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071
谢冰柔自然知晓这只是魏宇严自己一厢情愿, 昭华公主并无此念。
昭华公主面颊一红,亦厉声说道:“魏侯为何竟有如此痴念。”
她这样年轻,这样自负,韩芸眼底深处却有一缕冰冷的憎恶。
她喃喃说道:“公主, 芸娘出身寒微, 不配跟你争。若非魏侯走上邪道, 我宁可自己死了,也愿意让位使你做这个正妻。”
韩芸每说一句话, 昭华公主的尴尬就多一分。昭华公主有些烦躁,心忖为何韩芸好似听不懂自己的话, 她本不会折身去争区区魏宇严。
韩芸说到此处, 蓦然哇的一声, 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鲜血喷溅在韩芸衣襟之上,点点烟烟,宛若桃花, 煞是艳丽。
谁都看出韩芸油尽灯枯,快要活不成了。
昭华公主倒不知为何是好,此刻她为自己辩白,但凡辩白的语气重一些,就好似在欺辱韩芸。
楼医女亦匆匆上前, 用手帕擦去韩芸唇角血污, 将一片参片递上去,让韩芸放在舌底。
元后沉沉的嗓音方才传来:“韩娘子, 你如此指责魏侯行差踏错, 刺杀朝廷重臣, 犯下重罪,可有什么真凭实据?总不能因为府上一些争风吃醋之事, 就污蔑自己夫君。”
韩芸喘了几口气,然后说道:“臣女日夜随侍夫君身侧,自然知晓他的所作所为。”
她终于没有继续追着昭华公主咬了,毕竟比起昭华公主,她更恨的自然是魏宇严这个枕边人。
“今日他刻意使魏灵君诱小卫侯,因为三娘子貌美,本就入了太子之眼。如若有了什么,必然惹来太子不快。后来小卫侯走脱,他便令人追杀。今日林中追杀小卫侯之人,皆是魏宇严的死士。”
她更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小册子,如此递了上去。
“臣妇收集了那些个死士家人以及来历,魏侯拿捏住那些死士命门,必不肯招认。若是以此名册拷问来历,那些死士知晓家人不能得到庇护,必然也会招了。”
她每说一句话,就是要将魏宇严逼入死巷,要让魏宇严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魏宇严绝不会想到韩芸能说出这般言语,他身躯却愈发麻痹。
韩芸给他所下乃是麻药,他先是失了声,后身躯麻痹,从脊椎蜿蜒到四肢,竟令他四肢微微发麻。
直到韩芸说到此处,那妇人分明是要他万劫不复!
他终于按捺不住,扑过去卡住了韩芸咽喉,眼中流转了几缕凶光。
魏宇严瞧见韩芸面上并没有什么惧色,妇人苍白面容竟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好似对他大加嘲讽。
魏宇严面颊肌肉轻轻抖动,他想起了死去的魏灵君,想起魏灵君从前拉着自己的手,娇滴滴撒娇。
“阿兄如此人物,便算不娶公主,也有的是名门淑女可以求一求,没想到却娶了个拙妇。兄嫂身份又低,又无甚见识,谁见了不说一声魏侯委屈。”
魏灵君说话不客气,可那时魏宇严并未呵斥,也许是因为魏灵君那些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隐隐觉得韩芸不配。
可别人都说自己情深意重,若弃了韩芸,岂不是又成了薄情寡义?
但魏灵君却不这么说,她只会替哥哥委屈:“若韩芸知晓自己身份,便该知晓自己不配。哪怕阿兄说要娶她为妻,她也应该推拒,说自己当个小妇便足矣,而这才是真正替阿兄着想。可她只图自己耀武扬威,全不替阿兄着想。”
是了,这一切都是韩芸的错。
那时候魏三娘子轻轻的踮起脚尖,在魏宇严耳边说到:“若芸娘忽而死了,阿兄也再不会被她所困,从此自由自在。”
于是魏宇严便有些心动。
其实他早该听灵君的话,早该杀了这妇人!
韩芸的颈项十分的纤弱,好似一掐就会断,魏宇严也想将韩芸活活掐死。
可惜啊,如今他手掌麻痹,已使不上劲,竟这样子被认扯开。
他听到胤帝呵斥:“魏宇严,你简直荒唐!你们山都侯府名声,皆是被你毁个干净。”
魏宇严说不出一句话,旁人也只道他乃心虚,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芸嗓音里还带着哭腔,女娘悲声说道:“夫君果真是想我死呀!哈,果真是想我死呀!”
她嗓音凄厉,似蕴含了一种绝望,令人听了为之心酸。
旁人大约是会同情韩芸的,这么几载恩爱,人前又是极好的夫妻,原来私底下竟如此的不堪。
魏宇严心里却充满了恨意,是,他已经下决心让韩芸死了。
魏灵君那些话不过是引子,其实他心里早生厌烦之意。
那念头一旦升起,便不可遏制。
所以那日他问魏灵君:“灵君,你说有什么法子,使我再看不到芸娘?”
那时魏灵君也是微微一愕。
大约是因为魏灵君虽整日里挑拨,可也未曾想到魏宇严真会应允。
然后魏灵君那张漂亮脸蛋就升起了欢悦喜色,她略想了想,便说道:“灵君有一计,一定有用。”
她知晓宫中玉醴浆中调有花粉,自己不能饮下。若别人问及,韩芸必定是会装贤惠,替自己代饮。
只要在这之前她激怒了景娇,景娇必然是会人前为难。
那么这样一来,韩芸的死则更像是一场意外了。
而且魏灵君还能嫁祸给裴妍君,去除一个竞争对手。
激怒景娇也十分容易,其实只要魏灵君在太子跟前走一走,就能使得景娇酸得要掉眼珠子。
这一来是顺利引起太子的注意,这二来则是激怒景娇,岂不是一石二鸟。
算上栽赃陷害裴妍君,甚至可谓一石三鸟。
他和魏灵君盘算那般妥当,可偏生计划却又那般的不如意。
韩芸为什么不死?她看着只剩半条命,却总是不死!
甚至之前韩芸自刺一刀,魏宇严也想着顺势送韩芸归西的。不过那时韩芸却说,说可以替他做个人证,证明这一刀是魏灵君所刺。
于是魏宇严略做犹豫,终于是没有动手。
于是死的是魏灵君。
他们兄妹二人筹谋许多,结果是兄长杀了妹妹,自己这个兄长也被韩芸算计,身陷囹圄。
这时候韩芸已经在猛烈的咳嗽,好似已经说不出话来。
众人擒拿魏宇严时闹出了些动静,谢冰柔也禁不住这般轻轻的退后了一步。
谢冰柔心尖儿也掠动了一缕狐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今日一切仿佛太顺,而且魏宇严是个善于花言巧语的人,在昭华公主跟前戏也很多。
通常这样的人哪怕是罪证确凿,必然是会为自己辩驳,却不知为何竟这般的安静?
谢冰柔轻轻的皱着眉头,蓦然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谢冰柔如电着一般,顿时打了个激灵。
虽隔着衣服料子,谢冰柔脑内却顿时浮起了一双手。
那双手一只扣紧了自己的腰,另一只却提剑来杀人。
伴随这样触感,她脑内竟飞快掠过卫玄的面孔。
人在紧张和刺激时候印象是最深的,有些画面已经深深的烙印在了谢冰柔的脑海之中了。
好在那人只是扶了扶谢冰柔身躯,也飞快松开了手。
她听着卫玄说道:“五娘子,还请站好。”
谢冰柔也只是轻轻的嗯了声,算是应答,并没有回头。
卫玄在她身上,能凝视到谢冰柔那凝白似雪的后颈。
蓦然间,卫玄也想起了那时候自己凑上前去,轻轻吻了一下谢冰柔耳垂情景。
那时谢冰柔羞不可遏,又好似有些惧怕,但又勉力做出镇定的样子。
那副情态,也当真有些迷人。
卫玄这么一打岔,魏宇严已经被控制住,这样被押了下去。
谢冰柔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也许她也猜出某些不对,不过此刻亦不再适合言语。
她心里动了动,虽未回头,可又挪动了几步,方便自己离得卫玄远些。
看着谢冰柔远离,卫玄心尖儿微微一动,倒也并未说什么。
这时候她却发觉韩芸直勾勾望着自己。
韩芸面颊之上犹自沾染了泪水,容色却似有些深。
谢冰柔忽而恭声说道:“皇后娘娘,魏夫人方才遇刺,身子又十分孱弱,不若让臣女送她回去。”
元后亦点点头,就此允之,心里倒觉谢冰柔是个熨帖的下属。
韩芸是对昭华公主有一些微妙的恶意的,元后亦不想这个韩娘子在这里胡言乱语,说一些不利于她女儿的话。
有些女娘就是这样子,自己痴心的丈夫看上了别的高枝,她嫉恨之余不免迁怒被喜爱的贵女。韩芸是小户女,眼皮子就是这样子浅,元后也不愿意她继续在这儿闹。
眼见韩芸被抬出去,元后也已不再为个山都侯府的弃妇上心。
皇后娘娘伸出雪白如葱根的手指转动指甲套,心思却是在飞快流转。
今日诸事繁杂,以一个山都侯魏宇严的罪证确凿,未知是否能弭平春猎之会上风风雨雨?
想来胤帝也是这样盘算。
谢冰柔护送韩芸离去时,她心里也觉得留下来无甚作用。
她瞧出韩芸对昭华公主有着一种恶意,她更瞧出韩芸如今直勾勾看着自己。
第072章 072
谢冰柔弯下身, 柔声说道:“魏夫人,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别将有些事情放在心上。”
有那么一瞬间,韩芸眼底流转了一缕讥讽, 使得她面上神色不似平日里的那般温顺谦逊。
韩芸嗓音柔柔的:“妾是将死之人, 也没有什么以后了。不似谢女尚, 这样年轻,这样健康, 还这样貌美。”
谢冰柔听了这话,似是轻柔笑了一下, 然后轻声问道:“韩娘子, 你觉得小卫侯待我如何。”
韩芸蓦然嗓音微尖:“妾如何知晓?”
谢冰柔就像个讨厌的爱炫耀的女娘, 她故意说道:“我觉得小卫侯待我很好,是别人及不上的那种好。”
韩芸慢慢绞紧了手帕,面色十分古怪, 竟一语不发。
这时谢冰柔却伸出手,握住了韩芸的手。
衣袖轻轻从韩芸手腕处滑开,露出了韩芸苍白细润的手臂,看着似有几分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但谢冰柔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韩芸手臂细白,并没有什么伤痕。
谢冰柔握着韩芸的手, 另一只手握了韩芸手臂一下。
虽只一下, 但谢冰柔摸出韩芸是有些肌肉的。
这个魏夫人,也许并不像别人看到的那么柔弱。
别人眼里的韩芸太过于柔弱, 仿佛过于炽热的太阳都会伤害到她。韩芸说话也是细声细气, 温温柔柔的。
可也许并非如此。
谢冰柔眼波轻轻流转, 她说话嗓音更温柔了:“你一定觉得小卫侯人前待我冷冷淡淡,对我好在哪里。可小卫侯虽寡于言辞, 心思却很纯粹,跟那些只会口上说说男子是不同的。”
“韩娘子,其实你可知晓,今日小卫侯被刺杀时,我且与他一道。其实我什么武功也不会,跟着他也是个累赘。可小卫侯却并没有把我抛下,更没有拿我做盾。他只护着我,一路这么杀出去。他的英武之姿,令冰柔十分心折。”
抬韩芸两个侯府的仆人都有些尴尬,心忖谢冰柔这些话莫不是在夫人伤口上撒盐。
魏宇严便是那等口里说得好听男子,人前跟韩芸很恩爱,可私底下却想着要杀妻。
可谢冰柔却在这里秀她跟小卫侯之前的恩爱。
据说这位谢家五娘子人品温厚,为人和善,可见面不如闻名,她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样的好。
谢冰柔说到了此处,好似回过神来,然后才说道:“夫人,冰柔只是刚刚遇到刺杀,心神未定,也不知晓跟什么人说一说。夫人性子温柔,所以我便忍不住。”
谢冰柔表情十分诚挚,那两个仆从也不由得信了。
这谢五娘子不过十七岁年纪,又骤然遇见了这样的事情,故而心里无措,也是有的。
想来并不是刻意为之。
可韩芸却不这么看,她觉得谢冰柔这个贱人是故意炫耀的。
这女娘是刻意说给自己听,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堵心。
谢冰柔大约是瞧出来什么了!
