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面对两人仿佛心有灵犀般的同一时段邀请, 池霭很快做出了决定。
但她没有选择给予哪一方明确的回复、
而是打开方知悟的对话框,关心起酒吧情侣活动的具体情况。
这个点,方知悟正在泡澡。
他坐在宽敞到可以同时容纳四五个人的浴缸里, 一边往高脚杯里倒入醒好的红酒, 一边浏览着池霭发来的信息,懒洋洋地回复语音:“我前几天回家吃饭的时候,正好提起酒吧筹备的活动,大哥说开业以来他还没前来考察过, 就打算活动当天带着女伴一起来参加。”
方知省也要来给自己的弟弟助阵。
池霭听完方知悟的语音, 便知道他三言两语已经将自己的所有退路堵死。
方知省是方知悟在整个家里最尊重敬畏的人, 不同于平日的小打小闹,如果他也打算参加活动,那方知悟一定会铆足劲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
果不其然,在语音的下一行,方知悟又郑重其事地手打了一串文字:【池霭,平时也就算了,但这次大哥在不一样, 你可不要找借口不来,或者到时候给我丢脸出洋相。】
池霭暂时想不到该回复什么。
她又退出界面看了看祁言礼的邀请。
不仅仅为了安德烈导演, 那个来自祁言礼身上的谜团困扰着她, 她也势必要解决。
池霭放下手机, 坐在梳妆台前敷了个面膜, 那头方知悟的耐心也出奇得良好。
见她没有消息发来,只是沉默地等着。
但池霭知道, 最迟在今天十二点之前, 他肯定要得到自己同意的回复。
否则半夜杀到她家楼下软磨硬泡的事情,方知悟绝对做得出来。
要如何对解决掉一个不定时的炸药包, 池霭想了一圈都没什么头绪。
只能打开手机里的其他软件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
此时,社交平台上的一条新闻正好跃入她的眼帘。
新闻跟酒吧派对没什么关系,说的是长青西路上刚开业不久的新世纪水族公园,凭借每逢一三五限定场次表演的水母灯光秀而名声大噪,跻身成为新一代的网红打卡地。
但又因为每日接待的客流量过于庞大,经常发生意外踩踏造成的口角摩擦,有许多慕名前往的游客纷纷抱怨观赏体验不好,希望地方部门引起重视,对水族公园下达整改的指令。
另外还附文了几张打码的游客摔倒,双方争吵的照片。
池霭的目光停留在照片之上,长达数分钟。
她的眸色渐渐加深。
……
而另一头。
耐着性子等了很久,久到杯中红酒见底的方知悟,终于等来了池霭的消息。
她发的也是语音,一共两条。
清甜柔润的嗓音犹如春天里迎风盛开的雪白茉莉。
池霭说道:“方知悟,你想我陪你参加情侣活动,那你又打算用什么来报答我呢?”
听完这条,方知悟勾起一侧唇角。
他直起上半身,用没有端酒的左手摁了摁腹肌之上淤青渐淡的地方。
池霭柔软手指按揉转圈的力度似乎仍然停留在触感之中,身体随即涌起细小的电流。
从起初对于这种不知名欲/望的尴尬和无所适从,到现在尽管有些赧然,但还算能够接受,整个过程的态度转变花费了方知悟数天的时间。
他又喝下一口红酒,想要回应这本来就是池霭应该配合自己扮演恩爱情侣的场合。
但看着最下方一条未曾点开的语音消息,又决定还是先听完再说。
于是他点开了第二条。
池霭带着请求之意的嗓音犹如细小的火花般,点燃了方知悟血液中的心猿意马。
她柔柔道:“阿悟,有家新开的水族公园我一直很想去,明天晚上你先陪我好不好?”-
第二天,长青西路,新世纪水族公园。
作为限定表演节目的水母灯光秀晚上八点半才开始,因此池霭在给方知悟发送了准确的地址之后,又跟他约定七点半准时在公园门口相见。
其实昨夜直到池霭入睡,方知悟也没有答应来或是不来。
但池霭知道,按照他傲娇的性格,只要不给出直接的拒绝,某种程度上就是同意。
池霭提前十分钟就到达了水族公园的入口处。
为了尽可能顺利地实现计划,她特地给方知悟留言了感谢的话,附带小猫撒娇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在池霭发完消息的不多时,参加任何场合都喜欢迟到早退的方知悟很快从停车场的方向现身,双手插着口袋不紧不慢来到了她的面前。
某个瞬间,池霭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埋伏在了停车场。
只是因为先等在这里的人没面子,才装作刚刚抵达。
“走吧,你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做什么?”
被池霭的目光盯得有些别扭,方知悟不由得瞪了回去。
池霭这才收回思绪,淡定地夸奖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穿这一身很好看。”
像是上帝兴致所至时的玩笑,今天约会的他们两个都穿了黑红色调的服装。
远远看过来,有种情侣装的错觉。
池霭夸奖方知悟穿得好看,也就是变相夸奖了自己。
可方知悟明显想到了别的地方上去。
“……又不是只有今天这一身才好看。”
方知悟嘟囔着,长垂如蝶翼的睫毛一颤,灰绿眼珠从直视池霭的面孔偏到了水族公园入口处的方向,“快走快走,这里又没有设置花钱的VIP通道,我可不想在外面排半天队。”
说完,他也不等池霭,自己迈开长腿一转身便走了。
可最后一秒对视,池霭却从他的眼中突然捕捉到一丝浅淡的害羞。
距离灯光水母秀的开始尚有一段时间。
工作日没有出现人流如长龙的情况。
排了二十分钟队伍以后,两个人走马观花地在公园里游览起来。
除了最吸引游客的表演,公园里还坐落了大大小小的场馆,有互动式的游乐设施、讲解海洋知识的剧场、水上乐园,以及常规的水族馆、水生生物饲养展示场所和海洋主题餐厅。
方知悟本来还在嘲笑池霭居然也会喜欢这种父母带着小朋友来的幼稚地方。
但当他看见游览在各个场馆中,头上带着小丑鱼饰品,手里握着贝壳造型棉花糖,时不时停下来相望一秒,或是甜甜蜜蜜互喂一口的恩爱小情侣时——
他保持着不屑微笑的唇角终于抿了回去。
池霭故意逗他:“难道你谈恋爱的时候都不约会的吗?”
方知悟不服气地反驳:“约会去瑞士滑雪,去大堡礁潜水不好吗,谁爱来这种地方?”
池霭并不揭穿他的虚张声势,只说:“来都来了,先去水族馆看看吧。”
进入水族馆之前,要经过一个海底通道。
高强度的钢化玻璃在方知悟和池霭的头顶左右构建起壮观的半球形隧道,深蓝的海水之中或美丽或怪异的鱼类悠然游动,伴随着水草摇曳漂浮,让人仿佛置身于海洋的怀抱。
“那应该就是锤头鲨吧?”
池霭指着从自己头顶游过去的、一条奇形怪状的鲨鱼问道。
方知悟同时抬头,观察着它如同铁锤一般横生在嘴前的眼睛和头颅,回答:“嗯,它的学名也叫做双髻鲨。”
作为一个冲浪和潜水爱好者,方知悟了解的海洋知识比池霭多出不少。
他回忆着自己在海边度假时,听那些白人叽里呱啦说起的恐怖传闻,刻意压低声音磨着牙尖对池霭道:“你别看这种鲨鱼长得滑稽没那么吓人,实际上,它每年袭击人类的次数一点都不比大白鲨少,要是你在冲浪的时候正好看到这家伙从海中跃出来的头颅,下一秒估计半条胳膊就要被撕下来出现在它的嘴里了。”
“……真的吗?”
池霭配合地肩膀一抖,拉住方知悟的衣袖,“那我不想看它了,我们快走吧。”
终于找回了刚才说起谈恋爱约会时在池霭那里丢的场子,方知悟颇为得意。
他眯起眼睛,正想着再吓唬池霭两句,却感觉到手边一沉。
隔着一层布料,池霭柔若无骨的手指像是寻求依靠般抓紧了他。
方知悟的心脏又在这个时刻猛地跳动了一下。
上上次是接吻,上次是池霭坐在他的身上。
前两次还能用生理欲/望的吸引充作解释,这一次方知悟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理由。
他不由得默许了池霭对于自己的靠近和逾越,冲到嘴边继续吓唬对方的话变成:“……其实也没那么吓人,当你遇见它只要不主动进攻,大概率它不会追着你不死不休。”
方知悟讲,池霭听,两个人离开海底隧道,一路进入了水族馆。
和海底隧道那种仿佛万千鱼类游弋在咫尺之间的冰冷压迫感不同,光线明亮,装潢俏皮的水族馆更让池霭感觉到轻松和喜爱。
她进入此处后迅速放开了方知悟的衣袖,人也没有继续跟在他的身边。
她轻盈的脚步在大大小小的方形玻璃箱前掠过,时而掏出手机对着展示的鱼类按下拍照键,时而俯身凑到旁边的说明介绍前,仔细阅读着水生动物的信息。
方知悟心里骂了句没良心,却是没有迈出跟随池霭一起观赏的脚步。
他天性不喜欢拘束,看着这些水生动物,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被压迫在人为建造的狭窄生活领域,而不能尽情在广阔的自然中游动有多么压抑和难受。
方知悟兴致缺缺地驻步扫视了一圈,见池霭仍然没有回来找自己,只好迁就地走向她。
谁知走到池霭身边,对方还是没有给他一个正眼。
方知悟忍不住将自己和展示箱里的鱼类比较起来,得出结论,它们才没有自己好看。
他伸出手指戳了下池霭,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这里吗?”
“是啊,至少维持在这个玻璃柜里,哪怕旁边的介绍写明了它们是剧毒生物,也让我觉得很无害。”池霭的视线终于不再聚焦于眼前,她转过头来,望着方知悟一本正经说道。
“可你不觉得它们很不快乐吗?”
方知悟说,“原本生活的领域那么大,如今为了满足人类的喜好,只能被拘束在这个破玻璃柜中,我要是这条鱼,我肯定会得抑郁症。”
“或许你的想法是对吧。”
池霭没有反驳,她再次侧过面孔,注视着玻璃箱里的小巧鱼类郑重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对方知悟说道,“可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喜欢的东西就要像这样——永远生活在可控制范围内,供我日复一日地欣赏,又不会伤害到我,我才会觉得很好。”
第32章
听着池霭的话, 方知悟的眉峰很快皱起又展开。
他没有强迫别人非要和自己三观一致的喜好,仅是带着点戏谑的意味说道:“看不出来,远近闻名的好人池霭小姐也会有如此自私自利的时刻。”
池霭并不感觉受到冒犯:“如果任何事都能够无私的话, 那就不叫好人, 叫圣母了。”
方知悟觑着她道:“恭维你一句,你就真的坦然收下好人这个称号了啊?”
明知道对方就是挖好了这个陷阱等着自己往里面跳,池霭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她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方知悟,轻声道:“那, 方知悟, 你认为我不好吗?”
被池霭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 方知悟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在这场头皮泛着麻意的对峙中落败脸红,不过,他又哪里还能想得出来怎么回应才能占据上风。
大脑空白几秒,方知悟却是看回了玻璃箱内那群令他提不起兴致的鱼类,鼻尖轻哼了一声,嘟囔着说道:“……你明明是最坏的人。”
至于为什么坏,他没有说下去。
“你说什么?”
池霭却好像没有听到, 注视着他悄悄发烫的耳廓又询问一遍。
“……没、没什么!八点半快到了,该去排队了!”
