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121
卫玄:“如今谢氏确实与我荣辱与共, 生死相随,结果是如此,但我目的却本不是这个。我从来未觉自己会输,自然更不会觉得谢氏会有任何不幸。谢氏太小, 不足以成为一处筹码。冰柔, 我真心想要娶你, 并没有半点不善之心。”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谢冰柔如若冷静下来, 便应知晓自己说的乃是天大的实话。
区区一个谢氏,还不足以让卫玄殚精竭虑, 将之绑上马车。
“那么多随我之人, 是觉得我会给他们带来希望, 而不是一种要挟。你的伯父难道当真那般天真,什么也不知晓,却写信吩咐家中妻子答允这桩婚事。他们也做了选择, 只不过是觉得随了我极好。”
谢冰柔胸口轻轻起伏,她已经慢慢消化了这个消息。如今卫玄口里说的那些话,仿佛也是有些道理。甚至以卫玄性情,可能并不觉得算计了谢家,还觉得是给了天大的机会。
但无论如何, 谢冰柔却好似被一层又一层的细丝缠住, 仿佛已经喘不过气来。
她竭力使得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一个人只有冷静, 方才能窥见清醒。
知晓了卫玄已和朝廷撕破了脸皮后, 于是什么事情都显得不对味起来。
她看着卫玄:“既是如此, 卫侯如今回京,总不能是起了谋逆之心, 要发兵攻打京城。若是卫侯只身入城,难道不怕遭逢伏杀,不明不白便亡故?”
之前觉得寻常举动,现在想想,又好似不对劲了。
卫玄目不转睛看着谢冰柔:“你担心谢家?随我之死,只怕刚刚与我结亲的谢氏也会受到连累,受无妄之灾。”
谢冰柔则说道:“我想卫侯心下自有定计。”
卫玄心思深,在谢冰柔看来,对方心里必有一番算计。
卫玄心里却隐隐有些失望,他隐隐有些期待,盼着谢冰柔说担心的是自己。
可那缕情丝十分别扭,又很陌生,卫玄只觉得都仿佛不像自己了,故而抛在了一边。
他容色倒是温和了几分:“虽然我绝不会输,但冰柔素来重情,担心家中之人,也并不奇怪。只要,你轻轻的吩咐我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必会让谢氏安然无恙。”
“冰柔,你肯吩咐我一句吗?”
谢冰柔本来并不信这些口头之约,尤其是男女之间所谓山盟海誓更没半分用处。但那话从卫玄口中道出,倒仿佛有了一缕异样的魔力,令人不觉心中微动。
她想到了失去阿韶,青缇轻轻偎依在自己身边情景,心里也是一热。
哪怕是为多一份保障,哪怕是让卫玄知晓自己心中弱点,哪怕并没有什么用,她也软低声音,轻轻说道:“冰柔不敢吩咐,只是盼望卫侯能护谢家无恙,不必经历无妄之灾。”
卫侯柔声道:“知道了,这件事情我定是会放在心上。”
卫玄姿态也放得低,态度也很温柔,没有什么盛气凌人。可谢冰柔如此柔语恳求,仍觉一缕厌意这样的涌上了心头。
卫玄又冲她笑了笑,那笑容本便好看,令谢冰柔心里那缕别扭感觉越来越浓了。
至于那桩婚事,卫玄并没有松口退婚,仍十分坚持样子。
谢冰柔心知自己方才说辞都落了个空,也生出了些挫败之感。
卫玄显然也看透了她心思,却已经拒绝了谢冰柔了。
她身上有伤,虽痊愈得差不多了,却仍被照顾十分仔细。马车里铺了一层软垫,备了冰匣与果子,竟还有备好的乌梅汤。
鬼使神差,谢冰柔尝了一点乌梅汤,滋味却十分熟悉。
她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当初自己入京,又受不得马车颠簸之苦,所以嘱咐阿韶熬制了乌梅汤,那方子还是自己写的。
不同方子自是有不同的滋味,可如今谢冰柔所尝滋味和之前如出一辙。
麒府本就能窥探天下机密,卫玄分明也将自己之前写的那张方子寻出来,如法炮制。
他人前倒跟谢冰柔有了距离感,大约也知晓谢冰柔绝不愿意跟自己同处一车,故安排了谢冰柔熟悉的乔晚雪。
可卫玄虽未再咄咄逼人,谢冰柔却犹觉一缕压迫力无处不在。
她撩开马车车帘透气,心下十分烦闷。
卫玄静静的盯着她,瞧着她容颜如花,虽受伤后少了几分血色,却犹显妍丽无双。
如雨后凌霄花,观之十分动人。
卫玄心口也为之一悸。
他生平也见过无数美人儿,可那些美色虽入了眼,却未曾入心。唯独眼前景色,却令他砰然心动。
这样炽热的心思里,有些情绪便浮上来,使卫玄忽便脱口而出:“不若将章爵杀之——”
那话脱口而出,他身边之人亦是一惊。
卫玄这样说出口,面上神色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仿佛没有说过一样。
他发觉谢冰柔怔怔看着自己,离那么远,谢冰柔自然听不到自己说什么。这个女娘绝不会知晓,自己因为她可以生出如此恶意。
卫玄忽不可与之对视,他转身上了马车,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当初卫衍也是如此,明明已有大好的前程,权势富贵可以说是唾手可得。可他贪恋美色,因为一个楚国公主,闹得十分狼狈。无论是妻子和君上,卫衍都统统辜负,可谓不管不顾。
哪怕卫玄因此而诞生,却也总不明白卫衍为何会如此的疯狂。
他这样想着,听着一旁下属迟疑声音:“主君要除了那位南家二公子?”
卫玄睁开眼,温声说道:“方才所言也不必当真。”
他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如方才那般失态。哪怕当真要拆散谢冰柔跟章爵,自己也有更好的手段,不必使出这般蛮笨粗暴办法。
就好似方才下属所说,章爵还是位南家二公子。
章爵不但是南家子,还很在意他的家族,而南家行事也并不怎么样,制造一些两难境地,其实也是很容易。
卫玄已经冷静下来,然后取出一卷卷宗缓缓翻开。
若谢冰柔亲眼见到,必定是十分惊讶。这卷宗之中乃是她与章爵最后一次见面时情景,不但将对话一字一句描写准确,记录者还很贴心配了图。
昨日卫玄人虽在马车之中,却是麒府密探接近,将两人情形记录下来。
这样的密探被称之为岚卫,如云似雾,轻盈飘渺。
哪怕是章爵,竟也未曾察觉。
哪怕卫玄在马车之中窥不分明,他的耳目却可以很长很长。
只不过以卫玄之沉稳,也直到此刻,方才有勇气细细观摩。
他已经冷静下来,所谓情场如战场,卫玄也很能沉得住气。一个人的感情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好似他对谢冰柔的感觉,也是会发生这么些个变化。
既是如此,卫玄也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算作输。
天长日久,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什么都说不准,也不作数的。
他这样想着时,扫过眼前卷宗,也不免笑了一下。
除了一些辣眼睛的互诉衷情,他觉得谢冰柔跟章爵关系也浅薄得很。
说什么离开京城,四处游历。谢冰柔自己也不曾了解她自己——
可卫玄却很了解她。
谢冰柔是个聪明的女娘,一个人既然聪明,那么便会高傲。一个人性子高傲,那么就喜欢得到别人肯定。
两人纵然不会为了财帛之事操心,可也离不得旁人肯定的。
哪怕谢冰柔这个宫中女官做得不怎样开心,她需要是换个官职,而不是流落民间。
那样她也不会快乐的。
那么一身验尸断狱本事,怎么能这般埋没?各地官府也不会对一个乡野女子十分看重,哪怕她努力攒些名声,只怕也是很难介入。
他比谢冰柔自己更明白谢冰柔需要什么,章爵却只会顺从于她,耳根子真是软得可以。
卫玄刻薄的点评着自己情敌,然后将这卷宗卷起来,放于一边。
他今日着玄色衣衫,宽阔衣袖上绣了大片大片的雪兰。
卫玄另抽取了一卷卷宗,下属则在一旁回禀:“如今宫中多有异动,三日前,太子还斩杀了内侍洛常,罪名是贪墨钱财,又对宫中妃嫔不敬,失了上下之分。宫中其他几个大黄门皆是惴惴不安,只因以此罪名发落,怕是无人能够清白。”
虽在千里之外,卫玄却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
朝廷对他如此忌讳,也说不上冤枉了他。
不但对太子,其他事也是如此。
“故而宫中几个内侍如何安、黄勇等几人已私下相约,如若太子当真动手,他们必然也要竭力反抗。哪怕是集结作乱,也是在所不惜。而我们的人已经将这桩消息告知太子,以全臣子忠心。侯爷果真有心,哪怕如今,也是生恐太子有事。”
荀澈试探:“侯爷是觉得,如此一来,太子为平宫闱内祸,便会招你入京,咱们也有了奉诏剿逆的绝妙理由?”
卫玄似微微一笑:“这你可想错了,太子怎会如此?他现在已经信不过我了,自然另有打算。”
除了在谢冰柔这儿束手束脚,卫玄盘算起别的事也是游刃有余,胸有成竹。
第122章 122
卫玄人在马车之上, 目光却望向了远处,仿佛将京中种种变故尽数收于眼中,他眼底亦不觉流淌一抹水光,这般熠熠生辉。
“宫中内侍作乱, 太子为了平乱, 便会调心腹入城。我如今自然算不得他心腹, 可青嫖将军沈淮安却正得他心。他早便私下栽培,充作棋子, 用来于我抗衡。这大概便是太子御下之术,便是所谓的平衡之道。”
卫玄看似称赞, 可言语里却有一缕淡淡的讽刺。
荀澈也不觉沉吟:“若当真如此, 此举便是无智之举。其实区区几个内侍生乱, 有许多办法可以处置,然后招兵马入京,却是祸患无穷。”
“可是纵然太子年少气盛, 因而失智,陛下与元后皆是有智慧的人,大约不会容太子胡闹。”
卫玄缓缓说道:“据说陛下发了病,床都不能下,整日里说胡话, 眼见也不能好。至于元后, 她虽一向身子健康,可是与太子却有心结。陛下病重, 太子也绝不会受她压制。”
皇宫之中, 元后面颊亦不觉泛起了几分急色, 断然否之:“区区几个内侍,纵然生出乱心, 只要加以安抚,之后再慢慢处之也罢了,何必这般大张旗鼓,闹出这样的事?太子非要调兵入城,恐是会酿成巨祸,不得安宁。”
她面色如此急切,可太子脸上容色却隐隐有些古怪。
元后温柔,可是却并非真正贤惠母亲。皇后很有能耐,将父皇的心拿捏死死的,替父皇出谋划策,甚至建立凤巢,私养死士。
自己年纪还小也罢了,伴随他年纪渐长,母亲本应当将这些交给自己手中,可元后犹自眷念不放。她自盼着自己做皇帝,可自己做这个皇帝,却是要受皇后掣肘,不能不忌惮于他。
他不至于跟生母撕破脸皮,可有些事情也要争一争,就比如这宫中权柄。
元后把持内宫已久,那几个内侍自然便与元后亲近,故元后也说自己可游说内侍,劝服这些内侍安心。
可太子想要的却并不是劝服,而是连根拔除,使得宫中有崭新气象。使自己年轻储君的锋锐之气,照耀整个大胤,令四海皆闻。
所以面对元后妥协的保守的计策,太子并无听从,而是冷冷说道:“母后也不必担心,这些事情儿子心中有数。”
一缕凉意顿也由着元后心头泛开,使她通体冰凉。她多年沉浮,已察觉到其中不吉之意,却也是无可奈何,竟生出那缕缕沮丧之意。
谢冰柔还在回京城路上,这一路行驶极慢,但与卫玄一道,谢冰柔的消息倒也得的极快。
沈淮安奉诏入城,杀了何安、黄勇几个内侍,将为首七人头颅皆悬于城楼之上,以做警示。
不过请神容易送神来,沈淮安率兵入城,竟盘旋不去,未有离去之意。
京畿之地兵马奉诏将沈淮安逐之,打了小半月了,闹得不可开交。京畿之地百姓为避此祸,也不得不举家迁移。
谢冰柔沿途还遇着这些流民,乱糟糟的十分可怜。
这和她上次入京时光景也大不相同了。
那时一路安宁,一派安宁之气象。
谢冰柔一颗心也禁不住沉了沉。
她穿越来这个世界,却并未见过什么战乱,来到了京城,也只觉得京城十分的繁华。可现在,如今这一切却使得谢冰柔生出感慨,和平与安宁也许并非必然,只不过是一种偶然。
皇宫之中,昭华公主轻轻躲在了元后身后,她身躯却在微微发抖。
她年轻生命之中素来是张扬的,得意的,勇敢的,很少有怯弱恐惧时刻,可现在昭华公主心尖儿却不由得升起了一缕畏惧。
那缕畏惧来至于沈淮安,这个粗野又无礼的男子。
沈淮安皮肤微黑,样貌算不得俊秀,模样却是放肆又大胆。他目光在昭华公主身上逡巡,因为昭华公主生得十分美貌,是一个极可人猎物。
他口中却说道:“臣早就听闻了昭华公主的美貌,不过闻名不如见面,这画师妙笔,又如何能及得上公主殊丽?恕我大胆,我便想要恳求皇后,能否将公主许给我,赏给臣做妻子?”