然则她明知谢冰柔故意,心底还是泛起了浓浓酸意?
是真的吗?
小卫侯那样冷情的一个人,那男人心里只有他那些大业,那些计划,冷冰冰的全无一丝温度。
那样一个男子,会迸发出那般热情,便算是生死关头,居然还拖着一个累赘?
可许是一种习惯,哪怕是将死之际,韩芸也透出了柔顺的表情,低声说道:“无妨。”
旋即韩芸又补充了一句:“也不必唤我魏夫人,你大可叫我韩娘子。”
她已经不认自己是魏宇严的妻了。
韩芸已被送回休憩处,她许是倦了,让身边婢仆都散了去,倒是留下了谢冰柔。
楼医女所说大约是不假,韩芸雪白的肌肤下隐隐浮起了一层黑色之气,这是早夭之兆,韩芸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谢冰柔仔细的瞧着她,柔声问道:“韩娘子,你觉得魏侯会如何?”
韩芸轻柔的眸光里浸润出了寒芒,她心里轻轻说,会死呀!
魏宇严快要完了,很快就会死。有人会将魏宇严灭口,那么谁也不会发现魏宇严被自己下了哑药。
多少个夜晚,韩芸瞧见魏宇严点着灯,抚摸着那张名单,男人面孔上流转灼热之意,似是在沾沾自喜。
朝中勋贵暗暗结盟,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封名册。魏宇严觉得自己攀上了一棵大树,以后有的是锦绣前程。可这样事情却不能让朝廷知晓,否则这便算是结党营私。
有些事情本来便是双刃剑。
是魏宇严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居然让苏娘一个妓子窃走名单。如今魏宇严身犯重罪,他那些同伴会怎样想?
魏宇严为求脱罪,说不定便会说出些什么,他一向是个很自私的人。
那么名单上其他人便只会盼着魏宇严速死,因为死人的口方才是最严实的。
更何况小卫侯又是那样咄咄逼人,来势汹汹,那么自然更不能留魏宇严了。
牺牲他一人,保全其他人。
韩芸冷冰冰想,说不准魏郎这时候已经死了吧。
她的猜测又是如此的准确,在韩芸这样子想时,一条宽帛亦飞快缠绕上了魏宇严的脖子。
杀手动作十分娴熟,麻利而快捷。
对方甚至考虑到有谢冰柔这样善于验尸的女娘,刻意以宽帛缠绕魏宇严的脖子,以免留下十分明显勒痕。
如此勒住魏宇严只是为了让之不要挣扎,接着有人伸手捂住了魏宇严的嘴唇,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胸口。
是魏宇严自己的匕首。
魏侯身败名裂,因而自裁,仿佛也是个说得过去的解决。
韩芸虽未亲眼所见,可她眼底泛起的微光似已经昭示了魏宇严的结局。
她只冉冉一笑:“妾怎生知晓?”
那模样倒也没有平日里看着那么贤惠了。
谢冰柔方才看过了韩芸右手,如今却来看韩芸的左臂。
韩芸左臂也是光洁一片,没有什么伤痕。
韩芸蓦然有几分焦躁:“谢娘子究竟在寻什么。”
谢冰柔一时不答,她略想了想,似想到了什么:“韩娘子是扬州人氏?”
韩芸蓦然面颊流淌了一缕古怪,竟似有几分愤懑之意。
不待韩芸回答,谢冰柔已经说道:“之前韩娘子中毒,魏侯为显深情,故而特意请宫里头的尚食局准备一些吃食。我还记得菜色,有酱的鸭子,蟹粉烧的肉糜丸子,还有咸肉炖笋。魏宇严为你备了一些家乡菜,虽然你是吃不了。那时我便好奇,难道韩娘子也是扬州人士?”
“于是我心里好奇,后来去查一查,原来韩娘子果真是祖籍扬州。”
“而不久之前,京郊出现了一桩凶杀案。这殷华、殷月两兄妹皆死在客栈之中,他们二人也是扬州人氏。我那时看过两人的路引,知晓二人来至通县。偏生韩娘子你十分凑巧,也是扬州通县人氏。”
“都是扬州人氏也还罢了,你们偏偏还来至于同一处。”
“案发现在,我发现凶徒身上有十分浓重的香水味,于是在勒杀殷月时将身上香水味道染在殷月身上。不但如此,我还在案发现场发现一片红色的手指甲。”
谢冰柔从囊中取出了那片指甲,那枚假指片殷红如血。
京城的贵妇们已经流行指甲套,或者在手指上贴假指甲,如此能显得手指修长,更加赏心悦目。
可这不是适合做事的装扮,贵妇人们十指纤纤,不必洗衣做饭,自然可以这么装饰手指。凶手带着这样装饰行凶,自然会掉落一片指甲在案发现场。
“我便想起自己听萧芳枝提起过,彼时有一女娘跪在小卫侯跟前,她苦苦哀求,似在恳求什么事。小卫侯却没怎么搭理她,也不知晓求的是什么。而能出入宫闱,恳求小卫侯的,必定是有品阶的命妇。”
“韩娘子,你说那女娘是谁?”
韩芸没有说话,她面上的温柔消散了,继而透出了几分冷意。
眼前的谢冰柔既年轻,又聪明,也是有几分模样,说是有几分姿色也担得上。卫玄性子冷,大约也觉得谢冰柔有趣吧?
这样想着时,韩芸心里便生出了恨。
谢冰柔话锋一转:“对了,我总觉得韩娘子大约是不喜欢我吧,否则为何好端端的,却要和我说一些旧事。”
“难道是因为我日子过得太顺?”
“我这样年轻,长得也并不差,而且还谋得元后跟前女官职位,也将自己身份抬了抬。小卫侯好似也很留意我,对我也不错。便算我攀不上小卫侯,也不妨碍我另外谋个很不错的亲事。”
“以后我前程似锦,日子过得不知晓多顺意。”
“这可太惹人厌了。”
韩芸心里亦是在想,这可太惹人厌了。
这样想着时候,韩芸蓦然大声咳嗽,谢冰柔还将一块帕子给递过去。韩芸捂着唇,咳出了一口口鲜血,将雪白的手帕染得血迹斑斑。
谢冰柔温声说出韩芸那时候心里话:“所以最好得给我寻一些事,譬如告诉我,我那位阿父当年死得蹊跷,甚至跟景家那位老爷子有些关系。于是我便有了一个仇人,对方还位高权重,这样我的人生仿佛就开始不舒坦了。”
“便算我忍下来,可是心里也不会快活。更何况我纵然能忍,还可以挑动景家对我发难。其实川中之事,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一些旧事。我入了京城,一直也没有人提及。”
“可那日之后,不知怎的,这些旧事就被扯出来,引来景娇和我为难。”
幸好景娇还不难应付。
韩芸嗓音蓦然尖了尖:“谢娘子年纪轻轻,心思却是这样的阴暗,尽将旁人往坏处揣测。”
第073章 073
韩芸嗓音尖锐, 谢冰柔却像是一团棉花。
谢冰柔并无愠怒,只轻轻笑了笑。
她捧起了韩芸的手指,说道:“韩娘子的指甲很白,平常人的指甲是不会这样白的。你指甲这样白, 是因为你生了病。我问过楼医女, 你本就病重, 身体不是很好。这指甲白得出奇,那便很容易给旁人留下极深的印象。故而若要做什么事, 最好是黏上大红的假指甲。”
至于那股浓烈香气也是同理。
韩芸身子不好,常年饮药, 所以身子上自然带着一股子的药味儿。而这样的药味儿是天长日久积累而成, 并不那么容易祛除。
既然如此, 还不如用极浓烈的香气遮掩。
谢冰柔:“你勒死了殷月,我看过殷月手指,那指甲之中有一些皮肉碎屑。可见殷月挣扎时, 曾经抓伤了凶手。不过韩娘子的双臂之上却并没有伤痕,于是我便想到了一事,那就是殷月是在床上让凶手从背后勒毙。”
“殷娘子绳痕交接之处乃是在颈后,凶手是在背后用力。那时殷月挣扎,抓伤的不是你的手臂, 而是你跪于床上双腿。”
谢冰柔揭开了韩芸裤筒, 便看到韩芸腿部累累伤痕,是被人用指甲生生抓住来的暗红血痕。
那时殷月濒死, 自然是竭力挣扎, 只盼能活命, 可却终究被凶徒勒断了气。
这便是韩芸杀人之后留下的罪证。
伤处皮肉结痂,触目惊心。
“其实你已是魏夫人, 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应该与从前旧识扯不上关系。况且他们纵然得罪于你,你也大可吩咐仆从下手,为什么要自己亲自前去?还是因为事关重大,还是自己动手放心些?”
“韩娘子,其实你是卫侯麾下一名密探,并不是真正的韩芸。我听说小卫侯替太子成立了个什么麒府,专门做一些私隐之事。你便是其中成员,替小卫侯接近魏宇严。和苏娘子一样,你也有自己的任务。”
“你比别的女娘都聪明,现在任务也完成得很不错。魏宇严已经死了,也许卫侯还有别的什么计划。韩芸这个身份是麟府假造,而殷家兄妹却是真正韩芸的旧识。在这样的节骨眼,就在这计划推进的要紧时候,那么这兄妹二人自然绝不能是计划的阻碍。于是,你便杀了他们。”
“这样机密的事,自然绝不能让魏府其他人来做。”
“这不过是一个美人计,只不过真正的美人计也不一定要千娇百媚,而是让人安心放心。人心易变,后来魏宇严变了心,哪怕他欲图杀妻,可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今日之前,他竟觉你对他是一心一意,他怎么样待你都可以。”
谢冰柔这样说着,不动声色看着韩芸。
她嗓音里蓦然好似有些娇意:“其实我本来什么也不知晓,不过后来查到此处,猜到这些,便去问一问卫侯。他却夸我聪明,其实这不过是些小聪明,哪里值得卫侯夸赞。”
谢冰柔之前皆是铺垫,现在这些话终于说及了关键处了。
其实她一种有意无意误导,对韩芸施展一种话术,那便是让韩芸觉得自己跟卫玄关系很亲厚,会觉得两人是那种关系。
无论是引起韩芸嫉意,还是引起韩芸的怒火,谢冰柔都是在故意挑动韩芸的情绪。
一个将死的女娘,哪怕是证据确凿,又有什么用?
任何威逼利诱,对于如今韩芸都没有什么可惧了。
除非韩芸自己想要说出来。
而谢冰柔这么一番铺垫,她只是想要知晓卫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这种处心积虑,到处安插间谍,为了计划随意牺牲人命的人吗?殷华、殷月兄妹不过是无辜之人,却随便被人灭口,这些都不要紧吗?
谢冰柔用一种轻佻口吻提及殷华、殷月两兄妹,好似对两条性命并不在乎,但其实她是在乎着的。
其实卫玄对她仿佛也不错,她在宫里面吃不上热食,卫玄也不动声色安排,仿佛也有些小意温柔。那如春风化雨,令人不觉沉迷。
谢冰柔曾经也升起感动,还在昭华公主跟前替卫玄分辨。
可是现在,谢冰柔只想看清楚卫玄。
她步步盘算,韩芸已经被她逼到极限了。
然后谢冰柔才用带着几分炫耀口吻说道:“你知晓卫侯是怎么说起你的?”