两人入园的时间实在不算早, 只简单游览了海底隧道和水族馆, 那头水母秀就要开场。
抵到表演所在的D场馆时, 检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所幸开放的检票通道够多, 八点半的最后两分钟,两人终于进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趁着明亮的灯光还没熄灭, 池霭打量了一圈剧场的布置。
空间还算宽敞, 也是选用了接近于海洋的蓝色作为主色调。
一共三层,观众席呈半圆阶梯状向上, 有点像影院的构造,区别在于没有设置多余的、座位之间分割出来的上下通道——倘若观众想要中途退场,或是去上厕所,只能进去两边的楼道,里面有狭窄的回旋楼梯,也是最容易发生踩踏的地方。
池霭粗粗把剧场的布局刻入脑海,下一秒,头顶倒悬的灯光尽数关闭。
有一个空灵的女声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接着,自后向前的一束聚拢光线笔直投向舞台。
黑暗中,观众视线受阻的间隔里,一个巨型玻璃水族箱突然出现在舞台上。
不过它显然还暂时不是当下的重点,灯光快速掠过其上之后,向左伴随着入场者的脚步,在还没有亮起的舞台投屏上,炸开一个又一个逼真的海浪水花。
池霭专注地欣赏着,同时感觉到座位扶手上的装置喷出沁凉微小的水汽。
“哇哦。”
她右手边坐着的方知悟抹掉脸颊上的水珠,不咸不淡说道,“好像是有点东西。”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实力并非如此,那位入场的表演主持者身上忽然迸开照亮整个身形的白光,展开双臂对着观众们高声邀请道:“准备好了吗,与我一起领略水母的世界!”
“准备好了!”
被调动起兴致的男女老少们振臂呼应着。
池霭不得不承认,这个单凭一己之力,就让新世纪水族公园成为新一代网红打卡地的节目,确实设计得很是别出心裁。
那位高喊的年轻男性表演者,与其说是主持人,倒更像是承担着驯兽师的职责。
在他激亢话音落下的瞬息,初始的那束水蓝光线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转眼化作了万千丝缎般的光束,辉映着飘荡在巨型水族箱里的半透明水母们。
水母轻盈而优雅。
光束无形而丝滑。
在驯兽师手中指挥棒的引导下,水母和光束一起模拟成各式各样的动植物形象,在背后微微泛着流光的巨幅屏幕上,演绎出同海底世界有关的童话故事。
这个故事并不来自于世界上任何知名的篇章。
起码池霭没有读到过。
她认真地看着剧情,发觉它们对于大人而言,也十分趣味横生。
故事叙述的频率很快,在被梦幻的光效和配合默契的水母所震撼的观众还没有反复琢磨前,便已经又展开了新一轮画面的组合,让人为跟上节奏,只能放空身心,沉浸体验。
……
短短的规定表演时间十五分钟转瞬即逝,水母演绎的童话故事才完成了第一幕。
驯兽师摘下头顶的高帽,俯身屈膝致以谢幕礼,大声告诉观众第二幕的表演日期。
而这还不算彻底的结束。
仍然是开场时的那道女声,她不再说话,如海妖塞壬般吟唱起没有歌词的曲调,它们化作海浪自剧场的四面八方响起,使人从童话的幻想世界脱出,来到更为浩瀚神秘的异闻中。
驯兽师的声音浸润在吟唱之间。
却又清晰可闻。
他缓缓讲述起另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生活在海边的民族叫做斐泽尔,他们世代以捕鱼为业,坚信自己是大海孕育的子女。”
“海洋无情,浪涛汹涌。”
“终生与这片蔚蓝之境相伴的人们,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冰凉的海水吞噬。”
吟唱时而尖锐,时而轻柔,像极了喜怒无序的海洋。
而驯兽师站在装载着水母的玻璃箱前,目光坚定,平举指挥棒指着前方的某处。
一个巨大的水母状的图腾顿时在屏幕上现形。
驯兽师平静地说道:“而斐泽尔人却认为,死在海中,便是回到故乡。”
“他们从不畏惧黑夜,也不畏惧翻涌在海面的暴风雨。”
“当他们迷失方向,便会有发光的水母聚集在海面,庇佑着他们,指引归家的道路。”
斐泽尔人的故事当然是假的,也不会真有发光水母指引回家的路。
但当他的指挥棒缓慢抬起时,整个剧院的灯光又一次熄灭了。
接着,观众席间发出小小的惊呼。
一只没有实体的幽蓝水母赫然出现在空气里,然后是十只、百只、千只。
池霭和方知悟的身畔,也围满了脱水而出的水母群们。
它们伞状的半透明身体之下,有丝线一般的触手荡漾出片片涟漪。
美丽的、神圣的,有剧毒的生物。
由于太过逼真,一时之间无人敢动。
方知悟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他保持着清醒,在真假难辨的场景中伸出一根手指,轻而易举地穿过水母的身体,得出结论对池霭说道:“不过又是一种故弄玄虚的光影投屏。”
池霭压低声音:“小声些,别破坏气氛。”
那水母像是感觉到了方知悟的看不起,摇曳着触手自他眼前快速离开。
池霭向旁边一看,才发现所有浮在原地的水母都动了起来,组成了看到过的巨大图腾。
驯兽师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向它许愿吧,发光的水母会为你驱散黑暗,实现梦想。”
层层氛围已经渲染到这里,哪怕明知都是假的,人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向它默诉心声。
池霭虽然不信这些,但她的眼睛也合群地闭上,双手交握在一起成祈祷状。
在她阖眼之前,视线里的方知悟仍旧抱臂后靠椅背坐着,面上充斥着几分无动于衷。
于是她不再分出注意力,只在内心默默地祝愿道:
希望池旸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希望自己能过上想要的人生。
也希望江阿姨可以早日康复,让一切生活都回到正轨。
池霭的许愿格外漫长。
再睁开眼时,灯光渐次亮了起来,楼道两侧的大门打开,准备接纳观众退场。
池霭被刺目的光线晃了下神,低下去揉了揉涌出生理泪水的眼角。
方知悟没有错过这个细节,打趣她道:“不是吧,你是许个愿把自己感动到哭了吗?”
池霭淡定地擦掉泪水:“是灯光太刺眼了。”
“我才不信。”
方知悟说着,就要站起身退场,又被池霭拉住袖口:“等等再走吧,人太多了。”
“行啊。”
方知悟答应得很爽快,坐回去顺势反手扣住池霭的小臂,凑近身子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纠缠道,“那你告诉我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池霭看了眼毫无男女自觉的他,说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我不管,本来也是假的。”
方知悟越凑越近,他身上的广藿与薄荷香气几乎把池霭整个拥紧。
有经过他们身前的行人,露出被小情侣腻味到的表情。
池霭实在没办法,只好挑了最后一个愿望告诉他:“我希望江阿姨手术顺利,身体尽快恢复健康,还和小时候那样,可以领着我到处旅游,到处吃喝闲逛。”
“……”
听到池霭的心愿,方知悟自下而上盯着她的瞳孔,却是没有松开手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几秒,像是在检验池霭有没有说真话。
等到他们这排的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捏住她的手指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啊,你刚才说了什么?”
池霭道:“我什么都没说。”
方知悟笑着说道:“你没说话,我没听到,愿望就还是生效。”
“走吧,没几个人了。”
他倏忽心情很好,拉着池霭的手站起来,“等会儿走楼梯的时候,你就拉紧我的手,有我在,肯定不让别人踩到你的脚。”
池霭却在他们就着手拉手的姿势走到楼梯口时,将手掌从他的掌握中挣脱出去。
望着方知悟回首的眼神,她道:“这楼梯太窄,后面还有人没来,别给他们挡道。”
方知悟发亮的视线立刻沉了下来,池霭不得以,又添上一句好听的话,“你就在我前面开路呀,阿悟,我跟在你身后走,也很安全的。”
方知悟的面色臭了一半,闻言抿了抿唇,算是答应。
于是他走在前,池霭相隔一级台阶,跟在后。
几十秒后,晚出来的十来个游客掐着最后的退场时间拍完照,终于一股脑涌了出来。
刚才还空出不少的楼梯间又开始变得局促。
似乎天都在帮着她完成计划。
池霭估算着台阶到中间缓冲平台的距离,刻意放慢脚步,错开了方知悟身后的位置。
倒数第五级。
第四级。
第三级。
池霭再度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调整到不会误伤的角度后,她深呼吸一个来回,而后放任膝盖弯曲,脚掌只踩到三分之一的地面,脱线风筝般向平台大理石砖的地面跌去。
避开骨骼和皮肉薄的地方,不要让容易受伤的部位率先与硬物接触。
故作惊慌的低叫声出口后,她在心里想道:只要摔这一跤,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去参加方知悟的情侣活动。虽然有些痛,但自己控制好力度和角度,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池霭很难说清楚,为什么身体倒下的短短两秒里,她的脑海会闪过那么多念头。
然而随着重物倒地砰地一声,回过神来的她发现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危险临头,方知悟没有任何犹豫地展开双臂接住了她,而自己踉跄着结结实实跌倒在地。
身形僵直一瞬后,疼得面色扭曲。
第33章
将方知悟送入就近医院的外伤急诊处, 趁着值班医生给他做身体检查的功夫,池霭关上门出来,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通知方家人。
她的目光在通讯录中并列的三位方家人名字上游移片刻, 最后选择拨通方知省的号码。
“喂, 池霭,怎么了?”
电话嘟嘟响了五六下才被接起,方知省的那头传来下属汇报工作的动静。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知省哥, 阿悟他出了点事……”
听见事关方知悟, 方知省侧头小声吩咐了句什么, 周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池霭顺势将方知悟受伤的情况简要说明,又充满歉意地说道:“抱歉,是我不好。”
方知省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道这些都是意外,又不是池霭造成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池霭不由得沉默下来。
方知悟受伤的事虽然并非她的本愿,但都是为了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不去参加酒吧的情侣活动, 她才会想出这一系列的计划。
说到底,她难辞其咎。
方知省感受到话筒那边异常的寂静, 以为池霭还在为接受检查的方知悟担心。
他思忖须臾, 再度煦然安慰池霭道:“真的不用在意, 阿悟从小到大身体素质都很好, 这点伤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的。”
“好,我知道了, 谢谢你, 知省哥。”
池霭心怀有事,却不再显露在嗓音之中。
她感激地对方知省道谢。
方知省很满意池霭这种不瞻前顾后、拖泥带水的态度, 他说起正事:“阿悟受了伤,你一个照看也不方便,这样吧,你把你们所在的医院地址发给我,我马上派人过去帮忙。”
两人叙话间,急诊科闭合的大门打开。
池霭看到方知悟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她连忙结束通话,上去扶住方知悟的胳膊,关心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
方知悟收回撑在墙上的手,随同池霭出了科室的大门,忍耐疼痛的面孔上透出一种做作的潇洒:“也没什么,医生初步判断是尾椎骨轻微骨裂,让拍个片看看。”
担忧则乱,池霭出于一点说不清的歉疚感,好声好气道:“你这样可以走路吗?要不还是别逞强了,我去找个医护人员帮帮忙,我们两个人一起架着你走。”
“不用。”
“这么点伤,干嘛大费周章的?”方知悟道,“你稍微扶着我点就好了。”
池霭侧脸,看着混有北欧血脉,身高一米九还要出点头的青年,犹豫一秒,缓缓点头。
接下来的上楼拍片,出门等候的过程里,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肩负重任。
好不容易方知悟大发慈悲,说自己坐下骨头疼,要单独靠墙站一会儿,池霭才得以气喘吁吁地坐在歇息的长椅上,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液。
方知悟隔着座椅扶手站在她旁边,乜着眼睛看她:“我很重吗?”
池霭缓了缓道:“……也不是,就是你个子太高,我不好掌握平衡。”
方知悟回忆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身高差,微妙地压着嗓音说道:“你哥在家是不是都没好好养你?怎么这些年不长个子,也不长肉,看起来瘦胳膊瘦腿的。”
“我一日三餐吃得挺多的,可能吸收没那么好。”
方知悟道:“之前我给你送滋补汤水的时候,倒是看你的脸变得圆润了一点。”
害怕对方再强迫自己每天跟做贼一样下楼,去咖啡店喝他亲手准备的没油没盐的补汤,池霭赶紧转移话题道:“你现在这样,还是应该自己多喝一点吧。”
“你要给我做吗?”
