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煜儿睡梦中动了一下,蔡皓年连忙低头拍孩子。
马康安顺着李红莲的目光看去,他低吼:“看什么呢?恋恋不舍的话,你留下好了。”
李红莲立马收回了目光。
余嘉鸿立马冷脸:“马老板,有点男人的风度。如果你的心量没那么宽,何必娶一个跟前夫生过两个儿子的女人?”
他又转身看李红莲,带着遗憾的口气:“小舅妈,这样的人,兴许可以共事,但是……我建议您好好考虑考虑。您还记得我对您的评价吗?您是有本事的人,靠男人只能掩盖了你的光华。”
“余嘉鸿,你不要挑拨离间。”李红莲忍无可忍,“如果不是你妈在搅和,我不会到今天。”
“小舅妈,搀你进有佛的庙里,你不去。全是妖魔鬼怪的野庙您走得飞快。”余嘉鸿无语地说,“好走,不送!”
蔡皓年听见外头好像起了争执,他抬头看,只见李红莲快步跟着马康安走了。
余嘉鸿走进孩童休息室内,已经八点多了,有得小娃娃玩累了,在里间的小床上休息,像宝儿和珑儿两个丫头精力还很足,一边张嘴接佣人喂的云吞,一边还在搭积木。
他走到大舅舅身边:“大舅舅,龚老板和查理想要见您。”
余嘉鸿弯腰抱煜儿,小家伙醒了,从蔡皓年的腿上爬了下去,找姐姐们去玩了。
蔡皓年想要站起来,发现很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腿都麻了。
他敲了敲腿:“那两个来了,怎么又走了?”
“二表嫂听见马康安侮辱小舅妈,二表嫂跟马康安吵了两句。被大表哥给请走了。”余嘉鸿说。
“侮辱?”蔡皓年疑惑。
余嘉鸿笑了:“二表哥不是喜欢跳舞吗?我就让他请小舅妈跳一曲,务必让小舅妈像以前跟您在一起的时候,成为全场焦点。我呢!跟查理和龚老板他们聊天,用英语聊。这个马康安不是不懂洋文吗?就要着急找小舅妈给他翻译,他看见小舅妈跟二表哥跳舞跳得正来劲,您说会怎么样?”
听着外甥跟他说,他如何顺势挑拨马康安和李红莲的关系。蔡皓年想起在星洲的时候,外甥跟他分析马康安、张义松和鲁盛扬的性格,哪个可以单刀直入,哪个要隐晦提醒?
他当时觉得外甥这个心思有点可怕,而且这些心思手段也用到了他身上。不过后来想想,要不是外甥自己还看不清李红莲的真面目,把秀英给气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蔡皓年和外甥一起去宴会厅,纵然今天说是鸿运公司的酒会,这几日亨通银行挤兑,股票大跌是焦点。今天亨通的蔡皓年一直没出现,也是让人觉得意外,现在他的前姨太太一走,他就出现了,大家心里也就明白了,恐怕是不想见姨太太的缘故。
大家也能理解,一个银行大亨,大老婆离婚,小老婆闹着要出去工作,最后上了对家老板的床,解除契约了,还反咬他一口,亨通伤筋动骨,差点就垮了,好在还有个好儿子和好外甥,关键时候替他撑一把。
想想都替他唏嘘,又免不了要说两句,红粉骷髅要人命啊!
蔡皓年拿了一杯酒去龚老板和查理那里,说起银行相关,蔡皓年侃侃而谈。
众人这下心领神会,今天这个酒会实际上还是要解决亨通危机。
酒会结束,蔡家一家子一起去余嘉鸿的房间,商量后续。
二表嫂把马康安的表情学得十足:“李红莲真的以为天下的男人全吃她那一套吗?这个马康安,明摆着和她是互相利用。”
“行了,行了!我们也说得够清楚了。不过她肯定认为我们是在挑拨离间,没安好心。”蔡运通说。
二表嫂上上下下扫了蔡运通:“我们是没安好心啊!”
“是没安好心,但是我们打的都是明牌。我们都提醒了他们,最好的出路在哪里。马康安已经骑虎难下了。张义松和鲁盛扬对亨通一直想要来香港银行业分一杯羹。经过今晚亨通的危机已经完全解除。应付好明天早上的兑付之后,伴随市场传闻,亨通银行股价一定会飞起来,这就是我们要用什么样的法子,让张义松和鲁盛扬买入。那么我们手里的股票,刚好可以在股价飞到他们不敢下手的时候,打压一下,但是价格必须维持在比较高的位子,以达到最大的获利。这个就要大表哥来操作了。”
“我会注意的。”蔡运亨说。
“舅舅。”余嘉鸿叫蔡皓年,“您回去跟运顺和运畅说一下,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过年后去美国。让小舅妈相信,你是真心实意想要离开了。”
“好,我回跟他们说的。”想起两个儿子,蔡皓年头疼。
“但是,舅舅刚才我跟龚耀信聊了这么久,他希望有一个熟悉香港银行业的人,能帮他们香港的分行扶上正轨。所以我想等出售亨通后,推荐您出任耀信银行香港分行高级顾问。”
“啊?”蔡皓年皱眉,“嘉鸿,我老了,我累了。我和你阿公都商量过了,我们老兄弟俩去美国颐养天年了。”
“爸这样也好,红姨跑大昌去,害亨通。您就跑耀信去,到时候把仇给报了。这叫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蔡运通说道。
二少奶奶说:“虽然没有她给您戴绿帽,挖墙角狠,好歹也出口气。”
蔡皓年知道小儿媳故意的,他也没办法否认,他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没了斗志,我也无意去报复谁,只想离开香港,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几日清闲日子。”
余嘉鸿摇头:“舅舅,我请您出任耀信银行的高级顾问,压根跟报复红姨无关。而是希望能您救同胞的性命。”
“救同胞的性命?”蔡皓年一下子不能理解。
“是。我在星洲就跟您分析过,国党的汪副总裁坚决要跟日本谈判。那日在星洲的酒会上,您也看到了,张义松一直鼓吹要和平谈判,鲁盛扬既然能跟他结盟,他们是一丘之貉。如今尚未沦陷的区域,海港大多被切断,交通也被堵截。南洋作为国内抗战资金的主要来源之一,若是这些人做大了,占了优势。他们鼓吹和平,放弃抵抗。本来重庆那里贪腐,无底线的焦土政策,已经让南洋的华人寒心。他们要是再得势,会不会让更多的人,倒向投降派?”
蔡皓年点头:“确实如此。”
“日本打到现在,整个消耗已经很大了,供养自己的军队都很吃力。成立的伪政府,必然要有钱财来源,一个就是海关关税,还有一条路就是海外华人捐赠。如果这些人带头给伪政府捐钱,这些钱都会成为射向同胞身上的子弹。”余嘉鸿说道,“而且张义松和鲁盛扬算是南洋有实力的华商。”
蔡皓年沉吟了一会儿,重重点头:“既然如此,我就留下,好歹一把老骨头也能做点事。”
“另外,《田中奏折》里写明日本侵略,分成大陆策略和海洋策略,攻占中国是大陆策略,南洋是在他们的海洋策略里,日本入侵南洋只是时间问题。《论持久战》的论述很详尽,日本进攻南洋一来切断国外对中国的补给,二来独占西南太平洋。所以我们自己要知道,不能相信英国人不会放弃香港或者星洲,只要日本南进,我们就要注意了,如果不是必须留下,能走的人就尽快走,千万千万不要再留在这里。”余嘉鸿跟表哥表嫂再次强调,“我和应澜,估计过了年就要回国内,恐怕没机会给大家预警,你们千万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
“知道了。”蔡运亨说,“在港的家人,我会关照好的。你们夫妻俩也要珍重。”
余嘉鸿和叶应澜送舅舅一家人出门,蔡运通抱了抱表弟:“照顾好老婆,等你们回来,我们一大家子一起吃团圆饭。”
“嗯。”余嘉鸿抱着表哥。
二表嫂抱着孩子,她笑着说:“到时候我们煜儿和珑儿可以带弟弟妹妹们玩了。”
蔡皓年摸了摸外甥的脸,他眼睛有些湿:“舅舅等你回𝔀.𝓵来孝敬呢!知道不?”
“我一定会回来的。”余嘉鸿想起上辈子等他回来,舅舅也已经不在人世,他抱住舅舅,眼泪落下,“舅舅要长命百岁,要看我们都儿孙满堂。”
“说好的。”蔡皓年捧着外甥的脸笑,“坏小子,一肚子坏水。我走了。”
蔡皓年坐车回家,踏进家门,管家女佣迎接了上来:“老爷,两位少爷都没吃晚饭。”
蔡皓年上楼去,敲运畅的房门:“运畅,睡了吗?”
没听见回答,他推开了门,看见两个儿子坐在沙发上,眼睛红得像兔子。
“你们怎么了?”蔡皓年问,
运畅过来抱住蔡皓年:“爸爸是不是,只想要大哥二哥的孩子了,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
蔡皓年头疼两个孩子,他认为这些年两个孩子跟着李红莲,言传身教之间,已经学了一身只想着自己,不想着别人的小家子气。但,他们都是他的亲骨肉,自己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疼?
“傻孩子,爸爸怎么可能不要你们。你们是爸爸的幼子啊!”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给儿子擦眼泪,“都已经是小伙子了,怎么能随便就哭呢?而且,晚饭怎么能不吃呢?爸爸去让李姨给你们做点东西,好不好?刚好,爸爸在酒会上也没吃饱。我们一起?”
蔡皓年带着儿子一起下楼,父子三个一起吃东西。
“运顺、运畅,现在时局动荡,日本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来,爸爸想把银行卖了之后,带你们一起去美国。本来你们也到了要去留学的年纪。刚好去适应适应那里的语言环……”
蔡运顺停下筷子,打断蔡皓年:“爸爸绕来绕去,实际上是想去找大妈吧?”
第152章
第二日早上,蔡皓年和两个儿子吃早饭,儿子们吃西式早餐,他吃粿条。
昨晚父子之间不欢而散,今天吃早饭也没句声响,他们不想去美国,那就好好说,不要扯什么,他要去找秀英。就算他去找秀英,那会影响他照顾他们吗?
他把一碗粿条扫进肚里正要擦嘴,佣人进来汇报:“老爷,李小姐来访。”
“李小姐?”蔡皓年看着两个儿子,“你们找她来的。”
“爸爸要带着我们去美国,我们肯定要跟妈妈说。”运畅说。
“让她进来。”蔡皓年说。
佣人出去,蔡皓年敲着桌子问:“你们俩不想去美国,想要跟着你们妈生活?”
弟兄俩愣了一下,运顺摇头:“没有。”
“那你们找你们妈过来,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为什么不跟我约个时间?”蔡皓年沉着一张脸问。
弟兄俩又底下了头,运顺说:“这么大的事,我们没主意只能找妈妈商量。”
“吃早饭的时候,你们也不提一句?”蔡皓年沉着脸问。
两个儿子又给他委屈上了,就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一脸苦相,看得人晦气。
以前自己为什么还会为这种表情心疼,这他妈就是上不了台面。
蔡皓年看着窗外汽车开了进来,到了风雨廊下。
李红莲从车上下来,走了进来,两个儿子抬起头,两张相似的脸,用同一个表情,眉头蹙紧,嘟起嘴巴叫:“妈妈。”
李红莲加快了脚步走进来,那个口气心疼得不行:“运顺、运畅。”
两个孩子抱住了李红莲,运顺说:“妈妈,爸爸说要过年后带我们去美国。我们不要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寄人篱下?十几年了,他每次问他们三个要不要搬出去,他们不都是说不搬吗?
母子三个一如往常伤心委屈,只是蔡皓年的心境早就变了,哪里还会有半分波动。他喝着茶,一盏茶喝了,再续了一盏。
李红莲擦了眼泪说:“你一定要分开我们母子,让运顺和运畅过谨小慎微的日子吗?”
