帝闻之又惊又气,第二日在朝会上,还为此下了罪己诏,又说太子姬月办事不利伤及民众,定要废黜另立。众臣听闻慌忙跪倒一片,只说太子有错当罚,但国本不可动摇,就连一把年纪的左相,也颤颤巍巍jsg地跪下了。
开景帝见众臣抵死不同意废太子,气得一脚踹翻了御案,朝会结束后,他虽然没能废得了太子,但还是下诏停用了姬月的太子玺。
众臣见他在气头上,都不敢再去劝解,唯恐适得其反,都想着等他气消些,再缓缓进言。但这日午后,魏王姬婴忽然匆匆请旨进宫,跪在两仪殿外为太子求情:“大哥定是受人蒙蔽,打罚都使得,但国本不能废,望舅皇三思!”
开景帝在殿内听宫人说魏王正跪在太阳底下,只是冷冷说道:“她要跪就让她跪着。”
这时节已过芒种,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姬婴穿着朝服,在烈日下跪了一个时辰,受不住热,晕了过去。
开景帝在殿内听说仍然没有消气:“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送她回府,等她醒了,叫她收拾东西滚回邺城!”
姬婴被人抬回府后,直至天黑才悠悠醒转,这时一个暗卫闪身走进她的房间,朝她点了点头,这意思是消息已送到了。
此刻太子府内,有她去年回京后安排进太子府的暗卫,收到了姬婴事先定好的密令:“今夜三更,鸩杀姬月。”
第二日,太子府管事一大早进宫哭禀,说姬月收到停用太子玺的圣旨后,当夜醉饮毒酒自裁。这一突发消息震动朝野,上下忙乱了许多日,才将灵堂搭起来。
姬婴因上回在两仪殿外晕了过去,休养了数日,这天在几个执事搀扶下,缓缓走进了太子府。
她一进灵堂,见到姬月的牌位,登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大哥!你好糊涂啊!”
第99章 朝玉阶
姬婴跪在姬月灵前哭了许久, 声泪俱下诉说自己回朝这些年,多受太子关照恩惠,听得灵堂内其余人也皆潸然泪下。
姬月的王后因受打击病倒, 此刻在外主持丧事的,是前不久新上任的太子府詹事, 他在旁边只是劝慰:“请魏王殿下节哀。”说完又请旁边执事扶她起来,但她只是摇头长跪痛哭, 到后来又抽噎不止,竟在灵堂内晕了过去。
这日前来太子府吊唁的大臣不少, 魏王哭晕在灵堂,被簇拥着抬出去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众人听闻,她先是跪在两仪殿外, 为太子求情晕过去一回,好容易休养了几日起来,又逢噩耗在太子灵堂再度晕厥,无不感叹魏王是个忠君至诚之人。
开景帝这些时日也十分难熬,姒皇后听闻姬月出事,怒斥他匆忙下诏逼死长男,随后很快她便病倒了, 只吩咐宫人不准他前来看视。
他这日坐在两仪殿书房大案后, 面前摆着许多从太子府送来的纸张,都是姬月自裁当晚, 酒桌上摆着的诗稿, 句句都是委屈与挣扎。
他想着自己这长子, 在能力上的确有些撑不起太子重任,但这些年也算是尽力了, 架不住周围总有歪门邪道的人,出些馊主意带坏自己男儿。
开景帝将那些诗稿翻看多次,前些天的震怒,到此刻已冰解云散,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将诗稿放回案上,只是扶额不语。
这时,有个宫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为他换茶,这些日子因太子新丧,朝会已停了五日,他抬眼看了看那宫官,问道:“外臣有奏疏来吗?”
有是有的,而且不少,但这几日遵照他先前旨意,都由御前秉笔宫官暂时收着,于是那宫官说道:“回圣人,积压了十余封奏疏。”
“都拿进来。”
“是。”那宫官换完茶,刚要转身去取奏疏,又想起前些天圣人在两仪殿内,说让魏王滚回邺城的话来。但突然出了这么大变故,这旨意倒叫人有些拿不准了,于是又嗫喏问道,“敢问圣人,遣魏王回邺城的旨意,还宣吗?”
