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第 21 章

    陇州沈都事, 正是前世父亲为她挑选的夫婿。曾是父亲的部?下,后来为照顾家人,调任至陇州都指挥使麾下。

    而她和沈都事,前世仅一面之缘。

    在?她的印象中, 沈濯的样貌普通, 但是也不丑, 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不过他也是行?伍出身,身姿挺拔, 瞧着顺眼,这点?倒是很合蒋星重心意。

    但他不大会同?人打交道,不过爹爹说?, 这样的人老实。

    她的出身, 若在?京外尚且担得起一句出身高贵,可放在?权贵遍地的顺天府,那?便不值一提。

    再加上父兄常年戍守边境,在?顺天府并无根基。而她本人, 在?顺天府混了?两年,既没?混出才名,也没?混出贤名。诚如父亲所言,到京城两年, 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

    而沈濯,比她年长四岁,又曾是父亲部?下,在?她能选择的范围内, 算是个?不错的夫婿。

    当时见面过后, 她觉得也还不错,心间多少对这位沈都事生出些向?往。左右父兄也常年不在?京城, 她嫁去陇州和待在?京城也没?什么大的差别。

    那?次见过之后,两家便过礼订下了?婚期,订在?景宁一年七月,可是景宁一年四月,土特部?攻至顺天府城下,她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父兄战死沙场,同?去边境的沈都事也彻底没?了?下落。

    自回来后,她所思所想的一切,都被救国救民所占据。这才堪堪想起,这封信送来后不久,沈都事便会借公务前往顺天府。那?次,便是他们?前世仅有的一次一面之缘。

    她已经记不起沈都事的样貌的了?。

    若此番同?言公子当真能成事,她大概也可以功成身退,去过一些前世颠沛流离时,可望而不可得的平凡却安定的日子了?吧?

    蒋星重唇边浮现笑意,她抬头对管家道:“信给我吧,我转交爹爹。”

    管家应下,上前将信递给了?蒋星重。

    蒋星重正欲拆开信件来看,忽地手下一顿,面上的笑意消散。

    不对,前世这封信并没?有到她手里?。

    而是有日晚饭时,爹爹直接跟她说?,为她相中的夫婿人选,不日便会来京,到时他会以宴请为名,安排他们?二人见见。

    蒋星重看看手里?的信,不由蹙眉。

    她记不清前世爹爹有没?有前往北镇抚司考察锦衣卫武艺一事,但这封信来的时候,爹爹绝对就在?府中,定然不曾离府。

    蒋星重眉宇间的疑惑之色更浓,为何?这件事,会与前世不同??

    蒋星重拧眉回忆半晌,但实在?想不起来前世这封信来时爹爹在?做什么,前世此时的她,根本没?有半点?心思关心爹爹和兄长的公务。

    记不起来,无法比对。蒋星重只好作罢,只心里?存了?个?疑影,记下了?这桩事。

    她本想打开信看看,但看着上头的封漆,便暂且作罢,唤来瑞霖,将信递给他,吩咐道:“把这封信送去爹爹房间,然后你且去北镇抚司问问爹爹何?时回来?”

    瑞霖行?礼应下,便退了?出去。

    在?言公子的私宅好几日,蒋星重都没?怎么好好沐浴,瑞霖走后,她便叫兔葵和燕麦准备热水,前去净室沐浴。

    而谢祯,此刻已回到养心殿中,恩禄正欲命人给他更衣,谢祯却道:“取些皮外伤的膏药来。”

    恩禄一面安排王永一去取,一面关怀问道:“陛下可是伤着了??”

    谢祯闻言,抿唇不语。

    说?话间,殿中女官已上前为谢祯更衣,外衣脱下,谢祯卷起中衣的袖子,两条红红的血印子赫然出现在?他的手臂上。

    “哎哟!”恩禄见此惊道:“陛下这是怎么伤着的?”

    谢祯紧抿着唇,依旧没?有吱声?。他不想说?!

    恰于此时,王永一也送来了?膏药,恩禄连忙接过,小心为谢祯上药。只是这伤,越看越怪,像是被人抽的。可主子是皇帝,谁敢抽陛下?

    恩禄丝毫没?有考虑这个?可能,只忧心着问道:“陛下这伤,怎么瞧着像是小内臣挨罚后的鞭伤?如何?能伤成这般?”

    谢祯闻言,脑海中复又出现今日被蒋星重抽打时的画面,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终是开口?,淡淡道:“别再问。”

    恩禄闻言一愣,忙闭了?嘴。

    恩禄给谢祯上完药后,服侍他换上圆领龙纹补服,戴上翼善冠,一道往养心殿正殿走去。

    正殿中,傅清辉和沈长宇,两位锦衣卫镇抚使,已携一众锦衣卫,押解曾经的光禄寺卿胡坤、光禄寺少卿周怡平、户部?侍郎邵含仲入殿。

    三人皆身着囚服,短短几日已消瘦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随处可见细小的伤口和异样的青紫。

    见谢祯进?殿,众人跪地行?礼。

    谢祯免了?众锦衣卫的礼,目光落在?殿中跪着的三名囚犯的头顶上,他们?的肩头,明显都在?颤抖。

    谢祯眼露嘲讽,阴阳怪气?道:“三位大人,诏狱的日子,瞧着不大好过。”

    三人闻言,忙磕下头去,连连请罪。

    谢祯道:“今日朕亲自提审三位,还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朕日后查到今日证词与真相不符,届时下狱的可不止三位,三位的族亲,朕亦会处置。”

    三人一听,连忙再复叩首,表示定会认罪。

    谢祯先看向?贪污最多的邵含仲,问道:“邵含仲,锦衣卫从你府上的账目中,查到至少三百万两白银,可最终只从你府上抄出一百二十万两,这剩下的一百八十多万两,去了?何?处?”

    邵含仲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冒烟的嗓子,道:“回禀陛下,九千岁在?时,至少有一百万两,罪臣用以贿赂东厂阉党。为着安全,这笔钱基本由罪臣借户部?职务之便,巧立名目,干干净净地送进?了?阉党腰包。若说?都有谁,罪臣却无法一一报出名字。凡先帝一朝的阉党,基本皆对这笔钱进?行?过层层盘剥。”

    谢祯闻言蹙眉,也就是说?,那?消失的一百多万两,已经很难追回。谢祯接着问道:“那?剩下的八十多万两呢。”

    邵含仲舔了?舔干裂的唇,回道:“回禀陛下,自陛下御极后,以雷霆手段整治阉党。罪臣得知阉党大势已去,便将八十万两白银,送至闽浙,用以投资海外商贸。”

    谢祯面露不解,不由问道:“你在?京为官十数载,为何?会想着参与江南市舶提举司的贸易?”

    邵含仲闻言回道:“回陛下的话,罪臣当初的户部?侍郎之位,乃九千岁扶持保举,罪臣纵然贪腐,但大笔的钱,依旧是进?了?阉党的腰包。如今阉党被除,臣就想用剩下的钱,让自己多一条生财的门路。”

    谢祯听着邵含仲这番话,不由咬紧了?牙关,额角处青筋暴露。这就是他大昭的好官!不想着如何?为民请命,而是一心一意想着如何?赚钱敛财!

    谢祯语气?间已含有怒意,寒森森地问道:“你人在?顺天府,若想要通过市舶提举司的门路,赚海外贸易的钱,怕是也得有那?边的人为你打点?,亦或是,你需要打点?一些人。说?来听听,都是谁在?同?你一道赚这笔钱。”

    邵含仲佝偻着背,再复舔了?舔唇,木讷地回道:“回禀陛下,罪臣的银子,都是送到市舶提举司提举,何?怀古何?提举手中。一切皆由何?提举提点?安排,其余的事,罪臣人在?顺天府,并不详尽知晓。”

    谢祯闻言不由一声?冷嗤,他手扶案,盯着邵含仲斥道:“市舶提举司提举,从五品官员。何?至于叫你一个?户部?侍郎,如此放心大胆地送去八十万两白银?你当朕是三岁小孩,任你拿捏糊弄吗?”

    话音落,邵含仲连忙磕头在?地,语气?间已含哭腔,向?谢祯哭喊道:“陛下明鉴!罪臣所言,句句属实!便是历经诏狱所有刑罚,罪臣也是这般说?辞呀陛下!”

    谢祯看向?一旁的傅清辉,朝他一点?头。

    傅清辉即刻领悟,陛下的意思是,今晚用重刑。傅清辉颔首应下。

    谢祯再复看向?邵含仲,道:“朕姑且信你所言,若叫朕查出半点?不实之处,朕定灭你九族。”

    邵含仲身子一颤,忙哭嚎道:“罪臣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糊弄天子啊!”

    谢祯未再理会邵含仲,随意抬手一挥,即刻便有锦衣卫上前,将邵含仲押出了?养心殿。

    谢祯再复看向?周怡平,问道:“周怡平,你在?顺天府南部?四十庄如此胆大妄为,是借着谁的势?”

    周怡平浑身颤抖,忙抬手擦了?把额汗,声?音虚得厉害,回道:“回禀陛下,罪臣只是依附胡坤,背后再无他人。罪臣,罪臣不过是胡坤手下的一条狗。”

    这点?倒是属实,锦衣卫查出的结果也是如此。

    谢祯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胡坤,问道:“胡坤,你府上那?六万两封存的白银,是要送于何?人?”

    胡坤忙道:“闽浙盐课提举司提举,孟端仪孟提举。”

    谢祯闻言蹙眉,又是个?从五品提举?一个?户部?侍郎,一个?光禄寺卿,两个?身居要职的京都官员,竟是将大批的银子送到闽浙两个?从五品的提举手上?

    何?等可笑?

    谁人会信?

    可比起这二人的证词,更叫他深觉离谱的,是在?他这个?皇帝亲自提审的情况下,这二人竟还敢不尽不实。

    那?只有一个?缘故,便是这二人比起惧怕他,更惧怕他们?的背后之人。

    谢祯不由合目,深吸一口?气?。

    他这个?御极不久的皇帝,当得还真是窝囊。

    眼下不是在?蒋星重面前,谢祯丝毫未藏怒意,沉声?道:“将大笔的银子给孟提举,你是想做什么?莫非也想同?邵含仲一样,参与一下盐课事务?多一个?赚钱的门路?”

    胡坤咽了?口?吐沫,忙道:“回陛下的话,罪臣确有此想。罪臣依靠九千岁上位,如今阉党尽除,罪臣只是想另谋出路。”

    另谋出路?

    谢祯反复玩味着这四个?字。

    两个?从五品提举,居然会是他们?口?中的出路?想来是这二位提举背后,还有更高的山,这两位提举,不过是其接触顺天府官员的门户。

    谢祯再次挥手,示意将二人带下去,并朝傅清辉一点?头。傅清辉见此了?然,今晚胡坤亦得用重刑。

    锦衣卫走后,谢祯转头看向?一旁的恩禄,问道:“恩禄,朕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恩禄忙含笑行?礼道:“臣定知无不言。”

    谢祯尽可能缓了?语气?,问道:“你说?,先帝为何?重用宦官?”

    恩禄一听此言,霎时只觉脊背发凉。

    他本人就是宦官,而他们?陛下,最恨宦官干政。陛下怎么会问他如此敏感的问题?

    恩禄着实是怕引火上身,忙装作一副迷糊不懂的模样,对谢祯道:“回陛下的话,臣一直跟着陛下,如何?得知这许多事?这宦官与宦官之间,亦各有不同?,臣乃御用监掌印太监,实在?不知东厂的事。若是陛下要深究,怕是还得问问宫里?的老人。”

    谢祯自是听得出恩禄这一圈太极打下来,将他的问题甩了?出去,不由一笑。

    恩禄陪伴他良久,他自是不会与他为难,便道:“好,你去给朕找几个?能回答朕的问题的老人来,朕等着。”

    恩禄忙行?礼,领旨而去。

    等恩禄回来的这期间,谢祯拿起桌上的奏疏看了?起来。

    送到谢祯面前的奏疏,大多是先经过内阁票拟,随后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批红,经过太监批红的奏疏票拟,方才会送到谢祯面前。

    先帝一朝,先帝常年缠绵病榻,国事常交由内阁和司礼监处理。

    经过内阁票拟的奏疏,要先通过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批红,方才会呈到皇帝面前。先帝病情严重之事,甚至直接交给司礼监处理奏疏。

    这也就是为何?先帝久不上早朝,不理朝政,却也未曾影响国家正常运转的缘故。

    但是自谢祯继位,大肆铲除阉党,削弱阉党权力以来,司礼监对内阁的制约,已有明显的削弱。

    为拔除宦官干政的弊病,谢祯几乎日日临朝听政,他试图以皇权取代宦官之权,彻底根除宦官干政的传统。

    谢祯看了?半晌,发觉这几日的奏疏,以及内阁的票拟意见,基本以弹劾依附阉党的旧臣以及尚在?外地身有公职的宦官为主。

    这几日早朝也在?吵这个?事,这本也是谢祯的目标,近几日奏疏都是这些内容也是寻常。

    可是看着看着,谢祯却觉出不对来。

    他神?色一变,似是想到什么,顿了?一瞬,跟着飞速将几本经过票拟的弹劾奏疏挑了?出来。

    谢祯将那?几本奏疏放在?一起,细细比对之下,不由深深蹙眉。

    这几本弹劾外地尚有公职在?身的镇守太监的奏疏,竟然都是与承宣布政使司经历司、都转运盐使司、市舶提举司、盐课提举司等的镇守太监有关。

    谢祯霎时间变了?脸色,胸膛亦不住地起伏,便是连按着奏疏的指尖,都隐隐有些发凉。

    蒋星重跟他说?,他会在?不久后,取消大部?分工商业的赋税,比如海外贸易、茶叶、盐务、矿物等。

    他当时还疑惑,明明大昭国库空虚,他为何?还会这么做。

    但是现在?,他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原因。

    邵含仲和胡坤送出去的银子,都与市舶和盐课有关。弹劾宦官干政的奏疏,也与这些遍布江南的工商业有关。

    这一刻,谢祯忽地想到一个?可能。

    他这个?刚刚登基的少年皇帝,分明是做了?他人手中剪除掣肘的利刃!

    先帝一朝,宦官一直压制着内阁,压制着文官集团。

    而他自懂事起,便听着文官抨击宦官的制度长大,对宦官深恶痛绝!

    登基后,他第一时间便处置了?依附先帝而如日中天的东厂提督,随即便一心想着根除宦官遗祸,清洗宦官遗留势力。

    可如果,有人心怀不轨,借着他对宦官的深恶痛绝,彻底根除宦官干政,那?么文官集团便会彻底摆脱掣肘。

    所以蒋星重说?,他很快就会清除阉党遗祸,清除之后,跟着便是减免工商业赋税。

    而减免工商业赋税,获益最大的人是谁?

    自然是附着在?这些产业之上的文官集团。

    所以,胡坤和邵含仲,会投入大笔的银两,去贿赂江南的官员,他们?不是要分一杯羹,而是要缴纳一个?投名状。

    谢祯霎时只觉心凉,恐怕在?蒋星重的梦里?,减免工商业赋税一事,根本非他所愿,而是彻底摆脱掣肘的文官集团,已同?皇权形成抗衡。

    所以,他才会在?景宁四年,重新启用宦官。

    想通这一关窍的谢祯,忽觉全身脱力,手扶着桌面,缓缓瘫坐在?龙椅上,指尖愈发的凉。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奏疏,久久无法回神?。

    震惊、不解、悲哀……种种情绪从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流转而过。

    许久之后,谢祯忽地笑出声?来,满是自嘲。

    这一刻他忽然觉着,曾经的自己是何?等的幼稚!

    他怀着无比澄澈的理想登基。

    他以为他定能肃清阉党之祸,还大昭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

    他以为只要根除阉党之祸,而后为国择贤官,就能选出一大批品格高洁,为国为民的清明好官。

    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澄澈的理想,根本不适用于现在?的大昭。

    谢祯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词,过刚易折。

    念头落,谢祯苦笑出声?,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般共情这个?词。

    过刚易折,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来,清洗阉党旧臣一案,必得延后了?。

    他得先摸清江南这一系的官员,摸清何?怀古与孟端仪背后的人是谁。就从何?怀古何?提举,以及孟端仪孟提举下手。

    谢祯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蒋星重的面容,他记得她说?过,景宁帝最终没?有查出胡坤手中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可是现在?,他却又得知了?这六万两银子的去向?,这又是何?缘故?

    他忽然,很想见蒋星重。

    而就在?这时,恩禄回来,上前行?礼道:“回禀陛下,臣找到三个?曾在?东厂供职的内臣。他们?当时身无要务,所以活了?下来,只是被打发去做了?粗活,想来他们?,知道一些消息。”

    谢祯看着恩禄,忽地笑道:“恩禄,朕好像知道了?先帝重用宦官的缘由。你且记着这三人,先叫他们?回去吧。”

    恩禄愣了?愣,随后行?礼点?头,出殿叫那?三人先行?回去。

    恩禄重新回到谢祯身边,正欲提醒谢祯用膳,怎知谢祯忽地对他道:“恩禄,学一学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本事,待你学会后,你做朕的秉笔太监。”

    恩禄闻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忙道:“陛下,臣愚笨,如何?学得会处理朝政?”

    谢祯知道他怕,看着恩禄吓得发白的脸,静静笑了?一会,随后伸手,亲自将恩禄从地上拉了?起来。

    谢祯收回手,对恩禄笑着道:“只是叫你先学着,别怕。”

    说?罢,谢祯也不等恩禄的回话,重新坐回龙椅上,继续翻阅奏疏。

    恩禄站在?谢祯身旁,额上冷汗直冒。陛下何?等忌讳宦官干政,眼下叫他去学秉笔太监的本事,这不是把他往火上赶吗?

    而且现在?文官清缴宦官声?势浩大,他若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做了?秉笔太监,那?言官的岂不是会把火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到时候会被骂成什么样子?恩禄想都不敢想。

    谢祯却不理会恩禄,只接着道:“你派个?人去给傅清辉传话,就说?朕明日还去蒋府习武,叫他多安排人手暗护。另外,朕觉着胡坤和邵含仲,他们?还有更怕的人,比怕朕还怕,务必今晚让北镇抚司把真相挖出来。”

    恩禄行?礼应下,赶忙去传旨。

    恩禄走后,殿中又只剩下谢祯一个?人。

    可这会他看奏疏时,脑海中时不时就会出现蒋星重的身影。

    时至此时,他对蒋星重所言再无异议,他对眼前的路也越来越清晰起来。

    这皇位,远比他想象得要难坐。江南派系的水有多深,他现在?心中完全没?底,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要查起来怕是很难。

    不过,他现在?有蒋星重这么个?吉祥物,再难,他也有尽力一试的信心。

    当天晚上,谢祯又是很晚才睡,第二天照常去上早朝。

    早朝上,官员们?还是在?纷纷上奏让他尽快处理阉党旧臣。前几日的谢祯,对此格外热衷,与文官们?同?仇敌忾。

    但是今日,他只是静静听着,并命恩禄把所有格外积极的官员都记了?下来。

    临下早朝时,他也没?做表态,只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便退了?朝。扔下一众官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刚回到养心殿,谢祯正欲召兵部?尚书赵翰秋询问陕甘宁流寇一事,怎知王永一却忽然匆忙进?来通传,说?是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觐见。

    谢祯只得暂且搁置宣赵翰秋一事,对王永一道:“宣。”

    很快,赵元吉大步进?殿,跪地行?礼。

    谢祯免礼后问道:“可是昨夜重刑查出结果?”

    赵元吉眉宇紧蹙,丝毫未见舒展,他行?礼道:“回禀陛下,昨夜重刑之下,胡坤、周怡平、邵含仲三人皆死。”

    “什么?”谢祯闻言一惊,“三人皆死,怎会如此?”

    赵元吉脸色亦沉得可怕,回道:“回禀陛下,诏狱刑法,素来严苛,但锦衣卫精于此道,怎会如此巧合地使三人皆意外死于重刑之下?”

    赵元吉紧咬牙根,神?色间满是怒意,接着道:“臣怀疑,北镇抚司锦衣卫中,恐怕出了?叛徒。有人故意在?行?刑时动了?手脚,趁机将三人灭口?。”

    谢祯眉宇间立时蒙上一层阴云,若是连锦衣卫都出了?叛徒,那?这水恐怕要比他想得更要深。

    谢祯道:“昨夜行?刑之人,想来都有记录,不难查,尽快将此人找出来。莫要打草惊蛇。”

    赵元吉行?礼道:“是。”

    赵元吉回禀此事后,便行?礼退下。

    谢祯思量片刻,转头对恩禄道:“派人去传唤清辉长宇,朕要出宫。”

    今日他得早些去见蒋星重,这“造反”一事,还得密谋的更细一些。

    第022章 第 22 章

    往日谢祯都是快到申时, 方至蒋府。

    但今日他未时一刻便到了,先一步去了常与?蒋星重见面的后巷中候着?,随后便命傅清辉翻墙进去,避开?人去找蒋星重。

    此时此刻, 蒋星重一袭赪霞色圆领大襟长衫, 里头素白的交领中单的领子干净地交叠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下穿一条雀蓝色底阑织金双狮戏绣球马面裙,正在坐在书房的椅子上, 单手卷着?一本兵书,正看得入迷。

    她桌子顶边上还放着?一小碟蜜饯,时不时用银签插起一枚放进嘴里, 慢悠悠地嚼着?。

    而就在这时, 她忽听房门打开?的声音,又极快地关上。

    蒋星重眼皮子都没抬,只慢悠悠道:“还没到更?衣的时辰,我不是说过, 以?后我看书的时候不要?来打搅我吗?”

    怎知?话音落,没有回应,只有一串陌生的脚步声朝她走来。

    蒋星重这才意识到不对,抬头看去。

    看清来人的瞬间, 蒋星重一惊,诧异道:“你怎么进来的?”

    来人竟是傅清辉!这是她的内院!蒋星重震惊地盯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说话间,傅清辉已?行至蒋星重桌边, 对她道:“公子叫我来的, 他已?经到了,在后巷等你。”

    蒋星重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 责问道:“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傅清辉面露不耐,眼风嫌恶地从蒋星重面上拂过,不情?不愿地扔下两个字,“翻墙。”

    蒋星重斥道:“这是我的内院!内院!你岂敢这般大摇大摆地进来?”

    傅清辉闻言,立时嘲讽一笑,阴阳怪气道:“姑娘习武习得,造反造得,竟会在意是不是有生男进了你的内院?”