那炫耀里带着轻蔑,是任何女娘都接受不了的。
韩芸蓦然厉声:“谢冰柔,你给我住口!”
她本来苍白的面颊泛起了潮红,一瞧就知晓被谢冰柔的言语说到了痛处!
韩芸身躯竟禁不住瑟瑟发抖。
她面颊终于有一种掩不住的凶狠。
“他看不上我又如何?”
旋即韩芸嗓音有些甜腻:“好呀,你跟我说说小卫侯私底下是怎么说我的?说我痴情妄想,不过是一枚棋子,却偏要说喜欢他。”
“说我后来把希望放在魏宇严身上,却换来他杀妻?”
“还是我跪在他面前,他眼皮也不抬,都不稀罕看我一眼。”
“拿我取笑,是不是很让人开心?”
“哈,他装作清心寡欲,其实还不是寻你做他情人。他装模做样,只是没看上我罢了,却偏要说那些大道理。”
谢冰柔听到了此处,也不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有些事她似乎猜中了,可有些仿佛也出乎她意料,并不在她猜测剧本之中。
然后谢冰柔面上神色便变得纯良起来。
她收敛了方才妖艳贱货剧本,模样又端方起来,她清声说道:“韩娘子,你猜错了,其实我并不是小卫侯的情人。小卫侯又怎么会是生死关头随意带给累赘的人?我与他除了共同对付元璧,也没什么交际。”
“其实,我无非是想要试一试你,瞧我猜得对不对。因为我心里始终怀疑,你是卫侯手下密探。”
韩芸那样子的人,也被谢冰柔闹得怔了怔。
谢冰柔模样没方才那般可恨了,可愈发显得深沉。因为这个女娘所说每一句话,皆不知晓是真是假。
如今谢冰柔面上倒是添了几分真诚。
“方才我察觉魏宇严神色有异,本想问一问,却被卫侯所阻,于是我便觉得也许他是故意的。无论韩娘子做了什么,他必然也是乐见其成。”
“所以,我才如此相激。”
“其实冰柔只是想要知晓一个真相,还盼韩娘子能如实相告。”
韩芸一瞬间也不由得升起了受辱之感。身为女子,她也自负聪明,很为自己心机手段为傲。
可与谢冰柔一比,却是处处不如,事事处于下风。
韩芸便有些羞恼,便算不争男人,她也并不愿意自己被比下去。
于是韩芸面上如笼罩了一层寒霜:“我凭什么要对你如实相告?”
谢冰柔倒是不慌不忙:“就凭你恨我,见不得我好。”
“你告诉我阿父死得蹊跷,便是想让我难受,我是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好。可谁能想到,今日梧阳侯府竟遇行刺,景家那位老爷子居然死了。于是景娇也不能做太子妃,听说景家后辈之中也没什么出色人物,整个景氏也有没落之像。”
“那么这件事便不算什么事,也不值得我记挂在心。”
“我也不能如你的意,以后也会过的顺意又快活。”
她每说一句,韩芸面色便难看了一分。
韩芸死死的攥紧成拳,不错,为何谢冰柔的命就那样好?
谢冰柔话锋一转:“但如若你给我说些卫侯私密之事,那便让我知晓些不该知晓的事。那么我便会有事,说不准我便会倒霉起来。”
“说不准,我便再不能称心如意。”
“韩娘子,你是否能开心一二?”
韩芸看着谢冰柔,只觉得眼前女娘好似什么怪物。
谢冰柔一双眸子宛如静水,让人看不出深浅。
韩芸恍然间,竟觉得这双眼仿佛有些熟悉。
仿佛是卫玄的那双眼——
旋即韩芸一咬牙,面颊透出了几分恼意,她恼恨自己为什么居然会有这样的联想。
谢冰柔的话也有些道理,可哪里有人利用别人对自己恶意的?
韩芸面上神色变幻,有几分犹豫,最后亦下定了决心:“好,你若想要知晓,我便说给你听。”
不错,当年她确实是卫玄的一枚棋子。
一颗被驯养的棋子,却爱上了自己主人。
那是五年前的事,那年她身为被选中密谍,私底下已被训养两年,接着就被送到主人跟前。
卫玄就是这位主人。
那年卫玄才十九岁,韩芸也没想到主人会这样年轻,又是这样的俊美
麒府之中规矩很多,又很讲究服从,上下级之间决不可造次。但同时卫玄又赏罚分明,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将属下治得服服帖帖。
卫玄那样的年龄,却已威势极重,将成立不过两三年光景的麒府打理出锋锐气象。
她在卫玄跟前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做什么事情都是竭尽全力,只盼能讨卫玄欢心。
麟府那些密谍之中,便属她最为优秀,任务也总是完成最好,卫玄有时也会夸夸她,顺口许个好前程。
而她却有了别的心思。
第074章 074
十九岁的卫玄虽然锋锐, 却又俊美可口,实在令人心折。
旁人不敢想,她却敢想一想。
因为韩芸很能干,做任务时都能人所不能, 那么她胆子一向也大。她会演习, 有心机, 也很有手段。自己虽不是什么名门淑女,可难道就一定配不上卫玄?
那些娇滴滴的女娘又如何比得上自己?
她是一把剑, 是能为卫玄披荆斩棘的。
可当她把心意向卫玄说出口,卫玄却一副你居然说出这样子话模样。
小卫侯略做沉吟, 竟说她不再适合做密探。
如果一个下属对上司的心思不纯粹, 便会衍生了许多爱恨情仇, 便会有许多变数。那样一来,便并不适合卫玄的计划。
至少韩芸已经不适合做个重要的棋子。
卫玄觉得她心思太杂,想法太多, 已是不合适。
卫玄非但没有接受她,还全然否定她。
不过是瞧不起她罢了。
谢冰柔倒是若有所思:“所以你本以为我是小卫侯的人,又跟我说起阿父被人算计,然后劝我说若真想计较此次,不如寻个权势滔天的。你想我诱我向卫侯示好, 然后如你一般被他放弃?”
韩芸当然便是这样想的。
后来她又疑谢冰柔是卫玄早就相好的情人, 只不过被藏起来。
所以她还因卫玄的双标怒不可遏。
可现在谢冰柔又这么一副姿态,韩芸也当真有些看不透了。
女娘一双轻柔眸子却仿佛能看透她的心:“后来, 你便把希望放在魏宇严身上。”
谢冰柔自然又猜对了, 更何况方才韩芸情切, 本也道出不少真情。
韩芸轻轻说道:“不错,后来我也把希望放在魏宇严身上。”
那时她作为探子, 假造身份,蛰伏在魏宇严身边。卫玄在下很大一盘棋,可谁也不知晓他下一步会怎么下?
就连韩芸自己也不知晓。
她只知晓卫玄让自己取得魏宇严的信任,却尚不知晓小卫侯有什么打算。
但计划到了一半,卫玄却要终止计划,因为韩芸不应该对自己主人生出情意,她已经不是一枚合格的棋子。
卫玄大约是想要求取名门淑女,故而半点看不起她。
于私卫玄冷酷非常,于公他也否定了自己这个密谍的能力。
可她在魏宇严身上下了很多功夫,也进展得很是顺利。
先是安排的英雄救美,再来便是芳心暗许,接着就是有意无意接触。
魏宇严知晓自己爱他至深,也颇为享乐。
然后便是欲擒故纵。
等魏宇严对自己动了心思,她反倒拒绝,不知好歹说想做正妻。
男人是不能够那么快就心意顺遂的。
因为越容易得到东西,就越不值得珍惜。
她激得魏宇严拂袖而去,却知魏宇严越吃不到,越心里惦念。
她把魏宇严吊足了胃口,随意摆布,心里还觉得可惜,可惜倾慕自己的并不是卫玄。
那些男女间拉扯手段,于卫玄是没有半分用处的。
一切本来进展顺利,可卫玄却让她撤了?
她也不知晓这次撤了后,是不是还能得到卫玄的重用。
也是那么凑巧,那天魏宇严却终于按捺不住,向她求亲。
那日天空下了小雪,她打着伞,看着魏宇严骑着马,向自己奔过来。
雪花纷纷落下,沾在魏宇严披风之上,落在他眉头,可他眉宇间却生出了些热意。
魏宇严相貌平平,不算什么很英俊男子。韩芸又见惯了卫玄那样绝色,吃得一向不错,故而原本对魏宇严也没什么情意的。
可小雪落下时,一个男人眼里热切却让她这样女娘心里微微一动。
也许,她太寂寞,又或者太需要肯定。
她素来自负,可卫玄拒绝了她,显得十分嫌弃她样子。
那么魏宇严眼里的热切,便使她有了一种自己被肯定的温暖。
就会有一种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的错觉。
魏宇严匆匆下了马,伸手握住了韩芸的手,他说:“芸娘,我娶你。”
他说的是娶,而不是纳。
魏宇严是要娶韩芸为正妻,而不是纳她为小妇。
那时韩芸怔怔看着魏宇严,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故意逗弄魏宇严,这样欲擒故纵,来回摆布。她良心不会痛,因为魏宇严也不过是想玩弄自己。
她没想到魏宇严真的会答应娶——
那一刻韩芸真的有些感动了。
眼泪从她眼里淌落,她蓦然笑了一下,答了一声好。
其实她不应该答应,因为卫玄已经撤回这个任务。其实那天魏宇严若不来,她应该会离开了,会收拾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麒府撤也会撤得干干净净。
但那天魏宇严偏偏来了,于是韩芸便觉得也许这是一种天意。
而且魏宇严也是勋贵出身,身份尊贵,纵然样貌平庸了些,但男人本就不看样貌
这个男人未必就比卫玄差。
更何况还有自己这个贤内助。
她是有福之女,魏宇严娶了她必然是会飞黄腾达,只是卫玄不够重视自己罢了。
她甚至幻想有一日,卫玄能在自己跟前悔不当初。
当然她也想到自己身份是有些问题,虽假造户籍,却不是真正韩芸,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卫玄还敢揭穿自己?莫不是想要别人知晓他这个天子近臣在勋贵跟前安插眼线?
她背叛了麒府,选择魏宇严作为自己终身依靠。
组织上很快就与她断了联系,而她再未曾联系上麒府。
要说成婚后的好日子,倒也确实有一些。
一开始她跟魏宇严之间也很好,两人新婚夫妻,自然甜似蜜。
魏家一开始不接受魏宇严,两人甚至搬出去住。
不过魏宇严本是嫡次子,又不用承爵,故虽低娶,其实却也还好。
但韩芸还是想让自己丈夫更进一步。
她要让卫玄知晓,择了自己的男人必然是大富大贵,步步高升。
自己这么个女娘,是能助自己夫君成一番大事的。
谁人不肯娶自己,那便是这个男人没有眼光和福分。
魏宇严便算才智平庸,她也有本事将这个男人捧得风生水起。
她善于打探消息,又会演戏,又放得下身段,刻意结交了魏家大郎养的外室李雪娘。
李雪娘只道韩芸有意回府,所以百般奉承,却不知晓韩芸另有打算。
魏家大郎在任上贪墨,却将银钱跟账目偷偷放在外室处。
韩芸探得真情,便写信向朝廷告密,将魏家大郎给撸下来,后来魏家大郎失意摔马,谁都当他是自己不小心。
魏家只有两个嫡子,一向嫌恶她的君姑又不想庶子承爵,故而眼巴巴的将外边的小夫妻接过来。
那么韩芸也如愿以偿,顺利入府,不必再在高门外讨生活。
其实魏宇严承爵已经是板上钉钉,但韩芸仍想快一快。
所谓妻凭夫贵,男人的身份步步高升,妻子的身份才同样会水涨船高。
待魏宇严承爵,他便当真与卫玄相差无几了。
韩芸也想要自己的夫君年少得意,而不是熬成了中年人,方才能顺心如意。
再者她也很厌府里那个婆母。
一旦老侯爷没了,君姑还有什么底气耀武扬威?
