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31
一个人天长日久, 不能完完全全演成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谢冰柔倒觉得元后虽精于算计,也未至于当真这般无情。她在元璧那桩案子里揣测过皇后,觉得皇后对这个侄儿也是有几分在意的。最后纵然杀之,皇后心下终究有些不忍。
元家的事情, 元后也经常会理会, 甚至会掺和元仪华的婚事。
谢冰柔把元后当作可能性极大对手来揣摩, 反倒觉得元后是有情之人。
不过昭华公主虽歇斯底里,可所言有一句也很有用。
那就是如若凶手不是公主, 为何元后手握凤巢,掌握内宫, 却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昭华公主喃喃说道:“外臣会上午入别院议事, 不过活动范围有限, 更何况父皇是晚上才发病。然后便是宫娥内侍与侍卫,那人数也不少。”
“除了母后,随行的宫妃还有吴美人和江良人。”
“吴美人年纪大了, 颇有才学,其实是在母后跟前侍候笔墨。江良人年轻,入宫没两年,生得也娇艳,父皇倒也喜欢她。那日是江良人生辰, 本说来要陪江良人, 可后来又有了要紧的折子,便说不用去, 再补过生日。”
“所以那夜父皇是一人独寝, 身边并没有相伴之人。”
昭华公主口中虽这么答, 心里却很是不耐。
事情也过了许久,便算想起来, 又能如何?
这宫里没首尾的事情多了去了,哪怕窥探出真相,可也寻不出什么证据。
她心里这样想,面颊却是凉了凉,忽而又觉得没意思,便不大乐意跟谢冰柔说话了。谢冰柔问可有什么奇怪之事,她也只推脱说记不得。
打发走了谢冰柔,昭华公主才匆匆赶去长信宫中。
她眼中浮起了幽幽光辉,有些事情她早就算计好了。
这些日子昭华公主对元后生出嫌隙,故面上始终有几分怨怒。不过今日昭华倒露出亲近姿态,来寻元后。
元后今日面上泛起了幽幽之色,似想到了什么,神色也不免生出些复杂。
昭华公主刻意亲近,她也不觉握住了女儿手掌,缓缓说道:“这些日子也是委屈你了。只是母后筹谋,也不过是为了你们兄妹二人。”
昭华公主听得颇为刺耳,口里却说道:“母后要操心国事,还要操心父皇,其实是我这个女儿不懂事,不知体谅。今日是女儿无状,人前胡言乱语,不免失了天家体面。”
元后也并未怪罪,只缓缓说道:“也怪不得你。”
昭华公主蓦然心尖浮起了翻江倒海,升起厌憎之情。元后分明是于心有愧,所以今日方才不加以计较。
她却学乖了,也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这么些时日,昭华公主也学到了些心机,她面上也浮起了急切:“只是如今,连小卫侯也察觉这件事,还特意安排,非要谢娘子来查这件事。谢娘子聪慧,又会使手段,当初外兄都折在她手里,倘若如今折的是我大胤的储君呢?”
“今日她便急着查案,连与小卫侯成婚都肯延一延,必然是想要立个大功,好使得她在小卫侯跟前卖巧。方才我与她谈论父皇出事始末,听她口气,竟是十分怀疑太子。”
“小卫侯得罪不得,那不如除了谢冰柔,也免得生出事端。如此一来,也是给小卫侯警告,趁势敲打一二。这各地的藩王宗亲,列侯勋贵,都将小卫侯视为仇人。他必然也不敢谋逆,否则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不过杀一个女人而已,谅他也不敢发作。”
昭华公主也说得头头是道。
元后却失笑,摇摇头,只拍拍昭华公主手掌,又叹了口气。
她说道:“昭华,从前我盼你多懂一些事,懂得谋算一二。可如今,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谋算才好。”
昭华公主面色也不由得凉起来。
昭华公主离去后,谢冰柔也不免去打量一旁的穗娘。
穗娘容貌清秀温婉,话不多样子,手掌倒是微微粗大,有练过痕迹。
谢冰柔往日跟她并没有什么交集,也并不知晓穗娘为人,不过因她是奉卫玄之命看着自己,谢冰柔心里也有些不快。
虽是如此,她也不至于面色露出端倪。
更何况宫中事多,多个人跟着指不定也是好的。
因元后善于周旋,沈淮安倒是并没有对宫中女眷太过无礼,吴美人和江良人也得以周全。
谢冰柔之前在宫中做过女官,也知晓些内情。吴美人今年四十,拙言少语,也没什么颜色,胤帝也跟她很少有交流。不过元后却用得上她,时常在元后跟前伺候笔墨,也类似元后身边女秘书。
有这么一层关系,吴美人在宫里也不至于受人欺辱,当不至于生出怨怼之心。
江良人却是去年刚入宫的,品阶虽低,却年轻鲜润,胤帝正喜欢着。
谢冰柔觉得以皇后之能,常在元后身边的吴美人儿必不至于有什么异心,却很想去问问这位江良人。
正这时,谢冰柔迎面走来一人,急匆匆撞上谢冰柔。
穗娘倒是反应极快,急急将谢冰柔给扶住。
这斜斜撞过来是个年轻女娘,竟恰好是谢冰柔方要去寻的江良人。
江良人退后一步,慌忙赔罪:“是我走得急切,竟撞上了谢娘子。”
然后她又啊了一声,奉上一枚金簪:“竟连谢娘子簪子都撞落,当真唐突。”
谢冰柔瞧那枚簪做得十分精巧,流苏垂落,还点缀了一颗珠子,显得十分名贵。可这却并不是谢冰柔发簪,却不知江良人是何用意?
如今卫玄极有权势,谢冰柔又将要嫁给卫玄。也许江良人是想趁机攀附,讨好自己?
谢冰柔心念微微一动,她虽不在意这么些个财物,可还有话想要问一问江良人。若是拒绝,倒闹得气氛尴尬。
她伸手接过,本欲别在鬓发之间,想了想,便用手帕包住,藏于袖中。
江良人目光也微微动了动,眼中一缕光芒一闪而过。
然后江良人便说起当日之事。
“上月十三,本是我的生辰,陛下本说要来给我过生日,要来看看我。可后来有人给他递了要紧折子,商量了大半日,加之陛下身子也不妥当,便又说不来了”
“他来我这儿,除了陪我吃寿面,本还说好要看那副牧雪图,你知晓那是前朝大家吴清之的名作。只是历经战乱,上次陛下赏看时,说有处有些残损,让人修一修,再行品鉴。”
说到了这儿,江良人也忍不住叹息似笑了笑。
“其实谢娘子可知晓,我对书画并不算如何的精通。不过陛下怎么说,我便顺着他意思说一说。陛下不知晓我才学浅薄,还说我过生辰那日,拿修好的牧雪图和我一并品鉴。可只要陛下若肯来,对我来说也是莫大恩宠,我欢迎还来不及。”
谢冰柔打量眼前江良人,江良人年不过二十,大不了谢冰柔多少。对方出落得丰盈秀润,看着也善解人意,那么懂不懂画又有什么要紧?
元后容貌虽美,可终究没有这样年轻青春了。
她听着江良人说道:“那副牧雪图又十分珍贵,若修坏了便不好了。据说裴家的大公子裴玉劭精于此技,也不知修好没有?前些日子乱得很,那牧雪图也不知道是否送过来,现在连裴大人都不见了。”
谢冰柔心头蓦然一怔,她未曾想到裴玉劭的名字会被江良人这般随口提及。
仿佛隐隐让谢冰柔窥见了什么。
江良人十分配合,谢冰柔与她聊过后分开,又觉得江良人仿佛已有所指,有许多暗示。
她是陛下妃嫔,当日也被带去了行宫,却不知晓江良人究竟知晓什么。
最要紧的是,江良人提及了裴玉劭。
上月十三,江良人生辰,陛下说要跟江良人共赏这牧雪图。那么裴玉劭必然能如期修复,所以胤帝才会那样说。
胤帝失约,是江良人都预料不到的事情,那么裴玉劭必然也猜不到。
那么裴玉劭十三日那晚,必然会如约赶去行宫,送去牧雪图。
也就在那一日,胤帝忽而昏迷,卧床不起,于是一切政务皆出太子之手。
再之后,裴玉劭消失无踪,旋即京郊出现一具尸首,腰间却系一枚属于裴玉劭的玉麒麟。
那么按照合情合理推断,裴玉劭必然是看到了什么,接着才有这种种古怪。
他那日送去牧雪图,必然会见到胤帝,说不定还知晓胤帝是如何的昏迷。
那些浆糊搅作一团,令谢冰柔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
这时也有帖子送来,竟是裴妍君请谢冰柔去的。
今日宴会,裴妍君这位太子妃并没有出场。据说是因裴妍君刚刚怀孕没有多久,身子又虚弱,于是倦怠少动,方才不肯列席。
可如今不知为什么缘故,裴妍君却是请上了谢冰柔了。
谢冰柔素来与她交好,自然也想去问一问。
况且如今太子甚有古怪,谢冰柔也想去见一见。
这一次回到京城,谢冰柔倒觉得这一切变得陌生了许多了。
第132章 132
谢冰柔不知晓自己离开之后, 江良人面上神色就变了。她在谢冰柔面前神色从容,可如今江良人面颊之上却不由得流淌了一缕恐惧。
一缕异色染上了江良人的面颊,使得江良人面孔之上染上了浓浓怯意。她还年轻,又这样鲜嫩, 如一朵花儿一般娇艳。
可她蓦然闭上的眼睛, 两行泪水也不觉簌簌儿落, 清泪沾染在面颊上,如花朵儿上的露珠。
这时几道身影已经掠了过来, 抓住了江良人的身子。
宫里池水碧波荡漾,水面上却泛起了涟漪, 一具年轻的身躯就这样直直垂落, 一直沉去了水底深处。
这时候谢冰柔却掏出了那枚发钗, 摸索一番,钗中也无什么机关。
她若有所思,心忖江良人送上此物, 难道当真只是为了行贿?可纵然如此,自己也没什么可帮衬得上的。
谢冰柔手指轻轻理过了发丝,一双眸子灼灼生辉。
她开始打量这枚钗,钗头点缀几枚润透绿玉,做工十分精巧。
所谓绿玉, 其实便是翡翠。往年翡翠值不上价, 也不认作是玉,没炒起来, 认作石头一般。这两年民间流行起来, 坊间称之为绿玉, 也有缀在首饰上的。可宫里面觉得此物轻贱,仍未采绿玉做首饰。
因此这枚钗并非宫中所制, 而是近些日子民间所制。
谢冰柔用手帕包着这枚钗,藏回袖中。
及谢冰柔见着裴妍君时,方才知晓裴妍君为何未曾出席赴宴。
裴妍君怀孕未足三月,胎像也说不上稳,可她面颊却多了一片淤青,哪怕裴妍君用脂粉补救,看着也是十分的明显。
谢冰柔都吓了一跳了,她低声细语:“可是叛贼所为?”