    傅清辉本就瞧不上女子习武,也没忘记当初在道清观被蒋星重打赏的侮辱,后来更?是得知?她造反的打算。

    在他眼里,蒋星重这种人,先忤逆父亲,转头又试图谋逆,简直不忠不孝,不配为人。

    蒋星重闻言气笑了,挑衅问道:“我没得罪你吧?我习武和造反,跟你这般大摇大摆地进我房间有何关系?”

    说着?,蒋星重目光下移,正见傅清辉腰间雁翎刀上的刀穗,掉进了她桌边的蜜饯盘里。

    蒋星重两手一伸,一把抢回自己的蜜饯盘子,急吼吼地斥道:“滚远点!我的蜜饯!”

    霎时间傅清辉的火气直冲嗓子眼,他近乎用尽了全身力气,长长吸了一口气,方才将火气压下。

    傅清辉是多一刻都不想再看见这个女人。他冷飕飕地丢下一句“快点”,便即刻转身离去。

    蒋星重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呲了下牙,随后看向自己手里的蜜饯盘子,一脸可惜。

    蒋星重将盘子放回桌上,不情?不愿地起身。她上次还以?为,这傅清辉是言公子身边的幕僚,现在瞧着?,定是他招募在身边的探子,不然?哪来的这潜入府邸的本事?

    蒋星重随便整理?了下衣服,便朝外走了出去。

    谢祯在后巷里等着?,单手扶着?腰间革带,缓缓在巷中踱步,时不时看看巷首蒋星重会来的方向。

    这个时辰日头还有点高,巷中没有一点阴凉,挺晒。

    就在谢祯再一次看向巷首时,正见蒋星重出现在眼前,朝他走来。

    渐渐西落的太阳,正好在她身后,炽烈的光洒在她赪霞色的圆领长衫上,瞧着?愈发鲜艳。她裙摆上的织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她的脚步金光流转,格外夺人眼目。

    谢祯凝眸望着?她,唇边挂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笑意。

    蒋星重走上前来,含笑行礼道:“言公子。”

    谢祯冲她抿唇一笑,颔首应下。

    见过礼,蒋星重便开?口道:“咱们定个暗号吧?以?后你若要?约我相?见,便用暗号唤我,别再叫你身边的清辉跑来我的内院。”

    谢祯闻言微愣,随即一笑,点头应下,“好。那便以?鸽鸣为号,三三四,你觉着?如何?”

    蒋星重“嗯”了一声应下,道:“暗号罢了,只要?我能听见就行。”

    定下暗号,蒋星重紧着?便向谢祯问道:“今日朝堂上都商议了些什么?”

    谢祯笑着?道:“百官依旧在商议清算阉党旧臣一案。”

    蒋星重点点头,对谢祯道:“估计得商议一阵子呢,在我梦里,下旨清算阉党旧臣发生在三月。你呢?可有想法子为自己运作?景宁帝有没有提拔你的意思?”

    谢祯道:“此事恐怕急不得,我须得几日时间安排。”他得先想想怎么把这谎圆好了,才能开?始行骗。

    “也是……”蒋星重认同,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

    谢祯生怕蒋星重再多问些什么,他不甚露馅,便抢先开?口道:“姑娘,我记得你曾说过。在你的梦中,景宁帝清查胡坤一案后,始终没有找到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

    蒋星重点头,“对。胡坤一案,在我的梦中,是发生在六月。但这次,我想着?帮帮南部四十庄的百姓,也想顺道看 看公子你是不是有爱民之心,所以?这才诓着?你前往,此案远比梦中,案发要?早。”

    谢祯闻言,留意着?蒋星重的神色,接着问道:“可是昨日夜里,我安排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眼线告诉我,锦衣卫审胡坤时,审出了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

    “什么?”蒋星重闻言一惊,诧异看向谢祯,紧着问道:“这次竟是审出来了?”

    “银子去了哪里?”蒋星重紧着?问道。

    谢祯想了想,对蒋星重道:“胡坤的银子,是要?准备送去江南盐课提举司。”

    蒋星重闻言也蒙了,不由蹙眉低头。前世,她没听过什么关于江南盐课提举司的事情?。

    她对江南只有一个印象,那便是景宁五年最?危急之时,有无数大臣主张景宁帝南迁,但是景宁帝不肯。

    谢祯看着?蒋星重同?样蹙眉不解的神色,接着?问道:“姑娘,在你的梦中,可有与?江南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相?关的事情??”

    蒋星重摇了摇头,对谢祯道:“关于江南官场的事,我还真是不知?道。在我的梦中,景宁帝根本没有查出胡坤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又如何能牵扯出如今的盐课提举司?”

    谢祯闻言,暂且不再说话,开?始思量整合蒋星重话中的信息。

    在蒋星重的梦中,三月清洗阉党旧臣,六月出胡坤一案。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此次清洗阉党旧臣,他会彻底卸尽阉党职权。

    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等等机构的镇守太监,包括各地驻军的监军太监,尽会被召回京城。

    也就是说,胡坤一案案发之时,江南派系的文官集团,已?完全失去掣肘。

    思及至此,谢祯忽地明?白过来,不由蹙眉抿唇。

    如此就说得通了,文官失去掣肘,自然?权力大到一手遮天。再加上出宫前赵元吉上报一事,锦衣卫中也有他们的人。

    那么他这个皇帝,能不能查到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完全就在他们想与?不想之间。

    思及至此,谢祯只觉后怕。

    一个皇帝,要?查明?大臣贪污的六万两白银的去向,竟是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何等可怕?

    谢祯忽地看向蒋星重,眸光定格在她面上。她没有看他,而是拧眉看着?地面,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见她没有发觉,谢祯便继续看着?她,眼底竟流出一丝感激之色。

    此番若非蒋星重指点,他岂不是就会犯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大错,彻底卸尽宦官职权,放任文官集团牵制他本人。

    思及至此,谢祯不由向蒋星重问道:“蒋姑娘,在你的梦中,景宁帝卸尽宦官职权之后,百官诸臣是不是极尽盛赞?”

    “是啊。”蒋星重毫不犹豫地点头,看向谢祯道:“这算是狗皇帝办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吧。可他四年后还会重新启用宦官。这狗皇帝,常常这般朝令夕改,以?后你会见识到的。”

    谢祯闻言抿唇。

    果然?是百官诸臣盛赞。有利于他们的事,他们能不盛赞吗?

    若非蒋星重上次的话点透他,他恐怕还会陷在根除宦官干政的迷雾里,又会因?百官的盛赞,将此当作不错的政绩。

    所以?在蒋星重的梦中,他直到四年后,方才重新启用宦官。

    景宁五年亡国,想来那时已?经晚了……

    谢祯看着?蒋星重,眸中漫上一丝疑惑之色。

    蒋星重方才说,清洗宦官旧臣,算是他办得为数不多的一件好事。

    她看起来,好像也是被百官的盛赞给迷惑了,会认为这算是一件好事。她似乎只是因?为那个梦,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但是并不清楚这些事为何会发生。

    这一刻,他忽地很想告诉蒋星重,他没有朝令夕改。最?有可能的,便是那时的他,方才意识到昨夜就意识到的一切。

    但他不能说,只能任由蒋星重继续误会着?。

    谢祯微微垂眸,轻叹一声。

    不过胡坤的那六万两银子,也让他意识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蒋星重梦中的一切,并非既定,可以?改变。

    如此,便好……

    而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蒋星重,转头看向他,神色间隐有遗憾,对他道:“言公子,委实抱歉。我方才回忆了许久,我的梦中,当真没有江南官员相?关的事。在我梦中,胡坤六万两银子不知?去向,而邵含仲贪腐的银两,则是景宁帝驾崩后,方才被土特部抄出。”

    谢祯闻言点头,看来是事情?已?经发生改变,所以?不曾出现在她的梦中。既如此,江南派系的事,他便自己查吧。

    念头刚落,一旁的蒋星重忽地一笑,眉眼弯弯,语气也变得格外轻快,对他道:“江南派系不重要?!咱们一心准备咱们的事便是。待日后起事,什么这个提举,那个提举,都不是问题,整个朝廷都得给它掀翻。”

    “呵呵……”谢祯闻言朗声笑开?,神色间满是玩味,配合着?道:“好好好,就依姑娘所言。”

    蒋星重亦是朗笑,心情?极好的模样。

    谢祯侧头看着?身边蒋星重眉眼弯弯的笑意,一时只觉自己一定是疯了!竟这般陪着?一位姑娘,言笑晏晏地谈论着?怎么推翻自己。

    二?人笑了一阵,蒋星重收了笑意,问道:“景宁帝可有再提裁撤官驿的事?还有陕甘宁的流寇,现在怎么样了?”

    谢祯正好也想和她聊聊关于陕甘宁流寇的事,见她这般问,便也正了神色,对她道:“朝中我有几个交好的官员,前些日子早朝我们几人联合上奏,已?阻止陛下裁撤官驿。”

    蒋星重松了口气,叹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蒋星重皱眉,语气间也苦巴巴地对谢祯道:“我上次只告诉你要?阻止景宁帝裁撤官驿,但是没告诉你缘故。我现在就把关于陕甘宁流寇的事,详细说与?你听。”

    谢祯就是要?问这个。

    他“嗯”了一声,忙俯身侧耳,认真聆听。

    蒋星重也朝他凑近了些。一时间,俩人脸与?脸之间的距离,只剩两个拳头。

    但满心国事的两个人,对此竟浑然?不觉。

    蒋星重对他道:“陕甘宁的流寇,未来会成?大患。尤其以?韩守业、孙成?栋两位反王最?为强劲。”

    谢祯闻言蹙眉,反王?陕甘宁的流寇,竟是会发展到称王的地步?

    韩守业他知?道,招降之后复叛,现在朝廷军正在追击。可这位孙成?栋又是谁?

    不等谢祯发问,蒋星重接着?道:“这孙成?栋,就是供职于甘肃某官驿的管事。若非景宁帝裁撤官驿,他就不会失业,陕甘宁大旱,地又种不成?,朝廷穷的赈灾粮也跟不上,他只能沦为流寇。未来大昭内忧的局面,这二?位‘功不可没’。”

    蒋星重说罢,叹了一口气,对谢祯道:“按理?来说,你我应当放任流寇壮大,未来起事之时,正好牵制景宁帝的朝廷军。但是我又想了想,我的梦只有未来五年的事,这二?位后来有没有打退土特部,最?后这天下是归了谁,我并不知?晓。所以?我不知?这二?人深浅,若是贸然?放任他们壮大,一旦日后威胁到你,那就得不偿失了。”

    蒋星重接着?道:“思来想去,还是阻止得好。左右未来大昭与?土特部战争不断,土特部也会拖着?朝廷军。”

    谢祯听罢,对蒋星重道:“这次流寇不会壮大,前几日陛下宣召户部官员入养心殿议事,提及赈灾一事。邵含仲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入了国库,陛下会加大赈灾力度。”

    还有蒋星重给他的贪官名?单,这些时日,他也会一个个找借口办了,便不会再有国库空虚的掣肘。

    蒋星重听罢,叹了一声,蹙眉道:“景宁帝优柔寡断,处置流寇时,太过心慈手软。若他果断些,手段强硬些,景宁四年和五年那两年间,大昭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谢祯闻言低眉,继朝令夕改后,他又多了个优柔寡断的评价。

    他只是觉得,流寇亦是大昭百姓,因?旱灾而起事,是他们的无奈,他并不愿对他们赶尽杀绝。

    他早就想好了对策,先赈灾招抚,若还是不成?,便叫赵翰秋以?雷霆手段除之。他没有优柔寡断。

    念及此,谢祯对蒋星重道:“或许景宁帝对待流寇的政策并无大错,遗憾只是遗憾在国库空虚,未能安抚好民心。”

    说着?,谢祯眸中闪过一点晶亮的光,对蒋星重道:“但好在现在国库有钱,他能赈灾安抚百姓。”

    蒋星重冲他挑眉道:“大昭的官员烂成?这个德行播下去的赈灾款项,你觉得有几个子儿能到灾民手里?”

    谢祯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对她道:“我就在户部,这次我会严密监察把控此事!”

    蒋星重闻言一笑,望向言公子的眼中,满是赞许。

    方才听他说,便是连北镇抚司都有他的人,当真是相?当有手段了。

    蒋星重清脆地“嗯”了一声,笑着?道:“我相?信你!”

    这般诚挚的信任,清脆悦耳的声音,谢祯不由一笑,转头看向蒋星重。

    四目相?对的瞬间,谢祯忽地呼吸一紧。他这才发觉,他竟和蒋姑娘脸贴脸离得这般近。

    蒋星重自然?也觉察到了异样,几乎是谢祯脸色微变的瞬间,蒋星重也变了脸色。

    蒋星重忙后退一步,谢祯则忙直起了腰。

    二?人神色间,皆有些尴尬。

    谢祯素来镇定的神色间,这一刻也出现了慌乱,眼睛四处乱瞟。

    蒋星重满心里懊悔,她只顾着?说话,怎么没留意这些细节?她可是不久后就会有未婚夫的人!

    虽然?言公子样貌出众,人又有能力,处处都像日光一般耀眼。可她不能做那等见了更?好的,就移情?别恋,抛却旧人的腌臜事。

    俩人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这样尴尬的氛围,不能再继续下去。蒋星重脑子飞速地转,终于叫她找到了话头。

    她哈哈一笑,对谢祯道:“那陕甘宁流寇的事,就得靠你把持着?了。莫再叫大昭里头乱起来。”

    谢祯听见蒋星重说话,如逢大赦。再次转头看向她时,他已?是恢复泰然?自若的神色,冲她笑道:“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蒋星重抬头看看日头的高度,对谢祯道:“那我等你消息。差不多该去练武了,我先回去,你待会再进来。”

    “好。”谢祯应下。

    蒋星重冲他笑笑,随后转身离去。步子有些急。

    谢祯目送蒋星重离开?,复又在巷子里待了一会儿,便绕到蒋府正门,进去习武。

    待谢祯进去时,蒋星重已?经换好甲胄,手持雁翎刀,和蒋道明?一起等在院中。

    见谢祯到来,蒋道明?上前行礼,蒋星重亦装作一副不熟悉的样子,上前跟着?行礼。

    谢祯免了蒋道明?的礼,随后看向蒋星重,对蒋道明?道:“将军,在下当真佩服令爱,日日身着?甲胄练武,可见此心坚决。”

    蒋星重闻言愣了一瞬,他怎么这个时候忽然?夸她?刚才两个人独处时为何不夸?

    蒋道明?听谢祯夸自家女儿,忙谦虚道:“公子过誉,她女孩子家家的,练练玩罢了。现在心热,指不定过阵子就放弃了。”

    谢祯一直看着?蒋星重,自是留意到,在蒋道明?说出这句话后,她明?显低眉,眼风瞟去别处的动作。

    谢祯唇边含上一丝细不可察的笑意,接着?对蒋道明?道:“可我瞧着?,她不是一时心热。”

    说罢这句话,谢祯看向蒋道明?,道:“自今日起,将军也指导指导令爱吧。”

    话音落,跟在蒋道明?身后的蒋星重蓦然?抬头,目光直直落在谢祯身上。

    蒋道明?抱拳行礼:“是。”

    蒋道明?行礼下去的空档中,谢祯再次看向蒋星重。

    四目相?对的瞬间,蒋星重眼露感激,眼眶甚至有些泛红,冲他抿唇含笑微一点头。

    谢祯亦回以?一笑,随后收回目光,同?蒋道明?前去习武。

    蒋星重趁他俩离开?的功夫,忙伸手擦了下眼睛。

    她也不知?,为何言公子说出也叫爹爹指导指导她的那句话后,她心间会有这般大的触动。

    她好像,好像是得到了一直以?来渴望得到却始终得不到的认可。

    所有人都认为女子习不了武,便是爹爹都觉得她只是一时心热,哥哥支持她也只是为了她能有自保之能。

    但是言公子不同?,他再次帮她说话,是因?为,他认可了她的能力,同?时也明?白她的理?想,知?道她有多想保护脚下的这片土地。

    蒋星重努力吞咽一下,强咽下泪意。

    再抬首时,她面上已?是精气神十足,整个人容光焕发。她深吸一口气,握紧雁翎刀,大步朝二?人走去,站到了他们的身旁。

    这一日习武,蒋星重终于不再是跟着?父亲教导言公子的练,父亲也开?始指导她的招式,她纠正了不少之前的错误。蒋星重信心愈发的足,挥刀的手也更?加有劲。

    院中树影斑驳,随微风而动。重生回来至今,蒋星重觉得,今天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练完武后,谢祯谢绝了蒋道明?的茶,只扫了蒋星重一眼,便告辞离府。

    回宫的路上,谢祯时不时便会想起,在蒋府后巷中谈话时,和蒋星重脸贴脸,挨得极近的画面。

    便是今日习武时,他知?道不能多看蒋星重,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可与?从前不同?的是,从前他专注习武,想不起来院中还有个人。而今日,他即便不看她,也一直知?道她在哪个方向。

    谢祯稍稍有些烦躁,他为何总会想起来?

    不会是其他缘故。

    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谋划着?造自己反的女子,生出别样的情?愫?

    想来是从未同?女子距离那般近过,他一时有些紧张罢了。

    紧张是寻常的情?绪,并不能说明?什么。

    而且,蒋星重确实对他助益良多,他出于重视,时常会想起她也是寻常。

    这一路上,谢祯思绪繁杂,要?么是蒋星重,要?么就是蒋星重说的那些话。

    可现实给不了他多想的时间。刚到养心殿门口,他便见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等在养心殿外。

    谢祯上前,赵元吉以?及养心殿外值守的众官宦齐齐跪地行礼。

    谢祯免了众人的礼,直接向赵元吉问道:“可是昨夜诏狱用刑致死一事有了眉目?”

    赵元吉行礼回道:“正是。”

    谢祯道:“进来。”

    说罢,谢祯大步进入养心殿,赵元吉紧随其后。

    进了殿,谢祯在正殿上首龙椅上坐下,对赵元吉道:“说。”

    赵元吉行礼道:“回禀陛下,昨夜三人皆受诸多刑罚。但经仵作检验,三人皆因?仗刑之下,内脏破裂而亡。此三人皆为要?犯,故而昨夜仗刑,乃锦衣卫镇抚使傅清辉,亲自动得手。”

    谢祯闻言蹙眉,搭在膝上的手不由攥紧。

    竟是傅清辉,他重用且信任的左膀右臂。

    第023章 第 23 章

    谢祯一时只觉不寒而栗, 仿佛他不是坐在养心殿中,而是坐在一个危机四伏的荒岭迷窟中,时刻都会将他吞噬。

    他不信自己身边连个可信之人都没有。

    谢祯开口问?道?:“只一日工夫,案情当真已?然清晰明了?”

    赵元吉行礼道?:“回禀陛下, 诚如陛下所言, 诏狱行刑, 皆会记录在案,且行刑的人就那么几个, 排查起来很快。”

    谢祯闻言,眉眼微垂,不禁思?量。

    此番三人被他亲自提审, 而他们只招出两位从五品提举。

    仅仅只是两个提举, 如何叫他们敢送去如此大笔的银两?明显在他面前招出的东西不尽不实,他命锦衣卫用刑再审,可结果竟是三人皆亡。

    若当真是傅清辉,他在北镇抚司供职多年, 很清楚诏狱用刑的流程。三人皆因杖刑过重,内脏破裂而亡,但凡不是个傻子,一看便?知三人死?因有恙。诚如赵元吉所言, 很快便?能清查出来。

    傅清辉在他身边办事一向极为严谨,从不遗漏任何细节。这?样的傅清辉,即便?想杀人灭口,难道?真的会办出如此蠢笨的事来?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 人是他杀的吗?

    谢祯缓缓从龙椅上起身, 单手扶着腰间革带,在椅子前缓缓踱步。

    不管到底是不是傅清辉所为, 这?三人骤然死?去,便?证明北镇抚司确实出了问?题。

    如今共有锦衣卫十五万人,职权各有不同?。或做朝会仪仗,或做随行侍卫,亦有捕盗、刑名?、护卫漕运、军后等职权。

    锦衣卫便?是他作为皇帝,手里最后的底牌,最贴身的禁卫军。

    而其中锦衣卫北镇抚司,则是皇帝最为信任和依赖的情报机构。

    若北镇抚司出现问?题,那便?证明,如今这?十五万锦衣卫,怕是也有些?不大合格。他御极不久,并未腾出手来留意?锦衣卫,正好借傅清辉一案,摸摸锦衣卫的底。

    否则,如今朝堂这?般局面,再有一个漏洞百出的北镇抚司,他怕是会举步维艰,再次叫皇权沦为百官手中的利刃。

    谢祯静思?片刻,心间有了主意?。

    他重新在龙椅上坐下,对赵元吉道?:“将傅清辉押至养心殿。”

    “是!”赵元吉行礼应下,即刻下去提人。

    谢祯看着赵元吉走出殿中,转头看向一旁的恩禄,唤道?:“恩禄。”

    恩禄忙转身面朝谢祯,行礼道?:“臣在。”

    谢祯道?:“等下,你也好好听着,莫走神。”

    恩禄闻言一惊,再复面露诧异。

    这?一刻,恩禄看着谢祯,他忽地?感觉,仿佛不认识陛下了。先是叫他去学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差事,今日又是叫他好好听着审人。陛下不是最厌恶宦官干政吗?眼下到底要做什么?

    恩禄如今也不敢擅自揣摩君心,只行礼道?:“臣领旨。”

    谢祯冲他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赵元吉便?带着北镇抚司的三名?锦衣卫,将傅清辉押至养心殿中。

    傅清辉显然已?知晓发生何事,进?殿行礼后,跪地?未起。

    谢祯的目光落在傅清辉的面上。他虽双膝跪地?,但腰背挺直,正直直地?望着他,那双眼,仿佛在对他说,相信他。

    谢祯暂且未做表态,只问?道?:“胡坤、周怡平、邵含仲皆死?于杖刑之下内脏破裂而亡。听说昨夜行杖刑的人,是你。”

    傅清辉神色间有些?焦虑,他蹙眉低头,道?:“是。”

    谢祯又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傅清辉忙抬头抱拳,陈情道?:“回禀陛下。昨夜是臣行的杖刑不假,但臣在北镇抚司供职多年,完全知道?该如何拿捏行刑时的轻重,怎会叫三人死?于杖刑之下?”

    谢祯闻言,道?:“言下之意?,你不承认是你杀了邵含仲三人?”

