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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图谱

    曹肆诫道:“请问你缘何要背叛我爹娘, 背叛凛尘堡?”

    线香的青烟袅袅升起,氤氲出一层薄雾, 浓郁的檀香气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薛仪略微垂眸,苦笑道:“少主何时怀疑我的?”

    这一瞬间,曹肆诫不由有些恍惚。即便到了这般决绝对质的时候,他依然不愿相信薛仪是那颗埋藏最深的暗棋。

    他是父亲最为信任的下属,是掌管着凛尘堡诸多事务的贤士,是对自己宠爱有加的良师,怎么会是他呢?

    竟真的是他么?

    曹肆诫叹道:“江故向我提出你身上的疑点时,起初我只当他是危言耸听,可事已至此, 我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我身上的疑点?”

    “嗯, 咱们还是掰扯清楚吧。”曹肆诫道,“江故说我们是为了迷惑廖振卡, 所以掺杂了那两个混淆视听的佣工, 以试探和拖延时间。这其中有一个关键点,就是试探的是谁, 谁能既快且准地传递出消息, 告诉廖振卡, 真正的安古里在哪儿?

    “果然, 我们走了弯路, 但廖振卡没有, 你在我们结束对崔阿贵的调查后,就提前锁定了目标,并派人给廖振卡送了信, 让他前往袁存所在的冶炼窑。

    “其实江故早就认定了你的背叛,是我偏不肯信, 他只好费力证明给我看。正因怕我再钻牛角尖,先前在冶炼窑分别,他才叮嘱我做好准备,别太害怕。

    “我从不怕廖振卡,我怕的是撕下身边至亲的画皮。”

    薛仪恍然:“难怪我劝你尽快给凛尘堡招募新的护卫时,你百般推脱,一会儿说还在年关,等过完年再做打算,一会儿说不想将就,要自行培养挑选合适的苗子,原来是不敢把这些事再交托给我了……凛尘堡重建至今,仍然还是个空架子,便是你有意削我的权。”

    曹肆诫自嘲地说:“说是不愿疑你,可我还是不得不防。你之前掩饰得都很好,要不是我们和克林国那方在争抢时间,你也不至于无暇遮掩。

    “我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照着江故用过的法子,带着你先去了小花厅,再去了我的院子,不过是最后的缓兵之计罢了,于是卢望均又及时出现了。”

    薛仪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知道图谱在哪儿了?”

    曹肆诫却没有回答他,满腹的质疑和怨愤,他不抒不快:“时至今日,我终于被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为什么卢家接手账房后,只好吃好喝软禁了你,却没有痛下杀手,甚至没有把你逐出凛尘堡,不是为了拉你给烂账垫背,而是他们得了命令,根本就不敢动你。

    “为什么那夜廖振卡带着众多杀手闯进堡中,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密道和藏身之处都被提前围堵,就连聚锋阁都顷刻被破解……原本我以为是卢家提前派人摸清了底细,把消息交易给了那边,可细想之下十分牵强。

    “我娘早与卢家疏于来往,他们只来过我家寥寥几次,对地形机要更是不熟,如何能得知堡中那么详尽的防卫布置?”

    听到这里,薛仪面露痛苦:“此非我本意……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我承蒙你爹娘栽培提携,在此安身立命,自然是有情义在的!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何必要戕害于他们!申屠凉答应过我,只是查抄凛尘堡,找寻图谱的下落,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会派出廖振卡血洗曹家!”

    曹肆诫语气凉薄:“是吗?一句非你本意,便可抵消罪过了吗?你所说的情义,就是让凛尘堡万劫不复吗!”

    薛仪哑口无言。

    曹肆诫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还有一事,我不确定,但仍想求一个答案。认不认下,全凭你心。”他望着娘亲的牌位,缓缓道,“江故告诉我,爹娘当年参与了兵部的部署,凛尘堡刚刚接下军器监的订单,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娘怀着我时中了毒,幸亏我们母子二人命大,遇上了简老神医,否则曹家那时便要散了。这件事,你认吗?”

    薛仪闭了闭眼,绝望地说:“我认。”

    曹肆诫大声质问:“为何?你那时都不认识他们!”

    “对,我不认识他们,所以我才下得了手。”薛仪道,“那时我还叫赤乌仪,克林国并不知晓稷夏的情报计划,只知道凛尘堡接下了铸造兵器的大单,于是派我来执行干扰任务。可我初来乍到,只想少惹麻烦,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便假扮工匠,在你爹娘巡视铸造坊时,让他们的饮水里掺了毒。

    “你娘怀着你,容易渴,便多喝了几口,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事发之后,我接到军中密令,要我在此潜伏下来,等待机会,我便脱胎换骨,成了账房先生,一待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啊,可惜没有回头路……”

    “是啊,没有回头路了。”曹肆诫眼中含泪,一把将他按跪在父母灵前,怒喝,“薛仪!你还不谢罪!”

    薛仪仰头望着那对被自己出卖的伉俪,如释重负地说:“我自知罪孽深重,早该偿了。少主,你已不需要我的扶持,这便杀了我吧。”

    曹肆诫抄起手边的烛台,将铜针抵上了他的眉心。

    针尖把皮肤压得凹陷,只需用力一推,便可穿透他的额骨,把他钉死在堂前。

    然而那声“少主”,那句“扶持”,却将十余年的情义按在了手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曹肆诫决然道:“先取你一只眼睛代为抵命,从此你不再是我的薛先生了。”随即调转铜针,刺进了他的右眼。

    “啊——”薛仪捂住眼睛痛嚎。

    “回去告诉廖振卡和你提到的那位申屠凉,祝融魂的图谱,就在我的手上。”他把穿着眼珠的烛台放回供桌上,丢下薛仪,离开了祠堂。

    唯余一声挑衅:“尽、可、来、取。”

    ***

    申屠凉不是无碑境的高手,充其量只有千代境,所以他原本就没有打算单挑江故。

    他等在此处良久,自然做了周全的准备。

    有人海战术、有阵法加持、有机关陷阱,皆是用于辅助他的祝融魂。

    这次与江故的对抗,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场试验。

    上有银丝密网拦截,下有犬牙地钉阻路,被十几根绳索交错着围在中间,江故也不着急,他以精妙的身法周旋其中,还有余力跟申屠凉沟通。

    他说:“没猜错的话,祝融魂可以装六枚弹丸?”

    申屠凉静静观察着战场,抬着左臂企图瞄准:“是的,六枚,我刚刚用掉了两枚,一枚清剿了叛将,一枚偷袭你未遂。”

    可惜江故的身法实在太快,没被纠缠住之前,申屠凉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出手。

    江故道:“我的迫雪箭匣里还有三根箭矢。”

    申屠凉不以为意:“虽然迫雪箭匣确实好用,但十步之外,祝融魂快,十步之内……”他勾唇而笑,“祝融魂又准又快。”

    隔着蒙眼布,江故已通过三重瞳解构了祝融魂,并演算出了它的射速和射程极限。

    他坦言:“没你说的那么厉害,误差很大,损耗很快,这种火器尚未超出时代规格,倒也不必那么紧张图谱泄露。”

    申屠凉对他说的“时代规格”不甚理解,只道:“我创造的,我可以使用它为所欲为,别人不可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江故说:“一个小工具罢了,想用它直接左右战局,还是太过天真。”

    砰砰——

    申屠凉抓住机会,连续发出两枚手炮,从侧方封锁江故。

    在演算中预判到了他的举动,江故提前以圆棍支地,斜身旋踢,踹倒了半圈拉着银丝密网的兵士。密网落下,刚好盖住了两枚相撞的手炮弹丸。

    轰地一声,炮死网破。

    申屠凉:“……”

    除掉桎梏之一,江故腾身突出重围,直奔申屠凉而去,后者悚然一惊,但也未失方寸,反倒不闪不避地架起左臂上的祝融魂,待到江故欺近自己十步之内,便要与他拼个先手。

    然而江故似乎早料到他的意图,就在距他十二步之处,也架起了左臂上的迫雪箭匣。

    咻——砰——

    两方先后扣下机括!

    银亮的箭矢飞向申屠凉的头脸,让他本能地偏了下脖颈,正是这一偏,之前的瞄准俱失了效用,那枚弹丸射向了他们设伏的兵士,火药炸响,平白又损耗了战力。

    江故猛地一收攻势,又回到了战圈之中。

    他说:“你还剩最后一枚弹丸了。”

    申屠凉抿唇,暗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师祖,哪怕断了一臂,又不复巅峰,这人依然是现世他所见过最强大也最从容的对手。

    交手数息,他已变更了后续的计划。

    “变阵!”申屠凉大喝一声。

    围剿江故的众人立时转化了阵型,不再以进攻为主,而是摆出了防御的架势,而对江故的束缚没有渐弱,很快有人补上了缺口,端的是训练有素。

    “不愧是多智谨慎军师祭酒。”江故唰然出棍,“不是要欺师灭祖么?这就想跑了?”

    “凡事不能太着急,今日就先欺师一下,来日再灭祖吧。”申屠凉道。

    在江故逼近防御阵势之时,他准备用上最后一枚弹丸。

    咻——

    江故扣下机括,只见那箭矢不偏不倚,正正插进了祝融魂的膛口。

    申屠凉:“!!!”

    电光火石之间,他自挥一剑,果断割开了左臂上祝融魂的绑带,分神对阵中兵士喊道:“快散开!”

    随即他大退数步,轻巧提跃,红衣被身后的风吹起,向前伸展。

    轰——

    祝融魂炸了膛。

    事出突然,即便出言提醒,还是有数名兵士因此受了伤。

    江故紧追不舍:“我还剩一箭。”

    申屠凉蓦然顿住脚步,站定了说:“师祖应当知道,当年你留下的不止是原版的迫雪箭匣,还有一样东西,威力要强大得多。”

    江故也停了下来,双方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他皱眉道:“你对它做了什么?”

    申屠凉好整以暇地说:“我对它束手无策,但这不影响它成为另一种投放于战场的武器。”

    江故劝道:“它跟迫雪箭匣不同,不是这个时代应有的规格,你掌控不了它。”

    申屠凉笑道:“我大师伯和师父从不敢碰它,可若不去尝试,怎么知道您的心能否被掌控呢?是吧,师祖?”

    江故沉默。

    申屠凉示意众人收手,兀自转身行去:“若我身故,克林国便再无人有能力保管它,不知那会是何等后果?师祖,这最后一箭,您还要发吗?”

    咻——

    江故扣下机括。

    红绸金冠跌落在雪地上。

    申屠凉散发振袖,张狂而笑:“师祖,不肖徒孙失礼了,再会。”

    第32章 心脏

    曹肆诫独自前往山中的淘沙河谷。

    河水结了厚厚的冰层, 矿工们推着他不久前购置的新板车,在冰面上顺溜地运送着矿石。车辙划下一道道细微的碎冰线条, 像是在勾勒一幅巨大的图画。

    堡中的暗潮汹涌丝毫没有波及到这里,大家专心地上工,任劳任怨地做着手头的活计,熟稔地交谈,畅想着这一单做完后,东家能多发几个钱。

    曹肆诫一路走来,与他们点头招呼。

    大师傅恭敬又热络地问他:“少主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要交待吗?”

    曹肆诫摇了摇头:“没事,我就随便逛逛,你们忙你们的。”

    于是众人便不管他了, 继续推着板车前进, 在少主的监督之下,干活越发卖力。

    曹肆诫走到了引水车旁。

    为了方便各处取水用水, 十年前他爹娘建造了这座高达九十尺的引水车。

    图纸是他娘亲手画的, 木质车身是他爹带头搭建的。完工试用那天,他偷偷躲在其中一个水斗中, 跟着整个引水车旋转, 在最低处灌了满身的水, 在最高处冒出头来吓唬娘亲, 最后在贴近地面时跳了下来, 被他爹追着打屁|股。

    眼下天寒地冻, 引水车停用了,静静地伫立在这里。

    那日铸造坊的卫师傅来问过,引水车何时能恢复使用, 据江故推算,要到三月初十才能消融化冻, 三月十二才能初步通渠,到了那时候,引水车便可以重新运转起来,为冶炼窑和铸造坊源源不断地供水。

    曹肆诫查看了一下水车的主要部件,确认没有什么故障,随后在冰面上点起一个火堆,让引水车取水处的坚冰融化变薄,又抽出横刀,加快破冰。

    等到取水处附近的冰彻底消融,他搬动引水车机关,让它提前转动起来。

    吱呀——吱呀——吱呀——

    引水车缓慢地运作着,如同一个冬眠的巨人被唤醒,优哉游哉地伸着懒腰,某些地方的关节还很僵硬,水斗卡着不能翻转,曹肆诫就耐心地一个个检修,把巨人的所有手脚都活动开。

    矿工们远远看着,只当少主是在忧心第二批军备的工期,想尝试着启用引水车。

    待到经手其中一个水斗时,曹肆诫动作微顿,在其中摸索一番,调整好角度,接着又去检修下一个水斗了。

    吱呀——吱呀——吱呀——

    两年前的夏天,他穷极无聊,又爬进这个引水车里玩,蹲在其中一个水斗中,只等着下水冲凉,再去高空摸摸蓝天。

    谁知那水斗底板松动不牢,加上他长个抽条,不再是小孩的身形重量,竟在高空踩碎了水斗底板,差点就摔了下来。娘亲看见他晃荡着两条腿挂在上面,急得直掉眼泪,叮嘱他一定要抓紧木杆,千万别松手,直到他平稳落地,才算放了心。

    此时自然也少不了一顿大骂,但娘亲的打骂向来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甚至怕他惊吓过后再被他爹教训,又要吃苦头,便帮他在父亲那边瞒下了这件事。

    可水斗破了,是他闯的祸,总要想办法弥补一下。

    于是曹肆诫把自己院里的鹅耳枥枝干锯下一条,在娘亲的协助下测量尺寸,刨皮打磨,想办法修补好了那个水斗,尽量遮掩得天衣无缝。

    他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以为他爹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端倪。

    却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

    或许是娘亲没瞒住,还是说漏了嘴,或许是他原本就知道,只是装作不知,就是乐于看他们娘俩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样子。

    所以他说“把图谱跟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了”,所谓最喜欢的盆景,确实指的是那株鹅耳枥,却不是长在他院中的那一部分,而是修补在这引水车上的那一部分。

    毕竟这座引水车凝聚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心血与智慧。

    曹肆诫稍稍摸索,便在那个水斗中发现了暗格,里面有一颗厚实的蜡丸,其中封着的,便是祝融魂的整套图谱。

    他找到了。

    ***

    这一天过得如此漫长。

    曹肆诫点上灯,融掉蜡丸,取出那份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兵器图谱,仔细钻研起来,顺道拓印誊抄几份,为大张旗鼓地泄露出去做准备。

    江故也披着风雪回来了。

    他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丢到曹肆诫案上说:“给你一个祝融魂玩玩。”

    曹肆诫:“……”

    江故隔着蒙眼布看他:“怎么?”