所谓心动不如行动,韩芸也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
她知老魏侯有心疾,却很风流。君姑与他闹了很多次,虽是关上门,可着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韩芸善于调药,她调了药,便扮作药婆,将这助兴的药卖给老魏侯常去的鸣玉坊。
那药倒是无毒,就是有些烈。
过了两月,便传来老魏侯宿娼时风流死了的消息。
于是魏宇严年纪轻轻,就承爵成了魏侯。
别人都说她好福气,先是攀上了高枝,后来丈夫又承了爵位。谁也不知这泼天富贵是她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拢到手里。谁又知晓她是花了多少心机,用了多少手段?
这一切落在旁人口中,也不过是运气太好。
她出身低,又是个女娘,本来想把魏宇严扶上去,自己再趁势攥取权力。
但这时候,魏宇严却开始厌她了。
也许从一开始魏宇严就不想娶她,当时情切也不过是套路,他内心深处本也想自己妻子能有更好的家世。
再者说,魏宇严身份转换也太快。
一个人骤然身份扶摇而上,哪怕原本品性敦厚之人,说不准性情也会发生改变,更何况魏宇严本身品德也并不怎么样。
他与长兄差了岁数,能力也是不足,家里重视程度也很明显。所以魏宇严很早就知晓了自己地位,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承爵。
然而天上掉下来馅饼砸他头上,他又那么年轻便承了爵位。
一旦消化了自己的新身份,魏宇严顿也不可一世,心态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样变化也体现在他对妻子的态度之上。
他迅速对韩芸产生了厌烦,后来年轻的公主要驸马,魏宇严甚至生出了杀妻的念头。
他日日冷待,韩芸自然是有所察觉,这是韩芸绝不能容忍之事。
后来他有意杀妻,也逃不过韩芸法眼。
魏宇严当然也不知晓自己妻子是个怎么样的人,更不知晓他狠狠打了韩芸的脸,使其十分疯狂绝望。
第075章 075
所以那日韩芸在皇宫之中, 她寻了机会去寻卫玄。
她放下了身段,苦苦哀求,只求一个机会,那便是送魏宇严去死的机会。
她恨卫玄识不得自己的好, 但魏宇严却是确确实实辜负了她。
她为魏宇严做了那么多, 魏宇严一定要死。
五年了, 时间这么过去,许多事也发生了改变。
五年前, 她想魏宇严也不见得比卫玄差。
可如今瞧来,两人分明是云泥之别, 有天差地别。
区区五年光景, 卫玄变化已经很大, 已无半点青涩,只余冷肃威严。于是有那枚一瞬间,她便觉得自己当年极蠢, 会觉得魏宇严能有机会比得上卫玄。如今看来,魏宇严连卫玄的一片衣服角都比不上。
对于自己这个背叛者,卫玄眼里也无愤怒,只余一种冷静的了然,就好似知晓事情一定会如此。
如今韩芸对着谢冰柔说道:“他一定早知晓会如此, 知晓我会折腾, 会千方百计助我那个魏郎上位,知晓魏宇严会弃了我, 知道我一定会跪在他跟前, 恳求将魏宇严碎尸万断!”
是吗?谢冰柔也是似信非信, 仿佛并不如何的确定。
卫玄纵然很聪明,但谢冰柔也不愿意将他看成妖孽。他怎么会断得如此清楚, 如占卜算卦,将这一切闹得这般清楚?
卫玄又不是什么妖魔。
谢冰柔猜测,卫玄多半也是顺势而为。
于是她说道:“也许卫侯只是顺势而为。”
可韩芸眼底却生出了惧意:“不,他一定知晓事情会这样。他知晓我叛了他比不叛他好。如此我才会更加尽心竭力,扶一个废物上位。如此一来,他才能顺势而为,除掉山都侯府。”
“大公子才能心性远胜魏宇严这个次子,本又是按照继承者来栽培的。若非我加以告发,山都侯今日就不会卷入这些事情里来。”
“所以他对我并无责罚,因为我所为之事皆是顺他心意。他当然乐见其成,欢喜看到。我做什么事,他都清清楚楚。”
说到了这儿,韩芸的身躯也禁不住轻轻一颤,禁不住左右张望。
仿佛四周有什么眼睛在盯着她。
谢冰柔虽明知不怎么科学,也被韩芸渲染的气氛所感染,加上十来年一直催生的梦境,心里竟微微一寒,仿佛卫玄真是什么妖物。
毕竟当年妖星燃于楚地,一直有荧惑守心这个传闻。
但谢冰柔面上却半点不露。
触及谢冰柔面上神色,韩芸似也冷静下来,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韩芸目光在谢冰柔面上逡巡,仿佛有些自我怀疑,蓦然又皱了一下眉头。
然后韩芸喃喃说道:“他瞧谁都一个样,哪怕是对太子亦是如此。可我不会瞧错的,小卫侯唯独看一个人的眼神有不同。谢娘子,他看你的眼神很是特别啊。”
谢冰柔也皱了一下眉,觉得韩芸许是太过于神经质了。
念及卫玄冷静果决,谢冰柔可不敢有此妄测。
韩娘子的一生花了太多的心思在男女之情上,大约才会如此之想。
然后韩芸面颊上也泛起了一缕恶意,她总是会对人产生恶意,无论是谢冰柔,还是昭华公主,都曾让韩芸恨过。
现在韩芸的恶意却是冲着卫玄:“小卫侯那样冷淡,总是看不起别人样子。谢娘子,难道你便不觉得他那副样子十分之可厌?他无情无心,我真想要看到他喜欢什么东西,偏偏得不到的样子。谢娘子,不如你试试如何?”
韩芸越说,眼里越热。
她甚至主动握住了谢冰柔的手:“不如你试试让他喜欢你,然后再弃了他。”
谢冰柔飞快的抽出手,然后站起来退后一步。
她觉得韩芸果真是疯魔了。
而且很幼稚。
韩芸既聪明,又幼稚。她恨上了卫玄,想要报复卫玄想法也是一些情爱纠葛。既然都是设想,为何不去想让卫玄权势全无,一无所有?
谢冰柔虽不算太有洁癖,此刻也禁不住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擦手掌。
韩芸头发散在脸边,身躯犹自颤动。
然后谢冰柔缓缓说道:“韩娘子,别说小卫侯无心情爱,哪怕真的感情上有什么求而不得,我也不觉得对他而言是什么了不得的惩罚。情爱之事,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的。”
“而且你既聪明,又能干,虽然我不大喜欢你那些不大光彩手段,为什么总想着扶出一个男人?倘若你处处是为自己打算,也不至于因为魏宇严弃你,便一无所有。”
韩芸蓦然嗤笑一声,然后伸手捂着脸孔发笑。
直到谢冰柔离开时,韩芸还一直在笑。
那些笑声润入风中,听着竟有几分令人绝望。
韩芸要死了,她如败落残花,已经油尽灯枯。无论她怎么样聪明,又怎么样恶毒,她留在这个世界时间已经不多。
过了两日,谢冰柔在宫里便听到韩芸逝去消息。
旁人提及时,也不免多有几分惋惜,说她是个痴情女娘,却被夫君所负,终究是熬不过去。
至于真相究竟为何,大约也不会传出去。
谢冰柔自然也将这些秘密藏在心里,她口可严了,也不会胡言乱语。
谢冰柔仍教阿瑶写字,不过她心里对卫玄一些温情幻想也是荡然无存。
小卫侯也许会有温柔的一面,可终究亦是冷酷且深沉的。
也许她一直很惧怕卫玄,所以内心便会有一种渴望,渴望自己惧怕的那个人会有温柔一面。
恐惧也会滋生向往。
谢冰柔这样想着,心中又不觉告诫了又再告诫,那就是一定不要做卫玄敌人。
还是就是一定要拒绝南氏的公子。
春日已去,夏日已临,风里热意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谢冰柔嗅着有什么味儿,是夏天要下雨的味道。
夏日的雨水来得匆匆,也不多时,瓢泼大雨便纷纷落下来,砸在地上听着稀里哗啦。
谢冰柔瞧着大雨如注,如雨帘一样落下,心里也似微微一动。
女人感觉是敏锐的,更何况谢冰柔还是个观察很细致的女娘。于是她便觉得,这场风波似并未停歇。
谢冰柔嗅着雨水那股味儿,心里补充,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好似谢冰柔所猜测那样,京里很快刮起了一场大风。
春猎之会上闹出这样丑事,使得留在京城京城勋贵面上无光。
这时便由卫玄谏议,太子赞同,恳请陛下将京中无实职之列侯请回侯国封地。又或者纵有官职,但通过调职等手段,也可一一迁走。
那些列侯功臣们居于胤都,便自然会结成党羽 ,彼此举荐,占据帝国权力中心。
但卫玄这般建议,便使得在京之功臣勋贵不得不迁出胤都,散落各处,如一盘散沙,再不能发力。
此议在朝中引起了渲染巨波,但储君似早有准备,彼此争执大半月,最后终于执行。
而侯国与诸王之地不同,既不能任免官员,也不能干涉官府,更远离京城权力中心,权势便大不如前。
谢冰柔也大开眼界,隐隐觉得自己许是见证了大胤的历史。
只不过卫玄是大胤历史的创造者,而自己也不过是旁观者。
谢冰柔这样旁观时,也隐隐有些心惊。
她算不上明哲保身的推崇者,可也不敢想象卫玄会得罪多少人。
难怪之前魏宇严想要刺杀他,卫玄如此,也不知晓动了多少人利益,结下多少仇家。
若之前卫玄只是风头太盛惹来旁人嫉妒,那如今是实打实如挖人祖坟,喝人血肉,不知晓多少人念着卫玄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谢冰柔便想起自己那个梦。
那梦虽只窥得一些未来片段,但也说明卫玄确实命硬。
至少这样的卫玄,是并没有倒在他所引来的狂风暴雨之中的。
这日谢冰柔休沐,她行至街道之上,便见着景家离开京城的队伍。
路人围观者众,也不免暗暗议论,只说景家怕是完了。
景老侯爷身死,景家本无其他人才。本来靠着景氏人脉,景家大郎承爵之后,还能再谋高职。可如今景家要迁回封地,这么些年经营的人脉关系顿时被击个粉碎。
谢冰柔心忖,卫玄也有封地,可他得了官职,便能留在京城。便算没有官职,如有陛下宠信,也可得留在京城特许。
可无论是封官还是特许,都要靠陛下恩赐,那便更彰显了皇权。
恐怕不仅仅是太子喜欢他,陛下也会暗暗很喜欢他。
谢冰柔又想,景老爷子倒是死得恰到好处,真的有那么凑巧?
谢冰柔心里升起了一缕模糊念头,却让自己生生压了下去。
这时候马车之上跳下一道女娘身影,竟然是景娇。
马车停下,车帘便撩起来,跳下丫鬟婆子将景娇扯住。景娇则哭着嗓子,跟车里说话。
“阿母,我不要离开京城。难道祖父没了,我们家便要离开京城,去那些穷乡僻壤过日子。”
短短月余,景娇整个人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面色苍白,年轻的面颊也有几分憔悴。
其实景家便算迁去封地,日子也是十分富足,当然不能跟在京城相比。
第076章 076
景娇显然也不能接受这样变化, 眼眶不觉发红,脸上也写满不甘愿。
车内的妇人柔声软语,劝说了景娇几句,景娇似也安顺了些, 垂着头不说话。
景氏的命运如此, 也不是景娇可以抵抗的。
一个女娘的命运, 在家族风雨飘摇的命运跟前,根本没有丝毫的分量。
可当婢子要扶着景娇上马车时, 景娇也不知晓哪根筋有不对,蓦然又跳起来。
“我不要, 我本是要参加东宫擢选, 说不定可以做太子妃。便算做不了太子妃, 也可做个良娣。阿母,为什么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为何祖父会死?”