    傅清辉忙道?:“陛下!臣敢以九族担保,臣绝对未做任何蓄意?灭口之事!”

    谢祯又问?:“你可能证明此事与你无关?”

    “臣……”傅清辉闻言语塞。

    他怔怔地?看着谢祯,双唇颤了又颤,就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确实无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诏狱的记录中,确实是他施的杖刑。经仵作检验,三人也确实死?于杖刑之下。桩桩件件的证据都指向他,他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如此确凿又指向清晰的证据,傅清辉实在无法为自己辩白,他只得再次行礼陈情道?:“陛下,臣绝对未与任何人勾结灭口,还请陛下,再细查此案。”

    谢祯静静地?看着傅清辉,随后开口道:“诏狱本就是刑讯之所,又如何再行细查?傅清辉,你当真令朕失望。”

    “陛下……”傅清辉看着谢祯,双唇紧抿,再难言语。

    谢祯抬手提一下衣摆,接着道:“锦衣卫镇抚使傅清辉,渎职失责,悖逆不轨。但朕念在其有功在身,不予重责。着,去飞鱼服,收绣春刀,贬为锦衣卫从七品小旗,自今日起,看守城门。”

    傅清辉闻言抿唇,随后行礼道?:“臣,领旨,谢恩。”

    谢祯转头对赵元吉道:“带他下去,传沈长宇上殿。”

    赵元吉领旨,同?三位锦衣卫一道?,带着傅清辉离开了养心殿。

    回诏狱的路上,赵元吉拍拍傅清辉的肩头,对他道?:“清辉,你为人刚正,我平素便?看在眼里,我相信,此事不会是你所为。但此番证据如此,我只能按规矩办事。好在陛下仁慈,念着旧恩,并未重罚。你且放心,我会尽快彻查此事,还你清白。”

    傅清辉行礼道?:“多谢世叔。”

    锦衣卫世袭而设,傅清辉的父亲,曾与赵元吉是同?僚。后来父亲致仕,他方才顶了上来。一直以来,赵元吉对他关照有加。

    傅清辉只得寄希望于赵元吉,对他道?:“世叔,若有任何新的证据,请您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

    赵元吉抿唇点头,复又捏了捏傅清辉的肩头,以示安慰,便?带着他回了北镇抚司。

    在传话沈长宇,叫他前往养心殿后,赵元吉便?着手开始办理傅清辉落职,以及收回其飞鱼服与绣春刀一事。

    待傅清辉公职交接罢,赵元吉便?命人将其送去顺天府城门处。

    沈长宇来到养心殿中,刚行礼毕,谢祯便?命恩禄将一封封好的信转交给他。

    沈长宇接过信,谢祯吩咐道?:“去蒋府后巷,学鸽鸣,三三四。待蒋姑娘出来后,将这?封信交给她。她的回信,务必在宫门下钥前带回来。”

    沈长宇领旨而去,见天色已?晚,即刻纵马出宫。

    而蒋府中,蒋星重刚和父兄吃完晚饭,正在后院中散步。

    今日晚饭时分,父亲果然如前世一般,提起未婚夫沈濯一事。

    两个月后,沈濯上京述职,同?时看望嫁到京城的小?妹。届时沈濯的小?妹夫妇,会以他们夫妻二人的名?义,邀请他们一家过府宴饮,到时候叫她和沈濯见见。

    前世便?是如此,她并无意?外,心间也不似前世那般有所期待。

    对于这?桩婚事,她目前没什么不满意?的,婚期会定在景宁一年七月。

    但念及婚事,不免就会想起前世,蒋星重眉宇间满是愁意?。

    景宁一年四月,父兄战死?沙场,沈濯也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下落。

    她和言公子若要起事,就必须在父兄奔赴战场前。

    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叫父兄死?。

    还有沈濯,他当初也奔赴边境,可后来下落不明,多半凶多吉少。她也不能叫未婚夫再同?前世一般下落不明。

    起事必须在父兄奔赴边境前起事,这?样才有可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只是她父兄忠臣良将,根本不可能跟着她和言公子造反,她到时候得想个什么法子留下父兄,哪怕手段强硬一些?。

    至于沈濯,或许他这?次上京时,她便?可以找言公子帮忙。言公子不是在朝中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势力,想来留个人在京中为官并不难。

    对!就找言公子!

    只是若要在父兄战死?前起事的话,她恐怕就要一心为国?,本定在七月的婚事,必定会被耽搁。

    而她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不过无妨,蒋星重故作轻松的挑挑眉,她这?一世,本就是要为大昭而活,个人的事情,乃至性?命,她皆已?置之度外。日后若能助言公子顺利登基,完事尘埃落定,她再考虑自己的私事吧。

    蒋星重做下决定,眉宇舒展了不少,不由仰头望天。

    恰于此时,蒋星重忽听蒋府后巷中传出鸽鸣,正是她和言公子约定好的三三四。

    蒋星重一愣,下午刚见过,他这?么快又有事找她?

    想来是要事。

    念及此,蒋星重不敢耽搁,立马从朝侧门跑去。

    一阵疾走加跑,蒋星重很快来到蒋府后巷中。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即将来临。待走近看清巷中的人瞬间,蒋星重不由挑眉,道?:“欸?长宇?公子派你来的?”

    沈长宇向蒋星重抱拳行礼,随后从怀中取出书信,对蒋星重道?:“公子命我给你送来。时间紧迫,姑娘看完后,尽快给公子写?回信,我得抓紧带回去给公子。”

    说着,沈长宇从腰间袋子中取出一根木炭和一张纸,拿在手中等着。时间紧迫,没工夫取水研墨了。

    蒋星重点头,忙扣开封漆,将信取出阅读起来。

    蒋星重在看清信上内容的瞬间,不由蹙眉。

    胡坤、周怡平、邵含仲三人昨夜居然死?在诏狱?还是一名?锦衣卫下的手?

    蒋星重不由叹息,这?可是诏狱,隶属北镇抚司。北镇抚司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情报机构,监察东厂与百官。

    不仅被言公子安插了自己人进?去,没想到,竟是还被别的势力安排了人。景宁帝就是这?般执政的?连北镇抚司都到处漏风,那大昭它能不亡国?吗?

    蒋星重紧抿着唇,接着往下看去。

    信上说,那名?犯案的锦衣卫,被贬为小?旗,罚去看守城门。

    “呀!”

    看到此处,蒋星重一声?惊呼。惊得沈长宇肩头颤了下。

    沈长宇忙看向蒋星重,但见她眸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不及沈长宇询问?,蒋星重便?着急向他问?道?:“快!你告诉我,被贬去看守城门的锦衣卫,是不是姓傅?”

    沈长宇心里“咯噔”一声?。

    陛下每每私访出宫,在外人面前只唤他们二人清辉长宇,从不言姓。所以蒋姑娘一直以来,并不知道?他二人姓什么。

    蒋姑娘一直以为他和傅清辉只是陛下身边卖身为奴的小?厮,即便?告诉她被贬锦衣卫的姓氏,谅她也联系不到他们二人身上。

    念及此,沈长宇点头道?:“是。”

    蒋星重闻言,立时握着信件两手一拍,道?:“没错!那就是他了!”

    蒋星重说完话,继续往下看言公子的信。

    信上言公子询问?他,在她的梦中,可有关于锦衣卫的消息。若有,请她务必详细告知于他。

    蒋星重看完信,将其往袖中一塞,而后直接从沈长宇手中接过纸张和木炭。

    沈长宇忙转身背对着蒋星重,随后弯下腰去。

    蒋星重将纸张铺在沈长宇背上,拿起笔便?奋笔疾书起来。

    被贬去守城门,姓傅的锦衣卫,她印象可太深刻了!

    前世景宁帝自缢后,土特部打入顺天府的当天,就是一名?姓傅的锦衣卫,带着区区五十来人镇守城门,宁死?不降。

    就他们五十个人,抵挡土特部大军,竟是生生扛了两个时辰。

    最后他们五十人,尽皆死?于土特部之手,无一人生还。

    消息很快在混乱的大昭传开,据说土特部攻占顺天府后,还将这?位姓傅的锦衣卫,葬在了景宁帝的陵寝旁。

    当时的仁人志士,不少人为他写?过悼文,尊称他为傅小?旗。

    不过有传闻说,他以前是锦衣卫镇抚使,不知犯了什么事,方才在景宁四年时,被贬为看守城门的小?旗。

    也有传闻说,他本就是默默无闻的从七品小?卒,但危难关头,依旧展现出他人性?最光辉的一面。

    但按今日言公子送出的,姓傅的锦衣卫被贬的消息来看,应当是第一个传闻为真。若他曾为锦衣卫镇抚使,那应当相当有能力,如言公子将他收入囊中,如此有能力的忠勇之士,定会成为他日后的助力。

    当然,有忠勇之士,自然不乏贪生怕死?之徒。

    添居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的赵元吉,在土特部攻占土顺天府后不久,倒是很快便?接受了土特部的招降,成为土特部入主中原后的第一位总兵大人。

    关于锦衣卫,她印象最深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

    一个是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从七品小?旗,另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

    虽然知道?的只有这?么两个人,但是关于整个锦衣卫,她倒是还记得一些?。

    据说朝廷有锦衣卫十五万人,万不得已?之时,便?是皇帝手中最后的底牌。

    按理来说,景宁帝即便?是要自缢,也应当带着这?十五万人拼死?厮杀一阵,可前世根本没有这?样的消息。

    赵元吉是在景宁帝驾崩后,顺天府被攻占后,方才被招降,所以应当不存在赵元吉从中作梗的情况。他一个人在京都的锦衣卫,根本不可能提前通敌。

    那么,前世最危急之时,景宁帝为何没有动?用锦衣卫?而是选择在城门将破之时自缢?那十五万锦衣卫,又去了何处?

    还有件奇怪的事,前世的传闻中,这?位姓傅的锦衣卫,是在景宁四年之时方才被贬,这?次为何这?么快?莫非是因为她提前揭露光禄寺和户部一案,也间接地?导致其他一些?事同?时改变?

    蒋星重想不通,但她也懒得去想。

    毕竟如今景宁帝朝堂里的一切,即便?她和言公子不参与,最终也都会被重新推翻重建。

    于是蒋星重便?将她知道?的所有关于锦衣卫的消息,以及疑惑,尽皆写?在给言公子的回信上。

    她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言公子记得去顺天府城门,去找那位姓傅的锦衣卫。趁他如今落难,抓紧雪中送炭,将他收入麾下。

    飞速写?完后,蒋星重将信折好,重新放入言公子的那个信封中,交给了沈长宇。

    沈长宇接过信,匆忙行了一礼,即刻便?纵马离去。

    蒋星重看着远去的沈长宇,不由叹息。

    瞧瞧,同?样是言公子身边的人,长宇样貌清秀,人也有礼。哪像那个清辉,总臭着个脸,还很无礼,看见就烦。

    蒋星重见 天色已?晚,便?也没再多留,抓紧从侧门回了府。

    沈长宇一路纵马疾行,总算是赶在宫门下钥前回了宫中。

    养心殿中,谢祯正在看陕甘宁流寇的票拟奏疏。

    诚如蒋星重所言,即便?他拨款下去,在如今官场未经整治的情况下,赈灾的款项想来也会历经层层盘剥。

    他又无法亲自带着银两和粮食去陕甘宁监察。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法子可用,谢祯看了一眼一旁的恩禄。

    如若再次启用心腹宦官,替他前往陕甘宁行监察之责,倒是可行。

    谢祯正想着,守在殿外的王永一走进?了殿中,行礼道?:“陛下,锦衣卫镇抚使沈长宇觐见。”

    谢祯抬起头,道?:“宣。”

    王永一行礼拜去,不多时,沈长宇便?在王永一的指引下进?了殿中。

    行礼后,沈长宇将蒋星重写?给谢祯的回信呈上。

    恩禄转呈给谢祯,谢祯忙伸手接过,打开看了起来。

    看了几行字后,谢祯本紧锁的眉宇舒展开来。原来在未来,傅清辉也经历了被贬小?旗一事,但他却以死?全了自己一身忠骨。

    谢祯看到此处,不由松了口气。甚好,甚好,这?等忠勇之人,定然不会做背叛他的事。

    诚如他所想,此次杖杀一案,证据指向过于明确。他也有些?不信,以傅清辉以往办事的严谨程度,即便?要做杀人灭口的事,也不至于留下如此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看来灭口的另有其人,而且摆明了就是要嫁祸傅清辉,要剪他的左膀右臂。看来昨日他将傅清辉先行调离的做法是对的。

    当谢祯看到信上蒋星重千叮万嘱,叫他抓紧去将这?位锦衣卫笼络到自己麾下时,不由失笑。

    恩禄在一旁看着,自己看到了谢祯的神色,不由眼露疑惑。

    他日日伺候在陛下身边,陛下前阵子同?锦衣卫议事,他隐约了解到蒋家有位试图造反的姑娘,但他们陛下又未查到证据。

    陛下没有动?蒋家,也没有动?那位姑娘,今日还派人去给那位姑娘送信。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恩禄纵然好奇,这?等有造反念头的人,理当尽快收监处置才是,但身为宦官,即便?陛下已?吩咐叫他学习秉笔太监的差事,他还是不敢多言。

    谢祯继续往下看去,面上的笑意?忽地?定格在脸上,随即消散,跟着蹙眉。

    蒋星重的信上说,他仰仗的锦衣卫指挥使,会在顺天府被攻占不久后,被土特部招降,成为土特部入主中原后的第一位总兵。

    谢祯捏着纸张的指尖渐渐泛白,所以此番会是赵元吉栽赃傅清辉吗?可在蒋星重梦中,他死?后赵元吉方才接受招降,这?并不能证明,他现在心思?不纯。

    而且,蒋星重还说,在她的梦中,他临死?前,并没有动?用十五万锦衣卫。

    以谢祯对自己的了解,他不可能不做任何反抗就选择自缢赴死?。一定是局面已?经到了无可解的地?步,他方才会做那般选择。

    所以,他为何不动?用十五万锦衣卫?如今朝中的十五万锦衣卫,又去了何处?

    谢祯怔怔地?看着信件上的字,手一脱力,轻薄的纸片无力地?飘落在桌面上。

    谢祯依旧未从信件上收回目光。

    锦衣卫是他手中最后的底牌,他必须得弄清楚,锦衣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念及此,谢祯忽地?抬头,看向沈长宇,吩咐道?:“长宇,你且秘密联系清辉。他如今戍守城门,人在宫外,有些?行动?,不易叫人察觉。你叫他密查锦衣卫。”

    沈长宇看向谢祯的眸中,流过一丝激动?。那神色,仿佛在为谢祯依旧信任傅清辉而感到庆幸。他忙行礼道?:“是!”

    沈长宇行礼离去,谢祯复又对恩禄道?:“宣赵元吉。”

    恩禄领旨而去。

    约莫两炷香后,赵元吉上殿。

    行礼过后,谢祯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单。正是前些?日子,蒋星重给他的那份巨贪的名?单。

    谢祯重新誊录后,命恩禄转交给赵元吉,随后吩咐道?:“朕这?些?时日,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是纸上的这?些?人,贪污了大笔的赃款。但到底只是一些?流言,朕不敢尽信,你且去替朕查明。”

    赵元吉行礼称是,随后退出养心殿。

    天色已?晚,恩禄帮谢祯多点了几盏灯。

    谢祯看着赵元吉离开的背影,眸中神色充满审视。

    蒋星重给他的名?单,基本不会有差错。

    他且将这?些?事交给赵元吉去查,就看他查到的结果,是不是和蒋星重相同?。

    谢祯思?量片刻,转头向恩禄问?道?:“恩禄,东厂能力上佳的旧人,还能找到几个?”

    第024章 第 24 章

    上次谢祯要问关于先帝一朝重?用宦官的原因时, 恩禄便已找好?几个东厂旧人。

    此刻谢祯询问,恩禄即刻行礼答道:“回禀陛下?,前东厂提督手下?任司房的常启,如今被罚入惜薪司任从九品末流太监, 做些?苦活累活。还有王希音、孔瑞二位前东厂役长, 也都被贬为从九品末流太监, 分别在混堂司及尚膳监做活。”

    前东厂提督手下?的太监,要么?被杀, 要么?被贬往行宫及陵寝。宫里还有一些?,但都不曾担任要职。尚在宫里的,只有这三?位曾担任东厂侦缉之?责, 尚为堪用。

    谢祯点?点?头, 对恩禄道:“带来。”

    恩禄行礼应下?,退出殿中,吩咐殿外的王永一前去唤人。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常启、王希音、孔瑞三?人被带上养心殿来。三?人皆低眉顺眼, 一副灰败颓唐的模样。

    这三?人差不多都四十来岁,正当壮年?,且过去在东厂担任过侦缉之?责,经验颇丰。只是此刻, 因着知晓谢祯痛恨宦官的缘故,三?人在谢祯面?前,尽皆不敢抬头。便是连行礼,都规规矩矩。动作一板一眼, 丝毫不敢有半点?差错。

    此番陛下?召见, 三?人皆不知是福是祸,故而自进殿起, 便战战兢兢。

    三?人行礼毕,谢祯问道:“听闻你三?人,曾分别在东厂担任司房及役长。”

    常启闻言行礼道:“回禀陛下?,臣曾担任司房。”

    王希音及孔瑞同时道:“回禀陛下?,臣曾担任役长。”

    谢祯点?点?头,看向常启,道:“常启,先帝一朝,东厂作恶多端,为拔除东厂提督专权的局面?,朕不得不对东厂下?狠手整治。”

    常启闻言忙拜首行礼道:“陛下?英明,臣助纣为虐,理当受罚。”

    谢祯道:“在其位,谋其政。倒也全非你之?过。”

    说罢,谢祯垂着眼眸,目光扫过殿下?跪着的三?人,随后?问道:“今日,朕给你们三?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们可愿为朕效劳?”

    三?人闻言,皆诧异抬头,本颓败的眸中,霎时似看到希望般,有了灼灼光彩。

    三?人忙拜首行礼下?去,齐声道:“臣等义不容辞!”

    谢祯不急免礼,只不徐不慢道:“朕愿意重?新?给你们机会,便是尔等的造化。但若差事办得不尽不实,以你三?人戴罪之?身,朕定会严惩不贷。”

    三?人闻言,霎时身子?一凛。

    王希音反应极快,忙行礼表态道:“臣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解劳!”

    常启和孔瑞二人闻言,亦立时重?复道:“臣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解劳!”

    谢祯这才?微微挑眉,道:“平身。”

    三?人闻言,战战兢兢的起身,恭敬立于殿中。

    谢祯对常启道:“常启,如今朝堂之?上,百官各有‘千秋’,总有那?么?一两个,想瞒着朕,动些?见不得的人歪心思。可朕只有这一双眼,实难一一盯着。朕需要你做朕的眼睛,盯着户部官员,及三?地布政使司,将赈灾款及赈灾粮,一分不少地送到陕甘宁灾民手中。”

    常启闻言,即刻动起脑子?。他略想片刻,向谢祯行礼道:“承蒙陛下?不弃,臣此番定完成陛下?旨意。只是……陛下?,陕甘宁三?地有流寇之?祸,臣斗胆请旨,护送的款项及粮食,允臣随军押送。”

    谢祯闻言,赞许点?头。韩守业复叛,赵翰秋正准备增兵缉拿,正好?可以叫常启随援军同去。

    见谢祯同意,常启即刻跪地谢恩。

    谢祯免了他的礼,随后?对王希音和孔瑞道:“东厂曾经便有监察锦衣卫之?责,想你二人曾任东厂役长,应当办过这一类的差事。”

    王希音行礼道:“臣等办过,还算熟悉。”

    谢祯点?点?头,随后?吩咐道:“那?便好?。朕这些?时日,听到些?风言风语。武英殿大学士高明兆、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吏部尚书项载于、吏部侍郎齐海毅、工部尚书刁宇坤,此五人贪污受贿,府中有大笔不义之?财。朕今日,将调查五人的差事,派给了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但朕御极不久,着实不知锦衣卫的深浅,你二人既有侦缉的本事,想来能替朕看着点?赵元吉,瞧瞧他这差事,到底办得如何。”

    王希音和孔瑞闻言,立马明白了谢祯的意思,同时也意识到这差事极为要紧。

    锦衣卫指挥使,本该是皇帝的心腹重臣。可现在陛下?叫他们暗中调查赵元吉此次的差事,怕是赵元吉做了什么叫陛下疑心的事。恐怕还要借此事,摸摸锦衣卫的底。

    此事关系到陛下?对赵元吉的看法,甚至可能会左右陛下对锦衣卫指挥使的选择,极为要紧。

    若是这件差事办不好,他们二人的脑袋,怕是就保不住了。

    念及此,王希音和孔瑞皆不约而同地抿唇,随后?二人行礼齐声道:“臣领旨。”

    谢祯点?点?头,随意掸一下?衣摆,而后?起身,对三?人道:“此番差事若是办得好?,朕便叫你们重?回东厂。”

    话音落,不止常启三?人,便是连殿中的恩禄,都不由面?色一惊。

    但谢祯丝毫未理会众人的反应,径直回了书房。

    恩禄示意三?人退下?,忙跟着谢祯离去。

    回书房的路上,恩禄看着谢祯的背影,似是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陛下?竟是要重?启东厂?