裴妍君一摇头:“彼时我藏于宫中,得元后照拂,也未曾见过那沈淮安,更没有被人所伤。”
她说到此处,谢冰柔就明白了。
胤帝昏迷,元后又对裴妍君颇为照拂,能对裴妍君无礼的,也只有一个。
那便是太子殿下。
两人相叙别情,各自说了些分开后经历。谢冰柔看着裴妍君憔悴容色,也暗暗有些难过。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入京,和裴妍君相逢,裴妍君是有些裴家女娘的张扬和自信的。婢仆对裴妍君很尊重讨好,裴妍君眉宇间也带着傲气。因为裴妍君肯送自己,谢家别的人还很羡慕,更高看自己一眼。
可现在裴玄感死于乱贼之手,裴家男丁也多有折损。裴妍君还在服孝,穿一身素衣,鬓发间还戴着两朵白色的绒花。
太子也对裴妍君很是无礼,乃至于动粗。
无论为了什么缘故,从前裴家盛时,太子是绝不会如此的。
她仔细的观察裴妍君,好在裴妍君身上还有着一股子劲儿,未至于十分丧气。
然后谢冰柔心里便揣测裴妍君寻自己来是什么事。
“裴家事情,你也是知晓,别的也不必说了,总归是活着的人要紧。沈贼做乱时,裴家男眷折了不少,独独大兄没有消息。那京郊发现一具尸首,腰间系了一枚玉麒麟,本是大兄之物,可却不是大兄本人。”
“也不过半日,京中上下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大兄怯弱,生恐被叛贼诛杀,所以挑了个替身金蝉脱壳。那面容被毁的替身就是大兄杀的,只不过是为全自己一条性命。”
“如此一来,他自是自私狠毒,手里又有人命,人也跑个没影子。如今他名声都坏了,连带着咱们裴家也被议论纷纷。”
“父亲为陛下尽忠,为叛贼所杀。季兄因为尚公主,被逆贼当着元后公主的面砍去透露。家中几个倒霉女眷,也有不堪受辱自尽的,哪怕是我那未及八岁的族中侄儿,也惨遭沈淮安叛军杀害。”
“裴家不过为了忠心二字,这样一门忠烈。可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好似忘记了这些,他们只议论大兄如何狠毒,又怎样残忍挑中一个替身,又毁了那替身容貌。仿佛其他的事情,就一点也不重要一样。便算是太子,也丝毫没放在心上!”
说及此处,裴妍君蓦然伸出手捂住了自己面颊伤处,只觉伤口犹自隐隐作痛。
“太子心情不好,可我还能如何顺他?纵然结为姻亲,可他偏要引入沈淮安,想与裴氏争风。京城大乱,我有孕在身,他却不闻不问。是我机智寻着皇后,方才避过此节。如今裴家家破人亡,却又名声尽毁,他也不肯丝毫理会。”
她蓦然握住了谢冰柔的手掌:“冰柔,我知你聪明,我只盼你查出真相,还裴家一个公道。大兄生也好,死也好,我总是要闹个明白。”
谢冰柔反手回握,点点头,然后说道:“太子擢选太子妃时,难道你并不知晓太子跟你家大兄有此龃龉?哪怕你不知晓,裴家也不介意?”
裴妍君叹了口气:“兄嫂不过是太子府上弃妇,从来没什么名分,后来太子也没有挽留。兄嫂嫁人时,都已经出府一年有余。太子必定不会拘泥于这么一件小事。可有些事情,谁能想得到呢。”
裴家也许想不到太子居然如此肚量。
“也许是大兄成婚后,和新妇感情太好了。兄长他很有才学,而兄嫂也很仰慕他的才学。于是两人之间,也自是不同了。”
“据说兄嫂曾经也是个才女,也是仰慕太子曾经写出的文章,所以倾心暗许。太子不复当年英姿勃发,自然不乐意兄嫂心里有别人。这些都不过是男子极自私的心思罢了。”
谢冰柔心里忽而动了动,她想起卫玄曾经说过的话,说当初乃是裴玉劭替太子写了那片戍边论。
这么说来,也许徐照芝一开始喜欢的就是裴玉劭?那倒真是志趣相投了。
裴妍君蓦然冷声说道:“那些叛贼虽是可恨,可更可恨的难道不是人心?沈淮安大张旗鼓的杀我裴氏子弟,如若杀了大兄,他也不必遮掩。除非,大兄是折在自己人手里,犹未可知。”
这个所谓自己人,裴妍君显然是疑自己夫君了。
谢冰柔却想,也未必是这样。
她答应了裴妍君的托付,说必然会查出真相,不至于使无辜者背负污名。
不过谢冰柔将要离开时,太子却令人相请,说有话要与谢冰柔商议一二。
太子态度十分强势,随行还有几名侍卫,也使得裴妍君十分恼恨,挡在谢冰柔跟前:“冰柔今日乏累,也不必见太子了。”
那内侍模样还很客气,却没有让裴妍君这个太子妃的意思。
裴妍君为之气结,更怕谢冰柔多想,觉得是自己特意哄她自投罗网的。
谢冰柔倒是拉住裴妍君手掌拍了拍,然后说:“无妨,我也正好见见太子。”
她这样说时候,眼中却并未如何慌乱。
也许来探望裴妍君时,她也已经算到了太子不肯罢休。要说懂得顾全大局,太子也不会引沈淮安入京了。
这个帝国的储君一向气量狭小,当初也曾用棋盘砸死吴王世子。如今卫玄风风光光回来,太子也许便想着要做些什么。
而自己家世低微,却被卫玄求亲,别人都觉得卫玄很爱惜自己。太子殿下必然也是听说了,也许觉得这是一个很好时机。
谢冰柔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就像她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
因为她想要杀了卫玄。
在卫玄吻上自己唇瓣,轻佻着说那些甜言蜜语时,她心里已经动了杀意。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遮掩自己这份心情,比之对着元璧时候更为难受,好在她也演过一次了。
她想着那天那个面容被毁,死在自己跟前那个人。
那天她匆匆下了马车,那个人濒死之前手掌紧紧攥住了自己裙摆,眼底流转了异样的光芒,殷红若血的手印落在了谢冰柔裙摆上。
其实只看一眼,她便知晓那人是谁了。
后来乔晚雪也认出来了,晚雪说她喜欢章爵,说动过心,还曾想给章爵裹伤。那是乔晚雪唯一一次主动,她记得章爵的伤,后来便在那具尸首手臂上看到了同样的旧伤。
所以谢冰柔捂住乔晚雪的嘴唇,对她轻轻嘘了一声,让乔晚雪千千万万,绝不能说出口。
那一瞬间,她便想到凶手是谁了。
除了卫玄,谁还会这样做呢?
她眼前卫玄不如梦里狠戾,可总归是同一个人,性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曾经的卫玄可以屠尽整个南氏族人,那么区区一个章爵,又算得了什么?为了达到目标,卫玄本就可以不择手段,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而那些心狠手辣的算计里,从来也顾不得一个少年郎的性命。
更何况她还看到卫玄亲口吩咐,说让人将章爵杀之。
因为自己不肯依顺于他,感情上更绝不能接纳他,而他自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得到。那么如此一来,章爵便是一个障碍。
那日他们折返回京,卫玄就这样望着自己,她看着卫玄亲口说的。
“不若将章爵杀之——”
卫侯还是那么的姿容出挑,气派雍容,可是口里却说出这样的话,仿佛旁人性命也是不值得一提。
这世间之事,于他而言,大约尽数是可鄙之物,不值得丝毫尊重。
第133章 133
章爵那样年轻生命, 仿佛也不过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碍事之物。哪怕阿爵为了他的大业杀了那么多人,落了那么多伤疤,也是算不得什么。
那时卫玄离谢冰柔有些远,他自也觉得谢冰柔听不到。可谢冰柔却是个善读唇语的人, 所以她盯着卫玄嘴唇, 听着卫玄口中一字一句, 吐露出这样的话。
于是她如坠冰窖,通体冰凉, 通身泛起缕缕寒意。
她本想自己回转京城,然后设法和章爵逃走。
那时候她甚至还有一种痴念, 那就是卫玄不过是说一说。也许卫侯也不过是一时意气, 并非当真想要杀了章爵。
也许他说了这句话, 便说不作数。
可再之后,谢冰柔便知晓是自己痴心妄想了。她最后看着章爵被毁了容,拖着最后一口气, 看着了自己最后一眼,然后死在了自己面前。
她那时抱着章爵身躯,甚至不知晓该说些什么,还生出一个念头,想着这个人不是阿爵。
因为那天章爵梳着乱糟糟头发, 偷偷来看自己时, 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他的手臂抱着自己,带着自己这么绕圈。绿草如茵, 上头开着一朵朵小花, 好似也盛着他们笑声。
章爵还说要随自己走, 什么也不理会,陪着自己验尸断狱, 去看这天底下的山山水水。
她也回答说好,也这么允了章爵。
卫玄是去托了媒人,求了亲,订下这桩婚事。章爵问的却是自己,问谢冰柔愿意还是不愿意,谢冰柔也说了声好。
那是她看着那具面容被毁的尸首迷迷糊糊,神思不属。她没有流泪,因为她根本没有接受章爵死了的事。荀先生认出那枚玉麒麟,她居然真盼着死了的是裴家大公子。
可是再怎样避而不见,终究也是不能自欺欺人。
所以她才亲手验尸,要自己去认认真真看个明白。
是她亲手给阿爵验了尸,验得整个人都清醒了,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知晓那个要随自己走又很不会说话的英俊少年已经死了。
是真真正正死了。
阿爵死了的样子很可怕,整张脸也是血肉模糊。可谢冰柔知晓是他了,这样看着,居然也并不觉得害怕。
她只觉得很亲切,也很悲伤,泪水也从她眼睛里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接受章爵已经死了。
然后她便捧住那张可怕的脸,主动亲上了死人的嘴唇。
唇瓣尚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却已经没有了炽热生活的灵魂。
那也是两个人最后的一个吻。
然后那时候,谢冰柔就告诉自己,这件事情还没完。
卫玄十分会摆布言辞,将他自己说得十分要紧,说得天下若无一个卫玄,就一定会天下大乱一样。
可实则这样世事里,原本也没什么谁离不开,少了一个卫玄,也没有什么要紧。
沈淮安已经死了,地方上的藩王与朝廷形成相互制衡之势。少了一个在京中拿捏皇室的权臣,也没什么要紧。
她也为天下苍生考量过了,为了大胤的大局退让过了。那日她替卫玄去须,空气里都是皂角水味道,她手握利刃,离卫玄颈项也不过咫尺之遥。她精通验尸之术,熟悉人体结构,知晓怎样利落割破一个人的大动脉。
那时她不也没有刺下去?
谢冰柔已经隐忍了许多了。
从踏足胤都开始,她已经捉摸着如何杀人了。
细细想来,这京中想杀卫玄,又敢杀卫玄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
门吱呀一下被推开,然后她便看到了太子。
她素来与之没什么交集,可却又清楚太子是怎样为人。他冷酷无情,刻薄寡恩,又自以为是。昭华公主对他心生怨怼,裴妍君这个结发之妻也与之情意断绝,如今京中上下也皆对太子颇有微词。
谢冰柔也相信这其中并无误会,甚至卫玄说过的太子遣使欲杀他,卫侯大约也不屑说这样的谎话。
这样的一无是处,冷酷无情之人,却大约是京中唯一能杀卫玄的人了。
卫侯这一次回来,声望也是高到了极致了。京中百姓十分欢喜,朝臣也纷纷称赞,元后更将卫侯十分抬举,只盼将他架一架。
这么时候,这般不识大体的,又不知避让的,也只有这位大胤储君太子殿下!