景娇嗓音很大,她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滚滚落在了面颊之上。
她嗓音也是微微发哑。
人生的命运就是如此奇异,大半月前,她还华衣美服,在宫中做客。她还身份尊贵,轻视魏灵君没有教养。
车上的妇人本来性子极好, 还一直柔声相劝。可听到了此处, 那妇人嗓音立终于添了些嗔怒:“都到了什么时候,还说什么太子选妃。如今裴家女娘已是太子妃, 你还说什么痴话。”
许是车里妇人有了暗示, 那婆子也使了力气, 扯着景娇上了车。
景娇大约从来没有被阿母这样呵斥过,也不敢闹了, 只呜呜的哭。哪怕景娇已被扯入车里,那呜呜的哭声却仍传了过来。
也许她终究舍不得这繁华地,还有这许多少女绮梦以及期待。
马车渐行渐远,那哭声也渐渐低了,渐渐也听不见。
谢冰柔一直怔怔听着,面色也十分奇异。
她想起第一次见景娇,是在梧侯府上。谢家门第是低了些,景娇也不怎么看得上她,于是面上便有几分倨傲。
不过排挤讥讽什么的倒也没有,景娇只是不怎么搭理自己罢了。
那女娘在家十分受宠,总是有几分傲气,可方才的景娇却那么狼狈。
人生在世,荣华富贵仿佛也如过眼云烟。
她对景家自然谈不上什么同情,可也谈不上因此而欣悦。
本来应该浓烈的恩怨情仇,在卫玄搅乱的这浑水里,终究化作一缕轻烟,显得微不足道。
历史的车轮下,似乎什么都是渺小的。
谢冰柔也微微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一只手牵住了谢冰柔的手,惹得谢冰柔微微一惊。
待看清楚来客是谁时,谢冰柔倒是松弛下来。
她没有挣脱这只手,可又升起了另一种紧张。
那人是章爵,今日谢冰柔难得有闲,本来就是来见他的。
章爵牵着她走出了人群,就好像带着她抽离那些令人发闷的事,谢冰柔的步伐不免更快几分。
而章爵早就备好了马,于是跟谢冰柔各骑一匹马。
风就这样轻轻吹拂而过,谢冰柔与他出了城。
初夏虽然开始热起来,可上午十分还算清爽。
谢冰柔整日闷在了皇宫里,也比从前更喜欢开阔舒坦的郊外。
春风轻轻拂过,令人十分舒畅。
章爵忽而升起一个心思,他忍不住想,不若下次只带一匹马。但他看着谢冰柔自在的样子,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那日春猎之会上,他跟谢冰柔闹了些别扭。可后来自己送帖子约谢冰柔出来,谢冰柔也是肯应。那如此一来,好似也已经顺理成章和好了。
他看着谢冰柔望着春风微微发怔,却不知晓这一刻谢冰柔是在想沈婉兰。
沈婉兰已经死了些日子了,京城里也已经没有人再提她,就好似那女娘从未存在国一样。谢冰柔一开始的愤怒渐渐淡去,心尖儿却不觉拂起一缕说不出的滋味。
谢冰柔却忽而轻轻侧过头,对着章爵说:“章司马,其实我有杀死过一个人。”
章爵微微一愕,他听着谢冰柔说道:“曾经有个女孩子救过我,可惜她来到了京城,就变了很多,还害死了无辜之人。再后来,我便亲手送走了她。”
也许这就是谢冰柔之前对章爵露出不悦原因。
谢冰柔娓娓道来,可章爵听了,也不觉得如何。
章爵甚至想,若早知晓五娘子如此纠结,自己不动声色替她杀了沈婉兰就好。那女娘本就有取死之道,有什么奇怪?
但如今,章爵可不好直言。
谢冰柔那些话仿佛是铺垫,她忽而问:“章司马,你经常替人做杀人之事,对不对?”
如非这样,章爵不会将杀人说得那般随意的。
章爵心里不觉轻轻一跳。
他心念转动,想到自己杀死了景重。难道谢冰柔看出了什么端倪?
冰柔聪慧,又是个善于断狱之人。
章爵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了,可他蓦然觉得自己手心似有淡淡的血腥味。也许是因为眼前女娘是个温柔且纯粹的人,所以越发衬出他手心血腥之浓重。
章爵口中却说道:“你在说什么?”
他其实是个善于狡辩,又很会掩饰自己的漂亮少年。
谢冰柔则说道:“难道不是?那日在梧侯府,我已听说你替卫侯诛杀什么逆贼。”
章爵心想原来竟是这件事?他面上却不动声色,语带双关说道:“你以为我出手诛杀的会是什么好人?”
他虽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但每个死在他手里的都是有取死之道的。
卫玄这般使唤于他,固然是心机深沉心狠手辣,可站在卫玄对面的,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权势之争,不就是如此?
谢冰柔:“可一个人如若习惯了用私刑,就会越来越觉得杀人也无所谓,也越来越不能约束自己。而且一个人给对方断罪,总是有很多理由。所以,私刑总是不好的。就像,我觉得我做得不对。”
但章爵却没觉得谢冰柔有哪点不对,他简直爱死这个女娘了,觉得她恩怨分明,又聪明又果决,哪一处都是很好很好。
谢冰柔却抓住了他的手臂,面对面看着他,她口中却柔柔说道:“有人说这样看着对方眼睛,这个人就不能说谎了。”
章爵心忖:这话好没道理。
谢冰柔接着缓缓说道:“章爵,你答应我,以后别私底下杀人好不好?”
章爵:什,什么?
他杀人时手很稳,却忽而有些心虚,但又不知晓为何心虚,只因他一直理直气壮。一瞬间章爵想要移开眼睛,又或者随便说几句话便应付过去。
但与谢冰柔四目相对,他心尖儿蓦然酸酸胀胀,有些话到了唇边,竟说不出口来。
章爵舌根发酸发甜,又有些不忿,谢冰柔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娘子,有什么可怕的?
章爵心口却蓦然快跳几下。
他蓦然抱起了谢冰柔,空中绕了半圈,再轻轻的将谢冰柔放下。
章爵却趁机侧过头去:“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谢冰柔总不至于知晓自己私底下是个杀手。
但他素来稳定的心跳却跳得更快了些。
章爵知晓自己说话尖锐,行的又是暗昧之事,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喜欢一个女娘。
因为若喜欢一个女娘,就应该待她温声软语,小意温柔,自己自然学不会。
可如今,他只觉自己心里的温柔好似要溢出来了!
谢冰柔面颊浮起了晕红,不过倒没有着恼。
她轻轻垂下了乌黑的睫毛,微嗔:“章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
章爵低声:“我想一想,之后再回答你。”
他接着又飞快说道:“我只是不会拿话骗你。”
他年轻的心中有很多秘密,就如他胸口微凉的玉坠上面那个南字。如今章爵心里充满了酸胀,他想只须等一等,再等一等,自己什么秘密都说给谢冰柔听。
他改名换姓,甘做杀手已经好几年了,眼前始终是漆黑一片,更看不见什么方向。
女娘眸子清润的与自己对视时,章爵便觉得仿佛有一缕清光照入了自己心。
原来他也是个热切的少年郎。
阳羡侯府上,卫玄正在翻阅一卷名册。他身着玄衣,双颊似染上了冰雪之意。
如今天气暑意渐浓,卫玄这冷肃之态倒是让此处清凉不少。
那卷名册是苏娘所取,呈于卫玄几前。不过卫玄却并没有将这封结党营私的名单公布与众,让朝廷处置。
法不责众,以此论罪只是下下策。更何况如今京城有大半列侯归于封地,散于四周,又不允屯兵,更无官员任命之权,算是将之打散。
名册丢失已使上面之人心中惶惶,加上魏、景两家皆跌落,也形成了敲山震虎的效果。如此一来,再快刀斩乱麻让列侯归于封地,推行起来自然也顺当许多。
卫玄如今事后复盘,也觉得自己每一步都算得没有错。
他又将这封名单细细看了一遍,其实他记忆卓绝,早将上面名字记于脑海之中,但他仍将这封名单再看最后一遍。
确定自己全部都记得了后,卫玄才将这卷名单焚毁。
有时候手握一件武器,也应该去琢磨如何用。只有方法得当,方才能获得最大价值。
就比如这卷名单,用以隐晦要挟,可是比实打实公布更具有威慑力。
卫玄如今打了个打胜仗,可他心里却并没有松懈。他想列侯功勋的势力已被打散于各地,声势大减,可这些还算不得帝国最深切隐患。
那些祁氏同姓王所封之诸侯王,方才是最大祸根。
诸侯王治下,可蓄私兵,可任官吏,且诸侯国内仿胤都也设九卿,立国相。
卫玄这样盘算着,眼睛里流淌了一抹异光。
可蓦然间,一个念头没来由的涌入了卫玄脑海。
五娘子此刻在做些什么?
第077章 077
卫玄闭上眼, 思索了一下,想今天谢冰柔应当是休沐了。
他脑子里设想了一下谢冰柔会做些什么,可也设想不出来。
无论如何,京城的风雨尚算安宁, 一卷书也好似暂且读完一卷, 可以暂时歇一歇。
夏日里潮气起, 是要下雨的前兆,可卫玄却躺睡得很沉, 也许他算得太多,不免有些困倦。当他睡着时, 素来冷硬的面容也好似添了几分柔和, 使得他不似醒着时那般有威仪。
这段日子殚精竭虑, 血腥搏杀,卫玄面孔也染上了一缕疲惫。
他很少做梦,只因卫玄很少动情, 可到如今,卫玄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轻轻的吻了一下谢冰柔的耳垂,那女娘跟现时里一样脸上透出了几分错愕,可再之后,剧情就发生了改变了。
谢冰柔虽怔了一下, 可下一刻面上却浮起了甜甜的笑意。
女娘伸出手臂, 就这样搂住了卫玄的颈项,是那样的温柔和欢喜。
那张俏丽的面容却离卫玄越来越近, 卫玄竟不敢动。
接着他便知晓了谢冰柔嘴唇是什么味道, 微微有些凉, 却像是玫瑰花瓣般柔软。
那些芬芳的气息如温水般透来,令人心驰神摇。
他虽然是一块寒冰, 却仿佛被花瓣的温柔所融化。
卫玄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他知晓这是梦,只要动一动,这个梦便消失不见了。
蓦然间,卫玄睁开眼,他却已然从梦里面醒了过来。
檐外雨还在下,打得芭蕉叶滴滴答答。
卫玄瞪大眼睛,眼里却透出了奇异的羞恼。他不是对梦里温柔的谢冰柔有什么意见,他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梦。
他一直是冷静的,极寡断的一个人。
他想到自己那日带着谢冰柔逃命,手臂就这么扣着对方腰身,那柔软的触感仿佛也犹自存留于自己手臂之上。
谢冰柔所在的皇宫倒又显得平静起来。
列侯迁回封地亦还算顺利,没闹出太大的冲突,那么宫里除了多一些议论,仿佛也没什么改变。
要说谢冰柔身边变化,那便是身边总有人揣测她是不是卫玄的人。卫玄惹下仇人无数,旁人便远着谢冰柔。但卫玄手段厉害,旁人也不敢得罪谢冰柔。
这一来二去,谢冰柔说话竟也有些分量。
谢冰柔倒是镇定自若,自己指证魏宇严的理由也是现实且真实的,无非是自己发现韩芸是被其夫谋杀,故而惹来魏宇严杀人灭口。
别人也半信半疑,但卫玄倒确实未曾将谢冰柔调回身边。
日子稍久,旁人也将谢冰柔渐渐忽略,毕竟关于卫玄的料是时常更新的。
譬如淄川国武王祁胡,今年不过五十,是当今圣上堂弟。祁胡为人谨慎,又或者不如说是胆小,时常身披盔甲,又蓄养剑士,只不过为了活命。
然而河东郡尉疑其有弊,时时巡视,常有冲突。
祁胡心中惊悸不已,竟而自尽。
其子上书朝廷,力呈郡尉有意逼迫,损及皇族尊严,进而逼死这位淄川王。
朝廷下旨安抚,这件事如何处置却显为难起来。
那位郡尉也上折子自辩,说不过是寻常巡视,并非有意逼迫,更无勒索银钱等举动,自己也是清清白白。再者郡卫巡视王国,也是朝廷所赋之责,本为常例。若擅自处置,以后各地官员便再不敢过问王国宗亲之事。那么这也绝非朝廷所乐见。
关键这位逼死武王祁胡的郡尉陈芳偏偏出自北宫舍人,是卫玄所举荐。
于是便有人议论,恐怕是小卫侯故意为之,使唤自己的爪牙,逼死一位皇室宗亲。
因为自从卫玄请诸侯归于侯国之后,便有一个传言,只说卫玄最终目的是削去皇室宗亲所据的王国权势。
那陈芳是不图财帛,可也许图谋别的。若逼反了淄川王,朝廷下令平叛,那岂不是给了卫玄飞黄腾达攒取军功机会?
