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曹肆诫拔出这么一把刀,卢金启顿时松了口气。
说是试验兵甲的演练,可刀剑无眼,谁知道曹肆诫会不会暗中下黑手,现下好了,不过是把锈刀,能奈他如何?
那小子话里话外暗示他们曹家铸造的兵甲更胜卢家,那正好,以刀拼刀,只要卢家造的刀赢了曹家造的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想到这儿,卢金启便去兵器架上取了把崭新的横刀,正是以曹霄那把为模板、使用凛尘堡最纯熟的工艺打造的。
锵啷——
他拔出刀,转动手腕耍了几式。
那刀身光可鉴人,反射着天光与雪光,衬着他一身将军铠,更是气势逼人。
卢家作为容州望族,颇为注重小辈的培养,卢望均请了教书先生和习武师傅,悉心指导儿子和其他族中子弟,虽说卢金启学得不怎么成材,到底也不是个未经雕琢的朽木。
卢金启故作关心道:“表弟,你也选一身铠甲穿上吧?仔细别受了伤。”
场上只有一套将军铠,已被他穿在了身上,余下的铠甲品级没有将军铠高,工艺自然也简单许多,金属只用在了胸甲、肩甲和头盔上,其他部位大多为皮革或布料。
曹肆诫并不在意,随手取了一套穿上。
***
场上两人对峙。
相比于卢金启的光耀夺目,曹肆诫就显得暗淡许多。他个头也比卢金启矮上半个头,没他生得壮硕,从气势上看,似是不怎么占优。
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老神在在,弩坊署的徐监作和裴典事作壁上观。
卢望均微皱着眉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同时出手。
即便是少年间的争斗,当金铁铮然相撞,仍旧有种肃穆紧张之感。两人先是快速交锋数次,两把刀的嗡鸣声即可听出不同。
刀身震颤,曹肆诫的刀要沉闷些,卢金启的刀则更为清越。
张典事评价道:“到底是生了锈,不如新刀锋锐。”
起手的试探之后,卢金启信心大增,陡然发难。他收招蓄力,倒退两步拉开自己与曹肆诫的距离,随后助跑跃起,朝着曹肆诫当头劈下!
曹肆诫知他意图,下盘扎稳,抬手扶刀,生生架住这一击。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卢金启的力道,锈刀硬扛之下,擦出了火星,被利刃砍出一道缺口。
裴典事摇了摇头:“鲁莽,何必硬扛。”
徐监作却笑道:“一方试探结束了,另一方还没有。用兵器,岂能不知自己兵器的极限。”
裴典事:“曹家小子故意挨了这一下?”
徐监作示意他耐心观战:“且看他有什么后招吧。”
正如徐监作所说,曹肆诫在之后的出招中,再也没有让自己的刀遭受到那样的直击,也就没有再造成新的缺口。相反,他不断变换着角度和力道,横砍、竖劈、撩转、推拉……试图找出卢金启的薄弱之处。
本以为会很快结束的比试,竟已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
四位官员看得越发入神。
他们注意到,曹肆诫的身形移动越来越快,出招也越来越刁钻,连带着卢金启也不得不加快招架,好几次差点跟不上,脚下都有些打晃。
吴监作有点不耐烦了,盖上茶盏道:“这也看不出什么优劣来,要比到什么时候?”
卢望均很有眼力地让人给他们续了茶:“大人稍安勿躁,犬子与外甥少年心性,难免争强好胜,大人就当看个杂耍乐子吧。”
锵锵锵!
曹肆诫用上了江故教他的刀法,步步紧逼,招式变化密集如雨。
卢金启穿着数十斤重的铠甲,体力消耗甚剧,早已气喘吁吁。不过他想,没关系,再怎么样,曹肆诫伤不到他,而他只要证明曹肆诫的刀不中用就行了。
看到后来,裴典事也不得不赞了句:“好身法。”
徐监作揶揄道:“兵甲如何且不说,你是不是尽看曹家小子的功夫了。”
裴典事惊觉自己搞错了重点:“我……”
徐监作道:“不怪你,我也一样,只怪卢家小子那一身银铠亮刀,实在晃眼睛。”
十寸雨摸了摸自己圆胖的肚子:“快到吃饭的时辰了,曹家小子该赢了吧?就是不知他要如何赢?单单在刀法上赢的话,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说好是试验兵甲的,若只在武艺上比了个高低,岂不是白比了。
江故道:“先克人。”
曹肆诫迈着奇诡步法,将横刀在腰间轻旋,逼得卢金启避让后撤,随即握住刀柄,顺势上撩,卢金启已然力竭,只能靠在场边栏杆上,勉力抬刀。
江故道:“再克刀。”
锵锵锵!
又是三下刀身碰撞,然而这一次,曹肆诫的刀只蹭掉了些锈迹,反倒是卢金启的刀刃开了三道缺口。
曹肆诫用锈刀拍击对方的刀身,直把卢金启颤抖的手震松了开来,随后将那刀挑飞出去,旋转着插入场中地面。
卢金启吓得蒙头大喊:“我认输!不比了!”
江故道:“最后克甲。”
曹肆诫一刀挥下。
临近正午的阳光落在雪上,又映在卢金启的银铠上,刺得人眼疼,在场众人除却江故,都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所以他们不知,那锈刀穿入了铠甲缝隙。卢金启伸手去推,却因锈迹粗糙,刀刃滑不出来,依旧卡在其中。而后曹肆诫轻轻一转刀刃,便割断了甲胄中的缕线。
哗啦。
卢金启身上半幅铠甲拖挂下来,胸甲与肩甲分离,露出心口位置。
他急于摆脱曹肆诫的刀刃,却因为过于慌张,挣动间反倒令锈刀割入肩膀,鲜血汩汩冒出,疼得他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砍到就算赚到,曹肆诫故作仓惶地“哎呀”一声:“表哥你没事吧?我都要收手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罢他撤刀退开,向场外喊道:“没看见卢少爷受伤了吗?还不快去找大夫!”