    曹肆诫深吸一口气道:“怎么你出去一趟,就直接带了个实物回来?那我还费劲巴拉找什么图谱?我直接看这个不就……”摆弄了两下这个祝融魂,又看了看手中的图谱,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嗯?这里怎么变形了?看构造不该是这样啊。”

    江故漫不经心地说:“哦,我用箭矢跟它对镖,把它搞炸膛了,你将就玩玩吧。”

    曹肆诫简直无话可说:“如此神秘莫测的兵器,被克林国藏着掖着这么久,你一根箭矢就给它破了?”

    江故道:“我那徒孙不成器,折腾这么多年,也就做了这么个小玩意。”

    “你徒孙?”

    “你找到图谱了?”

    两人同时发问,便将别后之事详述给对方,互通了各自的进展。

    说完,曹肆诫神情复杂:“那个人称血疯子的克林国军师祭酒申屠凉,是你徒孙?这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江故点头:“嗯,严格说来,你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师叔。”

    曹肆诫听着头疼:“还是别了,我不想要这样的师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修无情道的真能长生不老?你两百年前就在到处收徒弟了?”

    江故:“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的师兄师姐都死绝了么?”

    曹肆诫勉强理了理思绪,决定暂且不与他纠结此事,转而问道:“你说申屠凉那里还有个真正难对付的兵器,是什么?”

    “准确地说,不是兵器。”江故难得有些茫然,“是我的心脏。”

    ***

    “……”曹肆诫没有听明白,“什么?”

    “心脏。”江故给他解释,“两百年前,他的大师伯拿走了我的心脏,如今在他的手上,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比祝融魂要严重得多。”

    “你的……心?”曹肆诫仍旧无法理解,不由得伸出手去,覆在他的胸口感受,“没有心,人不就死了吗?”这副胸腔中传来阵阵搏动,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这不是还在吗?对了,我记得在废弃矿洞里,你让我把过你的脉,当做计时用。你的脉象非常稳健,哪里像是没了心的样子,你莫要吓唬我了!”

    “现在这颗用的是替代品,自然也可以维持身体运作,但要论提供的能量,与我原本那颗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其他躯体的构造都更贴近于仿生形态,只有真身是按照最高强度来适配的,那颗心脏是一个压缩过的正反物质反应堆,不需要依赖阳光、食物等其他物质来供能,自己就能源源不断地产生用之不竭的能量场。

    曹肆诫云里雾里地听他解释完,总结道:“我明白了,你遇人不淑,收了个泯灭人性的徒弟,因为觊觎你的心,就欺骗你、禁锢禁你,给你开了膛,把它给偷走了,导致了我们现在这么被动的局面,是吧?”

    江故:“……”好像哪里不太对,想了想说,“太久远了,那时我的记忆有些缺失,其实不太记得具体细节。”

    “呵,还用知道什么细节?就是你没认清自己徒弟的真面目!”曹肆诫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师……失败啊江故,你总在大事上未卜先知,在小事上栽大跟头!你以为每个徒弟都像我这么正直机敏又能干,还能处处为你着想?”

    “还敢教训我?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江故搜刮着该场景下的常用词汇,调度情绪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欺师灭祖的孽徒!我今日就要清理门户!”

    “上我这儿逞威风来了?怎么不见你把申屠凉清理出去啊!”曹肆诫呛声,“是不是老糊涂了,真要被你气死!”

    江故:“……”算了,还是不太擅长这种斗法。

    冷静下来,曹肆诫自己回过神,嘴硬道:“嘁,我又不是你徒弟,才不替你操这份心。”

    经过这番缓冲,江故梳理了一下因果,正色道:“既然提到了我那颗心脏,有几件事要嘱咐你,务必要记好了。”

    “什么事?”曹肆诫别别扭扭地问。

    “我先教你十个符号,你背下来。”江故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零壹贰叁私伍陆柒捌玖”,又在每个对应的文字下方标注“0123456789”。

    “这一排我都认识,我算术很好的。”曹肆诫指着下方数字问,“这些是什么?”

    “对应上面这些字的符号,念法一样,你大致记住形状意思就行。”

    “我知道了,这是你们修真之人所绘的特殊符箓!”

    “差不多吧。”

    “我记下了,然后呢?”

    “曹肆诫,你听好了。”江故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得到了我的那颗心脏,一定要妥善保管它。首先,它需要始终浸泡在水中,它会在水环境里呼吸搏动,这是一种休眠状态,放着就好,不用过多关注……”

    “等等!”曹肆诫打断他,“什么叫我得到那颗心脏要好好保管?我要是得到了它,肯定是先帮你治好这个……心疾啊,你要是担心我不会治,就去找你们多罗阁的人给你治,总能治好的,可别成天放在我这儿,麻烦死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我玩坏了。”

    “只是以防万一。”江故说,他近来仍未勘破此次八厄,只能未雨绸缪。

    “哦,那行吧,你继续说。”

    “一旦离开水环境超过十二时辰,我的心脏就会变得不稳定,要么就要放回水里,要么就要采取进一步措施,按下上面的应急机关。”江故在纸上画了一个蛋形的装置,并指出了应急机关所在的位置。

    曹肆诫揶揄道:“哟,你的心脏是颗蛋?”

    第33章 匕见

    没有搭理曹肆诫, 江故一本正经地说:“重点不是我心脏的形态,而是应急机关。这个应急机关需要采取机械方式解锁, 接下来你记住一句口诀。这句口诀即是操作方法,你必须格外谨慎,答应我,切不可外传于他人。”

    “好,我一定守口如瓶。”曹肆诫许下诺言。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够接触到如此玄妙的境界。

    这就是修真者封锁心窍的功法秘诀吗?江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这也太没防备了吧,难怪被徒弟徒孙坑骗成这样!

    等等,如果自己掌握了,岂不是可以算是初窥天道了?

    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 曹肆诫听到了这句将诸般法门汇于一体的口诀。

    江故说:“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

    曹肆诫:“……什么?”

    江故在纸上画出蛋形心脏上的操作机关, 详细地解释给他听:“上上下下就是掰动这根摇杆的方向,左右左右是按下这个十字形按钮的顺序, B就是长这样的, 像两座连着的小山立起来,A就是长这样的, 像是佛塔的塔尖。听懂了吗?记下了吗?”

    曹肆诫挠了挠头:“记下了, 但是……就这样?我以为会是什么三花聚顶, 开眼通神之类的, 怎么就……这么直白?”

    江故道:“这句口诀是我们无情道的终极咒术, 象征着不死不灭之法。”

    曹肆诫默念三遍, 认清了各个机关:“是、是吗?好的,我知道了,不会忘的。”

    江故颔首, 换了一张宣纸作画:“开启应急机关后,这颗蛋形心脏将从中间隔开, 上下分离,并通过光点显示出三组动态数字密码,也就是我第一步让你学会的符号。每组密码有六个数字,差不多每十次心脏搏动就会更换密码,如果输入错误,或者超时输入,就会立即锁死,下一次启动要一千零二十四个时辰之后。”

    “三组密码都要输入吗?”

    “不,每次启动应急机关,只能输入一组密码。”江故说,“第一组密码用于启动标准心脏模式,也就是放在我身体里时的状态;

    “第二组密码用于启动聚能攻击,可以将超乎想象的能量凝聚在实物上,造成非常可怕的攻击效果,但副作用很大,会有伽马射线泄露,一定要慎用;

    “第三组密码用于启动自毁程序,一旦开启,这颗心脏就会自爆,清空方圆百里所有存在,不到需要毁天灭地的时刻,千万不要使用。”

    “你的心……这么彪悍吗?”饶是曹肆诫在兵器一道上见多识广,也无法想象这般强大恐怖的破坏力。

    “嗯,太强了,我也挺犯愁的。”江故实话实说。

    “可不是么,眼下这颗蛋可是在你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徒孙手上啊,鬼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曹肆诫回顾了一下要点,问道,“你说输入密码,在哪里输入?”

    “这里。”江故指着画上蛋形装置的中间,“上方有镌刻了从0到9十个符号的刻度,下方有一个红色的指针,通过旋转,让指针依次对准符号就行。”考虑到漫长的纪年和零部件的适应性,他在设计之初就用机械操作取代了电子面板。

    曹肆诫在脑海中过了几遍流程,确认道:“我全都记清楚了。要是这东西真到了我手上,我会妥善保管的。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把它取走揣自己怀里,万一我哪天心情不好,嫌它太麻烦了,说不定就给它启动自毁程序,来个一了百了。”

    江故:“……”

    ***

    交待完有关心脏的事,江故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了,便打算回房间收拾一下自己。今天接连对战,身上满是脏污血迹,实在难忍。

    曹肆诫打算晚点睡,再钻研一会儿祝融魂的图纸。

    此时他突然想到,安谷里手里的迫雪箭匣与祝融魂属于同宗同源,应当也有许多相近之处,可以借来一并看看,作为参照和对比。

    于是他叫住正要离去的江故:“对了,安谷里不是把迫雪箭匣留给你了吗?借我瞧瞧,早先在冶炼窑只匆匆瞥到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

    江故身形微顿,不得不停下脚步,去解自己左臂上的绑带。

    之前他以右手执笔作画,将左侧半身隐在了灯火未曾照全的暗处,宽大袖袍又足以覆盖到手背,一切都模糊得让人不易察觉。

    然而抵不过曹肆诫心急。

    他正巧看到一处不甚理解的构造,江故给他带回来的祝融魂实物又被炸了膛,眼看他背对着自己,在袖口中磨磨蹭蹭地捣鼓,便等不及了,自己上前帮忙。

    “你绑在左臂上用的?我顺便看看绑带是怎么……”曹肆诫截住话头,忽然脸色大变。

    隔着衣袖,他已感觉到触感不对劲。

    他上下摸了摸,猛地掀开江故的袖口,目光定定落在那块熔铸成铁坨子的断面。

    一时间,他嘴唇颤了颤,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小心翼翼地解下迫雪箭匣的绑带,曹肆诫已忘记自己是要查看哪处构造了,只放下了这个精巧的机关,拿过烛台,照着江故失去腕部以下的左臂。

    良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我没发现你受伤了……手没了,好端端的怎么整只手都没了?你刚才只说在冶炼窑摆脱了廖振卡的拦阻,没告诉我你的手……”

    江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没说,我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

    “要不是我当初划了你一刀,根本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曹肆诫无比自责,“聊了这么久,我都没发现你的异常,因为我从未想过你会在他们手底下吃亏……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你的手,我一定想办法赔给你!”

    “没事,你不必内疚,是我自己太脆弱了。”江故艰难地安慰,“说真的,熔铸之后反倒比先前还好些,至少不用担心流血不止了。而且这手也不用你赔,多罗阁自有办法。”

    “都这样了,那个甘棠君来了还能给你治好?”

    “甘棠这次带来的药剂怕是无法复原了,不过回阁里就行。”江故不以为意,“区区一只手罢了,不费什么事。”

    话虽如此,曹肆诫仍旧觉得亏欠他太多。

    这人说自己是他的劫数,看来所言非虚,事已至此,总要为他做点什么吧。

    曹肆诫收敛心神,拿上迫雪箭匣回到案前。

    他承诺:“不用我赔你一只手,那行,我一定让他把你的蛋……心脏还回来!”