昭华公主听着这些言语,几欲昏厥。沈淮安一个外臣,说话全不知晓规矩,可他偏偏就这样说了。
太子哥哥性烈,可如今竟已被软禁起来,失了自由,动弹不得。
沈淮安是粗野之人,可美玉岂能和石头撞?激怒这样的人,说不得会没了自己性命。
昭华公主说不出话,不过元后倒比她沉得住气些。
面对这般光景,元后倒是泰然自若,沉得住气:“爱卿立下这般功劳,又忠心耿耿,能择此良婿,亦是昭华福气。虽陛下未醒,这门婚事我允下便是,陛下自然是愿意的。”
她言语温柔,又很热络,宛如闲话家常,又带着几分亲近。
此等光景,眼前站着的倒不似个乱臣贼子,而是个忠心恭顺的忠臣。
可沈淮安却似犹嫌不足,不觉叹息:“可是公主却已有了个未婚夫。”
昭华公主如今已经定了亲,定亲对象则正是裴家的公子裴惜春。
裴家任卫尉,掌南军,十分的恭顺依从,近来却是跟沈淮安撕得十分厉害。
沈淮安一挥手,便见裴惜春被五花大绑的押上前来。
昭华公主不由得心尖儿一颤!她满心皆是卫玄,自是从未热切爱过裴惜春。可她既挑了裴惜春为夫婿,也是生出些好感的。
可自己好感的男儿,却被这般押送向前,送至自己跟前。
沈淮安:“可惜裴家不知感恩,反而犯上作乱,连同满门上下皆是有罪。只是,他既与公主定亲,却不知能否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他口中这么说,眼里却不动声色打量。
昭华公主十分害怕,知晓也是要牺牲裴惜春求自己安全的。可她面皮薄,此刻竟也开不了口。裴惜春将她奉若神明,尊重备至,她若嫁给裴惜春,裴惜春自然会待她好的。
自己在裴惜春心里是神明一样的人物,她又怎么能开口,
她不敢看裴惜春,可元后却是应得极快:“换做别时也还罢了,如今京中生乱,应使重典。这样的乱臣贼子若不处置,平白寒了忠臣义士的心。沈将军心善,此事也万万不可。”
沈淮安亦是从善如流:“既是皇后吩咐,我等敢不从命?”
他口里这么说,当着元后与昭华公主之面,手中刀一挥,生生将裴惜春这般斩杀。
一蓬鲜血撒在地上,元后尚自淡然温和,昭华公主却惊得轻轻一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血腥事的,不觉惊得通体冰凉。
沈淮安目不转睛看着二人反应,口中却说道:“下官是个粗人,又不过是一介武夫,行事凶狠了些,未免惊扰了贵人。”
昭华公主闭上眼,竭力忍耐要流淌出来的泪水。
她想到了兄长对沈淮安点评,说这个下属性子直,说话直来直去,不似卫玄那等人,那般的心思深。
可沈淮安虽是粗鄙,却凶狠狡诈得很,兄长实是看错了。
沈淮安本混了胡血,后得赐汉姓,日常也是粗鄙不文样子,却满口都是忠心耿耿言语。
可如今太子软禁宫中,还吃了些苦头。太子这个储君本是暴躁性子,和沈淮安聊一聊时,居然还发起火来动手。这沈淮安是个燥性子,也没惯着太子殿下,把太子也砸破了头。
如今兄长还裹着伤,在宫里面养着。
昭华公主实是惧这个蛮子到了极点,平日里的十分高傲也发作不出一分。
反倒是元后温声称赞:“杀得好!乱世本该用重典,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我在想沈卿立下大功,官位也该再抬一抬了。”
沈淮安倒似有些不好意思:“前两日皇后才代陛下发诏,升了微臣的官。如此升迁,我怕旁人嫉妒,总会议论一二。”
元后:“那有什么要紧,旁人议论忠臣,那便是这个旁人有了异心。沈卿想要什么官位,如若回去思量一番,再于我说一说。”
沈淮安应了一声是,垂头之际,倒不觉微微一笑。
今日他特意相识,元后果然被自己吓破了胆子,绝不敢有半分计较。昭华公主是很好筹码,模样又美,握在手中也是不差。
可待他一走,元后面色一沉,面上神色也不由得变了,透出了几分的冷意。
昭华公主不觉泪如雨下,看着裴惜春的尸首,也不免难受。她本想找个温柔爱惜自己的男人,如今却也落了个空。
她蓦然抬起头来,喃喃说道:“母后,你为何如此心狠?裴家乃是忠臣,裴家子孙绝不能落得如此下场。”
元后蓦然一扬手,扫了昭华公主一个耳光,令昭华公主嗓音戛然而止!
昭华公主素来受宠,又一向得母亲爱惜,也绝想不到元后竟会如此动手。
她不免怔住了。
昭华公主内心深处其实知晓怪不得元后,可却忍不住向亲近之人发泄,否则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这般时刻,元后也没有惯着她意思。
元后嗓音微凉:“当初太子如此行事,你不是一直站在太子那一边?如今这般光景,你又怪得了谁?”
第123章 123
元后面上也不觉透出了几分讥讽:“裴家自然是忠臣, 这京中本也有南北二军,太子更娶了裴氏女为妻。区区宫闱内乱,为何他非要调外兵入京?说到底,无非是因为裴家这桩婚事是本宫一手促成, 他心存芥蒂。”
“他觉得可趁此机会, 建立属于自己嫡系, 却不想那厮竟狼子野心。你父皇性子是软和了些,本也不至于糊涂到同意此事。他又为什么下不了床, 理不了事?”
“你在你父皇跟前近身侍候,为何你父皇竟误服下相克之药, 如今也昏迷不醒?而我也不能阻你兄长之意, 任由他糊涂行事。”
“若非此番昏招, 区区一个沈淮安,何至于这般趾高气昂?”
“而你到了今时今日,竟还如此骄纵?”
元后看着自己女儿, 她眼底也不由得升起了一缕失望了。她教导孩子,原不想如何的狂风暴雨,她总是温言细语,慢慢引导劝说。
她更没有对自己女儿动过粗。
可是现在,她却无奈看着昭华公主, 心里凉意也是越来越深。
“说到底, 你之前如此,无非是因为卫玄。你放不下, 觉得我与你父皇给的恩赏太纵着小卫侯, 所以心生不甘。你还是更喜欢太子, 那等年轻意气不能容物的性子。可也要看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收拾这个残局?”
“先帝在时,你父皇本不受宠, 我嫁给他后,也是谨慎小心如履薄冰。这样滋味你们从未尝过,却对自己很是自信。所谓玩弄权术,便不要有太多自己爱恨,否则只会犯下大错。”
昭华公主惊慌无措听着,可她这样听着时,心里也禁不住反驳,更人忍不住恼恨。难道今日情景,就当真要推脱到自己身上?
若非父皇母后不顾自己感受,非要容忍卫玄,自己也不会如此忿怒,犯下大错。她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天家无亲情,所以方才反抗一二。
元后盯着女儿面颊,便知晓那些话昭华公主并未听进去。
她一直觉得这个女儿是温柔听话的,可也许自己忙于宫中事务,朝廷局势,也许从未真正看清楚过自己女儿。
皇后训女,身边站在的自然都不是外人。
这时元后身边的内侍董昊却蓦然压低嗓子,低低说道:“娘娘如今何不召唤小卫侯入京救驾?”
元后蓦然一惊!
她猛然侧头,看着身边内侍。
董昊本也算得元后自己人,随身侍候也非一日了。元后怎么也未曾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自己面前如此陈情。
他居然是卫玄的人!
对方甚至从袖中取出一卷诏书,是招卫玄回京,诛逆勤王之诏书。
“卫侯得知宫中生乱,故而急急赶来。但外臣不好无诏领兵入京,故而卫侯将至京城,却并不好随意赶来。可如若这封诏书之上加盖了皇后的凤印和陛下玉玺,那一切岂不是名正言顺?”
董昊神色倒是十分坦然,如此言语,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昭华公主怔怔听着,蓦然感受到了莫大屈辱!