    按照从前的惯例,东厂提督,大多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

    而司礼监,则拥有内阁票拟的批红之?权。

    凡经过内阁票拟的奏疏,须得先送至司礼监,由秉笔太监批阅。若觉票拟意见合格,秉笔太监便会批红。经过批红的票拟奏疏,方才?会被送到皇帝面?前。

    故而一直以来,司礼监压在内阁头上。倘若司礼监不满意,内阁纵使有万般本事,票拟意见也送不到皇帝手中。

    而东厂,权力既在锦衣卫之?上,又有监察百官及百姓之?责。且只对皇帝负责,可不经任何司法程序,直接缉拿臣民。

    所以,既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又兼任东厂提督之?人,根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

    先帝一朝的九千岁,便是如此。

    可是现如今,陛下?竟吩咐他去学秉笔太监的差事。恩禄只觉脊梁骨发麻。他自小跟着陛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陛下?对宦官厌恶。

    从前的生活,恩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自从陛下?叫他学秉笔太监的差事开始,再到现如今决定重?启东厂,他忽觉已经看不清楚未来。仿佛陛下?从手中释放了一团迷雾,逐渐遮住了他的揣摩。

    恩禄心下?暗自叹气,既如此,那?便什么?也别多想,走?一步看一步,好?生听着陛下?吩咐便是,忠心办差,总是没错的。

    这一夜批完折子?后?,恩禄便催促着谢祯就寝。草拟任命常启为押送赈灾款项钦差的圣旨后?,谢祯便早早睡下?。

    第?二日早朝,文官依旧在提关于清洗阉党旧臣一案,又兼谢祯推脱多日,不乏有官员已义愤填膺,言辞颇为激烈。

    谢祯借着陕甘宁大旱及流寇之?祸,当朝怒斥百官心无百姓,又提出自己格外忧心陕甘宁的百姓,从而顺利将廷议转移至陕甘宁救灾以及平流寇一事之?上。

    谢祯当朝下?旨,再拨五十万两赈灾款项下?放陕甘宁三?地,同时命恩禄宣旨,任宦官常启为押送赈灾款项之?钦差,并赐尚方宝剑,随兵部增军一同前往陕甘宁。

    与此同时,谢祯下?旨赵翰秋,此番增兵,定要以雷霆手段,肃清复叛流寇。

    两道圣旨下?,文官彻底炸开了锅。

    对谢祯重?启东厂旧人常启一事反应激烈,再复开始历数先帝一朝宦官专权的祸端,并激动地陈情,叫谢祯收回成命。朝堂之?上一时吵闹如街头闹事。

    谢祯的目光冷冷扫过庭下?众官员,对那?些?抨击宦官格外积极的官员记了个大概。

    谢祯心下?连连嘲讽,自他御极以来,朝廷便受国库空虚的掣肘。他想尽一切办法。也在朝堂上,无数次向百官询问充实国库的意见。

    可这些?人,竟无一人给他拿出像样的方案来。除了他已经想到的裁减宫中用度,裁撤官驿等等,竟是别无他法。

    若非遇见蒋星重?,从光禄寺和户部一案中抄出一笔银子?,此刻殿下?的这数百官员竟是对充实国库束手无策,反而一直在催促他清洗阉党旧臣。

    之?前他对阉党亦痛恨至极,认为只要收拾干净阉党遗留下?来的那?些?酒囊饭袋,便可叫朝廷再焕新?生。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一旦清洗阉党旧臣,他们第?一件事要做的事,便是减免工商业赋税。

    谢祯心下?连连冷嗤,他曾以为,至少大部分官员,与他同仇敌忾。但是现在他方才?知晓,与其说是他成了文官手中剪除掣肘的利刃,倒不如说是百官借着先帝病重?,为他们自己,选了个“同仇敌忾”的皇帝。

    但好?在如今大错未成。

    谢祯目光从那?些?近日被极力弹劾的阉党旧臣面?上扫过。

    他们有些?人蹙眉深思,有些?人观察着他的反应,在接触到他目光的时候迅速低头,还有些?人则彼此相视。

    谢祯垂眸,看向那?几个叫嚣最厉害的官员,随后?沉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古英雄不问出身,常启虽为宦官,却有其长处,又诚心悔过,朕为何不能再行启用?”

    说罢,谢祯拂袖离去,任凭百官极力呼唤,也不作丝毫理会。

    恩禄见此,高喝一声退朝,便跟着谢祯离去。

    留下?百官议论纷纷,而那?些?近来被极力弹劾的阉党旧臣,相互之?间时不时便会有眼神交流。各个神色间带着探问。

    朝中风向骤变,他们也有些?拿捏不准皇帝的意思,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接下?来的几日,诚如谢祯所料,文官上疏弹劾宦官以及劝谏他谨记先帝阉党之?祸的折子?言论铺天盖地而来。

    谢祯看着这些?折子?,尽皆未作理会。先帝一朝,这类言论还少吗?

    这些?时日,谢祯除了应对百官之?外,依旧每日下?午会去蒋府习武。若无他事,习武之?后?,便会和蒋星重?约在蒋府后?巷,同她闲聊几句。

    二人越来越熟悉起来,时不时也会开始开些?玩笑,说些?趣事。

    五日后?,谢祯刚下?早朝。

    回到养心殿刚更完衣,便见王永一进来,对谢祯道:“启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觐见。”

    谢祯抬眼,整理袖口的手顿了顿,随后?道:“宣,朕在正殿见他。”

    说罢,谢祯便带着恩禄往养心殿正殿而去。

    谢祯在养心殿正殿的龙椅上坐下?,便见王永一带着赵元吉进殿。

    王永一行礼后?退出殿中,赵元吉跪地行礼道:“启禀陛下?,陛下?先前给臣的名?单,臣已查出眉目。”

    谢祯先免了赵元吉的礼,随后?道:“说。”

    赵元吉道:“回禀陛下?,吏部尚书项载于、吏部侍郎齐海瑞、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此三?人并无贪污受贿之?实。府中并无查出任何有力的证据。”

    谢祯闻言,眼微眯。随后?本腰背挺直的他,忽地身子?后?靠,靠在椅背上,跟着侧首支头,垂眸看向殿下?的赵元吉。

    赵元吉接着道:“工部尚书刁宇坤、武英殿大学士高明兆,确有贪污受贿之?嫌,臣已秘密将两府账本及一些?书信往来带出。”

    说着,赵元吉从身边锦衣卫的手中,接过账本及书信,呈给前来接取的恩禄。

    谢祯接过账本,大概翻了翻。工部尚书府中财产共八十万两,而武英殿大学士高明兆,府中竟有三?百多万两的巨款。

    谢祯“啪”的一声合上了账本,随后?抬眼看向赵元吉,道:“此事办得不错,如此大笔的款项,且容朕今夜细看。你且先退下?吧,待朕看过之?后?,再命人传召你。”

    赵元吉闻言一愣,问道:“陛下?,今晚不动手吗?”

    高明兆及刁宇坤这等贪腐数目,合该今夜就吩咐锦衣卫动手,就像之?前处置光禄寺与户部一般。

    谢祯道:“这等贪官污吏,朕自然不会放过,只是近来朝中诸事繁多,朕被百官吵得头疼,此事暂且等朕细看之?后?,腾出手来再行商议。”

    赵元吉自是知道这些?时日的情况,百官因着陛下?重?新?启用东厂旧人一事闹得不可开交。

    赵元吉也不好?再劝,只看了谢祯一眼,跟着行礼道:“陛下?繁忙之?余,切记保重?自身。臣告退。”

    谢祯点?点?头,赵元吉行礼退下?。

    赵元吉走?后?不久,谢祯对恩禄道:“宣宦官王希音、孔瑞,以及沈长宇觐见。”

    恩禄领旨而去。

    谢祯复又低眉看向手中的账目,随手翻着,但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蒋星重?给他的名?单不会有差错,而赵元吉按照他给的名?单查探,却只查出两个人,其余三?人,他说都没查出问题。

    那?么?必然是赵元吉在撒谎。此人对他有二心。

    赵元吉又为什么?撒谎?吏部尚书及侍郎,是否是属于江南派系的官员?赵元吉是不是江南派系的人?

    可他若是江南派系的人,那?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却是曾经的阉党旧臣,本在他此次意欲罢免的旧臣之?中。为何,他也隐瞒了吴令台?

    赵元吉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这其中另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谢祯神色间布满阴云,缓缓翻着膝上的账本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王永一便引着王希音、孔瑞以及沈长宇上殿。

    王永一退下?后?,谢祯免了三?人的礼,随后?向王希音和孔瑞问道:“朕命你们监察赵元吉办差,此事可有结果?”

    王希音行礼道:“回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确实有辱陛下?嘱托。”

    一旁的沈长宇闻言一愣,诧异看向王希音,似是不敢相信他口中的话。

    谢祯道:“讲。”

    王希音行礼道:“臣这几日,负责查探吏部尚书项载于、吏部侍郎齐海毅、工部尚书刁宇坤三?位官员。据臣所知,赵元吉在接到陛下?旨意后?,便私下?同三?位大人接触。随后?几日,陆续便有几口箱子?,于深夜从项齐两府,抬入赵家府邸。但是工部尚书刁宇坤府上,却未有行动。臣亲眼所见,那?日赵元吉离开刁府时,神色极为阴沉。”

    一旁的孔瑞亦道:“回禀陛下?,臣负责查探吴令台、高明兆两位内阁大学士。这几日,吴令台府上,亦有几口箱子?,于深夜抬入赵府。但是高府未曾这般做。”

    二人说罢后?,王希音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卷宗,卷宗页脚卷曲,看起来亦有七八年?的念头。

    王希音将此物双手呈上,对谢祯道:“启禀陛下?,此乃东厂旧物,是臣从自己带出的东厂旧物中翻找到的。这是一本东厂曾秘密监察锦衣卫的卷宗。但因曾经赵元吉还算讨得东厂提督欢心,故而这本卷宗,便一直未见天日。”

    谢祯闻言神色一凛,立时蹙眉。赵元吉曾讨得东厂提督欢心?此事他为何半点?不知?

    谢祯忙看向沈长宇,问道:“赵元吉曾与九千岁有所往来,你可知晓?”

    沈长宇忙单膝落地行礼,陈情道:“回禀陛下?,臣一无所知。在臣等心中,锦衣卫向来与东厂分庭抗礼。先帝一朝,指挥使更是常与东厂有言语上的冲突,臣从不知,指挥使同九千岁有私下?往来。”

    谢祯点?点?头,命他起身,随后?转头对恩禄道:“呈上来。”

    恩禄点?头,立马下?去接王希音手中的卷宗。

    待恩禄将卷宗呈给谢祯后?,谢祯忙接过细看起来。

    霎时间,养心殿中静得众人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谢祯翻动卷宗的纸张窸窣声,时不时在殿内响起。那?细微的动静,此刻竟压得殿中其他几人只觉心头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谢祯忽地一声冷嗤,便是连声音里都渗着寒意:“好?个两面?三?刀的墙头草啊……”

    赵元吉这个人,在他面?前素来为人刚正,看起来办事极为可靠,自他御极以来,锦衣卫中除却两位镇抚使,最倚仗的便是赵元吉。但未承想,他竟是个如此贪婪,如此圆滑,如此懂得“生存规则”的老油条。

    他既不独独依靠皇帝,也不站队文官,同时也不与东厂为恶。

    卷宗上写,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在先帝一朝,办事时便时常于百官行些?“方便”。

    比如,如果皇帝要查某个人,他便先行同此人私下?沟通,若此人懂事,予以他钱财,那?便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遇上那?种不懂事的硬骨头,自然就又成了他手中的政绩,是他在皇帝面?前的办事的“本事”。

    此番蒋星重?给出的五个人,但最终只有两人被上报,再结合王希音和孔瑞所言,另外三?人,应当是行贿得当,故而免此一劫。

    “呵呵……”谢祯连连冷笑。

    若非提前就从蒋星重?那?里得知这五人确实乃贪中巨贪,他又如何能分辨赵元吉的谎言?他又不能亲自前去查探,赵元吉作为他的眼睛,这般行止,与毁他双目何异?

    这完完全全是滥用职权,以权谋私!

    谢祯闭目,长吸一口气。

    许久之?后?,谢祯看向王希音,扬了扬手中的卷宗,道:“这本卷宗在你手中多年?,在朕派给你差事前,你便已经知晓赵元吉是何等样的人。”

    王希音闻言,立马重?新?跪下?,拱手行礼道:“回禀陛下?,臣确实早已知晓。但臣并非故意欺瞒陛下?。这本卷宗来自东厂,若臣查不到有力的证据,只单单拿出这本卷宗,并不能排除是否是东厂旧臣故意陷害的嫌疑。”

    谢祯闻言,将手中卷宗交给一旁的恩禄,随后?对王希音道:“你很聪明,也够机灵。想来你当知晓,即便是权势滔天如九千岁,也得仰仗皇帝信赖与放权。一旦失去皇帝的信任,就会瞬间大厦倾颓。朕御极之?后?,铲除九千岁,并未费什么?功夫。”

    王希音闻言身子?一凛,陛下?这是在敲打他。是在告诉他,既聪明,就该知道,应该忠心谁,应该听谁的话。否则即便权势滔天,也会如九千岁般瞬间失势。

    陛下?能给他权力和信任,自然也能在瞬间将一切尽皆收回。这一点?,王希音还是想得明白,尤其他们这些?挨了一刀的人,此身皆系于皇帝一人。

    王希音忙拜身行礼,陈情道:“臣,定不辱使命!唯陛下?一人是从,绝不生二心。”

    混堂司的苦差事他做够了,此番再得陛下?信任,他必得抓牢这个机会,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

    孔瑞亦随王希音跪地,如此这般陈情表态。他纵然没有王希音机灵,但为陛下?办事,定然一丝不苟。

    谢祯点?头,随后?吩咐道:“你二人,且去将东厂一切旧物卷宗,整理妥当,凡与朕有用之?物,尽皆挑拣。这几日朝堂之?上吵闹得很,你二人曾在东厂任职,想来知道,该如何让这些?文官的嘴,安静些?。”

    王希音闻言,眼睛飞速地转了几转,他即刻便领会了谢祯的意思,行礼道:“陛下?放心,臣定会挑选培养有才?能之?人,秘密重?建东厂。”

    谢祯未置一词,只道:“你二人且退下?吧。”

    王希音同孔瑞退下?后?,谢祯看向沈长宇,向他问道:“长宇,这几日,你可有去见清辉?”

    沈长宇道:“回禀陛下?,臣昨日夜里去瞧过他。若陛下?今日不宣臣,臣也是要来觐见陛下?的。”

    谢祯问道:“怎么??清辉那?里有消息?”

    沈长宇道:“回禀陛下?,清辉近几日驻守城门,还真叫他发现不少中下?层锦衣卫的不对之?处。”

    第025章 第 25 章

    谢祯闻言深深蹙眉, 对?沈长宇道:“讲!”

    沈长宇行礼称是,随后?道:“清辉这几日在暗中调查,发现有不少三副司中的锦衣卫,在顺天府及周边镇县敲诈勒索普通臣民。清辉甚觉诧异, 便借戍守城门?之便, 同?其中一些锦衣卫交谈。他通过?交谈与打听得知, 这些锦衣卫非世袭而来,也无权贵背景, 大多曾为京中地痞流氓。而这些人,之所以能获得锦衣卫的身份,皆因购买堂贴。”

    谢祯面露疑惑, 自大昭设立锦衣卫以来, 随着其发展,逐渐出?现出?卖堂贴的规矩。已有百年历史。

    只因锦衣卫机构繁多,又世袭而设,如若需要打杂的人手, 便会出?卖堂贴招募,倒也算是历来就有的规矩。

    沈长宇复又补充道:“这批人,主要集中在三副司。提督东司房、提督西司房以及提督街道司。东西司房与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师治安巡逻,盗贼抓捕。街道司则负责街道管理, 沟渠疏通等事务。这批购买堂贴的人,尤其以街道司中居多。更方便了他们?对?商贩百姓行敲诈勒索之事。”

    沈长宇话至此处,亦不禁蹙眉,接着道:“一张堂贴的价位, 几百两到几千两不等。而购买堂贴的那些人, 并不稀罕锦衣卫发放的粮饷。他们?是为了借锦衣卫身份敛财。由此所获得的收益,远大于购买堂贴的投入。目前清辉对?这批锦衣卫的数量尚不明晰, 但粗略估计,约莫不下?五万。”

    谢祯闻言,身体霎时间僵住,便是连呼吸,似是也停滞了一般。

    如此大批量地出?卖堂贴,如今锦衣卫中岂非有至少五万人,是毫无作战能力的废物?甚至如今已然成?为官府保护下?的大昭蠹虫,专以毒害百姓为业。

    谢祯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阴沉的神色间,甚至染上?难以接受的诧异。谢祯看向沈长宇,问道:“清辉可有查到如此大批量的出?卖堂贴,是从何时开始?”

    沈长宇行礼道:“清辉昨日未提。怕是时间短暂,此事又牵扯人数庞大,他尚未查明。”

    谢祯听罢,右臂侧支在椅子扶手上?,伸手捂住了半边脸,一声长叹。

    谢祯缓缓道:“锦衣卫借出?卖堂贴敛财,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只怕是与赵元吉脱不开干系。”

    沈长宇听罢,眉宇间爬上?一层悲哀之色,轻叹垂首。

    谢祯静静想了许久,随后?对?沈长宇道:“长宇,你且去安排一下?护卫人手,朕今日得早些出?宫。朕要去见见清辉。另外,今日是二月十?五,京中可是有庙会?”

    沈长宇点头道:“回禀陛下?,正是。今日京中庙会,想来很是热闹。”

    谢祯点点头,跟着又思量片刻,方才对?沈长宇道:“今夜朕不回宫,住你家。”他得去看看百姓民生。

    沈长宇闻言噎了一瞬,一旁的恩禄也瞪大了眼睛。沈长宇很快反应过?来,忙行礼道:“臣定严密安排,护卫陛下?安全。”

    谢祯点点头,补充道:“朕微服出?宫,你不必费心准备什么。就按去蒋家习武时的规矩办,对?你家中人只称朕是你的同?僚好友便是。”

    沈长宇行礼应下?,即刻退下?,前去调派人手,安排今日谢祯出?行一事。

    而谢祯,则唤来恩禄,叫他随自己前去寝殿更衣。

    再?出?来时,谢祯已换好常服。一袭玉色圆领袍,圆领袍上?依旧除普通葡萄缠枝暗纹外无任何纹样。腰系玉革带,头戴大檐帽。大檐帽上?白玉菩提串成?的珠链垂至胸前,显得他整个人格外清俊。

    养心殿外王永一已备好轿辇,恩禄手里拿着一件翠涛色广袖披风,跟在谢祯身边一道走?了出?来。

    恩禄一路送谢祯到外宫门?处,沈长宇等锦衣卫,已备好马车等在外头。

    谢祯走?下?轿辇,众人行礼。行礼毕,恩禄行至沈长宇身边,将?手中的广袖披风交给他,对?他道:“陛下?今夜不回宫。若去庙会,夜里怕是会冷,这件披风你替陛下?拿着。”

    “好。”沈长宇伸手接过?,将?谢祯的衣服挂在手臂上?。

    谢祯闻声,看向恩禄笑笑,随后?便上?了马车。

    一行人往宫外走?去,沈长宇来到车窗处,低声对?车内的谢祯道:“陛下?,清辉已在瑞鹤仙楼候着。”

    车帘内传出?谢祯沉稳的声音,淡淡道:“好。”

    马车一路出?宫,最后?在瑞鹤仙楼外停下?,谢祯在沈长宇等人的陪同?下?,一道进了瑞鹤仙楼。

    沈长 宇已经将?整个二楼包了下?来,傅清辉此刻就在二楼打头的包厢里等着。

    不多时,傅清辉便听到外头走廊里传来一串脚步声,他忙起身迎接。

    很快,包厢门?推开,谢祯同沈长宇二人出现在门外。

    再?见谢祯,傅清辉神色间满是动容,忙跪地行礼道:“臣傅清辉,参见陛下?。”

    谢祯俯身伸手,亲自将?傅清辉从地上?扶了起来,随后?对?他道:“清辉,这几日委屈你了。”

    傅清辉唇边难能出?现一丝笑意,他对?谢祯道:“只要陛下?相信臣,臣便不算委屈。”

    天知道那日夜里沈长宇私下?来见他,跟他说?起陛下?的吩咐,他有多开心。

    谢祯抿唇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

    沈长宇对?谢祯道:“陛下?,臣在外头给您守着。”

    “嗯。”谢祯点头,进了包厢在椅子上?坐下?。

    傅清辉面朝谢祯,侧身站在桌边。

    谢祯抬头看向傅清辉,对?他道:“清辉,胡坤等三人被杀一案,当时朕便觉证据指向过?于明显,朕不信以你的办事能力,会留下?那般明显不利于自己的证据。”

    傅清辉文言抿唇,行礼道:“此番臣确实百口莫辩。至今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

    谢祯闻言失笑,对?傅清辉道:“无须你再?自证清白,你的清白,蒋姑娘已经替你证明过?了。”

    傅清辉闻言,蓦然抬头谢祯。神色间既有诧异,又有动容,跟着便是难言的愧疚。

    他怔愣片刻,方才怔怔问道:“蒋姑娘?她知道臣的身份了?”

    谢祯笑着摇摇头,对?傅清辉道:“她并不知晓你的身份,她只是告诉朕,有个姓傅的锦衣卫,实乃忠君爱国?的不二之臣。”

    傅清辉倒吸一口气,双唇跟着微颤。竟是蒋星重帮了他?

    怔愣半晌后?,傅清辉面上?浮上?一丝困惑,不解道:“可是陛下?,她如何知道臣忠君爱国??”

    谢祯只看着傅清辉笑笑,并未作答。

    作为他的心腹,常需要查案。故而赵元吉、傅清辉、沈长宇三人一直知晓蒋星重密谋造反一事。而恩禄,随侍他左右,自是也知道此事。

    但是他们?却不知蒋星重为何要造反,也不知她那些便是连他至今都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预知未来之言。

    他和蒋星重私下?密谋的这些事,着实过?于离谱,他实在不好宣之于口。只对?傅清辉道:“蒋姑娘自有她的本事,总之,朕相信她所言。”

    傅清辉神色间的不解愈发明显,他跟着问道:“可是陛下?,蒋姑娘密谋造反。”

    谢祯闻言叹了一声,接着道:“朕又何尝不知。但她自有她的本事,尚为堪用。”

    事到如今,傅清辉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已经欠了蒋姑娘一个恩情。他当真没有想到,在他落难之际,除了陛下?和沈长宇,剩下?唯一一个依旧相信他,肯为他说?话的人,会是自己一直以来都瞧不上?的蒋星重。

    此刻傅清辉心间情绪复杂。既无法接受蒋星重密谋造反一事,又无法做到继续像从前一般看待蒋星重。

    而就在这时,一旁的谢祯忽地发话道:“好了,暂且不说?蒋姑娘的事。清辉,戍守城门?这么多天,你可有仔细回忆过?,最有可能陷害你的人是谁?”

    傅清辉摇了摇头,对?谢祯道:“回陛下?的话,臣实在是想不到。若是想到的话,早已去觐见陛下?。”

    谢祯对?他道:“你不在的这几日,朕查到一些关于赵元吉的事。还有你查到的关于锦衣卫三副司出?卖堂贴一事,朕估摸着,也是赵元吉背后?做下?的勾当。”

    傅清辉眼眸微睁,诧异道:“世叔?”

    谢祯点点头,又对?他道:“所以,你再?仔细想想。自朕御极以来,你同?他查案,可有什么异样之处?”