时下卫玄名声顿时变得差劲起来,甚至比前些日子更胜一筹。
毕竟逼死一个青楼妓子,也不过是生活作风问题。
可如今这位小卫侯却是要离间天家骨肉亲情,想要血流成河,用千千万万的尸骨性命,换取他荣华富贵。
那区区生活作风问题似乎也不足轻重了。
一时间朝中上下将卫玄形容成锦绣容貌,蛇蝎心肠之辈。他心如恶魔,为了权势富贵,什么牺牲都不在乎。
这样的狂风暴雨虽不是冲着谢冰柔来的,谢冰柔倒是瞧得心惊肉跳。
陛下与元后亦是要权衡利弊,对于这样的风评,总是会听进去一些的,也不可能全然不在乎。
而卫玄所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谢冰柔也很难想象卫玄居然还挺到十来年后,而且还权倾天下。
这样的风雨中,向卫玄提亲之人顿时也少了去。
因卫玄年轻未婚,他妻子之位就是个香饽饽,本来许多人都抛出橄榄枝,有意买股,跟卫玄勾搭一番。
便算之前传出了些卫玄跟苏娘的风月纠缠,其实提亲之人也未曾断过。
结亲是两姓之好,是利益的结合,那么女子的幸福以及个人意愿仿佛也没那么重要。更何况卫玄年轻俊美,又有前程,本来就颇具吸引力。
但现在卫玄得罪的人够够的了,于是向卫玄提亲之人顿时溜走不少。
如今那把火已烧至卫玄跟前,谁也不知晓这个小卫侯什么时候会是弃子。这样的风口浪尖,若再与之联姻,说不定便会被卫玄连累,乃至于引火烧身。
但少也不代表没有。
这日卫玄府上便来了一位娇客。
所谓富贵险中求,这乔家便是如此,有意在这个时候捡漏嫁女。
乔家有女晚雪,姿容清丽,性格贞顺,便有意与卫侯结亲。
不但如此,乔晚雪还亲上府上。
她今年不过十六岁,性子温婉羞涩,面纱后的面容也果真有几分清丽之姿。此刻来到了卫府,乔晚雪面上也不免透出了几分忐忑。
只是她虽这般等着,卫玄却并未现身,只由门客王行之向卫玄禀告。
王行之被乔家托了人情,话也说得好听些:“侯爷不肯亲见,我倒看了看那乔家女娘,果然有清丽温婉之姿。”
眼见卫玄兴致不大,王行之心忖也只能抛出从乔家听来的最后底牌了,继续说道:“侯爷如今虽处境微妙,但乔家也知晓侯爷绝不会将就。侯爷若不肯娶她为妻,妾室之位也是可以的。”
卫玄抬头看了王行之一眼,若有所思。
王行之赶紧说道:“属下确实受了乔家请托,但乔家确实也是送上人情。如今各家再不谈联姻之事,那么就仿佛有一种不利于我等声势。而很多人皆会在意风向,自来皆是捧高踩低。可若此刻纳了乔家女,亦能扬我声势。”
乔家自甘卑贱,肯将女儿送来给卫玄为妾,自然充作垫脚石,将卫玄身份抬了抬。
说到此处,王行之还取出了乔晚雪的小像,捧至卫玄跟前。
卫玄只看了看,并未如何留意,王行之也瞧出卫玄没什么兴趣,心里也叹了口气。
他想这乔娘子与那谢娘子一样,都是温婉清丽类型,他本以为卫玄会喜爱此等类型女娘,却未曾想卫玄好似并不在意。
卫玄缓缓说道:“而且乔家还得了风声,朝廷有意赐婚刚死了父亲的淄川王世子祁宁。乔晚雪就是赐婚的人选。但是现在这般情景,乔家大约并不想将女儿嫁过去。哪怕为妾,至少是留在京中,不至于丢了性命。”
此刻乔晚雪却也是如坐针毡,一颗心砰砰乱跳,忍不住紧紧攥紧了手掌。
她虽是个闺阁女子,但因为近日里商讨自己婚事,故而多少也知晓一些朝堂大事。
老武王死了,朝廷未曾下旨处决那个郡尉,反倒赐婚一个女娘。如此安抚,祁宁未必会接受,说不得会将怒气撒在自己身上。
更何况也许在武王世子眼里,自己可能不仅仅是来安抚,还会是一个间谍。
如此山高路远,丈夫又注定不会喜爱自己,乔晚雪简直不敢设想自己会有什么结局。更何况阿父已经隐晦的提醒了自己,说以后这些宗亲王国未必会安分,说不得会发生战乱。
那么如此一来,自己这种朝廷赐婚的女娘大约是第一时间会被杀的。
故而她宁愿嫁给小卫侯,哪怕只是为妾室。
虽然卫玄名声不是很好,性子据说也很凶戾,手下暗暗有些人命。但胤都终究是天子脚下,哪怕自己被冷若轻慢,至少可以性命无虞。
而且她离娘家也近一些,总归能回来看看自己父母。
现在自己性命可全在卫玄身上,只要卫玄轻轻点点头,肯纳了自己,那么此后自己余生必定会感激小卫侯的。
乔晚雪眼睛里已经浸出了泪意。
她背挺得很直,不敢有丝毫得松懈。这时候王行之却出来了,她瞧着阿父乔育顿时迎上去,倒有几分灼急。
王行之却是面有惭色,向乔育作揖:“乔公恕罪,行之有负所托。”
乔晚雪蓦然一慌,她失魂落魄坐下,如坠无边黑暗之中。
卫玄竟无情如厮。
第078章 078
待过了几日, 乔晚雪赐婚之事便定了下来。
宫中安排女官随行,于是便传出谢冰柔被挑中,要随乔晚雪去淄川国。
因淄川老武王那件事,宫里不免有些议论, 觉得这并不是一桩好差事。谢冰柔倒是不以为意, 也很沉得住气。
她也未曾想到因为这桩事, 自己又被卫玄唤去一次。
春猎之会以后,卫玄惹下无数仇家, 整个人仿佛更沉敛肃杀一些。谢冰柔心尖儿仿佛也有些微妙,似乎自己在见证卫玄不断的变化。
最后眼前的男子, 似乎注定会化作自己梦中所见模样, 一如一把寒气森森的剑。
谢冰柔不敢多想, 心里却揣摩卫玄唤自己来的用意。
阳光落在卫玄面颊上,对方双颊似染上了一层雪光。他目不转睛打量谢冰柔,似是在思索什么。
卫玄忽而问:“你要入淄川国做事, 可是皇后可以安排。”
谢冰柔也摸不准卫玄的心思,想了想,斟酌词语说道:“其实这桩差事是我自己向皇后娘娘求来,无非是想多攒些资历。再者,冰柔也并不愿意被拘在宫中。”
像她这样的宫中女官, 无论是助力公主开府, 又或者是远行打理朝廷的赐婚安排,都能算做资历。谢冰柔这样说也没什么错, 不过卫玄却不免多想了些。
这女娘善于谋算, 谁知晓有什么盘算。
卫玄抬头:“你虽不在我麾下做事, 但之前指证山都侯,未免使人误会。加之元璧之事, 我总是欠你些人情。至少,也给你带来了些麻烦。”
这样说着,卫玄摘下自己腰间玉佩,递至谢冰柔跟前。
“以此物为信,你可让我替你做一件事,无论什么样事,都是可以。”
卫玄没说尽力而为,而说无论什么事都是可以,倒使他言语里似有了些张狂之意。
谢冰柔蓦然口干舌燥,她咬了自己舌尖一下,才使自己面颊不露出焦急之色。
她接过这枚玉佩,道了声谢,手臂垂下时,手指已将这枚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谢冰柔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十年的噩梦,如今她紧紧攥住了这枚玉佩,就好似握住了一枚护身符。
玄学的事情搅得谢冰柔心烦意乱,而今她心里倒仿佛生出了一些踏实。
无论如何,自己也不想象出能惹得卫玄杀了自己样子。
卫玄看不透谢冰柔心思,只觉得谢冰柔这副情态微微有些古怪,却不明所以。他凝视着谢冰柔细瓷般面容,发觉谢冰柔好似比从前更为拘谨了些。也许是那日林中之事,使得谢冰柔有些芥蒂。
念及于此,卫玄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心里莫名有些不快。
不知怎的,他忽而想起梦中谢冰柔温柔且热切的面容,和眼前的拘谨仿佛截然不同。卫玄心尖儿升起了古怪异样,旋即又压下去,不再去想。
因为太过于放肆想象,仿佛是有些亵渎眼前的女孩子了。
他也没阻止谢冰柔去淄川国,只说道:“你虽已决意要去,但一些旧事还是可以问一问家中长辈。”
卫玄意有所指,谢冰柔虽不明白,可也轻轻嗯了一声。
卫侯所言,大约也并不是什么废话,也许这其中本便有什么深意。
卫玄凝视着谢冰柔秀丽面颊,忽而说道:“其实有件事,说不准你还需要谢谢我。”
谢冰柔不明所以,还等着卫玄道出下文,可卫玄却温声说道:“你也该回家,好生歇息。”
卫玄嗓音很温柔,但他既不肯说,谢冰柔也没有问。
待离开房间之中,谢冰柔方才发现自己手心微微出汗。
走至僻静处,她才取出卫玄这枚玉佩端详。那玉触手温润,上面雕刻一禽,却并非凤凰,谢冰柔也不识得。
她粗粗一看,就知晓是此玉名贵。
谢冰柔想要不回家找个僻静处将此玉佩藏起来?但想了想,她又觉得有些不好。这块玉佩有用地方自然并不在于这所谓的口头许诺,这口头契约搁卫玄这等玩弄权术之人身上恐怕没有什么法律效应。
若说有用,大约便是卫玄赠玉佩之时,对自己生出了一丝怜惜之情。那么关键时刻,若真遇到什么为难之事,拿出这块玉佩,就能让卫玄记起今日对自己升起的一丝怜惜之情。
要藏在家里,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不过谢冰柔也不敢拿谢冰柔随身玉佩招摇过市,只将此玉藏在自己绣囊之中。
然后谢冰柔便想起了卫玄的提醒,她归于谢家时,自然想找个长辈问一问。
要说家中长辈,自然要属温蓉最合适了。
温蓉得知谢冰柔要去淄川国,也生出了错愕。谢冰柔一问,大夫人倒确实道出一桩旧事出来。
十来年前,她生父谢云昭确实跟其有些恩怨。
那老武王祁胡倒是人品端正,素有贤名,可其弟祁恩便不如何贤。
祁恩依仗权势,胡作非为,也非一日。祁胡虽人品端正,可也耽于亲情,总不免对弟弟照拂几分。
本来若在淄川,祁恩这个宗亲无论犯下什么样事,都能兜得住。可那年祁胡、祁恩入京,祁恩仍不知收敛,竟打死了一个太学学生。
那学生出自寒门,却被宗室子弟所杀,官府也十分为难,不欲闹大。
可死者有一好友,这个好友就是谢冰柔的生父谢云昭。
谢云昭那时也闹出些声势,联合了若干太学学子,要为死去的同窗讨回公道。祁恩是宗亲,本属八议之列,是可减刑。故而纵然杀人,本也不必偿命。加之其兄不断向陛下求情,陛下亦从宽处置。
最后判了仗十,徒一年。
其实比起一条人命,这已经算是轻判。
但祁恩许是骄纵惯了,又或者本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获刑判罪,竟愤而自尽。
说起来,当初也是结了仇的。
温蓉这个大夫人将这些旧事娓娓道来。当然有些插曲是温蓉也不知晓的,当年秦玉纨就是因这件事,故而没去挑谢云昭。那时谢云昭得罪权贵,秦玉纨便觉得谢云昭轻狂,又或者隐隐觉得谢云昭不大能有什么好结果。
可祁胡却是知晓对错的。
他为人也是极贤,只不过耽于亲情,故而总费心照拂兄弟。
但其实祁胡也知晓祁恩是罪有应得,当时并没有跟谢云昭计较,还主动请罪,说自己治家不严。
胤帝心慈,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安抚了几句。
温蓉提及前事,也不免生出感慨:“老武王也是宗室之中有气度的人,是知晓是非曲直的,也未见他如何的报复。后来你阿父还一路青云直上,谋个了好前程。”
“不过这些都已是前尘旧事。如今老武王也已经故去,那些旧事也没什么大碍。”
谢冰柔从温蓉嗓音里听出了一缕感慨。
听温柔说来,老武王为人也不错,虽然管不住弟弟,可是也还算磊落。温蓉几次提及老武王为人颇贤,看来名声也不错。
不过这么个贤人,却被恶毒的小卫侯爪牙给逼死了?