若董昊都是卫玄的耳目,那么自己当日那般言语,送卫玄去死,卫玄必然是知晓的。可如今卫玄非但安然无恙,反倒如此要挟,而大胤皇族此刻又如此的狼狈。
若卫玄不来,自己便要被迫嫁给沈淮安那个粗野的蛮子,还不知会被摧残成什么模样。
念及于此,昭华公主心底也是不由得浮起了缕缕酸意。就如当初那般,京中出了凶案,自己明明厌极了卫玄。
那内侍却犹自巧言令色,口中说道:“小卫侯还有些话,想要和元后说一说。”
他说:“小卫侯性子直,实是不会做人。故而各地宗亲皆十分厌恶于他,却不似如今沈将军,早写出数封密信,向各地宗亲示好。”
元后不觉面色数变,沈淮安贪权而无智,这些行径她也听闻一二。可惜沈淮安不过是个蠢人,以为朝廷意欲削藩,各地藩王便能容他胡闹,乐见其成。却不知这些藩王宗亲也皆是太祖血脉,无论怎样,都绝不会容许一个外姓之人窃取国祚。
如今这些藩王按兵不动,不过是指望沈淮安弑君,然后再名正言顺杀入京城。
沈淮安但凡清醒,便知绝不能冒犯陛下,可此人愚蛮,又不是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哪怕自己百般安抚,也指不定沈淮安会做出什么。
倒是卫玄,至少聪明人是懂得规则的。至少卫玄知晓一旦他有意弑君,便会让各地诸侯藩王结为联盟,群起攻之。
那么祁姓宗亲和卫玄便会形成相互制衡之势。
虽是驱虎吞狼,卫玄却也是更好些选择。
那些念头涌入了元后脑海,却也没几息光景,元后心下已有决断。
她温声说道:“小卫侯忠心,却是从前太子糊涂,看错他了。”
说及此处,元后甚至有一缕后悔。如若当初未曾想杀卫玄而平众怒,那么此刻彼此之间也未必没有周旋余地,亦会有更多斡旋空间。
如今已撕破脸皮,纵然再补回来,却也总是会有几分裂痕。
只是覆水虽是难收,却是装也要装作若无其事模样。
但昭华公主却蓦然眼波微颤,紧紧握紧了手掌。
她禁不住想,小卫侯心里,必然是在嘲讽我的。
元后已接过旨意,从袖中取出凤印盖上,再携旨意去了胤帝休憩之处。
床榻上的中年男子面色铁青,犹自昏睡未醒,一角香炉之中倒焚了沉香。
元后娴熟拍开暗格,取出玉玺,加于旨意之上。
她心里自也有些不甘,但恢复也快。此事已下决断,元后便想做得漂亮些,故令身边女尚拟旨。
卫玄新与谢家女娘定亲,那女娘虽然聪明,家世却不给力。给不了多大助力,那便是真爱了,至少如今卫玄是极喜欢的。
既要缓和与小卫侯之间关系,不若多给他心上人几分好处。
元后原想拟谢冰柔为郡主,想了想,却开头又将谢冰柔的身份抬了抬:“谢氏有女,忠贞慧明,便封她个慧贞公主,食邑一千,将我名下凤仪、雪梅两处别院赐给她。”
要给赏时,元后给的是厚赏。
女尚书心领神会,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成诏书。
昭华公主在外厅等候,却听得面色乍变,再也忍耐不住:“母后此为何意?那谢氏女不过是个小官之女,为人粗鄙,又不懂礼数,性子也十分水性,在宫中做事却只为了攀龙附凤。小卫侯也罢了,凭什么要抬举她?”
本朝除非父兄立下莫大功劳,才会得封异姓公主,谢冰柔又何德何能?
昭华公主不觉浑身发抖,泪水也禁不住流淌出来了。
她从来没有针对过谢冰柔,因为所谓争风吃醋,本该发生在锦衣玉食的主子身上,谁也不会跟一个丫鬟计较。
可现在不单单是卫玄,母亲也将谢冰柔抬到一个跟她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了。
所以她终于控制不住,开始嫉恨谢冰柔了。
谢冰柔刚入京时,她也听了些谢冰柔古怪的名声,知晓这个女娘在川中也有些本事。
彼时昭华公主也并没有如何的放在心上。
她第一次见谢冰柔,是在梧侯府上,谢氏门槛低,差些连侯府大门都进不去。
若不是因为元璧这个外兄,谢冰柔哪有机会踩上头攀上高枝最后入了卫侯的眼?
她泪水哗啦啦流淌下来,禁不住向前,想与母后分辨,却被内侍拦了下来。
元后却并不理会,她已拟好了密旨,这样给了董昊。
沈淮安虽将宫里围得水泄不通,可只要有心,却仍可将这些消息给传出去。想来小卫侯必然早便算计好了,往宫外递个东西也不难。
然后元后才将目光落在了昭华公主身上。
昭华公主娇嫩面颊上沾染了泪水,如玫瑰花沾染了清露,煞是美丽,可她眼里却不由得流淌了几分怨怼之情。
元后淡淡说道:“若无母后此刻挡在你跟前,你又当如此自处?”
她不盼女儿听得懂,却缓缓说道:“一时荣辱有什么要紧?更何况有时候一件小事,也不必视做荣辱。一个人若刻意为自己寻太多荣辱,只会累得自己精疲力竭,疲惫不堪。我能存身至今日,很多时候也无非是一个忍字。”
“凡事要权衡利弊,沈淮安咄咄逼人,又觊觎你的美色,想拿捏你为质。你落入他手中,没几年就必然会被摧折。昭华,你应当庆幸,时至今日,咱们还有一个选择的余地,使得你还有的选择余地。”
“还是,你现在便很想嫁给沈淮安为妻了?”
昭华公主唇瓣动动,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母后令她觉得十分陌生,全无平日里温柔与和善。曾经母后在她心中是最善良和善的,且对自己十分疼爱。可到了现在,在一切布局跟前,自己心里那些计较顿时微不足道,是提也都不能提了。
难道自己大胤公主的尊严,是当真这般不堪一击?哪怕稍稍想要多几分体面,也是幼稚可笑?
第124章 124
元后却并没有安慰女儿, 若换做从前好时节,公主落泪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可轮到现在,也没那般要紧了。
昭华也应该长大些, 知晓些事情轻重, 知道世事的残忍。
人生在世, 也不过是在一些转圜余地之中存身。
她不由得心忖,小卫侯怕也快到京城了。
这时谢冰柔人在马车之上, 却迷迷糊糊,多睡了一会儿。
说也很奇怪, 自从近些跟卫玄相处, 那纠缠谢冰柔十年的噩梦却是消失了。许是因为卫玄通身煞气重, 能辟邪驱鬼。
卫玄对她是十分照拂,车轮也是被裹住,使她少受了些颠簸之苦。
麒府耳目众多, 谢冰柔这一路上也并未试着跟章爵传讯,可心下却颇为惦念。谢冰柔其实亟待与章爵相见,估摸着若到了京城,说不准才会有些机会。
那日分离之际,章爵也提及了自己行程, 估摸着也能京中相遇。
谢冰柔心里其实有些急躁, 面上却并没有露出来。
倒是乔晚雪,近几日神色容缓了许多。她得了家书, 知晓家中亲眷尚安, 也不觉松了口气。
谢冰柔其实也得了谢氏报平安, 知晓大乱初起,便有人将谢氏亲眷带至安国寺中, 方才避过一劫。
这些自然是卫玄安排,如今又让人从乱糟糟京城送出报平安家书,也使得谢冰柔百味交织。
乔晚雪更忍不住替卫玄说话了:“如今诏书已下,小卫侯必然能平定叛乱,还京中安宁。各地藩王宗亲却是各存心思,绝不似小卫侯这般忠纯。”
谢冰柔唇角也轻轻抖了一下。
在外人眼里,卫玄竟是个忠纯之臣,谁也未曾想到卫玄私底下已与大胤皇室闹得不可开交。
甚至若非卫玄提及,谢冰柔也并不能知晓其中端倪,可能她跟乔晚雪得看法,也会很是相似。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不知为何,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很快很快,好似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一般。
仿佛有什么极不妙征兆,如今浮起来,令人惴惴不安。
谢冰柔从未有过这样感觉。
她下意识拢起车帘,不觉望去外边,要透透气。
官道之上,却传来急奔的马蹄声。
然后谢冰柔就见到了一匹马,马上载着一人。
这骑客却颇为诡异,他独身前来,面颊却似被药烫坏了一般,血肉模糊一片,五官都已分辨不出来。
如此匆匆而来,也似听不见前方对方喝止之声。
那道身影映入谢冰柔眼帘之中,谢冰柔蓦然微微一怔!
却不及靠近,那人竟从马上摔落下来。
乔晚雪受了惊吓,面颊微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快要踏足京城,谁曾向竟遇到这般诡事。
谢冰柔却顾不得这许多,她呵令马车停下,匆匆赶了过去。
那骑客虽从马上摔下来,竟未曾死。
他蓦然伸出手掌,紧紧攥住了谢冰柔裙摆,眼底透出了几许异样光辉!
那竟是喜悦之气。
可下一刻,他生命的光辉就消失了,就像是一朵花骤然凋谢,如此枯萎,乍然间便失去了生机。
那片攥着谢冰柔裙摆的手掌也轻轻松下,只在谢冰柔裙摆上留下了那么个血手印,观之触目惊心。
谢冰柔弯身扶住他时,男子已经气绝身亡。
哪怕真撞见了谢冰柔,他也无法获救,就此身亡。
如此诡事,旁人也皆围了上来。
荀澈凑上去略看了看,男子面容虽已毁了去,可他却瞥见对方腰间系着一枚玉麒麟。
“我记得裴家大朗裴玉劭腰间,便系着这么一件物件儿,莫非,竟是他容颜被毁,逃出后死在这里?”
裴元感身居卫尉要职,位列九卿,与如今盘踞在京中的沈淮安不睦。
据闻裴惜春已被选作公主夫婿,可也是死于非命。
裴家几子之中,唯独这裴玉劭最贤,据说也是下落不明,未曾想竟这般诡异死于非命。
卫玄也下了马车,他略作思忖,总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之处。
这死人腰间虽有一枚玉麒麟确实是裴玉劭之物,可是面容尽毁,实是辨不清楚真伪。又或者真正的裴玉劭为了脱身,造了这假死局?
那这便有些意思了。
这样想着时,他又察觉不对。谢冰柔抱着这具尸体,身躯却是在轻轻发抖,似有几分惧意。
那道身影落入卫玄眼中,如乱颤的蝶,他也生出怜意,又不免生疑。
“冰柔何故发抖?”
谢冰柔抬起头来时,神态也安沉了些,不觉说道:“当初我与裴家娘子一起来京城。她为人爽朗,对我也很是照拂。如今裴家被处处针对,赶尽杀绝,而她更是新选的太子妃。只怕,不能为逆贼所容。我现在也很担心她的处境——”
谢冰柔如今心中的事很多,这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她与裴妍君有些情意,当初裴妍君怕她回转谢氏被冷待,还特意陪她一遭。
彼时裴妍君如此行事,也不过是想给谢冰柔撑一撑,唯恐谢冰柔被轻慢了去。
而如今,裴妍君已嫁给太子,正式被册封为太子妃。
裴妍君是个很有心思女子,她力争上游,很盼着能争一争。可沈淮安跟裴家闹成这样,自然绝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女子在太子耳边吹枕头风。
据说太子方被幽禁,沈淮安就赶过去将裴妍君勒毙。不过后来旁人辨认,沈淮安也不过勒死一个婢子,并未勒死真正裴妍君。
现如今,她这位故友还不知晓流落何处。
卫玄伸出手指,想要替谢冰柔拂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却被谢冰柔轻轻避开。
谢冰柔垂头低声说道:“还盼卫侯容我验尸,查清楚其中端倪。”
卫玄微微一默,然后说了声好,也并未十分勉强。
谢冰柔蓦然深深的呼吸几口气,竭力使得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候的裴妍君却正弯下身,呕了几口酸水。她胸口一片发闷想吐之意,可又偏偏吐不出来,实是难受得紧。
她已有一月身孕,被元后藏在宫中,好生照拂。
元后经营后宫多年,自也有些心腹亲信,能遮掩消息,藏住一个活人。
裴妍君与太子成亲时日尚浅,可已经有了一月身孕,可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等裴妍君吐完,元后送上清水使其漱口,又递上酸果子,让裴妍君压一压。
她温声说道:“如今你有身孕,还是需得好生将息。万一,万一储君有所不利,你毕竟也存下他一点骨血。”
说到此处,元后面颊上也生出了担切之情。
那确实元后弱处,她虽独得圣宠,掌管六宫,可却子嗣不丰。她生下几个孩子,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成年儿子却只有太子一个。
这个唯一的男嗣虽被立为储君,可如今却成为逆贼阶下囚?