姬婴在太子府灵堂内痛哭晕倒的事,他已知道了,听见这一问,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宣了,就叫她在府上将养身体吧。”
随后他翻看了一回宫人送进来的奏疏,有几封是华州灾情奏报,现在民生已渐恢复,还有几封是为太子姬月请赐哀荣的,另外还有两封是请另立太子的。
他一一看过,但都没有批红,只是放到了一边,想了想,提笔写了道上谕:召长乐公主姬云,作速归京吊唁长兄。
就在宣旨宫官出城前一个时辰,早有姬婴派出的两个人,也出城往西去了,一个去凉州,一个去华州。
去凉州那人是负责联络妫易的,而去华州的那个则是奉姬婴之命,想办法把姬云拖在华州。
“不管用什么办法,让她推迟一个月回京,但不许伤她分毫。”
那名暗卫骑在马上,回想着姬婴这句吩咐,细细思量一回,打定主意,一扽缰绳,朝西疾驰而去。
圣旨抵达华州后,姬云听闻京中生变也是一惊,忙催人打点东西要上路。不料第二日一早,有许多民众聚到府衙门口,说华州新任太守任人唯亲,克扣救灾粮食,在姬云原本要经过的路上闹了起来。
这新任太守,是临时从北边延州调来顶差的,能力平平,姬云见状更加不放心华州灾民,只恐自己一走,好容易安定下来的灾区又要生变。
于是她叫停了车马,当即去往府衙处理此事,到晚间又写了一封奏疏,阐明华州情形,请旨晚些归京吊唁,随后在城内设了香案,焚香遥祭长兄。
开景帝这些时日强打着精神,将朝中诸事料理了一番,与华州工程问题有关的人,全部撤职查办,户部工部两位尚书,也引咎摘了乌纱帽,两部中还有一干侍卿侍中等待调查。
随后开景帝又下旨,以皇太子国礼厚葬姬月,而之前被他派去调查太子谋逆一事的人,也俱被召回。
先有太子薨逝,后有朝中动荡,这段时间京中官场上下一片人心惶惶,直到各部新上任的官吏就任后,才渐渐安定下来,这时候开景帝也才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
姬婴从太子府回来后,在园中将养了数日,终于渐好。听说舅皇病倒,她连续三日递了折子,请旨进宫探疾,这日终于有宫官前来,宣她午后申时入宫觐见。
她换上了一件石青色的过肩蟒纱袍,只戴了一顶黑纱嵌珠冠,一身简素地进了宫。这日却不是在平常的两仪殿,而是在开景帝位于东侧的寝宫皇极殿召见她的。
她走进皇极门时,见一人迎面走来,正是梁王姬星,他的“病”养了两个月,前不久终于见好,也由人搀着去了一趟太子府吊唁,认认真真在灵前哭了一通。
姬婴见他越走越近,忙站住了脚,拱手行礼道:“二哥身上好?”
姬星走上前也停了下来,点点头:“我已大安了,有劳妹妹记挂,我才看过父皇,本还要再去给母后请安,不想母后这日精神不济,没有召见,所以这便出宫去了。”
她闻言再行一礼:“好,请二哥保重身体。”
二人寒暄了两句,姬婴再度跟着引路宫人,往皇极殿里行来。
开景帝在殿中一连歇了数日,这天自觉精神好些,正坐在榻上用点心,见姬婴走进来,又想起她先前在两仪殿外,为太子求情的事来,只觉得到此刻,才终于不再总是从她脸上看到姬平的影子。
姬婴在榻前恭敬行了礼,随后欠身呈上来一个香盒:“臣制了三两凤髓香,最是清毒辟疫,今日特来献上,望舅皇早日龙体康泰。”
开景帝叫一旁宫人接过放在榻桌上,打开看了看,才点点头:“爱姪有心了,坐吧。”
姬婴这时才在榻前鼓凳坐下,因方才一直低着头,到此刻才终于抬眼看了看开景帝。这才月余不见,他竟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一般,两颊都凹陷了几分,看来长男自裁,着实对他打击不小。
她看了一眼忙又将眸垂下,开景帝沉默片刻,将手中盏放在榻桌上,想起这几日休朝,他命朝臣各自提名另立太子的人选,这日一早收上来的,多一半写的是姬星,另一半写的是姬月的长男世子姬华,还有零星几个人写的是姬云。
保举姬星的一众朝臣里,还有不少是曾为姬月办过差的所谓“太子党”,按理说这些人应该拥立姬华,或者是与姬月一母同胞的姬云,但许多人此刻却站在了姬星这边。
他想了一想,看向姬婴:“听说你近日时常去看望先太子的遗孀和世子?”