哪怕是皇后娘娘,此刻必然是会有所退让。元后连沈淮安都能容得,更不必提卫玄了。
太子也看到了谢冰柔了,他若有所思,眼中自有盘算,大约是盘算如何使得谢冰柔依从。
谢冰柔却踏入房中,轻轻伏跪于地:“臣女谢冰柔,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无恙,臣女心中十分欢喜。”
她行的是伏地大礼,便是太子也微微有些讶然。
太子以前见过谢冰柔几次,印象也不算深,不过谢冰柔似乎也不是谄媚讨好性子。
看来谢冰柔是胆小,见自己如此相请,于是便生出这般畏惧。
太子凉凉说道:“也不必如此。”
谢冰柔已然起身,仍跪坐于地。
她柔声说道:“臣女今日来,本也是要来见太子,想送太子一件大礼。”
谢冰柔耳垂细小,挂了两枚耳坠,摇曳间倒也别有风情。
她手指一扯,却硬生生将其中一枚耳坠撤下来。
那时卫玄中了药,口里说要娶谢冰柔,谢冰柔砌词拒绝。卫玄虽不甘心,好似也打消了那个主意,却吻了谢冰柔耳垂一下。
谢冰柔体温稍低,卫玄的温度却很灼热。
如今那片被卫玄吻过的耳垂却飞快渗出鲜血,也热辣辣一片。
谢冰柔手指还捏着那片被扯下来耳坠子,上面还沾染了几丝血污。
她手掌轻轻将这枚沾血的耳坠捧起来。
这个夏日已过,最炎热的暑气也开始渐渐淡去,胤都也已经开始浸上了一层秋凉。属于谢冰柔的炽热爱情,就好似伴随这个夏日,这样的一去不复返。那个夏日里的怦然心动,两心暗许,仿佛都已经褪去了颜色,已经寻不出痕迹。
接下来便是开始渐凉的天气以及森森杀意。
一封请帖连同一枚小匣被送回卫玄手中。
穗娘面上也浮起了几分惭色:“是属下无能,谢娘子本是去看太子妃,却被扣在太子宫中。我欲带回谢娘子,太子姿态却是十分强硬。”
谁也没想到太子居然如此强硬行事,便算是卫玄也未曾算及。
他安抚了穗娘,然后打开帖子一观。
太子扣住了谢冰柔,然后邀约卫玄入宫饮宴,大有卫玄不入宫便不肯放人架势。
卫玄心尖儿蓦然掠动一丝古怪,他毕竟侍奉太子多年,又善于揣测人心,故隐隐觉得太子此举颇为古怪。
太子虽然凉薄,但又是个怯弱之人。他失势时候,是会收敛几分的。
莫非太子近来新纳了什么厉害阴狠门客,如今开始行险招了?
倒是自己累得冰柔如此,不过太子必然不敢十分为难她,冰柔又十分机巧。
然后卫玄打开那枚小匣,内里一枚耳坠,他当日记得是谢冰柔之物。
上面还沾染一点鲜血,是生生被人拽下来的样子。
卫玄蓦然容色冰凉。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怒意,哪怕太子要遣使杀他,他也无此惊恼。
暗室之中,太子容色却染上了几分阴沉。
他额上瘀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沈淮安这个逆贼带给他的屈辱却未停歇。
当然不单单是沈淮安,还有卫玄。
这位大胤年轻的权臣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如旭日东升,掩不住通身朝气。
而他这位太子却是暗了下来,渐失威仪,失去了尊严。
仿佛月坠日升,可他这位太子才是太阳。
太子也正在擦拭一把刀。
那是骨黑国奉上来的供物,名唤碧牙。此刀长约半尺,精铁打造,十分锋锐。
最重要的是此刀小巧,可以藏于袖中,而不显得十分明显。用以防身,更能使对手放松警惕。
更要紧的是骨黑国善于制毒,所奉碧罗毒乃是骨黑秘药,一旦随血入身,便必无可救。
那毒也奇怪,用帕子擦上刃身后,刃身上也泛起了一层莹莹的碧色。如此观之,这柄微弯的利刃就宛若毒蛇的獠牙,透出了几分嗜血之意。
他也想起了谢冰柔,其实之前太子并不怎么留意,也想不到卫玄为何非要娶一个毫无家世可言的女娘。
可今日初次见面,谢冰柔的言辞和举动也使得太子大为惊讶,亦隐隐察觉对方的奇异以及古怪之处。
不过哪怕设下如此计划,太子却并不信她。
他已令人将谢冰柔严密看守。谢冰柔若肯依计行事也还好,若是不肯,这女娘也还有些用处。
谢冰柔耳垂处伤疤已经止了血,如今也结了疤。
她慢慢绞紧了手掌,想卫玄会来吗?
然后她便笃定的想,卫玄那样自负,是一定会来的。
卫侯不就是喜欢挑战别人做不到的事,喜欢所有的事都在他掌握之中。
毕竟他还没有“得到”自己。
现在卫侯对自己的心意,正是最炽热的时候,他对自己正上头,非要娶自己为妻。
第134章 134
当然谢冰柔也知晓, 若卫玄今日要来,必然是会十分的为难。
太子已生不善之意,这谁都看得出来。
而卫玄如今还要扮演一个纯良的臣子,甚至不惜使得自己面颊多一道疤。于是他出入太子宫中, 总不能携兵马入内, 那样岂不是无礼逆臣?这样的名声可不利于稳定局面。
那么最好的办法, 就是干脆避开这场鸿门宴,于是就能避开许多尴尬。
谢冰柔当然知晓卫玄此刻处境为难之处, 却还是那么笃定,笃定卫玄一定会来。
她双手握紧在一处, 手心也慢慢都是汗水。
此刻她面前有一道玉帘, 再外面就是今日的宴厅, 此刻已布置妥当,只是空落落的却没有什么人。
这时她身后也来了人,正是太子。
因为谢冰柔的配合, 太子的态度也尚算客气,他甚至忍不住问道:“谢娘子设下此局,若小卫侯不肯来呢?”
谢冰柔已经松开了紧紧握着的手掌,伸出手指拨弄面前玉帘珠子。
玉珠相碰,叮咚作响。
她说道:“那便再斩下我一根尾指, 给小卫侯送去。”
太子蓦然悚然一惊, 他倒也不觉得砍人手指头有什么值得惊悚的。毕竟太子曾经为笼络一个死士,砍下了歌姬的一双手。
只不过谢冰柔这样一个纤弱女娘, 却用这样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倒委实令太子生出了几分的意外。
人前卫玄毕竟也很宠爱她。
卫玄究竟做了什么, 竟令他这个未婚妻子恨成这样子?
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卫玄究竟做了何事,竟惹得谢娘子这般恼恨?”
谢冰柔心思深, 自然绝不愿意提及自己之事。可她也知晓太子多疑,又或许会疑自己用意。
太子口气温和,可谢冰柔也听出太子见疑之意,那么便要释他之疑。
谢冰柔略想了想,便想了一套说辞:“臣女出身不高,却得卫侯垂青,进而许婚。太子想来也知晓,他那样儿得性子,哪有什么深情厚谊?无非是见我乖顺,尚且好用,又正好适合做彰显他无心皇权,不会联姻世族的工具罢了。”
“他人前对我宠爱,私下却对我冷淡许多。但也不要紧,只要他许我正妻之位,使我得那一份荣耀,冰柔也心甘忍受。”
“可现在他回到皇都,却起了另外心思。他要我主动辞亲,甘愿以妻为妾,再娶昭华公主。如此一来,更彰显他得皇室爱重。可我算什么?什么样恶名却在我的身上。”
谢冰柔眼皮也不眨,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她能看破别人说谎,自然知晓谎话应该怎样说。更何况她心里知晓,太子究竟想听什么样谎话。
果然太子一听,也是信了几分。
于太子而言,女子之间的不甘也无非是这些争风吃醋之事。谢冰柔如此心思,也不足为奇。
再者公主绝世容光,身份又贵重,将她纳为妻更是极好的装饰。
从前沈淮安便这样想,卫玄也起这样心思也很正常。
他瞧着谢冰柔,倒觉得这个女娘有些不知足。看来人心就是如此,一个小官之女能为卫玄这样权臣妾室,已是喜不自胜。只不过卫玄人前宠了几日,倒把谢冰柔的胃口给宠大了。
不过若非谢冰柔有这么些蛇蝎心思,也不能为己所用。
太子虽瞧她不顺眼,却也没出语斥责,面上倒有些和善样子。若裴妍君看见了,定也是惊讶非常。
此刻太子虽是多疑,却将谢冰柔的话信了个七八分。他尚未全信,不过也不打紧。这谢娘子本也不要紧,如今留着也不过是看能不能要挟卫玄。
待此事一了,自然要立刻将谢冰柔勒毙,绝不容其活命。
他口中却说道:“总归你知晓迷途知返,对大胤忠心。你放心,如今这桩事了,谢家也会得我重用,绝不会逊色卫玄所许前程。”
太子心里却琢磨,杀了谢冰柔后,可要将整个谢氏给陪葬?这谢娘子如此行径,好似也是她自己意思。自从谢娘子入京,她也未曾去看看家人,看着也是亲缘淡薄。谢家底蕴不深,绝不敢掺和这么些事情来。这一切,似乎是谢冰柔自己的疯狂念头。
不过灭口谢氏虽显多余,但太子十分多疑,心中念念,似总觉得要斩草除根方才爽利些。
谢冰柔抬起头,她秀美纤弱面颊泛起了一丝感激笑容。
她说:“谢氏荣光如何,我本也不如何在意。他们若真爱惜我,也不会将我撇在川中那么些年。太子,臣女此举,可是全是对你忠心。”
谢冰柔接着又说:“卫玄是一定会死了。臣女如今想的却是卫玄死后的事,他虽有不臣之心,但可惜尚未展露奸计。旁人不知,未能勘破,也许会觉得太子凉薄。小卫侯又有些与他一样痴心妄想的下属,说不定会借着此事向朝廷发难。”
“这时候,若有个卫侯人前百般宠爱的人作证卫玄之死与太子无关,或可让太子稍减烦恼。卫玄在太子宫中死了,是突发疾病也好,又或者是死于沈淮安的余党之手,总之跟太子殿下没什么关系。”
“别人只道卫玄对我宠爱非常,爱惜有加,又即将成亲。那我为什么要说谎话?只要我作证,天下人都不能污蔑殿下的清白。”
太子先前漫不经心听着,可这样听着后,他也忍不住目光微动。
这谢娘子所言,好似也有些道理。
谢冰柔又说道:“其实他今日一定会来,太子自然知晓卫侯绝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更不会因为他对一个女子怜爱而贸然犯险。这自然是因为,我知晓很多他的机密之事,他绝不能容我落于别人手中。”
她柔声说道:“待卫玄身死,我再将这些秘密慢慢的说给殿下听。”
太子心忖若卫玄当真前来,可见谢冰柔确实知晓许多卫玄私密之事了,总不能真的为了什么情意。
他目光轻轻的闪烁,落在了谢冰柔身上,忽而觉得这些话是谢冰柔故意所之。
太子盯着谢冰柔秀美面颊,仿佛也看透了这具纤弱皮囊下的好处。
虽然谢氏门第不高,谢冰柔又父母双亡。但卫玄挑中的这个谢家女,倒确实有些别人没有的才能。
此女看似纤弱,却极善谋算,颇有心机。卫玄将之纳为内宠,大约也是令其出谋划策。
果然,卫玄这样的人,所做的每一件事,自然必会有他的理由的。
谢冰柔不知道筹谋了多久,才使得卫玄松口娶她为妻吧?能给如此厚赏,谢冰柔自然定会知晓许多内情。
太子唇角泛起了冷冷笑意,口里却说道:“是了,谢娘子这样的伶俐人,必然是替卫侯出谋划策,出了无数主意。”
“那么以后便留在孤的身边,替我出谋划策。”
谢冰柔也应了一声是。
她轻轻垂头,长长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水光。
她也知晓太子暂时打消了对自己的杀意,如果卫玄死了,谢氏也不至于立刻被自己疯狂所连累。可惜啊,伯父怕是拿不到卫玄所许的好前程了。
她步步为营,连太子这样的毒蛇也虚以应之,加以利用。
从元璧到太子,喜欢她不喜欢她的,她都能顺势引导,顺自己心意。
卫玄一定要去死。
然后她却想到方才太子跟她说的话,说自己这样伶俐,必然是替卫玄出谋划策,出了无数主意。
这样想着时候,谢冰柔的手掌却在发抖。
因为卫玄并没有让她沾染那些污秽的脏事,任是有如何的谋算,他都只是让自己去验尸,做一些黑白分明的事。
他曾跟自己说过,明月皎皎,原本不必照污泥。自己只喜断案查案,那便只做这些也就罢了。
可是现在,谢冰柔却跳入了污泥之中。
她知晓太子不是什么好人,为人也很狠辣,可是她却毫不犹豫,这样与之利益交换,反复横跳。
再没什么明月皎皎,风清月明。
阿韶死的时候,她也已经疯了。那时候她寻上是卫玄,幸好卫玄并未将她拉入泥泽之中。可这一次,她知晓自己没那样的好运气,她是主动跳入了污泥之中,说着这些彼此算计勾心斗角言语。
从前不屑为之,不想踏入的权力之争,如今她却主动沾染。
可那又怎样?