万一有什么不幸呢?以元后秉性,自然绝不愿别的妃嫔孩儿继承大统。
哪怕退而求其次,坐上皇位是自己年幼的孙儿呢?
这样想着时,元后目光灼灼,看着裴妍君的小腹。那处如今孕育了一个生命,虽然还很稚嫩,却也是希望。
她一向是个和顺婆母,如今也伸手跟裴妍君顺气:“你也不要多想,如今局势虽乱,却总归会平静下来。等你安稳生下一个孩子,就知晓养大这个孩子的快乐。你可以教他识字,给他讲一些故事,他也会十分依赖你。”
这般回忆过去,元后眼底也浮起一丝怀念的光芒,眼底也浮起了货真价实的温柔之色。
可她蓦然又是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
那样的回忆,也只在小时候。孩子长大后,便会有许多属于自己心思。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可都统统不省心。
只有他们还小时候,会依赖他们的母亲。孩子依赖自己时候,总是一个母亲最快乐时候。
在元后柔语安抚之下,裴妍君也平静了几许。
裴妍君咬着酸梅,似也压了那股子酸味,她一颗心却不由得砰砰乱跳,生出了几分的恍惚。
此刻她竟庆幸自己在元后身侧,而非在太子宫中。
她嫁给太子日子也不长,一开始总还是有些寄望,可太子多蓄内宠,私底下颇为喜爱娇艳美丽女娘,对裴妍君也寻常。
尊重确实是有些,可也不过瞧在裴家家世份儿上,两人相处,太子也总会提及裴家。
这些也罢了,她本也猜到几分,不算如何在意。
可自己将嫁之时,兄长却来寻过自己。
裴玉劭几番犹豫,却是让裴妍君仔细几分,小心些个。
那时裴妍君也很是好奇,不知兄长为何竟说出这样这样的话。裴家举家之力襄助,也是盼着裴妍君能被选中做太子妃,家里也是一荣俱荣。
可裴玉劭却反而相劝,劝说裴妍君要仔细小心,要对太子多些心思,小心提防。
然后她又想起裴玉劭曾也是太子近侍,只是如今不再受太子看重。父亲自是觉得惋惜,觉得如若裴玉劭肯上进,那说不得便能如卫玄一般,大权在握,声势尽显。
可裴玉劭性子十分恬淡,似对那些争权夺势没什么兴趣。兄长不行,父亲便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女儿上。
裴妍君自己有上进心,本也想借这把力,使得自己飞上青云。
第125章 125
在此之前, 裴妍君也暗暗听见些只言片语,仿佛太子跟兄长早便有了龃龉。
裴家几个儿郎中,要属裴玉劭性子最好,为人又沉稳。他也不沾个五石散什么的, 待人和善, 做事又沉稳且周到。
裴元感虽觉长子少了几分锐气, 其他也没什么可挑剔。
后来裴玉劭娶妻,妻子便是有名的才女徐照芝。徐照芝才华出众, 不过因为生病,导致容貌有损, 模样不算好看。
可两人成婚后, 感情却是不错, 徐照芝婚后也渐渐将病养好,容貌虽不如从前盛时,却也说不上丑了。
这徐照芝从前是太子跟前女史, 伺候太子笔墨,算做太子的人。
她也曾服侍过太子,男女之事也是有过,据闻有段时间也十分受宠。
可后来徐照芝病容有损,故而在太子跟前失了宠。她自请出府, 太子也是允了。
这么样光景, 怎么也算不得夺太子女人。
兄嫂不过是太子跟前失宠的女官,被弃后出了府, 算不得在意之物。
当初裴玉劭将她娶之, 倒有很多人道是裴玉劭受了委屈。只是后来二人夫妻和顺, 那些闲言碎语也渐渐少了。
就连裴妍君瞧来,也是自己兄长吃了亏, 怎么也不算太子受了委屈,故本未将这些事如何放在心上。
但裴玉劭偏偏那样子言语,也使得裴妍君极困惑且不解。
就好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却偏生有着暗潮汹涌。
后来嫁给太子后,裴妍君大约也估摸出些味道。她隐隐察觉太子是个心胸狭隘不能容物的人,对自己这个妻子也有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试探。
裴妍君原也只图前程,可没有丝毫情分的婚姻竟然是如此难熬。她在家做姑娘时十分恣意快活,如今做了太子妃,也只能忍些。
口中的酸杏化作一片酸涩滋味,倒将胸口呕意压了压。
元后在宫中封锁消息,可裴妍君却也知晓如今整个裴氏遭祸,自己族人正遭不幸。她只能不去多想,却禁不住轻轻发抖。
据说前些日子,裴惜春就被抓来宫中,就这样当着皇后娘娘面杀了。也亏得元后手腕了得,这么些年也笼络了些心腹,将自己这个孕妇藏于宫中,也不露半点端倪。
否则自己早便死了。
裴妍君看着元后,仿佛也看到了另外一种希望。哪怕这条路上满是荆棘,至少还有元后这个胜利者。
困于幽宫之中,她们至少可以搏一搏。
这时太子困居北宫,他得了消息,元后暗暗传讯,说裴妍君这个新婚妻子已有了身孕。
太子听闻,也并不觉得如何。
他还太年轻,如今又很狼狈,对子嗣还不是那么渴求。更何况裴妍君也姓裴,他虽娶之,却并不那么喜欢。
此时此刻,他却想起了徐照芝。那女娘曾是自己身边女史,年纪轻,学问好,样子也十分甜俏。
两人好时也真好,自己虽知正妃之位必定要娶个名门淑女,却也想给沈照之一个名分。
花前月下,蜜里调油时,山盟海誓也是有的。
因为年纪轻,彼时也自是有些真意。
可再后来,徐照芝却生了病,一连几月都未有起色。那时他正情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不必说连续几月未见这心尖上女娘。
虽然下面的人怕自己这个太子殿下被过了病气,可他却顾不得许多了,非要去见徐照芝。
可他踏入房中时,徐照芝却避而不见。
她说自己生了病,模样丑,容色有损。这么个丑样子,太子所见,必然会不喜,然后生出嫌弃。
那时自己听了,也只觉好笑。他温声说自己绝不嫌弃,口里这样保证,心里也确实那样想的。他当真觉得情深,也以为自己是真爱。
不但太子自己信了,徐照芝也信了,于是伸手拉开床帘,让太子看见了她。
可一病几月,徐照芝面容憔悴浮肿,眼浊口干,变了样子。
自己一见,忽不想再看第二眼。那时他匆匆别过头去,竟似不愿意看第二眼。他自幼养尊处优,身边从未出现过面目丑陋之人。彼时自己虽不愿当场失了风度,却也魂不守舍,大受打击。
他口中温言安抚几句,无非是劝徐照芝安心养病,不必多想。可坐了没一刻钟,他便起身,匆匆离开。
离去之际,徐照芝还眼巴巴看着他,问太子能不能多看看她?徐照芝病得难受,十分难熬,见着太子时,便会生出欢喜。
那时太子也随口应了。
可再后来,他却再也没去看徐照芝。
自己又再纳了几个侍妾,以此娱情消乏。
身为太子,本也不必守什么真情,他和徐照芝的游戏也便结束了。乃至于后来徐照芝病好了,向他请辞,他也是一口应允,全无犹豫。
分明是他薄情,却反倒是他厌了见徐照芝。
正因为有亏欠,他才不想多想这件事。
纵然徐照芝恢复了从前容色,但两人关系已出现了裂痕,徐照芝心头必然记恨,之多也不过忍着不说。那么两人再没办法有从前的真情,见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也以为徐照芝已经完了,可再后来,却听说了徐照芝嫁入了裴家。娶徐照芝的是裴玉劭,这女子居然嫁得并不差。
那时自己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又暗自揣测裴玉劭择这么个女子做新妇所图什么?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料定裴玉劭另有打算,有什么利益纠葛。
徐照芝虽不过是一小小女史,但能在他这个太子身边做女史,出身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再然后,他却听闻徐照芝病好了,且与裴玉劭感情极好。
听着竟有些真正情分在。
那时太子便有些真正不快。
自己身为储君,未来天子,自然是身份尊贵。他自然绝不会跟寻常男子一样,会自折身份,对区区一个女子竭力讨好。他也能想象出徐照芝是多么的感动,必然是将裴玉劭爱到了骨子里,当作一根救人于危的救命稻草,奉做天上神明。
从那时起,便已有一根刺,深深扎入了太子这个储君的心中。
如今太子困于北宫,身躯却是在轻轻发抖,眼下更不由得透出了几许异芒。
沈淮安粗鄙之人,他的拳头在帝国太子尊贵无比的脸上留下了淤青,甚至连太子殿下的额头都被砸破了。
他额上的伤已被包扎过,也涂了药膏,可那伤口却似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死人气息,就像是千万只蚂蚁这样爬过,十分难忍。
这时谢冰柔却正在验尸,那具尸首可能是裴玉劭,也可能不是。尸体面容被毁,全靠荀澈这个门客认出那枚玉麒麟。
荀澈关心结果,故在外等候,亦不敢打搅。
听闻这位谢娘子善于验尸,精于断狱之术,之前在淄川之地也将老武王尸首断个明白,素来也有能耐。
这人有能耐,小卫侯素来也倚重爱惜,以后还不知晓谢娘子有怎样的前程。
他又想谢娘子如今已被封为异姓公主,却仍不在意,仍肯沾染这些个血腥验尸之事,倒确有几分不俗之处。
小卫侯爱惜她,自然也是有些原因在的。
如此寻思时,谢冰柔嗓音也从内里传来:“荀先生,那枚玉麒麟当真是裴玉劭之物?京中可是有许多人知晓此事?可是一件知晓的人极多的表记?”
荀澈闻弦而知雅意,也品出了几分谢冰柔意思,故而缓缓答道:“此物裴家大郎常年佩戴,据闻是祖母所赐。祖母故去后,裴家大郎常佩身边,以做思念。且所用之玉是难得一见之血玉,与旁人样式并不同。”
说道此处,荀澈嗓音压低了些,不免有些晦暗:“这裴家大郎与太子有些不为人知龃龉,知晓的人却是不多。不过,如今京中生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是叛军所为。”
谢冰柔容色微顿,然后说道:“原来如此,如若这位当真是裴家大郎,也许杀他的人便是太子。京中生乱,太子却这样无德,那真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我想卫侯应该会很开心——”
荀澈人在外边,也看不见谢冰柔面上的容色,却仿佛也能感受到谢冰柔言语里的几分讥讽。
谢冰柔平静说道:“荀先生也不必惊讶,小卫侯对我推心置腹,告诉我许多事情。太子无情,欲图杀死小卫侯,这我也是知晓。”
荀澈也会说话:“主君真心想娶谢娘子,自不愿意有半点隐瞒。”
谢冰柔却说道:“无论真相如何,你猜卫侯可愿做成此局,毁去太子名声?”
荀澈微微惊讶,谢冰柔一向性子温婉,如今却说出一些很偏激言语,莫非是跟小卫侯相处生出什么气恼?