姬婴低头答道:“是,臣只想尽些绵薄之力,以报大哥旧日关照之恩。”
“今日有朝臣上奏,说应该立先太子jsg世子姬华为皇太孙,此事你怎么看?”
姬婴听他这样问,忙站起身来:“这样大事,臣如何敢议,不论圣上做何决定,臣只有竭尽所能报答大哥家眷,没齿不忘。”
开景帝看了她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你是个有情义的,朕原先竟轻看了你。”随后又道,“朕今日也乏了,你去罢。”
姬婴这才起身告退,等她缓缓走出皇极门时,回想着方才召对的内容,心中基本已确定,开景帝还是属意姬星为新太子,但是姒皇后那边,以及朝中还需要安排一番,才好发诏立姬星。
但她不准备给他留那么多时间了,她低头一面想着,一面跟随宫官走出上阳宫。
姬婴回到景园书房里时,已有她先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妫鸢,在这里等着她了。
“朝臣推举梁王者占多数。”
果然她所料不错,她低头想着,这些年开景帝在朝中大力提拔男官,颇具成效。那些人对于储君,不论原先自己属于哪个派系,首先就对女君大加反对。
所以姬云完全不在他们考虑之内,而若立皇太孙,姬月的世子姬华又太过年幼,若姬云从旁辅佐,这也让他们很不放心。
毕竟男人自古最是天生没良心,分明自己生于女人身下,却对女人有着最深的提防和恨意。
这种情况下,嫡系亲王里,只有梁王姬星是最佳人选。
她正想着,妫鸢又递来了另一份密报,是姬星派人递来的,里面是她问他要的,开景帝近日的起居注案记录。
这几日开景帝身上不好,姬星日日前去侍疾,但是对于父皇问自己关于另立太子之事,他只是流泪说父皇福寿绵长,不必急于另立太子,倒把开景帝哄得有几分感动。
因他这几日时常走动,宫中情况了解了不少,这起居注案也是侍奉汤药时看到的。
姬婴细细看着上面记录的,皇帝每日几时起,早膳所用菜肴,所进汤药丸药,歇晌时辰,以及晚间起夜等事皆十分详细,不过只有最近三天的内容。
这些记录,结合先前静千给她转送来的密信里,写着太虚观小义记录的,开景帝旧日从清风道长那里所开丸药配方。
先前因太子疑似谋反之事,他停了两个月丸药,后来太虚观重获恩宠,又照例给宫中送了三盒,从起居注中看来,近日他仍照旧在服用。
她送去的凤髓香,正是照着这些配的,香本身无毒,但与饮食丸药相克。只要接下来的日子里,那香不时在开景帝寝殿中点着,一个月内,必有国丧。
凤髓香的味道十分醇厚,开景帝这几日闻着只觉得遍体舒畅,但同时又觉得太医院给他开的方子不甚有效用,都没有闻香来得舒坦。
他卧病这些时日,朝中都交给了两位宰辅主持,左相每隔一日进宫请安,将些要紧事同他讲讲。这些天眼见着他愈发瘦了下去,左相虽不言,但心中也觉得恐怕有些不妙,所以连续两日询问皇储之事,但都没有得到明确回答。
这一日夜间,开景帝突然在梦中惊醒,胸口异常发闷,忙召了太医来瞧,折腾了一整夜,服下药才觉好些。他到这日突然想到,若自己梦中崩逝,储君未立却是不好。
于是他第二日在病榻上召了几位重臣来,说要立梁王姬星为储君,又因姬星未曾参与过许多重要政务,还另外立了三位顾命大臣辅政。
又过一日,他听御前一位宫官说近日姬华病了,魏王连日前去看视。他又想了想,姬星从前多吃姬月刁难,日后即位,难免对曾被议储的姬华有所忌惮,于是他连夜召来秉笔宫官,说要修改遗诏。
这日左相一早来到政事堂,便见有宫官拿着圣旨在此,又见魏王姬婴竟然也在这里。
等人到齐后,众人听完了旨意才知道,是开景帝在立储遗诏中做了一处修改,将原先的三位顾命大臣改为了四位,而新增的这一位,正是魏王姬婴。
众臣在政事堂领完旨意,又到皇极殿觐见,开景帝这日难得精神尚好,换了一件鸦青色暗纹龙袍,头上戴着一顶碧玉冠,端坐在正殿,就朝中诸事又吩咐了两句,另外宣梁王这日午后觐见,便叫众人跪安,只留下了姬婴。