方知悟挑眉问道。
池霭目视前方,瞳孔微微发散:“……也不是不行。”
视线掠过池霭放空的表情,方知悟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她曾经在自己家里跟着母亲一起做甜品,结果差点把整个烤箱炸掉的英勇事迹。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为了生命健康着想,还是撤回了这个建议:“算了,我看你平时也很忙,先把自己的一日三餐照顾好再说吧。”
池霭乖巧点头。
两人间的气氛安静下去的时候,她小声道:“方知悟,谢谢你。”
方知悟可以从容应对很多人心算计的时刻,并且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姿态。
可对上池霭,面对她时不时打出的直球,他总是显出几分手足无措和手忙脚乱。
不自觉的目光闪避,手指下意识地勾绕过黑发,他用舌尖抵着齿关含糊不清地回应道:“咳……有什么好谢的,换作是别人摔下来,我也会出手帮忙的。”
池霭没有说话。
她假装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不曾撞见过方知悟在对待他人时的傲慢和冷漠——高中的时候,把学妹的情书直接扔进垃圾桶,对方捂着脸在原地哭泣也不带回头多看一眼。
跳级到国外留学时,则更加过分,听见将自己堵在墙角的白人男同学的告白,笑着用对方家乡的母语,发音正宗且大声地回应道自己最讨厌同性恋了。
前者为池霭亲眼所见。
后者是聚会时,听到和方知悟一起留学的同伴提起。
她的心刹那间平添诸多乱绪。
方知悟没有留神自己的改变,她却很清楚他的变化因何而生。
她同样清楚,倘若揭开蒙在方知悟真心上的那层薄纱,将对于和方鉴远的交易,自己未来的生活,还有今后的人生轨迹产生多少直接而深刻的影响。
权衡之下,池霭始终沉默着,和面孔一同垂落的长睫盖住了眼底的波澜。
方知悟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也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
于是问道:“你今晚怎么了?总是奇奇怪怪的。”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表达谢意。”
池霭难得的结巴,让方知悟的心不由得愉悦起来。
这点愉悦甚至盖过了他身体上的真切疼痛。
他转动着绿翡翠似的眼珠,望着池霭滑落在肩膀上的如云长发,说道:“谢不谢的以后再说,不过今天你要陪我回家,把我安顿好了以后才能离开。”
……
等待X光片的间隔里,方知省派来的人终于赶到了医院。
两位保镖,一位家庭医生,一位医护人员,四个人甚至能把方知悟抬起来搬走。
方知悟放松的神态又有如冰封冻的趋势。
他盯着他们,询问池霭道:“你给我家里打电话了吗?”
池霭知道他忧虑的是万一江晗青知道这件事会多思多想,便耐心地跟他解释道:“我只给知省哥打了电话,说我们这边需要有人开车过来接应一下,你放心吧,他有分寸的。”
方知悟这才没多说什么。
只是临到上车时,他突然有些不甘地说道:“我这个情况,恐怕要让我哥失望了。”
池霭搀扶着他的手指一顿,无人发觉处,她的眸光闪了闪。
得到方知悟的这句话,她面临的需要两边抉择的麻烦立刻烟消云散。
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如果说花费时间和方知悟逛了圈水族公园也算的话。
池霭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抿住嘴唇,再开口时是无事发生的柔声劝慰:“发生这些事谁也不想的,又不是你的能力问题,我相信知省哥能理解,不会因为这点事对你失望。”
“是吗?”
方知悟反问一句。
但很快又带着微不可察的嘲意轻轻笑道,“不过,你说得对,其实哥失不失望也不是最要紧,毕竟有他如同珠玉在前,许多人天生也没对我抱有过期待。”
恍惚间,池霭似乎发现隐藏在方知悟玩世不恭面具后的另一个影子。待她打算再细致探究,对方却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一边发出浅浅的吸气声,一边坐上了保姆车的后座。
四个人加上一个池霭,把方知悟护送回了他位于市中心的家。
电梯到达对应的楼层,方知悟输入密码。
门开启的一刹那,他却猛地扣住池霭的手,把她拉了进来,将剩下的人关在外面。
“诶?!”
“二少,我们还在外面,你开开门啊!”
大门砰地闭合,出色的隔音消弭了频繁的拍门和求告声。
方知悟耍了一时的恶作剧,得逞的哈哈大笑过后又忍不住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池霭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此时也变了脸色:“方知悟,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玩!”
“我好痛,好心烦……不要那么多人在跟前闹哄哄的。”
他长臂一展,勒着池霭的腰肢,下巴抵住她的颈窝耍赖道。
池霭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她艰难地掏出看一眼,是方知省的电话。
但同样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的方知悟,又不由分说抢走她手中的手机,呈抛物线趋势往不远处的真皮沙发上一扔,理所当然道:“就算是哥也不要。”
池霭:“……”
闹腾了几分钟,了解自家弟弟德性的方知省不打电话了,外面候着的人也仿佛都走了。
方知悟仍然把池霭困在玄关和双臂间,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池霭,像只大型的猫咪。
他不吭声,也不动作,满意于当下的温暖柔软,似乎打起了瞌睡。
池霭很想把他推开,又害怕贸然伸手会加重他的伤势。
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无奈地说道:“没有人再来打扰你了,这下你应该满意了吧?”
方知悟阖着双眼休憩了五分钟,才软绵绵地说道:“满意了,好像也没那么满意。”
池霭的头顶陡然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问号。
就在这时,方知悟凑到她耳边,带着几分赧然和理直气壮:“我有洁癖,在水族公园抱着你跌下楼梯的时候,整件衣服和裤子都蹭上了地砖的灰尘……所以现在,我想洗澡。”
第34章
方知悟像是又一次忘记了池霭是什么样的人。
他拿出逗弄爱慕者的姿态, 用蛊惑的语调说着暧昧的言语。
换来池霭的手指勾住他腰间的布料,一面充满暗示性的摩擦,一面用无理取闹孩子的态度冷静地说道:“我记得医生叮嘱过骨裂初期为了避免损伤程度加深, 最好不要洗澡。但如果这是你的要求的话, 我会尽力满足你的。”
说着,她指尖向内一弯,就想把裤子往下拉。
方知悟脑子轰得一声,想也不想抓住她的手, 愤怒地指责道:“你这个女人为什么从来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公司把你生产出厂的时候是没有在你的脑子里设定害羞程序吗!”
尽管这不是应该笑出声的场合, 但池霭还是被他炸毛的模样逗得勾起唇角。
她故意慢吞吞地说道:“是啊,公司只给我植入了竭尽全力满足少爷要求的命令,至于别的东西……我一概都是不知道的。”
一番交锋,方知悟败下阵来。
他忿忿地说道:“不洗澡就不洗澡,可我身上脏死了,一定要擦一擦换套衣服!”
他像是被恶霸调戏的小媳妇一般,放弃了对于池霭的桎梏, 两只手羞耻地提着松紧带的裤腰,生怕池霭一时兴起把他扒个精光。
见方知悟不再缠着自己, 池霭也不再继续逗弄他。
她跟方知悟约定好换衣服的时候浴室大门不关紧, 万一有什么事自己好进入照应。
于是, 一墙之隔, 池霭站在浴室门前,拿着手机低头开始回起消息。
方知悟说不关门就不关门, 甚至开了条缝隙, 有细微的水流声在池霭的耳边响起。
她先是跟打了四五个电话的方知省说明情况,然后打开晾了一天一夜的祁言礼的对话框, 跟他说周五傍晚可以,安德烈导演定下时间和地点后他转达一声就行。
祁言礼似乎也在玩手机。
他回得很快,说得却是方知悟的事情:【对不起,今天早上阿悟邀请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酒吧要举行情人节的相关活动。】
【你看和安德烈导演的聚会要不要改个时间,我再跟他沟通下试试。】
祁言礼的态度很委婉,也很善解人意。
但就他最后一句话池霭能看出来,想要改期再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安德烈导演很忙,拍完广告片马上就要回法国准备角逐金月桂奖的事宜。
周五晚上她要是到不了,多半前面的努力就会白费。
池霭清楚这件事的后果,祁言礼显然也清楚。
他没有明说,只是事实摆在眼前,池霭唯有一条路可以选。
是选他,还是方知悟。
然而祁言礼不知道的是,池霭早在他抛出选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用手指快速敲击着屏幕,硬质的指甲边缘发出哒哒的脆响,言简意赅地回复道;【不用改期,你按照我的话来做就可以,方知悟的情侣活动办不了了。】
那头的祁言礼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沉默了两分钟,发来一个没有附带任何文字的问号。
池霭解释道:【他受伤了,尾椎骨轻微骨裂,近期内都不能长时间站立。】
不能长时间站立,还怎么举办活动,怎么迎接客人。
祁言礼问:【什么时候的事?】
池霭回:【就在今天,我和他去逛了逛长青路上新开的水族公园,然后出了点意外。】
这次祁言礼沉默的时间更长。
他的微信状态从正在输入中变成静止,接着又变成正在输入中。
过了好久,才回复:【好,我知道了,等阿悟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会好好慰问他的。】
聊天聊到这里,该交代的事也都交代得差不多了。
池霭看了一眼,就想关掉手机屏幕。
祁言礼的第二条消息又在她手指按在电源键的瞬间跃入眼帘。
他问道:【那你们现在是还在一起吗?】
想到安德烈导演的事还要麻烦他帮忙,池霭耐着性子组织语言多回了一句。
她本想说是的,因为方知悟发脾气把方知省派来的人都赶跑了,自己不得不留下来收拾烂摊子,结果字才打了一半,浴室里的方知悟喊了起来:“池霭,池霭!”
“怎么了?”
池霭立刻回应道。
方知悟却突然不说话了。
池霭担心他在浴室摔倒,便来不及打那么多字,只说“嗯在他家”就把消息发了出去。
她把手机揣进连衣裙口袋里,转身握住大门的金属把手,问道:“方知悟你怎么样了?你有没有穿衣服,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属于方知悟的青年音依旧没有穿来。
一秒后,浴室传来一声撞击的动静。
方知悟摔跤撞到头昏过去的可怕猜想在脑海闪现,池霭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转动门把手,一边喊着方知悟,一边冲了进去。
浴室内,雾岚般的水汽萦绕,花洒的处于打开的状态,温度偏高的热水不断倾泻而下。
池霭一眼就看见了方知悟。
值得感谢上天的是,他没有摔倒,双手撑在洗手台的边缘,勉力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而不幸的是,他只穿了一件轻薄的T恤,还被淋湿了一半,光溜溜的下半身不着寸缕。
池霭愣住。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眼睛不应该长在正前方、
头顶还是脚底,总之哪里都好。
她略带窘迫地低下头。
又看见了方知悟没有穿上的平角内裤落在自己的脚边。
方知悟:“……”
池霭:“……”
她的喉头上下一滚,蹲下身用尾指勾起了内裤,硬着头皮说道:“需要帮助吗?”
“池霭,你出去,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方知悟的声音硬邦邦的,池霭利用余光打量他被衣料覆盖的上半身,发现他就算与自己“坦诚相见”也没有改变原有的姿势,显然尾椎处的伤口如同钉子将他定在了原地。
他见池霭不走,更加恼羞成怒,拔高声调:“……不许看了!”
“我没有看。”
池霭哄着他。
确定大概的走位后,她闭上眼睛向前几步,单手拎着内裤,另一只手触碰到了青年的胳膊,“你这样是不是很疼?我没有看,我把眼睛闭上了,你先抓着我的手臂慢慢站起来。”
尽管在花洒热水的源源不断喷洒之下,浴室里的温度很高,但从被池霭打开的大门那里吹过来的冷风,令得方知悟感觉到下半身一凉。
他尴尬地整个人散发着凶猛的粉意,索性不管不顾拉着池霭的手臂站了起来。
察觉到方知悟的姿势改变之后,池霭又试探性地问道:“方知悟,穿上这个吧?”
她像是展开一面旗帜一样,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内裤。
“……你别再说话了!”
方知悟羞得快要爆炸,一把夺过内裤,抵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道。
池霭严重怀疑如果吃人不犯法,方知悟今日会在浴室里把自己嚼碎了吃下去,好把他二十六年以来最见不得人的痕迹就此掩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池霭的右手边持续着。
方知悟穿内裤的动作很慢,由于疼痛,还时不时发出类似小动物的抽气声。
他穿戴好遮住重点部位后仍然不肯消停,放开了池霭的胳膊,两手又撑回洗手台,沉着嗓音发出指令:“我弄好了,你快点出去,我要待在这里静一静,你再来烦我。”
饶是池霭耐心很好,这种时刻也不耐烦了起来。
她突然睁开眼睛,冷冷道:“方知悟,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现在出去,你要是待会儿又脚一滑摔个头破血流怎么办?”