蔡皓年说:“你不要搞错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秀英带孩子走,也是先去落脚,为了以后其他人能过去。”
“美国有《排华法案》,对我们华人的歧视是根深蒂固的。”李红莲看着蔡皓年,“我曾经在席间听二老爷说过,香港第一位华人大律师伍先生被清廷任命出使美国,他悲愤地问:‘你们(美国政府)难道不能公正一点吗?如果我的祖国不是一个弱小的国家,你们还会这么做吗?如果华人有投票权,你们还敢这么做吗?’你也说过,洋人从未尊重过我们。为什么你现在一心想要让孩子们去美国?”
听她这么说,蔡皓年认为李红莲内心还有民族自尊。按照嘉鸿的布局,一旦成功,那三个怎么可能放过李红莲,到时候只怕她没有好下场。她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给她一条活路吧?
蔡皓年说:“这是避难,美国的特殊地理位置,注定了他们本土不会卷入战争。我们不是去长居,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等战事歇了,我们都会回来。刚好,运顺和运畅也是读书的年纪,去把书读了,完全不会耽搁。他们都是孩子,留在香港,除了增加风险,没有任何意义。你要是愿意去,也可以一起去,到时候你们母子三个住一起。”
李红莲嗤笑出声:“说来说去,难道不是让我过去带孩子,你自己可以去找你那老妻?你老妻拿了你钱,还会来睬你?去美国做二等人,跟在香港做二等人有什么区别?就算香港沦陷,无非就是日本人和英国人的差别。”
这话让蔡皓年琢磨出了味道来,问:“没有区别?”
“英国人手下有华商银行,日本人手里就没有了?再说现在形势还不明朗,运顺和运畅的英语已经够好了。我倒是觉得,可以等他们读完中学再决定,是去英国或是美国留学,或者……我知道你听了可能不开心,但是香港真的沦陷,他们应该学日语,去东京帝国大学留学,而不是去美国。”
“让孩子学日语?”蔡皓年抄起桌上的茶盏砸向李红莲,李红莲侧身,茶盏在地上碎裂,蔡皓年怒不可遏,“就上个月,日本人攻陷武汉杀了多少人?日本人手上有多少中国人的血债?你现在就迫不及待做亡国奴了?”
“你能不能冷静点?我们现在是关起门来讨论孩子的出路。我说了,等两年看,我们得面对现实,给孩子找更好的出路。”李红莲跟蔡皓年对视,“你教我的,凡事要顺势而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得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活得好。”
正所谓患难见真情,自己有钱的时候,自己说什么她都附和,自从自己把大部分财产分给了秀英,她也露出了真面目,每次自己以为她已经够没底线了,她还能再突破自己的想象。
是了!她一个鲜花一样的姑娘,都可以对着自己一个半老头子说情啊爱啊,说得跟真的一样。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利益的计较,所以她明知,张义松和鲁盛扬跟汉奸勾结,她也跟着往浑水里蹚?
蔡皓年转头看向两个儿子:“运顺、运畅,爸爸没有脸面去找你们大妈,即便去美国,大概率我们也是去三藩市,我们在西海岸,你大妈在东海岸,相隔千里。我确实就是想要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你们能安稳地长大。当然如果你们不想去,爸爸不勉强。”
“爸爸,我们认为,您现在是不愿意听我们娘三个的想法了,而开始偏听大哥的想法,大哥的想法大多来自嘉鸿表哥。嘉鸿表哥确实很厉害,而且他十岁开始在美国生活,他的内心自然偏向美国,就像妈妈说的,美国对华人并不友好。”蔡运畅说。
听到这话,蔡皓年无比失望,却也知道自己不该失望,这是顶顶正常的结果。儿子是李红莲养大的,想法跟李红莲一样也是正常。自己眼瞎这么多年,害得不仅仅是秀英和秀英的孩子,其实也害了运顺和运畅。他的儿子,如今脑子也只有利益,没有一点点身为中国人的骨气。
既然如此,也就别怪他下狠手了,蔡皓年决定把这个局,往绝路上再推一把,他坐下,跟两个儿子说:“我跟你们妈妈解除了契约。我们已经分开了。亨通遇到危机你们也知道,因为当时我跟你们大妈离婚的时候,我持有的亨通股份一分为二,一半归了你们大妈,一半在我名下,在跟你们大哥商量之后,我们决定把亨通出售。我本来就分给你们大妈很多了,再说你们大哥二哥生意做得也很好,我很放心。所以银行出售之后,我的那一份,会留给你们。鉴于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如果你们跟我共同生活,这笔钱我就不动了,存入汇丰,等你们二十五岁以后,再给你们提取出来,分给你们俩。如果你们不想跟我在一起生活,而是跟你们妈妈,这笔钱就由你们妈妈代为监管,等到你们成年后再分给你们。你们考虑好了,告诉我,要跟我还是跟你们妈妈生活。确定好了,我们去你们二叔那里留个文件,确保这笔钱到你们手里。”
蔡皓年剩下的财产里最大的一块就是亨通银行的股份,现在他说把亨通银行的股份给两个幼子。儿子没有成年前让李红莲拿着,这是多大的诱惑?亨通收购价格高一分,那就是她多一份钱。
他叹气:“你们从出生我就捧在手心里,我怎么会不疼你们。我都是为你们考虑啊!你们娘三个一起商量,我要去银行了。”
李红莲一直跟两个他们说,爸爸的心如今在大哥二哥身上,说大妈拿走了大部分,剩下的前还会跟大哥二哥和两个姐姐分,按照他现在疼孙子孙女的样子,肯定不会给他们留多少。她现在出去都是为了他们娘三个的未来。现在爸爸把他剩下的最大一块给了他们俩。
双生子看着往外走的蔡皓年,才短短时间,爸爸的背影看上去老了很多。是啊!他的头发全白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爸爸一直把他们留在身边,妈妈离开了家,而且还……他们在学校里也听到太多流言蜚语。
李红莲愣了,蔡皓年怎么会把他手里最大的一块财产给自己的两个儿子?
昨天下午股市收盘,他们发了电报给鲁老板,说了香港发生的事,酒会回去,鲁老板已经回了电报,他对亨通志在必得,鲁老板和张义松已经在来香港的路上。
自己攀上马康安,是她发现蔡皓年自从跟那个老婆子离婚,他就像魔怔了一样,疯狂地想要挽回,就算是那个老婆子去了美国,他依然睡在东边,就凭他对大房那样死心塌地。李红莲认为蔡皓年剩余的那些钱,恐怕都不会给她和她的两个儿子了。
跟了他这么多年,自己落到这个结局,她不甘心,蔡皓年从钱庄做到银行,亨通银行是他一生的心血,让亨通在他手里易主是对他的报复,也是自己跟马康安的约定,利用自己在亨通多年资源,帮他拿下亨通,她要马太太的位子。她也有自信,只要拿下了亨通,亨通要继续运作,自己就是不二的人选。
昨天晚上回去,马康安已经质问她了,蔡皓年要卖亨通为什么不告诉他?马康安之前相信她真要报复蔡皓年,是因为蔡皓年跟他太太离婚闹得满城风雨,原本说是二太太逼走原配,谁想最后蔡皓年将大部分的资产都给了前妻。更让李红莲没面子的是,蔡皓年一直在求前妻谅解。
昨天酒会上,蔡运通夫妻趁机挑拨离间,马康安还真信了,因为蔡运通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事,运顺和运畅这对双生子跟着蔡皓年生活,他们是蔡家人。
马康安认为儿子是女人的依靠,自己和双生子的利益是绑定的。
自己费了多少唇舌跟马康安解释,她的儿子跟蔡家老大老二不和,他们是在挑拨离间,马康安才从暴怒中冷静了下来。
现在她该怎么办?自己还真是跟儿子的利益是绑定的,这些股份是两个儿子的,自己总不能伤害儿子的利益吧?
第153章
一大早亨通银行外头还有排队的人,他们还在等着领钱。
“卖报,卖报!亨通银行股票大涨。”
“卖报、卖报!鸿运公司老板蔡运亨举行酒会招待上海银行大亨。”
“卖报、卖报!蔡运亨承诺亨通将全力兑付储户钱款。”
排队的人群中有人问:“大哥,你是来干嘛的?”
“取钱啊?”
“你还取钱啊?这亨通的老板,跟上海银行大亨还有……”
这位绘声绘色地说,其他人听了说:“你不是来骗我吧?”
“过来,过来,买份报纸。《香江早报》是亨通的,不要。要《南华晨报》。”这位买了一份报纸,开始读起了报纸,“名流云集,豪门盛宴……”
这位读完报纸问:“你存单到期了没?”
“还有两个月。”
“明摆着不会倒闭,这个利息就白白损失了。”
“可不是说亨通要倒吗?”
“那是谣言,是因为亨通的大老板年纪大了想要卖了亨通,对家认为是好机会,放出谣言说亨通出现兑付问题,造成挤兑,人家儿子现在可厉害了,你去铜锣湾看看就知道了那里很大一片区域都是他们家……”
“对啊!我是来存钱的,报纸上不是说了吗?要是亨通不行,其他人家恐怕也不行了。”
“就是蔡皓年大老婆离婚,小老婆跟野男人跑了,他面子上挂不住,心灰意冷不想干了,想卖了。”
“我只知道大老婆,小老婆怎么了?”
“你这个都不知道,小报?这张报纸就有,小妾勾搭仇敌……”
门口排队领钱的人,都不着急领钱了,一个个蹲着说蔡家的恩怨情仇。
办公室里蔡皓年把报纸扔给大儿子:“你发报道就发报道,又炒这些冷饭做什么?还嫌你老子不够丢人?”
“你外甥让发的,说这种豪门恩怨,豪门秘辛最是勾人心,读的人最多。效果最好。”蔡运亨笑容温润中带着一丝戏谑。
蔡皓年看着儿子这种表情,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一年前,自己骂儿子,儿子脸色郁郁,从不反驳,任由自己发脾气,骂完了,出办公室,去改,改了面对下一次的怒骂。
现在,自己发脾气,儿子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像是看煜儿闹笑话的的包容……跟外甥那个小混蛋学坏了。
儿子也成长起来了,已经有了大老板运筹帷幄之相了。
亨通银行上午还有人来挤兑,没到中午已经来存款的人多过来取钱的。
交易所一开市,亨通银行的股价就一次次被擦掉改写,从十三块二一路往上,眼看涨了三成不敢再追了,到吃饭已经涨到十九块多,下午有人抛售,下挫到了十七块一,但是买盘汹涌,很快又拉高,当天收盘到了二十四块三。不仅收复失地,还接近前期高点。
第二日上午亨通银行股价开盘又往上冲,到底是涨太多了,上冲之后有人获利出局,抛盘压力很大,从二十六块一往下走,差点失守二十大关。
马康安看见亨通股价下跌,心情大好:“再往下,往下砸!”
李红莲在穿过繁杂的人群,找到马康安,说:“张老板和鲁老板已经到酒店了,我们该去了。”
“好,马上去。”马康安跟着李红莲出了喧嚣的交易所。
“现在的问题,不是亨通股价到多少,而是上海那里愿意出多少价格给亨通。就算今天再跌到二十以下,上海愿意出三十,那我们肯定要加到三十一才行,这是价高者得啊!”李红莲跟他说。
“上海那里没那么傻吧?愿意出三十一股收购亨通?”马康安说。
“除非是资产不良,否则溢价收购才是常态。”李红莲真的很想问马康安,他都这把年纪了,就没有一点点的商业常识吗?
李红莲继续跟他分析:“亨通银行的危机已经解除,市场对亨通很认可的。也就是我们制造危机,压低股价收购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而且他们还找来了龚老板,我看如果价格太高的话,其实划不来,还是不要买了。”
李红莲现在不希望他们三家一起收购亨通,价格低,她的利益受损,价格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到时候蔡皓年把卖股份的钱给她的儿子这件事传出来,以马康安的脾气,必然要跳起来。虽然价高者得是商业规则。
马康安深吸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白白亏了这么多钱。”
“可你想,要是收购价格是每股三十,那得多少钱,你的大昌折价合并进去,控股权却到了鲁盛扬手里,你愿意吗?”李红莲问他,“我们原来是按照每股十五来算的,我们要保证我们的控股权,控股权没了,这个收购,我觉得弊大于利了。”
“认栽出局吗?”马康安心有不甘。
“要是鲁盛扬和张义松要,就让他们去拿,我看你还是不要参与了。至少要保住大昌,你自己想想今年香港的经济如火如荼,但是大昌经营怎么样?如果不是我进来,从六月开始砍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开支,今年大昌能不能盈利还说不准。”李红莲跟他说,“一旦收购之后,我走了之后,亨通经营也乱了。大昌刚刚扭转局势,亨通还乱着。要改观都是需要时间的,如果有控股权,我们可以按照我们节奏来。但是没有控股权,张义松和鲁盛扬又是在星洲,他们看见别家银行赚大钱,我们一下子没办法赚钱,你说他们会不会让我们让位?”