谢冰柔想到了此处,眼神微微沉了沉。
她忽而想起卫玄那句有件事你应谢谢我,却又不知晓卫侯此意何指。
卫玄所赠那枚玉佩虽已被谢冰柔藏在了荷包之中,可隔着层层布料,似也烙得肌肤微疼。
谢冰柔总觉得十分古怪,可也说不出古怪在哪里。
这时离京的队伍上,景娇虽不再闹腾,却一直在哭,哭得似嗓子都哑了。
马车颠簸,也似令人甚为困乏。
景奕是景娇阿父,是景家长子,如今也承了爵,却要远离京城。
他也看不到景家的前程,眼前仿佛都是一片混沌。
不知怎的,景奕却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那年他随阿父出征,入川中平匪。
那一日,却来了一位访客,就是死去的老武王祁胡。
祁胡虽有贤名,可大约并不怎么贤。当年谢云昭力争祁恩有罪,最后闹得祁恩自尽。后来祁胡请罪,谁都觉得祁胡是心生惭愧,如此自省。
可祁胡并非心生惭愧,而是心生记恨。
这位淄川武王人前彬彬有礼显得很贤良,仿佛愧悔不已,十分忐忑。可人后,他却对谢云昭恨之入骨。
祁胡平日里并没有对谢云昭留难,可却在关键时刻狠狠插了谢云昭一刀。
他游说景重,让他按兵不动,将谢云昭生生耗死。
阿父原本是不愿意的,可却被祁胡说中了心魔,竟而鬼使神差点了头。
那时自己在暗处偷听,窥见祁胡有一张狐狸般面颊,眼睛里流转缕缕精光。
后来自己也劝过阿父不可如此行事,阿父终究未能听进去。
又或许自己心里,也隐隐被祁胡说服,并没有很真心劝诫。他自己出身尊贵,于是总会拉出来和人比较。那些优秀的寒门子弟,仿佛总要拿自己做参照物衬托他们优秀。
再来景奕一向也很孝顺,更会顺从自己的父亲。
难道这一切都是当年之事报应?
与其父相比,景奕性子确实软和了许多,于是也会惴惴不安,心生惶恐。
就好似如今,他听着女儿微哑哭声,忽而想这一切莫不是报应?
可旋即景奕又想到阿父惨死,如今又传来祁胡的死讯,忽而间他却有了一个很可怕想法。
就好似这一切并不是凑巧,所谓天意拨弄也不过是小卫侯一番操弄。
景家虽未得罪卫玄,但据说谢云昭那个女儿很得卫玄喜爱——
想到此处,景奕心中愈惧,可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好似有些荒唐了。
卫玄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娘,做出这么些事情出来?
他也见过那位谢家五娘子,对方是生得好模样,可也不是什么绝色。
第079章 079
因淄川离得远, 谢青缇很闹了一阵子,只盼谢冰柔能拒了这桩差事。其实谢青缇也知晓本便是宫里面安排,却也舍不得阿姊离去。
青缇生了会儿气,不过等谢冰柔真要走时, 她倒又乖顺起来。这几日青缇熬夜绣了个药囊, 还替谢冰柔备了些常用药, 无非是解乏,止泄, 又或者风寒风热咳嗽吃的药。
谢青缇只觉得阿姊身子骨弱,此去又山高水远, 怕谢冰柔身子熬不住。
谢冰柔心下也是一暖, 有个人这般爱惜惦记自己, 真是极好的。于是离别之际,也不免添了几分伤感之情。
若非谢冰柔心下另有盘算,她也不愿离开自己亲人, 又去别处。只是有些事情注定要了结,谢冰柔也不得不远行。
如此别离使得谢冰柔心尖儿浮起了几分惆怅之念,待她上了马车,更让她忍不住想起了阿韶。
自己初来京城,是阿韶在自己身边百般照拂的。如今她这身子习惯了长途跋涉, 也不似从前那般呕吐不止了, 但坐在车上仍觉发闷。
但谢冰柔轻轻撩开车帘之际,阳光如此透来, 原来她也得到了奖赏的。
谢冰柔撩开车帘时, 就能看到了自己的奖赏。
章爵骑着马, 阳光轻拂,轻轻落在这俊美英武的少年身上, 令人瞧得移不开眼。
章爵得封青骠校尉,领护送之责,送乔家女娘去淄川封地。
就好似这样的巧,巧合里让谢冰柔隐隐觉得冥冥中注定,竟令谢冰柔心尖儿生出了几分窃喜。
哪怕她会验尸刨死人骨头,又心思深沉善于谋算,可原来她也会像普通女娘一样,会觉得巧合是一种缘分,因此再生出暗戳戳的喜悦。
谢冰柔这样看着章爵时,章爵蓦然又回头,瞧了瞧她。
谢冰柔没有缩回头,反倒冲着章爵冉冉一笑。
旅途虽然困乏,可谢冰柔却又好似尝到了一颗甜果子。
只不过这颗甜果子如若细品,也许又夹杂着卫玄的苦味道。卫侯也许有什么谋算,然后章爵就恰巧随行。
但谢冰柔可不愿意深思了。
古代没有橡胶车轮马车是杀伤力巨大的,出了京城,才行半日,车中女眷便要歇一歇。
倒不是她们过分娇弱,而是坐马车实实在在是一桩苦差事。
谢冰柔这次精神头还算不错,眼见这次赐婚对象乔晚雪精神萎顿,还分去蜜饯,前去安抚一番。
乔晚雪很是娇弱,若一直这般心绪不佳,加之车旅劳顿,说不准便会中途染病。
谢冰柔也想开解她一二。
她送去蜜饯,乔晚雪倒是温声道谢,可乔晚雪身边的宁嬷嬷面色却并不怎么和善。
宁嬷嬷目光在谢冰柔身上逡巡,忽而说道:“若小卫侯心生怜惜,也许我家娘子就不必受这样苦楚了,谢娘子,你说是不是?”
谢冰柔口中说道:“冰柔不敢妄议卫侯。”
她略一思忖,大约就知晓宁嬷嬷为何会如此,毕竟传闻之中自己是卫玄跟前的人。听说乔晚雪曾经想留在京城,可卫玄却并没有大发慈悲。
如此一来,大约便有些怨怼之意。
更何况宁嬷嬷挑剔打量谢冰柔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谢冰柔是个鲜亮女娘,虽与自家姑娘皆是温柔气质,却多了几分明润活气。
宁嬷嬷是将谢冰柔跟乔晚雪进行一些女子之间比较,故而不免为自家姑娘生出不忿。
换做是谢冰柔被赐婚,小卫侯显然不会无动于衷了。
乔晚雪却有些尴尬,寻个由头打发走宁嬷嬷,然后再跟谢冰柔说话。
乔晚雪倒是个斯文可亲女娘,她虽有几分倦意,却仍向谢冰柔道歉:“谢女尚,嬷嬷不过心疼我,只盼你不要跟她计较。”
她嗓音略顿了顿:“听说要去淄川,其实家里其他婢仆都怯了,只有宁嬷嬷肯陪我一道。她性子虽然不好,可是却待我很好。”
谢冰柔连忙说不妨事,却禁不住细细打量乔晚雪。
“乔娘子瞧来,也很是忧愁?”
传闻乔晚雪宁可为妾,也不愿意嫁去淄川国,想来也有几分真实?
更何况哪怕并不是龙潭虎穴,一个女娘远嫁,总是有些不快乐的。
谢冰柔心尖儿也隐隐生出了怜悯,忍不住和乔晚雪聊一聊。
她轻轻说道:“本朝重孝,哪怕是陛下赐婚,也是要过了两年孝期才能成婚。武王已收拾了别院,我等暂住那处,没那么快完婚。你在淄川呆一呆,说不定便能习惯。”
谢冰柔也捡了些好听的话来说,可心里却知晓事情未必那般简单。
随行的宫婢,譬如青鸾、紫裳几个,面上虽对自己恭顺,可个个却身负武技,并不是简单女娘。
大约都是有几分本事的。
这几人应当都是皇后身边的人。
乔晚雪的婚事不过是个幌子,随乔晚雪随行的凤巢亦或者麒府的探子才是真正的添头。
新承爵的淄川王若不是个愚人,自能窥出几分的端倪。如此一来,乔晚雪不招夫君待见几乎是可预料之事。
念及于此,谢冰柔心尖儿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乔晚雪却被谢冰柔这个暂时前景描叙惹得微微一喜,她忍不住抓住谢冰柔手臂,不觉说道:“谢娘子,如此说来,你暂且也不会走的,是不是?”
谢冰柔亦点点头,她自然暂时不会走,至少要等乔晚雪完婚了再说。
乔晚雪面上却禁不住透出欢喜之色,可能对于一个年轻女娘而言,这一两年的时间还算得上很长很长。
至少乔晚雪不必立即面对嫁给那位淄川王祁宁的婚后岁月。
乔晚雪眼里又浮起了淡淡怅然:“其实我成了婚,大约是不会快活的。武王怎么会喜欢我?”
谢冰柔心忖这乔娘子大约也知晓些朝廷之事?