她已经疯了,她想到了章爵毁去的那张脸,那样俊美又英气勃勃的面容就毁得血肉模糊。
她第一次看到章爵,是因为阿爵行事认真,来谢家问起那桩案子。那时谢冰柔透过屏风缝隙,便看着一张俊美英气脸颊。
可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最后的记忆,却是自己轻轻的吻过那张血肉模糊面孔,任由泪水那般轻轻的滴落。
谢冰柔想到了这些,眼眶也微微发潮。
然后她听着一旁太子随从缓声说道:“小卫侯已来赴宴了。”
谢冰柔眼底的酸涩潮意一下子被止住,她轻轻的抬起头来。
玉珠轻轻的摇曳,没一会儿,她便看着卫玄来了。
太子已经走了出去,笑语相迎。卫玄自然也发现了珠帘后的倩影,向着谢冰柔望去。
第135章 135
谢冰柔身躯一颤, 然后慢慢握紧了手中之物。
不知为何,她今日反倒没有往日里的怯意。哪怕从前她跟卫玄相处得好时,许是因为那个梦,谢冰柔总是心存三分的惧意的。
可现在, 那缕火辣辣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谢冰柔竟仿佛坦然了许多。
卫玄已经收回了目光了, 谢冰柔也品不出他眼里神色是什么。
谢冰柔揣摩他的心思,又知晓卫玄一向会把自己情绪给藏起来, 喜怒不幸于色。寒暄一番后,她听着太子说道:“谢娘子与太子妃一向交好, 故而不免多留一阵。却不知晓究竟是怎样的缘故, 竟使得你那谢娘子十分生你气, 发起恼来,连自己耳坠子都被扯下来。”
这样说时,太子也不觉压低了嗓音:“看来阿玄你今日要哄回未婚妻子, 怕是要费些心思了。”
卫玄亦笑了一下:“太子有心了。如此盛情,微臣真是受宠若惊。”
只看如此光景,两人竟似相处颇为融洽。
旋即太子便说道:“今日本是私宴,我也没请什么外客,免得打搅。不过我近日里收了二十来个骨黑国奴隶, 都是身体健康, 善于武技。阿玄,我只想你与他们较量一下, 以显出你的武技。”
谢冰柔一直在珠帘后打量卫玄面上神色, 便看到卫玄眉头皱了一下。
她知晓大胤早就不蓄奴了, 可太子却蓄着别处送来的奴隶,自是令卫玄不快。
太子却说道:“卫卿不愿意了?想来是不屑与这些骨黑奴隶比武, 他们确实也是出身卑贱,不怎样要紧。不过从前旁人都说阿玄你身子不好,病弱无力,将从前好武技都荒废了。春秋打猎,你也从来不掺和,不屑人前扬名。不知道的,还道是刻意藏锋。”
太子说到此处,嗓音却有凉意:“不过到了如今,卫卿就不必推辞。否则连你要娶的谢娘子,都嫌你不爽利。”
他说到此处,卫玄蓦然沉沉说了声好。
谢冰柔却在想,卫玄究竟在盘算什么呢?
太子说是比试,只不过是游戏。如若卫玄不敌,怕也是这么就死了。哪怕不成功,也不过是开开玩笑,至多不过将那些骨黑奴隶杀了了事。
此刻宴前的猎杀之戏却是开始了。
太子倒了一杯酒,这样一饮而尽,眼中却尽数是凛然杀意。
从前他也以为卫玄体弱,却哪里知晓卫玄宛如战神,武技更胜少年时。
那些骨黑奴隶已经走了出来,个个身着黑衣,腕缠铜环,皆极是健壮。
太子身为储君,自然私养杀手。他盯着卫玄,又想到卫玄借自己的势养成麒府,可当真与卫玄撕破脸时,麒府却全然不受自己所控。
他恼意未免更添了几分,面颊更有几缕恨色。
那些个骨黑奴隶先是赤手,忽又不约而同拿出了兵刃,齐齐向卫玄掠去。卫玄倒是容色冷肃,也未如何惊惶,他手掌一拂,腰间血雀出鞘。
伴随红光一闪,眼前那具身躯被卫玄斩做两截。
鲜血飞溅,太子宫中顿添了了血腥之气。
便连太子也微微意外,他虽不觉得卫玄会束手就擒,却未曾想到卫玄能毫无芥蒂在太子殿中使兵器。
哪怕杀了人,卫玄也淡淡不在意模样。
太子眼中渐渐浮起了戾气,就好似这些日子的羞辱齐齐涌上心头。若非自己当初提拔卫玄,卫玄必然是什么都没有。
恼意最盛时,他蓦然拔出了碧牙,掠前刺去。此刃之上沾染了巨毒,稍稍割破,已足以取人性命。
他要亲手杀了卫玄,以报复卫玄对自己羞辱。
卫玄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长剑一带,一名骨黑奴隶被推至太子跟前,下一刻便被太子生生刺中。
接着那骨黑奴隶就被卫玄斩做两截,剑光向着太子掠来。
一旁亲卫相阻,以身为盾,方才使得太子退后,不至于被卫玄血雀所斩杀。
谢冰柔目不转睛瞧着,她蓦然身躯微颤,向前踏了一步。便在这时,一只手伸出来,死死扣住了谢冰柔手腕,耳边听着一个妇人嗓音:“谢娘子,外面凶险,这是往哪里去?”
谢冰柔侧头望去,便见着一个粗壮仆妇,手掌极是有力,扣得她手腕微微发疼。谢冰柔并不识得她,知晓多半是太子让她看着自己的。
大约是觉得自己想要逃走,所以如此要挟。
那仆妇一只手扣着谢冰柔,另一只手袖内寒光吐露,是一把极锋锐匕首。
谢冰柔看出对方要挟之意,也没有动弹。
太子被逼退之后,犹自冷汗津津。
他是要见识卫玄凶猛,可卫玄的凶猛又当真出乎意料之外。对方剑式大开大合,不过如砍瓜切菜。旁人皆说卫玄是个人屠,如今这副面目却终于展露于太子跟前。
此刻那些骨黑奴隶已经尽数被斩杀,卫玄本着杏色常服,如今衣襟之上也沾染斑斑血污。
尸首落了一地,卫玄慢慢擦去脸颊几滴鲜血,一手犹自握着滴血的剑。
那血雀上沾染血污,却似犹未满足的兽,森森未能回鞘。
卫玄缓缓说道:“臣之武技如何,殿下现在可曾看清楚了?”
直到此刻,太子方才感受到卫玄此刻是极怒了。因为自己扣下了谢冰柔,又诱他前来,欲图击杀。
卫玄是杀意尽展,寒意森森。
哪怕他语调是极温和的,却有无尽威压,冷得透人心扉。
太子从来未曾见过卫玄这般样子。哪怕他早知晓此獠狼子野心,但卫玄在他跟前一向也是彬彬有礼。
他手中犹自握着碧牙,这把如毒蛇利牙般的利刃被他反复涂抹了毒药,却没本事刺中卫玄身躯。
近卫早已经围在了太子身前,将太子死死护住,太子握着利刃的手却轻轻颤抖,竟无一丝安全感。
然而如今正是诛灭卫玄好时机!
卫玄是独身踏入殿中,便是有些个护卫,竟当真乖顺在外听令。
他厉声:“统领何在!卫玄谋反,竟欲行刺孤,还不将其当场斩杀!”
他身为储君,可蓄五百亲卫,人数不多,可杀一人足矣。
如今一地死人,卫玄手执利刃,孤傲不逊。说卫玄是刺杀,那便是刺杀,容不得卫玄辩解。
此事机密,他甚至未曾告诉那个意欲投诚自己谢娘子。
他只想行大事必然是要出其不意,母后都对卫玄如此隐忍,满世界还觉得卫玄是功臣。可能卫玄也笃定自己不敢擅自杀他,故而如此轻狂。
正因为想不到,那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眼下便是最好的光景。
谢冰柔紧紧攥紧手掌,她知晓卫侯处心积虑,又善于布局机深,绝不会是个鲁莽之人。
若卫玄今日带着几名护他的剑士,她许是相信太子突袭可成功。但卫玄当真独身前来,则必有后手。
旁边的仆妇看着谢冰柔,看谢冰柔盯得目不转睛,谁也不知晓谢冰柔在想什么。
那仆妇是太子的人,心里也禁不住猜测,想这谢娘子是当真想小卫侯死呢,还是舍不得?毕竟小卫侯人前对她可谓极宠。
这会武功的仆妇心内也只有太子吩咐,那就是关键时刻,以这谢娘子为质,对卫玄逼迫一二。
哪怕卫玄不受这要挟呢,试试总归是无妨的。
那些思量也不过是在几息之间,接着便是殿门大开,太子亲卫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谢冰柔竟认得,居然是薛留良。
她蓦然微微一怔。
谢冰柔第一次来京城,办的第一桩案子,就是去了梧侯府,去查薛留良妾室所出庶子早早夭折之事。
如今太子喊的是护驾,薛留良却是对卫侯恭顺行礼。
“倒是许久未见小卫侯,小卫侯果然是风采依旧。”
薛留良赶上来打招呼。
卫玄侧过面孔,他犹自握着带雪的剑,口气倒是温和,和薛留良闲话家常:“离开些日子,梧侯身子如何了?”
薛留良倒有些意气风发:“阿父身子骨一向硬朗,如今虽经历京中变故,倒也仍是极好。托卫侯鼓励,如今也得了新职,做了太子亲卫统领。”
卫玄温声:“薛统领说笑了,能得如此职务,乃是薛统领本来出挑,也没什么宫里宫外传的北宫舍人,那样岂不是结党营私?”