马康安听到这里:“那我们干了这么久,唉……”
李红莲看他已经摇摆,继续劝:“商场上要进出果决,要有预见性。”
马康安虽然心里不愿意,但李红莲说得也有道理,说:“让我再想想。”
进了酒店,作为地主,他请张义松和鲁盛扬吃饭。
酒席上,他说:“实在没想到,余家那个小子会拉来上海的银行大亨。”
“这个有什么想不到的?信耀和叶家的鸿安合作已经二十多年了。”鲁盛扬笑着说,“康安老弟,对我来说,只要亨通肯卖,就已经是成功了一大半。别看香港有一百多家银行,去掉日本占了东北之后,从内地搬过来的那些,再去掉那些叫着银行的名头,实际上就是一个钱庄的土包子。真正意义上有规模,业务类型比较全的有几家?而这几家里愿意卖的,又有几家?亨通在其中有是什么样的地位?如果不是老弟来这么一下,我从来没想过亨通会卖。不仅是亨通会卖,而且还有李小姐这样,对亨通了如指掌的能人。并购之后风险会少很多。”
张义松也跟着笑:“两位,根据我对上海的调查,你们知道过去的一年上海将近一百六十几家银行,盈利的情况如何?”
马康安自然想知道同业情况,但是这种信息还真不容易拿到。
“全部盈利,只有一家亏损……”张义松举例了上海的几家华资银行的经营情况,只能用财源滚滚来说。
“这么好?”马康安说,“香港可没他们好。”
“香港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呢!上海什么时候沦陷的?”
“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马康安答。
“对啊!”鲁盛扬笑,“广州呢?厦门呢?香港周围才刚刚沦陷。”
张义松喝了一口酒:“汪先生已经离开重庆,到时候应该会从越南来香港再回上海。汪先生实在看不得生灵涂炭,这个仗无论如何不能杀敌八百自伤八千的方式打下去。据说重庆那位不顾百姓死活,一定要打下去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不打,那么民心会完全倒向延安,到时候无利可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跟日本人谈判,回到南京成立政府,为国家存亡争取生机。以我们跟他们的关系,咱们银行开展华南沦陷区的业务,尤其是广州武汉一线,你想想?”
刚刚还想要退出的马康安,不仅仅是动摇了,而是兴奋了:“今天早上亨通银行的股价虽然回落了,但是现在是竞争收购,不能按照市场价来。”
“对的,我认为最高价格不能过……”李红莲想了一下,“不能过二十五,再高就划不来了。”
“李小姐,你这也太保守了。我们要看的是后面几年,而不是现在。亨通是蔡家自己内部出了问题。本来最好的安排就是蔡运亨出来做鸿运公司,李小姐替蔡皓年打理亨通的日常事务。可惜啊!蔡皓年连老婆和儿子都摆不平,逼得李小姐离开亨通。才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鲁盛扬说,“刚才不是说了吗?上海那些人赚到什么程度了?就是按照三十,甚至四十,我都认为没问题。”
她已经提醒过了,既然是他们认为亨通值得三十甚至四十,那他们高价收购,跟她可就没关系了。
“但是现在亨通拒绝跟我们接洽,这该怎么办?”马康安又看向李红莲,“你有什么办法吗?跟蔡老板说说?”
李红莲还是决定避嫌说:“我这次跟蔡皓年已经闹崩了。整个收购过程就不参与了,并购之后,需要我,我再帮忙?”
“我去找余敬堂。我和他好歹也有几十年的交情了。他不至于一点面子都不给我。”鲁盛扬说道,“余敬堂跟蔡皓年的不仅仅是姻亲,更是多年的挚友。只要通过余敬堂向蔡皓年表示我们的诚意。”
“鲁老板,您先找余老太爷,具体的事,还得找余嘉鸿。蔡皓年将银行的股份一分为二,一半是在蔡运亨手里,一半在蔡皓年手里。蔡运亨这个人没什么主意,他就是踏实肯干。鸿运有今天,都是余嘉鸿在背后指挥他做事。蔡运亨事事都听余嘉鸿的,只要余嘉鸿跟蔡运亨说,蔡运亨一定肯卖。”李红莲跟他们建议。
“还是李小姐知道蔡家的弯弯绕绕,幸亏你提醒。我回去就找余家父子三代喝茶。”鲁老板慨叹,“余家这个小子,比他爹还要有本事,这一年……”
下午马康安和张、鲁两人讨论了一下午,陪着两人吃了晚饭。
马康安和李红莲回到了马家,两人进了房间,李红莲替马康安解开扣子:“康安,你还记得余嘉鸿说的‘引狼入室’吗?”
“我这是骑虎难下,我要是不和鲁盛扬和张义松合作下去,我亏掉的钱是小事,亨通到了他们手里,到时候我看着他们吃肉,我连汤都喝不上?再说这个市场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市场好,大家都能过日子,市场只要有风吹草动,大昌就等着被吃吧?”马康安抱着她,“我现在没有退路。只能寄希望于你这个亨通的大总管,并购之后,能进亨通快速理顺,让张义松和鲁盛扬放心地把这个摊子交给我们经营。”
李红莲看着他,她心里明白,这谈何容易?
第154章
朱家生产的染料价格便宜,颜色持久,色牢度又不输给德国人,但是一些印染厂一直迷信德国的染料,他们家的产品一度用追求性价比的印染厂。
直到七七事变,港口一度被日本海军封锁,德国染料进不来,上海市场又炒作军用染料,染料成了紧俏物资,之前不用朱家染料的厂家也开始用,发现他们家的染料并不差。
等中立国船只可以进出上海港,朱家的染料也从上海到香港,再从香港转进国统区。
跟余嘉鸿认识之后,朱家的染料一直交给余家的轮船公司运输,往内陆运输则是安排给了乔家,余嘉鸿一直帮他们走海防港到昆明这条线路。
原本这条线路运费价格比香港往武汉走贵一些,优势在于速度快顺畅,不耽误事。但自从广州沦陷,滞留香港的物资要抢运去海防港,再运往内地,这次他们的染料已经在海防港耽搁了二十天了。
所以朱老板想要顺道去海防港看看,另外一位老板做棉纱生意,也有这个需求。
商人即便是不做生意,也希望了解当前的局势。有时候生意机会就在于你掌握的信息多少。
其他两位老板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他们也想去走走看看。
因此,他们没有选常规的香港到西贡,西贡到星洲的线路,而是途径了海防港。
船即将靠港,海面上停靠了密密麻麻的货轮,皆因海防港能力就这么一点,现在进港船只早就超过了海防港务局的能力范围,所以货轮都在排队等待,在海上等上十天半个月也正常。
余家一年前就已经扩大了他们家轮船公司在海防的规模,也跟当地的政府合作,兴建了专属泊位,跟当地海关也有关系,他们家的船只进出已经算得上顺畅了。
客轮优先放行,兴泰的客轮靠港,女眷和孩子们先进酒店,余嘉鸿和叶应澜一起陪着几位老板走兴泰轮船海防的公司。
乔启明也来了,叶应澜给他们家提供的旧车,早在六月份已经从星洲和巴达维亚往海防运,再从海防直接开往广西桂林,乔老爷和乔启明的大哥一个在重庆,一个在桂林,乔启明平时也是香港和海防港两边往返。
叶应澜趁着机会,刚好跟乔启明一起看看他们的运输公司在海防的站点。
兴泰轮船的执事过来陪着去兴泰海防港的仓库,仓库直接连着货轮泊位,码头上装卸工正在背着麻袋卸货,另外一边是十几辆卡车同时在装货,后面的卡车还排着队。
往库区走,兴泰的仓库算得上大了,里面已经被货物满满当当塞满了,整个堆场上都是一块块码放整齐的栈板,栈板上堆了一人高的货物,货物用雨蓬遮盖了。
朱老板要问他的货什么时候可以运进内地,执事跟他说初步预计到下月初才能发出去。
“这也太慢了,还要十天?已经耽搁将近一个月了。”朱老板拉着余嘉鸿说,“嘉鸿,咱们的关系,你得想想办法。几家印染厂已经给我拍了好几封电报了,那是给国军染军服用的,耽搁了,上前线的将士都没衣服穿了。”
“朱老板,您是老主顾,我们才帮您这么排的,不是我们不想走,海防港的海关来不及处理,积压了很多货了,我们一直在催。”执事也无奈。
这位执事介绍当前的状况,才说了十来分钟,就被人找了三次,余嘉鸿摇头说:“李叔,你自己忙吧!我们自己看就好了。”
执事听了余嘉鸿的话,像兔子似的跑了,朱老板叫:“等等,我的事还没完呢!”
“朱老板,不要心急。反正我们在海防港要待两天,我们先了解了情况,再想对策。”余嘉鸿跟朱老板说,“走吧!我们跟乔先生一起去他们运输公司看看。”
说起这个,朱老板走到正在跟叶应澜说话的乔启明身边:“乔老板,你这里无论如何帮我想想办法。”
“朱老板,想想上海被封锁的几个月,那个时候,粮食物资是什么样的情况?”乔启明说道,“现在滇越、越桂铁路、南镇公路都已经满负荷了,海防这里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政府的,有各个地方派系的,还有各家私营公司,都在抢运。”
他们出了兴泰轮船,才发现外面是另外一个景象,路边原本应该是荒地,用木栅栏略微拦了一下,杂乱无章的堆着物资,那些物资上甚至没有遮盖,这些可都是机器设备,设备上油漆都爆掉了,锈迹斑斑,就算是拉到里面了,还能用吗?
“这些机器在香港滞留了很久了,又转到这里,什么时候能进去,甚至能不能进去,谁知道呢?”乔启明跟他们说,“兴泰现在还能给你时间。其他人家真的给不了。我爸爸和我哥在国内拼命运,他们把物资从武汉运到了长沙,最后看到他们冒着炮火运过出来的物资,被一把火烧了。那时已经没办法心疼心血了,因为更让人心痛的是,长沙那么多人活活烧死了。”
这话让大家伤感难过。
乔启明又跟朱老板说:“朱老板也不要催嘉鸿了,他肯定把老主顾放在心上。现在这里是群魔乱舞,很多时候,我们自己也没办法做主,政府这个部门派个什么官员来,跟我们要多少运力。那个部门也来要。要了之后呢?转手高价倒卖出去。”
“打仗到现在也这么久了,重庆就没想过日本人会切断主要港口,就不能多建些铁路,留些通道吗?”一个老板问。
余嘉鸿说:“本来海防到广西还有一条铁路,路线平缓的,没有山洞,但是因为在广西境内的终点,比较偏。就想修筑一条新的铁路,明明是七七事变之后,就预见的问题,政府高官却并不紧迫,还妄图依靠法国人参与修建,先跟法国人谈判合资建铁路,谈到四月份组建了中法合资公司,定下的方案依旧是建窄轨铁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等他们建好不知道还能用得上吗?”
听见这话,龚老板哼笑一声:“你想想这条铁路修建是谁主导的就清楚了。那位的妹妹在七七事变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棉花和军用染料要涨价,在上海炒作棉花和军用染料,扒拉在军队身上吸血。所以有前瞻性的规划,最后成了敛财的工具。”
乔家的运输公司就在兴泰的仓库不远处,只因为兴泰仓库,库区很大,几个人一路走一路谈及这些高官不顾大局只顾捞钱。
走进运输公司,里面停放着一排卡车,运输公司的人,一路小跑过来对乔启明说:“二先生,您总算是到了,陈特派员来了。”
乔启明已经看见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余嘉鸿转头跟叶应澜说:“应澜,你跟李经理一起陪着大家看看运输公司,我和启明叔一起过去。”
“好,你去吧!”叶应澜说。
乔家运输公司的那位经理:“又是来要运力的。现在为了一节车皮,别说是跟别人抢了,就是他们重庆几帮人都会互相打架。”
龚老板问运价,朱老板运染料是知道的,给他报了个价,龚老板倒抽一口气:“这么贵?”