    ***

    克林国已是图穷匕见。

    薛仪带了曹肆诫的话回禀,申屠凉不得不承认,掩盖祝融魂存在的计划全面失败。不仅是构造图谱泄露,就连原型的仿制品和他亲自试用的实物都落到了敌方手中。此时再想做到完全保密,几乎是不可能了。

    对于特殊兵器的泄露,他们最担心的并不是被他国仿造或反制,而是自家推行这种武器的目的提前曝光,武力扩张的野心也就藏无可藏,定然会引起他国的警惕与针对。

    稷夏与克林国曾签下和平协议,定有百年不战之约,如今期限未满,看来是要撕毁协议了。

    曹肆诫联络了十寸雨,委托多罗小驿给兵部递消息。

    十寸雨可不愿意白干活,腆着肚子道:“曹少爷,哦不,如今该称呼您一声曹堡主了,咱们多罗小驿的规矩您是知晓的,要办事,银子和因果都不能少。”

    曹肆诫道:“那是自然,我不会赖账。”

    他将拓印好的图谱和炸了膛的祝融魂给他:“这是我们曹家灭门案件的因果,另付五百两银子,请你们将曹家如何获得图谱、克林国如何谋害凛尘堡,还有祝融魂的威力等消息,尽数传递给兵部,想来圣上会有所决断的。”

    按照江故的要求,他隐去了这人在这些事件中的身影。

    十寸雨接下了这单生意,不由叹道:“如此一来,恐怕真的要打仗了。哎,不知阁主何时能出关,想必多罗阁也要忙活起来了。”

    曹肆诫问:“他……多罗阁主还能左右战局吗?”

    十寸雨毫不谦虚:“那是自然,阁主的推算神通岂是儿戏,一旦开战,且不说各方势力都盼着能叩问阁主一次,就连圣上也是极看重阁主意见的。据说当年稷夏与克林国的百年不战之约,亦是由我们阁主促成的。”

    曹肆诫不解:“可若谁都找他问了,人手一份答案,岂不是谁都赢不了?”

    十寸雨回答:“详情我不知晓,只听得阁主指点的人说,阁主给的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各种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可能’,相当于指出几条明路,至于要走哪一条,要怎么走,还是要由他们自己决定。”

    “提了问题,却得不到准确答案,那有什么用?听上去像个骗钱的神棍。”曹肆诫评价。

    “曹堡主若遇上不可解的难事,也可试着朝我们阁主问上一问。”十寸雨笑道,“那时您也许就能体悟,既定的结果,往往并非世人所求,真正让他们执着的,是选择此路、造成此果的因由。阁主所解,不过是帮人们破除迷惘而已。”

    “听不懂,我之前想问他的事,现在已不用问了。”曹肆诫嘲道,“我猜他天天被问来问去,早就烦了,只是这活不干不行。”

    从前曹肆诫只觉得多罗阁主是位遥不可及的神人,只有在江湖传闻中才能捕捉其一二事迹,亦真亦假,亦实亦虚,总归与自己无甚关系。

    而今,一想到江故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四处奔走,背负着莫名其妙的八厄,遭到数典忘祖的徒孙欺负,还要去给那些永不知足的世人答疑解惑,他就替他深感不值。

    曹肆诫暗暗念叨:“要为这么多事劳心劳神,他不累么?明明自己都顾不上了……”

    ***

    申屠凉披散着头发,坐在案前,凝神看着琉璃瓮中的那颗心脏。

    翁中盛满了水,那颗心脏悬浮其中,缓缓收缩又缓缓变大,循环往复,像是在呼吸。

    失去右眼的薛仪斜戴着一块蒙眼布,左眼中亦映着这般景象,他想了想,决定打破沉默,问道:“祭酒大人,这是什么蛋?快孵出来了?”

    申屠凉:“……”

    他指尖轻叩琉璃瓮外侧,发出叮叮声响,翁中的水因此荡起涟漪,一圈一圈,带动着那颗心脏慢悠悠地晃动。

    薛仪又问:“一定要荡平凛尘堡吗?图谱已然泄露,安古里也死了,我们何必再与凛尘堡纠缠不休?”

    申屠凉冷笑:“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又何必半途而废?整个稷夏,唯有凛尘堡能造出祝融魂,此时若不动它,难道等着在战场上后悔吗?”

    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薛仪不再劝阻。

    “赤乌仪,你不会是在对那位曹少爷心软吧?”申屠凉道。

    “他们有江故。”薛仪提醒,“我们敌得过?”

    “怎么敌不过,”申屠凉用红绸高高束起头发,垂眸注视着琉璃瓮,“我这位老不死的师祖,既已留下传承,早该入轮回去了。”

    第34章 暴风

    兵部得到凛尘堡递来的消息后, 即刻将祝融魂的图谱与损毁的实物呈送御览。

    克林国的野心昭然若揭,是战是和是拖, 庞大的国家机器在此刻运转起来,政令和军令层层下达,迅速拟定了数个应对方案,以待落实。

    当那份由最忠心的密探冒死带出、浸透了曹家百余人鲜血的图谱摆在稷夏天子面前时,这位年轻的君王长叹了一口气。

    他下令让军器监研习祝融魂的构造,想出阻挡和破解此种兵器之法,并授予凛尘堡和其他几家铸造坊权限,尽快仿制出一批祝融魂,哪怕只能少量配给, 至少让稷夏的军队不会对此物一无所知、心生畏惧, 带到战场上也能提振士气。

    等到军机大臣离去,天子独坐明堂, 遥望星辰闪烁的天幕, 喃喃自语:“两百年前的报应,终于还是来了么?”

    手握重权之人, 始终摆脱不了恃强称霸的诱惑。

    于是他们总会重蹈覆辙。

    或许, 他该再次前往多罗阁, 问一问天了。

    ***

    两国之战尚未拉开帷幕, 凛尘堡的存亡却已迫在眉睫。

    不等仿制祝融魂的旨意送到, 曹肆诫已经开始铸造样品了, 有江故从旁协助,整个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甚至在调整细节的过程中,他们采取了优于申屠凉的方案, 在铁水中掺杂了钛矿,熔成合金, 再采用冷锻的方式钻出炮膛,让射速变得更快,也减少了炸膛的风险。

    只是这样的兵器过于精巧,铸造的工艺也异常复杂,造价太高,势必不可能成为主力军备。想来克林国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所以江故才说,祝融魂看上去厉害,其实只是个小玩意罢了,无法直接左右战局。

    话虽如此,既已构成威胁,旁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申屠凉出手了。

    这一日北风凛冽,狂风在山间穿梭肆虐,发出呜呜鸣响,如同百转千回的哀哭。云层黑沉沉地压着,天光晦暗,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雪。

    在薛仪离开后,曹肆诫招募了百余名护卫,配发装备,严加训练,将凛尘堡重新布防。他知道申屠凉绝不会善罢甘休,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如今山那头的克林军营地稍有异动,便有哨探来报:“少主,廖振卡率一众克林国高手,往咱们冶炼窑围过来了!”

    “果然是冲着冶炼窑来的。”曹肆诫冷哼,“看来申屠凉也知道自家祝融魂的缺陷,想必他们早就盯上凛尘堡的钛铁了,就等着抢现成的。”

    “我去拦他们。”江故道,“有廖振卡在,其他人不是他对手。”

    “师……试用一下新品吧。”曹肆诫把改良过的祝融魂递给他,“廖振卡欠你一只手,你用这个把他的头打爆,正合适。”

    “不用,我不喜欢这东西。”江故依旧戴上安谷里留下的迫雪箭匣,“还是它顺手些。”

    曹肆诫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人一旦上了年纪啊,就不喜欢接受新鲜事物了。情愿怀念旧物的好,也不愿看看新人献的殷勤呢。”

    江故:“???”

    见他不为所动,曹肆诫恨恨道:“行,随你吧。要不是我给你把迫雪箭匣补满了箭矢,还根据你左臂现在的状态加固了绑带,能这么顺手吗?”

    听不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江故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曹肆诫:“……”

    江故思忖了下,叮嘱道:“廖振卡的目标很明确,反而不足为虑。我猜申屠凉肯定还有后手,你要盯紧他那边。”

    “我知道。”曹肆诫应下。

    “这新品祝融魂你自己留着用。”江故学着他的话说,“他们欠你的太多了,你用这个把他们全部打爆,正合适。”

    曹肆诫噗嗤一声笑了:“每次我放狠话你都拆我的台,这次不泼我冷水了?”

    江故理所当然地说:“嗯,现在你能做到了。”

    曹肆诫忽而怔住:“我……能做到了?”

    江故系好迫雪箭匣的绑带,迎着风雪推门而出:“去报仇吧,徒弟。”

    ***

    冶炼窑。

    江故没带凛尘堡的护卫,孤身一人去迎战廖振卡及其手下。

    说起来,这伙人就是曹家灭门当夜真正执行任务的那些杀手,那时他没赶上,只敲死了一队收尾补漏的,这回应该能见个全了。

    江故闲散地在暴风雪中腾跃,心里琢磨着,可惜曹肆诫还不是廖振卡的对手,不然也可以顺道让他拿这些人练练功。不过要说曹家真正的仇人是谁,还是当属申屠凉,毕竟廖振卡只是一把锋利的刀,真正用计挥刀之人,才是主谋。

    停在冶炼窑中央,他的衣摆尚未落定,便架起左臂,咻咻咻咻连发四箭。随后烈风带回四声入肉闷响,已然杀了四个。

    黑色的蒙眼布长尾扬起,江故扫视了一圈道:“埋伏没用,我的视线能穿墙。”

    下一瞬,两条游龙般的绳镖窜出,绳索上荡出浩瀚气劲,所过之处连风雪都一并震开,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疯狂攻击着江故周身。

    叮叮叮叮叮——

    圆棍与镖尖快速碰撞,擦出细小的火花。

    江故仔细应对:“原来你有两根绳镖,早知道上次把两根都借来钓鱼。”

    廖振卡无暇分神,只对手下喝道:“一起上!”

    霎时间,十几道黑影飞身而出,俱向着江故而去,廖振卡攻势不减,被绳镖扫到的围墙轰然坍塌,镖尖仍然紧追不放。

    江故身法迅捷,人影、棍影和箭影交缠,快得如暴风般难以捕捉,常人只能听到他那里叮呤咣啷的拆招声响,就连廖振卡都很难看清他的动作。

    倏然,那热闹的声响停了。

    众人下意识地一顿,难道……击中了?他终于不堪招架,受伤了?

    雪雾散去,不知是谁的长剑脱了手,插在雪地上。

    只见江故单足立于剑柄上端,右手平持圆棍,似乎是以内力撑开一个领域,将绳镖、流箭、暗器尽数阻隔在外,但又不让它们零散落下,而是朝圣般吸附在领域边缘。不止如此,其他人手中握有的兵器,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夺走,纷纷聚集在了江故周围。

    廖振卡凝聚全身真气,加诸于两根绳镖之上,只求破开一点防御,便能直取此人眉间和心口,不管他是什么神人,都必死无疑!

    两个镖尖微微颤动,艰难地进犯着,明显比其他兵器都要更接近中心之人。

    江故垂眸看了看:“不愧是无碑境,还是有些能耐的。”

    廖振卡已然竭尽全力,此时汗湿重衣,因气血翻涌,喉间强压着一口腥甜。

    而后,江故轻轻一抖圆棍。

    嗡——

    磁场骤变,所有利刃反弹而出,全数偿还在这些杀手身上。

    廖振卡的绳镖最为激进,反噬也最狠,若不是他察觉不妙,及时抽出部分真气防御,怕是要被自己的看家本领钉死了。

    然而除了他以外,其他人根本无法承受江故一招。

    尸体躺了一地,温热的鲜血融化了一层白雪,又很快被吹来的风雪覆盖。

    “咳咳……咳……”廖振卡也吐了一大口血,不住地喘着气。

    “我其实挺好奇的。”江故缓步走来,垂首看着他说,“你明知打不过我,为何还要一次次以身犯险,自讨苦吃?”

    “于公,这是军令,我不能违抗。”廖振卡撑地站起,一根绳镖被他保命时震断了,只剩另一根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于私,你是我平生所见最强之人,能做你的对手,实乃幸事。”

    “你还要打?”

    “其实我只善用一根绳镖,咳咳,特地带了两根出来,只是想尝试给你一招出其不意。”

    “哦,那你白尝试了。”

    “咳咳……”廖振卡努力平复气息,“单挑也好,今日你我便决一胜负,再来!”

    “等等。”重瞳在蒙眼布下移向侧方,江故道,“还有一条杂鱼。”

    ***

    哨探回报,说申屠凉也带人上了山,但天气太差,暴风雪遮天蔽日,实在看不清,他们跟到一半,还是跟丢了。

    曹肆诫摆手道:“无妨,我亲自带人去会会他,你们最后确认他的地点是哪儿?”

    哨探回答:“矿山村东南面。”

    于是曹肆诫带了一众护卫,顶着暴风雪去找申屠凉的麻烦。

    他们在半路上遭到了克林国兵士的伏击,经过这么久的磨炼,对付这种小场面,曹肆诫早已游刃有余。

    但解决伏击之后,他们还是找不到申屠凉的踪迹。

    足印已被暴雪覆盖,只能茫然地在山里搜寻,这时候曹肆诫反倒盼着再来一场伏击,这样就能判断出申屠凉在哪个方向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帮他,转悠了好一会儿后,还真让他遇上了第二波伏击。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伏击的领头者,竟是薛仪。

    在护卫的协助下,曹肆诫很快杀光了其余兵士。

    他快步上前,将沾满鲜血的横刀抵在薛仪脖颈上:“又见面了,赤乌仪,你一介书生,这是送上门来让我杀?”