谢冰柔想到当初元璧的案子,薛留良曾被误认作是凶手,也因此跟元仪华和离,从此断了这门亲。据说那时元仪华肚内还怀了孩子,薛留良也并不在意。
她想到当初在梧侯府遇到了卫玄,大约就是那时卫玄就开始布局。
抛却其他,谢冰柔并不喜欢薛留良,觉得他虽未犯罪,却性子凉薄,而且十分自私。可对于卫玄这等善于摆布权术之人而言,大约也只有可用不可用,自然绝不会介意所谓的私德。
这般问答之间,太子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他也想到当时梧侯府的事。那时元后指了卫玄去,也是因为元家女儿身负杀害庶子嫌疑,闹得京中沸沸扬扬,便想要卫玄将此事掩得无声无息。
那时太子也不以为意,那不过是些个内宅龌龊之事,更只不过是一些小事,也不是什么正经臣子该去理会的事。哪怕这其中有什么污秽,自是卫玄经手,而他们这些皇室宗亲一双手却是干干净净。
每逢这个时候,卫玄却总是能将这些事处置得极为干净妥帖。
可到了如今,当初 的那把刀却反客为主,他甚至不知晓梧侯什么时候与卫玄勾搭上的。
他却听着卫玄淡淡说道:“太子受了惊吓,难怪胡言乱语。其实方才是有些刺客,不过如今那些刺客已经死了。这些骨黑奴隶虽被太子蓄养已久,可也是存了异心,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幸喜这次太子无事,否则岂非要宫中缟素。”
薛留良也恍然大悟,只说道:“原来竟是如此缘故。”
太子一颗心却渐渐沉下去。不单单是薛留良,还有今日入内之自己亲卫,大都没有什么慌乱之色。薛留良任太子宫中统领时日尚浅,尚不足以如此,不过是卫玄早便收买人心罢了。
当真是狼子野心!恐怕自己在赐死卫玄以前,这位自己一直提拔上来的小卫侯已经是处心积虑加以谋算。
难怪卫玄今日甚至孤身前来,这其中并无鲁莽,只不过是成竹在胸,早就谋划妥当。
他目不转睛盯着卫玄,此刻自然未曾留意到区区一个谢冰柔。此时此刻,他这位太子殿下正在担心自己性命,一旦想透卫玄那些处心积虑,太子早已说不出惊骇。
一道细索娴熟伸了过来,谢冰柔身边那个粗壮会武的仆妇顿时也被勒住了脖子。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下一刻就被生生勒断颈骨。
谢冰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袖中手掌仍紧紧捏着一物。
等谢冰柔这般被迎出来,太子方才如梦初醒。
太子宫已漏得跟筛子似的,想要以这谢娘子为质,也是万万不能。
卫玄看着从玉帘后走出来的谢冰柔,他这个心机深沉,今日掌控全场的小卫侯面上蓦然流转喜不自胜之色。
太子与他相识这么久,从来未在卫玄面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小卫侯心思深,自然等闲不会轻易露出真情。
太子心里忽而浮起一个模糊念头,心头异样,忽而又想,这谢娘子恨卫玄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卫玄却看不到自己面上表情,他想到了从前,那时他想除去元璧,那天特意召见了谢冰柔。
他也看到了这个小娘子忐忑,那天他看着谢冰柔,觉得自己心爱女娘就像明月一般皎洁。
幸好现在谢冰柔还很好,她衣衫整洁,不像吃了苦头样子。
谢冰柔向他走来,他也不觉向前几步。
他说:“你可还好——”
然后卫玄小腹蓦然一疼。
谢冰柔手里握着一把小小匕首,刺中了卫玄腹部。
鲜血就在卫玄的腰间浸染开来。
第136章 136
太子瞪大眼睛瞧着, 他想起之前谢冰柔献策,那时这个女娘却是这样说的。
她说道:“卫侯素来自负,必定觉得我是死心塌地跟着他,怎么也都不会违逆他的心意。只要他这样子想, 那么他将我迎回必定是喜不自胜。那自然便是卫侯最为松懈时候。如若我在这个时候行刺, 必定容易成功。”
那时太子听了, 也没有如何放在心里去。
说到底,他也是对谢冰柔颇多保留的, 也未将这个女娘的话全信。谢冰柔巧言令色,也许不过是哄自己放了她。再者卫玄何等人物, 又怎么会被一个纤弱女娘所暗算?
可如今谢冰柔那把小刀却刺入了卫玄腹内, 太子蓦然便觉得后悔。
如此一着妙棋, 自己居然未能把握住。
他面色青白,也是有些难看。
卫玄已握住了谢冰柔刺来之利刃,他徒手捏住锋锐刃身, 刃入肉内流淌缕缕鲜血。旋即哐当一声,那把染血的小刀就被扔到了地上。
他另一只手犹自死死握紧那把血雀剑,并未如太子所预料那般倒下。
杀人的剑是如此锋利,这地上更是一地死人,那谢娘子也是不会武功的。
卫玄却不顾谢冰柔意愿, 单手将谢冰柔死死搂入怀中。
他一双眸子宛如沉水, 嗓音也是温柔的:“谢娘子弱质纤纤,方才看到骨黑奴隶刺杀, 受了惊吓, 正是精神恍惚, 所以方才如此。”
卫玄贴着谢冰柔耳边说道:“是我来了,不是别的什么坏人。”
他手和腹处伤口还流着鲜血, 却不管不顾,似要将谢冰柔嵌入自己身躯之中,与自己骨血融为一道。
太子只觉得唇齿发酸,有些事情不免更觉得后悔了。
他想不到谢冰柔是真心想要杀卫玄,亦想不到卫玄竟对这个女娘如此看重。
若自己早些信了谢冰柔言语,那么借助谢冰柔,便有更好的筹谋。
说不定,卫玄就当真死在太子宫中了。
他想卫玄究竟伤得有多重,如今可有一搏之机。
可卫玄蓦然向他望去时,太子却不免打了个寒颤,慌乱中更险些从位置上跌落下来。
若卫玄今□□宫,他也不知会不会死在此处。
太子心下骤然升起这样一个念头,不觉冷汗津津。
好在今日卫玄也并无逼宫之意,只缓缓说道:“那今日既生变故,便容臣告辞。”
太子也只能应允。
他又想,卫玄这样便走了,可是伤得极重?
若就这样死了,岂非很好?
不但太子这般想,追随卫玄的部署亦这样想。
卫玄一直紧紧扣着谢冰柔的手腕,他步伐有些匆匆,谢冰柔跟不上,险些跌一跤,却被卫玄稳住。然后卫玄略顿了顿,将脚步放缓了些。
血淋淋的血雀已经还入鞘中,他握剑的手如今捂住了小腹,血水却从卫玄指间这样的渗出。
到了马前,他轻轻一抱,将谢冰柔抱上马。
往日里他出入总喜用马车,可这次赴宴却是骑马而至,因为他心里很急切。
而如今,他更要谢冰柔跟自己同乘一骑,因为这样更安全。不单单是因为太子,还因为那些追随自己的自己人。
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卫玄游说了许多人,薛留良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千丝万缕的利益分配,方才使得这些力量聚集在自己身边。于这些人而言,自己是他们荣华富贵之所系,自然绝不能受半点损伤。
那么冰柔当众刺伤了自己,便损及了许多人的利益。
他绝不能昏迷片刻,否则谢冰柔指不定有什么样危险。
谢冰柔刺了那一刀后,容色倒是平静下来,倒没有什么意难平的愤愤之意。
此刻她与卫玄共乘一骑,容色也尚算安顺。
她柔然望向了远处,眸色深深,不知晓在想什么。
卫玄分开了谢冰柔的手掌,使谢冰柔手掌摊开,另一只手却在怀中摸索。
然后一枚耳坠被卫玄放在谢冰柔的手掌心,是谢冰柔扯下来的那枚耳坠。
卫玄温声说道:“以后不要将耳坠这样扯下来。”
他看着谢冰柔耳垂处那一记淡淡的伤口,雪白肌肤上一点殷红疤痕。
然后蓦然一点疼意便涌上了卫玄的心口。
他听着谢冰柔说了一声好。
回到府中,医师匆匆赶来,替卫玄检查了伤口。
幸喜谢冰柔那一刀避开了脏腑,并未伤及脏器,伤得并不严重。
卫玄心念一动,更对众人说道:“谢娘子精通验尸,熟悉人身体构造,那一刺本就刻意避开脏腑要害,只是看着厉害,并未伤得极重。”
“这原是我加以吩咐,令她人前刻意如此。”
说到此处,卫玄嗓音变缓:“如今太子眼中,说我伤得极重,他必然也是肯相信的。想来京中上下,必然也是会有几分相信。”
卫玄心思极深,那么他事先布局也不足为奇。
他这么一说,在场谋士心腹也不免各有盘算,暗暗揣测。
有人便想小卫侯这次入京,实是风头大盛,虽有元后带头称颂,暗暗怀疑的也不在少数。如今小卫侯无过却被太子买通身边人刺伤,倒显得皇室薄情。
亦有人想小卫侯与太子如今已是势成水火,不得相融。太子经此一遭,既受了教训,又散了邪火,说不准也会安稳些时日。
众人心思各异,卫玄便让他们皆退下,只让谢冰柔来照拂自己。
竟小卫侯这么三言两语一番开解,众人注意力也不在谢冰柔身上。
谢冰柔倒十分安静,她眸色静静,也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卫玄看着她纤秀面容,心尖儿却热了热。
方才他是刻意替谢冰柔出语开脱,可这样开脱完,他忽而又觉得自己说得十分有道理。
谢冰柔是个精于验尸,善于断狱的女娘,自然是知晓人体要害之所在。
他召唤谢冰柔过来,伸手握住了谢冰柔的手:“方才我虽有几分虚言,但若你真心伤我,岂会刻意避开要害。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苦衷。”
卫玄嗓音倒货真价实柔和起来,谢冰柔还未解释,他已经替谢冰柔寻好理由。
谢冰柔嗯了一声,另一只手轻轻叠在卫玄手背上:“卫侯,我刺你那一刀,并不是真心想要伤你,只不过做给太子瞧一瞧。”
卫玄本也是这样想的,可谢冰柔顺着自己的话这样言语,倒使他顿时一怔,旋即有些焦躁。
比起自己,谢冰柔倒显得更平静些。
他扯过了谢冰柔,手掌按着黑发,蓦然这样吻上去。
就像之前他跟谢冰柔所说那样,如若谢冰柔刻意算计,那么他便亲谢冰柔一下。
他心中略有惩戒之意,可当真吻住谢冰柔微凉唇瓣时,心口却是浮起了酸涩之意。
不过比起卫玄那些最坏的设想,此刻谢冰柔毕竟还是活着的。
天长日久,什么都是有可能。
房间里很安静,谢冰柔也比卫玄所想象要安静,可卫玄倒是想她有些声音。
那双明润眼睛就这样望着自己,平静得没有波澜。
卫玄全身上下都急切得发疼,却看不出谢冰柔有没有丝毫的动情。
直到谢冰柔推开了他。
她嗓音也是柔和的:“卫侯如今身体受伤,虽不严重,也不应该如此,还是应该好生将养。”
卫玄微粗手掌抚过了谢冰柔娇润面颊,然后说了声好。
谢冰柔若有所思,然后她起身,卫玄看着她去倒了一杯酒折返。
“冰柔有难,陷于太子宫,多亏卫侯相救,方才使我脱身。所以我便想敬卫侯一杯。”
卫玄本来受伤,绝不适宜饮酒,可谢冰柔却偏偏倒了一杯酒给他。
她方才动手刺了卫玄一记,如今又倒了一杯酒,任谁都会觉得这酒有些猫腻。
卫玄静静的看着她。
他知晓谢冰柔自尊心很强,也许有些事事情确实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些。就像他明明知晓谢冰柔不乐意,却偏要勉强,闹得十分不愉快。在自己勉强这桩事之前,谢冰柔一直对他是尊敬有加,且十分关心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莫若这桩婚事作罢。可也不过一瞬,转瞬间他心思又十分固执起来。
因为他就是这样性情,是绝不轻易放弃的性情。若他是知调和,懂中庸的性子,他也绝不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他这一生,不就是在偏要勉强里努力?