等众人一走,正殿宫人也都退了出去,开景帝忽然感到有些乏累,对她说道:“这玉冠压得朕头疼,扶朕回偏殿罢。”
姬婴见殿中已空,各处门窗也按照她的吩咐关了起来,回头冷冷看着他:“这顶玉冠,是皇姥姥留给我母亲的,舅舅抢了来戴在头上,自然是该头痛。
第100章 趋丹陛
开景帝听见这话不禁有些恍惚, 开始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一字一句他都听得很清楚,再看此刻站在阶下的姬婴, 全没了往日的恭谨温和,一张冷面凛如寒铁。
这样的表情却让他有几分熟悉, 是姬平,他又在她脸上看到了长姊姬平的影子。
震惊片刻后, 他又冷静下来,只是沉声怒喝:“你说什么?”
姬婴见状转过身来, 面朝着他低头轻“嗤”一声:“偷来的江山,不是坐久了就成了你的,从前我母亲吃过的亏,也叫你的太子浅尝了一些, 现在轮到舅舅你,体会一下先帝临终前的痛苦吧。”
开景帝怒睁着圆眼,伸出手来指着她:“是你!是你把太子……”
姬婴不等他说完,悠悠开口打断他:“当然是我。”她一面说着,一面缓步走上御阶,“扳倒一个太子有多难,舅舅应该很清楚, 但也是他自己不争气, 才叫我三五年间便得了手。”
她是从中间的御阶走上来的,那是只有皇帝能走的地方, 开景帝见她如此僭越, 气得就要站起来, 但却因心火暴甚,一阵气血逆乱, 竟似要上冲脑脉,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迟钝起来,丝毫动弹不得。
这时姬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龙椅上的他,御座两边的立式仙鹤熏香炉里,还正在袅袅散出轻烟来,凤髓香的味道充斥着这间大殿。
先时这味道,确实能让他感到筋骨舒畅,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这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他的喉咙,几乎让他窒息。
他看着她在面前静立睥睨,神情简直跟年轻时的姬平一模一样,他最讨厌长姊摆出这样的姿态教训他了。
原来面前这姪女,从前那些谦逊,那些恭谨,全都是假的,从他十五年前第一次在鹤栖观见到她开始,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就都是假的。
从前的一幕幕开始在他眼前不断闪现,让他在暴怒之后,忽然又自心底生出一阵阵恐惧。
“来……来人……召禀……”
“召禀笔宫官?想改遗诏?”姬婴又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看着他,狡黠一笑,“舅舅,来不及啦!”
话音刚落,只见姬婴直身扬手,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连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但他还是听清了她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这龙椅你也坐得尽够了,是时候把我母亲的皇位还给我了!”
这一掌气得开景帝裂眦嚼齿,终于血随气逆,溢出脑脉,气息全都闷在胸口,直挺挺往后倒了下去。
姬婴见他还怒睁着圆眼,只是口鼻已没了气息,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上前一步,伸手将他双目合了起来,又等他脸颊上的掌印渐渐消去,才抬起头来,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她走到一旁高案边,将案上几封奏疏全部拿下来扔在他脚边,才跪地大声哭喊道:“舅皇!舅皇!快来人!快传太医!”