方知悟被她冷漠的语调说得一怔,转头不肯服输地回嘴道:“头破血流就头破血流,横竖我又不会跟赶过来的医生和警/察说是你谋害我的!”
“你在别扭什么?”
很奇怪,按照两人的身高来说,池霭明显处于下位。
然而她挑起眼梢,自下而上审视方知悟的时候,清秀的面孔又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她冷不丁加了一句,“是因为被我看到了吗?”
“……”
在池霭没有说出这句话之前,方知悟还能自欺欺人对方低着头根本瞧不见什么。
然而,当他听见这句话,身体中翻涌的气血也随之攀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顶峰。
偏偏池霭还要在他的耳边步步紧逼地说道:“我看见了,很不错,看得出来你身体很好。”
“你不应该引以为傲吗,方知悟?”
“很多人做医美做调整,追求了一辈子,也长不成你这样。”
在对方连呼吸都静止的无言里,她注视着,轻描淡写补充道:“哦,现在更好看了。”
方知悟再也忍无可忍。
他很想大声地指责对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分寸感。
可是在他眼里很少做出逾越行为的池霭,却悄无声息地抬起眼睛,另手捂住了他张开欲言的薄唇。
“唔唔!”
灼热的意识被池霭不容反抗地控制着。
方知悟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崭新的、不同于他以往人生轨迹的,难以言说的滋味。
……
半个小时后。
方知悟平静了下来,池霭也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
由于尾椎骨裂,他高大的身体仍然“小鸟依人”地倚靠在池霭纤瘦的肩头。
而池霭只是视若无睹地洗着手。
“池霭,我就说过,你才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圣母——”
“你是这世界上最诡计多端的坏人。”
方知悟的语调懒洋洋的,配合着略显低哑的尾音,像是在唱歌。
“嗯,你说的都对。”
池霭犹嫌不够干净,又取了些洗手液再次仔仔细细搓洗指缝。
方知悟望着她纤细的手指,脸上没有完全褪下去的潮红再度升起。
他半弯着眼睛,有湿润的亮光在瞳孔间闪烁,绵软无力地指责道:“你还嫌弃我。”
“我没有。”
不想拿使用过的毛巾擦手,最终池霭选择撩起方知悟的T恤将双手的水渍擦干。
结实而性/感的六块腹肌在方知悟的呼吸间来回起伏。
池霭不由得放缓呼吸,移开了眼睛。
而不知想到什么的方知悟,忽而小声对她说道:“……你要是喜欢,也不是不可以多看两眼。”
第35章
欲/望的发泄, 似乎能够排解精神之中累积的痛苦。
等到离开浴室时,萦绕在方知悟身上风雨欲来的压抑感已经消散不少。
池霭掀起宽大双人床上随意铺散的蚕丝被,调整好枕头的位置, 再小心翼翼地扶着方知悟, 让他一点一点趴卧下去,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眼下两个人做来都费了不少劲。
待方知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好,池霭又从客厅搬了把椅子来, 关闭卧室灯光, 仅用一盏柔和的床头灯陪伴在方知悟入眠。
经过大半个晚上的折腾, 饶是生龙活虎如方知悟,也掩盖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池霭闲聊着。
池霭有意让他早点睡觉,便很少回话。
百无聊赖一阵以后,他也就放弃了聊天的打算,闭眼陷入睡眠。
在昏黄灯光的簇拥里,方知悟侧脸的轮廓镶上一层浅金色的柔边。蓬松的黑发,浓密的长睫, 纵使皱起的眉峰处投下的阴影破坏掉几分应有的安详恬静,却依然俊美到惊心动魄。
池霭凝视片刻, 感觉到呼吸被极致的美貌挟持而开始发颤, 随即低头移开目光。
静音的手机里, 池旸的电话还在一个又一个打来。
池霭不厌其烦地将它一一挂掉, 趁着如今空闲打开微信发送消息道:【哥哥,我现在有事不方便打电话, 你不要担心, 晚点我会自己打车回家。】
至于池旸回复了什么,池霭没有看见。
她察觉到手机的光亮会让方知悟睡不安稳, 因此报完平安后就匆匆关闭了屏幕。
池旸不再打来电话,自由受限的池霭也只能坐着发呆。
……
不知过了多久,趴在床上的青年呼出的气息终于变得绵长起来。
英挺眉峰之间的沟壑也随着睡眠程度的加深渐次抚平。
池霭没有急着离开。
她在心中默数六百秒,然后轻手轻脚站起,打算将搬来的椅子放回原位。
她垂坠在膝盖附近的裙摆却被一只手抓紧。
回过头,方知悟的眼睛没有睁开,混合着浓重的睡意低声说道:“不许走。”
池霭垂眸望着他攥住裙摆的修长手指两秒,才用哄孩子般的语气温言道:“我会抽空多来看望你的,今天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方知悟其实很困,只是不久前才跟池霭有了更进一步的亲密行为,他现在整颗心都落在了池霭的身上,连睡觉都忍不住分出一些注意力给她。
闻言,他没怎么经过思考,含糊地挽留道:“那么在意那份工作干嘛——你是我的未婚妻,方家又不是养不起你。”
他的话音传入池霭耳际,池霭却是没有说话。
气氛陷在异常的静默里,方知悟的睡意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见池霭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弯起唇角,对他笑着:“那我就先走了。”
触及她眼底浅淡的微光,方知悟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指。
在对方重新转身的那一刻,心跳错漏的一拍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
于是裙摆处的重量消失,行动恢复自由的池霭,紧接着感觉到一个被体温捂热的金属制品,借由方知悟的手塞进了她的掌心。
池霭低头一看,方知悟的声音同时响起。
“这是我这套房子的钥匙,平时没有特别的事情,我都会住在这里。”
“大门的密码锁是我的生日一二二一。”
“——如果你有空,也可以过来录个指纹,那样进出就更加方便了。”
那是一枚匙柄的材质为黑色小羊皮的钥匙,银调的金属色折射棱角处的粼粼光泽,和方知悟身上的饰品物件相比,它毫不起眼,但池霭知道这东西很重要,并且,她不应该接。
在她犹豫的顷刻间,方知悟又忽然善解人意地给了一级台阶:“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我不是邀请你住进来做我家的女主人。等我伤好了,你再还给我也是一样的。”
依旧是方知悟式的刻薄话语。
池霭听到耳里,倏而松了口气。
她不再多说什么,颔首说了句“好”。
当方知悟以为她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转了过来,细致地替他掖好被角。
无比温柔的动作。
她身上植物的清香如展开的臂弯般将青年拥抱。
黢黑的瞳孔逆在光影之中,方知悟看不清池霭眼里的情绪。
只听见她说:“下次见。”-
乘坐电梯下楼,站在轿厢里,池霭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是十二点的末尾。
幸好滨市的夜生活足够丰富,哪怕再晚几个小时也能顺利打到出租车。
为了节省等待的功夫,池霭在往小区出口走的过程里就点开了打车软件——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程序居然显示前方排队的人数还有二十七。
池霭放慢脚步,慢悠悠地走出闸口时,排队的人才堪堪少了三个。
无奈不想打搅池旸,她只好扣上外套,站在夜风肆虐的路边等候。
这时,攥在掌心的手机叮咚一声亮了起来。
却不是打车软件提示排到她了,而是微信新收到的消息。
黑色的猫咪头像悬浮在对话框的顶端,写道:【你往左走三百米,再拐个弯。】
池霭的眸光一动。
她照做后又在避开摄像头的路边见到了熟悉的宝马车。
池霭取消排队,上车没有多问,反而开起玩笑:“怎么感觉你很像我的专属司机。”
祁言礼正在启动汽车,面不改色地回应道:“如果你愿意,我当然很乐意。”
池霭装作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继续用轻松的口吻说:“别了,你这手头一分钟几百万上下,来做我的司机我可雇佣不起。”
读懂池霭的拒绝,祁言礼也就笑了笑,转移话题:“怎么这么晚?”
池霭说:“方知悟的性格你又不是不清楚,正常的情况下就已经很麻烦了,现在受了伤,说他比平时粘人难搞一百倍都不算过分。”
池霭也累了,说话显得随意。
她抱怨起方知悟,情绪最浅处便透着一股任凭谁都能听出来的熟稔和亲昵。
祁言礼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顿,宝马车堪堪驶出几百米就遭遇禁行红灯。
由于心不在焉,他停车的速度慢了点,红绿灯上的探测摄像头提前拍下他的车牌。
“哎,是不是天太晚你也困了?”
池霭抬头看了眼快门闪光的地方,口中问道,“要不,换我来开?”
祁言礼却没有理会她的询问。
等候红绿灯的间隔里,他突然如梦初醒般轻轻说道:“粘人、难搞、麻烦一百倍,这是阿悟面对自己心爱女人时候的模样,我又怎么会知道?”
池霭没想到说话做事从来迂回的祁言礼,也会有这样直接捅破真相的一天。
她下意识侧头看着他。
祁言礼忽略了池霭蕴含探究的眼神,自顾自说了下去:“阿悟这样爱自己如同珍宝,将自己的感受凌驾在一切之上的人,又怎么不顾安危去救一个不在意的人呢?”
池霭仍在看着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又如同夜空的星辰般明晰可闻:“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阿悟他对你动了心。”
做完结论,祁言礼扭头与她对视。
那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心似乎顷刻间全部消失了。
他有些落寞地问道:“被方知悟这样的人喜欢,你也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吗?”
他的瞳孔微微扩大,眼前滑过池霭在微信上回复自己的内容。
【嗯,在他家。】
祁言礼跟方知悟认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对方把任何一个异性带回位于市中心的家。
他清楚方知悟对于自身所有物的浓烈占有欲,哪怕作为知己挚友的他,也只不过在五根手指数得过来的次数里,被方知悟邀请过上去喝一杯茶。
方知悟就这样把池霭带回了家。
他对池霭感情与日俱进的速度叫祁言礼感到不寒而栗。
同时,又有一股克制不住的醋意和破坏欲在祁言礼心间萌发。
他迫切的想要从池霭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她绝对不会对方知悟动心的答案。
被嫉妒的心绪占据着,他凝视池霭的眼睛缺少温润的假象,而变得执拗而阴郁:“你知道的吧,只要忍耐到江阿姨的手术结束,一切就可以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方知悟就算喜欢你,和他结婚以后的生活,难道会是你想要的那种吗?”
“怀揣十二万分的耐心照顾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用尽全力、使尽手段去驯服一头不会臣服于世俗约束的野兽,永远实行给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糖的相处方式。”
“——你很快就会感觉到累吧?哪怕和他在一起,某个瞬间是美好的。”
池霭丝毫没有躲闪目光。
她兴致盎然地想到,这才是真正的祁言礼。
温文尔雅的贵公子皮囊,只是世人所希望看到的伪装。
森冷的、漠然的、哪怕明白自己好友不自知的情意,也誓要通过伤害他来达成计划的。
忆及关瑾之和谢茹口中说起过的,祁言礼在福利院生活时所具备的种种表现,池霭只觉得年少时期某种镌刻在骨血中的本性,从未因为他身份年纪的改变而淡去。
祁言礼依旧是阿夜。
他靠近他,又想得到什么呢?
或许借助方知悟作为理由,他正是想让她把隐藏在两人之间的问题揭破。
可恶劣如池霭,却对探查他忍耐的极限产生了兴趣。
于是她微笑着说道:“言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过,绿灯亮了。”
第36章
方知悟尾椎骨受伤, 就算能走路,也不好意思一瘸一拐地前去主持情侣活动。
最后,“醉死当涂”的一切事宜暂由方知省接手。
他在家待着无聊, 活动的当天一只手机用于叫方知省进行现场转播, 另一只手机则和池霭打着微信视频电话,抱怨起好好的年轻人之间寻求刺激的狂欢派对,被方知省一经手,就变成了清朝遗留下来的保守老古董。
池霭听着方知省那头传来的, 明显和方知悟审美不符合的悠扬管弦乐, 笑着安慰方知悟道:“反正活动以后还会有, 下次再按照你的喜好来举办就好了。”
方知悟靠在床头一阵气闷,见池霭坐在出租车里,问道:“你在干嘛?”