他没去深想,也只做不知,口中却说道:“这自然也不会,小卫侯做局,自然是以真实之事为底,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破绽,更不会虚捏什么证据,以此让人反击。”
“这各种真伪,谢娘子实言相告,也不必有什么避忌。”
谢冰柔静了静,然后说道:“死者并非裴玉劭。”
谢冰柔声音变得平静,仿佛已经冷静下来。
第126章 126
“死者牙齿磨损痕迹来看, 应当是十多二十来岁,裴玉劭已经年近三十,并不相配。”
“从他手部茧子来看,应当常年习武, 精于剑技。裴家大郎外放为官, 武技自然是懂一些, 可绝不会有这样累年伤痕。他手臂层层叠叠,皆是新旧之伤。”
“面容是新毁, 被什么腐蚀之物泼去,使得五官模糊, 分辨不出从前模样。”
“虽还未曾细验, 但死者绝不会是裴玉劭。”
“他不是裴玉劭, 却腰佩那枚玉麒麟,倒显得刻意为之。有人希望旁人误会,觉得裴大郎已经死了。这其中最大的受益人, 就是裴玉劭本人。只要沈淮安跟前,他已是个死人,那么便可借此避祸,逃过一劫。”
谢冰柔口中这么说,心里也这样想, 更知晓这乃是最合理推测。
可她心里却下意识有些抵触。
谢冰柔都不明白为什么, 细细一想,倒是想到了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裴妍君, 她跟裴妍君相处融洽, 裴妍君也会跟她提及家里人。
妍君曾跟她提及自己的兄长, 也会称赞自己这位大兄,会说裴家难得出了个情种。
裴妍君是个年轻的女娘, 但奇妙的是她这样年纪,却对男女之情没什么幻想和向往。
不过就是这样不向往男女之情的裴妍君,却说裴玉劭跟徐照芝感情很好。她说自家兄嫂最要紧是志趣相投,平日里一起辩经、著书,总有许多可以一起做的事。
倘若徐照芝才学差些,说不准还够不着夫郎的脚步。
那仿佛比小魏侯与韩芸之间情分要真实些。原来这人世间,本也有些个真情在的。
可世人本就善于作伪,谁知晓锦绣皮囊下有什么样面容呢?
谢冰柔这样子查案,见到的污秽龌龊之事也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哪怕裴玉劭善待自己的妻子,是个货真价实的情种,但情种也不一定就是个好人。
也许正因为他深情,所以舍不得妻子,故一定要竭尽全力,非要活下去。
如今沈淮安作乱,在京中到处搜裴家人,已经杀了好些个裴氏族人。裴玉劭名声在外,裴家子弟之中要属他最优秀,自然便成为了沈淮安的重点关注对象。
裴玉劭需要脱身,也许就一定需要个替罪羔羊,至少可以转移别人注意力。
于是随机杀死一个无辜之人,毁掉对方容貌,再将随身携带的玉麒麟系在这个倒霉鬼身上——
想到了这儿,谢冰柔手掌也禁不住轻轻发抖。
然后她便听着荀澈说道:“这样推测倒也合情合理,不过我似乎总觉得不对,觉得事情真相仿佛并非如此。大约是因我认识这位裴家大郎,他仿佛也并不是这样品格。”
谢冰柔早看出这位荀先生颇受卫玄器重,必然有些本领在。
对方颇具智慧,自然也懂几分相人之术。想来这位裴家大郎果真是有几分人品的,至少平日里也如此。
谢冰柔也平静下来了,手掌也已停止发抖。
“荀先生说得极是,凡断狱查案,亦神思清明,绝不可先入为主。”
谢冰柔这样想,整个人也仿佛沉下来。
她蓦然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倒是静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荀澈得了结论,知晓死者不是裴玉劭,也便告辞。
谢冰柔犹自看着面前尸首,她透出了一缕激动,其实她很久没有这样动容了,早在尸首跟前心如止水。
可如今,谢冰柔却透出了一种恍惚。
她戴着手套,呆呆站了一阵,下了极大的决心,解开了眼前男尸衣裳。
死者身上有些旧伤,可致命伤却在其后背上。
有利物从其后背刺入,伤及肺叶。
对方没有马上死,而是任由鲜血慢慢浸润了肺叶,每呼吸一下就如针扎似的疼。也许直至他死,这番痛楚方才解脱。
后背刺创约莫三寸,呈菱形,相应前端亦对应有半寸刺穿。可见利刃是从后背刺入,从前端冒出。
那凶器后宽前窄,而且不算长,恰恰能刺过人体,不过却比不上长剑或者长刀尺寸。
谢冰柔心里略略有数,以纸描绘,画出大致凶器形状。
此物特殊,越是特殊的凶器,越有意义。
待她验完尸,又替尸首整理过,方才去见卫玄。
虽是临时宿营,帐中也点燃了水沉香。
卫玄正在翻阅卷宗,见着谢冰柔来了,也顺手放下,笑了笑。
谢冰柔端详着卫玄,忽而生出了一缕佩服。她知晓卫玄如今步步下的是险棋,可每日里却若无其事,应付自若。
无论卫玄私底下做了什么事,面上却不露半点端倪。
她原是个心思深的女娘,可在卫玄跟前却仿佛水一样的浅。
谢冰柔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忽而倒是不服气起来。
卫玄也见过了荀澈了,此刻说道:“若不是裴玉劭,那倒是极为好。裴玉劭是个人才,死了未免可惜。他在边郡做过几年事,知晓一些踏实东西,也很有自己想法。我看过他戍边论,颇有意思,只是在京中名声不显。当然最要紧的是,他不应该得罪太子。”
“太子二十岁那年,曾写过一篇言边事疏。彼时不但陛下称赞,朝臣也多真心夸赞,那时他初露锋芒,十分得意。可这篇文章却是裴玉劭写的,却托在了太子名下。为人臣子,自然不好跟储君这般计较。”
说到此处,卫玄唇角轻轻扬起,似有些讥讽。
谢冰柔一不小心又吃了个瓜,不过她心里乱糟糟的,此刻也并未如何将这个瓜放在心上。
她只想卫玄果真将太子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将那些丑事与把柄也都拿在手中。这样储君,恐怕卫玄没有哪怕片刻真心佩服过。
卫侯自是运筹帷幄,早就准备将碍事之人扳倒,更何况太子还是这等不堪造就。
她只觉得卫玄不过是在刻意炫耀,卫玄手握麒府,自然握了无数有用的把柄。无论是天下,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卫玄皆觉得尽数掌握在手中?
一想到了这儿,谢冰柔便禁不住热血上涌!
于是她面上也浮起了几分不耐之色:“哦,原来裴家大郎竟然这般厉害,又这般委屈。不过既然有卫侯替他不平,想来他好日子也是不远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然后谢冰柔又说道:“不过我们这样的小女娘,有时候关注一个男子,倒不是留意他能有什么大事业,而是好奇他对家中妻子如何,又是怎样的为人。我听说裴玉劭有妻徐照芝,当年娶进门时,徐照芝因生病而容颜有损,可裴玉劭却并不介意,夫妻之间很是恩爱。”
“那这就很了不起了。”
谢冰柔说到此处,不由得望向卫玄:“却不知我若面容有损,因为什么缘故毁了容,卫侯可还会喜欢我?”
她虽非绝色,可面目俏丽,和一个无盐丑女也有很大的差别的。
卫玄不由得望向了谢冰柔,眸子微微沉了沉,似染上了一层暗水。
这样问话有些无礼,但卫玄想了想,却答得极是认真:“我素来爱惜容貌,也喜欢面容俊美之人。若一开始,你生得很丑,我自然不会对你生出情意。但一旦生出了情意,容貌也不要紧了。如今喜欢上你后,你再容颜有损,因为什么毁了容,我也绝不会介意。”
他嗓音平静而温和,这样听着,那些言语也是出自肺腑的,倒有些真诚之意。
然后卫玄起身,走至谢冰柔身侧,且握住了谢冰柔手腕。
他从谢冰柔手心取出一片碎瓷,谢冰柔狠狠握久了,已经扎破了谢冰柔的手掌心。
卫玄将这带着几分温热的瓷片放于一侧,认真凝视谢冰柔。
女娘眼眶微微发红,却并未流泪,一双妙目之中反倒流转奇异的幽火,似有一种倔强与决绝。
他知这段日子谢冰柔素来不快,外表虽然安顺,可却是忍耐蛰伏。
只不过今日不知为何,谢冰柔好似特别的激动?
方才谢冰柔是有意毁容的,可她生来又不是个自毁的人,所以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卫玄这样想着,将谢冰柔拉着坐下,又取些药粉撒在谢冰柔的伤口处,替谢冰柔将伤敷好包扎。
谢冰柔倒任他行事,并未拒绝,只是不知在想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卫玄温声说道:“你素来是个爱惜自己的人,我知晓有些事情你纵然想想,也不会真的去做。”
谢冰柔垂着头,轻轻的回答:“说的也是。”
卫玄手指却握住了那片沾血的碎瓷,好似特意端详,也不知晓在想什么。
那碎瓷上还沾染了一点谢冰柔的血,这样捏于指中,仿佛还能体会到一缕余温。
卫玄想了想,就用这片碎瓷比着自己脸颊,划下一记。
鲜血一下子就冒出来,在卫玄那无比俊美面颊之上滑落一道血色的艳痕。
谢冰柔蓦然抬起头来,也不自禁被眼前场景所震惊。
哪怕不喜卫玄的人,也会觉得那张脸孔是天赐恩物,寻不出丝毫瑕疵。
卫玄倒是毫不怜惜,如此自毁。
第127章 127
碎瓷上沾染了血污, 卫玄一双眼却冷静如斯,嗓音一如平日里一般和缓:“不必担心,我早想好了,入京之前这样留一道伤。从未有面容有损者做皇帝, 这样大家彼此间也能相处融洽些。”
他慢慢将那片染血碎瓷放在几面之上。
卫玄说得轻描淡写, 谢冰柔却是背脊发麻。
为了达到目的, 卫玄那样爱惜仪容,也肯在脸上划上一道疤痕。这样男人, 在目标之前,什么样事情做不出来?
她方才升起了毁容之念, 虽绝不会真正那么做, 可如今却知晓, 便算真做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自己已成执念,更是卫玄志在必得的目标,他已风魔, 当然是什么都顾不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谢冰柔藏在袖中的手掌轻轻抖了抖,她瞧着这样子的卫玄,只觉可怖。
然后卫玄却抬眼看着她,说道:“冰柔, 你替我处理一下伤口。”
他方才替谢冰柔处理了伤口, 如今倒轮着谢冰柔来帮他。仿佛两件残损之物凑一道,彼此之间也有着极微妙气息。
谢冰柔略一犹豫, 卫玄已将药瓶塞到她的手心。
她替卫玄处理伤口时, 也听着卫玄缓缓说道:“这世间之事十分玄妙, 或许你不信,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关于大胤的梦。”
“我与太子失和,骤然遇刺,于是便失了一条腿。沈淮安野心勃勃,这一次盘踞京城,恰逢陛下驾崩,惹人各地异姓王入京剿逆。接着大胤便天下大乱,乱糟糟闹了六七年。而我使出诸般手段,方才一一收复。于是我性子未免凶狠了些,也没什么姻缘,一生孤寡。”
“梦里是天下大乱,我也是无心之人。绝不似如今这般,可拨乱反正,还能倾心于你。不过,你定是不信的。”
他自然觉得谢冰柔不会信,谢冰柔冷静沉稳,不大会相信鬼神之说。
谢冰柔没说话,可她却是相信的。
相信卫玄曾经做过那个梦,蝴蝶轻轻动一下翅膀,这个世界就会发生改变。卫玄并未断腿,甚至还喜欢上自己。她甚至觉得也许卫玄当真是气运之子,自己的梦没头没尾,卫玄的梦却是首尾齐全,可做预示。
卫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哪怕自己不信这个梦,可大约也受到了提点,知晓若没这位卫侯回转京城,安定局势,那么就会天下大乱,死数不尽的平民百姓。若无他之筹谋,成千上万的人皆会血流成河,白骨堆积成山。
只卫玄一人的性命,已是整个天下的重中之重。
她没有搭话,手指却捏着针,替卫玄一针针缝好伤口。
两人离得极近,卫玄也这样怔怔看着她,一双眸子似有流火流转。
待谢冰柔替他处理了伤口,净了手,却听着卫玄说道:“这两日未如何整理,劳你替我除须吧。”
谢冰柔微微一愕,鬼使神差,然后应了一声是。
她握着除须刀,这样靠近了卫玄。卫玄下巴泛青,虽看不大出来,摸着已有些扎手。
谢冰柔湿润了剃须刀,目光却向卫玄咽喉处望去。
离得如此之近,这般靠近卫玄要害,只要自己愿意,仿佛就能轻易取走卫玄的性命。
而卫玄却将一把刀塞入了自己手中,使得自己有了这个机会。他觉得这般逼迫之后,自己还如当初那般,会因知晓他的死讯难受不已吗?