“只要能运进去就不错了。”朱老板说。
另外两位老板看着运输公司里停着的车辆就这么多,在外面跑的那得有多少?其中一位问:“你们这里有多少辆车?”
“二十多辆是跑短途,接驳码头到火车站,还有一百多辆车是在跑海防到桂林。”这位经理说。
“那还有呢?”
“还有都在国内,乔家一共三百多辆车。”
龚老板这么一算,这个运费价格,这么多车,这一年乔家可没少赚啊!
乔家在日本人攻打上海的时候,毅然决然把轮船公司转给了余家,家族生意内迁,在大老板们眼里,这是走的最差的一步棋,是大家嘴里的“戆度”(傻瓜)。现在看来?
这时,乔启明和余嘉鸿跟那位特派员握手,看来他们的事已经谈完了。
余嘉鸿和乔启明走过来,乔启明问:“看得如何?”
“启明,这一年你们盈利不少吧?”龚老板问乔启明。
乔启明之前对滞留上海想要两头押宝的那些老板,心里多多多少少有些瞧不上。他也知道在这群老板眼里,他们这些不顾损失也要内迁的,都是二愣子。
原本这次几位老板过来,乔启明也没想要如何应酬。是余嘉鸿跟他说:“战争来时候,想要保住几代人的积累的财富,也不能算是有错。况且他们也没有跟日本人暧昧不清。我们跟他们不能交心,但是也不要把他们往外推。以那位汪副总裁的号召力,这些富商倒过去,那就是给敌人多一份力量。”
想到这里乔启明笑着报了个数。
上海租界凭借特殊的存在,畸形繁荣,这几位老板心里也有种自己眼光独到的沾沾自喜,现在听乔启明说他们家赚了这么多,心里倒是有些五味杂陈。
“当然这都是拿命在博的辛苦钱。而且当时我们父子一时间还很茫然,幸亏应澜和嘉鸿给指了这么一条路。”乔启明说道,“应澜供应给我们家的都是旧车,成本低,遇到损耗相对损失也少,相对利润也高。”乔启明将这一切的功劳都给了余嘉鸿和叶应澜。
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给乔家指了这么一条路,另外他们之前在香港,也看到了乔家的车行也生意火爆,算是在香港站稳了脚跟。这个余嘉鸿的眼光实在厉害。
几位老板还想细问,乔启明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这里开了一家宁波菜馆,口味还挺地道,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还有宁波菜馆?”叶应澜意外。
“是啊!在这里吃到地道的宁波菜,也让我很惊奇。”乔启明伸手请他们,“老板娘是个小寡妇……”
一行人坐上了车子,来到市中心的一家餐馆门口,叶应澜抬头看招牌是“永昌馆”,居然是她爸的名字,还真是挺巧的。
走进门去,里面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看见叶应澜愣了,叶应澜也愣了。
这不是她爸的四姨太,山口夏子吗?
第155章
山口夏子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应澜。”
叶应澜和山口夏子接触最深的就是她在大街上被人骂,到最后的结果是山口夏子跟她爸解除关系,拿了一万英镑离开。
“你不是回日本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叶应澜疑惑地问。
山口夏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有客人,这事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先吃饭吧?”
山口夏子带着他们上了二楼,二楼放了四张圆桌,只是用屏风隔开,没有包间。
叶应澜在余嘉鸿身坐下,乔启明熟门熟路点菜,山口夏子记下了,她说:“今天的蚝仔也很肥美,添个蚝烙,姑爷喜欢的。”
山口夏子似乎在讨好他们,叶应澜点头:“好啊!”
山口夏子一走,乔启明问叶应澜:“应澜,你认识老板娘?”
“我爸之前的四姨太。”叶应澜说。
“这就难怪了。她的容貌、气度真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我以前来吃的时候,觉得这里的宁波菜很正宗,就跟她闲聊几句,发现她宁波话说得挺生硬,但是国语、广东话和闽南话说起来就比较流利,她说先夫是来南洋做生意的宁波人。”乔启明说。
龚老板和朱老板本就是叶永昌的老友,他想了一下:“难怪有些面善,这位姨太太我应是见过的,我记得她是日本人?”
“日本人?”乔启明有些惊讶,“她说她叫叶夏娘,这个名字不是南洋最常见的女子名吗?”
“我娘家名山口夏子,但是父母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将我卖到南洋番娼馆。”山口夏子从侍应生手上端了菜,放在桌上,“十三岁遇到先生,他将我赎回去,让我上华文学校,还送我回日本上学。先生对我有再生之恩,我既然嫁给他为妾,按照日本习俗要改夫姓,按照中国习俗要冠夫姓,我就改了叶夏娘这个名字。鳗鲞和咸齑都是我自己腌的,糟鸡是自己吊的糟卤。你们慢用!”
山口夏子放下凉菜转身下楼。
按理说这个叶夏娘是叶应澜的小妈,没道理叶应澜坐着吃饭,她来伺候的。不过众人见他们夫妻俩不为所动,她说得这样情深似海,这叶家可是南洋数得上的富商,为什么还要让四姨太出来抛头露面?想来豪门大家里恩怨情仇颇多,内情不为外人所知。老板们也就不追根究底,伸筷子吃菜,龚老板吃着说:“味道真的不错。”
乔启明根本不知道叶夏娘是叶应澜的小妈,也想不到这个叶夏娘还是个日本人,看叶应澜和余嘉鸿的态度,明显跟这个女人关系不好。
乔启明跟小夫妻俩接触很深,他还见过叶应澜的那个荷兰和印尼混血的五姨,叶应澜跟那位姨太太关系就如同姐妹一般,要是这个女人真的很好,叶应澜断断不会如此冷淡。加上她还刻意隐瞒日本人的身份,乔启明平时还很照顾她的生意,此刻他心里很不舒服。
只是屏风隔开,边上一桌的聊天声音传过来:“前几日,行政院长孔先生发文要求在河内和海防港的政府机构人员行为检点,有用吗?他们上头利用手中的全力,借着为抗争运送紧急物资的由头,抢别人的运力,实际上还不是给他们攀得上关系的哪些商户运送,那个……”
“可不是吗?据说还有一万多吨国际援助的设备还没走,这批设备是用于兵工厂的,听说上头派了宋家子弟来这里。”
“这么紧急的东西都不能紧急调运,还要派自己的小舅子过来,可见上头混乱……”
“……”
隔着一道屏风,隔壁这群人居然肆无忌惮地在讨论这些?
朱老板问余嘉鸿:“嘉鸿,你不是说新修的路……”
“路在修,就云南这种壮丁都已经抽干净的地方,靠着妇孺要修到什么时候?我只是说这个可能……”
朱老板不解,明明余嘉鸿在来的路上跟他说得好好的,实在不行以后上海发过来,他帮忙运到缅甸仰光,他还在想余嘉鸿每一次都能先人一步,为何现在又说这条路猴年马月才能修好?
山口夏子给他们上了红烧杂鱼,她低头说:“应澜,这个红烧杂鱼,姑爷应该也会喜欢,跟他们闽南那里的酱油水烧法差不多。”
叶应澜点头:“好,谢谢。”
朱老板还要说什么,余嘉鸿伸手要给他倒酒,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过来,接过酒壶倒酒。
余嘉鸿举起茶盏:“朱老板,我为没能及时给你把货运进来赔罪。”
“嘉鸿,这时什么话?战争时期,能运进来已经很好了,及时就是奢望了。”
两人碰杯,余嘉鸿喝了这一杯,就开始跟龚老板说起上海和香港银行业的问题,从资金涌入,香港银行几乎没有监管,风险积聚说起,他不愿意跟朱老板继续货运话题,尤其是滇缅公路目前状况地话题。
叶应澜在嘈杂的环境里,听边上的几桌说话,另外一桌上的人在说法殖民政府看见他们从香港运过来的一大堆德国设备垂涎,要扣留德国生产的设备。那些都是铣床和车床,可都是工业母机,都是用来做兵工厂设备的,这些人怎么能在这种环境里肆无忌惮地讨论这些?
没有包间,仅是屏风间隔,一个小姑娘给两桌客人端茶倒水,这看上去很平常。
吃过饭,叶应澜和大家一起下楼,山口夏子在楼下看见她叫了一声:“应澜,能借一步说话吗?”
叶应澜停了下来,跟着山口夏子到边上,山口夏子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你现在忙,你看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我想跟你谈谈。”
“你是放心不下应舟?爷爷怕二姨不会真心照顾应舟,刚好小姑姑也去了美国,他让应舟跟小姑姑在一起,小姑姑会好好照顾应舟的。”叶应澜说道。
“应澜,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坐下说吧?好吗?”山口夏子用请求的口气说。
叶应澜佯装想了想:“你现在也忙,我也想回酒店换件衣服,你下午也应该有空,过来喝杯咖啡?”
“好。”
叶应澜给了她酒店地址,山口夏子点头:“我两点半过去。”
车子先送他们去酒店休息,余嘉鸿和乔启明要回各自的运输公司去,原本余嘉鸿是不打算下车的,叶应澜跟余嘉鸿说:“嘉鸿,你上楼帮我看一下。”
“什么?”余嘉鸿问。
叶应澜跟他轻声说:“我后背好像长了一颗火疖子,好疼,你帮我上去看看。”
余嘉鸿笑:“行。”
他跟乔启明说:“启明叔,应澜有点不舒服,我先进房间,你先……”
叶应澜打断余嘉鸿:“很快的,我就叫他给我挤个火疖子,启明叔你等他一下。”
余嘉鸿摇头:“你……”
叶应澜说:“启明叔是自家人,再说叫丈夫挤火疖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其他人听了直笑,乔启明说:“快去吧!”
叶应澜和余嘉鸿上了楼,进了房间,余嘉鸿立马跟她说:“你也发现不对劲了?”
“嗯。上辈子我离婚后回到家里,那时候山口夏子就一直怂恿我爸劝爷爷,让我爷爷不要给国内捐款,父子俩为此一直吵架。依照我对山口夏子的了解,她对日本很忠诚。我们不过吃了一顿饭就在店里听到那么多消息。她跟我爸生活那么多年,听得懂宁波话、上海话,也会广东话和闽南话。为什么会来海防港开宁波菜馆?还不是重庆那里的高层宁波人和上海人颇多?这些日子,这里来了很多人,里面有不少上海人、浙江人。”叶应澜说,“你去问问启明叔,是不是很多上海和浙江的客商都会来这里吃饭?”
“我知道了。”余嘉鸿应下。
“她两点半要来找我,你说会说什么?”叶应澜问余嘉鸿。
余嘉鸿皱眉:“她今天当着众人的面,说她是叶家的姨太太,说她跟你的关系。我们家有轮船运输之外,我和何六建立了关系,只要进了云南可以一路畅行,而且我们和乔家可以说是完全绑在了一起,乔家做公路运输,也是如今最紧俏的资源。”
“她想让别人知道,她和我们的关系,用这个做诱饵,也做掩护,毕竟叶家和余家的立场是谁都知道的,以便钓更多的鱼?”叶应澜推测。
余嘉鸿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咱们还是得试试她,也不能冤枉了她。如果你确认,我就不回星洲了,就说现在运输混乱,直接回昆明一趟,找何六去,让她想办法来解决。”
“行,我知道了。你快下去吧!”
“你跟她说话要当心些,她是被训练过的。”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笑了一声:“好就好在,她认为我是十九岁的叶应澜。”
余嘉鸿出门,叶应澜洗漱了一下,换了一件锦缎旗袍,披了一块披肩,描眉画唇,她仔细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骄傲却没有经历过波折的大小姐。
电话铃声响起,叶应澜接了电话,山口夏子在咖啡厅等她。
叶应澜下楼,看着坐在咖啡厅里的山口夏子,身上穿着棉布旗袍,脸上没有脂粉,整个人温柔可亲,也带着一点寒酸,跟当年做叶家四姨太的时候的富贵截然不同。
叶应澜在她对过坐下:“你怎么会来越南的?”