卢望均命人把儿子扶下来,见他还在呜呜叫唤,斥道:“闭嘴!区区小伤折腾什么!没用的东西!”
徐监作宣布:“能拼刃,能破甲,看来是曹家小子的刀胜了。”
曹肆诫倨傲地说:“我们曹家的刀是好刀,哪怕锈了,也是好刀。
“甲也是好甲,不过还是要看出自谁人之手。
“我娘常说,技艺好效仿,匠心却难得。
“各位大人见笑了,以后凛尘堡还要仰赖大人们照拂,小子先在此谢过。”
***
作为押宝了卢家的一方,吴监作觉得大丢面子,当场拂袖砸了茶盏。
原本曹卢两家相争,与他也无甚干系,奈何他们昨夜收了卢家的好处,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们的交出来的军备大夸特夸,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是主张让卢家接手凛尘堡了。
谁承想那卢金启竟被曹家小子一通比试闹成了笑话,这不是也给弩坊署看了他的笑话么!
关键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是要跟卢家绑在一块儿。
凛尘堡与兵部合作多年,连圣上都赞过这里铸造的兵甲是“军之利刃、国之坚铠”,每年花在军备上的银两,有三成都流入了凛尘堡。他们这些当差的也不是傻子,光靠朝廷那点俸禄哪能过得滋润,自然要与这些富贾打好交道。
以往曹霄坐镇,对军器监上下颇为恭敬,但又敬而远之。他办事认真,交出的兵甲货物也都是极好的,然而他并不求取更多的便宜与利益,各处关系只做必要打点,如此虽然没有得罪人,可也不太讨官员们欢喜,毕竟他们能从曹霄身上盘剥的油水极为有限。
可现在不一样了。
凛尘堡终于不是水泼不进的铁桶一块,他们看中了卢家攀附,自是希望日后能从中获取巨大的利益,还能趁机打压一直与自己不对付的弩坊署,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啊,出师不利。
吴监作不欲在此处多待,正要与张典事离席,却听裴典事故意说:“曹家的铸造之术果然厉害,刀生了锈,还能劈开甲胄。”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劈开的。
张典事想为甲坊署争回一点颜面,便道:“其实那将军铠也没什么大纰漏,卢家没有偷工减料,显然也是花了心思的,主要还是曹家小辈武艺精湛,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这便是有意弱化两家铸造工艺之争,还想把主动权拉到卢家。
曹肆诫望了江故一眼,见他在跟十寸雨吃糕点,心中安定不少,说道:“大人谬赞了,小子不过是侥幸获胜罢了。
“凛尘堡的信誉还是过硬的,第一批军备已然备好,大人们可以放心交差。
“不过时间紧迫,单子上的第二批军备也要开始筹划了,我爹娘身故前……尚未来得及敲定工艺和做好样品,正好大人们都在,小子想请大人们多留几日,好给我们掌掌眼,也省得我们做好样品后再送去秣汝城,平白耽误时日。”
裴典事点头:“我们此番前来也正有此意。”
吴监作道:“曹家小子,你虽是凛尘堡的少主,终究年纪尚小,还是由卢……唔……咳咳,呸呸呸!什么东西!”
江故搓了搓手指上的糕点碎末,无辜道:“我是觉得这糕点不错,想请吴大人尝尝的,抱歉,手劲使大了。”
吴监作无语,两人离着十来步远,对方分明是把糕点当暗器用,想噎死他吗!
然而他面上只能陪笑:“多谢江督造使,本官不爱吃甜食。”
“那真是可惜了。”江故说,“吴监作不要客气,我们这次相聚凛尘堡,不就是想为朝廷考察一下这里冶金铸造的本事么。无论曹家还是卢家,说到底,与朝廷来往的是凛尘堡。
“曹肆诫是在这儿长大的,耳濡目染,又有天赋,被称作少主,想必也不是什么无能稚子。卢家底子厚,人脉广,确实成熟稳重些,但先前没做过军备生意,能否胜任也未可知。
“不如借着这次机会,让卢家和曹家各自出一套样品,到时再试验一番,哪家做得好,便让哪家来接手凛尘堡的军备生意就是了。”
徐监作抚掌而叹:“甚好,甚好啊。”
碍于兵部的情面,吴监作也不好多言,只道:“试验可以,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以武取胜。检验兵甲就是检验兵甲,不要搞那么复杂。”
目的达成,曹肆诫随他怎么讲,顺从道:“小子受教。”
怎么就又要比试了?
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半只,卢金启还想上前理论,却被他爹拦了下来。
卢望均算是看明白了,今日之事,俱在江故的安排布置之中,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只能应下,否则只会更加被动,沦为弃子。
他忍下不忿,欣然道:“此乃尽忠之举,卢某自当全力以赴。”
***
首战告捷。
曹肆诫心中雀跃,回到小院后又拔出锈刀,刷刷刷地挥舞,把那套战胜卢金启的刀法又演练了一遍。
他兴奋道:“师……是吧,江故,你看到卢金启那幅吃瘪的模样了吗?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也不打听打听,我凛尘堡小霸王怕过谁!”
江故倚在门边,抱臂看了一会儿,踌躇道:“你是不是……”
曹肆诫停了下来:“怎么?”
江故问:“你是不是不想认我做师父,想认我做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