谢冰柔心里想,当然不是!
当初与现在,这一切已是两般光景。
她已动手开始替卫玄除须,因为一只手受伤,所以另外一只手动作却很缓慢,又显得很小心。
谢冰柔口中却说道:“卫侯没想过要当皇帝吗?”
卫玄控制欲实在太强了,也许也不仅仅体现在男女之事上。
卫玄轻轻闭着眼,仿佛谢冰柔说的也不是什么极疯狂试探言语,他只说道:“怎么这样言语?”
谢冰柔则说道:“卫侯太过于聪明,喜欢什么事情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似你这样聪明人,自然绝不会喜欢有个愚人在你头上指指点点。太子愚笨,也还罢了。可哪怕如陛下跟皇后这样聪明人,你自也觉得及不上你。若要无人掣肘,自然还是独揽大权,方才十分畅快。”
她这样窥探,想要将卫玄看透,看破卫玄真面目,看到他那疯狂的可怕野心。
谢冰柔想要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卫玄的下巴湿润,谢冰柔拿着蘸水去须刀的手也不由得微停顿。
卫玄想了想,则说道:“小时候我便被送去山中,远离父母,也没什么亲缘。师尊更是对我说,不必将他放在心上。说起来,哪怕是入了世,我仿佛也很难跟世上之人结缘。”
“不过五岁那年,我曾经过一个村落,那处因为山贼滋扰,已经破败荒芜,只有稀稀落落几处门户。那年我被接回家中,只不过区区几年光景,那村落却又变了光景。那里新移来了人,有人便有了人气,于是便没那么荒芜,还有些小孩子跑来跑去。”
“那样变化真是令人惊奇,就像一蓬蓬的荒草,只要上天给些雨水,就能受了滋养茁壮成长。这俯视几乎不可见的微末百姓,却又这般顽强,好似只要稍稍喘过气,就能疯狂生长,人始终是这世间最顽强的生灵。”
他嗓音亦缓了缓:“这也是我第一次对世间生出赞叹。”
卫玄望着谢冰柔:“所以我喜欢大胤,喜欢到希望缔造一个奇迹,一个强大的长久的帝国之奇迹。我不是想要掌控一个国家,而是想要成就一个国家。一个人若有了一个宏大目标,那么别的什么都会觉得索然无味。那么无论是宗亲之乱,还是列侯勋贵滋生出的野心,于我而言,皆不能扰。”
他气魄和志气是无与伦比宏大,拥有感染人心力量。
若谢冰柔想要撕破卫玄伪装,看到一个卑劣的野心家,卫玄却让她看到了无与伦比的志气。
然后卫玄才回答了谢冰柔问题:“如果我现在非要做皇帝,便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不可承受的灾难,为了它,我便愿意容貌有损,以示自己甘愿为臣。但就像你所说那样,这些无非是手段,哪怕是为人臣子,我也绝不会让人掌控于我。”
他也将自己心思说得很明白,那就是如今的卫玄,想要做一个无与伦比,身份显赫的权臣。
帐篷中弥漫着皂角水的味道,谢冰柔手中的去须刀也已经僵握一阵了。
卫玄目光灼灼看着她,谢冰柔仿佛才回过身来,完成剩下之事。
她已经凉下来,开始变得冷静。哪怕方才谢冰柔确实有所触动,却也并不能肯定卫玄口里所说的话一定是真话。一个人若非行至最后,谁也不会知晓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目的。
只不过此刻谢冰柔纵然已经凉下来,却也无法否认方才自己被卫玄情怀打动那一刻炽热。
卫玄实在是太擅长蛊惑人心了,他既强势,又深谙人心,不吝付出,甚至会用一些蛊惑人心的信念和热血,让人觉得追随在他身边乃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冰柔只觉得可怕。
然后她内心深处便生出了一缕憎恶。
她用清水浸了去须刀,这把刀方才离卫玄咽喉不过几寸之遥,可谢冰柔也终究没有刺下来。
这时卫玄蓦然扯过她,将她拉转身,这样狠狠吻住。
他方才一直温文尔雅,无论是谢冰柔意图自裁,还是质问他是否有意做皇帝,哪怕是亲手划破自己面颊,卫玄都无半分激动。
可如今,他却像是沉寂火山被点燃。
两人身影交叠到一道,空气中是皂角水的味道。
谢冰柔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去须刀,用力使得手背青筋浮现。
她想卫玄方才不断提及他自己的重要性,说得仿佛将天下苍生绑在他身上,不断描述他是如何的了不起。
仿佛以此为质,谢冰柔定然不能将他怎么样。
仿佛谢冰柔一定会在意这些,然后生出隐忍。
谢冰柔白皙手背上绷紧的血管泛起了青紫色,她蓦然将卫玄狠狠推开。
她面颊泛起了潮红,那如染上了雾气的眼眸里却也平添几分锐意。
谢冰柔蓦然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
卫玄盯着她纤秀身影,蓦然想,也许冰柔对我的看法已经软和几分。哪怕明明知晓是自己步步紧逼,设下如此局势,使得谢冰柔不能伤及自己。但他心中那缕妄念却不断滋生,只盼一切当真能顺自己心意。
乔晚雪此刻却正在发抖,泪水从她眼里淌落下来,使她显得甚为恐惧。
别人都知晓她被吓坏了,那骑客容颜被毁,也分辨不出从前是谁,谁见到这样诡异尸首都会惧怕三分。更何况,乔晚雪胆子一向也不大。
这时候谢冰柔却是回来了,她从卫玄处回来,眼眶微红,却并没有流泪,眼中却流转一缕很奇怪的神色。
她看着乔晚雪,也不觉透出了几分的悲悯,然后谢冰柔伸出手捂住了乔晚雪的嘴唇。
谢冰柔将手指比在自己嘴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对乔晚雪说道:“晚雪,不要哭。”
她静了静,然后说:“有时候哭是没有用的。”
第128章 128
乔晚雪身躯仍还在抖, 可她也将谢冰柔的话听到了耳里。
谢冰柔这样说,她也轻轻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也绝不会轻狂行事。
她这副情态, 谢冰柔也是轻轻的松开了手掌。
乔晚雪蓦然紧紧抓住了谢冰柔的手臂, 就好似落水的人死死的抓紧了一块木头。
她欲言又止, 有那么一瞬,乔晚雪也想不将话说出口了。可到了最后, 乔晚雪也是忍耐不住。
她说:“其实这一次去淄川之地,我有喜欢一个人。”
乔晚雪温秀面颊浮起了一层红潮, 双眼也染上了一层水色:“其实, 其实不是小武王, 我喜欢的并不是小武王。”
谢冰柔带着几分怜惜看着她,使得乔晚雪仿佛得到了一点儿勇气,更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喃喃道:“淄川之地实在是太过于遥远, 这一路,总是有人护着我们。于是我看到他时,便总归有几分安心。不过,我也并没有什么想法。”
“后来咱们骤然遇袭,那些匪人眼看要杀至我面前了, 也为他所阻。”
“他虽是奉皇命, 平时话也不多,为人不善言辞。但其实, 其实他是个极温柔的人, 也是想真心护着我们这些女娘的。”
“再后来, 我被小武王哄住了,为他心驰神摇, 坠入陷阱。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完了,要死在那儿。”
“可那天他又来了,我看着他勒死了小武王,我就这样瞧着,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看得很开心,很开心——”
“于是我想,又是他救了我。”
“谢娘子,你知道他是谁的。”
有那么一瞬间,谢冰柔都生出了惊讶。她是个善于观察,心思敏锐的人,可是却并未看出乔晚雪这份隐匿的情思。
但若仔细想想,似又合情合理。
祁宁虽蛊惑人心,但乔晚雪与其说是爱他,不如说是怕他。一个女子若害怕到了极致,便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爱上那个让她恐惧的人。那似乎源于一个逻辑,只要用爱征服,那么对方亦不会伤害她了。
乔晚雪这一路上委实太过于恐惧和紧张了,自然更容易爱上一个人。
谢冰柔低低说道:“你喜欢阿爵?”