    薛仪坦言:“是啊,就算我自己不请命过来,申屠凉也会让我来的。”

    曹肆诫听出话音,皱眉道:“什么意思?”

    “我对他最后的用处,就是让你犹豫片刻是否杀我。”薛仪道,“你要不就干脆利落地给我一刀,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少……曹堡主,现在最紧迫的,就是快去阻止申屠凉,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想做什么?什么来不及?”曹肆诫顿了下,“不,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儿?”

    “断峰。”薛仪说,“他在江故劈断的那座山峰上。”

    “知道了。”曹肆诫转身就走。

    “你不杀我?”

    “杀你才是浪费时间。”

    第35章 咔哒

    没能阻止曹肆诫找到图谱, 卢望均在克林国的日子也不好过。如今他的投名状是偷到凛尘堡改良的祝融魂样品,并把它交给申屠凉。

    于是在其他人打得热火朝天之时, 他摸进了铸造坊,偷到了改良版祝融魂的样品。

    但他并不知道,真正的成品在曹肆诫手上,这只是他随手搁置的试验品之一,因为有构造上的缺陷,甚至没有校准调试过。

    自以为完成了任务,卢望均带着祝融魂撤离,在路过冶炼窑外围的时候,他有幸目睹了江故那惊世骇俗的一招。

    只这一招, 形势瞬间逆转。

    他很清楚, 哪怕廖振卡起身再战,也只会是江故的手下败将。

    可他卢望均不想再失败了。

    他想入主凛尘堡, 想坐拥这手到擒来的荣华富贵, 想得都要魔怔了。

    处心积虑的谋划毁于一旦……哦对,还有他那可怜的儿子, 就是被江故和曹肆诫害死的, 他要报仇, 必须要报仇!

    卢望均看了看怀里的祝融魂。

    这东西的威力他见识过, 不需要会什么武功, 谁都可以操控, 只要轻轻扣下机括,就能发射出炙热的弹丸,顷刻间将敌人炸死……

    他也只需要一招, 就能让形势再次逆转!

    顺着冶炼炉的围墙,卢望均偷偷爬到了高处。他不会像那些高手一般轻功来去, 所以刚才观察过,躲在这个位置偷袭,就算江故飞在半空,他也能找到角度击中他。

    好不容易到达绝佳位置,就看见江故微微侧头,卢望均吓得几乎僵住,但那人似乎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又转了回去,与廖振卡说话。

    很好,两大高手交锋,他只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他所愿,那两人又开始你来我往地拆招。

    卢望均发现江故的左手已断,更觉得是天赐良机,只要廖振卡能牵制住此人一瞬,他便可趁虚而入,补上致命一击!

    仿佛上天都在帮他,江故正欲格挡廖振卡的绳镖,忽然狂风袭来,绳镖偏移几寸,竟恰巧擦过了他的左臂。江故失去平衡,短暂停顿了下,这就撞进了绳镖的陷阱,被围困其中,一时不得脱身。

    就是此刻!

    卢望均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暗中举起祝融魂,扣下机括。

    去死吧!

    砰——

    手炮斜斜射向远方,距离江故和廖振卡约有八丈远,谁也没有伤到。

    而巨大的后坐力让毫无防备的卢望均失去平衡,从围墙顶端倒栽了下去,直直跌入了高温的冶炼炉中。

    “啊!”他整个人瞬间被烫脱了皮,血肉模糊地痛叫,“救……”

    熔浆灌喉,这一声之后就没了声音,只剩下徒劳的挣扎。

    漂浮在上的面容狰狞可怖,已不辨人形。

    卢望均很快熔化,从肌肤到骨骸,尽数消弭在亮红的铁水之中。

    ***

    江故旋身而出,从容地摆脱束缚,倏然一棍捅在廖振卡胸口,直把他撼出一大口血来,勉强扶墙而立。

    因果收束,他通体舒畅:“好了,杂鱼没了。”

    廖振卡艰难地说:“咳咳,你……你是故意诱他出手?”

    江故道:“我挑了一下,还是想让他这么死。”

    压下翻涌的血气,廖振卡明知必败,还是催动绳镖:“再来……”

    江故却抬手打断他的话,摘下蒙眼布,一双三重瞳遥遥望向风雪之中,说道:“你为他拖延这么久,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廖振卡顺着他所注视的方向寻去,奈何目力所及,什么都看不清:“我与他关系一般,管他要做什么。”

    “你们那位军师祭酒,难怪被叫做血疯子。”江故道,“他对你还算不错,至少咱俩这一战,他不会让你输了。”

    “什么?”廖振卡怔怔,“我能赢?”

    “多罗阁会给出一个定论,”江故预言,“你我势均力敌,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廖振卡便看见漫天强光穿破晦暗,朝着这里扑来。

    这一刻,江故也终于知道,曹肆诫为何是他的八厄。

    ***

    曹肆诫赶到断峰时,遭遇了第三波阻击。

    这里埋伏的都是申屠凉的死士,其中还有人在使用祝融魂,极难对付,力战之下,凛尘堡的护卫伤亡惨重,曹肆诫也受了不轻的伤,腰腹和肩背都在流血。

    但他还不能停下。

    横刀劈斩,挡开前面的死士,随后曹肆诫冲刺数步,踏上岩石,翻身倒跃,同时架上左臂改良过的祝融魂,轰轰轰给下方来了个三连发手炮。

    血肉飞溅,崩了他满头满脸。

    落地后他也不敢松懈,转身又向斜上方发出一炮,对面也同样以祝融魂回敬,两枚弹丸交错而过,曹肆诫急忙躲到山壁后面,仍是被震得头晕。

    对方占据了有利高点,而他这里的视角不好,又只剩最后一枚弹丸,容易吃亏。

    两名尚能坚持的护卫赶来,将他扶起:“少主!你还好吗?我们来帮你!”

    曹肆诫晃晃脑袋说:“没事,你们对付那些没有手炮的就行,其他的交给我。”

    他一甩横刀,先将自己大氅扔飞出去,诱导对方发射一炮,随后猛地窜出,踩着江故教他的轻身步法,迎着攻击左冲右突,逐步逼近对方所在的位置。

    对方见三发不中,亦知道不可原地等死,起身逃离。弹丸无法转向,他看准了一处山体拐角,只要到了那里,曹肆诫的祝融魂便不能耐他如何。

    迅速转移到那处拐角,死士喘匀气息,架起右臂,准备再度瞄准,替自家祭酒大人除了心腹之患,冷不防头顶一片刀光落下——

    曹肆诫道:“不跟你玩炮了,三步之内,我的刀更快。”

    一刀削臂,一刀断头。

    搏杀至断峰之顶,曹肆诫已是筋疲力竭。

    终于,他看见了申屠凉。

    ***

    地上躺着四具凛尘堡护卫的遗体,到处都是祝融魂的弹丸烧出的焦坑,显然刚刚他们想要联手擒住此人,却被他反杀了。

    申屠凉红衣猎猎,站在精心布置的祭台前,案上摆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瓮,身边放着一座巨大的祝融魂,手捧一颗蛋形的装置,正在专注端详。

    曹肆诫大骇。

    那是……江故的心脏!

    细细看去,那蛋形心脏已上下分离,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能够自行浮在空中旋转。显然申屠凉对它的使用方法了如指掌,多半已看到了那三组动态密码,马上就要启动它了。

    依照这位军师祭酒的行事风格,总不会是帮江故启动心脏模式。

    曹肆诫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心念电转,他强作镇定道:“申屠凉,你在做什么?孵蛋么?”

    申屠凉却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兀自道:“大师伯传授了我师父这颗心脏的玄妙之处,师父又传授给了我,可他们都告诫说,不可触及,不可亵渎,不可擅用,这是多么严苛残忍的枷锁……无上的力量就在眼前,却终生只能观赏,不得让它现世。”

    曹肆诫冷哼:“无上的力量,那是属于你的力量吗?你当真敢动它吗?”

    “在我手中,便是我的,为何不能动?”

    “你师父告诉过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曹肆诫说,“我感觉大多数师父还是愿意对徒弟好的,不让徒弟去做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懂……”申屠凉开始宣传那颗蛋的上下两部分,对准第一个数字的刻度时,他们听到了轻微的“咔哒”声,看来是对了,“师父说什么,徒弟都照做,那是愚孝。”

    “你启用的是第二组还是第三组?”曹肆诫忍不住问。

    “哦?看来师祖也传授给你了?”申屠凉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而后却又笑了,“这么说来,论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小师叔?”

    “……”

    申屠凉掰动机关,输入第二个数字:“你猜我用的哪一组?”

    曹肆诫看了眼那座超大号祝融魂,心下了然:“你想给一枚大号祝融魂弹丸注能,用的是第二组……祝融魂已经很厉害了,放到当今战场上,可说是无可匹敌的神兵利器,你还想怎么样?造出一个毁天灭地的兵器,就可以一统天下了吗!”

    “为什么不可以!”第二声“咔哒”响起,申屠凉越发张狂,“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分明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却什么都不求?那掌握法则、获得力量的人凭什么是他呢?如果我也能拥有这样的能力,我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做得比他更好!这天下本该属于强者!”

    就在申屠凉继续转动机关的时候,曹肆诫突然道:“叁伍壹陆贰柒,捌叁陆玖伍捌,柒玖捌肆叁肆,玖陆捌捌贰壹!”

    申屠凉疑惑:“你在说什么?”

    曹肆诫志得意满:“我在干扰你,还记得方才的动态密码吗?”

    申屠凉:“……”他顿了顿,认真回想了下,这才重新旋转机关,难免有点恼羞成怒,“你当我傻的吗!”

    曹肆诫趁机架起自己的祝融魂,大喝:“拖你一下是一下!”

    砰——

    申屠凉早提防着他这一手,祝融魂是他潜心改造出来的,对付它自然颇有心得,在曹肆诫扣下机关的瞬间,他也同时发射了自己左臂上的祝融魂。

    轰!

    两相对冲,在空中炸响。

    这是曹肆诫的最后一枚弹丸,他没有迟疑,当即抽身上前,以横刀对敌。

    然而身为千代境的武者,申屠凉也比他的对战经验丰富。

    曹肆诫明明感觉自己是冲着他手上的蛋形心脏去的,不知怎么,被那猩红的衣袖一晃,刀刃铛地一声就砸到了那巨型祝融魂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此时申屠凉错步绕后,单掌平推,直击他肩背伤处,剧痛之下,曹肆诫堪堪稳住身形,手中的横刀旋出,竟是掉到了山崖下。

    兵器尽失,曹肆诫只能徒手去夺。

    申屠凉又运功补了一掌,把他打飞在那四个护卫身边。

    曹肆诫呕出好几口血,躺倒在地,只觉得平生未受过这么重这么痛的伤,五脏六腑跟移位了似的,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可是,江故的心还在那个血疯子手上……

    我不能倒在这里。

    怎么办?

    巨型祝融魂的构造太复杂太坚实,摸不清也撼不动,时间紧迫,还是得从申屠凉身上下手。

    他纷乱地想,江故把自己的心交托给我了,我要帮他拿回来,拿回来!

    申屠凉转动着最后一位数字,并按下了巨型祝融魂的延时机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他说:“我肖想过无数次启动这颗心脏的时刻,你们不知道,它的能量太充盈了,像是能把世间万物都摧毁的那种充盈,所以我给它取名叫——万古湮灭。”

    “江故说得没错,你起名字好故弄玄虚。”曹肆诫爬起来,顺手摸过已故护卫手中的弓箭,正是他督造下的军备同款。

    “你阻止不了我了。”申屠凉手中的蛋形装置颤动着释放出光芒。

    “什么万古湮灭……”曹肆诫张弓搭箭,对准申屠凉的手腕,“把他的心,还给我啊!”

    “咔哒”。

    第36章 云端

    狂风吹来的雪粒划在脸上, 宛如刀割般刺痛。

    可那颗心脏迸发出强光的瞬间,曹肆诫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仿佛寒风平息, 冰雪消融,又仿佛光阴静止,万籁俱寂。

    他终究没能阻止得了申屠凉。

    蛋形装置解锁,给巨型祝融魂发射的弹丸注能,裹挟着那股强大的、未知的力量,奔袭向既定的终点。那里是凛尘堡的冶炼窑,那里有矿工们辛苦运来的新矿,有经年不熄的冶炼炉,有用于铸造第二批军备的精铁, 还有那个人。

    不可能的吧?

    曹肆诫心想, 就算被这颗祝融魂击中,他也不会有事的吧。

    他强悍得不像个凡人, 无碑境都不是他的对手, 区区火炮,躲开就是了, 能把他怎么样呢?