    傅清辉缓缓垂下?眼眸,细细回忆。

    半盏茶的工夫后?,傅清辉忽地抬头,对?谢祯道:“陛下?,臣想起来了。之前查胡坤、周怡平、邵含仲一案时,世叔多次提及,此事交于他查探便是,我?安心护卫陛下?安全就好。可臣念及这几桩案子陛下?格外重视,臣便坚持亲自前往,世叔虽未责怪,但言语间,多少有些不满,怪臣过?于死脑筋。”

    谢祯闻言了然,点头道:“看来你的坚持,挡了他的财路,所以他才要借此机会让你远离北镇抚司。”

    此次赵元吉恐怕只是借灭口一事,顺道除了傅清辉这个挡路之人。那么灭口案赵元吉怕是清楚的,他是得人授意,还是只是收了钱财,这些是怕是还得细细审问。

    傅清辉尚不知晓王希音及孔瑞二人查到的关于赵元吉的事,不解问道:“财路?臣请陛下?明示。”

    谢祯并未解释,只对?傅清辉道:“关于赵元吉的事,晚些时候叫长宇详细告知于你。”

    说?罢,谢祯继续对?傅清辉道:“清辉,赵元吉这个指挥使,朕定要严惩,你且准备着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傅清辉闻言瞪大了眼睛,面上?诧异之色格外明显。

    谢祯却并未留意,只继续道:“朕要你肃清锦衣卫,务必查清锦衣卫出?卖堂贴一案,以及锦衣卫中其他所有不清不楚的腌臜事。务必还朕一个强而有素的锦衣卫。”

    傅清辉怔愣片刻,随后?忙行礼道:“臣定不辱使命!”

    谢祯点点头,随后?起身,对?傅清辉道:“朕今日习武后?,想去逛逛庙会,去看看锦衣卫三副司行事,顺道了解下?百姓民生。晚上?住长宇家。你也就别回城门?了……”

    说?着,谢祯上?下?打量一眼傅清辉身上?如今的小旗服侍,道:“去换身衣服,便来蒋府寻朕吧。”

    “是。”傅清辉行礼应下?。

    说?罢,谢祯便转身离去,傅清辉跟着一道下?楼。目送谢祯上?马车后?,傅清辉便紧着回府更衣。

    而此时此刻,蒋府中。蒋星重刚换好甲胄,往后?院中而去。

    待她抵达后?院时,蒋道明已在院中石椅上?坐着。看蒋星重过?来,蒋道明哼了一声,将?身子转去了一旁。

    蒋星重笑嘻嘻地上?前,来到蒋道明身后?,随后?俯身,脑袋越过?蒋道明的肩头,侧头去看他的脸,唤道:“阿爹。”

    “哼。”蒋道明又转了下?身子。

    蒋星重见他这副模样,也不作理会,只道:“阿爹,昨日不是有几招你说?我?动作不到位,我?昨日练了一下?午,趁言公子没来,你再?替我?瞧瞧呗。”

    蒋道明不情不愿地转回身,指着蒋星重的鼻尖道:“你这副舞刀弄枪的模样,等沈濯上?京,见到你不被吓跑才怪。”

    蒋星重眉一扬,对?蒋道明朗声道:“若是他被吓跑,那也不配做我?蒋星重的夫君。”

    说?话间,蒋星重已拿起雁翎刀,在蒋道明面前挥舞起来,边舞边问道:“阿爹你看,现在对?不对??”

    蒋道明细看了几遍,随后?扬声道:“嗯,练得甚好!这大开大合的气势,足够吓跑百八十?个夫君。”

    未及蒋星重回话,月洞门?处却传来谢祯的声音,语气格外舒朗,“八百十?个夫君?将?军不念续弦,怎么念起了夫君?”

    听到谢祯的声音,蒋道明立时从石椅上?起身,转身迎了上?去。

    蒋星重则看向谢祯,冲他展颜一笑,亦收了刀迎上?前去。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已是和言公子很熟悉了,偶尔说?笑玩闹如寻常朋友。

    父女二人朝谢祯行礼后?,蒋星重的目光不禁落在谢祯身上?。他今日这身玉色圆领袍当真好看,清俊如玉,显得他整个人愈发贵气,又朝气蓬勃。

    蒋道明笑着道:“公子说?笑,不是臣要念夫君。而是臣为臣这不成?器的姑娘,挑了个人家相看,过?些日子上?京,想着安排他们?见见。但臣着实怕她这副舞刀弄枪的样子,吓跑人家公子,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哦?”谢祯转眼看向蒋星重,问道:“蒋姑娘要嫁人了?”

    谢祯静静地看着蒋星重,等着她的回答。

    蒋星重冲蒋道明吐舌做了个鬼脸,跟着道:“阿爹你不是说?了,沈公子也是行伍出?身。既如此,他怎么可能会嫌弃我??”

    蒋星重虽未正面回答谢祯的问题,但这般言语,无疑是侧面承认,她确实是要嫁人了,至少,如今有了相看的对?象,她本人对?父亲的安排也无异议。

    谢祯唇微抿,跟着笑道:“既如此,那我?便祝姑娘,得一良配佳婿。”

    蒋星重冲他一笑,随后?扬了扬手里的刀,冲他道:“昨日那几招我?练好了,过?两招?”

    谢祯强自扯了扯嘴角,笑着道:“好啊。”

    说?话间,谢祯摘下?大檐帽,递给一旁的沈长宇。因着今日的圆领袍衣袖宽广,谢祯复又叫沈长宇取了襻膊,帮他脸好衣袖。准备好后?,他便接过?蒋道明递来的刀,跟着蒋星重去了院中开阔之地。

    蒋道明站在远处看着,二人刀相碰的那一瞬间,谢祯忽地低声道:“今夜庙会,我?欲了解民生,姑娘可愿同?往?”

    他本没打算同?蒋星重一道,可不知为何,这话就这般不经思考地说?了出?来。

    谢祯直直地望着蒋星重的眼睛,静候她的答案。

    第026章 第 26 章

    蒋星重愣了一下, 随即面上逐渐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意,对谢祯道:“好啊。”

    谢祯唇角勾起一个笑?意,跟着二人各自旋身?抽刀。

    几?招过完,谢祯收刀, 看向蒋星重赞道:“看来昨日将军纠正的那?几?招, 姑娘已熟练掌握。”

    蒋星重挑眉道:“于习武一项上, 我还算有些天赋呢。”

    谢祯笑?了笑?,看向蒋道明道:“劳烦将军授课。”

    蒋道明这才走上前, 对言公?子道:“公?子客气?。”

    说话间,谢祯与?蒋星重,各自在蒋道明的右后方和左后方站好, 随后便开始这一日的习武。

    三人整齐划一的动作, 在午后灼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和谐而又充满朝气?,就好似蒋府院中?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习武毕,三人各自收了刀, 蒋道明看向谢祯,诚挚地赞道:“公?子当真是臣教过天赋最高的学生。”

    谢祯闻言看了看一旁的蒋星重,对蒋道明道:“我这些日子瞧着,蒋姑娘学得也很快, 将军本就有极好的学生,只是从?前忽略了罢了。”

    又听谢祯夸蒋星重,蒋道明着实有些不好意思,讪笑?几?声, 道:“她这算不得什么。”那?神色, 仿佛在说自己这不成?器的女儿,配不上陛下这般的赞誉。

    蒋星重闻言, 没好气?地瞪了父亲一眼?,随后转身?离去,没好气?道:“回房更衣了。”

    见蒋星重离去,谢祯方才转头看向蒋道明,对他道:“将军,其实令爱很好,将军觉着不好,只是她没按照你希望的样子去做罢了。”

    蒋道明这时方才行礼道:“陛下莫要为她说好话。这些时日她这般胡闹,本就叨扰陛下习武。等日后成?了亲,她想?必会收心。”

    谢祯唇微抿,这才开口问道:“将军为令爱选了户怎样的人家?”

    蒋道明叹了一声,道:“我这姑娘,自小胡闹惯了。来京两年,至今没有人上门提亲,想?来京里那?些名?门贵戚,都瞧不上她这样的。我便从?过去的下属中?挑了个为人老实的,陇州人士。”

    谢祯闻言眉心微蹙,道:“陇州偏远,令爱见惯了京中?繁华,如何受得了那?等生活环境。”

    蒋道明笑?笑?道:“人得有自知之明,多大胃口吃多大馒头。臣不想?她受欺负,找个臣能压得住的婆家,对她也好。”

    谢祯闻言,抿抿唇,未再多言,只道:“朕这便走了。”

    蒋道明忙亲自相送。来到蒋府门外,傅清辉已经换好衣服,随众人等在蒋府门外。

    谢祯来到马车边,低声对傅清辉道:“你去蒋府侧门等着蒋姑娘,待她出来后,直接带她来城隍庙外会合。”

    傅清辉行礼称是。待谢祯上马车后,随行走了一段路,路过巷口时,见已离开蒋道明视线范围,便转身?拐进了巷子里,绕去了蒋府后门。

    傅清辉等在蒋府侧门处,约莫快至酉时,傅清辉忽听侧门后传出拉门闩的动静。

    他不由转头看去,不多时,侧门拉开一条缝,跟着便见蒋星重探头探脑地出来。

    她梳了一个简单的侧髻,右侧头发以红绳绑住,搭在肩头顺直垂下。而右侧头上的步摇,因她探身?的姿势,垂在一旁,格外的灵动。

    蒋星重只转了几?下眼?睛,便瞧见了门边的傅清辉,不由蹙眉,没好气?道:“怎么是你?”

    言公?子派长宇来接她多好?这清辉烦死了。说着,蒋星重跨出门外,关上了侧门。

    傅清辉微微抿唇,随后行礼道:“从?前是我怠慢姑娘,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蒋星重上下打?量他几?眼?,狐疑着问道:“你家公?子骂你啦?”

    “没有。”傅清辉简单回道。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子,递给蒋星重。

    蒋星重见此,面露不解,没有接,而是问道:“什么?”

    傅清辉道:“赔罪。”

    这是他下午回去更衣时,特意绕道去买的。

    蒋星重瞥了他一眼?,随后伸手接过。待她看清盒上字样后,立时面露喜色,惊喜道:“寻味斋的蜜饯!”

    这是顺天府最好吃的蜜饯!很难买!

    傅清辉没料到她会这般开心,他从?未见过如此喜怒皆形于色的人。霎时有些局促,下意识垂首。

    蒋星重全然没留意傅清辉的神色,边往巷中?走去,边打?开蜜饯盒子,用?盒中?备好的木签插起一个放进嘴里。

    蜜饯酸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扩散开,蒋星重只觉心情都格外明朗起来。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傅清辉,挑眉道:“原谅你了。”

    “呵……”傅清辉极不自在地低眉笑?笑?,舌头有些打?结:“……就好。”

    蒋星重诧异道:“什么就好?”

    傅清辉愣了一下,跟着顺了下舌头,自嘲一笑?,重新道:“那就好!”

    这还是蒋星重头回见傅清辉笑?,就好似一尊石刻的雕塑,忽然咧了下嘴一般僵硬。

    “哈哈哈哈……”蒋星重不由失笑?,她现在相信这个清辉是真诚向她赔罪了,这笑?虽硬,但格外真诚。

    听蒋星重这般毫不遮掩地嘲笑?,傅清辉只好垂首。

    蒋星重笑?罢,问道:“公?子在哪里等我?”

    傅清辉道:“城隍庙外。”

    蒋星重点头应下,重新?盖好蜜饯盒子,放进长袄的袖中?,对傅清辉道:“那?我们快些。”

    说着,蒋星重加快了脚步,长袄下露出的织金马面裙的底阑,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她若不思谋反,该多好?一旦日后她没了利用?价值,陛下定然不会留她。傅清辉看着蒋星重的背影,若有所?思。

    二人很快来到城隍庙外。

    今日庙会,城隍庙已是格外热闹。传说三百年前,大昭的开国皇帝,便是出生在城隍庙中?,故而大昭素来重视城隍。

    每月初一十五,城隍庙便格外热闹,香客往来不绝,庙外商贩聚集。待入夜后,还有很多杂耍表演。

    比如似火龙腾跃的火壶、绚烂如烟火般绽放的打?铁花,还有药发木偶戏、傀儡戏、骷髅戏等等,都能在庙会上看到。

    二人在城隍庙外的人群中?找了片刻,不多时,傅清辉便见到了不远处桂花树下的谢祯等一行人。

    傅清辉对蒋星重道:“姑娘,公?子在那?边。”

    蒋星重顺着傅清辉手指的方向看去,正见谢祯长身?玉立于桂花树下。他外貌姿容过于出众,往来香客的目光,几?乎都会在他身?上流连一瞬。

    蒋星重面上再次绽开笑?意,撇下傅清辉,便朝谢祯所?在之处大步走去。

    未及蒋星重走近,谢祯远远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她。落日余晖下,她周身?那?与?其他女子的规矩娇羞截然不同的蓬勃朝气?,格外的显眼?。

    四?目相接的瞬间,蒋星重面上的笑?容更灿烂,谢祯亦下意识含笑?。

    蒋星重很快来到谢祯面前,这几?日私底下见得熟了,蒋星重早已不跟谢祯行礼,只在蒋道明跟前装装样子。

    蒋星重笑?道:“公?子久等了。”

    谢祯摇摇头,道:“无妨。我们随便走走?去瑞鹤仙楼吃晚饭,天黑后再来庙会,可?好?”

    蒋星重点头应下,跟着便同谢祯并肩,一道往瑞鹤仙楼的方向走去。

    其余人等,跟在二人身?后随行,傅清辉也站进了队伍中?,同沈长宇并肩而行。

    庙会热闹,人声鼎沸。不远处的空地上,打?铁花的艺人,此刻已经开始烧火熔铁。

    蒋星重问道:“今日你都想?看些什么?”

    谢祯道:“看看城中?三副司的锦衣卫,平素是如何行事的。”

    蒋星重点点头,跟着道:“也是。虽然我不知道景宁帝最后为何没有动用?锦衣卫,但这确实是他手中?最后的一张底牌,你了解详细些也好。”

    谢祯看了蒋星重一眼?,岔开话题道:“你那?个梦境,只有关于大昭的家国大事吗?可?有你自己的私事?比如,今日你父亲给你找的那?门婚事,在你的梦境中?,是个怎样的情形?”

    这还是相识这么久以来,谢祯第一次问及有关她的私事。

    蒋星重面上笑?意渐渐散去,不由垂首。对谢祯道:“在我的梦境中?,大昭乱起来后,我父兄战死沙场。而我的未婚夫,同样也奔赴边境,但最终下落不明。”

    不知为何,听到蒋星重这般说,谢祯心间似是有什么悬着的东西,轻轻落地。

    “那?便是没有成?亲?长达五年的梦境中?,都没有成?亲吗?”谢祯如是问道。

    蒋星重一直垂着眼?,淡淡笑?笑?,道:“父兄战死后,我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开始身?边还有一些府中?旧人陪着。可?是大昭内忧外患,他们一路上死的死,逃的逃,失散的失散,最后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那?样的环境,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工夫成?亲?”

    听着蒋星重这般说,本该感到松口气?的谢祯,心复又沉了下来。是他没做好皇帝,才叫她颠沛流离。不只是她,在她的梦中?,每一个大昭的百姓,都没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谢祯正想?着,蒋星重忽地抬头,看向谢祯,对他道:“对了,言公?子,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相识这么久以来,一向都是蒋星重帮他,这还是蒋星重第一次开口向他求助。

    谢祯侧头看向蒋星重,含笑?道:“我必竭尽所?能,姑娘尽管说便是。”

    “那?就好。”蒋星重闻言面上再复出现笑?意,对谢祯道:“在我的梦中?,我那?未婚夫后来下落不明,我们也只见过一回。所?以我想?着,言公?子你能否帮帮我,将他调来京中?。”

    “呵呵……”谢祯笑?笑?,将目光从?蒋星重面上移开,看向自己的脚尖。

    蒋星重听他笑?,不由转头看向他,却只看到他逆光的侧脸,未能看清他的神色。

    谢祯接着问道:“他如今是什么职位?”

    蒋星重回道:“在陇州都指挥使使司任都事,官从?正七品。”

    谢祯这才看了蒋星重一眼?,道:“将军为何只给你选了个正七品都事?将军身?居正四?品武职,战功赫赫,过些时日离京,或许会出任总兵一职。你这般出身?,便是中?宫之位也可?想?得。”

    蒋星重忙看向谢祯,不禁瞪大了眼?睛,她飞速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留意,低声对谢祯道:“谁要肖想?景宁帝的中?宫之位?我蒋星重便是死,便是嫁给一个乞丐,也绝不同景宁帝沾染半分!”

    声音即便很低,但蒋星重语气?中?的抗拒和嫌恶却丝毫未减。

    谢祯闻言,捏紧了衣袖的边缘。

    这一刻,谢祯恍然明白,他这个皇帝,就是蒋星重在这世上,最瞧不上眼?,最厌恶,最恨不能一刀了结的人。

    话至此处,蒋星重忽地来了兴致,不禁仰头望天,唇边挂着一抹坏笑?,笑?嘻嘻道:“让我来回忆回忆,看看在我的梦中?,是谁命运那?般悲惨,做了景宁帝的皇后。”

    谢祯闻言,目光再次转向她。

    蒋星重转着眼?睛回忆许久,半晌后之后,方才寻摸着道:“我好像从?未听过景宁帝大婚的消息。”

    谢祯低眉失笑?,这才开口道:“如今朝中?事务繁忙,陛下夙兴夜寐,恨不能一日的时间更长一些,哪里有工夫考虑立后纳妃。”

    蒋星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过话道:“也是……景宁帝要装个好皇帝,刚刚御极肯定不会就立马立后纳妃,等到了明年,他便是想?,大昭也乱起来了,他恐怕有心也无力了。”

    蒋星重这才意识到话题岔远了,忙拉回话题道:“所?以言公?子,你到底帮不帮我的未婚夫?”

    谢祯再复看了她一眼?,道:“我只是觉得,你父亲给你选的这个人,着实配不上你。而且陇州路途遥远,你不是还要做我的幕僚?”

    “所?以我才让你帮忙把他调来京中?呀。”蒋星重理所?当然道:“你把他调来京中?,我不必再担心他会再次下落不明。也更方便你我行事,无论我成?不成?亲,左右都在京中?,我们还是可?以一道谋划。”

    谢祯扯扯嘴角,再次问道:“在你的梦中?,你们只见过一次吗?”

    蒋星重点点头,“是啊。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他的样貌了。”

    谢祯复又问道:“只见过一次,一道吃了顿饭,并未更多地相处过?”

    蒋星重再次点头,“是啊。”

    谢祯转头看向她,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定然是良配佳婿?”

    “我……”蒋星重一时语塞,神色间也出现些许困惑,支支吾吾道:“那?父亲选的,梦里又订了婚……”

    她还真不了解沈濯,除了前世见过的那?一面,她竟是连沈濯是何等样的性格都不知道。

    谢祯见蒋星重自己也说不清楚,趁热打?铁,复又问道:“你不会只因梦中?见过他一次,知晓他是你的未婚夫,你便心里有了这个人?”

    “那?怎么可?能?”蒋星重这次倒是回答得毫不犹豫,转头盯着谢祯的眼?睛,义正辞严道:“谁会因为梦中?一见,便情深相许?”

    便是前世,她见过沈濯那?一次后,除了对婚姻大事有些期待外,对沈濯那?也是未能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愫,谁会喜欢上只见一面的人?便是一见钟情,沈濯也没有叫人一见钟情的样貌呀。

    沈濯在她这里,和旁人最大的区别,便是他是她的未婚夫,仅此而已。

    谢祯听罢后,这才冲蒋星重笑?笑?,而后挑眉道:“既如此,你便别急着让我帮你,待他上京后,且多相处看看。毕竟是婚姻大事,莫要草草订下婚约。若他当真是你的良配佳婿,你再来找我调人也不迟。何必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便急着用?自己能力换来的人脉,给不相干的人做人情。”

    “嗯……”蒋星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对谢祯道:“还是你考虑得更严谨些。”

    说话间,蒋星重已同谢祯走到瑞鹤仙楼门外,谢祯对蒋星重道:“五楼今日我包了下来,咱们同去五楼,畅所?欲言便是。”

    蒋星重冲他一笑?,点头应下。二人一道上了五楼,选了一间朝着庙会方向的包厢。

    进了包厢,蒋星重便上前推开了所?有窗。

    夜幕初临,西方天尽之处,尚留一丝赪霞的余晖。顺天府中?华灯初上,尤其庙会的方向,更是灯火摇曳,热闹繁华。

    蒋星重看着窗外的景色,扶着桌子,在谢祯对面坐下。坐下时,她的目光都未收回,只望着窗外撩人的夜景,眸中?满是眷恋。

    谢祯静静地看着她,唇边染上笑?意。

    他从?未见过这般热爱世界的人。明明就住在顺天府,可?这同样的景色,她好似怎么都看不腻。

    谢祯转头看向守在门口的傅清辉和沈长宇,示意他们传菜,便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蒋星重。

    见她还未收回目光,谢祯正欲同她说话,怎料蒋星重却率先开口,感叹道:“这万里江山,什么时候才能是我们的啊?”

    谢祯闻言噎了一瞬,跟着笑?开。好好好,他以为蒋星重是热爱这个世界,怎么就没从?她眼?里看出贪婪二字?

    谢祯冲她笑?笑?道:“方才从?你家离开时,我便命人来瑞鹤仙楼点菜,很快就会上菜了。”

    蒋星重正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听闻此言如逢甘霖,连忙赞道:“你想?得可?真周到!”