池霭说:“公司原本派我周五出来谈客户,但为了出席你的情侣活动,我就拜托了一位同组的前辈帮我顶上,现在活动取消了我自己有空,想着还是不要欠她这个人情了。”
方知悟哦了一声, 嫌弃地打量着出租车内略显陈旧的环境,说道:“你的驾照不是早就考出来了吗?自己没有车, 天天打的也不方便, 你怎么不去跟池旸说说?”
池霭把掌心的手机向前挪了挪, 放任自己的脸庞占满整个屏幕, 挡住方知悟不客气的眼神,泰然道:“大部分的时候哥哥都会接送我, 再买辆车也没什么必要。”
这倒是实话。
毕竟这些年, 他们的父亲池之轩每个月打来的生活费和过年给的一笔压岁钱积累起来都有不少,池霭想就算她提出要买辆豪车, 池旸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没必要,确实没必要。
她不是很在乎这种填充面子的身外之物。
方知悟听见池霭的理由,又想嘲讽几句池旸抠门小气,只是碍于前几次池霭的警告,只能不阴不阳地哼哼着:“那不还有小部分时候池旸管不到你吗?”
池霭不想继续跟他纠结这件事,选择充耳不闻侧头欣赏窗外的风景。
几百米外,巨大的酒馆招牌在傍晚的霞光中闪烁。
一个穿着深青色西装的挺拔身影立于路边,看起来似乎是祁言礼。
池霭便对屏幕里的方知悟道:“以后再说吧,跟客户约定的地点快到了,我先挂了。”
不等方知悟反应,她按下挂断键的动作很快。
再抬头,祁言礼的面孔映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
那日的不欢而散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绅士地俯身,用手背挡住出租车的顶框,对池霭做出邀请的姿势:“欢迎。”
池霭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借力下车,前方酒馆五光十色的招牌上写着“Joyful Night”。
“还真是直白的名字。”
面对这个祁言礼代替安德烈导演选定的聚会场所,池霭如此评价道。
“相信我,你会度过快乐的一晚。”
祁言礼亦同她一起玩笑道。
池霭和祁言礼都来得很早,距离约定的傍晚六点尚有一刻钟的时间。
他们进去后找了个私密安静的卡座坐下,祁言礼挥手招来侍者,没有翻开酒单,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杯酒馆招牌的鸡尾酒,以及小木桶里装的三桶德国黑啤。
趁着侍者在点单器上记录的空隙,他将手边的酒单递给池霭,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想要彻底赢得安德烈的友谊,今晚最好还是喝点酒。”
池霭酒量不好,就算是低度数的啤酒也会喝醉。
她有些犹豫,慢慢地翻看了酒单一会儿,还是决定先看看再说。
于是她点了一份果盘和小吃,又将酒单还给侍者。
祁言礼认为她面对喝酒时略微拘谨的模样颇为可爱,忍不住笑了笑。
酒水送上来不久,安德烈导演抵达“Joyful Night”。
正好六点钟,一分钟不多,也一分钟不少。
他换了套休闲的常服,有些长的花白卷发自后脑勺梳成一个小揪。
“你们都来得好早。”
他热情地冲祁言礼和池霭挥手,带着法式腔调的英文脱口而出。
祁言礼站起身,让出了向里的通道,安德烈与他并排坐在一起后,望着桌上用小小橡木桶装着的黑啤,眼神发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的喝酒喜好。”
祁言礼道:“这酒还是当初你带着我喝的,体验过一次的确很难忘。”
安德烈导演哈哈道:“酒就跟人一样,总会那么有几个刻骨铭心的。”
就着这个话题,安德烈导演和祁言礼聊起了居住在法国时的往事,其中多数内容都跟酒类有关——池霭从中看出,安德烈导演似乎是个爱酒如命的人。
她这才明白祁言礼起先说的那句话的用意。
安德烈导演用英语交流,彼此之间的语言隔阂消除大半,池霭听得不算费力,只是想要插话进去一起闲聊,她不懂酒也就算了,连酒都不喝,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两人很快寒暄完毕,安德烈导演迫不及待拧开橡木桶前端的小水龙头,为自己接了满满一杯黑褐色的啤酒,麦芽的香味混合微苦的气息冲击着池霭的鼻尖。
“Lily你不喝酒吗?”
安德烈导演端起啤酒杯,友好地向她发问。
池霭看着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巨大的玻璃杯,短暂踌躇一秒,很快作出决定。
她从善如流地把杯子递给离酒桶坐得更近的祁言礼,视线却看着安德烈导演不好意思地说道:“听了你们的聊天,我虽然没喝过这种黑啤,但也挺想尝尝的,就是我酒量不太好,喝不了太多,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见又有一个人对自己喜欢的事物产生兴趣,安德烈导演很是高兴。
他特地嘱咐祁言礼少倒一点,又用最近新学的中文大着舌头道:“谢谢池小姐赏脸。”
半杯黑啤下肚后,池霭明显感觉到安德烈导演又对自己亲近了一些。
她按捺着从喉咙中倒灌上来的醇苦滋味,装作很投入地听着打开话茬的安德烈导演分享自己人生的经历和难忘的趣事——尽管两鬓斑白,这位老人的思想却年轻且熠熠生辉。
池霭很懂得社交的分寸,而在座的另一位祁言礼更是长袖善舞的高手。
酒喝了半场,逐渐卸下心防的安德烈导演笑眯眯地问道:“Lily,你的性格我很喜欢,既然你是Amos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作为朋友,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谈,所以我想问问你,你通过Amos跟我认识,是为了你的公司卓际和我团队的合作事宜对吗?”
是或不是,或许换作别人会犹豫选择什么才会让他满意。
但池霭没有纠结这个。
她抬起头来,扶着桌子不让醉意上涌,坦然点头道:“是啊。”
安德烈导演注视着她,情绪不明。
过了会儿,他唇畔的笑意更见温和:“恕我冒昧,其实我还想问问,你跟我合作除了想赚钱、想在上司面前立下功劳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如果我说,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我的母亲,您会觉得我在刻意打感情牌吗?”
池霭同样问得很直接。
相比对面两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她个子娇小,面孔的表情也没有太多真情浓重的意味。
可当安德烈导演看见她的眼睛,看见其中流淌着的怀念哀伤的气息,像是被一支锋利的箭镞穿透血肉,破开防御,直达灵魂的内里,他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他温和而包容地说道:“不会,我相信朋友之间没有欺骗。”
于是池霭拿出了一直存放在钱夹里的老照片,双手捧着递给安德烈导演。
待照片被接过去,她坐回原位,慢慢地讲述道:“诚如你所见,照片之中这位被孩子们包围的女性,就是我的母亲,这张照片来自慈恩福利院,之所以被拍摄并保留下来,是因为我的母亲自费救治了院内两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
“她是一位医生,这一生救死扶伤无数。”
“而在这个萦绕着光辉的职业之外,她同样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每个月会定时去福利院做义工,为公益慈善事业贡献着自己力所能及的热量。”
“她没有讨要过功劳,也没有就此攫取什么好处。”
“她做这些,只是因为她喜欢帮助别人。”
“可惜天不假年,我的母亲去世得很早。”
“而且说实话,这么多年以来我也奔波在治愈家庭创伤的道路上。”
“现在有了余力,我想先从参与拍摄一部公益广告片开始,继承我母亲的遗志,多去帮助别人,让弱势群体得到来自社会的、更多善意的关注。”
由于缓缓涌上来的醉意,池霭说得很慢,也很诚恳。
她沉浸在对于母亲的回忆里,将这段剖白内心的话一一道出口。
结束时,她用余光看了眼祁言礼,发觉对方仍然保持着开始时的平静表情,平静到仿佛不知晓池霭早就掌握了他的真实身份,也从来不是老照片里的参与者。
池霭的眼神浅浅触碰便已收回,另一侧,安德烈导演的眼中显露动容的情绪。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低声感叹道:“曾经,我也有一个、朋友,会陪我做这些事。”
他的话断在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各怀心事的三个人又碰杯喝起酒来。
……
喝到十点出头时,安德烈望着窗外的月色,提出结束今晚的聚会。
他用含糊不清的英语说着:“很高兴……今天很高兴,谢谢你,Lily。”
直到彻底散场,他也没说为何而感谢池霭。
道别后,酒馆里只剩下越来越多的客人,和相对而坐的池霭祁言礼。
池霭揉了揉自己泛红发烫的脸颊,问道:“我们还要继续喝吗?”
第37章
池霭问这句话的时候坐得笔直, 肩颈绷出比平时还要挺拔的弧度。
任凭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个喝了几杯就酒意入脑的醉鬼。
但若说酒精为她带来多么可怕的影响,似乎也没有。
她努力地直视祁言礼, 略微浑浊的脑子里仍然不忘今日到来的另一个目的。
祁言礼望着池霭仿佛白瓷增染釉色的薄绯面孔, 望着她纵使醉酒依然留存着欲言又止的眼睛,清楚哪怕是面对喝醉的池霭,有些两人这几天里未曾提及的事情,终究要道个分明。
于是他打开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移动, 三下五除二发出一条消息。
待收到消息的人给出答复后, 他把手机放回西装口袋,对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池霭说道:“酒,我们继续喝,但是要换个地方。”
他结完账,带着池霭来到酒馆后方的停车场。
池霭一眼看到那辆熟悉的宝马,她不假思索就要朝车辆所在的位置走去。
祁言礼却在这时拦下了她:“不是那辆。”
“不是?”
池霭重复一遍他的话,迟钝地回忆几秒, 坚定道:“……车牌号577,没错啊。”
她小小打了个酒嗝, 心里猜测起祁言礼是喝醉了酒才不认得自己的车。
头脑清醒的时刻, 这些念头也仅会在心里打转。
可眼下池霭的城府和矜持都为血液中流窜的酒精而点燃, 她一边想一边对着祁言礼说了出来, 末了还用亮得惊人的瞳孔盯着他,好像在鄙视祁言礼的酒量连自己也不如。
祁言礼瞧着与平素截然相反的池霭, 只觉得十分新奇。
拖着长调软绵绵的甜润嗓音, 红意集中在鼻尖部位的面孔,再加上特意打扮的白色穿着, 直把她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毫无攻击力的兔子。
见祁言礼没有及时回话,池霭不满地用胳膊肘搡了搡他。
在她的世界里,她觉得喝完酒的祁言礼处处笨得可以。
池霭推出去的力度太重。
而常年健身的祁言礼,浑身上下肌肉很是坚实。
这一下她反倒把自己推了个踉跄,幸好祁言礼伸手搂住她才没有摔倒在地。
“你看,我们要坐的车来了。”
祁言礼扶起池霭,处于某些微妙的心思,没有像往常一样收回手。
他单臂拢着她的肩膀,另手指着一个方向。
池霭便略略聚拢起涣散的视线,朝他指的地方看去。
“什么、什么东西,那不是辆库里南吗?”
习惯了祁言礼只比寻常白领好上一些的起居住行,陡然看见对方指着辆价值大几百万的豪车说是他们要坐的车,池霭舌尖发麻,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你什么时候——”
“嘘,霭霭,你的声音有些太大了。”
祁言礼竖起指尖抵在唇畔,止消池霭声音的同时,得寸进尺地小声唤出她的昵称。
库里南停在两人面前,下来一个助理模样的青年。
他朝祁言礼恭敬地鞠了个躬:“祁总。”
祁言礼示意助理把后车门打开,扶着池霭上去,他转身走到另一边坐进来。
“走吧,去我说的地方。”
“是。”
……
纯黑SUV划破热闹喧哗的夜色,朝着通往旧城区的方向驶去。
当开出某一条笔直的大路进入岔道,两旁明亮的路灯光线也随之暗淡不少。
池霭透过贴着防窥膜的车窗向左看,不多时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那是诞生了滨市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起源之海——滨海,滨市也因它而得名。
无论是繁华现代化的新城区,还是落后萧条感的老城区,这片海湾总是不分贫富贵贱,平等而连亘地围绕在整座滨市的边缘,见证日升日落,世事推移。
助理将车开到滨海边,下车打的离开。
宽敞车厢内,池霭在左,祁言礼在右,仿佛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
池霭突然问起不相干的事:“这是你买的新车吗?”