    冶炼窑可能要重建了。

    但是那个人不会死的, 他不可能死的。

    曹肆诫艰难地从雪坑中爬出来, 徒手扒着坍塌下来的山体岩石, 想要再往上攀一些, 攀到足够高的地方, 看看那边如何了。

    断峰是被江故震碎过的,本就七零八落,仅仅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方才注能的弹丸发射出去时, 有一股无形的冲击力,将峰顶所有的东西荡开, 狠狠抛向了远处。作为中心点的祭台首当其冲,曹肆诫看到申屠凉比他先一步跌落崖下,但两人被冲开的方向不同,所以他也不知申屠凉眼下身在何处。

    曹肆诫摔得头破血流,鲜血糊住了他的眼睛,又被冻得凝固,十分难受,如同在他眼前蒙了块绛色的纱,看什么都带着一层暗红。

    他努力攀爬到一处平台,极目远眺,恨自己没有那般三重瞳的眼睛,能穿透所有阻碍,看到想看到的人。

    看不见。

    光芒消失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无意间看见了申屠凉,就在距离六丈远的碎石堆中,被压在巨型祝融魂炮口下方。

    ***

    曹肆诫揉了下眼,在地上挑拣了一块尖锐嶙峋的石头,蹒跚着走向那里。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人太危险了,比廖振卡还要难对付,着实留不得,一定要去确认他的状况。要是死了,就在他周围找找蛋形心脏,带回去给江故安上,要是没死,先问他蛋形心脏怎么样了,再用石头照着他脑门敲几下。

    如此想好,他走到申屠凉面前。

    这人还没死,但曹肆诫看了会儿,垂下手,丢掉了石头。

    他脱力地坐在旁边,对申屠凉说:“你要死了,我没见过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很痛苦?”

    面前的人正在讯速地枯萎腐坏,从指尖到躯干,再到头面、腿脚,表皮溃烂脱落,筋脉如同被烤干了一般,寸寸断裂,紫黑色的血汩汩渗出,与他的红衣一起,铺满了大片雪地。

    明明看不到任何伤害他的外力,整个人却在肉眼可见地消融。

    申屠凉仰面看着天空,喃喃道:“疼啊……果然不是我能控制的力量,为什么呢……我本该是……最适合承袭师祖衣钵的人啊……”

    曹肆诫啐道:“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做我师侄都不够格。”

    他瞥了眼这人的手心,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在断峰顶,他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原本是瞄准申屠凉手腕的,想让他松开蛋形装置,但北风呼啸,吹偏了他那支箭,箭簇竟是卡在了那颗蛋上下两端的缝隙之间,让它无法阖上。而申屠凉紧抓着蛋形装置不肯放,于是在注能之后,被大量泄露而出的无形之物灌体,落得如今的下场。

    申屠凉已然意识模糊,他的骨肉消解,心脏暴露在外跳动,越跳越缓。

    为了减轻痛苦,他絮絮叨叨说:“我不懂,我不甘心……大师伯和师父穷尽一生,未曾窥见所谓真理……他们迂腐、懦弱……只是墨守成规的废物罢了……

    “我不一样,我恐惧、嫉妒、向往这样的力量……我甚至……学会了利用它……

    “可我见到他才知道……

    “原来还差那么远,那么远……

    “两百年了,都是徒劳啊……”

    曹肆诫泼他凉水:“说到底,你就是愚蠢。妄图掌控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我提醒过你,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嗯,代价……”

    “江故告诉我,如果强行启动聚能攻击模式,这里面会有个什么马的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毁人于无形。”曹肆诫道,“你大师伯和师父也一定告诫过你,可惜你非要一意孤行。”

    “是啊,伽马射线,鬼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申屠凉自嘲,“无形之物,怎能抵挡住那种触手可及的诱惑……难道你不好奇吗?你不想……了解他吗?”

    曹肆诫顿了顿,只说:“留点念想琢磨,也是好的。”

    他也想多探问一些江故的事,可他又总是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他永远也无法了解透彻的。那人有太多的秘密,也会很快带着秘密离开,不会在他的身边长久驻足。既如此,又何必刨根问底,让彼此在试探猜忌中蹉跎。

    翻开这人手边的雪堆,曹肆诫找到了旁落的箭矢,还有已然闭合的蛋形装置。

    那颗心脏安静地躺在那里,丝毫看不出方才释放过那样可怕的能量。

    需要水……曹肆诫记得,它需要尽快放回水中。

    申屠凉忽然笑了起来,残破的胸腔起伏着:“哈哈,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他是疼惜你们,爱护你们,所以收你们为徒吧?”

    “你什么意思?”

    “他是把你们当做养料啊,让他变得更强大、更完美的养料。”申屠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你们看不明白……”

    “那又如何?”曹肆诫把江故的心脏收入怀中,“拜他为师,我自甘愿。”

    申屠凉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去看看吧,我看不见了,你替我去看看……万古湮灭,即便是他也无法存活……我果真……欺师灭祖了……”

    曹肆诫起身,往冶炼窑的方向行去:“这么想当他徒孙?那我就以你师叔的名义宣布,你被逐出师门了。”

    喉间发出嗬嗬两声,申屠凉眼中失去了最后一点光。

    他与他的恐惧、嫉妒、向往,全部消融于无形。

    ***

    顶着风雪,曹肆诫先是快步走着,想快点确认江故平安无事。

    他不相信申屠凉的话,什么万古湮灭,不过是个大一些的火炮弹丸,怎么可能摧毁一个堪比无碑境的高手。

    那么亮的光球飞过去,他远远看到,就会躲开了不是吗?

    而且祝融魂击中目标不是都会轰的一声吗?他仔细回想,摔下断峰那会儿,虽然混乱不堪,但确实没有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爆响。

    对了,还会有火光!

    那可是冶炼窑,那么多燃烧的炉子,要是被炸了,肯定会有漫天的火光,烧个三天三夜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前方什么都没有,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不是就证明……

    是不是……

    曹肆诫越走越慢,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腿脚越来越沉重。

    他看到矿山村的村民远远地围在冶炼窑外侧,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先是畏惧着什么,无一人敢再往前多迈几步。

    远处的淘沙河谷中,显得十分苍茫空旷,总觉得少了什么。

    曹肆诫讷讷想着,少了引水车,怎么看不到那座高大的引水车?就算冻住了转不动,也该矗立在哪里啊。

    怎么没有了……

    他抱紧了怀里的心脏,排开人群,艰难地往前走去。

    几名大师傅拦住他:“少主别去,前面……”

    曹肆诫充耳不闻,任由风雪割在脸上,只加快步伐,如倦鸟投林,狂奔向那个人所在之地。

    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之人。

    冶炼窑消失了,连同临近的淘沙河谷,全部消失了。

    这里成了一座白地。

    没有冶炼炉,没有堆积成山的矿石,没有山峰,没有河谷,也没有任何人。

    所有痕迹像是被吞噬了,只剩下一块洼地。

    新落的雪铺开薄薄一层,北风吹起,散如烟尘。

    “在哪里啊?”曹肆诫茫然地寻找着,“你躲去哪里了啊?”

    曹肆诫,随我来。

    你是谁?

    我是江故。

    ……

    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啊?

    我没在安慰你啊,你悲伤痛苦,跟我有什么关系?

    ……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我小时候?什么时候?

    你刚出生那会儿吧。

    “我回来了,申屠凉死了,我们要赶快修整,要给军器监供应祝融魂和第二批军备了……你快出来啊,我还有好多事要你帮忙……”

    我的脉象很稳,不会轻易变化。

    你趁我糊涂,唬我的吧?

    不信你给我把把脉。

    ……

    快了,我们能出去。

    嗯。

    ……

    做什么呢?这茶是让你拿来拜师的。

    嗯?拜师?拜什么师?

    拜我为师。

    “师父!师父!”曹肆诫无助地呼喊,“我要学伍陆剑法、叁叁掌法、贰捌捌拳,还有拾柒功,你都还没教我!”

    徒弟,我劈座山给你开开眼?

    ……

    你的眼……你是神仙吗?千眼观音那样的?

    我不是神仙。它们有名字的,一颗叫主摄,带热成像的,一颗叫广角,一颗叫微距。

    ……

    那你修的是什么道?

    我向来只论因果,不通人情,硬要说的话,应是无情道。

    无情道啊……

    我这么厉害,你怎么还不喊我师父?

    “师父!”烟尘眯了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八厄之一……

    八厄是什么?

    就是劫数。

    ……

    给你一个祝融魂玩玩。

    你说申屠凉那里还有个真正难对付的兵器,是什么?

    准确地说,不是兵器,是我的心脏。

    ……

    还敢教训我?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

    上我这儿逞威风来了?是不是老糊涂了,真要被你气死!

    ……

    等等!什么叫我得到那颗心脏要好好保管?

    只是以防万一。

    “师父。”曹肆诫跪坐在地,手中捧着那颗心脏,泪水滴落。

    师父。

    ***

    曹肆诫先把心脏养在了水缸里,待到第一座冶炼炉砌好,想用它亲手烧了个琉璃瓮,盛满了水,把那颗心脏移了进去。

    他喜欢隔着瓮看它起伏呼吸,像是养了一个活物。

    整理江故遗物的时候,曹肆诫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榻边还剩两块自己送的蒙眼布,他不大喜欢这两块,最喜欢的那一块,也跟着他一起湮灭了。

    若不是自己还记得,这人就像没有来过一般。

    所以,他只留下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啊。

    对了,还有武功秘籍。

    曹肆诫找出他留给自己的黄铜钥匙,打开了他床底下的匣子,里面是江故为他精心挑选的武功秘籍。

    有他问过的伍陆剑法、叁叁掌法、贰捌捌拳,还有类似魔教云想天外功的拾柒功,但江故写了纸条,让他先练好《廿一刀法》,这是最适合他的。

    这都是默写出来的?

    不愧是我师父,当真什么都会啊。

    曹肆诫翻了翻秘籍,对瓮里的心脏笑道:“好吧,谨遵师命,我这个故门首徒……就先练练刀吧。不过这名字真不响亮,我给它重新起个名,你不介意吧?”

    屋檐上的碎雪被轻风吹落,温柔地融化在他的心上。

    你为我开天辟地,也令我心上蒙尘。

    “就叫蒙尘刀吧。”

    ***

    明日便是江故的头七,刚刚开年,凛尘堡又要发丧。

    这次没有棺椁送葬,没有亲友祭拜,只有一座小小的灵堂,牌位上书“先师江故之灵位”,堂上供着那颗安然自若的蛋形心脏。

    曹肆诫孤身一人为他守灵。

    夜已深了,跪坐在案前修改图纸的曹肆诫蓦然停笔,拿起身边的横刀。

    未等他回身拔刀,却见一名黑衣人快如残影,旋身跃入灵堂,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奔着堂上那只琉璃瓮而去。

    曹肆诫哪肯放他过去,当即飞身阻挡。

    两人凌空交手数招,越打越火大,彼此都下手极狠,一人杖击胸腹,一人刀劈脖颈,结果因为身法相近,堪堪一碰,双方的兵器都脱了手。

    而后又开始近身肉搏,如市井打架般,揪衣领、擂肚子、撞膝盖。

    曹肆诫烦了,骂道:“你谁啊!胆敢擅闯我师父灵堂!”

    来人也气愤叫嚣:“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们阁主的心脏,自然要让我带回阁里!就算你是阁主的亲传弟子也不能霸占!”

    曹肆诫反应过来:“你是多罗阁的人?你是……甘棠君?”

    甘棠眼睛都红了:“若不是为了你,阁主何至于此!”

    曹肆诫冷哼:“怪我吗?你们怎么不早点来?他的手受了伤,等你们等得好苦!”

    “清琼山距离此地千里之遥,我昼夜不眠也赶不上!”甘棠当场问罪,“你还有脸说我?阁主的手是谁伤的!”

    “我……”

    “这是什么清苦贫寒之地,阁主在这里,连块的称心的蒙眼布都用不上。”

    “谁说的?我给他做的他就很喜欢!”

    “不可能!阁主肯定用不惯,只是忍着不说罢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吵了半晌,都吵累了,坐在蒲团上喘气。

    曹肆诫稍稍冷静下来,问他:“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甘棠没好气道:“我来带阁主的心脏回去。”

    “他已然死了,又何必再打扰他。”曹肆诫不满,“回去多罗阁,惹得天下仓皇,反而不得安生,不如就供在我这里稳妥。”

    “休要咒我们阁主!”甘棠怒斥,“不把阁主的心脏带回去,怎么让他从云梦泽……”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甘棠急忙打住。

    曹肆诫却已发现了破绽:“云梦泽?什么云梦泽?”

    甘棠伸手去抢琉璃瓮:“肉身消弭,魂魄自然是入了碧落云端,轮回去了,我只是想让阁主落叶归根,多罗阁才是他的家!”