乔晚雪:“谢娘子,你可知晓武王今年已二十五,在我之前,他其实和别人订过亲。”
谢冰柔轻轻哦了一声,乔晚雪显然是做了些功课,打听过的。
乔晚雪也不觉缓缓道来。
当然和祁宁订亲那位是纪家娘子纪妩,家中虽富,但谈不上贵。可当时是世子祁宁却很喜欢她,因为纪妩貌美,艳冠淄川。当时世子也是对她情深意重,爱惜得很。
可当时的祁世子性子端方,又或者过于老成严肃,作为继承人虽显得稳重,可却不怎么讨女娘欢心。那时纪妩经常出入武王府中,便瞧上了当时祁世子的弟弟祁襄。
作为家中次子,祁襄才能气度远不及乃兄,可谓有云泥之别。可这样的闲散公子,却会有很多时间去哄一个女娘欢心。
这些小意温柔能抚平纪妩因为世子忽视造成的寂寞,因此也赢得一个女娘的欢心。
可那时纪妩已经和如今的武王祁宁定了亲。
有些女人也许会忍一忍,会觉得人生本就如此。可这个艳绝淄川的纪娘子显然并不愿意去忍,她走了,还带走了未婚夫的弟弟。祁襄也因为爱情,愿意抛弃在淄川国的荣华富贵,和一个女娘远走他乡。
武王府当然想要寻回二人,可这对情意切切男女从此却消失了,就好似烟云水汽一般,从这个世间化去,再寻不到半点踪影。
乔晚雪轻轻的讲着这个故事,又说到自己即将要嫁的夫君:“所以,世子便再未定过亲,直到如今承了爵,才有陛下赐婚。据闻他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但我宁可他身边有两个姬妾。哪怕他身边有两人,也胜过这般惦记,惦记着那走了的不会回来的纪妩。”
“他心里有那个女娘,自然容不得别的什么人。他那样惦记纪娘子,会觉得别的女娘就跟纪娘子一样,不是忠诚可信之人,又怎会怜惜别的女子。”
说到了此处,乔晚雪双手不自禁紧紧的搅在一起,谢冰柔注意到她手掌在轻轻发抖。
乔晚雪是有一些怯意的。
谢冰柔也柔声说了些安抚的话,待乔晚雪情绪平复了些,方才离去。
有些话乔晚雪大约没有说透,可谢冰柔心里也有几分明白。
就像此刻,乔晚雪一人独处时,手掌犹自紧紧搅握住一起,感受着掌心透出来的微潮汗水。
当年的纪妩和祁襄私奔,从此一点声息也没有,如消失在烟云水汽之中,如好似没这两个人一般。
谁知晓是死是活?
那些个忽而私奔,不知消息的妻子,有时其实只是悄悄死了,对外寻个托词。
纪妩和祁襄都养得娇贵,在外几年了,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而祁宁自幼就被选为世子,身份矜贵,自尊心自然会比别人要强一些。
也许一开始,当年被选座武王世子的祁宁就受不得这奇耻大辱。
当然这些揣测,乔晚雪自然不敢亦不能跟谢冰柔明言。
想到自己要嫁给这么个性子暴戾的世子,乔晚雪亦禁不住伸手搂住了膝盖,炎炎夏日也滋生出几分凉意。
她甚至只盼自己嫁过去后,祁宁能冷了自己,把自己当个摆设。
这样想着时,乔晚雪眼角也不觉浸出了微微的泪意,只抽出了手帕这样擦了擦。
第080章 080
谢冰柔是个心思玲珑之人, 故而乔晚雪纵然没有说,她也是约莫能猜出来。
除了纪妩那桩旧事,谢冰柔忽而还生出了一些别的联想。
她想起已经死了的老武王祁胡,那时似乎也是一样, 都是两兄弟之中兄长有贤名, 弟弟却并不怎么样。
难道是个巧合?
只是如若是个巧合, 也未免太巧。
谢冰柔足步轻移,踏向了自己的奖励, 接近了那个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少年郎。
她借口给章爵送水,趁势跟章爵独处。
章爵给自己唇中喂了几口水, 禁不住一笑, 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谢冰柔觉得这几日下来章爵晒黑些了, 不过因为如此,章爵这一笑仿佛也更鲜活动人。他本就生得英俊,笑时更觉风华逼人。
谢冰柔压低了嗓音, 不觉说道:“阿爵,我有件事,还盼你帮帮我。”
章爵看着谢冰柔帷帽下雪白细润面容,忍不住说道:“你亲我一下,我什么都帮你。”
谢冰柔倒是沉得住气, 也并没有脸红, 只用一双黑润润凉津津眸子看着章爵,和和气气说道:“你别开玩笑了, 我会记得你的好, 一定会好好待你。”
章爵触及她双眼, 便有些心慌意乱,本来想张口答应, 旋即又想到自己还不知晓谢冰柔想自己做什么。
他尚不知晓谢冰柔让自己做什么,只不过这女娘软语说两句会记得自己好,会好好待自己,居然便想先答应。
章爵暗暗骂自己真是神魂颠倒,方才那玩笑开得也不怎么洒脱。
谢冰柔那一双温柔秀润的眸子似有什么惊心动魄的魔力,使得章爵飞快扭过头去,不好再看。
他口中却说道:“那你不如跟我说一说,究竟是什么事。”
章爵口中虽这么说,心下却知晓自己原是不能拒绝的。
谢冰柔悄悄的跟他说话,嗓音压得低低的,谁也听不见。
这样与章爵商议时,谢冰柔脑海里却是浮起了一只手,那是卫玄的手。那片手掌手指修长,素手执棋,必定是暗暗布局,筹谋已久。
就好似章爵随行,也许就跟那些皇后安排的宫娥一般,而这便是属于卫玄的安排。
谢冰柔便生出了一丝争夺之意。比起章爵听命于卫玄,她更希望章爵听从自己。
夏日的阳光亦越发炽热起来,让人不觉暗暗心焦。
昭华公主是素来不喜夏日的暑气的,她畏热,不爱这个季节的燥热。好在宫中屋檐叠嶂,高梁画栋,哪怕到了夏日,也能掩取外边的热气。
往常到了这个季节,她便倦怠动了,脾气也会燥了一些。
可这些日子,昭华公主心情也还不错。
许是因为谢家那个女娘已经离开京城了,没在这处。
以她身份,以她性情上的骄傲,自然绝不可能去嫉妒那样一个女娘,若她如此行事,怕也原谅不了自己。
故她纵然看谢冰柔不顺,也懒得去搭理。
可昭华公主心内终究是介意的,乃至于谢冰柔离了宫,她内心竟生出了一缕欢畅。
谢冰柔去了淄川之地,怕是有些日子才能回来了。
而昭华公主的窃喜还源于一些隐秘的对比。
之前乔家那个女娘因不想许婚,故而恳求卫玄纳了自己,那件事情昭华公主是知晓的。
后来卫玄拒之,又有人替乔晚雪觉得可怜。
但昭华公主也觉还好。
是母后挑中了乔晚雪,所以安排了这桩婚事,自然有一些为了大局着想的考量。不是乔晚雪,那也会是别的什么女娘。
为了朝廷的格局,总是会有一些牺牲的。这执棋之人,又怎么能心慈手软。
她年岁大一些,也渐渐能明白卫玄那样的人心境。
所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既为天道,那对每个人都视为棋子,本不应该厚此薄彼。
卫玄是那样的人,她的阿父阿母也是那样的人。
故而世俗的道德,是绝不用用于这些做大事的人身上。
再后来谢冰柔也去了淄川,想来卫玄也知晓去淄川之地的危险处。但乔晚雪去得,难道谢冰柔就去不得?
为了大义,不就是应该一视同仁?
这样想着时,昭华公主便轻轻摇着手里精巧的团扇。扇下传来缕缕清风,便扇去了殿中最后一丝暑意。
一旁案几上摆着几样新鲜时令水果,还有一碟冰,可供夏日清凉。
她想卫玄若心疼谢冰柔,便有许多办法能阻止谢冰柔去淄川之地的。老武王刚刚死,那处可是个是非之地。可是卫玄却并没有去阻止,这说明谢冰柔在卫玄心里也不过如此。
但昭华公主也不愿心里太称赞卫玄,她想卫玄是图谋大事的人,谁知晓他有什么野心。区区女娘,自然也是不足道。
她只想自己从前倒也糊涂,会觉得卫玄会因谢冰柔,因而生出什么例外。
这时她的宫娥青鸾却轻轻向前,小心说道:“公主,婢子打听到小卫侯一些事。”
昭华公主也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青鸾却知晓她的性子,昭华公主十分想要知晓小卫侯一举一动,但又不大愿意别人知晓她有这么介意。
公主动了心,可又十分好面子。
但青鸾若打听不到位,公主又会生恼。
身为一个婢子,青鸾自然是小心翼翼,揣摩住公主心思。
更何况她今日打听来的消息必然是令昭华公主不喜的。
“听闻小卫侯要外调,任青州郡守,约莫这几日便会出发,大约会走得很急。”
一语既出,昭华公主面色顿时微微一僵。
青州协管淄川国,上一任老武王就是被青州郡尉所惊,因为自尽。
卫玄怎么会调去此处?
昭华公主心念流转,心思转得飞快。
郡守与九卿虽品秩皆为二千石,但郡守始终要低一头。京官外放,更是失宠象征。更何况如今青州还是个是非之地。
更何况如今卫玄身体大不如前,春猎时都不耐烦拉弓射箭。万一出了什么事,卫玄体弱,真能经得住事?
可是有什么人与卫玄为难?
青鸾看公主脸色都变了,心里也有些怕。
她不免出语安慰:“公主,许是因为小卫侯近些日子闹出了那么些事,故而陛下将他外调,也不过是避一避风头。这一州郡守,也是何等权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委屈。太子殿下又是素来器重小卫侯的。”
“想来,也不过是暂避锋芒。”
可昭华公主却不知晓想到了什么,容色也不觉微微一变。
一瞬间,昭华公主有了一种很女人的猜测。
那位谢娘子不是已经去了淄川之地?也没几日,小卫侯便跟着去了,当真是那样阴魂不散?
这个想法许是有些荒诞,可却疯狂在昭华公主脑海里滋长。
想着方才的放松以及欢喜,昭华公主仿佛脸上被狠狠打了两巴掌,使她无所适从。
不会的,卫玄绝不会如此疯魔。
可这般想着时,昭华公主却有一种前去质问卫玄的冲动。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靠着自己的自尊和骄傲,方才将这桩疯狂的冲动这样生生的压了下来。
无论如何,她总是要在卫玄身上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其实她已在外开了府,只是新建的公主府还是需要晾一晾,祛除府中杂气,至少要过了这个夏天才好。
待过了这个夏天,她也应该搬出宫去,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留在宫里面了。
此后月余,谢冰柔皆在路上。
天气炎热,有时队伍会寻清凉处歇息,只早晚再走。
遇着断路或者没搭桥的溪流,女娘们还要下马车自己步行,手牵着手淌水过河。
幸喜大胤还没什么缠足之风,女娘们行动尚算便利。
这大约便是山高路远,也分明加重了嫁去荒芜之地的刻板印象。
随行的宁嬷嬷年纪大了,更不免生出些惊惶。反倒是乔晚雪看着温温柔柔的,却没有埋怨,还时不时安抚随行的老人和年轻的宫娥。
这些谢冰柔都瞧在了眼里,乔晚雪虽不是什么性情刚硬之人,命运加诸于她身上时亦是逆来顺受。可她之身上,也是有着一股子韧性。
也许这个女娘应该有一些更好的命运。
然而不知不觉间,队伍也已到了淄川境内。
再过两日,乔晚雪大约便能看到自己的未婚夫婿了。
乔晚雪心里也不觉生出了几分复杂,这样旅途结束固然令人松了口气,可淄川未知的生活也是令人望而生畏。
于是歇息之时,乔晚雪也小口咬着干粮,心里十分复杂。
谢冰柔温声安抚:“大约就这一两日,武王必然会使人相迎。乔娘子,你这一路,也是辛苦了。”
乔晚雪摇摇头,正欲说些什么,可蓦然耳边听到了一声轻颤。
乔晚雪身边的宫娥叫卢晚,年轻而健康,如果按谢冰柔观察,卢晚可能还会些武技。
会武技的卢晚反应也很快,她一下就将乔晚雪按倒,然后一枚箭却正巧射中卢晚的胸口。
中箭身躯只渗处了一点点的血,可年轻的卢晚却这般倒下。
乔晚雪双颊苍白,她忍不住要叫,可下一刻谢冰柔已经扑倒了她,捂住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