因开景帝这些时日在后殿养病喜静,不愿看人来人往,宫官都往偏殿撤远了一半,加上这段时间魏王时常进宫侍疾,伺候汤药和搀扶,都是魏王亲自上前,无需旁人在侧。
这日宫人们也都以为开景帝召完群臣后,还有要事同魏王交代,等说完话便直接由魏王扶他回偏殿,所以此刻都在东偏殿里侯着,忽然听到正殿传来喊声,众人才匆匆忙忙从偏殿赶来。
只见开景帝瘫倒在龙椅上,魏王姬婴跪在御座前,正伏在他腿上哭喊,一众宫官皆大惊失色。
领头的御前宫官忙吩咐几个人上前搀扶,一面叫另外几人速去请太医。
但那jsg御前宫官眼见众人将开景帝抬到藤椅上时,发现他面色铁青,知道太医恐怕也无力回天,又见魏王还跪在那里只是哭泣,忙走上前劝道:“殿下,圣人病了这些时日,这也难免,还请殿下给咱们拿个主意,眼下是先请示皇后,还是先请梁王进宫?”
姬婴低头想了想,说道:“舅皇已有诏,命二兄即位,还该先请他进宫来,皇后娘娘病着,不好惊动,等太医先来看过,我再去向她禀明。”
此刻姒皇后已经知道皇极殿出事了,自从太子姬月薨逝后,她便一直在椒房殿内休养,人虽未涉朝堂,在前殿打探消息的耳目却一直都在。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盘算着推立姬云或姬华为皇储的事,早在月前,她还给远在凉州的胞弟姒丰发了信,让他收整好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但凉州毕竟路远,而开景帝一向对兵权管控甚严,整个洛阳城的禁军,包括京畿地区府兵,全部由皇帝本人单独掌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不能走武力政变这条路。
在她看来,最好的方式,还是通过立储。前几天她听闻,开景帝召了几位重臣议储,似乎是要立姬星。
她本来没把那个病歪歪的次子放在眼中,前阵子见他病得快死了,还想着省得脏自己的手,没想到开景帝病中这样仓促做了决定。
但是只要未行册封,一切就还都来得及,她这日才派了人,打听遗诏和册封储君的消息。因开景帝总是思绪反复,常会修改诏令,只要册封日子没定,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就算册封日子定了,她也还有一步险棋可走:赶在册封典礼之前除掉姬星。
不料那人刚走没多久就回来了,说开景帝晕倒在了皇极殿内,上下消息严密封锁,御前宫官匆匆去请了梁王和几位重臣进宫。
她听闻不禁心下一沉,按照她先前收到的太医院脉案和起居注来看,开景帝还没有病到会随时驾崩的地步,若果然天有不测,在这个节点上,却对她十分不利。
这时,梁王姬星已在皇极门外下了步辇,其余几位重臣也都由掌印宫官宣进了宫中,俱在前面观风殿候着。
开景帝的最新遗诏,是这日早晨刚刚召几位政事堂重臣宣的,原本这日午后该是梁王进宫谢恩,再择日册封太子,不想开景帝竟突然驾崩。
姬星跟着宫官走进皇极殿内,见到外面正殿中跪了许多太医,走进后面寝殿,又见这里也跪了一屋子太医,魏王姬婴此刻跪在榻前,回头见他来了,登时泪如雨下:“二哥,圣人他……”
这时跪在姬婴旁边的太医院院判,向姬星行了个大礼:“殿下,圣人已殡天了。”
姬星闻言,踉跄走到榻前跪了下来,失声痛哭半晌,才回头问那院判:“昨儿我来请安,父皇分明气色见好,如何就这样突然?”