    曹肆诫心念电转,本想与他争夺的手蓦然收回。

    他回想起来,江故多次说过,他们杀不死他,哪怕这是他的八厄,也一样无法彻底杀死他,若是真有转机……

    甘棠如愿抢到心脏,当即毫不留恋地离去,临走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踹翻了那块“先师江故之灵位”。

    曹肆诫眸光骤亮。

    莫非……师父还没死?-

    第一卷-开天箭光勿蒙尘-完-

    第37章 神医

    曛漠国息烽城。

    这是广袤的西域地界上最繁华的都城, 是诸国征伐时的止战之地,亦是往来通商的贸易枢纽, 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哈希塞拉”,意为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曛漠与稷夏往来已久,对稷夏商贾来说,最难适应的便是此处的气候,白天酷热难耐,夜间寒冷刺骨,一日之内即可匆匆体验春夏秋冬。若是财力雄厚的商号,在息烽城中建有自己的铺面楼阁,那还算安稳舒适, 可若是根基浅薄的零散商贩, 只能沿街摆摊贩卖,在这样的环境中从早守到晚, 就有些熬不住了。

    于是这些新兴商队抱团想了个法子, 大伙儿各出少量银钱,盘下了城南的两条街面。

    那里原是平民聚集居住的地方, 不可用作商贸, 但商队老板们打点了几位曛漠贵族, 提出不侵占民居, 也不自建楼阁, 只要允许他们一早一晚沿街摆摊就行, 其余时间他们自当撤出街面,绝不扰民滋事,每旬还会按时缴纳租金与税赋。

    如此一来, 贵族得了好处,平民也可就近采买物品, 自然皆大欢喜。

    于是息烽城坐拥了东南两大商贸区。

    东面做的是贵族生意,布庄茶坊,宣纸玉器,无不华美精致,价格高昂,曛漠的王公子弟向来对此趋之若鹜。南面做的是平民生意,只有早市和晚市,货物的品质不高,但讲究一个新奇便宜,也是颇有趣味的地方。

    更有意思的是,两处街面虽风格迥异,却也并不是壁垒分明,完全水火不容。

    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便可结成联盟。所以在息烽城的东南角,形成了一块特殊的地域,这里鱼龙混杂,有积压难售的名贵器物可以贱价捡漏,当然也不乏以次充好的仿冒制品,专坑有钱没眼光的冤大头。

    清晨,城南逐渐热闹起来,再过一会儿,早市就要开张了。

    一个穿着稷夏服饰的老人来到东南角,寻了处不起眼的角落,支了个简易的地摊,破布幌子上书“神医看诊”。

    他须发皆白,穿着右衽的山灰色褒衣大袖,乍看像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所做又是悬壶济世的善举,按理说该是受人敬仰信任的。但不知为何,他浑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与我何干的气势,加上自诩“神医”的招牌,看着越发像个江湖骗子。

    有路过的人细看他面容,也不是想象中那般慈眉善目。除了长发和胡须白得显眼,感觉似乎上了年纪,脸上手上都细滑光洁,没有皱纹也没有暗斑,剑眉星目中反倒透出凛冽之感。这样一个充满矛盾之人,实在很难招揽到愿意找他看诊的病患。

    其实这已是他摆摊看诊的第七天了,迄今为止,只有一个摔伤膝盖的小孩和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鬼光顾过他的摊子,都谈不上什么疑难杂症,就是个清理包扎和开醒酒方子的活儿,治好了也没传出去什么名声。

    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来这儿摆摊,闲着没事就撑着脑袋打盹发呆,看那模样,挣不挣钱也没什么关系。

    直到今天,终于有人认出了他。

    那是个年逾五旬的稷夏行商,自己有着精湛的木工手艺,便做了些灵活精巧的机关玩具带来曛漠贩卖,顺道接一些贵族的建造活计,赚来的银钱再换些香料和琉璃器皿带回稷夏,转手就能卖出翻几番的价格。

    而他曾经在老家的一场瘟疫中见过这位大夫。

    当时他母亲已染病西去,妻儿纷纷倒下,他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只能拖着病体四处求医。镇上的医馆全都关了门,眼看全家救治无望,村里忽然传出有神医济世。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求助,见到了此人,也挽救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没记错的话,也是这位大夫看过他的木工手艺后说,屈居一隅可惜了,若有志向,不妨去外头闯荡一番,他这才想办法搭上西行的商队,做上了如今的生意。现下全家衣食无忧,过上了颇为富足的日子,可说皆是拜此人所赐。

    他乡遇恩人,行商脱口而出:“这不是简神医吗?”

    说完他自己却犯起了嘀咕,那场瘟疫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简神医就长这副模样,如今还长这副模样,像是丝毫没有变过,这得是多少高龄了?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或许神医自有延年益寿之法,这等善人,当然是活得越久越好。

    这行商在息烽城是老面孔了,人脉广,信誉好,他这么一喊,旁人便找他打听起了这位大夫的来历。听完他的讲述,众人纷纷反省自己误会了这位老人家,不过是眼神凶了点,看着不大和气,就错把神医当成了骗子。

    如此,简生观的摊子前终于有人来看诊了。

    他淡淡瞥了未离去的行商一眼,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什么都没说。

    ***

    一名女子坐在了摊子前,红纱覆面,身上也披着厚厚的纱巾,两手忍不住在胳膊和脖颈上抓挠,用曛漠话急问:“神医,你快帮我看看怎么回事吧。”

    那行商怕简生观听不懂,正要给他翻译,却见他以一口流利的曛漠话回复:“纱巾揭开我看看,手腕放这儿,我搭个脉。”

    行商诧异:“简神医,您会说胡语?”

    简生观又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走吧,不要打扰我给人看病。”

    看他的确不需要自己帮忙,行商便安心离开,临走前从货箱里取出一个木质机关盒,放到他手边:“解闷的小玩具,不成敬意,多谢您当年救命之恩。”

    简生观“嗯”了一声,专心看诊。

    女子身上生着大片大片的白团和红疹,奇痒难耐,好几处都被她挠破了,流出微黄的脓水。她去瞧了两位曛漠大夫了,开了药方外敷内服,还放了血,折腾了好几天,依旧毫无起色,眼见着再不好转,怕是要破相了。

    简生观问:“症状持续几日了?”

    女子道:“八天了。”

    简生观皱眉沉吟:“唔……来得太迟了。”

    女子如遭雷击,当即落下泪来:“什么?治、治不好了吗?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死啊呜呜呜,更不想死得这么难看呜呜呜呜……”

    简生观道:“太迟了,本来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的,只要把引发风团疹子的东西隔绝开就行,现在必须闭门三日不见风,泡药浴,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我不想……嗯?啊?”女子愣住了,“什么?”

    “你近来吃过什么以前没吃过的,碰过什么以前没碰过的?”

    “我、我我……我想想……”女子努力回忆了下,“好像也没什么,吃的都是平常吃的那些,就是阿格泰送了我一盒稷夏的香粉,那味道真是太好闻了,说是一个叫江南的地方,水里开的花做成的……”

    “嗯,把它扔了,以后都别碰了。”简生观写了个方子递给她,“都是息烽城能买到的药,放浴桶里泡澡,三天就好。”

    “这……这就行了?”

    “你还想怎么样?”

    “那个,神医,我可以不扔吗?好歹是阿格泰送我的礼物,我想留着可以吗?就放在盒子里,我保证以后都不用了。”女子询问。

    “不行。”简生观道,“只要放在家里,就会有气味逸散,不想死就扔了。”

    “好、好吧……”

    “你的情郎要是问起,就说难道比起最本真的你,稷夏江南的花香更令人着迷吗?”简生观面无表情地说,“这样他就没空管那盒香粉去哪了,懂了吗?”

    “懂了!我懂了!”女子拿上药方,欢天喜地说,“多谢!不愧是神医!”

    之后简生观在曛漠名声大噪,传言这位神医不仅治病,还能治心。

    而且他不仅会说曛漠话,西域各部族的语言他全都精通,看病患一阵见血,开方子药到病除,那股生人勿进、与我何干的气势,更增添了他世外高人的声望。

    有人崇敬地问他:“您一把年纪了,从稷夏国远道而来,穿越了苍茫荒凉的莫贺延碛,途径积吾、犹然、勾昌、撒罕,终于来到曛漠的息烽城,就是为了治病救人,普度众生吗?”

    简生观回答:“不是,我是为了收徒。”

    “收徒?简神医若想收徒,肯定有许多人排着队拜师吧?”

    “我只收我想收的徒弟。”

    “您想收的徒弟是谁?找到他了吗?”

    “快了。”简生观说,“他是个将死之人。”

    ***

    数日后,艳阳高照,哪怕是早市,都热得让人发晕。

    一个病人坐到简生观摊前,揉着额角说:“听说你是神医,帮我看看吧,我的头好晕,我的眼前真真发黑,又有好多闪耀的星星。”

    简生观翻了他的眼皮,看了舌苔,把了脉,说道:“暑热入体,需要清热降火,开个药方给你,回去按时喝药,回家休息静养。”

    病人却道:“不,不行,我不能在家休养,圣教开坛祭祀七日,这才第三日,我怎能窝在家中,不去受戒听训?这万万不可荒废啊!”

    简生观顿了顿:“你是烈阳教的教徒?”

    病人怒道:“是索伊德教!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外邦人,不要篡改圣教名讳!”

    “哦,那就只喝药,休不休息随便你。”简生观继续开方子。

    “慢着,”病人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异教徒?我不喝异教徒给的药。”

    简生观看着他:“你是不是想死?”

    病人嗫嚅:“我不想死……只要我诚心供奉,大金乌神定会赐我福泽……”

    简生观停笔,对他说:“行,那就这样,你去受戒听训的时候,就坐在祭坛的西侧,额头和背后各贴几片切开的芦荟。祭坛每日会赐予信徒消灾解厄的天旭草,你拿到天旭草之后,不要佩戴在身上,回家泡水灌下六大碗,等开坛结束,你就好了。”

    病人勉强满意,付了诊金:“嗯,这样还不错,我试试吧。”

    之后的病人来自积吾,不是烈阳教的教徒,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疗法?真的能起效吗?”

    简生观道:“每日开坛都在上午,他坐在祭坛西侧,有高台遮挡,就晒不到阳光;芦荟本就清热解暑,贴个几片降温补水,撑不住了还能嚼两口;至于天旭草,里面有些盐分,让他泡泡水,多喝点,没坏处。”

    “原来如此,坚持到开坛结束,他就能好了。”

    “不一定。”简生观坦言,“能不能挺得过,就看他自己了。挺过去了,就是他的诚心打动了大金乌神,赐福与他;没挺过去,就是大金乌神嫌他诚心不足,降下神罚。横竖与我没有关系,反正他不肯让我医治。”

    “……”

    正说着,城东那边传来一阵欢呼骚动。

    简生观悠然地收了摊,对后面排队的人道:“太热了,今日不看诊了,回去吧。”

    众人散去,那边的骚动也越来越近。

    只见一座华丽轿辇行进而来,战象开道,前簇后拥,几乎占据了大半条街,绣金的帷幔层层叠叠,遮蔽了毒辣的阳光,也遮蔽了辇上主人的面容。

    只能看见他身披靛蓝绫罗,胸怀半敞,露出小麦色的肌肤。

    半曲着一条腿,手臂搭在膝上,半臂金镯随着轿辇前进轻轻晃动,连带着三枚指环上的宝石,红如鸽血,绿似松映,蓝若晴天,共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仆从跪在一边,给他奉上加了冰块的果浆。

    极致的豪奢,衬着那个慵懒的人影,缓缓路过简生观的面前。

    他等的徒弟,终于出现了。

    第38章 恶鬼

    曛漠的阶级制度十分森严, 王族现身,平民须得下跪俯首, 不可在近处观瞻尊贵者的容颜,而被视为低贱和不洁之人的奴隶,就连恭迎朝拜的资格都没有,必须远远地回避,绝对不能与尊贵者朝向。

    简生观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入乡随俗。

    于是在瞥了一眼轿辇之后,他便跪伏在人群中,等这支队伍完全通过, 而后站起身, 与看热闹的外圈平民一起,跟在轿辇后面, 前往位于息烽城中心的祭坛。

    轿辇在万众簇拥下抵达了祭坛。

    身披白底金纹教袍的长老亲自迎接了那人。

    他左手虚握, 拇指与其余四指相接成圆,在额头轻碰一下, 继而笑道:“沙依格德殿下, 承蒙您的信仰与厚爱, 愿大金乌神永远庇佑您。”

    一把低沉而惫懒的嗓音传来:“亚摩登长老不必多礼, 八千卡撒亚的黄金聊表歉意, 愿大金乌神别被我气得吝啬神光。”

    似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亚摩登长老的神情略微一僵,尴尬道:“聚光池已重新修葺洗刷,圣水依旧光耀无瑕, 有劳殿下挂怀。”

    沙依格德放肆大笑:“那就好,那就好啊, 看来亵渎神明也可以被轻易原谅。”

    亚摩登:“……”

    仆从垒好三层阶梯脚踏,铺好织金毛毯,沙依格德这才撩起帷幔,步下轿辇。

    祭坛下的教徒与远处的民众再度跪伏,他们没有听见祭坛上的对话,只觉得王储殿下闪耀夺目,仿佛沐浴神光而来。

    沙依格德迈下最后一级脚踏,却突然腿软:“哎哟!”