乔晚雪蓦然身躯一颤,然后点点头。
其实就像她跟谢冰柔所说那样,她未想跟章爵如何。她始终是个内敛的女娘,不会主动出击,后来又看出章爵有了心上人。
要说稍微主动,那样的出格也只有一次。
乔晚雪缓缓说道:“我只有一次,想稍微靠近他。那日匪人来袭,他孤零零的,手臂有伤,也是不理会,更不知晓在想些什么。于是我便想靠近他,给他裹伤。可是他却说不用,一转眼,他便走了。”
那时章爵是去寻谢冰柔,哪怕明明知晓谢冰柔在卫玄身边不会有事,可是章爵还是十分急切的赶过去。
他魂不守舍,心神不宁,自己受伤了也不理会。
只因为章爵那时候心里有了一个女娘,心心念念,哪里顾得着别的。
乔晚雪也善于观察,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已经决意将这份心思都烂到肚子里。更何况她觉得这些微妙的心思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萌芽,算不得情深意切。
她也很喜欢谢冰柔,更喜欢谢冰柔所说一句话,说她以后还有长长久久的人生。
乔晚雪本来一辈子都不想和谢冰柔说的,可是现在她却哭得梨花带雨。
她喃喃说道:“所以我还记得那日里我想给他裹伤,谢娘子——”
这样欲言又止时,谢冰柔却清冷的,沉静的说道:“我知道。”
然后乔晚雪扑在谢冰柔怀中,慢慢的压低声音哭泣。
谢冰柔则取出了手帕,轻轻擦去了乔晚雪面颊上的泪水。
她轻轻哄着乔晚雪:“好了,不哭了。”
这时外头却有了动静,她听着有人在帐外说道:“谢娘子与乔娘子还请在此地歇息,小卫侯有事回京,暂且要离去一阵。”
谢冰柔放下了乔晚雪,她从营帐中出来时,却见卫玄已打扮妥当,披上甲胄,跨上骏马。
大事当前,卫玄也并没有心思留意些个儿女私情的。
谢冰柔只看到他背影,看着他率领手下侍卫,如幽灵般向京中进发。
那些骏马四蹄皆用布料包裹,踏地没多大声音,卫玄这是趁夜入京,去办他的那些个大事。
谢冰柔瞧在眼里,也不以为怪。
她也没多看得起自己在卫玄心目中地位,哪怕是卫玄对她多为纵容,大约也只是消遣取乐之用,算不得真心实意。
但无论如何,谢冰柔终究还是盼望卫玄此行能顺遂成功的。
他划破脸颊,表达了要跟大胤皇室和平相处的诚意。卫玄其实并不疯癫,什么事情也早有打算。
相反沈淮安却是情绪不稳,行事也很轻狂,如若遇到不顺,指不定回做出什么疯狂的事。自己家人还在京中,最要紧是青缇也在京中。
那么两虎相争,死的最好是沈淮安才好。
所以方才卫玄强势吻上自己时,那样皂水味道中,她明明手执利刃,却始终没有刺下去。
她想卫玄真是疯子,明明看着自己手握利器,却仍然这般试探自己。
一股子不安和恼恨就涌上了谢冰柔的心头,使她万般烦躁。
这样的烦躁里,倒有一件事使得谢冰柔十分笃定。那就是既然卫玄早有预料,甚至还做了那个梦,那么卫玄自然绝不会输。
这夜京城从三更起,便闹个不休,到了天明时分,倒终于得了几分安宁。
昭华公主一夜未眠,对镜一照,亦看到自己眼下两团青黑。
她看得老大不耐,多扑了些脂粉,方才将自己憔悴压了压。
宫人替她梳洗打扮时,亦将昨夜种种绘声绘色描述一番。
那昨晚沈贼潜入宫中,据说是有个风骚妃嫔私下勾引,约好宫中私会。
沈淮安起了色心,他原已在宫中来去自如,却尚不敢如何冒犯。有人相约,他也想偷个刺激,然后借机试探一下大胤皇室能容忍的底线。
岂料他一入宫中,便遭受伏击,并没有什么温香软玉娇艳美人儿,只有早就埋伏好刺客死侍。
沈淮安当场就被大卸八块。
除了首领,卫玄再对城中叛军或招降或诛杀,到了清晨,已经是处置得差不多了。
昭华公主脸色却生生透出了恼意。
旁人口中,是个风骚妃嫔引沈淮安入彀,可于昭华公主而言,却是知晓真正实情。
她当然也记得母后是何等的无情。
那时元后吩咐道:“写一封情书,给沈淮安,说你私底下约他相见,哄他入宫。然后,咱们便办成一桩大事,拨乱反正。”
那情书既要写得缠绵,又不能过于露骨,还要三分的欲拒还迎,要勾得男人心痒痒。
这样下流的信,昭华公主自然写不出来。
可元后已经令人写好一封,只不过让昭华公主誊写一番罢了。
既然做局,自然是要谨慎。虽然沈淮安是个粗人,可这个粗人如若见过昭华公主的墨宝呢?
虽可能性不大,但元后也想要尽善尽美。
比起宫里随便一个宫婢,那自然还是昭华公主这个诱饵更具有诱惑力,更能够使得伏杀成功。
元后当然也留意到沈淮安看自己女儿的眼神。
沈淮安只是把昭华公主当作猎物,可也是极勾人的猎物。那双眼珠子如此打量,将昭华公主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那时元后还挡在昭华公主面前,可沈淮安眼神已经十分放肆。
昭华公主却不肯写,甚至颇为恼恨:“母后何故辱我,竟让我这般引诱,以后别人编排,我如何自处?”
元后却不以为意:“事成之后,我便推脱是个宫妃做诱饵,自然想不到你头上。更何况这是为国立功,旁人如何敢嚼舌根?而且这些事情,本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当年你皇兄打死吴王世子,又有几人在意?”
“况且,又不是当真让你亲身勾引,不过写一封书信。你根本不必现身,杀他时,他连你一片衣服角都看不到。”
元后好似说得极有道理,可昭华公主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想到卫玄,卫玄必然也会知晓,那么自己的尊严也是荡然无存。
元后拂不过她,眉头一皱,便让宫人取昭华公主香巾,以作引诱。
那是昭华公主贴身之物,昭华公主自然更为不愿。到最后,她终究还是忍气吞声,誊写了那封情书。
其实诛灭逆贼有很多种办法,可是元后却做出最伤害她自尊心的举动。
昭华公主从前对元后十分依赖,可现在她心底也渐渐生出了恼恨,两人更是早便生分了。
如今宫里的内侍宫婢都这般议论,说起引诱沈淮安的宫里女子,也有些调笑轻贱之意。他们自然不知晓这个私密计划,更不知晓死了的沈淮安是冲着昭华公主来的。
昭华公主却是一阵子恼恨,蓦然手一推,将一盒胭脂砸在地上,划出一道殷红血色。
第129章 129
只是昭华公主心下虽是不喜, 待母后设宴款待卫玄之时,她也盛装出行,不肯失了体面。
她也曾听闻卫玄容貌有损,不复当初, 然而再见卫玄之时, 卫玄却容色极盛, 纵然面颊有道疤痕,却也不过为他别增风致, 容貌似比当初还要艳上几分。
就连谢冰柔也从城外被迎回,成为座上客。
当初谢冰柔不过是宫中女官, 人在皇后跟前伺候, 昭华公主甚至不会多看她两眼。
可如今谢冰柔却着新做的石青色宽襟云纹曲裾裙, 与卫玄一道而来。
谢冰柔这一路风餐露宿,如今匆匆打扮,面颊也还微白, 可纵然风尘仆仆,也难掩其皓齿明眸。
女娘打扮得十分清丽,头发梳起,发间一枚红宝石流苏,巧妙点缀, 又为其点缀几分亮色。
昭华公主从前并未多留意她, 如今发现谢冰柔竟是个出挑美人儿。
更何况谢冰柔哪怕是风尘仆仆,眸中也清光不减, 甚为灵动。
反倒是昭华公主, 她虽有绝世容光, 年纪也还轻,却隐隐有些幽幽暮气, 眼神也并不精神。
倒是元后容色如常,招来京中官员,如此盛意迎接,将面子也给得十足。
太子也在其中,列席而坐,只是气色郁郁,也不似元后那般亲切。
昭华公主瞧在眼里,蓦然心里轻轻冷笑一声,隐隐对太子不屑。
她知晓太子不快,当初是太子献计,父皇才决意密旨处置卫玄。
如今卫玄非但没死,反而如此得势,且不必再对太子低声下气,兄长自是有些难受。
虽然知晓,昭华公主却同情不起来。
当初她附和了兄长,违逆了母后,选择站在了皇兄那一边。可后来京中生乱,沈淮安欲强娶自己时,她向太子求助,兄长却不闻不问,并不搭理。
其实此祸本就是因兄长而起,他却并无半分愧疚。
谢冰柔看了看太子,又望向了卫玄。
卫玄倒是容色如常,哪怕明明知晓大胤皇室在太子唆使下欲取自己性命,面上亦是一派温和之色。
谢冰柔看在眼里,倒觉得卫玄心思颇深。
人常说心思深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当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个?更何况如今卫玄处于上风,心中有怨,想要打脸一番方才是正常想法。
卫玄却有这样城府,实是有些可怕。
一个人少了喜怒,那便然是会有更深的欲望和更大的图谋。
如今卫玄诛逆成功,又握住了京中命脉,在场之人无不称赞奉承,谢冰柔也看不出他面上有得意之色。
她打量卫玄时,却不知自己也惹人留意。
小卫侯心思深,偏要万般殷切对一个谢氏女娘,自然让人好奇万分。
酒过三巡,昭华公主蓦然柔柔道:“谢娘子善于验尸断狱,如今宫中倒有一桩奇案,不知晓谢娘子能不能查一查?”
她不待谢冰柔反应,口里便说道:“当初正是因为父皇在行宫之中昏迷不醒,所以阿兄才引那逆贼入京,结果闹出这样的事。”
这件事谢冰柔也略有耳闻。夏日炎炎,宫中不免闷热烦闷,令人心燥。倒是郊外行宫之中遍种荷花,凉风习习,令人甚为清爽。
胤帝正逢暑时,也是会去那处避暑,连公务都在那处处置。
胤帝身体不好,素来有疾,所以处理政事力不从心,需元后随侍在侧。
那日胤帝发病,从此昏迷不醒,如今还在宫中躺着。
正因胤帝昏迷,不能掌事,所以太子才大权在握,乃至于引狼入室。
可是昭华公主提及此事,又有什么用意?
谢冰柔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她善于观察,留意到太子面色铁青,甚为难看。此刻太子虽未说话,但对昭华公主大为恼怒。
谢冰柔心尖儿的奇怪也更深了一层。
她记得自己离京之时,昭华公主和太子关系还是极好。这兄妹二人,看着也是有着几分亲情在的。
却不知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二人竟闹成如此光景。
“谢娘子,你却不知母后如何疑我。父皇有疾,我每日随侍在侧,奉药送水。母后非要说我在药汤之中添了些相克之物,使得父皇犯疾。也因如此,母后也是对我大为恼怒,再没什么情分。”
昭华公主用细细的石榴杯喝了几盏葡萄酒,却不由得双颊艳红,炽热似火。
她说出话却是骇人听闻,令在场官员无不打了个寒颤。
元后也不觉呵斥:“你胡言乱语什么,多吃几杯酒,便醉成这般模样?”
昭华公主起身跪伏余地:“女儿万分清醒,方才当众道出此事。若女儿当真做出此等有违伦常之事,母亲轻轻放过,便是包庇我这个公主。若女儿并未对父皇下药,那么此事必然另有古怪,必定要寻出这个暗中下毒之人,以还我清白。”
元后面颊之上亦浮起了一抹异色,蓦然皱眉,似想到了什么。
谁也没想到昭华公主这般破釜沉舟,居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
她要么得了清白,要么必死无疑。
若是掩去此事,可能元后还能轻饶了她,将此事揭过。
那些心思流转间,昭华公主亦补充说道:“宫闱之中多为女眷,男子出入未免不便。女儿意思,便是让谢娘子入宫彻查此案。”
她这样说时,眼底蓦然泛起一缕幽光。
谢冰柔如今已然身份显赫,又要为人新妇了。卫玄又圣眷正浓,权势极盛。哪怕昭华公主这样尊贵身份,也已经拿谢冰柔无可奈何。
与其耍弄一些不阴不阳手段,倒不如当众明谋,将谢冰柔拉入这一处浊水之中。
那些事本便涉及宫中之事,本便是危险之极,如若涉足其中,怕也是要粉身碎骨。
元后眉头一皱:“荒唐,谢娘子如今回京,正要筹谋婚事,如何有瑕查这些血淋淋凶事?”