那院判低头答道:“回殿下,圣人的病,本乃阳虚不能制阴,又被奏疏中不当言语所激,以致急火攻心,气血逆乱,臣等无力回天,甘愿领罪。”
姬星听他这样说,忙问是什么奏疏,一旁宫官走上来递给他看,原来是几封不赞同册立他为太子的严词谏诤,于是又伏在龙榻上哭了一回,才被姬婴劝住:“二哥,舅皇今日已有遗诏,请召观风殿内众臣进殿听宣吧,皇后娘娘也还病着,皇极殿就交与二哥,我好往椒房殿将此事说与娘娘知道。”
姬星沉痛地点头说道:“好,有劳妹妹缓缓说之,小心劝慰母后。”
等姬婴来到椒房殿时,姒皇后已换上了朝服,神情肃穆,对她说道:“皇极殿事我已知之,扶我过去看一眼罢。”
不多时,姒皇后在皇极殿外下了步辇,姬婴忙走上前搀扶,此时一众朝臣已被宫官领进皇极殿正殿,见姒皇后进来了,忙都转身朝外行礼。
她扫了众人一眼,只说一句“平身罢”,便往后殿走去,果然见开景帝遗体正在榻上,她上前看了看,这还是自姬月去世后头次见他,已瘦得十分厉害,半晌后,她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不曾掉一滴泪,回身说道:“听闻圣人已有遗诏,就在正殿宣读吧。”
姒皇后说完转身又来到正殿,见几位重臣都在这里,遂走上御阶坐到龙椅上,命人宣读遗诏。
这时御前掌印宫官拿出一卷黄色卷轴,姬星在最前面跪了下来,姬婴则跪在他斜后方,其余众臣亦在她二人身后跪了下来。
只听那宫官宣读道:“朕以菲德,获嗣祖宗大位,忧劳夙夜,弗克负荷,已有二十五年矣,今疾不复起,盖天命也……皇次子姬星,仁明刚正,德器夙成,宜嗣皇帝位,由左相嬴尚、右相姞凡、中书令姚瑞、魏王姬婴四位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方可施行……宗室亲王蕃屛任重,谨守封国,着各处总兵安抚军民,勿擅离职守,诏谕中外,咸使闻之。”
姒皇后坐在上首,听到遗诏中那句“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方可施行”,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又想朝中众臣如今派系各异,姬星这皇位坐不坐得稳,亦未可知,于是她决定还是先静观局势,再看情况定下一步计划。
宣读完遗诏后,宫中各处开始着手准备开景帝丧仪,并为其议定庙号为英宗,新帝姬星依照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拟定新年号为“延兴”。
京中的禁军指挥部和宫禁内卫,早在开景帝卧病前,就提前做好了新一轮换防部署,拱卫京师的神策军、虎贲军和守在上阳宫的皇帝内卫,号令各军的虎符全部收在皇极殿内。
在宫官宣读遗诏当日,就移交给了新帝姬星,所以京城和宫禁内外,倒都没出什么乱子。
开景帝驾崩十日后,长乐公主姬云也匆匆从华州赶了回来,其时各处大事已定,也已行过了大殓典礼,只等她回来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
她在灵前哭了一回,随后被姬星指派负责主持起灵送葬等事,这时中原各省都已收到了丧报,纷纷向新帝发来告慰请安折子。
身在凉州的敬山侯姒丰,同时收到了朝中邸报和长姊的密信,令他暂且按兵不动,于是他也装模做样地在府衙朝着东方哭了一通,随后写了封请安折子递送京中。
十数日后,朝中又为大行皇帝出殡下葬,上下忙乱了多日,到新帝姬星服丧已满时,京城已经进入深秋。
这两日天气不是甚好,白日里也总是灰蒙蒙的,路上风也大,但九月初七吉日已定,姬星还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举行了登基大典,先完成了祭先皇妣和告庙仪式,随后在观风殿召见百官。
现已由皇后升做太后的姒羌,这日穿着朝服坐在龙椅之后,看着姬星穿着裘冕缓缓走进殿中,只觉得心头一拧,原本应该穿着这裘冕走进来的是姬月,到头却便宜了姬星,但她并未表现出来,仍然神色庄严地看着众人。
姬婴这日也穿着一件新赶制的绣金蟒袍,站在观风殿的龙椅右侧,因她位列四大顾命,却是唯一没有三省六部职司的宗室。为此,姬星在典礼前给了她一个中书侍卿的职衔,她到此刻,才算是真正跻身于朝臣之列。
她站在龙椅旁边,看着阶下黑压压一片朝臣,不禁回想起当年去柔然和亲的事来,她为回朝花了九年,回来后,为了能有资格站在这朝堂之上,又花去了五年,而接下来的路,也不知还要走上多久。
但是没有关系,她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这时姬星已经走上御阶坐了下来,她微微转头,看着身穿龙袍的新帝,又看了看他身下御座。
她离那把龙椅,正如此刻的站位,仅有一步之遥了。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