    为了维持平衡,他下意识地抓住了亚摩登的袍袖,直把他扯得衣领歪斜,露出半边内衫。

    突然被搞得衣冠不整,亚摩登急忙整理仪容,以维持宣教长老的威严。

    沙依格德站立不稳,又踉跄了两步,身旁的仆从赶紧上前搀扶,避免了当众摔倒的场面。

    “哈哈哈哈。”把这场混乱当成乐子,这位王储随意解释,“坐太久了,腿麻了,这日光也太毒辣了,亚摩登长老,你知道的,我身体向来虚弱,经不得暴晒。”

    “嗯,嗯……”以烈阳为神恩的教徒,公然嫌弃日光毒辣,亚摩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视线扫过祭坛下跪了一大片的人群,沙依格德以左手握圏贴额,行了一个圣教的礼,随即摊手示意:“行了,都免礼吧。”

    众人起身。

    今日的祭祀正式开始。

    ***

    在亚摩登长老的主持下,六名教徒将晶莹剔透的制烈阳辉印搬至祭坛中央,阳光倾泻在琉璃之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所有教众以左手握圏贴额,赞颂大金乌神。

    手执烈阳权杖,亚摩登长老朗声宣讲教义:“我们须知,宇宙的原初有两位神明,大金乌神阿胡拉玛与黑暗之神安格拉曼。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包括六大善神与生灵万物,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包括六大恶神与无间炼狱。在最终的决战中,大金乌神战胜了黑暗之神,于是有了宁和的人间……”

    简生观眼神还行,能大致看出自己要收的徒弟长什么样。线条分明的轮廓,翠绿色的眼眸,深棕色的半长卷发,高挺的鼻梁与纤薄的唇,共同构成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让那些极尽华丽的饰物点缀在他身上,却半点不显庸俗突兀,反而相得益彰。

    不错,收了这个徒弟,自己应当衣食无忧了。

    亚摩登长老继续唱诵:“然而黑暗之神始终不曾放弃反扑的机会,他派出万千恶鬼,栖息在世间寻找寄主。恶鬼让人心神动摇,败坏道德,与善作对,它们企图破坏这完美的平衡。但我们无需惧怕,只要时刻保持善良,崇尚光明,发自内心地敬仰大金乌神,阿胡拉玛定会赐予我们祝福,让我们抵御无尽的黑暗……”

    简生观周围大多是外邦客商,或者尚未加入索伊德教的平民,大家只是图个热闹,说起话来也不拘束。

    他身旁的撒罕男子指了指祭坛上的沙依格德,对朋友介绍道:“看见了吗?他就是那位恶鬼缠身的王储。”

    朋友难以置信:“怎么会?那位殿下看起来那么……”

    “长得好有什么用?可别被他的外表骗了!”撒罕男子道,“烈阳教的教众都知道,这位王储经常不尊教义,做出亵渎神明的事,只是碍于他身份高贵,都被暗地里压了下来,就连圣教长老也是敢怒不敢言。”

    “他做出了什么亵渎神明的事?”朋友好奇地问。

    “这个么……都说了被暗地里压下去了,怎么可能传扬出来,曛漠王族和烈阳教都是要面子的嘛。只听说他性情变化无常,恶鬼显相的时候,就会做出疯癫暴虐之事。”

    “都是听说来的,具体什么事也没人知晓,或许没有多么严重呢?又或许是别人中伤他的谣言呢?我看他不像个坏人。”那朋友说。

    “哎呀,你就是被他那张脸迷惑了!”撒罕男子气愤。

    仗着语言天赋,简生观听懂了这番讨论。

    其实他也听到了祭坛上亚摩登长老与沙依格德的对话,只不知那位王储究竟对聚光池和圣水做了什么,赔了八千卡撒亚黄金才堵住了教会的嘴。

    正琢磨着,祭祀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亚摩登长老宣布,由沙依格德给新入教的六名教徒绶带。

    ***

    索伊德教的授带仪式并不复杂,通常由德高望重的资深教徒执行。

    资深教徒将圣水清洗过的纯白腰带授予新入教的信徒,信徒向着烈阳辉印祈祷,给自己系上三匝腰带,象征着在思、言、行方面做到至善,并且始终保留佩戴此腰带。今后每天三次祈祷,分别在日出、正午和日落,教徒须洗净脸、手和脚,解开腰带捧在手中,眼望供奉的烈阳辉印,虔诚祷祝。

    此时沙依格德神情肃穆,从亚摩登长老手中接过纯白腰带,授予第一位信徒。

    信徒左手握圈,轻碰额头,然后双手接过腰带,向着祭坛中央的烈阳辉印祈祷,再起身在自己身上绕过三匝,系上腰带。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得不说,沙依格德在正经做事的时候,浑身莫名散发着高贵神圣的气息,若不是有关他恶鬼缠身的传言甚嚣尘上,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的。

    撒罕男子的朋友感叹:“曛漠王族的美貌真是名不虚传,能得到这样的王储亲自授予腰带,是何等殊荣啊,我现在加入烈阳教还来得及吗?”

    旁边的撒罕男子撇了撇嘴:“嘁,美貌的奴隶!空有一张漂亮脸蛋,谁不知道这位王储体弱多病,像他这样的,多半不会有健康强壮的子嗣,在我们撒罕可不吃香。”

    “他有什么样的子嗣,跟我有什么关系?”

    “等你见过他的真面目,就不会……”

    两人正拌着嘴,祭坛上突然发生骚动。

    简生观凝神望去,只见沙依格德在给最后一名信徒绶带时,突然发狂,竟是用腰带狠狠勒住那人的脖颈,眼神凶狠,口中大喝道:“去死吧!自诩向善的爪牙,你们只配在阴暗肮脏处爬行,永堕无间炼狱!”

    台下教众顿时惊呼:“恶、恶鬼!是恶鬼附到殿下身上了!”

    短暂怔愣之后,祭坛上的教徒顾不得尊卑有别,赶紧上前拉开沙依格德,解救了那最后一名信徒,可怜那人被勒的直翻白眼,跪在台上不住呛咳。

    沙依格德并未就此平复,他骤然变得力大无穷,几下搡开抓着自己的教徒,冲向祭坛中央的烈阳辉印,将它高高举起,一旦有人试图靠近,他便要把琉璃制成的辉印砸过去。被教会的圣物威胁,一时间竟无人敢轻举妄动,只能在五步之外盘桓。

    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大片乌云,遮蔽了耀目的太阳。

    人群更加恐慌了。

    “是恶鬼,真的是恶鬼……”

    “如此藐视神明,阿胡拉玛定会降下神罚!”

    “难怪沙依格德殿下之前亵渎聚光池,原来是恶鬼控制了他……”

    “你知道内情?他做了什么?”

    “别、别问我,我也不清楚啊!”

    “上次是聚光池,这次是琉璃辉印吗?”

    “疯了,殿下疯了……”

    撒罕男子的朋友无比震惊:“怎、怎么会这样?”

    终于逮到机会,撒罕男子忙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沙依格德殿下真的被恶鬼缠身了!”

    朋友难以置信地说:“就连恶鬼也垂涎殿下的美貌吗?”

    撒罕男子:“……”

    他们没有注意到,原先安静站在身边的白发老人已不见了踪影。

    ***

    事态持续恶化。

    当乌云完全遮蔽这里的阳光时,沙依格德朗声大笑,将高举过头顶的烈阳辉印狠狠砸到了祭坛之下。

    哗啦一声脆响,琉璃碎了满地。

    最前方的虔诚教徒已被这场面吓得怔住了。

    亚摩登痛心疾首:“殿下!快住手!攻击信徒,毁坏辉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沙依格德回过身来,面向他,脸上带着桀骜的笑容:“就差烈阳权杖了……”

    眼看这位被恶鬼操控的王储就要来抢夺权杖,亚摩登长老当即下令,让十数名高阶教徒出手,合力制服他。

    沙依格德双拳难敌四手,终于被拉住手脚,固定在祭坛上。

    亚摩登手执烈阳权杖,立于状若疯癫的沙依格德身后,左手握圈贴额,口中念诵驱恶咒语,片刻后扬起权杖,朝着沙依格德后背敲去。

    一下!两下!三下!

    沙依格德痛得挣扎怒吼:“放肆!尔等胆敢对王族不敬!”

    这都没晕?

    就算驱恶没有奏效,敲打也该奏效了吧?这位殿下不是向来气虚体弱吗?

    亚摩登也没了办法,总不能真的对王储下狠手吧?

    正当僵持不下之时,一个稷夏装束的白发老人出现在祭坛之上。

    他说:“我来试试吧。”

    第39章 关押

    在沙依格德举着琉璃辉印要砸的时候, 简生观挤过拥挤的人群,绕到后方, 两手攀着栏杆,艰难地爬上了祭坛。

    混乱中,有两名高阶教徒发现了他,大声喝止,意图将他这个异教徒驱逐出去,奈何简生观老当益壮,以极为灵活的身法躲过了他们的捕捉。在祭坛上奔逃了三圈之后,随着沙依格德被按住,所有人安静下来, 亚摩登长老开始施以杖责, 而简生观也终于站到了他们面前。

    此时亚摩登高抬权杖,继续敲也不是, 不敲也不是。

    简生观适时发声:“我来试试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他, 神情中透露着同样的含义:你谁啊?

    乌云依旧遮天蔽日。

    沙依格德被打断了片刻,继续挣扎怒吼:“放开我!你们这群低贱的、卑劣的猪猡!黑暗终会降临于此!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亚摩登回过神来, 对简生观呵斥:“异教徒无权插手!速速离去!”

    眼看其余高阶教徒聚拢过来, 简生观果断架起委顿在旁的最后一名信徒, 从他脖子上解下纯白腰带, 朝着亚摩登权杖顶端的烈阳辉印, 左手握圈, 迅速行了贴额礼,然后不由分说地在自己腰上缠绕三匝。

    仪式完毕。

    他说:“现在好了,我不是异教徒了, 让我给他看看。”

    围观众人:“???”

    沙依格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高阶教徒怔住了,他们询问亚摩登:“长老, 这……”

    亚摩登犹豫了下,见狂暴中的沙依格德也被搞蒙了,觉得这样也不失为一个破局的办法,便道:“既如此,且听听你有什么话说吧。”

    ***

    简生观毫无负担地以教徒口吻说:“殿下被邪祟缠身,恶鬼显相,以致心智失常,眼下暗影遮天,烈阳疲弊,并不是驱恶除鬼的绝佳时机,倒不如想办法唤醒殿下自身信念,以王族之威克制抵御黑暗之神的诱惑,或许能有一线转机。”

    亚摩登道:“你有何办法?”

    闻言,沙依格德再度发起了狂:“哪里来的宵小之辈,胆敢口出狂言,挑衅与我!”

    简生观不搭理他,走到祭坛一侧,取了几根用于发放给教徒们的旭日草,在手中捻了捻,又从袍袖中掏出一根线香,引祭坛燃灯之火点燃线香,再用线香灼烧旭日草。渐渐地,旭日草被揉捻过的草叶和草籽焚起青烟。

    简生观道:“亚摩登长老,请让我用旭日草在殿下鼻端熏上一熏。”

    亚摩登放下权杖,让开位置:“好。”

    沙依格德岂肯乖乖就范,当即使出全力挣扎,竟是一下搡开了四名高阶教徒,接着冲向简生观:“哪里来的无礼老头,我熏你个……”

    简生观手执点燃的旭日草,边后退边在身前画符,青烟在空中绘出繁复纹样。

    有高阶教徒探问:“长老,那是什么咒术?”

    亚摩登:“……”怎么觉得那不是索伊德教的咒文图案,更像是稷夏典籍中流传而来的道教符箓?或者是信手乱画的吧?

    他没有回答,只表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高阶教徒恍然:“这新晋教徒定是大金乌神降下的使者!”

    就在沙依格德即将抓住简生观手腕时,由于他跑动幅度太大,靛蓝色长袍已被高阶教徒拉拽得松垮下来,下摆拖至脚下。他着急上前抓人,不慎踩到袍脚,竟是在祭坛上结结实实绊了一跤,哐当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简生观逮住机会,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掀翻沙依格德——

    骑在了他身上。

    亚摩登:“……”

    围观众人:“!!!”

    沙依格德疯狂摆头,闪躲着简生观手里熏得呛人的烟气:“放肆!我要命人砍了你的手脚!罚你去做最肮脏低贱的奴隶……唔咳咳咳……”

    简生观不为所动,见烟气不够浓郁,将燃烧的旭日草凑到自己面前,深吸一口,而后双手掰正沙依格德的脑袋,对着他喷出一口悠长袅袅、避无可避的醒神之烟。

    在剧烈的呛咳之后,沙依格德似是脱了力,不再狂躁暴虐,只仰躺在地,疲倦地眨着眼。

    ***

    雨滴落了下来。

    曛漠少雨,百姓大多没做什么准备,顷刻间纷纷散去,寻找避雨的地方。

    唯余索伊德教的教徒们还围在祭坛下。

    亚摩登松了口气,朗声道:“殿下清醒过来了。”

    简生观起身,随手丢弃了被雨水熄灭的旭日草,垂眸看着他,轻声说:“殿下,我驯服了你身上的恶鬼。”

    微卷的碎发沾湿,零落在沙依格德深邃的眉骨上,翠绿色的瞳孔迟钝地转向简生观,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我为什么要被一个老头……”

    话未说完,便彻底晕了过去。

    闹剧终于落幕。

    沙依格德被仆从架起,在教徒的协助下,平稳地抬进了轿辇中。仆从取来绒毯,诚惶诚恐地为他擦净身上的汗水和雨水,轻轻呼唤着“殿下”。

    但他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迟迟没有醒来。

    简生观走上前,正要说话,却听骑在战象上的王子侍卫突然下令:“抓住那个不敬王族、举止狂妄的外邦人,即刻下狱,等候发落!”