山口夏子低着头,有羞愧有不安:“我回了日本,但是我的家人都以我为耻,说我是南洋姐……以前不这样,以前我跟你爸爸在一起的时候……”
说着她哭了起来:“他们知道我有一万英镑,逼着我拿钱出来……”
她哭得凄凉,叶应澜听了一副恨铁不成钢怒气:“不是让你不要回娘家,你娘家能把你卖了,你拿巨款回去不是找死吗?去城市里,买房子,钱存起来慢慢花。一万英镑,等于有六万日元,日本一个男人养活一家子,一个月也就挣一百日元已经算不错了。你怎么能拿养老本钱给他们呢?”
“不仅如此,他们还不给我地方住,我这才明白菊子说的话,宁愿死在南洋也不要回去。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想要回南洋找你爸爸,可我听说你爸爸他……”她泪如雨下,“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
“裘云凤你应该知道的。他跟裘云凤通奸,唐海生恨他入骨,跟日本人勾结,将他扣在虹口,爷爷不肯答应和日本人合作,所以他死在了虹口。”叶应澜看着她说。
“我心心念念的母国放弃了我,甚至害死了我最爱的人。”山口夏子边哭边说,“应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真的太傻了,南洋才是我的家,叶家人才是我的亲人,为什么我以前没有看清呢?我没脸回叶家,所以,我来这里找了以前接济过的姐妹。开了这家餐馆……”
她哭得伤心,语气真诚,叶应澜终于露出了同情的目光:“你别哭了。爷爷恨你,这么多年叶家对你这么好,面对大是大非,你却依旧冥顽不灵。如今你知错了,我回去帮你跟爷爷说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应舟在美国,其他弟弟妹妹身边都有妈妈,就他没有,你也去美国,跟应舟一起生活?”
如果她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她现在最最挂心的应该就是应舟,有机会母子团聚,肯定不会拒绝。
然而,她说:“应澜,老爷和太太年纪大了,先生还是日本人害死的。我再在他们面前出现只怕是……我不去让老人家伤心了。我只是看见了你,想跟你说说心里话,想说一声:‘我错了。’”
山口夏子说完擦了眼泪,站起来,眼睛红肿着,她弯腰对叶应澜鞠躬:“应澜,我说出来了就好多了。我走了!谢谢你!”
叶应澜看着她孤单的背影,只能说山口夏子的戏,演得很好。
第156章
乔启明在余嘉鸿和叶应澜的房间里,他坐在沙发上,满脸懊悔。
乔家是宁波富商,最早响应西迁,也是搬得最彻底的商户之一,无论是在西迁路上配合长江民生船运,还是说在香港抢物资进内地,都出力巨大。
乔家又和余家一起早早来海防港,解决香港物资滞留问题,所以国内来海防公私机构都会找到乔家运输公司,找乔启明帮忙。
海防港不像香港,在广州没有沦陷之前,这里从三十年前,就是一个越南进入中国港口,做生意的品种比较固定。这里的华商大多是广东和福建商人,潮汕和闽南菜不少,江浙菜很少见。
自从海防港运量起来,乔启明在海防的时间多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找到了这么一家很有家乡味道的宁波饭店,他就一直来吃饭。
有一次他去吃饭,刚好撞上这个老板娘被地痞调戏,他上前解了围。
他认为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老板娘千恩万谢,免了他一顿饭钱还不够,还要免第二次,他有事忙就走了, 第二天他专程上门送饭钱。
老板娘死活不收,说他真的帮了她大忙。
她说自己一个寡妇,时常有人上门冒犯,她又没有其他所长,只有这做饭的手艺还过得去,之前她在别的地方开潮汕餐馆,生意勉强维持,刚好她看到最近江浙来人多了,海防港城里一家宁波菜也没有,她就盘了这家店做宁波菜。
自己发现她宁波话听得懂,也能说,就是说出来的宁波话特别别扭,但是这宁波菜却是做得特别地道。
这个老板娘就说起了她的身世。她十二岁被父母卖进妓馆,十三岁她先生为她赎身,供她上学。
先生待她恩重如山,她成年之后就嫁给先生做了姨太太。
先生是商人,为了给国内采购物资,被日本人杀害了。
她说先生家里有好几房太太,自己受宠多年,家中的其他几位太太对她有想法也是正常,她先生死后,她也没想过要回家里,只想在这里为先生守节,谁想一个女人守节这么难。
她眼里的哀痛骗不了人。
又听闻她先生是为了国内奔波而牺牲,还是自己的同乡,就凭着她不是宁波人,却能烧得正宗的宁波菜,就能看出她对先生的爱。而且她自食其力,是个坚强、温柔又坚贞的女人。
乔启明佩服这么一个女子,所以只要是来客是江浙的,他总是带他们来这里吃饭,照顾她的生意。
直到今天中午,他才知道她那个为国牺牲的先生是叶永昌。上海滩谁人不知道鸿安的这个花花公子?他和余家小夫妻相处这么多日子,他自然知道叶永昌所谓的为国牺牲,实际上一开始是淫人妻女的私人恩怨,是因为叶老太爷一直支持着国内,日本人想要逼叶老太爷才借机抓了叶永昌,杀了叶永昌。
更让他像是吃了一大把苍蝇的是,这个女人还隐瞒了她是日本人的身份。更没说她原来一直住在星洲,是因为支持日本侵略中国,被叶老太爷给赶走的。
尤其是余嘉鸿说一顿饭的时间里,重庆要员过来,兵工厂用的工业母机滞留,还有朱老板问运输,滇缅公路的进度,这些消息都在肆无忌惮中被透露了出去。
乔启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想想自己一直认为她的亡夫是个英雄人物,所以在这家饭馆,他也是从来都不避讳。这段时间里,他到底透露了多少消息出去?
余嘉鸿说,叶应澜下午跟那个女人谈话,他也想第一时间来听听情况。
现在他听叶应澜说了她和那个女人的谈话内容,心里的一点点侥幸都破灭了,他的手捶了一下墙:“我真的是……”
“启明叔,不要自责。她是被训练过的,知道怎么拿捏人心,她被人调戏,恐怕也是演的。我们能第一时间察觉,是因为我们了解她。”叶应澜劝乔启明。
乔启明低头越想越是难受,听说余嘉鸿要去昆明找何六,乔启明说:“何六打仗会,做这种事,她不擅长。他们在所属于云南军阀,跟重庆政府之间关系微妙,现在是共同抗日,所以地方军阀,像川、湘、滇、桂、粤等地的军阀都听命重庆。但是实际上都有利益纠葛,何六去说再转到重庆,重庆那里兴许压根就不当回事。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立马回国去,找我爸,直接找军统上层,让锄奸队去做。”
“这样最好了。”余嘉鸿点头,他又跟叶应澜说,“应澜,明天你拿一笔钱去找山口夏子,做出你知道她悔改了,想要帮她的样子,她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让人知道她和我们的关系,让更多的人跟她接触,套取更多的消息。”
“我知道。”
第二日上午,叶应澜乘坐黄包车去山口夏子的餐馆。
她到的时候,餐馆门已经打开了,一个小姑娘在店堂里择菜,叶应澜进去问:“你们老板娘在吗?”
“在。”小姑娘回她,“你找她有事吗?”
“有事,你跟她说叶应澜来了。”
“您稍等。”
小姑娘放下了手里的菜,转身往后头去。
叶应澜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等山口夏子。
这时店门口来了一个人往里看了看,又走了。
明明看上去只是路过,往里看了一眼,偏偏叶应澜琢磨出味道来,这个人应该是山口夏子的同伙吧?
上辈子他们运送重要物资的时候,也会碰到这种人,被破坏了一两次,她就有警惕心了。
“应澜,好早啊!”山口夏子迈着小碎步走过来。
叶应澜站了起来:“下午我要陪大家出发去河内,所以过来跟你说两句话。”
“跟我上来。”山口夏子带着她上楼,“我这个铺面,一二层做餐馆,三楼住人,因为厨子小工也都要住,我的房间也逼仄,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
山口夏子推开了一间房间门,房间确实不大,里面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一瓶雪花膏,一瓶头油。
房间里就只有一个凳子,山口夏子让给她坐下,自己坐在床沿。她惨淡一笑:“这都是我自找的。”
“女子能自食其力很了不起。”叶应澜轻轻笑了一下,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一千盾,你拿着。”
“应澜这是干什么呀?”山口夏子连忙推开,“我找你,不是为了问你要钱。我就是想跟永昌的亲人说一句话。别人都说你爸爸是个花花公子,可他真的对我好,我听见他死了,我……我糊涂,一心支持日本。你爷爷还给了我一万英镑活命钱,是我自己弄没了。我哪儿再有脸要你的钱?”
山口夏子说得情真意切,叶应澜把信封放在梳妆台上:“你拿着,你说你不敢回去见爷爷,可你总要活命吧?总想等以后太平了,应舟从美国回来,能跟你有母子相聚的一天吧?”
山口夏子脸上挂着泪,看着叶应澜:“应澜,谢谢你!”
叶应澜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应舟。自从你走了之后,应舟就住到老宅来。二姨跟你关系不好,而且二姨的脾气你知道的,难免对应舟口气生硬些,应舟像是一下子懂事了。你啊!你一走,我爸不缺女人,刚开始可真苦了应舟。幸亏爷爷及时发现,让奶奶亲自照看应舟,也训了二姨。”
山口夏子低头抽泣:“是我对不起应舟。”
“你也别太担心,爷爷都安排得好好的,刚好应舟和小姑姑家的表弟差不多大,两个男孩子上寄宿学校,周末回小姑姑那里。应舟给爷爷写信过来,他长高了,也长胖了。”叶应澜笑着说。
“我能要一张应舟的照片吗?”山口夏子问。
“恐怕很难,爷爷奶奶把孩子们的照片当宝一样,奶奶天天会拿出来看。”
“以前,老爷和太太,只关心你,不关心其他孩子。现在他们倒是宝贝起他们来了。”山口夏子说,“我不是抱怨老爷和太太,只是这么说。”
“不是不喜欢孩子,是因为恨爸爸胡来,可现在爸爸已经没了,爸爸到底是爷爷奶奶的独子。加上应章和应舟后来都住老宅了。都是聪明孩子,爷爷奶奶能不疼吗?别说是应舟了,就是五姨生的应昊,以前爷爷奶奶还嫌弃他长了一张洋鬼子的脸呢!现在呢?他们每个月都要去巴达维亚看应昊。”
“是啊!”叶应澜笑,“以前估计五姨走在路上,爷爷奶奶都不认识她,现在他们待她就跟女儿一样。”
“嗯。”山口夏子抹着眼泪。
叶应澜抬腕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我回去想想办法,要是能拿到,给你寄一张。”
“嗯。”山口夏子把信封拿起来,塞回给叶应澜,“应澜,钱我不能要。你能告诉我应舟的情况,我很开心,也很放心。”
叶应澜收回了钱:“那我走了。”
山口夏子送了叶应澜到门口:“应澜,我知道你们夫妻俩跟乔先生关系很好。帮乔先生解释一下我隐瞒他,我是日本人的事。我只要想起你爸爸是被谁杀的,我恨,所以我不想提自己是日本人。”
“知道了,我会找机会跟他说的。”
山口夏子目送叶应澜的黄包车走远,转身进店铺,没一会儿刚才路过餐馆的男人又到了餐馆门口,走了进来。
第157章
那人进了餐馆,山口夏子跟着他上了楼,那人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山口夏子把叶应澜的话复述给这个男人听,这个男人说:“他们会这么好心对你的儿子,她会不会是在用温情攻陷你?”