祁言礼回答:“不,这是公司专门为我配的。”
公车私用显然不是祁言礼的风格——况且这辆顶配的库里南放眼整个滨市也算少见,万一被熟人看见车牌,搞不好会引起什么麻烦。
池霭想跑去偷情还要一路鲜花豪车、高歌猛进的行为,似乎只有方知悟才做得出来。
……祁言礼总不能是被传染了吧?
池霭沉稳的大脑鲜少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时刻。
她并没有意识到“偷情”这个词汇,出现在此处是多么的危险。
而在依靠路灯隐约可见轮廓的黑暗里,一瞬不瞬关注着对方表情的祁言礼,瞧见池霭眸中闪烁不定的微光,轻声说道:“那是我自己的东西,方向盘的触感,车座的倾斜程度,还有驾驶空间的远近,都由我一手调整好……我不想让别人来染指。”
如此深沉到可以称之为有些矫情的话语,从祁言礼的口中道出,池霭眼睑一跳,脱口而出道:“那在福利院的时候怎么办?什么东西你都要和同伴一起分享。”
“……”
沉浮的意识突破谨慎的防线,池霭终于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困惑。
她在饮杯前预料到了这场酒醉,也计划好了借助酒醉而开启的话题。
她没有选择用眼睛观察,而侧耳无声地留意着祁言礼的动静。
问题入耳的一瞬间,祁言礼坐在月色之下,仿佛化作了一尊静默的雕塑。
他的表情中带着“这一天早该到来了”的笃定和平淡,面不改色地叹出口气道:“我还以为这些话你会更晚一点再问我。”
“你要是、有心掩藏,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查得到什么?”池霭每说一句话,就能感觉到有无端的燥热从体内涌现出来,她下意识解开了胸前一枚的纽扣,而这股热意也冲淡了两人之间对峙的严肃感,“你早就想让我知道了,祁言礼……你早就想好了。”
对方大着舌头的模样,与祁言礼记忆里稳坐高台之上的沉稳姿态大相径庭。
他沉郁的心绪在不自觉被触动,注视着悬挂在天边遥不可及的月亮,半真半假道:“一个人做下一件好事,但是她却忘了,难道被帮助过的人不应该想尽办法让她记起吗?”
福利院的往事太过遥远,任凭池霭有再过目不忘的记忆都很难拼凑完整。
她借着祁言礼提供的语境,努力思考了十分钟自己和名叫阿夜的少年有没有发生交集。
到最后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疼痛起来,也不曾捕捉到任何片段。
捕捉到对方眼里的茫然,祁言礼带着失望轻轻说道:“你看,你终究是把我忘了。”
池霭睁着双眼,突如其来的心虚感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拔x无情的渣男。
祁言礼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佩尔朱克吗?”
池霭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祁言礼一字一顿道:“因为这是我生日的时候,收到过的第一件礼物。”
“它来自一位和我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随同母亲前来福利院看望小朋友。然后她穿过拉着手在外面蹦跳嬉闹的孩子们,看到了角落里的我。”
“那个寡言沉默又古怪的我。”
“当时她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你长得真好看呀,在我们小学里,长得好看的小朋友都是很受欢迎的,你为什么不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呢?”
由于酒醉,池霭听任何声音,看任何东西,都仿佛蒙了层轻纱,朦胧而脱离真实。
她听着祁言礼仿照小孩子的语调,说出幼稚又天真的话语,只觉得一切如同梦境。
说完小女孩的语句,回到阿夜本身,祁言礼轻快的语调瞬息变得麻木平板。
“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没有人记得。”
“就算有人记得,福利院紧张的经费也不能为我做些什么。”
“她说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把我手里的花送给你好了,早上刚从花盆里摘的,祝你生日快乐呀小哥哥,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希望你别嫌弃。”
“她把那朵粉色的月季花塞进我的手中,转身回到她的母亲那里,再也没有来过。”
池霭很难想象这会是过去的自己。
她闭上眼睛,内心深处所拥有的完整童年记忆,均在母亲去世之后。
以泪洗面的自己,分崩离析的家庭,以及兄长过得辛苦依然咬牙坚持的面孔。
“后来我询问院长,知道了她的名字。”
“再后来,我被人接出福利院,拥有了自己的电脑,查到她送我的花叫佩尔朱克。”
如果不提少年的真实身份,不提小女孩后来的人生遭遇,这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故事。
像是浪漫童话的开端,又仿佛圆满相遇的结局。
可池霭听完祁言礼的讲述,只是低头捧着肚腹咯咯笑了起来。
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一朵不值钱的、随手从花盆里摘的花朵而惦记那么多年。
花朵不能让人填饱肚子,也不能帮人摆脱痛苦。
它甚至于那么娇弱,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少年怎么可能守护得好它?
池霭笑了很久。
又抬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湿润,漫不经心地说道:“祁言礼,真的会有人那么傻吗?一朵花的价值又有几何,不能吃不能穿的它值得那个少年涌泉相报吗?”
褪去温柔可亲的假象,她冰冷而直白的否定如同一把雪亮的尖刀。
可祁言礼却觉得哪怕这样用力刺进心里。
他低头时依然能够看到在缠绕到刀锋上,摇曳着那与过往如出一辙的粉嫩花苞。
他道:“……更遥远的后来,已经成为豪门之子,入读国际学校的少年阴差阳错发现了他们学校家世最显赫的校霸,有着一位普通人家的青梅竹马。”
池霭挑起单侧眉峰,她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带了点讶然的情绪问道:“你是说,你和方知悟成为朋友……都是为了我吗?”
祁言礼避而不答。
他忽而靠近池霭,下颌线条收紧,眉宇间绷出一片阴霾,郑重的态度仿佛在宣读婚礼誓言:“池霭,我只希望你相信我,不管出现任何情况,我都不会伤害你。”
池霭看着祁言礼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如果我不相信你,你会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祁言礼毫不迟疑地回答。
若是处于清醒时刻的池霭,大约不会让他做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诚恳,毕竟世界上最容易变化的东西是人心这一真相,她早在与母亲恩爱无比的父亲另娶新欢的那一刻就领悟。
然而池霭终究是醉了。
她歪着脑袋,打量祁言礼片刻。
笑着说道:“好啊,那你现在去为我跳海怎么样?”
第38章
池霭承认, 自己如此要求,并非出于真想让祁言礼去死的目的。
她只是很想知道,总是表现出款款深情的青年, 在听到这句话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世界上真的有至死不渝的感情吗?
要是真的有, 那何以与母亲恩爱相守二十载的父亲,会在她去世后不久就与自己昔日的学生纠缠在一起,没过几年还将她正式迎娶进门。
池霭本想补充一句跳海二字只不过是个玩笑话,但脑海里滑过父亲与后母登记结婚时灿烂幸福的笑脸, 鬼使神差之下, 她抿紧了嘴唇, 冷眼观察着祁言礼的反应。
结果出乎她的意料。
青年全盘接受,没有半点犹豫或是意外,笑着说了声好。
他脱掉西装外套,将它轻轻披在池霭的肩头,道:“多穿点衣服,夜里凉。”
然后干脆利落地下车,朝着滨海走去。
月夜之下的海浪来回拍打着潮湿的岸地。
身穿衬衣与西裤的祁言礼一步一步走入水流之中, 放任海平面逐寸吞没他的身体。
池霭没有跟着他一同下车,她仅仅降落车窗, 目不转睛地看着。
她情不自禁想到, 一个生母辗转在不同男人身边, 身份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一个明明有父母还要被遗弃的可怜虫,一个咬牙切齿向上爬的野心家。
——他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就甘愿死在这样悄无声息的夜晚吗?
被酒精灌溉、生根发芽的恶意不断开出漆黑的花朵, 盘踞在池霭的心间。
她默默数着秒数,等待着原本只打算装装样子的青年, 在发觉自己真的袖手旁观之后,氧气耗尽手脚并用挣扎着浮出海面的可笑场景。
一、二、三、四……
然而不知道是过了一分钟,还是两分钟,抑或一个世纪。
池霭依旧没有看到狼狈冒出头颅的祁言礼。
月朗星稀的夜幕倒映着风平浪静的海面,他仿佛一抹破碎的泡影就此消失。
池霭这才开始有些害怕了。
她佯装淡定地拿掉肩头的西装外套,推开车门。
只是淡定的姿态在遇到海岸上绊脚的顽石时,化作了踉跄的步伐。
她身形不稳地朝着海边疾步而去。
近距离观察完毕,没有发现任何跟祁言礼有关的踪迹。
池霭小声地呼唤起青年来:“祁言礼,祁言礼,你在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海浪卷过湿地而响起的哗啦声。
……现在应该报警吗?
池霭费劲地思考着。
她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发觉手机没有随身携带,而是遗落在后座的提包里。
池霭掐紧手掌,指甲陷入血肉,随之而来的刺痛感令得酒意顷刻散了大半。
最后在拨打电话给警察,以及继续呼唤祁言礼的名字两个选择中,她选择了下水。
一步一步,前往祁言礼失踪的附近搜找着、寻觅着。
十月的滨市,白昼尚算气候温暖,过了十点的夜晚,则带上几分寒意。
池霭被冰凉的海水浸润着,举目望去只有渺远的灯火和空阔的天地。
侵蚀肌肤温度的寒冷自脚部起始迅速往上,仿佛燃烧纸张时吞噬洁白的灰烬。
池霭突然由衷地感觉到孤独。
如此寂寥的夜晚,恐怕她和祁言礼一起死在海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到了第二日太阳升起,捕捞到他们尸体的渔船,会将此定性为殉情。
想到这里,她用一种挫败的、从未有过的认命语调,对着海面大喊道:“祁言礼,我相信你了,你在哪里啊,快点出来吧——”
话音未落,她被什么东西自海面以下握住了脚踝。
伴随着一声本能的尖叫,祁言礼湿漉漉的面孔浮出水流,他拽倒了池霭站立在海床浅滩处的身体,而后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困在臂弯中用力地亲吻起来。
这是一个粗暴的吻。
撕开温良得体的伪装,破碎凡事点到为止的假象。
他以唇瓣为矛,以舌齿为戈,猛烈地进攻着属于池霭的城池土地。
每一寸口腔的氧气都被掠夺,每一丝甘甜的唾液都被汲取。
“唔放开……”
池霭被吻得眼前发黑,唯能望见一双胜过寒星的眼睛。
……
祁言礼一边吻她,一边将她带回海边。
他们如同逃出生天的私奔者,一同在岸上倒下,精疲力尽,浑身湿透。
池霭不住地喘着气,双眼无神地看着高远的天幕。
刚才的寻找、亲吻与挣扎,消耗了她的大半力气。
而祁言礼犹嫌不足。
他再次坐起身来,让池霭伏在肩头,抱着她的双腿抬起,使她跨坐在自己的腰腹之上。
躯体的相贴和摩擦终于带起了一些热意。
池霭打了个哆嗦,渴求热源的欲/望催促着她放下身段,朝祁言礼的怀抱依附。
她动摇一秒,伸出双手搭在青年的两肩,将没有任何防备的对方推倒。
于是,祁言礼的姿势就变成自下而上仰望。
池霭问道:“你刚才真的会去死吗?”