    恰逢此时,傅清辉在外轻声叩门,随后推开了包厢的门,一众店中?小厮,端着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走了进来。

    套四?宝、鲤鱼培面、假元鱼、决明兜子、紫苏饮子……看得蒋星重悄悄舔了下唇。

    待菜上齐,傅清辉和沈长宇正欲上前布菜,却见蒋星重已拿起筷子,夹了鲤鱼培面入口。

    谢祯见此失笑?,冲傅清辉二人抬手,示意退下,跟着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一只酒蟹放进蒋星重面前的小盘子里。

    傅清辉和沈长宇相视一眼?,默默退出了包厢,并关紧了门。

    蒋星重咽了面下去,跟着对谢祯道:“真好吃。别顾着我,你也吃。”

    说话间,蒋星重拿起筷子,挨个往谢祯盘子里夹了一些,动作自然随意,丝毫不见拘谨。而后道:“你也吃。”

    谢祯失笑?,点头,陪着蒋星重一道吃了起来。

    蒋星重吃饭动作很是优雅,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似是在品味美食中?的每一丝细致的味道,莫名?就叫谢祯觉得吃饭是件很享受的事。

    美食、美景,各自的对面都还坐着一位样貌上佳的美人。二人边吃边聊,时笑?时嗔,好不愉快。

    吃到后头,二人差不多都吃饱了,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闲聊着。

    而就在这时,谢祯忽地对蒋星重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习武,是为了保家卫国。”

    蒋星重抿了一口紫苏饮子,看着窗外的夜色,点头道:“是呀。”

    谢祯跟着又问道:“可?你若是一直待在府中?,只做我的幕僚,和从?前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从?一个闺阁小姐,变成?了一个会武功的闺阁小姐。”

    蒋星重闻言噎了一瞬,随后看向谢祯,叹慨着道:“言公?子,你是懂怎么往人心上捅刀子的。”

    谢祯闻言失笑?,抬杯抿了一口果酿。

    “哎……”蒋星重拖着长音重重叹了一声,对谢祯道:“我倒是想?保家卫国啊。可?世上只有一个秦韶瑛,我现在根本找不到像秦将军一般进入朝堂的方法,除非女扮男装。”

    谢祯挑眉,徐徐点头道:“女扮男装,也不是不行。”

    “呵呵……”蒋星重看向谢祯,嘲讽地笑?笑?,跟着道:“言公?子,醒醒。我若是女生男相便也罢了。可?偏偏不是,就我这脸型,这声线,这体型,怎么女扮男装?你第一次见我时,我穿的就是甲胄和男装曳撒,你不是一眼?就看出我是女子了吗?”

    谢祯赞同地点点头,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酿,跟着对蒋星重道:“你穿上男装后,无论是扮文官,还是扮武将,确实都有些难度,不好遮掩。”

    蒋星重叹息,道:“我也想?早点参与?政事,但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我还是等你起事后,再正大光明地给你领兵去。”

    谢祯笑?笑?道:“若现在想?参与?政事,也并非全无办法。”

    “没办法……”蒋星重怎么想?都觉得没戏,蹙眉道:“女扮男装,根本行不通。”

    怎料话音刚落,谢祯顺势接过她的话,徐徐道:“若扮太监,旁人那?可?就不一定能识破了。”

    蒋星重:“???”

    蒋星重诧异看向谢祯,眼?睛瞪得极大,说话竟也有些结巴,“言公?子,你、你什么意思?”

    谢祯道:“姑娘身?量纤纤,我瞧着宫里十五六岁的内臣,也差不多是这般身?量。且内臣没有胡须和喉结,姑娘也没有。说话声线也都偏细。女扮男装入朝堂确实不易,但若说你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太监,想?必没人会怀疑。”

    蒋星重眸中?神色越来越诧异,跟着越来越视死如归。随后她身?子前倾,紧盯着谢祯的眼?睛,严肃询问道:“你想?让我扮成?太监入宫,刺杀景宁帝?”

    第027章 第 27 章

    谢祯霎时僵住, 望着蒋星重视死如归的眼神,忽觉脖颈连带着脊背,都有些凉飕飕的。

    许是已经听过太多?蒋星重大逆不道的话,谢祯的神色, 很快便恢复如常。

    他浅吸一口气, 正欲出言反对, 怎料蒋星重却已轻拍一下桌面?,一副极为赞赏的模样看向他, 辞严义正道:

    “是个法子!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若我早早潜入宫中做太监,你?再帮我从中运作运作,让我入养心殿伺候。待你?起事的关?键之时, 我便杀了景宁帝, 朝廷一时群龙无首,你?便可长驱直入。”

    听着蒋星重如此长远的规划,谢祯 彻底没了言语,手握着桌面?上的酒杯把玩, 抿着唇,静静地看着蒋星重。

    蒋星重一席话说罢,盯着谢祯看了半晌,一副询问他意见的模样。

    怎料未及谢祯说话, 她似是忽地又想起什么,眉峰一皱,对谢祯道:“欸?不对!若是要去景宁帝身边,我根本?不用扮太监呀, 你?直接安排我进宫做女官, 去养心殿伺候不就好了吗?照样可以刺杀他。”

    谢祯闻言,抽了抽嘴角。

    本?心情愉悦的谢祯, 再次被蒋星重的话拉回现实。

    眼前的这位姑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他的逆贼。

    谢祯微微低眉,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随后?抬眼,再次含笑看向蒋星重,对她道:“刺杀之举太过冒险,景宁帝身边随时都有人伺候,殿外有锦衣卫驻守,且他也习过武。你?若不能一击必杀,只要他撑到?喊人进来,你?便毫无胜算。届时便是牵连九族的大罪,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蒋星重却道:“若是能有关?键时刻刺杀景宁帝的机会,为何?不试试?”

    谢祯冲蒋星重笑笑,道:“姑娘于我助益良多?。你?于我而言,已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我不会叫你?去做那般危险又没有把握的事。”

    蒋星重算是听明白了,言公?子这是舍不得她未来五年?的记忆。也好,她也想用这五年?记忆,辅佐着言公?子,想亲眼看到?大昭不会走?向灭亡的结局。

    蒋星重点点头,询问道:“既然不是要刺杀景宁帝,你?为何?想让我扮太监入宫?”

    谢祯复又拿起筷子,给蒋星重夹了一只盐焗虾,这才放下筷子,徐徐道:“我在宫中的眼线告诉我,景宁帝正在秘密重建东厂。”

    “什么?”蒋星重闻言一惊,诧异道:“他竟是在重建东厂?”

    好不容易去了一个九千岁,他为何?又要重建东厂?

    蒋星重的神色再复严肃起来,本?欲拿起筷子的手,按在筷子上顿住,仔细回忆起前世的事。

    边回忆,蒋星重边对谢祯道:“我记得,景宁帝会在景宁四年?之时,重新启用宦官。难怪……”

    谢祯不由问道:“难怪什么?”

    蒋星重抬眼看向谢祯,神色肃然,解释道:“景宁五年?,顺天?府被攻破前夕,便听闻有不少文官,私底下已经给土特大汉送去了降书。还有一部分?,给反王送去了降书。有些人,更是直接弃官位而逃。最后?一日上朝,听闻那日是景宁帝亲自鸣钟,可到?场官员,不过寥寥几十人。”

    话至此处,蒋星重眸中泛起怒意,随即又闪过一丝钦佩,继续道:“顺天?府被攻破之后?,土特部打至皇城,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恩禄,带领五千宦官,在宫中浴血奋战。可最终抵抗不过。景宁帝自缢殉国之时,恩禄亦随他自缢殉国。”

    蒋星重亦厌恶宦官干政,她自小?便是听着抨击宦官的各路言论长大。在她心中,宦官便是一个王朝最大的毒瘤。

    可到?了国破家?亡之际,反而宦官做出了这般令人钦佩的选择。她忽然就有些看不懂这个她从未接触过的群体。

    宦官,于一个王朝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谢祯听着蒋星重这席话,彻底怔住。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今日出宫时,恩禄给沈长宇递衣时的画面?。

    原来,不仅傅清辉,到?了最后?的时刻,随他殉国的人,竟是还有恩禄!他甚至还带着五千宦官,在皇城中厮杀,做最后?的抵抗?

    他当?真没想到?,往日里?婆婆妈妈关?照着他的生活,平素又只会打太极,只会赔笑的恩禄,竟是有这般勇气和血性。

    临到?头来,文官不在,锦衣卫不在,反而是他恨了半生,厌恶了半生的宦官,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

    思?及至此,谢祯垂眸,深深抿唇。

    蒋星重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缓缓点头道:“难怪景宁五年之时,宦官会展现出那般血性与?骨气,原来景宁帝早就开始秘密重建东厂,早就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心腹。”

    谢祯看向蒋星重,未作回答,只暗自思?忖。此番重建东厂,实乃是蒋星重提供的那些信息,叫他这么早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若无蒋星重,原本?便该是像她说的,他会在景宁四年?之时,方才重新启用宦官,但为时已晚。

    他根本?没有像蒋星重以为的那般,早就培养出了一批心腹。恩禄等一众宦官的做法,在蒋星重的梦中,更加叫他震撼。

    谢祯不由垂首,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他听着抨击宦官的言论长大,对宦官恨之入骨。可抨击宦官的所有言论,皆出自文官。或许,他对宦官的偏见,该改改了。

    二人各自思?忖片刻。半晌后?,蒋星重再次抬头看向谢祯,蹙眉担忧道:“若他暗自重建东厂,这股势力,恐怕未来会成为你?我的心腹大患。”

    谢祯闻言回过神来,冲蒋星重笑笑道:“所以我便想着,你?假扮太监入宫,进入东厂,做我在东厂的眼线。”

    蒋星重闻言了然,眸中再复流出一丝钦佩之情,不由调笑道:“北镇抚司中的眼线,你?也是这般安插进去的吧?”

    谢祯闻言笑笑,抬起杯子,抿了一口果酿,并未作答。

    他确实介意蒋星重的谋逆之举,但她的能力,确实又叫他依赖至此,难以割舍。

    且现如今,东厂旧人几乎被他清洗殆尽。那些身上有些功夫,足以监军的太监所剩无几。

    而蒋星重,又恰好武艺不错,且熟读兵法,又能为他出谋划策。

    东辑事厂位于东华门,属外宫前殿,只要控制好她在宫中的行动轨迹,不叫她进入内宫,她便无法见到?皇帝。比如一些一生都在文华殿或武英殿当?差的内臣,虽然同在皇宫之中,但一辈子没见过皇帝的情况,也是有的。

    若是将她安排进东厂中,那么她便能在东厂中为他效力,成为他极大的助力。

    而他也可借着在宫中当?差的名义,时常与?她相见。

    蒋星重琢磨着谢祯的话,她扮成太监入东厂也不是不行。

    东厂手中权力很大,不仅如此,若在东厂做事,还能接触到?很多?景宁帝的机密要事,能让言公?子及时掌握景宁帝身边的情况。

    这确实对她和言公?子计划来说,是个极好的法子。

    可问题是……蒋星重眉心蹙得愈发的紧,对谢祯道:“办法是好办法。我爹过些时日就会离京,可我兄长已在兵部供职,怕是之后?要常在京中。我若是长久离府不归,如何?跟父兄交代?”

    谢祯笑笑道:“这倒是不难办。我认识一位已经出宫养老的女官,她资历深厚,见识广博,无数达官显贵,竞相求着聘请她入府教养家?中姑娘。我便叫那位女官在家?中开设教养学堂,常住她府上,想来你?爹若是听到?消息,肯定会很乐意送你?过去长住。”

    蒋星重再复眼露赞许,亲自给谢祯倒上一杯果酿,道:“好法子,好法子。你?的人脉如此宽广,当?真是谋朝篡位的不二人选。”

    谢祯笑笑,接下了蒋星重的赞誉,抬杯饮用果酿。

    若蒋星重入了东厂,消息便会灵通许多?。她梦中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被他改变。他专程为蒋星重打造的那些谎言,不知能瞒她多?久?

    且叫王希音和孔瑞也跟着一道哄骗吧,能瞒多?久是多?久。待实在瞒不过之时,只要她不发现自己的身份,大可装傻充愣,就说自己也不知道景宁帝为何?改了政令。

    蒋星重当?真没想到?言公?子会想到?安排她进东厂。

    虽然不能像秦将军一般,以女子之身正大光明地站在阵前,保家?卫国。但无论如何?,她有了接触朝政的机会,这对她来说,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待一年?后?大昭乱起来,言公?子造反起事,想来她也就不必继续留在东厂中,大可走?出去,正大光明地领兵杀敌。

    如此想着,蒋星重格外期待起入东厂一事来。

    二人各怀心事,好半晌都没有再说话。

    而就在这时,窗外庙会的方向,忽地传来人群的一阵欢呼之声。

    二人齐齐转头看去,便见一朵绚烂的铁花,绽放在城隍庙的上空,灿若星辰。

    蒋星重面?上立时出现惊喜的笑意,忙起身来到?窗边,指着庙会的方向对谢祯道:“快看!”

    谢祯自是也看到?了铁花,唇边不由含笑。他扶案起身,走?到?蒋星重身旁,同她并肩临风立于窗边,一同看向城中。

    又一个铁花在空中炸开,暖黄色的光印在二人面?庞之上,转瞬即逝。

    谢祯的目光沉进绚烂的铁花和喧闹的人群中,眼底神色染上一丝愧疚。

    他忽地开口,似自语般淡淡道:“如此美好的一切,竟是会在景宁帝手中不复存在。”

    蒋星重亦跟着道:“是啊……也不知先帝怎么想的。弟弟有好几个,最终竟是选了他。”

    谢祯似是已经习惯了蒋星重看不上他的这些言语,没有再看她,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道:

    “先帝继位时,景宁帝年?纪尚小?。他从未被当?成过皇位继承人,从前只是个闲散王爷。他以为一辈子只会做个闲散王爷。怎料先帝病重,无嗣而终,他方才临危受命,御极为帝。没有人教过他帝王权术,也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做一个好皇帝。”

    蒋星重听着谢祯平静地讲述,不由转头看向他。她感觉,言公?子一直以来,好像都有些同情景宁帝。

    她本?想插话,可看着言公?子的神色,她忽觉此时插话似乎不太好,便没有吱声,只静静看着他。

    谢祯接着道:“所以他一直说,他幼时失学。如今朝务繁忙之余,更是每日请师讲学,尽可能想多?学一些东西。只可惜,他将一切想得过于美好,以为这世上的事,非黑即白。以为只要彻底除掉阉党,就能还大昭一个清明的朝堂。”

    这些都是他这些时日的反思?。清洗阉党旧臣一案,彻底撕开了他曾经遮在自己眼睛上的迷雾。若非蒋星重,他如何?明白,他怀抱的清澈理想,不过是文官集团手中用以剪除掣肘的利刃。

    听着谢祯的这些话,蒋星重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景宁帝从未被当?成过皇位继承人来培养。刚刚登基,年?仅十八岁的景宁帝,仅仅只是一个不懂帝王权术,怀抱着清澈理想的少年?。

    念及此,蒋星重不由重叹了一声,对谢祯道:“听你?说这些,我倒是对景宁帝了解更多?了一点。他确实有值得同情之处,临危受命,没人教过他帝王权术,甚至登基前,都未曾接触过朝政。可是言公?子,无论说再多?的理由,能力不行,就是能力不行。”

    谢祯闻言垂眸。蒋星重接着道:“你?都能看到?他的问题,可他自己却看不到?。未来大昭会亡在他的手中是事实,没人培养他该如何?做一个皇帝也是事实。出于同情,咱们杀他的时候,可以给他个痛快。”

    “呵……”谢祯嗤笑一声,看来他是很难再改变蒋星重对他的印象。

    谢祯只好对蒋星重道:“走?吧,去庙会瞧瞧吧。”

    蒋星重应下,转身和谢祯一道出了包厢,往楼下走?去。

    重新回到?街道上,二人再次并肩而行。

    蒋星重向谢祯问道:“对了,你?怎么想着专程来瞧瞧锦衣卫?”

    谢祯道:“之前胡坤等三人在诏狱被人灭口,我便觉如今的锦衣卫,怕是也积病颇深。我想着了解清楚锦衣卫,对其?深浅心中有个数,如此这般,更利于我们日后?行事。”

    蒋星重之前也是这般以为的,听他也这般说,便赞许点头。

    恰于此时,蒋星重正好看见有一队巡逻的锦衣卫,从左侧巷子中走?了出来,往前头而去,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她忙对谢祯道:“看,前头有一队。看他们身上的官服,应当?是未入流的锦衣卫,咱们跟着去瞧瞧?”

    谢祯点头应下,同蒋星重一道跟了上去。

    第028章 第 28 章

    蒋星重同谢祯一道跟在那对锦衣卫的不远处。

    看着那些锦衣卫走路的步态, 蒋星重不由蹙眉,对谢祯道:“含胸驼背,流里流气,吊儿郎当。怎半点不见习武之人的铿锵硬朗?”

    谢祯抿唇, 跟着对蒋星重道:“锦衣卫三副司大批出卖堂贴, 招进许多京中?地痞。”

    蒋星重闻言一愣, 诧异看向谢祯。怎会如此?

    蒋星重正欲问询,怎料忽见一名身着素布贴里的青年?朝那对锦衣卫走去, 看打扮,当是庙会中?的商贩。

    蒋星重和谢祯的不约而同朝那名商贩看去。但见那名商贩在锦衣卫旁边站定,面带愁色, 对他们说?道:“诸位大人, 庙会中?有盗贼,刚从我那里买东西离开的客人,没走几步便被掏了腰包,我不敢喊, 记下了那几人的样貌,我带各位大人前去。”

    几个锦衣卫相视瞧瞧,面上?带着戏谑的神?色,随后对那名商贩道:“走, 瞧瞧去。”

    商贩点头,忙带着几位锦衣卫往庙会中?人多之处而去。

    蒋星重和谢祯连忙跟上?,来到小贩的推车前,上?头挂满灯笼、荷包, 还有拨浪鼓、布老虎等小孩子的玩具。原是庙会卖杂货的商贩。

    小贩指着庙会中?的几个人, 对那几位锦衣卫说?道:“那个,还有那两个, 就是这?几个人。”

    怎料几位锦衣卫听完,并未上?前,反而是围着小贩的手推车打量起来,其中?一个锦衣卫甚至拽下了一个布老虎,在手中?把?玩起来。

    小贩面露不解,一一看着那些锦衣卫。被几个锦衣卫围在中?间,他显得格外无助。

    其中?一名锦衣卫道:“小老板,这?一路走也走累了,口干舌燥的,叫我们抓人,也抓不动啊。”

    小贩闻言面露疑惑,跟着手里玩着人家布老虎的锦衣卫笑道:“城隍庙这?片都归我们管,那边开面馆的老板管了我们的午饭。你说?你偶尔来摆摆摊子的人,不也得我们护着不是?”

    话至此处,那小贩算是听明白了,连连哦了几声,从腰包里摸出几块铜板,放进那锦衣卫手中?,道:“小的请各位大人喝茶。”

    那锦衣卫笑嘻嘻地掂量掂量手里的铜板,跟着其他几个锦衣卫起哄道:“你只请一个,我们其他几个人渴着呗?”

    蒋星重和谢祯闻言,神?色彻底冷了下来,那几个铜板,够他们喝茶了,还想要多少?

    那小贩神?色间,出现苦闷和为难,明显他们的索取已超过?那小贩的承受范围。

    但几个锦衣卫围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其中?有一个,甚至踹了一脚推车,发出“咚”一声闷响。

    惊得那小贩肩头一耸。不得已,他只好又从腰包中?取出一把?铜钱,腰包明显干瘪了下去,他将钱分发给?那几个锦衣卫,他们这?才满足离去。

    但是他们也没有去追小贩方才指给?他们的盗贼,而是继续巡逻起来。

    谢祯转头看了傅清辉一眼?,又看了一眼?那几个盗贼,傅清辉意会点头,转身离去。

    锦衣卫离开后,小贩坐在推车的横梁上?,伸手搓着额头。

    谢祯见此抿唇,随后微微低眉,轻叹一声,转头看向沈长宇。沈长宇应下,从怀中?取出几两碎银子上?前,在小贩面前蹲下,同他说?起了什么,跟着将那几两碎银子,塞进了小贩手中?。

    小贩本欲推拒,但力气不及沈长宇,根本推不动,只好道谢收下,神?色间的愁苦之意已尽数褪去,还有些欣喜。

    这?一切,蒋星重都看在眼?里,对谢祯道:“难怪到了最后,他没有动用手里的最后一张底牌,原是已成了这?副模样。”

    蒋星重有点能?体?会言公子同情景宁帝的心了,如今景宁元年?,景宁帝登基不久,锦衣卫这?副模样,还真怪不到景宁帝头上?。怕是先帝一朝留下的弊病。

    “哎……”蒋星重微叹。

    谢祯垂眸,跟着便朝不远处庙会人多之处走去。这?就是他如今的锦衣卫,不仅拿着朝廷的粮饷,还敲诈勒索着百姓。连皇帝近臣锦衣卫都成了这?副模样,其他机构如今是何等模样,犹未可知。

    蒋星重见谢祯离去,便跟着转身,一道向前走去。

    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谢祯却一直低眉垂首,对周围的热闹毫无兴趣。

    见谢祯半晌没有说?话,蒋星重安抚道:“言公子,我知你心怀百姓。但你换个角度想,锦衣卫烂成这?样,对咱们来说?是好事。待日后事成,你重新整治便是。”

    谢祯勾唇笑笑,只点头道:“好。”

    这?一夜在庙会上?,二人又跟了几队锦衣卫,情况大差不差,基本是吊儿郎当的流氓之徒,丝毫没有巡城防卫的严谨。

    待至亥时三刻,见天色已晚,谢祯对蒋星重道:“我送姑娘回家。”

    蒋星重点头应下,同谢祯一道上了马车。马车上,谢祯对蒋星重道:“因?着流寇和旱灾的事,最近户部事务繁忙,我怕是得有一阵子待在宫里。等你进了东厂,我们应当时常能?见着。待我安排好一切,自会派人来同你说。你只管等着便好。”

    蒋星重对言公子严谨的安排格外满意,根本不需要她费什么心思?。蒋星重点头应下,对谢祯道:“好,等进了东厂,有任何事,我都会及时跟你通气。”

    谢祯对她道:“你且安心在东厂待着,若有事,我自会来找你。待你进宫之后,我会同你约定一个找我的法子。”

    蒋星重一一点头应下,毕竟他们干的是密谋造反的大事,当然还是小心些好。

    谢祯将蒋星重送至蒋府后门?,谢祯单手抬着帘子,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含笑对蒋星重道:“蒋姑娘,夜里好睡。”

    蒋星重冲他一笑,道:“你也是。”

    说?罢,蒋星重便低声冲门?缝喊道:“瑞霖,是我,开门?。”

    门?“吱呀”拉开一条缝隙,蒋星重一下便钻了进去,消失在谢祯的视线中?。

    谢祯看着紧闭的木门?,这?才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里,同沈长宇一道回了沈俯。而傅清辉,自是也跟着在沈长宇家住下。

    第二日,谢祯等人起了个大早,在宫门?打开的同时便回了宫。更衣后,他便直接去上?早朝。

    这?日早朝之上?,百官依旧逼着谢祯严惩阉党旧臣。同时继续拿着谢祯重启东厂常启一事胡搅蛮缠,叫谢祯收回成命。

    谢祯便以常启已经带着尚方宝剑启程为名,反复堵着文官的嘴。

    这?日早朝,谢祯一直留意着那些本欲处置的阉党旧臣的态度,他们还是如之前一样,依旧默不作声。谢祯也不着急,只扯着流寇和旱灾的事说?。

    只要文官提及处置阉党余孽,谢祯便叫他们给?出根绝流寇的法子,他们给?不出,谢祯便反斥他们不念百姓。

    就这?般,谢祯与百官,你说?胯骨肘子,我说?城门?楼子的度过?一个早朝。

    早朝一下,谢祯便对恩禄道:“宣赵元吉、傅清辉、沈长宇觐见。命王希音和孔瑞在殿外候着。”

    恩禄行礼应下,即刻吩咐王永一前去宣人,便有忙跟上?谢祯,随侍左右。

    许是昨晚蒋星重跟他说?了未来恩禄的一番作为,今日谢祯再看恩禄,愈发觉得亲近不少。

    回到养心殿,谢祯在正殿椅子上?坐下,恩禄奉茶上?来,谢祯接过?,便对恩禄道:“你也多顾着些自己身子。”

    恩禄闻言一怔,随即受宠若惊,谢恩道:“臣多谢陛下关怀。”

    谢祯冲他笑笑,低头喝茶。

    不多时,王永一进殿传话,行礼道:“回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锦衣卫镇抚使沈长宇,锦衣卫小旗傅清辉觐见。”

    谢祯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一旁的恩禄,道:“宣。”

    王永一转身离去,很快便引着三人进来。

    行礼后,谢祯道:“清辉长宇,平身。”

    傅清辉和沈长宇闻言起身,侧身站去了一旁。依旧跪在殿中?的赵元吉,眼?珠不觉转了几下,陛下为何独独不叫他起身。

    正疑惑间,头顶传来谢祯的声音,徐徐道:“赵元吉,朕且问你。锦衣卫大量出售堂贴一事,你可知晓?”