“按照你说的话,他们首先要怀疑到我,现在在做什么?他们凭什么怀疑,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山口夏子很自信,“我了解叶家人,只要你说心向着中国,他们立刻把你当成自己人,你也知道,以前叶进生可是一点都看不上陆文娟,现在呢?把她当成儿媳妇来看待,把她生的叶应章当继承人培养。我现在找的理由,幡然醒悟,不是很正常。”
“很有道理,你也不着急。跟他们先联系起来,只要跟兴泰轮船的人熟悉了,到时候套到他们到港的物资清单,我们毁了他们的重点物资就好。”这个男人点头,他又停顿了一下,“你可不能沦陷在他们的温情里。”
“为了帝国的荣耀,我怎么可能陷入这种小家情结中,再说,叶进生冥顽不灵,见死不救,还找人杀了他。我恨他入骨,我要为先生报仇。”山口夏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两天,那个汪副总裁要来河内,我非常忙,你继续探听消息。”
“是。”
山口夏子送人下楼,再次上到三楼,她推开一间小房间的门,里面供奉着一个牌位,上头写着“先夫叶永昌之灵”,她点了三支香,看着牌位:“永昌,我会为你报仇,凡是害死你的人,都不得好死。”
*
华人祖先尤其是闽粤人的祖先足迹遍及了南洋的每一个角落,在河内也有两条商业街首尾相连聚集了前来经商的潮汕人和闽南人。
余老太爷的堂兄在河内做生意,两家纵然相隔千里,却一直互相照顾对方的生意,余嘉鸿来河内自然要去拜会叔公𝔀.𝓵。
知道侄孙带着生意伙伴来河内,叔公一家盛情款待。
第二日,叔公带着余嘉鸿和几位老板去当地的商会,叔公安排了家中女眷带着叶应澜和上海来的太太小姐们游览法属越南殖民地的首府河内。
南洋到处是西方国家的殖民地,殖民地之间都有不同,河内有气势雄伟的法式建筑,也有对抗殖民入侵的城楼,还有儒家文化的文庙国子监,更有街巷之间的越南民居。
叶应澜颇有趣致地跟着叔公家的两位逛着河内,只是人多嘴杂,上海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一日潦倒,富人里也不是个个都有教养,这次有位太太就一言难尽。
上海是远东第一大城,甚至在世界上也是数得上的繁华城市,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香港的时候,她就处处拿香港和上海比较,说上海好,香港乡。到了越南,看到城里的法式建筑,就开始提上海的法租界,说这里不如上海法租界精致,那里显得很粗糙。
纵然这是事实,叶应澜将心比心,就算是自己八岁以后再去星洲,自己也早已把成长的地方当成了家乡,要是被人说星洲哪儿哪儿不好肯定会生气。更何况叔公家的两位嫂嫂都是在河内出生长大,心里定然不舒服。
两位嫂嫂建议一起去茶馆,几位说不喜欢喝茶,那就带她们找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是随着法国殖民传入的习惯,但是经过了本地几十年的演化,也有了越南特色。
河内的咖啡不用壶煮,而是玻璃杯里放上炼乳,然后在玻璃杯上放一个过滤器,过滤器里放着咖啡粉,开水冲泡后,咖啡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本来就走累了,休息一下的时候,这个调调倒也不错,叶应澜想着要不买两个过滤器回去?放在起居室里,可以泡泡咖啡和余嘉鸿消磨一个下午。也可以以后带到云南,要是想喝咖啡了,这个操作也简单。
“这么一滴一滴地往下漏,都冷掉了,还好喝吗?”这位太太又开始说起她的咖啡经来,“在上海喝咖啡,这种吃法要被人笑的……”
主人热情款待,客人老是摆架子挑刺,叶应澜也受不了,她也不愿意让客人难堪,她说:“外来的吃食进入一个国家,肯定会本土化,上海的罗宋汤还是俄罗斯甜菜汤吗?吃不惯焗蜗牛不是改成焗蛤蜊了吗?过两天您去星洲,我们的南洋咖啡分很多种……”
叶应澜说着南洋咖啡吃法,说到他们那里的咖椰吐司加上半熟鸡蛋,配上咖啡,是她很喜欢的早餐。
叶应澜说:“一种吃食,进入当地之后的变化,开始可能是不正宗,后面就变成了当地的特色。”
“应澜,我一定要去星洲尝尝咖椰酱。”朱太太也已经烦了这位陆太太,她也应和叶应澜。
“那是肯定的,我们再去槟城吃煎蕊。”
咖啡已经滴完了,叶应澜拿了小勺轻轻搅动玻璃杯,让底下的炼乳和咖啡混合,喝一口咖啡,炼乳加多了,过甜了。
两位嫂嫂喝得很开心,一位嫂嫂问:“应澜,好喝吧?”
还没等叶应澜说出违心话,陆太太已经说了:“冷了,还齁甜,能好喝吗?真的叫要命了,跟不懂咖啡的人喝咖啡。”
“是的呀!在乡下地方,吃这么乡的咖啡,我是受够了。”隔壁桌子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子问,“你们是上海来的?”
“是啊!我们从上海出来,来南洋玩几天。自从打仗,就剩下租界了,现在从租界往外走,都不安全,只能往南洋来玩几天。”陆太太问,“你们呢?”
隔壁一张桌子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子抱怨,“我们出来一年多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越南,越走越乡了,叫我在这种又热又乡的地方要待到什么时候?”
“对吧?这个地方就是乡气,根本不能跟上海比。我说实话,还要有人不开心。”陆太太算是找到了知音。
“有什么好不开心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全世界能比得上上海的,有几个城市?”两人一唱一和说了起来。
和这个女子一桌的男子插嘴说:“被殖民的繁华,犹如美貌的少女,被强盗抢了去,给她套上了漂亮的衣服,让她接客赚钱。你们讨论上海法租界好,还是河内好,就跟青楼评花魁一样。哪怕上海租界是当之无愧的头牌,也不能掩饰,她是个被欺凌,被用来赚钱的青楼女子。繁华背后是被蹂躏的屈辱,是浮华背后的千疮百孔。”
那个男子穿着西装戴着眼镜,气质儒雅,想来是个学者。
“你不要跟我讲大道理,我就想要回家,想要回到上海。”那个女子很不高兴。
“那就回去啊!”陆太太说,“从海防港到香港,再从香港回上海。一直待在上海的人,要是出来几天,随便玩玩还好,要是天天待在这种地方,要疯掉的。”
提到回家,这个女子神色暗淡:“算了。”
“怎么算了?”角落里一直看报纸的一个男人,放下了报纸,站起来走到两人身边,“只要钟先生和钟太太愿意,马上就能回上海。”
叶应澜盘算着,这对夫妻既然说是重庆到河内,那么应该是政府里任职的吧?而这个人明显是来挖墙角的,可有挖墙角这么大庭广众挖的吗?这是陷害吧?
“钟先生、钟太太,如果想要回上海,我代表莫先生诚邀二位参加今晚的酒会。”这位跟两人说。
这个男人斩钉截铁:“呸!我不会跟汉奸同流合污。”
这人笑着说:“钟先生,打仗打到今天,死了多少人?这个仗打下去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再说了,普通人在意谁来统治吗?你们从上海到重庆又到越南,辗转万里,就没个安稳的时候。现在有机会回到上海,好好过安稳日子,为什么不珍惜这个机会?”
他说完又看向那位钟太太:“钟太太,不如好好劝劝钟先生,那样你就能回到上海了。”
“我就是再想回上海,也不能怂恿我夫去做汉奸。”这位钟太太说道。
这个男人笑了一下:“钟先生为什么不跟钟太太说清楚,你这次被派到河内,要完成一个根本就完不成的任务。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生机呢?”
“死局?”钟太太看向她先生,“什么死局?”
“没什么,你别听他瞎说,我们走了!”钟先生拉着钟太太往外走。
第158章
游玩了河内城区,叶应澜回酒店休息,推门进房,余嘉鸿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翘着脚在剪脚指甲:“坐过来,我顺便帮你也剪了。”
出来好些天了,叶应澜还真没剪过脚指甲。
不过今天出去走了那么多路,天气不算热,却也出了汗,她说:“我去洗个澡,马上来。”
叶应澜进浴室洗澡,洗完澡穿了浴袍,头上裹了干毛巾,身体歪靠在沙发上,雪白的腿搁在他的腿上,拿了三角纸包拆开:“个陆太太实在让人受不了,她不会说话能不能少说两句……”
“这种人到处都有,还自以为是直率。”
“今天在咖啡馆里碰上一对夫妻。”她捻掉腰果外头皮,塞了一颗在余嘉鸿的嘴里,“听那位钟先生的口气,应该是政府官员,他对殖民地的一番比喻真是深得我心。钟太太一路跟着她奔波,吃了不少苦,难免心神怨怼。但是那个监视跟踪他们的人,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暴露身份?我就不得而知了。”
“换一只脚。”余嘉鸿说,叶应澜立马换了一只脚到他手里,自己吃腰果。
“他不是要当众暴露身份,而是要在你面前暴露身份。让你把钟先生的死局来告诉我。”
“告诉你?”叶应澜不解。
余嘉鸿给她剪好了脚指甲,他进卫生间去洗手,洗指甲剪,叶应澜跟了过去,站在门口。
余嘉鸿边洗手边说:“钟毓华先生是国党负责军需运输的陈先生手下干将。余家的轮船挂米字旗,不能运军火,但是一些军民混用的器械设备,还是能运的,我们很早来海防港拓展运力,跟他们在香港和海防港都有合作。这次,苏联为了让中国在远东牵制日本,所以调拨了一批军火给中国,这批货从黑海港口秘密装船,在海防港转口,从海防经过铁路运输到同登,然后同登走公路运进国内,但是这批物资被日本间谍发现了。”
“啊?是山口夏子吗?”叶应澜问。
余嘉鸿擦手:“之前就是不知道是怎么走露的消息,直到昨天,我们跟乔启明说了,乔启明认为大概率是如此。因为这位钟先生是浙江绍兴人,也多次去山口夏子的餐馆。他这样级别的人,自然不会乱说,几千吨的军火,里面还有重型装甲车和火炮,要转运,涉及的人众多。任何一个人在餐馆里说漏嘴,都有可能。但是这件事是他在主要操作,如果这些军火无法运进去,他得为此负责。”
“山口夏子这个白眼狼,她哭得还很像那么一回事。她也知道是日本将她送出来当南洋姐,她还死心塌地为日本卖命。”叶应澜心里堵得慌,“她既然已经是间谍,想来应该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按照她的逻辑,不会认为她的杀夫仇人是我爷爷吧?”
“大概率如此。”余嘉鸿坐下,从桌上拿了腰果,捻了皮,塞在叶应澜的嘴里,他继续说,“日本当局拿了铁证,跟法国殖民地政府抗议,要求禁止在法属殖民地境内运输这批军火。你知道的,英国和法国这些殖民国家,早就知道日本人对南洋虎视眈眈,现在欧洲不太平,他们就生怕惹怒日本,日本发疯攻打南洋。所以即便是中法之间有协定,中国军火可以经过滇越铁路进中国,但是法国人现在不让装运。那么只能用船再运出去,到缅甸仰光,从仰光走缅甸的中央铁路,然后走滇缅公路进国内。这条线路你最熟悉了。”
“我们能运吗?余家的船不是不能运军火吗?”叶应澜问。
“如果我们不运,那么真正的洋人船运公司会运吗?日本海军第五舰队占领了涠洲岛。很多轮船公司都在运军工物资,但是这一批援助物资现在明明白白,装哪家船上,连带会影响哪家船运公司所属国的国家。你说哪家愿意运?”余嘉鸿问她,“海防这里余家的船还不少。”
“但是,余家捐钱、运输、开厂,日本人对我们恨得牙痒。只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运军火,他们拿我们没办法。如果我们这次运这批物资,他们一定会借题发挥,迫于压力克拉克必然会跟我们终止合作。兴泰轮船纵然是归属于殖民地,但是英国人对违反规定的兴泰轮船,肯定不会保护。兴泰别说上海到香港了,只怕是星洲到海防,香港到海防都走不了。还怎么运物资?”叶应澜连腰果都不想吃了。
“香港到上海航线丢了就丢了,但是如果我们跟克拉克不合作了,卡车、机器设备这些军民共用物资,有几家船运公司会像我们这样,不计代价运输?”
余嘉鸿突然皱眉:“等等。”
“怎么了?”
“在海防的时候,政府特派员不是来找了我和乔启明,那位说现在法国殖民地政府看上了中国从德国进口的工业母机,那位的意思,要是海防这里运不进去,那么就从缅甸仰光走。”余嘉鸿皱眉说道。
叶应澜一下子恍然:“给兵工厂的工业母机运不进去,但是好歹这些设备是军民两用的,滞留在这里的风险小于那些军火。所以那个特派员,借着让咱们运工业母机,实际上是运输这批援助军火。他们不跟咱们说清楚,是怕我们知道实际上运输的东西之后,不肯运。这是不顾兴泰的死活了?”