如今谢冰柔向他奉酒,他也端起这杯酒。
他听着谢冰柔问自己:“卫侯是不放心冰柔。”
卫玄听着自己说道:“也没有什么不放心,我知晓冰柔并不是这样的人。你干净、纯洁,什么都很好,是个坦然纯粹之人。”
“我第一次见你,只是觉得你很聪明。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你,却觉得你很好,很温暖。那时你是在维护阿韶,你不知道我看着你。”
他喃喃说到,自己很多时候留意着谢冰柔,可谢冰柔却并不知晓自己有这份留意。
谢冰柔却摇摇头:“卫侯并不了解冰柔,我也没有卫侯想的那么好。我不是样样规矩要守,有时候我也没那样坦然。无凭无据,我也曾经逼死过别人。”
第137章 137
她抬起头:“你想来知晓沈婉兰。她从前冒名替我引开叛军, 对谢氏,对我,都是有大恩的。不过为了摆脱谢济怀的留难,她便故意设计阿韶, 使得阿韶被谢济怀杀死。”
谢冰柔说起了当时之事, 她还是第一次说起这些事。
她没跟卫玄谈过心, 一向也不会特意寻卫玄谈心。她跟卫玄其实相处得很生疏,其实她甚至不知晓卫玄为何会喜欢上自己。
那时沈婉兰口里也已经认了罪, 可因为没有什么实实在在凭证,居然便想不负责任。而谢冰柔当然不愿意了。
她借词恐吓, 逼得沈婉兰自尽。就像今日一样, 她也会借太子之势, 想要杀了卫玄。
卫玄瞧着她,然后说:“可这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段。”
他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卫玄在私底下卫玄所用诸般手段也是更多, 这些本也不算什么的。
谢冰柔却说道:“是,这本也不算什么,我也不觉后悔。可我也不是宛如明月,纤尘不染,我这样活着, 也会使弄手段, 和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她猜卫玄之所以喜欢自己,大约是觉得自己干净又正直, 寻不出半点瑕疵。
她也不要被捧得很高, 更不想做别人心中完美的白月光。
她说:“我不是那种不用私刑, 一定要堂堂正正求个公道的人,私底下做什么也不奇怪。”
谢冰柔垂头静静看着自己手里那杯酒:“就像如今, 卫侯也不敢喝下我奉上来的酒。”
那便是怀疑,卫玄自然绝不能真的全心相信她的善良。
她使了一个巧妙的试探,使得卫玄看清楚他自己。
所谓的切切真情,也不过如此。
谢冰柔仿佛也这样告诫自己。
卫玄却从谢冰柔手里接过那杯酒,手指细细轻转:“不错,我绝不是个因情而死的人,因为我要做大事。如果酒中有毒,我一定不会喝,哪怕是你奉上的。”
“不过这酒中也不会有毒。冰柔,无论如何,你总归是要顾及谢氏的,还有你那个不满十四岁的小妹妹。”
“我若在太子宫中死了,还可推脱成你为人胁迫,一切是太子的错。如今你我二人独处,我再中毒身亡,谢氏必诛!”
谢冰柔蓦然面色苍白,一抬头,眼中眸光幽幽。
卫玄知晓自己威胁已经十分明显了,从前他主要是利诱,现在却将威胁极明显的扯出来。
因为他心中本有一缕怒意,他知晓这些话一出口,自己和谢娘子之间必定生出更多嫌隙,却还是将这些话说出来。
他可以替谢冰柔开脱帮着太子来杀自己,甚至他心里也竭力去说服自己。那样一件事,卫玄可以不计较。
但如今谢冰柔仍是想走——
那他便让谢冰柔知晓,自己将她心思看得十分通透,而她一切都与自己血肉相连,不得不与自己生死与共。
就像谢冰柔再恼恨自己,这杯酒终究是无毒之物。
他便欲一饮而尽。
谢冰柔却轻轻将酒拿回来,说道:“卫侯有伤,便不适合饮酒了。”
卫玄也看出谢冰柔面上恼意,看出谢冰柔不欢喜。他想我也顾不得许多,我只盼能留她在自己身边。
这样想着时,他却看着谢冰柔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卫玄蓦然脑子里一片空白,生出了几分惧意。他飞快搂住谢冰柔,面上皆是急切之色。
他厉声:“把酒吐出来!”
这么一瞬间,卫玄当然也明白自己畏惧了什么。
虽然他分析得很有道理,但人总是会不理智的。每个人都有情绪上头时候,谁也不能无时无刻都权衡利弊。
更何况是今日应激得不似旁日的谢冰柔。
也许她下毒时候并未想到谢氏,但听到自己趾高气昂的要挟,所以她发觉自己这个小卫侯不能死,于是激愤之下饮下毒酒。
以此彰显她决绝之性。
他都要发疯了!
在他欲替谢冰柔催吐时,谢冰柔不明所以扣住了卫玄手腕。
她看着卫玄,方才的忿色未消,可也因卫玄如今的举动生出了几分的疑窦。
好似想起了什么,谢冰柔说道:“卫侯,这酒中确实无毒。”
卫玄不是知道的吗?他不是早就看透了自己吗?
卫玄面颊泛起了一缕奇异的红潮,他蓦然接过酒杯,将剩下半杯残酒饮下去。
酒清凉微辛,却并没有什么中毒反应。
谢冰柔则轻轻说道:“卫侯不是说了,哪怕为了谢氏,我也不会在这样的时间去谋害于你。”
可是既疑有毒,他反应也那么大,为什么方才还欲饮下这杯可能有毒的酒?
卫玄静静望向了谢冰柔,好半天,他嗓音微哑:“我只不过找一个理由,喝你奉上来的酒。”
也许他下意识间,不想两人离得那么远。
说什么必不会因情而死,此生还有许多大事要做。他口里这么说时,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人有时却是会自己欺骗自己,自己也不明白自己。
当年卫衍为了楚国的亡国公主,发了疯似的做了许多彼此都不值得的事。原来有些东西会伴随血脉而传承,只是看着什么时候苏醒罢了。
他忽而想说,冰柔,你别离开我。
可话到了唇边,他似也说不出来,生出了几分迟疑。
然后他却听到谢冰柔说道:“对不起。”
卫玄想她为什么对自己说对不起。无论如何,成亲这件事上,他总归是有很多不是之处的。
然后他听着谢冰柔说道:“阿爵死了,我以为是你杀的。”
卫玄蓦然神光微凛,就仿佛终于发现平静水面之下有怎样的暗涌。
他听着自己轻声说:“我不知晓。”
谢冰柔解释:“便是那日入京,身佩玉麒麟,面容被毁的少年。”
卫玄蓦然紧紧攥紧了手掌,那日谢冰柔虽有异态,可终究掩饰得很好,他竟未曾察觉。
又或者谢冰柔纵然有什么异态,他也只以为谢冰柔不满这桩婚事,故而如此情态。
谢冰柔轻柔的说道:“就像我没有想到卫侯会逼婚,自然也没想到阿爵会死。我会想到你是怎样咄咄逼人,不容拒绝,也不讲道理。你这样强势霸道,全然不似我以为的样子。我尊敬仰慕你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有那一面。”
“更何况我还听你亲口吩咐,说让人杀了阿爵。”
她补充:“我懂些唇语,便是卫侯离我远些,我也是知晓你说什么的。”
卫玄蓦然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这一切仿佛也有自己活该的地方,谢娘子这样决绝算计也是情理之中,甚至这一切也显得无可辩驳。
哪怕如今整个大胤已无人可定自己的罪,但他也很难在谢冰柔跟前自证清白。
卫玄默默想:只是暂时很难自证清白,是暂时。
他毕竟是个不惧困难的人,无论如何艰难,他自然要去查出真相,绝不能使得章爵枉死。
于是他睁开眼,望着谢冰柔说道:“不是我杀的他。”
那灼热的嫉恨杀意也不过一时,那日卫玄也不过随口说说。
谢冰柔居然也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接着说道:“所以我刚刚才说对不起,只因我错疑了你。”
谢冰柔也稍微斟酌了词语,最后还是决意直接了当:“是太子杀了阿爵,咱们这位太子殿下才是杀人凶手。”
虽不知晓是什么缘故,更不知晓太子与章爵有什么过节,但事实就是如此。
就连卫玄也微微一怔。
谢冰柔却想起方才情形。今日围杀卫玄,先是那些骨黑奴隶一拥而上,就连太子也一时兴起,这样下场参与。
那时太子手中利刃一刺,却不过刺中了个骨黑奴隶,接着就被卫玄避得匆匆逃开。
谢冰柔却不是欣赏卫玄武技,而是看着太子兵刃刺中骨黑奴隶留下伤口。
她不由得说道:“这尸首不会撒谎,留下伤痕更做不得假。刺中阿爵的是一种很特殊的兵刃。那件兵刃比刀剑要短许多,却比匕首要长,后宽前窄,刃身微弯,极是特别。”
“那是一件很特殊的兵器,今日太子所用那把刀,就大差不差。”
那时骨黑国奉来的贡物碧牙,上面淬毒,极是狠毒锋锐。
凶手嫌疑变成了太子,太子是大胤储君,怎样都占着名分大义。如今陛下昏迷,谁也不能代替陛下废太子。他是元后亲子,也是元后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元后也绝不愿意将储君之位拱手让给别的皇子。
整个京城,能对付太子的也只有卫玄了。
谢冰柔施展了反复横跳之技,也开始真心关怀卫玄的身体,甚至连酒都不让卫玄喝了。
想透了这一点,卫玄也微微有些古怪。
直到此刻,卫玄倒是终于笃定那杯酒确实无毒。
酒没有毒,谢冰柔说那一刀是刻意避开卫玄要害也是真的。
那时候太子已经露出破绽,使得谢冰柔生疑,更让谢冰柔看到了那把杀人凶刀。谢冰柔人前来那一遭,确实是在演戏,且无意真正伤及卫玄。
那么到了如今,卫玄反倒成为了谢冰柔报仇的希望了。
难怪谢冰柔对自己缓和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卫玄心尖也生出了几分嫉意。他疯狂幻想,如若真是自己杀了章爵,谢冰柔可是会义无反顾报仇,绝不会动摇半分?