    赵元吉闻言,神?色未改,行礼道:“回禀陛下,锦衣卫本就有出售堂贴的惯例,各司须得招募一些打杂的人手。”

    谢祯已料到赵元吉会这?般回话,便接着道:“可朕昨夜微服出宫,亲眼?所见,未入流的锦衣卫尽是些地痞流氓之徒,身无习武之长处,懒怠散漫。且还敲诈百姓,对抓捕盗贼等职责分内之事置若罔闻。”

    赵元吉一听谢祯微服出宫之言,神?色方才出现一丝慌乱。他忙道:“回禀陛下,是臣御下失责,臣这?几日,定会严查约束。”

    “呵……”谢祯轻笑一声,跟着对赵元吉道:“你若仅仅只是过?量出售堂贴,朕放你回去严查改正又能?如何?可是赵元吉,朕命你清查项载于?、齐海毅、刁宇坤、高明兆、吴令台等五人。可为何你只查出高明兆及刁宇坤?”

    赵元吉道:“经臣调查,其余三人,并无贪污受贿之实?”

    “哦?”谢祯的目光冷冷落在赵元吉头顶,跟着徐徐道:“那为何有人告诉朕,项载于?、齐海毅、吴令台三人,前几日分别往你府上?送了些东西。”

    话至此处,赵元吉诧异抬头,看向谢祯,这?才真的慌了神?。许是太过?紧张,他一时只觉大脑空白,想不出任何辩白之语。

    而且,这?些事本就该交由他查,查与不查,查出何等结果,陛下又如何知晓?

    赵元吉的目光不由扫向一旁的傅清辉和沈长宇,并极快收回目光,莫非是他们?

    谢祯静静地看着赵元吉,对他道:“赵元吉,你当真令朕失望。”

    赵元吉忙辩白道:“陛下,还请陛下相信臣,臣绝无二心。此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之前清辉一案,臣便觉是有蹊跷,如今又是臣。还望陛下给?臣机会,容臣细查此案。”

    谢祯低眉整理了下衣摆,对赵元吉道:“此案桩桩件件指向你,即便要查,你也得避嫌不是?你放心,朕自会查明。”

    说?着,谢祯看向沈长宇,道:“长宇,押赵元吉入诏狱,在此案查明之前,严加看管!”

    “陛下!”赵元吉脸色发白,震惊地看着谢祯。

    谢祯却不做任何理会,只略一挥手,示意沈长宇抓紧带人下去。

    沈长宇领命,行至赵元吉身侧,对他道:“赵大人,请。”

    赵元吉抿唇,不甘地望了谢祯一眼?,只得跟着沈长宇下殿。

    谢祯看向傅清辉,唤道:“清辉。”

    傅清辉转身上?前,行礼道:“臣在。”

    谢祯吩咐道:“胡坤三人灭口案,锦衣卫堂贴案,项载于?、吴令台、高明兆、齐海毅、刁宇坤等五人贪污案,以及赵元吉假公济私案,尽皆交由你查,务必查明真相,上?报于?朕。”

    傅清辉行礼道:“臣领旨。”

    谢祯复又看向恩禄,道:“拟旨,着令傅清辉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沈长宇提拔为锦衣卫指挥同知,昭告百官。”

    恩禄领命,即刻行至桌边,代笔拟旨。

    吩咐罢,谢祯再复看向傅清辉,随即走下殿来,来到傅清辉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推心置腹道:

    “清辉,这?个朝堂,远比朕想得要复杂。朕如今坐在这?皇位之上?,宛若海中?孤舟,风雨飘摇。大昭三百年?,积病已深,朕意欲做中?兴之主,那便有无数艰难险阻,若行差踏错,或身边人怀有二心,只怕会将大昭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定要与朕同心,莫要再走赵元吉的老路。”

    傅清辉怔怔地看着谢祯的眼?睛,随后单膝落地,抱拳行礼,坚定道:“臣定唯陛下之命是从!以命相佐!”

    谢祯俯身,伸手握住傅清辉的手肘,亲自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道:“好!朕信你。”

    一个身陷囹圄,坚守城门?,以身殉国之人,如何会不跟他一条心?

    谢祯跟着对傅清辉道:“还有桩事,朕需要你去办。”

    谢祯道:“上?一任尚宫局尚宫穆芙,如今已出宫,朕记得她未回老家,在京中?养老。”

    傅清辉回忆了下,点头道:“正是,她的宅邸,想来不难打听。”

    谢祯点点头,道:“你且去找她一趟,传朕口谕,命她在府中?开教养课堂,凡京中?愿意前往的贵女小姐,便叫她守在府上?教养。而其中?有一位,唤作蒋星重,不会去她府上?,但任何人问起,都要说?她在。”

    傅清辉闻言了然,陛下原是为蒋姑娘想了个从府中?脱身的法子。可是陛下要蒋姑娘离府,是要去何处?

    傅清辉暂且没有多问,只领旨应下,随后行礼道:“臣告退。”

    谢祯点头,目送傅清辉离去。

    傅清辉走后,谢祯重新走回椅子上?坐下,对恩禄道:“宣王希音、孔瑞进殿。”

    恩禄行礼应下,下去传召。

    很快,早已候在殿外的王希音和孔瑞二人跟着恩禄进殿来。二人手里,分别还捧着不少卷宗。

    二人进殿行礼后,王希音道:“回禀陛下,东厂一些尚能?找到的旧卷宗,都在此处。”

    谢祯见卷宗很多,离座起身往书房而去。

    恩禄转身看向王希音和孔瑞二人,示意跟上?。

    来到书房中?,谢祯在桌后坐下,示意恩禄呈上?。

    恩禄上?前从王希音和孔瑞手里抱过?所有卷宗,上?前放在了谢祯的书桌上?。

    谢祯也不耽搁,即刻拿起卷宗细看起来。殿中?只剩下谢祯翻动卷宗的纸张声。恩禄王希音等人,在一旁安静作陪。

    时间一点点流逝,问午膳的太监,陆续来养心殿外问了三次,三次都被王永一暂且挡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祯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眉心蹙得极紧。

    他终于?明白了先帝重用九千岁的原因?。

    早在先帝继位之前,国库便已出现空虚不足的情况。而九千岁,极擅长从百官手里弄钱。先帝一朝的军费也罢,国库开支也罢,九千岁从未短缺过?。

    当然,九千岁自己也贪,可无论?他怎么贪,他与先帝始终一条心,先帝要的东西,他一样未曾少过?。

    尤其是军费。先帝一朝,曾与土特部打过?几仗,每次都会出现军费不足的情况。但每当关键之时,九千岁就会想法子将军费补足,所以先帝一朝,即便先帝无法收复辽东,但土特部也始终未能?过?得了山海关。

    而九千岁弄钱的法子,便是从百官身上?诈。

    文官贪,九千岁更贪,也更有权力和手段。这?些卷宗里呈现出的手段,有些极其肮脏且为人不齿。

    甚至有些事,他曾经尚未王爷时便听过?。正在那些百官弹劾的九千岁的罪状中?。

    谢祯扶案起身,缓缓在桌后踱步。

    但凡事皆有阴阳两面,九千岁固然能?弄来钱。可若要弄钱,他就必须培养足以对抗文官集团的势力,故而出现无数靠贿赂九千岁,无能?而添居其位的官员,拧成一股绳,为九千岁所用。

    先帝一朝,九千岁如阴云般悬浮在文官头顶,压得文官喘不过?气。

    而曾经的他,只看到了九千岁专权的祸端,未能?看到九千岁的贡献。

    曾经他始终不明白,先帝为何要那般宠信九千岁,弄得朝廷乌烟瘴气。如今他却是明白了,先帝需要九千岁,大昭,也需要九千岁。

    而他曾经,受教于?致仕文官,学的都是礼仪道德,天下大义。从未站在皇帝的位置上?去考虑过?问题。而文官纵然满口礼仪道德,但实际上?贪婪起来,根本没有底线。

    谢祯静静思?量,一旦清洗阉党旧臣一案落定,文官集团很快便会一家独大,如今已经敢在诏狱杀人灭口,以后若不满意他这?个皇帝,岂不是也是说?换就换。

    他不能?再找一个九千岁,但他也不能?继续叫牵制文官的空无一人。他得尽快叫那些不敢开口的阉党旧臣开口,得尽快培养出自己的势力,还得摸清整个文官集团,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他绝不能?再做一个耳聋眼?瞎的皇帝。否则蒋星重的梦,怕是就要成为现实。

    念及此,谢祯看向王希音,对他道:“这?几日,朕会安排一名女子入东厂。”

    王希音和孔瑞皆闻言愣住,抬头看向谢祯。

    王希音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行礼再次问道:“陛下,您是说?,女子?”

    谢祯点点头,道:“此女与朕有大助益。但你二人,须得佯装不知她是女子,当她是普通太监对待便好。若有人怀疑她的身份,你二人须得为她辩白遮掩。还有一点……”

    谢祯紧盯着王希音的眼?睛,格外认真地叮嘱道:“且任何时候,都不能?叫她见到朕!”

    王希音虽不知缘故,但陛下既然吩咐,他将事办好便是。王希音忙行礼应下,道:“臣明白,臣定会小心行事。”

    谢祯点点头,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问道:“重建东厂一事,这?几日如何了?”

    王希音呈给?恩禄一个名单,恩禄转呈给?谢祯。

    见谢 祯开始看,王希音这?才回道:“回禀陛下,臣从如今宫中?的宦官中?,挑选了一些人。但这?些人,并无东厂做事的经验。所以臣斗胆,选了几位还活着的东厂旧人,他们如今皆被贬出宫,有的在行宫,有的在陵寝。”

    王希音目前还有些捉摸不透谢祯对东厂旧人的态度,不由看了孔瑞一眼?。孔瑞见此,忙行礼笑道:“自然,若是陛下不喜东厂旧人,臣二人重新培养新人便是。”

    “不必。”谢祯接着道:“既然有经验,调回来便是。”

    王希音和孔瑞不由相视一眼?,即刻行礼应下。王希音不由松了口气,他曾经便是东厂的人,自然知晓东厂于?皇帝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看来他们这?位新皇,总算是意识到了,不再视东厂为洪水猛兽。

    谢祯再复抬头看向王希音,道:“如今百官盯得紧,朕不能?贸然封你二人入东厂。你二人先将东厂班底重新组建起来,等你们有了能?同百官抗衡的能?力,朕自然便也能?重封东厂。”

    若是现在将东厂重建的消息透露出去,他敢说?,文官一定会想尽一切法子,叫此计划胎死腹中?。

    谢祯吩咐二人退下,自己则继续看王希音呈来的卷宗。

    这?一日,因?谢祯昨夜出宫,耽误了时间,朝务格外多,再兼锦衣卫案等一众事务,谢祯便没有再去蒋府习武,而是留在宫中?处理朝务。

    这?日晚上?,蒋星重同父兄吃饭一道吃饭,这?时,蒋道明忽地开口道:“你习武的事情,往后放一放吧。”

    蒋星重不解道:“怎么了爹?”

    蒋道明道:“曾任尚宫局尚宫的穆尚宫,要在府上?开班授课,教养京中?贵女,你且住穆尚宫府上?住些时日,好好跟着人家学学。”

    第029章 第 29 章

    蒋星重?嘴角立时不受控制地上扬, 她被?迫咬住下唇,方才做出?一副痛苦难受的模样。

    蒋道?明?见状,蹙眉道?:“又不是禁了你习武,待从穆尚宫府上回来, 接着练便是。”

    蒋星重?下唇咬得发白, 着实是费劲控制好久, 方艰难地点点头。

    见蒋星重?不情不愿地应下,蒋道?明?这才收回目光, 继续夹菜吃饭,对她道?:“等下吃完饭就回去收拾东西,穆尚宫特意吩咐, 这趟过?去不是享福的, 所以兔葵和燕麦都别带了。明?早爹和你哥都要上早朝,叫瑞霖送你过?去。”

    蒋星重?点着头应下,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只是不知明?早离府后, 她和言公子要如何碰面?

    但她私心估摸着,言公子既然安排得这般迅速周道?,想来也想到了她这边的情况,应当会有安排。

    念及此, 蒋星重?不再多?想。一旁的蒋星驰,转头看向自?家妹妹,宽慰道?:“等你回来的时候,哥哥给你准备一把好刀, 可好?”

    终于有了合适的借口, 蒋星重?这才正大光明?地放开笑意,冲蒋星驰点头笑道?:“那我等着哥哥的好刀。”

    蒋星驰冲她抿唇一笑道?:“吃饭吧。”

    蒋星重?应下, 和父兄一道?继续吃饭。

    吃过?饭,蒋星重?回到自?己?房中,将兔葵和燕麦支了出?去。她四下扫了一眼?,却发觉自?己?没什么需要带的东西。

    要进东厂,估计以后就是穿太监服饰,用不着带自?己?的衣衫首饰。至于其他的东西,更是没必要带。

    但是需要带几条束胸,虽然她本就很瘦,不大明?显,不过?还是保险些?的好。还有钱,多?带些?钱,钱这个东西,到哪里都是必需品。

    想着,蒋星重?在衣柜一阵翻箱倒柜,找到几件不穿的旧长衫,拿过?剪刀,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剪了几条束胸出?来。

    将束胸装好,她复又多?装了一些?银子铜板带上,简单收拾好一个包袱,便将其在桌上放好。

    准备好东西,她这才唤了兔葵燕麦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后,便上床睡下了。

    第二日?,蒋星重?起?了个大早,父兄刚刚离开去上早朝。

    蒋星重?正在屋里吃着早饭,瑞霖便进来说道?:“姑娘,马车已经备好,将军吩咐你早些?过?去。”

    蒋星重?点点头,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将桂花糕就水咽下,拿起?包袱便跟着瑞霖出?了门。

    马车一路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城中一处府邸门前?停下。

    蒋星重?探头出?去,正见已有不少贵女的马车停在门外,马车里偶尔传来姑娘嘤嘤的啜泣声。

    蒋星重?跳下马车,便见沈长宇站在穆府门口。

    沈长宇见蒋星重?到,冲她一点头,便先行?进了门内。蒋星重?紧随其后。

    进了府中,沈长宇一直走在前?方,与蒋星重?隔着一段距离,但始终在蒋星重?能看到他的视线范围内。蒋星重?便一路跟着他,到了穆府后院。

    后院中已备好一辆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一名看起?来六十岁出?头的妇人?。

    她身着顺圣色立领长袄,外套一件石绿色绣雀栖玉兰纹比甲,下穿玄色织金马面裙。头发纵已花白,但她腰背挺直,神色泰然,气质格外出?众。

    想来这位便是穆芙穆尚宫。

    蒋星重?上前?行?了个见长辈的礼,跟着道?:“叨扰尚宫。”

    穆芙含笑点头,免了蒋星重?的礼,随后指指一旁的厢房,对蒋星重?道?:“公子已经吩咐过?了,那间房里,已为姑娘备下衣帽,姑娘且去换了便是。”

    蒋星重?点头,自?上前?进了房间。

    房间桌上放着一套熨烫好的太监服饰,服饰上摆着一顶烟墩帽。蒋星重?浅吸一口气,便开始拆头发。

    不多?时,蒋星重?便换好衣服,并重?新给自?己?挽了个男子的髻,将烟墩帽戴着头上。

    一切准备妥当后,蒋星重?照了下房中镜子,见自?己?当真像个生得清秀的小太监,不由松了口气。又拽了下衣服,便朝门外走去。

    再次来到院中,沈长宇和穆芙皆朝她看来。沈长宇不由缓缓点了下头,似是对她这装扮很是满意。

    穆芙未作任何表态,只对蒋星重?道?:“姑娘放心,任何人?问起?,你都在我的府上。我每隔七日?,亦会将姑娘在府上的表现告知你的父亲,叫他安心。”

    蒋星重抱拳行礼道:“多谢穆尚宫。”

    行?礼罢,沈长宇便拉开了马车的车门,蒋星重?坐上了马车。穆芙这才微微垂眸。也不知这位新帝,忽地来了什么兴致,安排个女子进宫做太监,还不叫表明?他的身份。看不懂,她只管安心办差便是。

    马车从穆家后门驶出?,蒋星重?就这般在穆尚宫府上来了个偷梁换柱。

    清晨的街道?上,此刻还很安静。蒋星重坐在马车里,只听得到车辙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她此刻只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想,感?受着周遭一切的流动和变化。前?后两辈子,没有哪一刻,她像此刻般体会过如此想扎根于现实的满足与平静。

    马车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车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沈长宇出?现在蒋星重?眼?前?。

    沈长宇手中拿着一盏绘有瑞鹤的宫灯,对蒋星重?道?:“到了,下车吧。”

    蒋星重?点点头,拿着自?己?的小包袱走下车来。她四处看看,身后便是挂有东华门三个字匾额的东华门。宫门高大,门口护卫森严。

    东华门内,便是一处宽阔的四方庭院,中有溪流穿过?,溪上建有小桥。

    右侧有一处独立庭院,独立的围墙外兼独立的门,里头屋檐错落,巍峨森严。左侧又有一处独立的院子,同样只看得到排排屋舍。

    沈长宇指指右侧的独立庭院,对蒋星重?道?:“那扇门是文华门,里头设有文华殿、主敬殿以及传心殿。”

    蒋星重?闻言了然,问道?:“文华殿大学士便是在那边当差?”

    沈长宇点点头,道?:“算是吧,但内阁大臣们,基本常在内阁大堂。内阁大堂设在西华门处。”

    沈长宇又指一指左侧独立的庭院,对蒋星重?道?:“那便是东辑事厂,以后,你便在那边当差。如今东厂重?建,里头主事的是王希音与孔瑞,二人?尚未封官职,你尊唤一声公公便是。”

    蒋星重?点头应下,沈长宇将手中绘有瑞鹤的宫灯递给蒋星重?。随后又指一指正前?方,正对着东华门的一扇门,对蒋星重?道?:“那便是协和门,日?后你若有事找公子,便将此灯悬挂于协和门上便可。”

    蒋星重?接过?灯,再次点头应下。

    沈长宇复又指向开在文华殿右侧的门,对蒋星重?道?:“那扇门唤作三座门,进了里头便是南三所。过?了南三所,里头便是内宫。切记,你莫要入协和门与三座门,往后只在东华门处当差便好。这里公子安排好了,你可安心当差。可你若乱闯,被?人?识破你的身份,公子怕是保不住你。”

    看着偌大的皇宫,蒋星重?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意欲刺杀景宁帝的计划,好像真的有点冒险。仅仅只是东华门,就如此之大,整个皇宫,那该有多?大。别说刺杀景宁帝了,她怕是连路都找不对。

    蒋星重?暗自?咋舌,只得再次点头应下。

    沈长宇对蒋星重?道?:“既如此,我这便告辞。公子已安排好一切,说你是刚从海子里选上来的小内臣,唤作蒋阿满,你自?去东辑事厂报道?即可。”

    蒋星重?握紧手中的瑞鹤宫灯,深吸一口气,重?点一下头,对沈长宇道?:“好。”

    许是有些?紧张的缘故,再兼阿满二字过?于熟悉,蒋星重?并未留意,阿满二字,正是她的小字。

    话音落,沈长宇朝蒋星重?略一施礼,便转身离去。

    偌大的东华门处,只剩下蒋星重?一人?,以及那些?看起?来不似真人?的守卫。

    蒋星重?手提瑞鹤宫灯,肩上挂着自?己?的包袱,朝东辑事厂走去。

    她一路上拱桥,过?河,一盏茶的工夫,方才来到东辑事厂外。

    门口没有守卫,蒋星重?抬脚跨了进去,随后抻着脖子往里看去。

    看了半晌,忽听左侧殿中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蒋星重?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蒋星重?走上前?,正见殿门开着,里头有两位同她一般打扮的内臣,看起?来都已是中年。

    蒋星重?问道?:“请问两位公公,是在这里报到吗?”

    王希音同孔瑞转头看过?来,二人?目光不由上下打量两眼?。

    王希音见蒋星重?同其他内臣相比,过?于清秀了些?,念及陛下的嘱托,含笑问道?:“你可是长宇送过?来的小内臣?”

    蒋星重?行?礼点头:“正是。”

    王希音和孔瑞相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然之色。王希音从桌上拿起?一个册子,佯装翻阅,随后问道?:“蒋阿满,年十六,一个月前?净身,对吗?”

    一听净身二字,蒋星重?心间略有怪异,搓搓鼻头,行?礼道?:“正是。”

    孔瑞笑道?:“蒋阿满,你进来吧。如今东厂人?尚不多?,你不必拘谨。”

    蒋星重?点点头,进了殿中。

    孔瑞指了指一旁的桌子,示意蒋星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跟着递给她一本册子。

    蒋星重?放下东西后,忙上前?接过?,打开后见上头写满了名字和信息。蒋星重?不解道?:“这是?”