与此同时,她柔若无骨的双手滑过紧贴胸膛的衬衫,来到祁言礼青筋迸出的脖颈间。
她用硬质的指甲挑拨着祁言礼的血管,浸湿的睫毛半垂,静候着对方的答案。
疼意、痒意,以及酥麻感从两人相接的部位处传来。
祁言礼看着她,清隽面孔在暗夜里散发出惑人的光晕:“会。”
“只要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就算真的死去,我也甘之若饴。”
“死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在祁言礼喑哑的话语之间,池霭陡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也死在一个夜晚,狂风暴雨,山体滑坡,白布下的残破尸体毫无血色。
池霭猛地收紧手掌,掐住祁言礼的颈项,她带着一丝崩溃的哭腔低声吼道:“那你就去死吧……我不会喜欢上一个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
纵使池霭清瘦,力量的爆发下,祁言礼依然被她掐得喘不过来气。
他艰难地呼吸着,像是一个里外一起破损的风箱。
威胁生命的要紧关头,他条件反射想要将池霭推开。
但触及对方手臂的一秒,又展开双臂,将浑身冰凉的她拼尽全力抱在怀里。
“不要、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
他的手掌顺着池霭弓起的脊骨,从上到下,用尽量舒缓的力度一下又一下安慰着她,仿佛在轻哄一只应激之下彻底炸毛的猫咪,“我不会像你的、母亲那样,突然离开你。”
祁言礼说完这些,又重复起自己坐在车上时的话。
“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伤害你……”
池霭闭了闭双眼,黏在脸旁的发梢坠落一颗水珠,在她的眼睑下方留下蜿蜒痕迹。
那水珠沿着唇缝渗进口腔,咸涩的滋味,却带着体温的热意。
她竟然分不清是海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在祁言礼被掐得满脸通红之际,池霭终于缓缓松开了手掌。
她像是酒醒了。
冰冷的下颌柔顺贴在祁言礼心脏的前方,听着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用冷淡而柔软的声音说道:“祁言礼,你最好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祁言礼的大脑因缺氧而发闷,得到池霭的赦免,他大口喘气了几声,待蒙着视线的黑意褪去,看到池霭近在咫尺的妥协表情,他才露出欢喜的笑容。
“你相信我了吗?”
“霭霭,你相信我了吗?”
“你小时候送给我的佩尔朱克我还留着,就夹在我的一本书里,改天我带你去看!”
池霭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祁言礼。
在她的印象里,若非要将青年比作某种动物,那似乎只有腹黑狡黠的狐狸才足以相较。
但直至此刻,池霭突然想起来,狐狸亦是犬科动物。
当祁言礼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喜悦的时候,也会像狗一样围绕着她鞋边打转,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舐她的掌心,以表达矢志不改的忠诚和爱意。
池霭被祁言礼抱了起来。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肢,抱着她在空荡的海岸滩涂旋转。
夜风荡过湿漉漉的身体,池霭窘迫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祁言礼连忙将她放了下来,紧张地道歉:“对不起霭霭,你是不是感觉到冷了?”
池霭吸了吸鼻子,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下次你再跳海,我绝对不会来找你。”
祁言礼打横抱起她,小跑回百米外孤零零充当电灯泡的库里南旁边。
在拉开车门前,池霭伸手拦了下他:“等会儿,这是你公司的车——”
倘若留下可疑的水渍和气息,那真的要说不清楚。
祁言礼却低头亲吻着她的鼻尖:“没关系,我都会处理好的。”
他把池霭抱进后车座,开启热空调之后,绕到另一边将干燥的西装外套拿给她。
池霭披在身上,才感觉到那股深入肺腑的凉意好了些。
谁知像是患了肌肤饥渴症的祁言礼又黏黏糊糊地贴了上来。
他美其名曰替池霭“取暖”,展开长臂,八爪鱼似地拥抱着池霭。
泛着海水气味的亲吻再次落下来时,池霭用一根手指拦住了祁言礼的进路。
她道:“祁言礼,你虽然向我表明了心意,但我没说要跟你在一起。”
祁言礼放缓温存的动作,毫无不满,狭长的眼睛凝视着她,露出专注倾听的情绪。
池霭接着道:“你说得对,方知悟和我不合适。”
“可我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能遇见与我契合的人。”
“哥哥爱我,是因为我是与他彼此取暖的妹妹。学校的前后辈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善解人意、耐心随和的同伴。就连方知悟喜欢我,喜欢的也不过是我施展的种种手段。”
池霭看着祁言礼黑漆漆的眼睛,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浅笑:“别对我抱有太高的希望,祁言礼,你所念念不忘的又是我的哪一重伪装?”
祁言礼却果断道:“时间会证明我的真心。”
“哪怕你要嫁给方知悟,或是选择和他人走在一起,我都不介意。”
“当小三,做情夫,什么身份我都高兴。”
祁言礼顿了顿,执拗地下了定论:“霭霭,我到底迷恋于何种面目的你……时间一定会证明。”
第39章
弄成这副样子, 池霭也不好直接回家。
她眼见祁言礼又打电话把起先开车的助理叫了回来,开车载着他们回到市中心。
库里南在祁家旗下的五星级酒店门廊前停车,驾驶座上的助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
祁言礼把房卡递给池霭, 叫她先行上楼, 说自己还有事要和助理交代几句。
待池霭的身影消失在酒店的旋转门后,祁言礼对助理说道:“做得不错,礼拜一会有一笔钱打到你的账户,算是这个月多加百分之二十奖金。”
助理受宠若惊道:“当初就是祁总您赏识我, 才将我一路提拔到了这个位置, 我为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更何况只是让我开两次车,帮忙订个酒店房间的小事。”
“我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但忠诚归忠诚,作为老板我也不能光用嘴说。”
祁言礼捏了捏眉心,神情略微露出几分疲态。
助理见状,识趣道谢,没有再过多浪费时间。
他妥帖道:“祁总, 这辆车我会明天派人打理干净,那现在我送您上去休息吧?”
“不用, ”祁言礼说, “你去安排人马上给我送几套换洗的衣服来, 男装女装都要, 哦,对了, 还要热的红糖姜茶, 然后你就回家去吧,其他的事情都不用管了。”
祁言礼又额外交代几句, 才乘坐VIP电梯抵达对应的楼层。
他在外面敲了几下门,两分钟后,穿着浴袍浑身散发出腾腾热气的池霭来为他开门。
祁言礼走了进去,发现她应该是刚洗完澡,浴室门半开,换下的衣物散落在洗手台上。
池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默默回到台前,想要将它们收拾起来。
祁言礼道:“进门右转的衣帽间后面还有个小的隔间,里面有专门的洗衣机和内衣清洗机,还具备烘干消毒的功能,酒店每天都会派专人来清洁护理,你可以放心使用。”
池霭正愁不知道该拿换下来的衣服怎么办,闻言点了点头,便想将其送过去。
祁言礼又在这时说道:“我来帮忙好了,你还是赶紧去把头发吹干,卓际接下来就要跟安德烈导演达成合作,你要是在这个时候生病,那可就真的是得不偿失。”
事关工作,池霭疲惫的精神稍稍振作,陡然竖起耳朵。
她问道:“你就这么确定安德烈导演一定会跟我们合作?”
“你心里也有数不是吗?”
祁言礼低声感慨一句“卓之琛真应该给你年终颁发个优秀员工奖项”,继续道,“不过你也别想太多,安德烈导演选择卓际不仅仅是因为和你喝了顿酒,以及跟我私下的交情。他综合比对了几家有意向合作的公司,认为卓际的规模还算不错,这几年发展的速度和取得的荣誉也有目共睹。更重要的是,不会像业内老牌的广告公司那样贪婪和强势。”
听了祁言礼的分析,池霭那颗十拿九稳的心中唯一一点不稳也彻底消失了。
她笑着说声谢谢,找了个塑料袋把换下的衣物通通装进,动作轻快地递到祁言礼手上。
接着,她又一转身关上浴室的大门,里面随之响起吹风机的声音。
祁言礼尽职尽责地抱着塑料袋,没有一点嫌弃的表情。
他走向与浴室相反的方向,进入衣帽间,按下墙壁上的按钮,打开了清洗间的窄门。
清洗间内,洗涤剂和其他工具一应俱全,洗衣机与内衣服清洗机并列叠放在一起。
祁言礼遵循上面的英文,将内外衣物分开取出。
他先是把池霭的连衣裙和打底袜放进了洗衣机。
轮到盛在袋底的贴身衣物时,他探入的指尖又带着几分迟疑。
淡粉的蕾丝花纹,窄小的单薄布料。
祁言礼屈起指节将它们勾出,放在眼皮底下注视了片刻。
鼻尖忍不住凑近一些,隔着咫尺的距离嗅闻衣料上池霭独有的浅淡气息。
他边闻,边觉得自己的行径像是极了痴/汉和变/态。
可感受着池霭的馥郁,他沉郁的双眼闪烁起来,忍不住一再沉溺到底。
……
池霭一头长发及腰,又密又滑,她保养得很好,在灯光下如同丝绸做成的流云。
但这样的发型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每次想要吹干都需花费不少力。
池霭的长发干透已是二十分钟后。
推开门,祁言礼正背对着她站在床边,能容纳两个人还有余的大床上铺满了衣物。
池霭定睛一看,有男装,也有女装。
在大床的某个角落,她还看到了供应女性的一次性胸/罩和内裤。
祁言礼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雪白的衬衫只来得及扣上最下面的两枚扣子。
胸膛到腹部的衣衫敞着,露出优美流畅的身体线条。
池霭下意识将他和方知悟比较了一番。
得出结论,方知悟更加高大,而祁言礼则显得更为精悍一些。
“霭霭,你已经吹干头发了吗?快来喝刚煮好的红糖姜茶。”
祁言礼的手上正握着三条领带,他望向池霭,面容透着禁欲的温和,身体却是性/感。
池霭看了两眼,捻动着长发的尾端感受干透程度,口中低低说道:“还是叫我池霭吧,池小姐也行,免得叫习惯了在方知悟面前露馅。”
祁言礼的耳廓掠过好友的名字,瞳孔中显出几分阴霾。
但这些阴霾很快无影无踪,他从池霭和方知悟的相处里,揣摩到池霭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便带着点委屈放缓嗓音,落寞道:“我知道……就只会在这间房里这么叫你。”
池霭的视线里映进他略略垂头的卑微姿态,喉头一噎。
心里开始怀疑起难道两个人做朋友越久……性格也会越来越相似?
她只好转移话题:“这些衣服和姜茶都是刚送上来的吗?”
她口头问着,边走上前替祁言礼一粒一粒扣好纽扣。
祁言礼犹自现在失落中,简短颔首道:“嗯。”
气氛又转向阒然。
其实按照祁言礼的性子,他会在靠近脖颈的位置敞开一粒扣子。
可池霭却像是对待古代未出嫁的女子一般,将他从腰到颈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末了,又取过他手上类型不同的领带,横向对比起来。
池霭做这件事时没有离开祁言礼展臂能抱到的范围。
她的眼珠微微下移,打量着领带的花色和图案,偶尔将它们放在青年的锁骨中央比衬。
纤尘不染的棉质浴袍,包裹着柔软馨香的女性躯体。
最重要的是,他清楚在这层覆盖之下,池霭未着片缕。
祁言礼不敢乱看,无奈越是连呼吸都要控制好频率的时刻,他的脑海中越是清晰地勾勒出,正放在内衣清洗机里滚动的单薄布料的样式。
池霭很少会选择粉色的裙装外套。
可她的贴身衣物却是带着两枚蝴蝶结的俏皮少女心。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反差感吗?
姐系的温雅外表下掩藏着冒着粉红泡泡的孩子气?
祁言礼用余光偷偷打量池霭,回忆了一遍过往自己参与的场景,发觉无论是面对方知悟,还是和疼爱她的长辈江晗青说话,池霭似乎都没有展露过撒娇的小女孩模样。
总不能。
是方知悟口中那个,掌控欲过剩的兄长池旸给她准备的……吧?
祁言礼不敢继续思考下去,只因为他稍微想了想,就开始妒火中烧。
其中还夹杂着某些说不清的兴奋和罪恶感。
池霭指尖一顿,为祁言礼挑选了一条菱格纹的深色领带戴上,高于颈部肌肤的体温使得她的手指到往何处,都天然携带一股点火撩焰的奇异能力。
祁言礼被她摸得越来越热。
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开口劝导池霭住手,剩下的让自己来就可以。
可他又舍不得这份短暂的、天亮就消散的温柔。
在祁言礼的沉默里,池霭帮他打了一个漂亮的温莎结。
做完这些,她抱臂后退一步。
抬起眼睛与他对望,若无其事问道:“你需要自行解决一下吗?”