“为了军火运进去,兴泰的未来,赌上又如何?”余嘉鸿说道,“看起来那个人今天这么说,不仅是告诉钟先生这是一个死局,希望他能倒向和平派,也是来告诉我们,余家为重庆卖命不值得,这是攻心为上。”
叶应澜坐直了身体,她闷声道:“是啊!上辈子,咱们开车在崇山峻岭之间,除了运送军需、汽油那些物资,我们还给他们运送奢侈生活的物品,张叔的车是满载着那些重庆高官太太们的时装掉下悬崖的。如果说是这个政府,我真的不想给他们干。但是咱们不是为了这个国家吗?”
余嘉鸿将她搂住:“我们知道我们为什么就好。”
“嗯。”叶应澜靠在他身上,她脑海里是漫天的火光,“上辈子我死,是因为我们运送的是一批钢铁,我带队诱开敌机,掩护后面的车子。既然那位特派员让你运工业母机,咱们就运工业母机,但是让日本人以为我们运的是军火。让他们把紧跟着我们的船,然后故技重施,去缅甸跟英国殖民地政府交涉,但是最后船上装的是车铣刨。法国人眼馋德国的设备,英国人不至于这么没眼界吧?我们装运这些物资,又不在禁运清单上。拿我们没办法吧?”
“应澜,你这个办法可太好了。”余嘉鸿从箱子里拿出纸笔来,“你来看!”
叶应澜看他徒手画出了越南和中国接壤的大概地形图,开始标记河内、海防、芒街,钦州……
“海防港可以停泊万吨轮,在重要关口,总会伴有走私的这门生意。殖民地政府是迫于日本的压力不让走滇越铁路和滇桂铁路,但是如果走私呢?日本人没办法怪罪法国人吧?从海防走小轮转芒街,从芒街内河运输到中越边境,再想方设法转进国内……”余嘉鸿放下纸笔,大为兴奋,“我去找西运处驻河内办事处的陈先生,跟他商量,看看这样是否可行?”
“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叶应澜转身要给他去拿衣服,突然被他一把揪住,拉进怀里。
余嘉鸿拉长了一张脸,握住她的手往他的胸口塞,他问她:“你说谁一把年纪?这是一把年纪吗?”
叶应澜恨不能敲自己的脑袋,他最最忌讳的就是说他老,偏偏自己还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惹毛他了吧?
叶应澜从上到下,摸了他两把,推开说:“肉质紧实,有弹性,口感一定很好。”
“你说的。”余嘉鸿笑着解开扣子。
看着他露出的胸膛,叶应澜推着他:“你干什么呢?先去办正事。这事留着晚上不行吗?”
“你想什么呢?我总不能穿睡衣去办正事吧?给我拿衣服。”余嘉鸿笑嘻嘻地把睡衣脱下。
叶应澜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转身过去拿衣服,回过头来,要命了!这人睡衣睡裤全脱了,她走过来,他还炫耀似的挺了挺胸,叶应澜白了他一眼:“幼稚。”
说他幼稚,他倒是当成夸赞了,还挺开心,这人啊!就是听不得实话。
“赶紧把衣服穿上。”叶应澜催他。
他当着她的面穿上衬衫,套上裤子,叶应澜领带给他过来戴上,再看他穿上马甲。
叶应澜仰头看他,看他千遍也不会厌倦,上辈子自己克制着不敢好好看他,这辈子他是自己的,能放肆尽情地看。
余嘉鸿见她看痴了,问:“看什么呢?”
叶应澜喃喃念道:“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自己哪有曹植诗里写得那般美好?不过能被她这么夸,余嘉鸿心花怒放,低头亲了她的唇,柔嫩香甜的唇,亲上万遍都不想分开,实在有正事要做,他放开她,看着脸上泛着桃花色的人儿说:“晚上等我!”
第159章
余嘉鸿出门去了,今晚没有晚宴,不必招待客人,叶应澜已经洗了澡,这些天一直陪着客人跑来跑去,怪累的,她索性上床睡觉了。
余嘉鸿回来开门,叶应澜不在客厅,他往房间里走,见她睡在床上,她本就生得明媚娇艳,睡得酣甜,双颊透着粉。
他笑了笑,让她等他,还真在床上等了,原想着叫她一起出去吃晚餐,不如顺序倒一倒?他手放在衣扣上,解开了扣子。
熟悉的气息,旖旎亲密的绵吻,叶应澜半梦半醒伸出双臂勾住了他……
如火热情过后,叶应澜趴在余嘉鸿的身上,摸着他胸口的牙印,这不能怪她,是他非要让她试试口感,那她就勉为其难地下口了。
她问:“跟陈先生谈得如何?”
“陈先生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并没有想让兴泰轮船运军火,但是想让日本人以为我们运军火。转移日本人的注意力,掩护军火运输。”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却不这么想,她说:“未必吧?如果你不去挑明,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余嘉鸿笑:“陈先生听我这么说吓了一大跳,几次三番确认,是不是有人泄露了线路?是我跟他仔细解释我们的设定,他才相信我们是不谋而合。因为谈得比较深入,所以他跟我说了他们的计划,希望我配合的时间。的他们打算把大炮装上木船,然后用柴油轮船拖着走,路线跟我们设想的差不多,他们在东兴那里找到了成片的竹林可以做暂存隐蔽……”
幸亏他们一开始并不是让兴泰冒着灭顶之灾去运军火,叶应澜心里好受了很多。
“日本间谍能探听到这批军火,那么他们用小木船走,日本人会不会打探到?”
“陈先生说,知道这个安排的人不多。但是在已经暴露的情况下,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运走,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余嘉鸿拍了拍她的背说,“下去吃点东西?”
“嗯。”
叶应澜下床穿衣服,穿了衣服,去梳妆台,从化妆箱里拿了一条发带绑了个马尾,又拿了珍珠耳坠要戴,余嘉鸿说:“已经九点多了,酒店外不安全,就楼下去吃两口,不用戴了。”
“好吧!”叶应澜随手把耳坠放在化妆箱边上,站起来跟他一起出门。
余嘉鸿在海防的时候,常常要来河内办事,这家酒店他住过好几次,酒店大厨做的法餐很不错,还想带老婆来尝尝,谁料坐下后,侍应生告诉他们已经太晚了,大厨下班了,只有简餐可以选。
余嘉鸿有些遗憾,叶应澜无所谓:“我还吃牛肉河粉。”
“又吃牛肉粉,你可真喜欢牛肉粉。”
这几天叶应澜恨不能每顿都有河粉,从海防吃到河内。
“好吃啊!再说,晚上还是吃得简单些。”叶应澜说,她真的喜欢上带着柠檬和香茅香气的清淡鲜美的越南河粉。
她喜欢就好,余嘉鸿要了一份炒饭。
简简单单吃了一餐,两人吃完饭一起上楼,从电梯里出来,步入走廊中,一个侍应生拎着一个行李箱迎面走过来,在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余嘉鸿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插入钥匙孔,见叶应澜望着走廊若有所思,他问:“怎么了?”
“昨天入住的时候,我还说要让鸿安客房经理来这里学学,现在发现不是每个侍应生都非常热情,刚才那个就没跟我们主动招呼。”叶应澜说。
这家酒店给叶应澜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服务非常好,里面的侍应生无论在哪里碰上客人都会跟客人主动招呼,甚至会不厌其烦地介绍本地的小吃和风景。
“有你这么一个挑剔的大小姐,他们不得累死?”余嘉鸿打开了房门,叶应澜走了进来。
房门关上,叶应澜进房间,扯下发带,放桌上:“早知道吃河粉,直接就叫上来了,现在还要换衣服,还要冲个澡,真麻烦。”
“懒鬼。”余嘉鸿过来问她,“我帮你洗?”
叶应澜眼神落在桌上的耳坠上,她出去的时候耳坠放在化妆箱边上,现在则是在梳妆台正中间,她说:“滚一边去。”
她嘴里这么说,手却指着桌上的耳坠比划。
余嘉鸿放开她,转身去打开了衣橱:“那我给你拿衣服?”
“你找得到吗?”叶应澜走过去。
余嘉鸿摇了摇头,他在衣橱里没有发现,现在要查看整个房间里是否藏了人。
叶应澜说:“还是我来吧!”
“你先等等再洗,我先上个厕所。”余嘉鸿进了卫生间查看,依旧没人。
叶应澜拿了衣服扔在床上,她走到阳台上,左左右右全部看了一遍,再进门,把阳台门给关上,拉上了窗帘。
余嘉鸿走出来,叶应澜跟他摇头,如果不是藏了人,那么他们得找监听器
他说:“你先洗,我看会儿报纸。”
叶应澜拿了衣服进浴室,浴室里传来放水的声音。
监听器跟他们上辈子用的电台差不多,声音不是很清晰,有流水声,能掩盖一下他们翻箱倒柜的声音。
余嘉鸿借着流水声,到处查看,在梳妆台下看到了那个带着天线的装置,对着站在浴室门口的叶应澜点头。
叶应澜走过来,趴在地上看这个上辈子她非常熟悉的东西。
她能有这个警惕性,那是上辈子滇缅公路上的一个重要站点,调度指挥室里,居然都被日本间谍放了监听设备,哪些重要物资车辆到了哪里都被日军知道,日军飞机盯着车队经过路段炸,余嘉鸿的好兄弟,黄少呈就是这么死的。
后来查出来,才知道从建机工休息站点,日军间谍就把这种监听器安装在了墙里。
余嘉鸿给了她一张纸,上头写:“当做没发现。”
叶应澜点头,进浴室去简单地洗了一洗,走出来说:“你去洗。”
余嘉鸿洗了澡出来,叶应澜正坐在外头的沙发上看报纸,他问:“看什么呢?”
“日本重申了‘近卫声明’。”叶应澜说。
余嘉鸿接过报纸,上头粗黑的字体:“日满华三国应以建设东亚新秩序为共同目标而联合起来,共谋实现相互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和经济合作。为此,中国方面首先必须清除以往的偏狭观念,放弃抗日的愚蠢举动和对满洲国的成见。”
“把全面殖民中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余嘉鸿放下了报纸,“不就是想让中国人作为马前卒,作为替死鬼,替他们征战南洋,实现称霸亚洲的妄想?走了,睡觉去。”
叶应澜和余嘉鸿到了床上,叶应澜问:“那位汪副总裁不是想和谈吗?”
“谁和谈,谁就是卖国贼。反正我们做好自己,支持抗战到底。”余嘉鸿说。
叶应澜忧心忡忡地说:“话是如此,但是按照今天下午在咖啡馆的情形看起来,他们是在透过我警告你。他们已经知道咱们要运这批军火了,我怕……”
“应澜,我们不运,那么这批军火怎么进国内?”余嘉鸿跟她说,“我知道危险,我知道有可能赌上兴泰的未来。但是,我们别无退路。南洋那么多人回去参战,我们岂可退缩。”余嘉鸿跟她说。
“可……嘉鸿,你能不能不要亲自走这一趟?我怕!”叶应澜说道,“要是日本人不管不顾,他们炮弹攻击我们的船……你要是……我该怎么办?”
叶应澜抽泣着。
余嘉鸿停顿了很久,他安慰着叶应澜:“应澜,既然他们今天警告我们,那么证明他们还是顾忌我们悬挂的米字旗,他们不会用炮弹攻击我们的,最多就是我们到了仰光港之后,他们拿出我们运送军火的证据,跟英国政府抗议。迫于压力克拉克不跟我们合作……”
就在他们楼下的房间里,山口夏子和另外两男一女,正在听着叶应澜和余嘉鸿的话,叶应澜和余嘉鸿说的是闽南话。
山口夏子和一个男子坐在那里,正在记录叶应澜和余嘉鸿的对话。
监听器里带着嘶嘶声,余嘉鸿跟叶应澜说:“如果兴泰因此丢了轮船业务,那我们也算是对得起母国了。”
这个男子是他们找的一个在越南的闽南人,他们并不信任这人,所以又把山口夏子找了过来,但是他们又担心山口夏子联络上叶应澜之后,山口夏子在叶家有儿子,山口夏子的心理有变化。
这件事说完,监听器里叶应澜和余嘉鸿又说起了亨通银行股份出售的事,余嘉鸿说:“龚老板认为亨通的价格略微有点高,所以他还在考虑中。”
“确实很高啊!你想亨通原来才多少钱?”