    王希音冲她笑笑,解释道?:“这些?是准备要调入东厂的人?,你且记记名字,以后这些?人?,你怕是要长打交道?。”

    蒋星重?点头应下,便仔细翻起?了册子。

    就在这间隙,孔瑞对蒋星重?道?:“东厂重?建,事务繁忙,以后你便住在东辑事厂,稍后我带你去给你安排的房间。”

    陛下特意交代,这位姑娘不能同太监们同住。但好在东厂地方大,给这位姑娘单独安排个住处不算难事。

    蒋星重?闻言心间大喜,她求之不得。之前?她还发愁,若是与太监们同住,她该如何遮掩和避免尴尬。本已是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但没想到居然单独给她安排了住处。

    念及至此,蒋星重?这才恍然觉出?不对来,蒋阿满?言公子竟是知道?她小字唤作阿满?

    许是他和父兄打交道?时,听父兄唤过?吧。蒋星重?未再多?想,专心看起?了名册。

    而此时此刻的谢祯,正在早朝上听百官聒噪。谢祯头一回看着这些?文官的嘴脸,觉得这般可憎。

    大昭面临旱灾、流寇、国?库空虚、拖欠九边军饷等等事务,可这么多?天了,他们偏偏只拿着严惩阉党旧臣的事来说。仿佛整个大昭就只剩下这么一件要紧事。

    谢祯烦得不行?,同百官打了一阵太极后,便下了早朝,回了养心殿。

    养心殿外,傅清辉和沈长宇已候在殿外。

    谢祯一到,二人?便跪地行?礼。谢祯免了二人?的礼,道?:“进来。”

    傅清辉和沈长宇一道?随谢祯进殿。谢祯未换朝服,便在椅子上坐下。

    沈长宇先行?行?礼道?:“回禀陛下,蒋星重?已入东厂。”

    谢祯点点头,对沈长宇道?:“好。想来近几日?东厂人?手便会陆续调入。清辉……”

    谢祯看向傅清辉,吩咐道?:“东厂内掌刑千户、理刑百户,以及负责侦缉工作的役长及番役,按惯例当由锦衣卫担任,你配合王希音拨人?。”

    傅清辉行?礼道?:“是。”

    谢祯复又对恩禄道?:“待东厂人?员组建完毕,令王希音暂代东厂提督一职。只下口谕,东厂内明?白便是,莫昭告百官。”

    恩禄行?礼:“是。”

    吩咐罢,谢祯跟着对傅清辉道?:“待东厂组建初成,有些?案子,便可交由东厂处理。”

    傅清辉再复行?礼称是。

    待谢祯交代完,傅清辉上前?行?礼,并呈上手中卷宗,对谢祯道?:“启禀陛下,臣审赵元吉,一日?一夜,锦衣卫中的案子,基本已经明?晰。只是……”

    傅清辉面露难色,道?:“赵元吉将高明?兆的贪污案,交给了大理寺审理。”

    谢祯闻言蹙眉:“朕不是按着此事,莫叫轻举妄动吗?”

    五个贪污重?犯,赵元吉只上报了高明?兆和刁宇坤二人?,当时他未叫抄家,亦未叫捉拿,怎么高明?兆的案子,这就到了大理寺手中?

    谢祯冷嗤一声,阴阳怪气道?:“原来这赵元吉,竟这般能耐,便是连朕的旨意,都敢糊弄越过?。”

    傅清辉道?:“臣接手时,高明?兆一案已被?移交大理寺。若要再拿回诏狱审理,也不是不行?,只是案子入了大理寺,怕会有不少文官插手。”

    谢祯想了想,对傅清辉道?:“先将这段时日?赵元吉的案子,详细报来。”

    傅清辉行?礼称是,跟着回禀道?:“回禀陛下,赵元吉已全部交代,出?售堂贴一案,自?他担任锦衣卫指挥使以来便已开始。他大批出?售堂贴,只为敛财。除京中地痞流氓之外,还有不少勋贵子弟,科举无能,又习武不成,便通过?贿赂赵元吉,拿到一个锦衣卫的闲职。这类锦衣卫,基本鲜少到岗,占着锦衣卫的名额,吃着朝廷的空饷。”

    谢祯闻言伏在膝盖上的手陡然攥紧,他紧咬牙关,额角已是青筋浮动。

    好好好,难怪在蒋星重?的梦中,到了最后关键时刻,他无锦衣卫可用,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谢祯沉声问道?:“共计多?少人??”

    傅清辉眼?露嫌恶,对谢祯道?:“回禀陛下,地痞流氓兼勋贵子弟,怕是不下十万。”

    谢祯倒吸一口凉气,痛心合目。

    十万……难怪大昭国?库空虚,难以为继!原是有如此大批的蠹虫附在朝廷上吸血。锦衣卫尚且如此,其他机构更得烂到何等地步?

    赵元吉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他早就如此行?事。朝廷上那么多?官员,难道?一个知晓的都没有吗?为何这么多?年了,没有御史弹劾,没有言官告状?

    谢祯好半晌方才回过?一口气来,对傅清辉道?:“办!尽皆给朕收拾得一清二楚!”

    这次傅清辉闻言,却未着急领旨,而是面露难色,看向谢祯。

    他犹豫片刻,对谢祯道?:“陛下,地痞流氓好清,可是勋贵子弟……若陛下现在便将勋贵子弟清理干净,怕是会得罪勋贵。如今陛下本就腹背受敌,暂不可再与勋贵为恶。”

    说着,傅清辉单膝落地,抱拳行?礼。

    谢祯闻言哑然,双唇微颤,终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长叹一声后,再复痛心合目。

    一旁的恩禄看着谢祯,眼?露心疼,亦不自?觉叹息。太.祖皇帝开国?之前?,曾经历过?一段极为苦难的日?子,吃不饱饭,穿不上衣,几乎沦为乞丐。

    故而建国?后,太.祖皇帝厚待宗亲,他不愿亲人?再饿肚子,再过?曾经悲惨的日?子。

    可如今的大昭,已有三百年之久,皇帝共十八位。宗亲勋贵的数量已然庞大到无可计数。

    朝廷供养着他们,已经成了大昭的负担。

    勋贵本就和陛下一条心,若得罪勋贵,陛下岂非自?剪羽翼?可如今的勋贵,无能又数量庞大,是大昭的负担,国?库的负担。

    哎……恩禄心内长叹。难啊,陛下眼?前?的局势,难啊……

    谢祯沉默的时间比方才更久,好半晌,他方才道?:“先处置流氓地痞,至于勋贵……”

    谢祯伸手扶住额头,叹道?:“容朕想想,从长计议吧。先议其他吧。”

    “是。”傅清辉起?身,接着道?:“胡坤、周怡平、邵含仲被?灭口一案,赵元吉已有交代。说是这些?时日?,京里来了个江南盐商,名唤杨越彬。此人?往他府上送过?几回银子,要买胡坤等三人?的命。”

    谢祯闻言抬头。盐商,莫非与江南盐课提举司有关?

    “此人?何在?”谢祯紧着问道?。

    傅清辉道?:“昨日?赵元吉招出?此人?后,臣便派人?去找。但臣查遍所有商铺,以及近些?时日?的外来人?士,根本没有找到一个叫杨越彬的人?。臣怀疑,此人?同赵元吉联系时,是用了假名。”

    谢祯道?:“外来人?士皆有路引,查近些?时日?所有入京的人?,尽快将此人?排查出?来。”

    “此事臣已安排下去。”傅清辉如是答道?。

    谢祯满意点头,“好。”

    谢祯接着问道?:“高明?兆一案被?移交大理寺的原因,赵元吉可有交代?”

    傅清辉点头,“回禀陛下,交代了,也是同这位盐商有关。说是他上报高明?兆一案的当天夜里,这位姓杨的盐商便又来了府上,说高大学士不愿出?的钱,他来出?,务必保住高大学士。”

    傅清辉接着道?:“此事发生不久,臣私心估摸着,此人?怕是还在京中。臣已加强顺天府出?城关卡,必不叫此人?逃离京城。”

    傅清辉继续说道?:“赵元吉一案,臣具已查明?。出?售堂贴,接受勋贵贿赂,借职责之便敲诈百官,赵元吉府上,共计赃款七百四十万两。”

    谢祯闻言,瞳孔一阵紧缩。

    七百四十万两!

    想他之前?为了赈灾,四十万两愁破了脑袋。而赵元吉一人?府中,竟然就有七百四十万两!

    谢祯双唇紧抿,额角处青筋浮动,他牙缝中冷冷挤出?两个字,“抄家。”

    傅清辉和沈长宇行?礼应下。

    谢祯接着对傅清辉和沈长宇道?:“礼部尚书项载于、吏部侍郎齐海毅、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这三人?,你二人?这几天也查一下贪污受贿的证据,只要拿到证据,便直接押入诏狱。”

    二人?再复接旨。

    谢祯正欲叫二人?暂且退下,却忽地想到什么,再次看向傅清辉,问道?:“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他是阉党旧臣,九千岁的人?。”

    一旁的恩禄道?:“正是呢陛下,吴令台,本在此次陛下清洗阉党旧臣的名单中。”

    谢祯闻言勾唇一笑,随即对傅清辉道?:“吴令台的证据查到后,给朕送来,朕亲自?见他。”

    傅清辉行?礼应下。

    谢祯挥挥手,示意傅清辉和沈长宇退下,随后唤恩禄同去殿中更衣。

    更衣时,谢祯向恩禄问道?:“恩禄,朕叫你学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差事,你学得如何了?”

    恩禄手微顿,随后看向谢祯,半晌后,他忽地跪地,向谢祯问道?:“陛下,您当真打算再用宦官吗?”

    恩禄一直跟他打太极,今日?算是终于敞开说话了。谢祯轻叹一声,将恩禄从地上拉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是。”

    恩禄亦道?:“既如此,臣当竭尽所能为陛下效劳。陛下,容臣说句不该说的话。”

    谢祯道?:“你说。”

    恩禄道?:“陛下,如今朝堂之上,文官一家独大。陛下若要重?启宦官,务必要先压住文官,叫文官知道?怕。否则,陛下的计划,只怕是会胎死?腹中。”

    谢祯缓缓点头,对恩禄道?:“此次胡坤三人?的案子,皆指向江南官场。如今此三人?灭口案,高明?兆移交大理寺一案,亦指向江南官场。南京曾为大昭都城,那里有一套完整的同京中相同的官僚体系,朕怕……”

    恩禄眉宇间担忧愈甚,接过?谢祯的话,对他道?:“这便是臣最担心的。九千岁一死?,他们便如此胆大妄为,不将天子威严放在眼?里,怕是已经形成足以同陛下相抗衡的权势体系。陛下定要缓缓图之,切莫打草惊蛇。”

    恩禄不觉自?己?危言耸听,他当真觉得陛下这皇位坐得岌岌可危。

    还有很多?事情,他深觉疑惑,但他没有证据,眼?下并不敢说与陛下听,待东厂重?建,叫东厂细查之后,再同陛下商议。

    谢祯明?白恩禄的叮嘱,他伸手按一按恩禄肩头,对他道?:“朕担心,如今的锦衣卫中,尚且还有不跟朕一条心的人?,否则清辉口中那盐商,为何消息那般灵通?”

    谢祯想了想,对恩禄道?:“你且去瞧瞧东厂调人?的进度,你亲自?去。如若进行?得不错,便叫东厂,也参与暗查那位姓杨的盐商。”

    由傅清辉和蒋星重?两边双管齐下,他便不信揪不出?这个人?。

    恩禄点头应下。

    而蒋星重?正在东厂院中点人?。今晨孔瑞离开了一上午,午膳后便带回一众内臣。

    王希音将名册交于蒋星重?,命她在院中点人?。

    点人?的过?程中,蒋星重?基本熟悉了东厂的结构。东厂最高职权,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东厂提督,尊称为厂公或督主。通常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

    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人?,由锦衣卫调派担任。另有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由内臣或锦衣卫担任。其余役长及番役,亦有锦衣卫担任。

    按照眼?下王希音派给她的差事来看,怕是掌班一职,竟还算要紧人?物。

    蒋星重?正忙着,忽听人?进来通传道?:“御用监掌印太监恩禄到。”

    一听恩禄的名字,蒋星重?陡然抬头。

    第030章 第 30 章

    恩禄, 前世?那位跟随景宁帝殉国的掌印太监。

    不多时,蒋星重?便见一名掌印太监服饰的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微胖。面相和善,不带一点攻击性, 甚至瞧着有些好?欺负的模样。

    就是看起来这般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前世?竟是会带着五千太监在皇城中厮杀, 最后陪同景宁帝自缢殉国。

    蒋星重?不由抿唇,能做到御用监掌印太监, 最后又展现出那般骨气和血性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一个好?欺负的人。

    只可?惜他?忠心景宁帝,若不然, 这样的人, 能策反了该多好?。

    王希音和孔瑞迎上前去,蒋星重?便也暂收了手中册子,跟着上前,一道同恩禄见礼。

    恩禄回礼后, 三人皆起身,恩禄的目光从三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定在蒋星重?身上。

    这小内侍瞧着格外清秀,下颌轮廓圆润, 脖颈修长,五官精致,肤色白皙。恩禄即刻明白过来,想来这便是陛下安排进东厂的那位女子, 八成便是之前陛下口中那位意欲谋反的蒋家?姑娘。

    不想她样貌竟这般叫人瞧着喜欢, 和陛下倒是格外登对。只可?惜,心思不在正道上。

    念及此, 恩禄向蒋星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蒋星重?道:“蒋阿满。”

    姓蒋,看来还真是蒋家?姑娘。

    这声?线亦是女子的声?线。恩禄见蒋星重?开口说话后,不少?庭中内臣朝她看来,恩禄不由低低眉,随后向蒋星重?问道:“何?时净身的?”

    蒋星重?行礼回道:“一个月前。”

    恩禄看向王希音,王希音提高了音量,道:“刚从海子里选上来的,进东厂时已验明正身。”

    蒋星重?闻言眨巴眨巴眼睛,这王希音说不准也是受了言公?子的叮嘱和嘱托,才这般帮她遮掩说瞎话。

    “嗯。”恩禄点头,看着蒋星重?道:“这小内臣生得倒是清秀,瞧着像个姑娘家?。既已验明正身,那便没什么问题,日后好?好?跟着王公?公?做事便好?。”

    蒋星重?再复行礼称是。

    这番话音落,之前看向蒋星重?的那些内臣,面上疑惑之色尽去,不再关注蒋星重?。

    蒋星重?一时对这位掌印太监心间更多了份好?感,阴差阳错地帮她指鹿为马,日后行走于东厂,即便她容貌过于清秀,声?线过于纤细,怕是也没什么人再质疑她的身份。

    恩禄看向王希音,问道:“东厂人手组建得如何?了?”

    王希音指了下庭院中的人,回道:“宫内选中的人,已经调了过来,都?是背景干净的人。待蒋掌班点清人后,下午便可?以安排差事。”

    “嗯。”恩禄点点头,看向庭院中的一众内臣,手中拂尘一甩,朗声?道:“尔等?今入东厂,陛下仰仗尔等?,看重?尔等?。你?们一个个的,须得记着,这吃下肚的饭,是谁给的。这身上穿的衣,又得依仗谁?尔等?入了皇城,便是陛下的人。一心一意为陛下办事,日后自有你?们的荣华富贵可?享。可?若有谁生了二心,左右逢源,挨了一刀的家?伙,失了依仗,背后可?没人为你?撑腰啊。”

    话音落,众人齐声?道:“谨记公?公?教诲。”

    一番话说罢,恩禄看向王希音,道:“若下午便能将差事安排妥当的话,那陛下有件差事,我这便交代给你?们了。”

    这是自陛下下令重?建东厂以来,第一次派给东厂差事。王希音忙恭敬行礼,道:“臣敬聆陛下口谕。”

    蒋星重?亦看向恩禄。

    恩禄道:“这胡坤、周怡平、邵含仲三人枉死诏狱。陛下如今已查出些眉目,乃一近日入京的盐商,出钱贿赂赵元吉买命。只是这盐商怕是用了假名,锦衣卫遍查此人而不得。这盐商假名唤作杨越彬,如今锦衣卫已封锁城门,严查此人,此人怕是来不及离京。陛下下令东厂介入,一同调查此事。”

    王希音即刻行礼领命。

    蒋星重?却陷入沉思,杨越彬?姓杨?盐商?好?像有点耳熟。

    恩禄吩咐罢后,便转身离去。王希音和孔瑞送完恩禄后,再次回到东厂庭院,见蒋星重?手里拿着册子,并?未继续点名,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王希音走上前,向蒋星重?问道:“阿满,你?在想什么?怎么不继续点名?”

    “哦……”蒋星重?这才回过神来,对王希音道:“这就点。”

    说罢,蒋星重继续点起名来。可她的思绪,却越飘越远。她隐约记得前世?似乎听过与盐商、杨姓相关的事情,可?她现在就是想不起来。

    印象中是有的,听着熟悉。前些日子,言公?子也问过她关于江南盐课提举司以及市舶提举司的事。这盐商,大约也同南边相关。

    蒋星重眉心蹙得极紧,时不时揉一揉太阳穴。

    不能急,她要慢慢理清思路,一点点想起这个事情。

    念及此,蒋星重?便将前世?听到的,所有关于南边的事情,都?一点点罗列出来。

    前世?景宁五年,大昭已是风雨飘摇。内外两大战线尽皆败北,土特部过了山海关,直逼顺天府,顺天府面临失守之困局。

    当时有不少?大臣,上疏提议,建议景宁帝南迁,但景宁帝借祖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为由,始终不允。

    这也是蒋星重?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若是南迁,效仿宋朝,尚且还能留得青山在,景宁帝为何?始终不允南迁?

    当时这个问题,她好?像也问过租住那院落里熟识的一位阿伯。那位阿伯曾在衙门里当差,是个未入流的主簿。当时那位阿伯,怎么说来着?

    蒋星重?再次拧眉,半晌后,她忽地眼前一亮,她想起来了!

    当时那位阿伯说,“南直隶早就不是皇帝天下咯,皇帝的政令都?到不了南直隶,若是皇帝南迁,只能做个旁人手里的傀儡皇帝。”

    当时那位阿伯还说:“陛下还是太年轻,刚继位头几年,叫建安书院出来的 那些个举子忽悠懵咯,以为他?们各个雄才大略。但实际上呢,有的人读书读傻了,满嘴里之乎者也,纸上谈兵,根本提不出有用的政策。有的呢,眼睛只盯着钱。姓杨的虽然那不在了,但人家?带出的那几个徒弟都?聪明,把?持着南京户部,南边的粮税、漕运、盐引堪合……肥差都?叫人拿在手里,只要有了钱,怎能不叫鬼推磨?南直隶的兵部,基本唯户部之命是从。皇帝老子要是过去,指不定被?怎么拿捏。”

    蒋星重?蓦然抬首,眼睛转得飞快。

    姓杨的,当时那位阿伯口中姓杨的人是谁?他?那几个徒弟又是谁,如今南京户部的人又都?有谁?

    蒋星重?小跑几步,忙将手里的册子,塞到一旁给新?入宦官安排差事的孔瑞手中,对他?道:“我有要紧事找王公?公?,孔公?公?,劳烦您帮我点一下。”

    不及孔瑞反应,蒋星重?已进了殿中。

    王希音正在桌上一堆混乱的册子中翻找什么,桌边还放着一把?火铳,蒋星重?直接道:“王公?公?。”

    王希音抬头,笑道:“阿满你?有事?”

    蒋星重?点头道:“同方才恩禄公?公?派下的差事有关。”

    “哦?”王希音放下手中的册子,看向蒋星重?问道:“说来听听。”

    蒋星重?道:“不急,公?公?,您先给我讲一下,江南建安书院中,可?有杨姓之人,他?的学生又都?有谁?如今南京户部,又都?有哪些人?”

    王希音闻言,对蒋星重?道:“建安书院,江南四大书院之首。隆德年间,杨解连等?人在建安书院中讲学,他?们针砭时弊,言辞犀利,讽议朝政。他?们提倡廉政奉公?,振兴吏治,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赃枉法。当时这番主张,引得无数人追捧加入,后来这些人,便被?称为建安党。”

    王希音回忆了一番,接着道:“杨解连等?人初衷甚好?,他?们标榜气节,崇尚实干,确实为隆德年间,纠正朝野风气做出过不菲的贡献。当今陛下,亦对建安人颇有好?感。先帝一朝,九千岁把?持朝政,建安党甚受压迫,杨解连等?建安党核心人物早已被?九千岁铲除。”

    蒋星重?闻言面露困惑,前世?那位阿伯说,陛下被?建安书院出来的那些个举子忽悠蒙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建安党她听说过,先帝一朝,便是批判弹劾九千岁的主力?,他?们的主张甚好?。怎么听前世?那位阿伯的话,倒像是国之祸端,有一部分?是文官的责任?

    同嘴皮子上下一碰的文官有何?干系?蒋星重?不明白,但要帮言公?子夺位,她就得弄明白。

    王希音接着道:“陛下铲除九千岁后,便有重?用建安党的意思。可?现在瞧着,这事怕是还得要往后再压一压。”

    王希音接着想解释道:“还有你?问的杨解连的学生,他?的学生不少?,我一时半刻怕是没法给你?罗列个名单出来。至于南京户部,这倒是容易。南京户部尚书顾之章、南京户部右侍郎宋奉新?、宝钞提举司提举刘子耕。另有郎中十三人,员外郎九人,主事十七人。这些人的名字我并?未记住。”

    “另有户部广积库、承运库、赃罚库、甲乙丙丁戊五字库、宝钞广惠库、军储仓大使各一人。长安门仓、东安门仓、西安门仓、北安门仓副使各一人。龙江盐仓检校批验所大使一人。总督粮储一人。”

    蒋星重?听着王希音的这些解释,只觉心跳得厉害。言公?子之前说,胡坤和邵含仲的银子,就是送去了江南市舶提举司和盐课提举司。若是南京户部管着盐仓,而那个姓杨的人又是盐商,那么多半这件事同南京户部脱不开干系。

    念及此,蒋星重?转头看向王希音,对他?道:“王公?公?,可?有那姓杨盐商的画像?给我找来。再给我人手,以及一把?雁翎刀,我或许知道该去哪里找那个姓杨的盐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