祁言礼向下扫视一眼,饶是堪比铜墙铁壁的脸皮,也禁不住迸裂出一条碎痕。
他蕴着古典美的丹凤眼下方飞快漾起浅淡的红意,克制道:“我穿上外套就出去。”
“不用,我也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
池霭伸手指着浴室的方向,“那里隔音还可以,你可以暂时进去待一会儿。”
“……好。”
浴室大门迅速开合,接着咔哒一声上锁。
池霭这才透出口气。
尽管和祁言礼有过更进一步的亲密行为,但自从听到告白后,她对上他便有几分别扭。
感受到脸颊后知后觉涌起的热度,池霭深呼吸几下,稍微放松了浴袍勒紧的腰带。
她不想放任酒精过载的脑海,产生出对于门后祁言礼正在做的事情的想象,索性转移注意力,端起靠窗茶几上的姜茶,同时审视起大床上余下的几套女士服装。
倒是十分用心。
没有一味追求高价的奢侈品,而是选择了她素日里常穿且喜欢的牌子。
大小合适,尺寸正好。
池霭知道替他们去置办衣服的人对她并不了解,也不可能这么心细如发。
所以能做到如此符合自己的心意,得益于祁言礼私下里的百分百用心。
池霭的心绪动容一秒,弯腰摸了摸其中一条米白连衣裙的轻盈下摆——不过她到最后还是没有选中任何一件,仅仅拿走盛在透明包装里的一次性内衣裤。
她饮尽红糖姜茶,在衣帽间中换好被烘干的衣物,对着等身镜将满头长发扎起。
然后开门乘坐电梯下楼。
挥手拦下一辆路过开过的出租车时,池霭才想着掏出手机给祁言礼发条自己回家了的消息。
却不想手机的电量耗尽,已是彻底的黑屏-
很久以后,酒店房间内。
咬牙勉强发泄出来的祁言礼打开了浴室的大门。
他寻找着池霭的踪迹,发现安放在玄关处的高跟鞋早已不见。
打开手机,微信没有提示,找遍房间,池霭更不曾留下只字片语。
似乎又是一次冷漠的告别。
祁言礼攥紧脖颈的领带在床畔靠坐片刻。
那种被扫地出门的流浪狗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无神的视线涣散着,扫过垃圾桶里拆封过后的一次性内衣裤包装、
瞬息愣怔之后,由于某种不自觉的遐想,未曾熄灭的火苗又在祁言礼的体内燃烧起来。
他咬住干涩的下唇,突然站了起来,脚步不稳地走向衣帽间的方向。
第40章
手机没电, 智能手表没戴,池霭也就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
坐上出租车后,她才通过正前方的车机系统看到眼下将近凌晨两点。
从五星级酒店回家的路又进行了二十分钟, 临到下车时, 池霭边掏出钱夹里的现金支付乘车费用,边思忖着,自己出发前和池旸报备过会晚归,现在这个点池旸多半已经睡了, 等下开门到家, 做什么都要轻一些, 房间的隔音不是太好,以免将他吵醒。
池霭的想法很体贴,动作也足够小心谨慎。
只是没料到打开门的一瞬间,家里灯火通明,池旸挽臂坐在沙发上毫无睡意。
池霭一眼就瞧见了自家兄长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的心头有种事情不妙的预感,于是先下手为强乖巧认错道:“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回来这么晚的——今天见面的那个客户很爱喝酒, 拉着我们喝了很久才散场。”
池旸清楚池霭的酒量。
他见池霭说话的调理和面上的神态尚且清醒,也就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池霭的醉意早在夜晚的一波三折中消散大半, 又在酒店洗过一场澡, 身上萦绕的酒精味道已是微不可闻。她有着全然把握, 便踩着拖鞋走到池旸身边来:“哥哥怎么还不睡?”
池旸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他细致打量了池霭一圈,才说:“你一直不回来我不放心。”
“是我的错, 下次不会这样了。”
池霭讨好地拉着池旸的胳膊, 试图瓦解对方手臂交叠的严肃姿态。
而池旸没有一如往常般无奈纵容,他绷着脸拿起一旁的手机, 摁亮屏幕解锁密码,举起它朝向池霭说道:“你微信不回,手机关机,某个人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
池霭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亮起的屏幕几秒,看到最上面的两行数字相同的号码,一行是鲜红的未接状态,括号里显示的数字是三,还有一行,则变成了已经接起的漆黑颜色。
池旸没有给电话的主人备注姓名,可池霭却早就把这串象征麻烦的数字烂熟于心。
方知悟。
方知悟竟然会给哥哥打电话。
池霭不知道他跟池旸说了什么,待池旸收起手机,才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正好忘记给手机充满电了,接待客户的地方也没有出租充电宝——方知悟没有为难哥哥吧?”
“他能为难我什么。”
池旸轻嗤一声,“只是问我你怎么突然关闭了手机,说有事情想要找你。”
“方知悟有说是什么事吗?”
池霭问道。
“这你得自己问他,他真有事也不会跟我说。”
池霭感觉到来自池旸言语之间微妙的赌气,下意识猜测起肯定是方知悟又在哥哥这里说了些引人误会的炫耀话语。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顿时有些后悔为什么出席文夫人晚宴那日,留在方知悟脸上的巴掌印要那么轻。
不过很快池旸就收起了闷闷不乐的状态,他对池霭道:“我对方知悟说你喝醉了酒,到家直接睡了,你等会儿给手机充上电,可不要回复他的电话和消息。”
“好,谢谢哥哥帮我这一回。”
池霭弯起唇角,有小巧的酒窝在她颊边若隐若现。
纵使尽量表现得轻松,她眉梢眼角的倦怠依然清晰可见。
池旸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询问,可看到她这副模样,顷刻间只剩下了心疼。
“别说这一回,就算再来十回八回我也肯定帮你。”
他变回尽职尽责的兄长,低声催促着池霭,“快去睡吧,霭霭,你看起来太累了。”
池霭的笑意又柔软了一些,她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池旸,在他耳边说道:“我知道哥哥工作也很辛苦……下次还是直接睡吧,不要再等我啦,见到你累,我也会心疼的。”
简单的三言两语,深知池旸性格的池霭轻而易举哄好了他。
他拍了拍池霭的手臂,刚想说话,忽然在池霭的身上嗅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香气。
那香气来自她的发间,极其浅淡,又挥之不去,似乎是某种精油洗发水的味道。
为什么出去面谈客户,会谈到要重新洗个头发?
这客户是第一次见面吗?
亦或者只是池霭用来隐瞒外界的代称?
池旸无言地反问自己,嘴唇像无形的胶水黏住了一般张不开来。
而池霭没有观察到这点。
她与池旸拥抱完毕就朝他挥挥手向楼上走去。
池旸凝望着她步步向上的背影,后知后觉发现,不知何时起他们之间相隔了许多秘密-
池霭给手机充上了电,没过多久,暗淡的屏幕自动亮了起来。
开机动画结束,尚未解锁,屏保的主界面上就涌出十来通未接来电。
百分之八十来自方知悟,百分之二十来自池旸。
方知悟没有早睡的习惯,这个时间想给他打电话多半也能打通。
只是池霭忆及池旸的嘱托,视若无睹地将它们从消息栏中删除。
过了困劲,池霭精神上疲惫,身体却很难立刻调整到入睡状态。
她靠在床头,捧着充电的手机,打开微信软件。
又是密密麻麻的一大串未读消息。
有同事,有学校的后辈,有关系亲密的好友。
池霭先给祁言礼发了一条自己平安到家的消息,接着又看向软件最顶端的对话框。
同样是方知悟。
最新的一条内容来自十分钟前。
池霭点了进去,从最早的第一条开始看起。
悟:【好无语,我看不上的老古董派对,这些人倒是参加得起劲。】
悟;【你知道吗!我哥!竟然!在酒吧里!放华尔兹!】
……
悟:【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受伤去不了,你没参加,阿言也打电话来说既然我没到场,那他就去忙自己的事也不来了,怎么感觉大家好像全都缺席到一块儿去了?】
……
悟:【好吧,缺不缺席也无所谓了,到场的人打电话来说我哥把活动举办的很好。】
悟:【真无聊。】
……
悟:【你在哪里啊,消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
悟:【工作那么忙吗?】
悟:【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呗。】
……
池霭浏览消息期间,方知悟又发来了条消息,指责她没良心,微信不看回家倒头就睡,酒量那么不好,还要喝醉,一点出门在外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
语气固然是与过往一致的不好听,其中的关切意味却浓到池霭无法昧着良心无视。
她盯着屏幕出神片刻,想着明天起床再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对方。
眼下催眠还是需要看些无聊的视频。
就着单手支撑的动作,池霭将微信的界面往上一滑,正想切出去找个常看的视频软件,却意外地点开了隐藏的键盘,指尖还不小心摁到了几下字母。
头皮发麻的须臾窒息感过后,微信那头的方知悟似乎一直在盯着手机。
池霭的状态跳成正在输入中的瞬间改变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几乎同时,掌心的手机振动起来,视频通话的请求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池霭尴尬的目光在同意和拒绝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然后调整好面部表情按下接听。
“你为什么没有睡觉?”
方知悟中气十足的质问从话筒的扬声器处传来,完全没有一点伤者的虚弱感。
“谁说我没有睡觉。”
池霭冷静反驳,“酒喝多了,半夜上厕所也很正常。”
方知悟就着池霭床头不甚明亮的灯光,从身上的睡衣看到她困顿不满的漆黑眼睛,才勉强相信了半夜醒来去厕所的说辞。
他明知故问道:“那你还困吗?”
“困。”
池霭迅速回答,“所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现在要继续睡了。”
“不行!”
方知悟拔高声调气势俱足一秒,又在池霭临近死亡的注视里瘪嘴道,“……我不开心,池霭,你能不能稍微陪我一会儿?”
“五分钟。”
池霭不假思索地给出一个数字。
方知悟起先还没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反应几秒后才想到,这是池霭陪他的时间期限。
“五分钟也太短了,怎么也要半个小时吧?”
“你明天休息,又不用早起——”
他不满地嘟囔着。
池霭道:“你刚才跟我讨价还价的两句话已经消耗掉了十秒钟。”
她表现得心硬如铁,再一次让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方知悟体会到碰壁的感觉。
气闷一分钟,他只好抓紧来之不易的机会。
“你明天来看我好不好?”
他将面孔往手机前凑了凑,俊美的五官即使相隔屏蔽依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意识到这是方知悟发觉硬来不行,改为□□的策略,池霭面不改色:“来做什么?”
“你说了你会多来看我的——”
池霭的反问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意识到这点,方知悟带着几分演意的神色真切委屈起来,他漂亮的眼睛泛着湿漉漉的微芒,像是一只主人不在家望眼欲穿的猫咪。
“我说了是有空,但是明天很忙。”
池霭吝啬于轻易给方知悟甜头。
更何况祁言礼明示了安德烈导演选择卓际,她也应当提前做些准备。
“你要忙什么?”
方知悟歪头问道。
“我和你说过今天在谈客户,他十有八九定了跟我们公司合作,接下来都会很忙。”
池霭义正辞严道。
“可是我很痛……”
方知悟变得小声,他探手到背后按了按尾椎骨的位置,“这几天晚上痛得睡不着觉。”
他故意夸大其词地装起可怜来。
“都是为了救你才会这样的,你怎么这么狠心……”
池霭:“……”
方知悟第一次这么占理,她竟然无力反驳。
池霭想自己终究是这场受伤事件的受益者,便也不好继续冷着脸对他爱答不理。
她叹了口气,放软声音:“那要不你明天先自己去看看。”
“我已经叫家庭医生又来看了一次,他说按时吃点止痛健骨的药就会好的。”
“……只是骨裂愈合的速度没那么快,吃了药该忍的痛还是得忍着。”
方知悟说着,垂下长睫,依旧是可怜兮兮的语调。
池霭瞧不见他的眸光,只看到两抹蝶翼似的半弧颤抖在眼睑之上。
他到底是长得太过美貌了。
旁人做来带着点女气的表情,放在他的脸上维度剩下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算了。
已经为祁言礼妥协一次,不应该轮到方知悟就厚此薄彼。
池霭再度叹出口气,说服自己,无奈道:“好,我明天下午来看你。”