昭华公主蓦然面颊一片苍白,顿也失了血色。
虽早知晓卫玄跟谢冰柔定亲,但一想到卫玄当真要娶别的女娘做新妇,昭华公主也不觉眼前阵阵晕黑,竟似要昏过去。
她耳边却听到谢冰柔温声说道:“虽已定亲,但家事自然比不得国事。陛下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如何突然病倒也是一桩要紧之事。臣女愿意入宫,细细查探此事,只盼能寻出真相。”
谢冰柔倒是并不怎么想嫁人的。
再者若能搅入这些皇家之事中,谢冰柔也自有她谋算,能将自己计划行使几分。
卫玄眼中也透出了几缕幽光,亦起身说道:“皇后爱惜冰柔,自是担心她掺和皇室内事,会遇到些危险。但冰柔既然将要成为微臣新妇。那纵然有任何波澜,看在微臣薄面,总是会宽待冰柔几分。”
“臣好不容易寻到新妇,自然绝不能被外人所伤。”
他口中这样说,旁人也将卫玄意思听得十分明白。那便是卫玄对谢冰柔十分爱惜看重,那是绝不会允谢冰柔有事。
昭华公主蓦然握紧了手掌,仿佛被打了几个耳光。
虽早就知晓卫玄是喜欢谢冰柔的,可这桩事始终也没有什么实感。之前卫玄跟谢冰柔淡淡的,她从未见过二人如何的热络亲密。
可如今卫玄称呼也改了,人前也是亲密无忌。
谢冰柔要掺和这些危险案子,卫玄便当众表示旁人绝不能伤她。
昭华公主通身发抖,她只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难看了。
卫玄是做大事的人,可是却露出这样令人作呕的情态。
元后倒露出一副看热闹好笑的神态,就好似一个温柔长辈,看着年轻的子侄情窦初开,不觉会心一笑。
便算谢冰柔知晓其心思深沉,却也不得不承认元后很易让人生出亲近好感。
元后温声说道:“卫卿忠心,谢娘子也同样如此,是一心忠君,不顾其他。既然要查此案,那么此案关系重大,我便赐谢娘子金牌一枚,使得谢娘子能随意出入宫中各处。若谢娘子问话,宫中上下不能不答。”
这样言语,元后既笼络了谢冰柔,也彰显出她对胤帝关心。
陛下身体十分要紧,如今受人算计,自然要彻查清楚。
昭华公主听到耳中,却很不是滋味。母后已经厚赏了谢冰柔了,又是封了异姓公主,又是恩赏食邑与庄园。而如今谢冰柔不过才回京城,便又再得厚恩。
自己只不过是想让谢冰柔搅入浑水之中,却未曾想到谢冰柔居然这般的被保驾护航。
她瞧着元后,看着元后满面慈爱的看着谢冰柔,却看也不看自己这个女儿一眼,便忽而觉得冷。
却不知元后心内对昭华公主也颇为动怒。
小女孩儿的算计总是浅薄的,昭华公主亦是如此。也不是什么很精妙算计,至少于卫玄这样聪明人而言一下就能看出昭华公主的恶意。
小卫侯与朝廷早便暗生嫌隙,公主不懂事,还要火上浇油。今日本意是给小卫侯示好,以显对之重视,可昭华公主却做出这样的事来。
如今元后加以笼络,还不是为了替昭华公主收拾残局。
昭华公主心头却浮起了凉意,其实若不是自己,父皇蓦然得病,彼时最得利的不就是太子?
偏自己只是个女儿,母后自然不会替自己做主。
第130章 130
待宴会散去, 谢冰柔握着那枚令牌,抬眼看着卫玄说道:“依卫侯所见,陛下彼时发病昏迷,可是与太子有关?”
要说得益, 最大受益人自是太子。
太子是国之储君, 身份尊贵, 又早就开始处理朝堂事务。元后虽有手腕,可一旦陛下昏迷, 是挡不住太子独断专行的。
故太子难得握住权柄,便不免将自己心腹调入城中。只不过沈淮安狼子野心, 也极不受教, 故终究也是令太子颜面无存。
但一开始, 太子殿下自然想不到这一桩。
储君有一对精明父母,这个孩子平日里必然是受到了太多的掣肘。
故谢冰柔轻柔的说道:“那冰柔应下这桩差事,也是顺应卫侯心意。你与太子反目成仇, 自是绝不能再和解。不过太子是储君,储君也是君,为人君者,自然占着些大义的名分。”
她侃侃而谈:“不过太子如今名声却并不怎么好。他引狼入室,京中上下谁人不知?如若再查出什么弑君犯上, 大逆不道的勾当, 那么他便万劫不复,谁也救不了他。更不必说如今太子妃已有身孕, 自有年幼的血脉由小卫侯辅佐。”
君弱而臣□□玄必然是会有更多时间做他想做的事。
谢冰柔这样说, 倒并非想替卫玄出谋划策。只不过这样盘算, 她不信卫玄没有。
她这样说,也只不过是想要揣测卫玄的心意。
卫玄却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腰, 使她不觉向前,靠近自己几分。
他吻过去时,谢冰柔也轻轻的侧过了脸颊,于是卫玄也落了个空。
谢冰柔嗓音里也不免添了几分凉意:“卫侯,你知晓我不喜欢的。”
卫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自然知道你不喜欢,所以冰柔每算计一次,我便亲你一下,可好?”
他知晓谢冰柔不愿意成亲,而且他也不愿意谢冰柔掺和那些皇室秘事。
那趟水实在太深沉,又很污浊,见不着底,这其中有太多污浊腐臭。
元后虽然殷切,又赐了金牌,可谁知晓这水里能有什么?
昭华公主分明挖了个坑,可谢冰柔却跳了下去。
公主那些小孩子似算计,谢冰柔却偏生不肯避过。
谢冰柔跟他靠得近,有些不自在,也竭力不露出惊惶之色,只有几分歉疚说道:“我当时只不过是想将事情探查清楚,倒未想这许多。”
卫玄离她很近,看着她细长的眼睫毛轻轻的颤动,蓦然亲了谢冰柔耳垂一下。
女娘体温一直有些低,如今也吓了一跳,飞快将卫玄这么推开。
然后她便看到了昭华公主,公主站在不远处,眸色奇异,这样看着两个人。
昭华公主好似怔住了。
谢冰柔默了默,然后说道:“卫侯想来事多,便不必留在宫中陪我。”
卫玄温声说道:“也好。”
旋即他招来一人,是个年轻女娘,模样也颇为利落。
“这位是穗娘,会些武技,又是女子,陪着你在宫中出入也方便。”
谢冰柔心知不能拒绝,也点头应了。
昭华公主脸红一块,白一块,卫玄向她行礼,然后离开,昭华公主也未反应过来。
她很久以前就喜欢上卫玄,可哪怕是幻想,也想象不出卫玄对一个女子柔情款款样子。卫玄总是如此,记忆力总是那般冷静而淡漠,寻不出半点柔情。她脑补婚后,大约也是相敬如宾,只私底下有些情不自禁。
可原来卫玄能那样的孟浪——
纵然身在宫中,居然也会跟谢冰柔如此,说不定谢冰柔早就是他的人了!
想到这儿,昭华公主甚至隐隐有几分呕意。
不甘之意涌上了她的心头,原来世间之物,并没有多少真正属于她。
谢冰柔这时却向她走过来,和声说道:“公主可要详细说一说,陛下发病始末?”
昭华公主死死的盯着她,手掌紧紧握成拳头,却蓦然泄力似松开。
她不想自己太尴尬,更不好吵闹,心里倒有些恶狠狠恨意,想着谢冰柔搅入这水中越深越好!
“那是上月十三,父皇去了京郊行宫,那里有一大片活水,又引入种了芙蕖,凉爽得很,也不似宫里这般烦闷燥热。到了晚上,却传来父皇发病消息,然后父皇便昏迷不醒。”
“因为淄川之地战事,其实父皇已经很小心,出入皆是亲随侍卫,吃食跟用药都是有人悉心检查过,绝无丝毫破绽。后来母后却在药汤之中检查出杏片,父皇吃不得那个,一吃就通身不自在,乃至于会危及性命。”
“我那时随行去行宫伺疾,药汤会经我手,父皇身边又守得严,于是便疑我在药汤中加了相克之物,方才闹得这般境地。”
说到此处,昭华公主唇角笑容也是微寒。
大约因为元后不肯信她,笃定她做了这件逆伦之事,故而她心冷如灰,知晓自己在母后心中并不要紧。
然而谢冰柔却是另外一种看法,依她所见,如若元后当真相信此事,还竭力为昭华公主这样,也算是对这个女儿颇为上心了。
说到此处,昭华公主轻轻抬起头:“谢娘子可相信我是清白的?”
谢冰柔看不透皮囊里人心,哪怕此刻昭华公主确实也是情真意切,她也不算十分笃定。略略思忖,谢冰柔也不免有几分谨慎:“臣女觉得如今尚是证据不足,更断不出凶手是谁,必定要多寻线索,以此寻出真相。”
昭华公主蓦然极讥讽说道:“谢娘子,你好生虚伪,明明心里不肯信我,嘴里却假惺惺说这样的话。”
谢冰柔柔声:“公主误会了。”
无论昭华公主如何尖锐,她的怒意却好似打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分明也是使不出力气。
昭华公主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我知晓你如今与卫侯定亲,又得他爱惜宠爱,你定然也知晓我从前也喜欢过小卫侯的。如此一来,我便输给你了,自然很可笑。从前高高在上公主,不但失去了自己尊严,还背负这么个污名,你是不是很开心,觉得这样的乐子很有趣?”
她口中这样说,却又蓦然睁开眼,眼中掠动奇异光芒:“不过也不劳你费心去查,若我说我知晓凶手是谁,谢娘子会不会很高兴?”
谢冰柔倒是真有些好奇起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昭华公主冷冷说道:“母后虽是冤枉于我,可是理由大约没想错。父皇如若昏迷,最有利得益之人只可能是兄长。太子身为储君,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最好便是父皇有事。”
“这一国储君,未来天子,很有可能就是将相冲食物放入药汤里的人。”
谢冰柔倒是隐隐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昭华公主能说出怎样内情,原来只是如此。也不能说昭华公主猜测方向不对,谢冰柔自己也是这般猜测,只是无凭无据,对案情也没什么进展。
昭华公主继续说道:“而且以父皇母后手腕,必然是将内宫把握得严严实实。那人既然能在父皇药碗中加入相克食物,那么事发后,又如何能不处置碗中杏干,留下一个如此明显的破绽?”
“谢娘子,你服侍母后有些日子了,大约也清楚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怎会有这样的错疏,竟未查出真正凶手?母后是何等手腕,厉害得紧!况且如若真是我对父皇下毒,她怎会轻轻饶过,还对我百般遮掩?她冷酷无情,什么都能牺牲,根本不会在意区区一个女儿。”
“唯一解释,就是她知晓我并不是真正下药谋害陛下之人。”
“怎么说,我也是她亲骨肉,她又为了包庇谁,方才非要我担下这等名声?”
说到此处,昭华公主唇角浮起了一丝讥讽笑容。
谢冰柔微微一怔,倒觉得有些意思了。
如若昭华公主所说是真,在昭华公主当真不是凶手的前提下,最有可能之人倒确实是太子。
胤帝与元后将内宫防得水泄不通,日常饮食必然是十分留意,若非内里有鬼,确实是极难动手脚。
昭华公主眼底也透出了一缕恨意。母亲为了兄长,终究是顾不得自己了。
她只觉得自己如今一无所有。
过往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她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天真与快乐,如今都荡然无存了。
自己最后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片虚无。
然后昭华公主望向了谢冰柔:“如今你知晓太子是凶手,母后又替他遮掩,却不知谢娘子如何自处?是隐忍此事,还是将之告知小卫侯?”
“上次你指证外兄,是何等的义正词严,那么到了如今,谢娘子难不成还有另外一套说辞?”
谢冰柔不觉温声:“公主说笑了。不过这些只是公主揣测,查案也不能将揣测当作真实。”
她想了想,继续问道:“却不知当日在别院之中,还有别的什么人能出入?”
谢冰柔倒是认认真真问起案来,闹得昭华公主十分不快。
那些分析合情合理的阴谋论放在谢冰柔面前,仿佛什么也不是,况且谢冰柔隐隐觉得元后也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