第138章 138
不过章爵已经死了, 卫玄也抑制住这样念头。
他复又想章爵这样死了,死在还是英气少年时候,谢冰柔必也深刻难忘。
谢冰柔嗓音却轻轻响起:“当时刺卫侯一刀,正如卫侯所言, 旁人都以为我是被太子胁迫, 于是更是怜惜卫侯, 替卫侯生出不值。”
“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桩用意。那就是今日太子如此行事, 谋算不遂,太子必如惊弓之鸟, 皇后也会寝食难安。这样剑拔弩张, 实在不适宜卫侯与太子和睦相处, 更不是查探案情好时候。”
“冰柔鲁莽,还请卫侯责罚。”
卫玄看着谢冰柔,却隐隐窥出了谢冰柔的未尽之意。也许这女娘此刻所言都是真心话, 不过却没有将全部真心话都说出来。
还有一点,那就是谢冰柔这一刺,是因为她想摆脱这桩婚事。
今日她刺伤卫玄,哪怕卫玄出语隐瞒,那些下属也未必个个释然, 大约也并不会想卫玄有这么个妻子。
然后她再抛出诱饵, 因为若能打击太子,亦正好遂了自己心思。
卫玄沉沉缓缓说道:“那就趁着太子以为我重伤, 心神松散之际, 好好查一查。”
谢冰柔也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这时候仍觉得浑身发热, 可心头倒像是润了一点冰雪,凉了几分。
其实仔细想想, 章爵这桩案子本就颇多蹊跷,无论是出现在章爵身上玉麒麟,还是不知踪影的裴玉劭,甚至是偷偷给自己发钗的江良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蹊跷。
谢冰柔内心也不是没有疑窦,只是她被一些事蒙住的心窍,什么也顾不得了。
所有事情都堆积在她身上,使她应顾不暇。
又或许她心里隐隐有着什么冲动,因为卫玄逼迫于她,她心中早有一些恼怒。
那些心思这般流转,谢冰柔心尖儿也生出了几分悲凉。
她却听着卫玄说道:“你回了京,尚未去看过家里,可是要去见一见?京中虽然事多,可他们也安然无恙。”
谢冰柔蓦然心头一凉,飞快摇摇头。
卫玄却微微一愕,忽而想谢冰柔莫不是以为自己要挟于她?可方才他也并无此意。卫玄只是觉得谢冰柔实是绷得太紧,也许见着家人安然无恙,会开心几分。
不过,有些话原不该从他口里道出来?否则便变了味道。
但谢冰柔心思又与卫玄猜的有微妙的不同。她倒是并不觉得卫玄在威胁她,只是自己不敢去见家里人罢了。
因为她与太子周旋,是将家里人脑袋栓在腰上,很容易便闹得全家尽诛。伯父汲汲于权势,同意了自己和卫玄亲事,死了也还罢了。大夫人和堂兄却助自己良多,更不用说还有青缇。
她这是在不顾一切的冒险,她怕见家里人。她怕一看到了青缇,她就会害怕得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险都不敢冒,一下子只敢快快逃开,再不理会这些纠葛。
知晓章爵死了,她除了生气,还一直在害怕。
这时候谢冰柔的手却被卫玄蓦然握住。
不过卫玄只握了一下,便轻轻松开了手。
卫玄缓缓说道:“你放心,无论你我如何,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谢家是绝不会卷入这些事情里来。我不会说,一定会保谢氏荣华富贵,杀人也不用偿命。但朝廷争斗的风雨绝不至于落在谢氏头上。”
谢冰柔望向了他。
卫玄则缓缓说道:“我这个人说出来的话,也不见得句句是真。可如今对你所言,却并无虚言。你心中所念,便是我心下所想。我素来固执,这个承诺大约也能坚持很久很久。”
谢冰柔嗯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声多谢。
她跟卫玄很客气,谈话也很礼貌了,不似之前那般随时要崩盘一样急切,可又因此生出了几分生疏。她与卫玄近在咫尺,可却好似远在天边。
谢冰柔心里揣测卫玄的言语,觉得卫玄口风有松动,好似有放开自己的样子。
比如那句无论以后会如何。
谢冰柔不知晓是不是卫玄巧妙的给了自己希望,她也未将自己心里纠结形于色。
太子宫发生的事传入了元后耳中,却使得元后手里茶盏失手落了个粉碎。
她心中轻轻发抖,怎么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如今卫玄重伤,尚不知晓是什么光景。
只不过大胤这天看着阴沉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生出瓢泼大雨。
风雨欲来,昭华公主却是轻手轻足赶来。
她面色没有之前愤恨,在元后跟前也显得恭顺。如此一看,倒似乎有了些从前的模样。
元后瞧在眼里,眼中也不免微微有些异色。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昭华公主发丝,眼中神色倒柔和了几分。
昭华公主靠着元后,拢着元后手臂,口里柔柔说道:“阿兄鲁莽,一向顺意惯了,如今还想杀了小卫侯,却不知晓小卫侯心里怎么想。母后,我听闻小卫侯受创之后,还能自己回去,甚至未曾取消跟那谢娘子婚约,大约伤得也不重。说不准,还是两人凑一道演的戏,只不过为陷太子于不义。”
她这几句话倒也有些条理,元后也轻轻点点头。
昭华公主继续说道:“小卫侯如今扮病,无非也是因为不知如何跟朝廷相处,也揣测咱们大胤皇室对他心意。如若能安小卫侯的心,那么这桩危机也能化于无形。”
她略顿了顿,方才说道:“昭华自幼受宫中供养,得享富贵,也该为祁氏一族奉献一二了。不若将我赐婚,使我嫁给小卫侯,以安其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昭华公主口中这样说,手掌也紧紧握成了拳头,她言语愈柔:“当然小卫侯未必舍得那个谢娘子,女儿也愿意与她和平共处。”
她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是十分屈辱。若换做皇室强盛,她若要嫁,别说未婚妻子,哪怕原本有妻子,也是必然要赐死。
可今时却不同往日。
元后却静下来,过了一阵,才说道:“卫玄未必愿意,倘若拒之,岂不是闹得更僵。更何况如此婚事,你必然一生不幸,昭华,母后也不愿意你折在那里。”
昭华公主面颊浮起了一缕怒色,然后竭力忍耐,且低声细语:“母后不必担心女儿,女儿是心甘情愿。再说元家那些族女,不也是为了家族利益,安排嫁娶?如若仪华能拢住梧侯府,那么兄长也不必在太子宫受辱。”
“当初仪华阿姊和薛留良和离,你不也让她打了孩子,再择良婿。女儿也可以如此坚强,为了家族这般牺牲。”
元后怔怔看着她,蓦然压低了嗓音:“那可不一样。”
昭华公主忿色愈浓,益愈发不解:“如何不一样?”
元后低低声:“因为她们不是我的女儿,可你是。”
她始终对昭华公主有情,旁人是棋子,她会说些大义凛然为家族牺牲的话,将一切装饰得冠冕堂皇。元仪华快些打了孩子,也能再用一次。可她的女儿不是棋子,元后对女儿总是有几分眷顾的。
元后对昭华公主说道:“你若嫁给卫玄,那便是生死难局,哪怕你肯舍了出身血脉不顾,他也不会信你。若他对你有三分情意也还罢了,可偏生也没有。你也没有什么逆天的智慧,把这逆风之局打成顺风之局,我已然看到你下场悲惨。”
“终究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也不忍你受这样苦楚。”
她说话斩钉截铁,昭华公主也听出了母亲话中之意,哪怕是千般万般不甘,似也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昭华公主怔怔的看着元后,知晓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
然后她心中却是一空。
她才不信元后是为了自己着想,母亲一向心狠手辣,谁都不过是她手中棋子罢了。她想嫁给卫玄,除了心里那么点儿执念,还因为恐惧。
卫玄手握权柄,而太子又庸碌无能,父皇也昏迷不醒,母亲必定只是一个后宫女子。
这样的破船让昭华公主觉得害怕,她本来想从这条破船上跳了下去,可却被元后死死攥住,不容离开。
好似死都一定要一起死。
这样想着时,昭华公主心尖儿也是浮起了缕缕的寒意。她没有再大吵大闹,可是心却已经死了,心中对元后最后一缕眷念也是荡然无存。
她心底反倒生出了恨意。
昭华公主垂着头,将自己心里恨意掩藏起来,然后说道:“是昭华思虑不周,还盼母后不必焦心,女儿先行告辞。”
元后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只不过如今心事重重,也难以去开解。
况且如今元后也藏着一个大秘密。
昭华宫中走后,她悄然进入了内殿之中。
帷幕之后传来一连串咳嗽,然后是略粗呼吸。胤帝躺在床上,他面色虽然难看,眼睛却是睁开了。
他那一副样儿,也是极虚弱模样。
昏迷许久,这两日胤帝却醒了过来,不过夫妻二人皆未曾向外张扬。
元后主动奉药,将汤水送入了胤帝唇中。
她缓缓说道:“陛下还是仔细身子。”
可她心里却想,陛下已经油尽灯枯,只怕是活不长了。
第139章 139
胤帝闭着眼睛说道:“昭华闹着要嫁, 成全了也无妨,小卫侯未必愿意娶,可旁人却知晓皇室对他很宽容。”
元后微微一默,又笑而摇头:“可她性子任性, 还不知晓会闹成什么样儿。”
然后元后说道:“陛下也该想想后面的事了。”
任谁也能看出来, 胤帝也是将要油尽灯枯。
那么如今最要紧的, 便是立上一位新君。
胤帝却蓦然闭上眼,如古井无波, 沉静得无一丝波澜。
元后当然也窥出他心中不乐意,可纵然胤帝不乐意, 她也还是要讲:“陛下成年的孩子虽有几个, 但除了太子, 大都秉性柔弱,不成气候。如若落在小卫侯手里,怕是要事事听从, 不敢有半分主见。”
“之前他在太子宫里要杀卫玄,举止虽是鲁莽,可也显得他是有几分胆气在的。而且他对卫玄有提拔之恩,谁都知晓卫玄是靠太子起势,若反之便是不仁不义。仔细想想, 太子也有些好处。”
胤帝面颊轻轻痉挛, 睁开眼,开了口:“皇后说话一向是中听的, 什么时候都能说得很好听。无论太子是怎样的人, 皇后都能对其称赞有加, 当真了不起。”
元后叹了口气:“陛下是觉得太子不贤?可择君若求贤,那让卫玄做皇帝岂不更好?又何必在那几个皇室血脉里挑挑拣拣?陛下肯吗?陛下其实如我一样, 这凭自己争来权势,自然想留给自己血脉。你我之间,本没有什么差别。”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胤帝也不觉轻轻的眯起了眼珠。
他这样在修养,外头守着的宫娥内侍却大气也不敢出。
其实陛下已经醒来两日了,他醒来那日,元后也在里面哭哭啼啼了大半天。皇后性子一向刚毅果决,却不知晓是因为什么缘故,彼时竟哭求那么半天。
皇后在求陛下什么呢?
伴随京中骚乱平息,卫玄也开始摘取胜利果实,他被加封为太尉,裴玄感身死,卫尉一职也由卫玄兼任,且连宫中郎中令一职亦归于卫玄。
大势之下,原先的中尉崔巍请辞,只言自己年迈,面对叛军沈淮安怯弱无能,故如此告罪,只盼允辞。
卫玄尚是北宫主事时也已在中尉中安插人手,也绝不止章爵一人。如此这般,新任中尉白慕之亦是卫玄心腹,使卫玄顺利将之收入囊中。
胤都南北二军,包括宫中守备,皆由卫玄所控。所谓大权在握,也不过如此。
这时节,胤帝醒来的消息亦方才传来。
太医瞧中,也没什么好消息,只说陛下病体沉重,怕是难以痊愈,如今醒来,只恐也是回光返照之像。
故陛下也立下遗诏,说若他故去,自是太子继位。
满朝官员皆知,当然也传入了卫玄耳中。
如今朝廷对卫玄有数不尽厚赏,小卫侯怎么样也似没有反对理由。
那日太子宫中,太子是十分无礼,可胤帝与元后倒也十分客气。
消息传入了昭华公主耳中,她却也觉得十分无趣。
父皇醒后,她见过父皇一次,也向父皇哭诉过自己委屈。
她一片孝心,尽心侍疾,可别人却说自己在碗中加了相克之物。元后要含糊过去,她却盼父皇为自己做主。
再者母后是为了兄长,非要自己隐忍,可父皇却是身躯受损。
可父皇也没说什么,也没打算替她正名。
再后来,父皇也不肯见她了。自己每每求见,父皇身边近侍皆说陛下身体虚弱,也不便来见公主。可母后日日探望,总与父皇商议大事。
只不过是自己委屈算不得大事罢了。
她算是将这些天家亲情看明白了,所谓亲情,却也是不过如此。
哪怕当真是兄长使得父亲犯病,可如今并无别的合适皇子继位,那么这件事终究是要被掩下来。
虽然太子是储君,换做是自己,母后必不会如此庇护。
一股恨意便涌上了昭华公主心头。她照着镜子,镜中自己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可眼神却不似从前那般天真无邪了。
她曾经惦念过卫玄,也曾起过小女儿的酸涩心思。可那样的酸涩,也算不得什么,比不得如今这般失落。
别人都说谢娘子幸运,就这么扶摇而上,十分得意。但自己婚事呢?她还年轻,又这样貌美,可公主身份已不似曾经那般有价值。
那她的未来呢?当了大胤这么些年最尊贵贵女,她实在受不了自己这般沉下去。
她对着镜子,手指比过了自己鬓角。自己容颜依旧,可却是风光不再。
于是杀意一点点的凝聚在昭华公主心头,使她蠢蠢欲动。
再过两日,父皇便要大宴群臣,宣太子继位之事。若父皇能多熬几日,待兄长真登基了,还能以太上皇的身份去世。
那仔细想来,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夏日炎气已退,倒不免添了几分秋日瑟瑟寒气。
凉意虽不重,却也毕竟有些逼人。
风轻轻拂过,这样的秋风之中,倒多了几分萧索之意。
谢冰柔上了马车,车帘轻轻放下,倒挡住了几道暗中窥探她目光。
她要入宫,卫玄却并未在马车上。
卫侯已先入宫,谢冰柔去了迟些。
这些日子,她也做了不少事,问过宫中内监,又寻来裴家失散的婢仆。
真相也渐渐清晰,那副画仿佛也只缺最后一块拼图。
谢冰柔也从袖中取出了江良人给自己的那枚发钗,更瞧得是若有所思。
风里面却有别的声音,谢冰柔蓦然轻轻闭上眼,知晓这便是自己需要的的最后一块拼图。
蓦然风中一声清啸,却是羽箭划过空气的破空之声。
那箭落得飞快,咚的飞入马车,眼瞧着要盯中谢冰柔。
箭矢没于车中,却忽闻金石撞击之声,接着射入马车中箭更多,叮叮咚咚如疾雨落地。
那些行刺谢冰柔的刺客训练有素,藏于屋脊之上,绝非寻常流寇。可与此同时,若干身影如轻烟一般掠上,寻着箭来源头。
几道黑影靠近谢冰柔的马车,却也快速被人阻住。
谢冰柔却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知晓自己这些日子犯了忌讳,查的事情也太可怕。旁人留意着卫玄是不假,但却也同时留意着谢冰柔。
哪怕她再如何小心,也总是会落入有心人眼里。
谢冰柔瞧着自己手里那枚发钗,忽想江良人也是死了。
那日江良人跟自己说过话,然后就被溺于水中,再没有了声息。
别人都道是江良人失足落水,可谢冰柔却并不这样认为。
算算日子,好似应该是胤帝醒来,接着江良人便生出了不幸。如此一来,倒跟自己推断有所作证。
她就在着车中约莫两刻钟,外面闹腾声也淡下来,显得十分有效率。
然后她便听着卫玄嗓音:“已经无事了,冰柔,下来吧。”
两名护着谢冰柔的女侍先行下来,推出两扇挡剑大盾牌。
谢冰柔冉冉从车上下来。
秋日渐凉,她也加了一件淡蓝色披风。
地上有若干尸首,谢冰柔轻轻皱了一下眉,这战况似也比她所想想要激烈几分。
卫玄握着她的手,轻轻扶她下马。
谢冰柔身躯温度低,手掌总是比较冰凉。这本来没什么,但这一瞬间,卫玄心尖儿却不觉浮起了几分怜意。
她总是见到这些血淋淋场景。
谢冰柔蓦然反握住卫玄的手:“卫侯可曾留下活口?”