    被数根长矛锁住,简生观看向那两个高高在上的侍卫,心说你们刚刚上哪儿去了,就在那儿看戏吗?这会儿倒是动起来了。

    亚摩登长老还算说了句公道话:“这位……这位新晋教徒,想来也是救人心切,情急之下难免失了分寸,还请看在圣教的面子上……”

    那侍卫强硬道:“王族事务与圣教无关,请长老切莫插手!”

    于是亚摩登也只好闭嘴。

    简生观就这样被带去王宫地牢,关押起来。

    ***

    沙依格德被安顿在自己豪华的寝殿中,依旧昏迷不醒。

    简生观被囚禁在阴暗的地牢中,正在定罪。

    身穿猩红长袍的治安官敲了敲芦苇笔:“所以说,这个老头的罪名是谋害王储?”

    侍卫摆摆手,无所谓地说:“谋害王储,造反叛乱,随便吧,大人看着办就行,不过是区区平民罢了,斩首和石刑有区别吗?”

    治安官翻看了从简生观身上搜来的物品,皱眉道:“他是稷夏人,这是他的过所,上面有稷夏各城的印鉴,还有积吾、犹然、勾昌、撒罕的通关标记,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要我怎么查办?若是一不小心引发国战,你我怎么去跟陛下交代!”

    侍卫茫然:“这么麻烦么?看不出来啊,这老头还挺能折腾的,穿过莫贺延碛,千里迢迢跑来我们曛漠谋害王储。”

    治安官给搞得头疼:“先问问他是做什么的吧。”

    简生观戴着脚镣,安静地坐在牢房中。

    治安官问:“你从哪儿来?”

    简生观回答:“过所上写了,稷夏,清琼山,多罗阁。”

    治安官又问:“多罗阁是什么地方?是你们稷夏的什么官署?”

    “不是官署,只是一处居所。”

    “你们听说过吗?”治安官问侍卫。

    “没听说过。”侍卫摇头。

    “在山上……是道观吗?听说稷夏多有修道之人,看你这模样,跟那些四处游历的道长方士颇为相像。我在犹然见过一个卖丹药符水的,说是包治百病。”

    “可以这么说罢,我也会治病。”

    “你也卖丹药符水?”

    “不卖,我是神医,神医不搞这些。”

    “怎么又是神医了?你到底是不是道士?”治安官越发晕乎,询问侍卫,“他怎么回事?外邦异教徒?踢了圣教的场子?”

    “不,他先前在祭坛上入教了。”

    “入教了?”治安官抓狂,“处置教徒要知会圣教长老的!你们到底抓回来一个什么人?”

    “总之他骑在王储身上,我们就把他抓来了。”侍卫说。

    “一个老头要骑王储,你们做侍卫的阻止不了吗!”

    “……”侍卫沉默不语。

    似乎想到什么,治安官神色一敛,不再纠结此事。

    但简生观的身份复杂,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索性撂了挑子:“算了,先关在这儿吧,等殿下醒了由他自己定夺!”

    这样一来,出了事也不用他担责了。

    ***

    简生观在牢里住了三天,每天只有几口水和一块饼吃。

    他就坐在那里,鹤发银须,自有一番仙风道骨。

    这天傍晚,醒来的沙依格德总算想起了这么一个大胆狂徒,质问侍卫后,气势汹汹地赶来地牢,撞见的就是这般泰然自若的景象。

    他一身珠光璀璨,对比简生观的极致朴素,两人如同相隔万里的霞光与浮云,却被聚拢在了狭小的地牢中,一站一坐,一怒一静。

    沙依格德居高临下,蔑然地看着他问:“你是何人?”

    简生观给出了更明确的答案。

    他说:“我是神医,不远万里前来找你,为了治好你的病。”

    沙依格德轻笑出声:“我的病?你是说寄宿在我体内的恶鬼吗?这是圣教长老的事吧,轮得到你这个外邦老头来治?”

    “恶鬼附体什么的,不过是殿下的托词而已。”

    “托词?呵,果然是个异教徒,你不驱除纠缠我的恶鬼,又要如何治好我的病?”

    “你身上的毒素已入骨髓,再不医治,很快就要死了。”

    沙依格德眸光一凛:“你……”

    简生观淡淡道:“我可以为你解毒,然后——帮你驱除真正的恶鬼。”

    第40章 收奴

    沙依格德审视着面前的稷夏老人:“你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简生观说:“在祭坛上我给你下把过脉, 看过你的瞳孔舌苔,应当是中了蜥毒, 取自勾昌国特有的青腹隐瘤蜥。”

    沙依格德皱眉:“你什么时候偶给我把过脉,还看过我瞳孔舌苔?我怎么没有印象?”

    简生观:“你不是发狂然后被我熏晕了吗?”

    屈辱的记忆再次袭来,沙依格德高傲地说:“差点忘了你的胆大妄为。未经允许触碰王族身躯,意图不轨,该把你的两只手都给剁了!”

    简生观反问:“我手没了谁给你解毒?”

    沙依格德噎住:“……暂且听听你要如何给自己脱罪,我身上的毒岂是那么好解的。”

    简生观道:“青腹隐瘤蜥的毒液十分特殊,服用微量会让人神清气爽,但若积少成多,便会让人产生幻觉, 进而疯癫躁狂, 到你这个地步……”

    “多说无用,只要告诉我, 你有办法救我吗?”沙依格德打断他。

    “自然是有的, 不过颇为耗时。”

    “我说的是彻底根治,不是缓解症状。”沙依格德强调, “休想诓骗于我!”

    “看来殿下是被别人骗过?”简生观揣测, “是不是给你开了药方, 症状立即得以缓解, 但之后依旧毒发, 甚至越来越频繁?”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殿下只要相信, 我真的是来救你的。”简生观淡然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沙依格德觉得自己在这个老头面前莫名失去了尊贵与威严,总是没几句话就被打压了气势。不过没关系, 他想,反正自己命不久矣, 最差就是死得更快罢了,信他一下无妨。他可以留这个老头在身边,治病之余,说不定还有其他利用价值。

    毕竟是从稷夏来的……

    想到这里,沙依格德道:“好吧,既然你声称自己有如此能耐,我便暂且赦免你的罪,允许你成为我的奴隶。”

    “……”简生观以为自己听错了,“允许我什么?”

    “成为我的奴隶。”

    “我好好一个稷夏神医,千里迢迢来救你的命,为什么要当奴隶?”简生观质问。

    “不做我的奴隶,凭你犯下的罪行,有什么资格留在我身边?”沙依格德质问。

    两人鸡同鸭讲,根本谈不拢。

    简生观的计划也被打乱了:“你等等,我们再捋一下……”

    沙依格德强硬地说:“就这么定了,奴隶,我一会儿让治安官放你出来。曛漠的奴隶也分等级,像掮尸者和清污者那样的,因为太过不洁,压根就不能出现在我等贵族眼前,而你算是幸运的,能成为王储的奴隶,你当心怀感激,好好侍奉我。”

    说着他叹了口气,“就是年纪太大了些,也不知还能苟活几日,看上去不大中用,重活干不了,送出去估计也没人要。”

    简生观站起身,振了振袍袖:“我是来收徒的,我要当你师父。”

    “……”沙依格德也以为自己听错了,停顿之后大笑不止,“你在做什么梦?要当我师父?就你?老头,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你不愿拜师?”

    “清醒一点,如果我现在留你在这儿,明天他们就会对你处以石刑。”沙依格德恢复傲慢的神态,“而我是来收奴的,我要做你的主人。”

    ***

    最后他们也没达成一致意见。

    简生观坚持要收王储当徒弟,沙依格德坚持要收神医当奴隶,鉴于两国的文化壁垒,两人谁也没有认可对方的说法。但治安官并不在意这些,他成功把这个身份复杂的稷夏人移交给了王子殿下,此后的一切责任都与他无关了。

    回到王储寝宫,沙依格德屏退了所有仆从,只留下了简生观。

    他张开双臂。

    简生观坐到铺着绒毯的矮榻上休息,给自己倒了杯果浆解渴。牢里的地面实在太硬,饼也太干了不好吃,他虽不甚在意,却也不喜欢受难吃苦。

    沙依格德:“……”

    等了一会儿,手臂举酸了,见这人完全没有反应,他只好自己脱下外袍,随手丢在地上,等仆从们稍后来收拾。

    罢了,外邦奴隶不守规矩,后面再慢慢教吧。

    沙依格德坐到矮榻的另一端,也给自己倒了杯果浆,加了两块碎冰,细细品着。

    他这才放松下来:“地牢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现在我们再聊聊我的病情吧。”

    简生观点点头,履行起了医者的职责,问道:“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下毒的?”

    沙依格德道:“约莫是六年前,但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楚。”他努力回忆,“或许是在父王生辰的夜宴上,或许是在勾昌使者的议事桌上……你说得很对,微凉的隐瘤蜥毒只会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没有任何不适,所以刚开始我自己也没有发现。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看见许多丑陋狰狞的恶鬼堵住了我的去路,我非常恐惧,也非常愤怒,当即与他们搏斗在一起。但它们实在太多了,杀掉一个,又冒出来许多,我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他们,用刀砍,用石块砸,用火烧,最终还是被它们扑倒在地,它们朝我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扯碎我,吞食我。

    “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些恶鬼都是幻觉,但我的所作所为却是真的,我身在圣教中,砍伤了教徒,砸毁了祭坛,还差点烧毁重要的经卷。”

    简生观确认:“那是你第一次出现幻觉?”

    沙依格德回答:“不,那是我第一次发狂。在那之前,幻觉已经纠缠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最早是什么时候我已忘了,只记得那些恶鬼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猖獗。”

    简生观道:“手伸出来,我给你再把一下脉。”

    沙依格德依言放上手腕,沾着冰水的指尖轻轻按住脉门,竟让他觉得十分安心,似乎本能地相信,这个人不会坑害自己。

    等候诊脉期间,他注意到了这人的眉眼与手背,下意识地说:“你……怎么没有皱纹?”

    简生观坦然地说:“我是神医,保养得宜不是应当的吗?”

    “世上真有容颜永驻之法,我也想试试。”

    “想学的话,拜我为师。”

    “……”

    诊完脉,简生观又喝了一杯果浆,说道:“勾昌国的青腹隐瘤蜥常常与赤羽草伴生,啃食赤羽草可让隐瘤蜥呈醉酒昏睡之态。我观殿下的症状,似乎已服用赤羽草很久了?这是何时被人诓骗的?”

    提及此事,沙依格德不免忿然:“三年前,我的幻觉和发狂症状再度加重,从前服用的镇定汤药已完全失去了效用,父王便为我招募名医,寻求治病之法。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民间传出了我被恶鬼缠身的流言,为了避免发狂惹出祸端,我把自己关在了圣教的戒律堂中。

    “重赏之下,有一名犹然人献出灵药,说是用赤羽草提炼而成,加入了其他百余种药物,能够宁心静气,驱恶除魔。此人在父王和圣教长老面前承诺,只要在我发狂时让我吃下灵药,便能即刻见效,若有虚言,甘愿承受一切责罚。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们在我发狂的时候,给我强行喂下了他的灵药。正如那人所说,果然立刻就有了效果,我恢复如常,神智清明,似乎是好了。于是那人留下炼制灵药的方子,得了重赏,就这么逃走了。”

    简生观道:“殊不知赤羽草只能暂时抑制狂躁之症,却对毒性有着加强的作用,会导致你毒发间隔越来越短,幻觉与狂躁越来越严重。”

    沙依格德气得锤了下软榻:“正是如此,如今想来,那犹然人定是受人指使,医治我是假,来催我的命才是真!”

    “我知道了。”简生观心中有了计较。

    “什么叫你知道了?”沙依格德急问,“我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打算怎么医治?我听说稷夏医道了得,有针灸刮骨,推宫换血之法,你是要用哪种?”

    “那些都对你没用。”简生观说,“据我推算,你还有不到半年的寿命,半年后,你会由极度亢奋转变为萎靡不振,渐渐无法行动、无法进食、无法言语,直至死亡。”

    “当真只剩下半年了……”沙依格德不禁黯然。

    “所以,我们还有很充足的时间,眼下先不急着医治吧。”

    “充足?六个月很充足吗?”

    简生观不慌不忙地说:“我看殿下那日在祭坛上的所为,分明还有其他的事情想要去做,似乎也没记着要医治?”

    沙依格德道:“我那日毒发,众目睽睽之下失去神智,大闹圣教典仪,亵渎烈阳辉印,足可见中毒至深,堂堂王储的性命都不保了,还能做什么事?”

    简生观直言:“可殿下那并不是毒发,而是装疯啊。”

    “你……你如何得知?”

    “我骑到你身上的时候就知道了。”简生观说,“你踩到袍脚摔倒在我面前,便是想让我配合你演完这一出戏。你的计划中本没有我,但我偶然间成了你的助力。”

    “一派胡言!我已经够疯了,为何还要装疯!”

    “因为殿下你还没有放弃。”简生观戳破他的谎言,“你想最后搏一把,在仅剩的时限里,去往稷夏,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沙依格德瞪大了眼,这回他是真的被吓住了。

    恍惚间他意识到,这个老头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

    简生观说:“所以,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