“可我不能让大舅舅把股份卖给张义松和鲁盛扬吧?他们俩明显都是靠向投降派的。”
“但是,如果是张义松和鲁盛扬,出价高。亨通还有其他股东,其他股东愿意吗?”
两人讨论了亨通,又讨论起了叶应澜的车行和修理厂,说着说着,叶应澜说:“吴叔现在成天不在星洲,成天跑巴达维亚,爷爷都看出来了,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看上了五姨。”
余嘉鸿的声音:“别说你爸死了,就是你爸没死,他那么多的女人,你五姨也等于给他守活寡。现在他死了,五姨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不挺好?”
“我没说不好啊!爷爷奶奶都乐见其成。他们对吴叔知根知底,私下说吴叔比我爸好,要是五姨嫁给吴叔,那样五姨也有个好归宿,应昊和小天两个孩子,相处也融洽。我就是跟你说说吗!”叶应澜叹了一口气,“倒是我四姨,她说要给我爸守寡。我担心……”
“担心什么?”
听见这话,山口夏子的手一抖,笔尖化了一团墨。
“你没看出来,启明叔对我四姨有意思?”叶应澜说,“论才情,论容貌和气质,我四姨在我爸的几个姨太太里是数一数二的。以前她只想着日本,现在回了日本一趟,她家那群豺狼虎豹恨不能把她给生吞活剥了,终于醒悟了,连名字都改了,变成了叶夏娘。听起来是想要给我爸守寡。但是启明叔说起她的时候,我感觉出来他对她应该很有意思。要是启明叔没有太太,像吴叔一样,那完全没问题。问题是启明叔的太太,是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要是启明叔真的想要追求四姨。天长日久,四姨动心了,他们真在一起了,岂不是伤了婶婶的心?而且,要是四姨去做人家姨太太对她也没什么好的。只是,我跟她又不熟,我去劝她,终究交浅言深了。”
山口夏子快速记下叶应澜的话。
监听器里传出余嘉鸿的声音:“你四姨嫁给你爸爸,是因为你爸爸救她出火坑,但是嫁给你爸做小,想来日子过得也并不舒心。她也是个读了很多书的女子,不一定会愿意再委屈自己。更何况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你四姨总归会为应舟考虑。她不是说想看看应舟的照片吗?你想办法拿照片给她,再找机会,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不愿意回南洋是因为愧疚,我们再想办法让爷爷奶奶和你四姨之间的心结打开,劝你四姨去美国陪孩子读书。这样对你四姨也好,对启明叔夫妻也好。你说呢?”
叶应澜的声音:“也是,等我回去,我就去找爷爷奶奶拿照片。”
余嘉鸿:“睡吧!”
“这些都是旁枝末节的事,你要做的事……我怎么睡得着?”
“不去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回去你多拜拜妈祖,多拜拜菩萨。”
“嗯。”叶应澜的这一声里包含了无限的无奈。
接下去的时间里,监听器里只剩下“嘶嘶”的声响。
山口夏子把记录的对话交给了她的上司,那个中国人也把记录的消息交了出来。
山口夏子的上司对比了两份稿件,他看到了提到山口夏子的那一段有一团墨迹。
“夏子,他们似乎对你很好?”这个男人看着她。
山口夏子肃然:“这种善良很愚蠢,也只能证明他们低估了我作为日本人的忠诚。”
“你要利用这种愚蠢,确认消息,这次一定要让兴泰轮船易主。”
“是!”
第160章
余嘉鸿决定留在海防港,理由是法国殖民地政府扣押德国设备,他要把这些设备运出去。
叶应澜带着大家回星洲,从河内到西贡,一路过去风光旖旎。
到西贡登船,叶应澜看到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那位汪副总裁协同家眷从重庆出逃到越南河内的消息,那位汪副总裁响应日本《近卫声明》发表的所谓的《和平建议》。
吹捧所谓的“对于中国无领土之要求,无赔偿军费之要求”,“不但尊重中国之主权,且将仿明治维新前例,以允许内地居住、营业之自由为条件,交还租界,废除治外法权,俾中国能完成其独立”。
还说什么抗战是“创巨痛深”,当真是字字奴骨,句句媚主。
这位在南洋华人中曾有很高的威望,当年他以荆轲刺秦的勇气,北上刺杀清朝摄政王,以期唤醒国人,作下:“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是何等慷慨从容?
叶应澜从上海来星洲后,就读于华文女校,先生们以南洋是中华革命的火种之地而骄傲,他们常常讲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三十一人是南洋华侨,中山先生在南洋的岁月。
对她们这些女学生,先生们说得最多的是汪夫人。
这位南洋女儿明知丈夫北上是为唤醒国人赴死,却依然坚决跟随,有人曾经取笑这位汪夫人:“你有英国护照,当然不怕死。到时刻,你把英国护照甩出来,英国领事馆自会来救你。”
汪夫人拿出英国护照当场撕碎,让说话者羞愧得无地自容。
现在这对曾经令人敬仰的夫妇,放弃了信仰,弯腰屈膝,宁为日本人的走狗。
他们的影响力巨大,势必对抗战造成重大的负面影响。
就像他们这次邀请的老板们,在船上一直在谈论这件事,
余嘉鸿私下跟叶应澜说过这次来的几位老板,都是内心摇摆的,只是因为他看未来局势很准,所以几位老板都附和他的观点。
现在余嘉鸿不在,他们谈起来就不再收敛了,像汪副总裁这样的人铁了心求和,朱老板他们对未来越发悲观。
叶应澜走到甲板上,加入了话题:“朱老板,嘉鸿嘱我,若是您在途中还在讨论中国是否会败,让我替他与您打一个赌。”
朱老板一听,颇有兴致问:“什么赌?”
叶应澜坐下,她要了一杯咖啡:“他说他拿香港浅水湾的一块地出来,您拿上海租界一块地皮,十年为期,日本战败,您的地皮归我们,若是十年之后日本还没退出中国,他手里浅水湾的地归您。”
“要真是能打败鬼子,我隔壁就有一栋洋楼,我送你们,咱们做邻居。”朱老板说道,“浅水湾的地,我可不要。嘉鸿一句提点,让我少亏了多少钱。”
“打赌总归要有彩头,几位老板做个见证。嘉鸿总是私下跟我吹嘘,说他推演如何准。我们就看看这个局是否如他所言那般演化?”叶应澜喝了一口咖啡,“他说接下去这位汪某人,以他的背景,日本人必然会让他进南京,以民国正统之名,成立政府。现在的维新政府并入汪某人的政府,上海从来都是群魔乱舞之所。诸位还是要有定力,不要被蛊惑。否则,日本战败,国内必然会清算汉奸。”
“嘉鸿说的我们都懂。”朱老板看着在甲板上玩闹的孩子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是中国人,哪里能不希望自己国家胜利?打仗打到今时今日,听到你和嘉鸿的话,心里落定,但是看着局势,又……我们无所谓,但是孩子们呢?一年前,刚刚开战的时候,我们当时考虑过,让孩子们去欧洲或者去美国。当时左右计算,想着孩子们离乡背井,也是在欧洲和美国之间摇摆不定。可这一年多去了,眼见国内形势越来越严峻。尤其是日本和德国现在结盟了,现在德国又开始鸡飞狗跳了。想想欧战打得惨烈,二十年前的欧战实际上问题依旧在。嘉鸿也说欧洲再次大战在所难免。那么没什么好选了,只能去美国。可真的想要安排孩子和女眷过去了,我们才知道,我们已经过不去了。”
“是啊!德国已经乱了起来,这两个月那些犹太人都在往上海来。美国对入境避难申请早就收紧了。更何况,美国本身就有《排华法案》,所以我问了很多人,这个时候想要去美国,几乎不可能了。”龚老板也是头疼,“就连我们之前不考虑的加拿大,现在没有路子,已经过不去了。我们不像你们,你们是拿着英国护照,是英国的臣民,去美国还方便一些。”
“加拿大的话,我们家运作运作,应该还是可以的。”加拿大是英国殖民地,余嘉鸿和叶家都还能想想办法。
加拿大也不是华人好去处,几十年前一万五千名华工前往加拿大,修筑了横贯加拿大东西两岸的太平洋铁路,华工的收入不过是白人的一半,他们修建了落基山脉最为险峻的路段,上千名华工丧命。
然铁路建成当年,加拿大政府也出台了类似美国《排华法案》的《华人入境条例》,这个条例一直延续到现在,更在十多年前,明确了华人的工资比白人低,也禁止华人从事多种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职业。
而且加拿大在大萧条时期经济受到重创,所以对几位老板来说,从来就没把这个地方当成选择之地。
“只要家中的妇孺能走,我们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下了。”朱老板声音里带着伤感,“什么时候我们国家能真正地站起来?让全世界的中国人能挺直了腰杆做人?而不是处处去下等人。”
“国弱哪有小民的尊严?”龚老板也叹,
“如果成了日本的附庸国,就完全无望了。”叶应澜说道,“所以我们要打下去,所以海外的华人,情愿回来为母国存亡而战。”
船到达星洲,龚老板的信耀银行和鸿安合作多年,龚老板和叶老太爷也是多年老友,叶老太爷亲自来码头接他们,将他们送到了鸿安大酒店。
客人进酒店,叶老太爷安排了鸿安的人相陪,舟车劳顿,今日让他们好好休息,明日再举行宴会欢迎。
祖孙俩同坐一辆车,一起回了叶家,进了家门,叶应澜跟叶老太爷说在海防港见到了山口夏子。
叶老太爷听到基本已经能确认山口夏子是日本的间谍,老太爷咬牙:“早知道,当时就该除了这个祸害,也不会让她造那么多孽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判没有犯的罪,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爷爷,我们现在要稳住她,通过她来迷惑日本人,配合军火运入国内……”叶应澜跟爷爷说了余嘉鸿的计划。
“这也太危险了。纵然我们背后有英国人。但是这一招调虎离山之计,难保日本人不会恼羞成怒,到时候要杀嘉鸿。”叶老太爷揪心地说,“嘉鸿这孩子……唉!”
“爷爷,还有一件事。她应该知道,是您下令杀了爸爸。她看起来对爸爸一往情深,她会把这笔账算到您头上。”叶应澜跟爷爷说道。
“我倒是要看看她,怎么来算我头上?我给你去拿应舟的照片。”叶老太爷边往外走,边说,“真是养了条毒蛇啊!”
叶老太爷上楼去,从匣子里拿了应舟的来信,照片上小小少年抱着篮球,信中应舟叙述着他在美国的日常生活,信里还有一句:“阿公,小姑姑带我去吃寿司了。”
叶应澜记得小姑姑还在信里解释说是应舟还小,只是想妈妈了。
她问爷爷要了应舟的亲笔信和照片,在娘家吃了午饭,拿了照片和信回到家里。
余嘉鸿的电报只能说有要事要留在海防港,此刻余家父子听了叶应澜细说了情况。
“这孩子,这种事,应该让我去啊!”余修礼说道。
“让他去吧!就当儿郎上战场了。”余老太爷沉声道,“再说,你也未必能比嘉鸿做得更好,小夫妻俩能从蛛丝马迹里知分析出那个山口夏子是间谍,你能吗?嘉鸿比你机敏,他胜算更大。”
正在说话之间,佣人敲茶室的门,叶应澜去开门,佣人来报:“老太爷,张义松张先生、鲁盛扬鲁先生和马康安马先生来访。”
“请他们进来。”余老太爷说道。
“他们已经回星洲好些天了,都已经等得心焦了,又来了?”余修礼坐下。
也是,他们一行人坐船,又是从河内一路到西贡,走走停停,再从西贡坐船回星洲,都快半个月了。
叶应澜站起来说:“阿公、爸爸,我先回房了。”
叶应澜走出茶室,那三人脚步匆匆进来。
她往东楼去,回到房间,提笔给余嘉鸿写信,写了信,把叶应舟给叶老太爷夫妇的信一并放了进去,让余嘉鸿转交给山口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