卫玄缓缓道:“杀了大半,但也活捉几个,皆是战斗中露出怯弱之态惜命的人,我想自然会招供的。”
谢冰柔亦轻轻点点头。
别人都知晓卫玄先入宫,谁也没想到卫玄居然会折返归来。
有人想要杀了谢冰柔,谢冰柔却甘愿以身为诱饵。
谢冰柔蓦然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今日有些事情一定要撕开看,哪怕是她,也不免有些紧张。
她被卫玄握着的手却是越发冰凉。
这时候昭华公主已经人在宫中了。她轻轻捏着袖子,袖中有一枚雪白细瓷小瓶。那其中盛放是剧毒之药,只要放一点点,则必然会药死人。
那冰凉的瓷瓶被昭华公主握于手中,她却有些紧张。
但昭华公主心里却很坚决,且并没有打算改了主意。
长街刺杀伏击谢冰柔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心存杀念,所用手腕就是这瓶剧毒之物。
宫闱暗处,她已经死死攥住一个宫娥,嗓音压得很低很低:“我已经给你家中厚赏,若你继续拒我,我便让你家里万劫不复。”
那宫娥听得身躯轻轻发抖,对昭华公主畏惧之极。
接着那枚小小的瓷瓶也是塞入了那宫娥手中。
谋算这一切,昭华公主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第140章 140
待昭华公主现身人前, 方才知晓了谢冰柔长街遇刺事情。
她初时倒有些惊讶,可是待听闻谢冰柔安然无恙,昭华公主面色也漠然了几分。
有卫玄相护,谢冰柔终究不能真出什么事。她只是心里冷笑, 觉得谢娘子倒是很讨人嫌, 看来果真有许多人讨厌她。
她旋即又想, 小卫侯已然入宫,可仍却救了谢冰柔。
可见不过是一搭一唱, 耍弄着别人玩儿罢了,有什么要紧。
众人却是心思各异, 如今陛下已决意传位于太子, 诏书都写好了。小卫侯本与太子有嫌隙, 如今却又出了这样的事。卫侯未婚妻子遇刺,仿佛也有几分刻意卖惨。
那些心尖儿盘算间,众人亦各有盘算。
这时卫侯与那谢娘子亲至, 昭华公主只看一眼,便别过头去。谢冰柔风华依旧,目光灼灼,并无伤损,也不知晓闹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她心底倒是泛起了一点儿恼意, 小卫侯说是已经入了宫, 复又折返,倒是在意谢冰柔得紧。也不知这场刺杀, 是不是做戏给别人瞧。
昭华公主面上恼意愈盛, 生出了几分恨色。
这样琢磨时, 胤帝亦现身人前。
虽宫中传来消息,说陛下已醒, 可也终究令人半信半疑。
如今胤帝现身于人前,身体看着果然不好。如今虽入了秋,可尚有几分夏日余热,胤帝却厚厚裹着,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严严实实。
一副行将就木样子,看着神智倒是清明的。
胤帝面色倒也和气,将卫玄称赞安抚了几句,旋即又在百官面前提及后事。他只说旨意已经写好了,自己自然属意太子登基,今日当众宣布,再择日隆重行礼。只是他身子不适,未必支持得到。
太子倒是戏精上身,跪下来哭泣,口里说父皇必定身体安康,何必提及传位之事之类。
胤帝可能身体有些不济,虽太子哭得十分动情,他似也淡淡模样,情绪并没有被太子演技带动起来。
太子哭过后,入了席,也已用袖将面上泪水尽数擦干净了。
这时卫玄却起身:“今日陛下决意传位,臣本不该扫兴,只是有一事十分要紧,不得不在此刻提及。臣未婚妻子谢氏今日入宫,却乍然遇袭,险些亡故。这胤都之中,却仍有这般凶狠之事,臣请彻查此事,还冰柔一个公道。”
众人心思一凛,倒觉得有些事情似落到了实处,这小卫侯果真也是不依不饶的,他必然不肯真的让太子安顺登基。
谢冰柔清声说道:“臣女之所以被刺杀,乃是因为受昭华公主所托,去查陛下为何昏迷之事。后来又受太子妃所托,查探裴玉劭为何失踪。正因为有所收获,涉及权贵,所以才会被人灭口。”
卫玄亦沉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做主,切切不能随意了事。”
事已至此,胤帝也无可奈何。
谢冰柔更已出席,伏跪行礼,然后说道:“承蒙陛下不反对,臣女便将此事当众道来。”
旁人亦觉谢冰柔十分强势,胤帝只是并未反对,却并未允她如何。
大约事小卫侯主意,连同这谢娘子也放肆无礼,白生了一张温婉面容。
谢冰柔却也顾不得许多。
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谢冰柔缓缓说到:“这一切,要从上月十三说起。”
如今已是月末,算来也将近两个月了。近来胤都也多生变故,在场朝臣也恍若隔世,也不知这位谢娘子提及上月十三是何用意。
要说起来,那时候谢娘子还没在京中呢。
太子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神色有些难看。
谢冰柔眸色微微一顿,然后说道:“那一天,是宫中江良人的生辰。那时天气还正热,暑气又重,陛下以及皇后娘娘也去宫外别院避暑,且连政务也一并在那处处置。江良人虽刚入宫没有多久,但是既漂亮,又活泼,陛下也很喜欢她,所以将她也带了去。”
胤帝面色蜡黄,似吊着最后一口气,面上也看不出喜怒。
“于是陛下约好去给江良人过生日,一并赏这牧雪图。对了,那日见江良人时,江良人还跟我说裴家大公子裴玉劭善于修补古画,之前牧雪图微微有些瑕疵,还是裴玉劭保养补好。”
“可惜陛下是一国之君,每日政务也是十分繁重。那日陛下因有要紧公务,所以让人告诉江良人,说不陪她过生日了。毕竟国事跟前,也不好那么儿女情长。”
“不过后来陛下处理好公务,虽天色已晚,却禁不住心生怜惜,不忍江良人独守空闺。”
听到此处,元后心里浮起了一缕奇异的光芒。
她这位皇后娘娘虽保养得宜,可终究不大年轻了。她虽可揣透胤帝心思,但陛下会更垂顾一些看不透自己的年轻少女。
陛下离不开她这个皇后,但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江良人年纪很轻,就像一朵花儿般娇艳。胤帝这么个虚弱的男人,却能在她身上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
乃至于夜色已晚,胤帝还会生出怜意,去看看那个过生日的江良人。
若陛下不去,也许就没有后面那些事情。
元后顶着满头珠翠,面色却渐渐暗下来。
谢冰柔却缓缓说出来:“可是江良人房中,却偏偏有着另外一个人。”
“江良人死前,曾给我一枚发钗,我看做工用料不似宫中之物,便特意令人去查。未曾想到,这竟是太子宫里人订做,还是一个内侍取的货。那订做之人还说,务必要在上月十三前做好这枚钗。”
“这与江良人私会之人,正是太子殿下!”
一语既出,周遭顿时如水煮沸,议论起来。
谢冰柔却恍若未闻,取出那枚属于江良人的钗,放于地面。
太子蓦然站起来,厉声说道:“胡言乱语!你是卫玄未婚妻子,如今这般言语,便是卫玄居心叵测,有意谋反!”
他声音很大,嗓音里尽数是浓浓怒意,面上满是忿色。只看太子如今模样,便能知晓他很是生气。
就连袖中的手也轻轻发抖。
可发抖除了愤怒,还有心虚。
父皇已经老了,可江良人却还不满二十岁。这样的老人伴着鲜艳的花朵,便能提醒旁人父皇所具有的权势。
只有权势,才能使得娇艳明媚少女相伴暮气沉沉的老人。
他第一次见江良人,便觉得江良人很是美丽。可惜啊,因为这个女子的身份如此特殊,他是绝不能轻易得到的。
后来他私下拉住了江良人,扯开了江良人衣摆,江良人终于也是从了。
这妙龄女娘半推半就,终于还是选择顺从太子。
胤帝心思深,又喜怒无常,说话要小心翼翼,卖俏也要恰到好处。他虽是一国之君,可身子不行了,通身总是有一股子极难闻的药味儿。这深宫日子漫漫,也不知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太子年轻,面容还算俊朗,情意缠绵时,还会说两句哄人的话。
两人避着旁人,如此炽热纠缠,缠绵到一处,总是情意切切。
太子图新鲜,也是十分眷念。江良人过生日,胤帝没来,他却来了,还让人替江良人做了一支钗。
这样花前月下,情意绵绵时,他便将这枚发钗别在了江良人的鬓发之间。
就是谢冰柔拿出来的那枚钗,听说还是江良人主动将证据送到谢冰柔手里的。
这个贱人!
早知晓,他应该早点打发了江良人的。
此时此刻,太子想起了江良人时,心头也只有那浓浓恨意。
他甚至隐隐觉得奇怪,为何当初自己发了魔似的与江良人纠缠,并且十分贪鲜,沉迷不已。
他自觉自己虽好美色,但总不至于会失了理智。就比如当初太子选妃,魏三虽美,但他也毫不犹豫择了裴妍君。利益当前,美色总是要放一放的。
可江良人却不知晓失了什么媚术,竟使自己那些日子如发了疯一般,拼命与她厮混。
此刻裴妍君也正冷冷看着太子,面上却有几分讥讽之色。
旁人还将信将疑,可裴妍君却笃定了此事不假。
做夫妻的日子虽短,她却是了解太子性子。他心里总觉不顺意,事事要依从胤帝元后,做不得主。
胤帝又是个病怏怏的身子,可哪怕吊着一口气,非要依仗身边皇后和内侍,却也是迟迟不肯退位,非要将权力死死攥取在手中。
太子偷江良人,不是因为江良人有什么绝世姿容,只是在报复他的父亲而已。
以此借机羞辱,报复胤帝迟迟未将权力送入他的手中。
裴妍君抬起头,心里却忍不住想,可我该怎么办?
她手指抚过自己小腹,眼波也不由得轻轻一颤。
过去那些旧事涌上了太子心头,他心中生出畏惧。可他心中越畏,面上却是越怒。
“如今父皇要传位于我,便有不臣之心之人趁机发难,欲图毁我名声,接着便扶持年幼的储君。卫玄,你其心可诛!你若当真清白,还不令谢冰柔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